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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几度夕阳红》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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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29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第一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地点:台北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因甚斜阳留不住?翻做一天丝雨!

  1

  黄昏。夕阳斜斜的射在那油漆斑驳的窗棂上,霞光透过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红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蓝布窗帘。树影在窗帘上来来回回的摆动、摇曳。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又时而疏落,时而浓密,像一张张活动而变幻的图案画片。

  梦竹咬着铅笔上的橡皮头,无意识的凝视着窗帘上摇摇晃晃的黑影。然后,又低下头望着桌上摊开的家用帐本:伙食、燃料、调味品、水电、零用、教育、医药、娱乐……预算中的项目似乎没有一样可以减少,而这些零零碎碎的项目加起来竟变成了那么庞大的一个数字,收支的差额仿佛一个月比一个月大。紧咬着铅笔,她呆呆的瞪着帐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这似乎是一项最难的学问,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主妇,她仍然无法让支出不超过预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的握着铅笔,下决心似的把娱乐那一项勾掉,勾掉的同时,她眼前仿佛立刻浮起晓白向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和伸开的手。

  “妈,哈林篮球队!”晓彤呢?那个永不会做过份要求的孩子,也偶尔会怯怯的来一句:“妈,顾德美约我去看电影!”

  这些,能够都不管吗?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没有娱乐这项,也还是不能平衡。她考虑了一下,把零用那项的数字重写了一个,再看看,实在是省无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标准,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晓彤有贫血的趋向,明远的身体也不好,晓白又正是发育的年龄,每半年要冲高五公分,正需要营养。反正,算来算去,只是一句话,家用不够,随你怎么改怎么算,还是不够。

  窗帘上的树影变淡了,暮色却逐渐加浓。梦竹猛然跳了起来,看看桌上那个破旧的闹钟。已经五点多了,怎么一晃眼就五点多了呢?明远和孩子们马上就要回来了,晓白一定窜进家门就要闹吃饭,她匆匆忙忙的把帐本收进抽屉,转身走进厨房。厨房,狭小得不能再狭小,煤气弥漫全室,使人一进去就要呛得咳嗽不止。这间厨房是就着原有的屋檐搭出来的,公家配给明远的这栋宿舍,本来只有两个六席的房间,后面是厨房和厕所。晓彤和晓白小的时候还无所谓,明远夫妇住了前面一间,让一对小儿女住后面一间。但是,孩子逐渐长大,总不能让十八岁的女儿和十七岁的儿子挤在一间房里。于是,迫不得已,他们花了一点钱,把原来的厨房和厕所打通,改成一间房子给晓白住,又在后面搭出一个厨房和厕所,因而,这厨房就小得简直转不开身子。

  刚刚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炉上,梦竹就听到大门响,为了免得一趟趟开门的麻烦,全家四个人都各有开门的钥匙。梦竹侧耳倾听,她喜欢这一刻,她喜欢凭脚步和行动的声音,来判断是谁回来了。这是她的一个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筑在那三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哪一个的脚步,都能引起她一阵朦胧而模糊的喜悦。进来的人举动柔和而细致,她听到轻轻拉开纸门的声音,和搁置书包的声音。然后,一串徐缓而轻俏的脚步声向厨房门口走来,接着,一张女性的秀秀气气、文文静静的脸庞就伸进了厨房,白皙的脸上嵌着对乌黑的眼睛,对梦竹展开了一个安静而恬然的笑。“妈,我有事跟你说。”

  “进来吧,帮我把空心菜摘一摘。”梦竹说着温柔的扫了晓彤一眼。她高兴晓彤是第一个回来的,近来,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儿单独相处的时间。那怕不谈什么,只是看看她,看她那日渐成熟的身段和越来越秀丽的面庞。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是母亲的骄傲。虽然她也知道晓彤并不是真的“很”美,晓彤太纤瘦,又太安静,不够活泼,不够“出众”。但是,在一个母亲的眼睛里,她已经是够美了。

  晓彤走了进来,端着菜篮子坐到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为厨房的狭小程度是无法容纳两个人的。梦竹又看了女儿一眼,晓彤的眉毛微锁着,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梦竹熟悉这个表情,这表示有什么难以启口的事情了。

  “晓彤,你说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晓彤抬起头来看看梦竹,又俯下头去,兜着圈子说:

  “妈妈,你知道顾德美?”

  “当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学吗?”

  “嗯,就是她,这个星期六她过十八岁的生日,晚上有个小庆祝晚会,她一定要我参加。”

  梦竹看看晓彤,她知道晓彤没有说出来的话。好朋友的生日晚会,当然要参加,十八岁的女孩子,早就该有社交经验了,但是……她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是担心没有衣服穿,是吗?”

  “还不止这个,我总得表示一点意思,送一个蛋糕或者什么的。”梦竹想起了刚刚还在紧缩开支的预算,一下子就心乱了起来。她不忍泼晓彤的冷水,晓彤向来不是个爱虚荣的孩子,她能体会家里的困难,从不敢正面要求东西,每次需要什么,都绕着弯儿试探着说出来,如果真不给她,她也不会说什么。不过,这次的事不同,这关系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儿已经不是个小娃娃了,应该让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这两个字就太贵重了!要多少的钱才能够让儿女在人前都体体面面的?想着,她不自禁的就叹了口气。

  “妈妈,”这声叹气显然使晓彤不安了,她嗫嚅着说:“我想,就穿制服去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好像总应该送点东西。”

  “顾德美,”梦竹困难的说:“家里不是很有钱吗?”

  “是呀,阔极了!”晓彤不假思索的说:“她家的布置才豪华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电唱收音机、地毯、钢琴,讲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纺织公司的总经理!”

  “唔,”梦竹哼了一声,切菜刀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动。“所以,和生活环境相差太悬殊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负担。”

  “妈,你在说什么?”“哦,没什么。”饭开锅了,梦竹把饭锅架高了,关小了炉门,再沉思的望着晓彤。晓彤正低着头摘菜,短短的头发拂在额前,从正面看过去,只能看到她微翘的小鼻子,和好长好长的两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阵激荡,对这女儿的一种深切的喜爱强烈的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说:“晓彤,让我来想想办法,不过,”她迟疑了一下。“关于这件事,最好别告诉你爸爸!”晓彤抬起头来注视着母亲,笑了。这笑容像拨开云层的青天,那样清朗愉快。她站起来,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龙头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亲说“想办法”,就是答应她的要求了,而且,一定会真的想出办法来的。梦竹望着晓彤含笑的立在水槽旁边,心里却乱得厉害,想办法,她又能想什么办法呢?如果有一个童话中的聚宝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钱变成许许多多……大门又响了,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之后,是奔过两间屋子的重重的脚步声,书包抛在地上的重物坠地声,和篮球击在墙上的砰然之声。然后,晓白窜进了厨房里,满头满脸的汗,一件白色的运动衫湿透了的贴在身上,连黄卡其布裤子的腰部,也湿了一大截,一面跑进来,一面嚷着:

  “哎呀,热死了!给我一点水!”

  说着,他从梦竹的背后挤过去,一直冲到水龙头前面,把头往水龙头下面一伸,哗哗的淋着水,又仰过头来,用嘴衔住水龙头,咕嘟咕嘟的把自来水咽进肚子里,晓彤被他挤到厨房门外去了。梦竹嚷着说: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喝自来水!屋子里的冷开水瓶里灌得满满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认定了喝自来水,多不卫生呀!”晓白抬起满是水的脸来,晒成红褐色的皮肤闪闪发光,睫毛上全挂着水珠,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带笑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全家就是我的身体最棒,你猜为什么?就因为我喝的是自来水!”“什么谬论!”梦竹说,一面望着那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的儿子:“你又是怎么弄的?这样一身一头的汗!”

  “打球嘛!下学期我一定可以被选进校队!”

  “打球?”梦竹不满的说:“只知道打球,书也不念!”

  晓彤站在厨房门口,丢给晓白一块毛巾说:

  “你擦干了赶快走开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给你这样一淋水,又弄脏了!”晓白接过了毛巾,站在厨房通卧室的门口,用毛巾在头发上一阵乱擦,梦竹皱着眉叫:

  “你还不走远点,头发里的水全掉到我菜锅里来了,怎么你一举一动都要惹人嫌呢!”

  晓白靠在厨房门上,伸头望着洗菜盆说:

  “怎么,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么菜?”梦竹没好气的说:“假如你争气一点,考得上省中联考,不读这个贵得吓死人的私立中学,我们又怎么会穷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钱都给你拿去缴学费,三天两头还要这个捐那个捐的……空心菜!别人都不说话,你还要来挑眼!”“晓白,你就走开点吧,”晓彤插进来说,对晓白挤了挤眼睛:“站在这儿碍别人的事,我听到门响,是不是爸爸回来了?”“好好,我走开!”晓白满不在乎的说,悄悄的对晓彤做了个鬼脸,交换了会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还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战去!”后面一句说得非常轻。

  “他说去做什么?”梦竹没听清楚,问晓彤。

  “大概是说去做大代数吧。”晓彤说,暗暗的皱皱眉。

  “哼!大代数,他会那么用功!明年高三了,接着就要考大学,看他拿什么考去!”梦竹生气的说,一面忙着把菜下锅。炒着菜,又说:“如果晓白能和你一样懂得自己用功就好了,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就晓得吃和玩,你爸爸从不管他,只会惯他。”晓彤不说话,默默的把洗好的菜盛进盘子里,放在炉台边的桌上。然后整理碗筷做吃饭的准备。她心中对母亲有些微微的不满,总是这样,晓白每次回来都要挨骂,其实晓白只是比较爱玩一点而已,这也没有什么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联考,骂一次就够了,一年前的事了,还要天天骂,幸好晓白对什么都不在乎,要是她的话,决受不了。

  厨房里的温度极高,冒着蓝色火苗的炉子把这间小厨房烤得如同蒸笼,油烟弥漫全室。只一会儿,母女二人都汗流浃背,梦竹看了晓彤一眼,说:

  “你到屋里去吧,这儿的事我来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屋子里,晓白正赤裸着上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里拿着一本武侠小说,看得津津有味,晓彤低声警告的说:“当心妈妈看到,又要挨骂!”

  “嘘!保密!”晓白轻声说:“姐,你试试看,这小说真棒极了,比你那些什么傲慢与偏见,什么小妇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连饭都不想吃!你看,百毒人魔碰上了铁心公主,这一下有戏可看了!我非看看他们这一战鹿死谁手!”“百毒人魔?什么公主?”晓彤不解的问:“又是妖怪,又是公主,这不是和格林童话差不多?”

  “什么?胡扯八道!”晓白轻蔑的扫了他姐姐一眼,对于晓彤的无知大感惊异。“告诉你,百毒人魔最惯于用毒药,他还会驱蛇驯兽,有一种叫一线香的蛇,毒极了,他整天把这种蛇藏在袖子里,不知不觉的下手谋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碰到了邋遢书生……”“什么书生?”晓彤没听清楚。

  “邋遢书生。邋遢书生有一身邪门武功,天赋异禀,他能在两三丈远之外,飞痰伤人……”

  “飞什么东西?”晓彤越听越离奇了。

  “痰。他对敌人吐一口痰,痰就会贯穿对方的五脏,一直嵌进敌人的骨头里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碰着了他一点儿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伤……”

  “哦?有这样的人让他到大陆上去打共产党倒不错,也不用发明什么火箭飞弹的,只要他去飞飞痰就行了!”晓彤笑着说。“我可不懂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书,恶心兮兮的有什么好看。”“哼,你是没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处了!”晓白颇为不悦的说。门又响了,这次是明远回来了。晓白一翻身坐起来,把武侠小说往书包里一塞,顺手抽出一本英文课本来翻弄。晓彤也赶快走开去给父亲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远走进屋来,上了榻榻米,漫不经心的走过晓白身边,微蹙着眉,若有所思的靠进藤椅里。晓白跳起来,报告新闻似的嚷着说:

  “爸,我们体育老师说,要选我参加篮球校队!”

  “唔。”明远随意的哼了一声,看了晓白一眼。晓彤捧着那杯茶走过去,一看到父亲这副神态,就知道父亲一定有什么心事,默默的把茶放在茶几上,她轻轻的说了声:

  “爸爸,茶。”“唔,”明远又哼了一声,抬起头来,望着晓白运动衫上的图案出神,接着,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晓白,你妈呢?”“在厨房里。”“饭还没有好吗?”“就好了,”晓彤说:“我帮妈摆饭去!”

  晓彤钻进厨房,梦竹已经把菜都炒好了,晓彤一面帮着摆饭,一面低低的说:“爸爸回来了,样子有点特别。”

  “哦?怎么?”梦竹问。

  “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梦竹问。把筷子放在饭桌上去。“又像是高兴,又像是不高兴。”

  梦竹沉思的看看晓彤,放好碗筷,叫晓彤去请明远来吃饭。明远端起饭碗来,却怔怔的望着梦竹,好半天也没有吃一粒饭。梦竹等待的看着明远,她知道明远是藏不住话的,一定有事情要告诉她,但明远迟迟不语,清癯的脸上,那对深沉的眸子里流动着清光,有什么事使他兴奋了?升级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会让他流露出这副神态。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终于,梦竹忍不住的问。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远开口了,凝视着梦竹。“我今天在车站碰到一个人。”

  “谁?”梦竹本能的有些紧张,明远的神秘态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什么?”梦竹吃惊的说:“王孝城他也在台湾?真的是他?”

  “怎么不是他,他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以前起码重了十公斤。我简直想不到会碰到他,站在车站谈了一会儿,他是四十一年从香港到台湾的。而且,还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么事?”“你听说过墨非的名字吗?”

  “墨非?”梦竹困惑的说:“好像是个画家嘛!”

  “不错,”明远点点头:“是个画家,很有名的画家,也就是王孝城。”“什么?”梦竹不信任的问:“王孝城?”

  “对了,”明远说:“你想不到吧?你记得在重庆的时候,我们那股狂劲,放歌纵酒,豪情满腹。那时,我总说要做个大艺术家,他呢,每次都耸耸肩潇潇洒洒的说一句:‘艺术家,吃不饱饿不死,还是做个大企业家好,画画,只能学来消遣消遣而已!’结果,他却成了个大画家,我呢——”他注视着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盘荤菜,肉丝炒豆腐干,已经被晓白整个包办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的,惘然的笑了笑:“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梦竹知道明远这句“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的望望明远,心里却有份乱糟糟的感觉。王孝城,她还记得他那股什么都不在乎的洒脱劲儿,整天嘻嘻哈哈的,无忧无虑的拉着明远和她游山玩水。而今,他还是老样子吗?记得他的恋爱哲学是:“娶尽天下美女,要不然终身不娶!”她看看明远,就这么一会儿时间,明远的情绪显然已经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头和沉郁的眼睛显示他那习惯性的忧郁症又犯了。她小心翼翼的问:“王孝城,他结婚了吗?”

  “是的,”明远说,突然的萧索和落寞起来:“结婚了。刚结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还是个聪明人,事业有了基础再结婚,现在是什么都好了。今天在车站碰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为他还有应酬,没办法和他多谈,我已经请他和太太这个星期六到我们家来便饭!”

  “噢!”梦竹轻轻的叫了一声,在这一声之后,却是一种惶恐,她本能的打量了一下屋里,破旧的纸门东一条、西一条的挂着,露出了里面的木头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黄,紫红的布边全已破损,墙上水渍和油烟遍布、屋角蛛网密结,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无处安放的孩子们的书籍……这一切加起来,给人的印象是零乱、寒苦和窘迫。多年以来,他们家里没有招待过客人吃饭了,王孝城固然是洒脱不羁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经是个成功的大画家,只怕他们招待不起!何况他还有个刚结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没想到,”明远丝毫没有察觉到梦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的谈谈,以前,我和他都那样爱玩,你记得?哎,假如我不放弃绘画,或者……”他的话半中央煞住了,尾音和余味却苍凉的遗留在饭桌上。梦竹很快的扫了他一眼,心情却逐渐的沉重了起来,她能体会他那份失意,当年的朋友已经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无所有!明远的这份失意像一副千钧重担,对她压迫过来,面对着饭碗,她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星期六,约的是晚饭,你随便准备点什么吧!”明远用一句现实的话结束了那份感慨。

  “我觉得……”梦竹犹疑的说:“请吃饭,我们……好像……你知道这个月的家用,请一次客,起码也要一两百块,恐怕……”“你想想办法,把别的项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办法,又要想办法!假如有一个聚宝盆就好了。除掉聚宝盆,还有什么办法好想呢?一个钱永远不能当两个钱用,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饭后,明远回到了屋里,往藤椅上一躺,拿起报纸,和往常一样的看了起来。但,梦竹从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报纸上,断定他根本就不在看报纸。为了王孝城吗?一个旧日的好友而已——可是,这好友的身上系了过多杂乱无章的回忆,梦竹还记得他那爽朗的大叫声:

  “怎么,你们决定要结婚了?我是个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锁!但是,假若你们要结婚,我当证人吧!”

  真的,他当了证婚人,不止证婚人,婚礼的一切,几乎由他包办了。——一个最热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现在也结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锁,但,每个人迟早都要把这个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晓彤静悄悄的绕到梦竹的身边来,在梦竹耳边轻声说:

  “妈妈,别忘了你答应我想办法的哦?”

  梦竹一愣,从冥想中回复了过来。想办法!是的,女儿要参加社交场合了,必须想办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饭,也必须想办法!她站直身子,顿时感到满心烦躁。晓彤从父亲面前走过,拉开后面的纸门,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了,临关上纸门的一刹那,还对梦竹投过来一个信赖而会心的微笑。明远放下报纸,皱着眉说:“晓彤做什么?鬼鬼崇祟的!”

  “没!没有什么。”梦竹掩饰的说。凝视着那阖拢的两扇纸门发呆。一件比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钱?无法计算,许久没有进过绸缎庄了。如果能给晓彤做一件白纱的晚礼服,纯白的,镶着小花边——突然间,她跳了起来,白纱的晚礼服,镶着小花边!记忆中有这么一件!兴奋使她振作,抛开了正预备熨的晓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橱旁边。拉开壁橱,打开一口笨重而陈旧的皮箱,明远诧异的瞪着她:

  “你要干什么?”“没,没有什么,”梦竹偷偷的看了明远一眼,低声说:“只是——要找一点东西。”

  说着,她在衣箱中一阵翻搅,拉出好几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件白纱的洋装,上面缀着亮亮的小银片。取出这件衣服,她锁好箱子,关上橱门,想不被注意的把这件衣服拿到晓彤屋里去。可是,一抬头,她就发现明远正紧紧的盯着她,看着她手里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脸,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么。她不由自主的不安起来,期期艾艾的,解释的说:

  “我想……给晓彤改了穿。”

  “唔,”明远哼了一声,眼光仍然在她脸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为了掩饰这不安,她只得装做不介意的喊:

  “晓彤!”晓彤应声而入,梦竹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她说:

  “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改了给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话,我就给你改一改。”晓彤接过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开来,白色的轻纱如瀑布般泻开,缀着的亮片映着灯光闪烁。晓彤抬起头来,黑眼珠也映着灯光闪烁,喜悦的红晕正在面颊上扩散。她凝视着母亲,深吸了一口气说:“妈妈,这是你以前的衣服吗?怎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还以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妈妈,还是新的呢,给我穿不是太讲究了吗?”“去穿上让我看看吧!”

  晓彤抱着衣服,带着份难以抑制的兴奋,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里。梦竹望着她走开,回过头来,立即又接触到明远的眼光,现在,这对眼睛是凝肃而幽冷的。

  “晓彤没有衣服穿,”梦竹急促的说,语气中带着几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当然□,”明远酸溜溜的说:“难为你去收藏这么多年等着她长大了来穿。”“别这样说好不好?”梦竹的声调已不太稳定:“晓彤已经十八岁了,同学的生日晚会,总不能让她穿制服去!”

  “谁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儿,父亲穷,养不起这么高贵的孩子!”明远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明远!”梦竹叫:“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这样说,算……算什么意思呢?”晓彤及时的进来,打断了夫妻二人的争吵,她已经换上了那件白纱的衣服,娉婷的脚步,匀称的身段,缓缓走来,恍如一个下凡仙子!脸上绽开的是个朦朦胧胧的微笑,静静的望着母亲。“妈,可以吗?”晓彤仰着脸,微笑的问。

  梦竹望着这被烟雾般的软纱所包围的女儿,眼睛前面顿时一片模糊。衣服衬着晓彤那俏丽的脸庞,显得那样雅致脱俗!在这一刻,她才领会到晓彤那份洁净单纯的美,白色对她是这样的合适!亭亭然的立在那儿,宛如一只白鹅!是的,一个长成的女儿,一个美丽的女儿!她勉强压制着内心的激动,走过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晓彤的腰肢纤细,衣服太大了一些。“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轻轻的说:“这里要收一点。”然后,她看了看那镶着花边的衣领:“领子已经过时了,可以改成大领口。”“哦,不要!”晓彤喊:“我喜欢这种小圆领,我也喜欢这碎碎的小花边。哦,妈妈,这衣服真漂亮。”她转过身子,站在明远的面前,喜悦使她忘了一向对父亲的敬畏,她微笑着拉开裙子的下摆,轻轻的旋了一圈,站定说:“爸爸,我好看吗?”明远蹙紧了眉头,不耐的望着晓彤,正想说什么,却在一抬头间,看到梦竹对他投过来的哀恳的眼光。于是,他咽了口口水,艰涩的说:“唔,好看,很好看。”

  “去脱下来吧!”梦竹把晓彤推出室外:“脱下来让我改。”

  “妈妈,你真好。”晓彤抱住母亲,把头在梦竹胸前紧紧的挤了一下,就回房去脱衣服了。

  这儿,梦竹和明远相对注视,两个人都呆呆的站着,一层尴尬的情绪在两人之间移动,站了好久,明远才掩饰什么似的咳了一声,无奈的笑笑说:

  “好吧,反正这件衣服就应该属于她的。”

  “明远,”梦竹轻声说,声调里含着歉意和祈谅。“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当然,”明远似笑非笑的说:“我只是不知道你把这件衣服保留了这么多年。”“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属于料子以外的东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远幽幽的说,仍然带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远,你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明远坐回到椅子里,又拾起报纸,遮住了脸,声音从报纸后面透过来:“是你的女儿,当然随你怎么打扮。”

  梦竹怔然的立着,愣愣的看着遮在她和明远之间的那一张报纸。忽然,她打了一个寒战,她觉得那张报纸正逐渐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墙,坚固的竖在她与他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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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民国五十二年秋。这是中部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规模还不太小的佛寺。寺中的主持人是个老和尚,名叫逸云法师,为人十分诙谐幽默,因为博览群书,所以学问和风度都很好,而且非常健谈。另外,逸云法师还酷爱下围棋,如果碰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可以一下就是七、八盘,连念经打坐的时间都忘得干干净净。这是个秋日的黄昏,在寺门前面的一棵老松树之下,逸云法师又在下围棋了。他的对方是一个四十六、七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件中式的长衫,两鬓微斑,个子颀长,有一对深湛的眼睛,看起来恂恂儒雅,像一个哲学家。

  “叫吃!”逸云法师下了一个棋子,十分得意,指指棋盘说:“你瞧,这一颗子把这整个棱角的颓势都挽救过来了,你这个角又丢了。看样子,这盘你没什么希望,金角银边草肚皮,你就是肚子大,角和边都完了。”

  何慕天一声不响,慢吞吞的在棋盘上落了一个子,逸云法师皱皱眉,伸长脖子,研究了大半天,一拍膝头,叹口气说:“糟糕!马失前蹄,这一下完了!”“所以,”何慕天沉静的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逸云法师凝视着何慕天。

  “何先生,你到这儿来也快一年了,许多时候,我觉得你满肚子机锋,满脑子哲理,或者,你该属于佛家的人。”

  “天下本一家,为什么还要把‘佛家’划成一个小圈子呢?”何慕天笑笑说,望着山坡上的石级。“怎么样?逸云法师?这一盘你认输了吧?我们也该结束了,假如我的眼力不错,我有个朋友上山来了。”“是吗?”逸云法师问,也掉头望着山坡,果然,有个个子不高,胖胖身材的男人,正慢慢的拾级而上。“是谁?是上次来看过你的那位王先生吗?”

  “不错!”何慕天说着,用眼光迎接着走过来的王孝城。

  “别忙,”逸云法师在棋盘上落了一颗子:“我们的棋还没下完,我又叫吃了。”“怎么?”何慕天瞪着棋盘,“这是怎么回事?一转眼局势又变了!”“所以,”逸云法师学着何慕天的口气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

  何慕天笑了笑,站起身来,扑落了身上的落叶,说:

  “好吧!我认输了!”逸云法师把棋子一惚,也站起身来,笑着说:

  “你没输,是你的心乱了!而我就乘虚攻入。何先生,看样子你的尘缘还是未了。我先进去了,你和你的朋友谈谈吧!”

  逸云法师摔了摔袖子,潇潇洒洒的隐进了庙门里。何慕天站在那儿,微笑而沉思的望着王孝城走近。王孝城停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纸包。注视着他,点点头,笑着说:

  “怎样?好吗?”“难得有山下的朋友会来看我。”何慕天说。

  “山下的人都忘不了你,”王孝城说:“只怕你闲云野鹤的生活过惯了,会忘掉了山下的人!怎么样?什么时候下山?”

  “下山?”何慕天惘然的笑笑:“一时间还没有这个打算,大概几年之内,是无意于下山的,与其置身于纷纷攘攘的城市里,实在不如这样悠哉游哉的过过日子。山下的人好吗?”

  “你指谁?”“所有的人。”王孝城凝视了何慕天几秒钟,后者的神情,看来十分平静安宁,那深湛的眼睛是柔和的,安详的。他拉拉何慕天的袖子,说:“我们在山上走走吧!”

  两个人踏着落叶,迎着秋风,在山间的小径上缓缓步去。走了一段,穿出树林,面前豁然开朗,已走到了山顶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地,站在那儿,可以看到山下层层的绿色田畴,和农家的袅袅炊烟。何慕天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说:

  “你也坐坐吧。”王孝城也坐了下来。何慕天说:

  “你来——有什么事吗?如峰在公司里如何?大家对他服不服?”“好极了!”王孝城说:“公司的业务似乎比你处理得还好,泰安是越办越大了,他正在扩张,预备把产品外销到欧美一带去。”“我知道他会办得好,”何慕天微笑了。“他生来就有商业天才。其他的人呢?”“我这儿有一封信,”王孝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是一个人托我带给你的,我想,你会对它感兴趣。”

  何慕天接过信封,抽出了信笺,借着落日的余光,他看了下去。这是一封写得十分清爽而干净的信,字迹娟秀雅丽:

  “亲爱的爸爸:

  我这样称呼您,希望您不会觉得诧异,虽然这还是我第一次喊您‘爸爸’,但,您在我心中,早就是个最慈祥而亲切的好爸爸了。几天之前,妈妈才把你们以前的故事,源源本本的告诉我,说真的,在妈妈没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有种感觉,觉得往日的一切,一定是造物的播弄,而不是谁有过失。我曾经为自己是个私生女而难过,(多幼稚!生命的本身原无过失,是吗?)现在,我却庆幸自己不止有一个好妈妈,还有两个好爸爸!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和您在一起,那时候,让我再来承欢膝下,补偿十八年来(不,十九年了。)和您的疏远及隔离。好吗?爸爸?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一年中,隐居在山上的您,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至于山下的我们,却有多少不同的发展!这些,您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我还是再说一说吧!我已于今年暑假考上了师大国文系,以后,愿做一个执教鞭的好老师,日日和青年们相处。如峰说我一直像小娃娃,怎么能做老师?您认为呢?如峰把公司弄得很好了,他说还要等四年,我才能毕业,真是件不耐烦的事!(我写得这么坦白,您别笑我。)我们已在大学放榜后的第三天订了婚,只有自己家里的人参加,唯一的客人是顾德美,她坚持我结婚之日要当我的伴娘,说她是名副其实的介绍人。那是个小小的订婚宴,美中不足的,是您没有参加。爸爸(我指的是家里的爸爸)已经画出了五十张画,等到画满了一百幅画,就准备开一个画展,我们都对这画展抱着极大的希望。至于妈妈呢?她要我悄悄的告诉您,她祝福您!希望您快乐!我想,您一定急于要知道霜霜的情形,您会奇怪吗?她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姊妹,今年她没有考大学,现在她正在读补习班,准备明年和晓白一起考。晓白,在这儿,我必须顺便把他的情形也提一提,他在少年感化院已经一年了,一年中,他读了不少的书,脾气也不像往日那样急躁,下个月,他就可以从感化院里出来了,妈妈正为迎接他而忙碌呢!我和如峰都有一个秘密的希望,希望霜霜能和晓白建立一份最深的感情(像我和如峰一样)。不过,看情形并不太容易,虽然霜霜常常去感化院看晓白,晓白也经常写信给霜霜,但他们都太客气,似乎不大自然。好在来日方长,许多事现在都未能预卜,让他们慢慢的发展吧!

  我写了这么多,您会厌烦吗?最后,我还要告诉您一句话,大家都想您,大家都爱您,大家都渴望您回来!爸爸,什么时候您能结束您的隐居生活,让我当面叫您一声‘爸爸’!趁王伯伯上山之便,我托他把这封信带给您。除了

  信之外,我还托他带上我的敬意和爱意!

  即请

  福安

  儿 晓彤敬上”

  何慕天看完了信,慢慢的把信纸折叠起来,收进了信封里。然后抬头凝视着远处的天边,晚霞正绚烂的散布开来,落日圆而大,迅速的向山谷中沉落。他闪动着眼睛,不能抑制自己的激动,竟呼吸急促而眼眶湿润。低低的,他自语似的说:“那是一个好孩子。”“谁?”王孝城问。“晓彤。”“他们都是好孩子,”王孝城说:“晓彤、晓白、霜霜和魏如峰。”何慕天点了点头,是的,他们都是好孩子,每一个!好一会儿,他忍不住的问:“梦竹怎样?快乐吗?”

  “她‘似乎’很平静,至于快不快乐,谁也无法知道。她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他把手里的纸包递给何慕天:“她叫我把这个带给你!”小小的木头匣子,雕刻着小天使的花纹,那是他所熟悉的!十九年前,他用它盛了一个梦,十九年后,它仍然盛着那个可怜的梦,永远,都只是个梦而已!他惘然的打开了盖子,却发现里面的东西都已不在了,空空的匣子中只有一张小纸条,打开纸条,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迹,龙飞凤舞的写着几行字:“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里不知飘向何方?

  在座诸君有谁能寻觅,

  觅着了(别碰碎它)请妥为收藏!”

  翻过纸的背面,他看到有梦竹的几行字:

  “我珍藏着,我保有着,从以前,到现在,到永恒!”

  他关上了匣子,把那个梦再锁了进去,望着远方的云和天,他的眼睛明亮,心里在唱着歌。王孝城看了看他,幽幽的说:“你觉不觉得,得与失是很难讲的,慕天,你——实在非常幸福!”何慕天不语,但他懂得王孝城话中的含意,与王孝城比起来,他是有福了——他得到的比王孝城多。望着天,他说:

  “看那夕阳!”

  夕阳像火一般的烧灼着,烧红了天,烧红了地,烧红了山头和树木。王孝城说:“真美!”“一天又要过去了,”何慕天安安静静的说:“明天的夕阳再红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制造了多少不同的棋局!”是的,夕阳每天都一样的红,人生已经不知几经变幻!故事会完吗?不会,这一代的故事或者该结束了,但还有下一代,下一代还有再下一代,生生息息,无休无止!

  “记得你以前爱念的那阕词吗?”王孝城念:“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真的,远处的层峦叠嶂,正傲然的迎接着那轮落日!

  全书完

  一九六四、八、十四、夜、于日月潭、涵碧楼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4楼 发表于: 2007-06-29
35



  晓彤呆呆的坐在窗口,瞪视着窗外黑暗的夜色。泪,已经流尽了。伤心,也伤够了。现在,剩下的只是空空洞洞、虚虚无无的一份凄惶的情绪。家,那样的寂寞,那样的荒凉,无论那间屋子,盛满的都是孤寂。没有人影,没有声音!爸爸、妈妈、晓白,都不知到何处去了?爸爸,她心底一阵抽搐,那不是她的爸爸!但是,不要想,还是不要想,什么都别想,让那思想的小妖魔睡觉吧,安眠吧,死亡吧!她什么都不要想!

  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夜已经深得不能再深了。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她听到计程车停下的声音,听到开车门的声音,听到王孝城的声音在喊:

  “好了,相信你们不会再出问题了,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再见!”计程车又开走了。大门被推开,又被关上。她寂然的坐着不动,望着明远和梦竹跨进房来,明远的脸上充满了疲惫,但眼睛却是焕发而明亮的。梦竹呢?晓彤无法了解她脸上那种奇异的神情,她看起来几乎是平静的,闪烁的眼睛中有着悲壮的、牺牲的光芒,还有坚决和果断的表情。这坚决和果断的神情对晓彤是并不陌生的,每次当母亲有重大的决定的时候,这种神情就会出现。坐在那儿,晓彤木然的瞪视着母亲。梦竹乍一看到晓彤,似乎愣了愣,她几乎已经把晓彤遗忘了。“晓彤——”她犹豫的叫了一声,心中迅速的思索着问题。

  晓彤抬了抬眼帘,闷声不响。

  明远走了过去,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望了望梦竹,又望了望晓彤,一层尴尬的气氛很快的在室内弥漫开来。显然梦竹面对着晓彤,就有些不知所措,而明远,在经过了这么许多事情之后,也就难于说话了。大家都僵持了一阵,然后,还是梦竹最先能面对现实的打破了这份岑寂:

  “晓彤,就你一个人在家?”

  晓彤沉默的点点头。“晓白呢?”晓彤摇摇头,轻声而冷漠的说:

  “还没有回家。”梦竹走到晓彤面前。趁晓白不在家,必须把握机会和晓彤谈清楚!把一只手温和的按在晓彤的肩膀上,她竭力使语气慈和恺切:“晓彤,我跟你说——”

  只开口说了一句,她就顿住了。晓彤睁着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默的望着她。那张平日那么柔和温顺的小脸庞现在显得如此的冷淡和疏远!那微微抹上敌意和忍耐的眼睛使她本能的打了一个寒战。于是,她陡然的失去了冷静,晓彤让她神经痉挛,她能容忍许许多多的东西,容忍明远的折磨,容忍和何慕天的再度断绝,容忍生活的痛苦……但是,就是无法容忍晓彤的疏远和冷漠!这是她的小女儿,她心爱而深爱的小女儿!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一切的东西,却不能失去晓彤!一把握住了晓彤的胳膊,她摇撼着她,激动的喊:

  “不要这样,晓彤!不要对我敌视,我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那么渴望给你幸福!”

  “妈妈呀!”晓彤喊了一声,顿时扑进了梦竹的怀里,一时间,酸甜苦辣齐集心头,自己也分不清是何滋味。只觉得渴望保护,渴望温存,渴望有人安慰和了解。梦竹的一句呼喊又消除了母女间那条界线,重新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安慰和保护她的人!把头埋在梦竹的怀里,她抽泣着喊:

  “妈妈,妈妈,我该怎么办呢?”

  梦竹把晓彤的头扶了起来,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脸,望着那孤独无助而泪痕狼藉的脸庞。母性的保护感在她胸头蠕动,拭去了晓彤的泪,她自己也泪眼迷蒙,叹了口气,她说:

  “晓彤,别哭,都是妈妈不好。”

  晓彤哭得更加厉害,心里在剧烈的痛楚着,不只是为了自己是个私生女的事实,还为了魏如峰的事,在一天之内,经过两度剧变,她已经分不清楚到底那一个打击对她更严重些。只觉得一肚子的酸涩,一肚子的苦楚,必须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哭尽自己的悲哀和绝望。

  “晓彤,”梦竹咽下了梗在喉咙里的硬块,尽量维持声调的平稳:“不要哭,晓彤。等有机会,我会告诉你一个故事——

  人生总会有许许多多的故事的。晓彤,别哭。你知道了一个秘密。十八年来,大家都费力瞒着你,因为怕你受到伤害。现在,你知道了,别鄙视你的母亲,也别——疏远你的父亲。”她咬咬嘴唇,牵着晓彤的手,把她带到明远的面前,她在做一项冒险的尝试。“晓彤,这儿是你的爸爸,他明知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却养育爱护了你十八年,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好的父亲吗?”晓彤站在那儿,止住了泪,望望梦竹,又错愕的看看明远,她的心中乱糟糟的,头里也昏昏沉沉,根本就无法运用思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面前的局面。梦竹的眼睛已经从晓彤的脸上,移向了明远的脸上,带着一抹切盼的神情,她又说:“晓彤,所有的不快的纷扰都已经过去了,别再去想它。我们这个家,在风雨飘摇中建立,十八年来,辛辛苦苦的撑持,决不应该在一个突然的风波中破碎。事实上,我们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不那么单纯,我们是一个整体,不容分割。晓彤,你能不恨你的父母吗?晓彤,告诉我,你恨我吗?”

  “噢,”晓彤困扰的摇着她的头:“妈妈!”

  “告诉我,”梦竹拂开她额前的短发,望着她的眼睛:“你恨我吗?”“噢,妈妈!”晓彤喊:“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妈妈!我怎么能恨你?我怎么能恨你?妈妈!只要——只要——你永远喜欢我。”梦竹把晓彤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的抚摩着她的背脊。从晓彤的肩膀上望过去,她的眼光和明远的接触了——

  她立即知道有什么事产生。她在明远的眼睛里看到谅解和深情。她悄悄的腾出一只手来,伸给明远,明远握住了她,一切的风波、不快、误解、吵闹……都过去了。留下的是一份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柔情。同时,何慕天的影子从梦竹眼前一掠而过,在她心头带过一抹尖锐的痛楚,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知道她埋葬了什么,人的一生,可能会恋爱许多次,也可能只有一次,她,只有一次!而且必须结束了。现在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爱人,而是一个伴侣,一个共过许多患难,还要继续共一大段人生的伴侣!至于另外那个男人呢——她在十八年前得到了他,又失去了他。她在十八年后的今天,再度得到他,又再度失去他!人生,许多事都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得”与“失”不过是一念之间。但,谁又能严格的划分“得”“失”的界线呢?拍抚着晓彤的背脊,她感觉得到晓彤那轻微的悸动。她这一代,是恩也好,怨也好,幸也好,不幸也好,都已经过去了。对一个母亲而言,只有希望自己得不到的,下一代能得到,自己所没有的,下一代能拥有,她还能有比这个更大的愿望吗?含着泪,她低低的说:

  “晓彤,大家都喜欢你,大家都爱你。别再胡思乱想,关于你——你的身世,我会和你详谈,我只希望你——不太——

  不太介意。我那样喜欢你,那样怕伤害你。你的生命还很长,要追寻的东西还很多。但愿你以后的生命中只有欢笑,没有愁苦。魏如峰是个好孩子,他一定能爱护你……”

  晓彤像触电一般陡然浑身颤栗。她把头一下子从母亲怀里抬了起来,喉咙沙哑的、神经质的叫:

  “不要提到他!永远不要提到他!”

  梦竹怔住了,半晌,才诧异的说:

  “怎么?晓彤?”“别提他!我和他已经完了,妈妈,”晓彤喊着,泪水冲进了眼眶里。到现在,她才衡量出来,魏如峰在她心头留下的创痕竟比自己身世暴露的痛苦更加深重。泪水汹涌的奔流了下来,杜妮的脸像银幕上的特写镜头般在她眼前浮现,她哭泣着喊:“我再也不要听他的名字!妈妈!我再也不要听他的名字!”“晓彤,”梦竹更加惊愕:“如峰怎么了?别傻,这些事与如峰一点关系都没有!”“不!不!不!”晓彤胡乱的喊着:“他是一个魔鬼!我恨他!我恨透了他!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他!”

  “原因呢?”梦竹问:“为什么?晓彤,为什么你突然间那么恨他?”“他是魔鬼!他是魔鬼!他是魔鬼!”晓彤一叠连声的喊着:“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妈妈!我不能再见他了,妈妈,我恨他!我真的恨他!恨不得他死掉!”她用手蒙住脸,大哭起来。“妈妈,他欺骗了我,”她泣不成声:“他欺骗了我!”

  “欺骗?”梦竹更昏乱了:“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他怎么欺骗了你?”“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晓彤绝望的摇着头:“你去问晓白!晓白都知道!噢!妈妈!为什么爱情是这样的?为什么生命如此悲惨?为什么?妈妈——?”

  为什么?又是那么多为什么?但是,梦竹根本就糊涂得厉害,怎么魏如峰又欺骗了晓彤?而晓白都知道!这之中到底是一笔什么帐?她望着痛哭不已的晓彤,又抬头看看明远。明远还没有从他激动的思潮中恢复,对于梦竹母女间的对白,他只听进去了一半。他眼睛里只有梦竹,心里想的也只有梦竹。梦竹,他的爱人,妻子,伴侣,及一切!别的他根本无法去关心,但是,晓彤在哭些什么?

  “晓彤,”梦竹试着去劝慰她:“你是太疲倦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把你搅昏了,慢慢就会好的。如峰不是个负心的孩子……”“不,不,不!”晓彤喊:“妈妈,你不了解,你完全不了解!他欺骗了我,他……他……他……他有一个舞女……”她放声大哭,再也无法说下去。

  “舞女?!”梦竹骇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汽车声,人声,大门外有人猛烈地打门。梦竹无暇再追问晓彤,这么晚了,还有谁来?晓白吗?似乎不会如此嘈杂,来的人仿佛不止一个。打门声更急了。明远走去开了大门,一群警察一涌而入,怎么又是警察!明远先就有了三分气,难道还要把他当疯子抓起来吗?他没好气的说:

  “你们要干什么?”“这儿是不是杨明远的家?”一个警员严肃的问。

  “是的,又怎样?杨明远犯了法吗?”

  “你就是杨明远?”“不错!”杨明远昂了昂头:“怎么样?”

  “别那么不客气,”警员生气的说:“看你的样子就教育不出好的子女来!”“我的样子和我的子女有什么关系?”明远更加有气。

  “杨晓白是你什么人?”

  “儿子!我的事怎么又拉扯上了他?”

  “你倒没事,”警员说:“你的儿子出了事!”

  梦竹冲到了玄关门口来,心往下沉,鼓着勇气,她问:

  “晓白——晓白怎样了!他——在哪儿?”

  “他——”警员一字一字的说:“杀了人!”

  梦竹眼前一黑,慌忙伸手抓住纸门的边,心中在下意识的抵制着这个事实,不会!不会!是他们弄错了,不是晓白!不是晓白!晓白决不会做这种事!晓白虽然有点火爆脾气,但他那么善良!不是他,一定不是他!挣扎着,她想出一个问题:“他——杀了谁?”“一个青年,一个名叫魏如峰的青年。”

  屋子里一声呻吟,梦竹冲到房门口,晓彤面如死灰,瞪着大而恐怖的眼睛,摇摇欲坠的站着。再发出一声呻吟,她低低的说:“我没有希望他死,我从没有希望他死。”

  闭上眼睛,她昏倒在榻榻米上。

  在急诊室的门外,何慕天已经抽到第十一支香烟了,整个一间候诊室都被烟雾弥漫着。在靠窗的长椅上,晓彤像个小小的石膏像般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不哭,也不流泪。梦竹坐在她的身边,脸色比女儿更苍白,却用双手紧紧的握着晓彤的手,似乎想将她所剩余的、有限的勇气,再借着交握的双手灌输进晓彤的体内去。杨明远背负双手,不住的从房间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踱回来,使满屋子都响着他的脚步声。何慕天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下意识的看了杨明远一眼,初见面的那份难堪已消失了,留下的是疏远和无话可谈的冷淡。魏如峰的生死问题吸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注意力,空气沉重而严肃,反而冲淡了他们之间的尴尬。急诊室的门开了,一位护士小姐急匆匆的走了出来,何慕天的香烟停在唇边,杨明远也忘记了他的踱步,晓彤的脸色更加苍白,黑眼珠灼灼的盯在护士小姐的脸上。梦竹下意识的握紧了晓彤的手,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到那一双手上。何慕天哑着嗓子问:“怎样?小姐?”但,那护士小姐头也不回的走了,立即,她们推了一瓶血浆进急诊室,那扇镶着毛玻璃的门又阖上了。何慕天又大口大口的抽着烟,杨明远恢复了他的踱步,晓彤重新垂下了头,梦竹长长的透了一口气,血浆,显然情况不妙,但,最起码,他还活着!时间过得那么缓慢,又那么迅速。天亮了!窗外,红色的朝霞逐渐退尽,耀目的阳光灿烂的四射,又是一天开始了!每一天,都有生命诞生,也有生命结束,这新的一天,是象征着生还是死?急诊室的门终于推开了,疲惫万分的医生从门里走了出来,白色的衣服沾满了血迹,斑斑点点,像一张惊人的新派画!何慕天咬住了烟蒂,紧张的问:

  “怎样?大夫?”“现在还很难讲,不过情况不坏,如果今天晚上病情不恶化,大概就没问题了。”何慕天从嘴里取出了烟,一时间,竟忘了向医生道谢。魏如峰被从急诊室推了出来,白色的被单盖着他,只露出了头和双手,血浆的瓶子仍然悬挂着,针头插在手腕的静脉里。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着病床走进了病房。何慕天望着魏如峰被安置好了,回过头来,他看到晓彤,呆呆的站在床边,凝视着面如白纸,人事不知的魏如峰。梦竹站在她身边,正在轻声的说:“别急,晓彤,他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转,相信我,晓彤。”晓彤仍然呆呆的站着,一语不发。

  杨明远走了过来,拍拍梦竹的肩,说:

  “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应该到警察局去看看晓白?”

  一句话提醒了梦竹,是的,她还有一个扣留在警察局里的儿子!她该走了!放开了握着晓彤的手,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晓彤已抬起头来,安安静静的说:

  “妈妈,我可以留在这儿吗?”

  “好的,晓彤,你留在这儿。”梦竹说,“我先走了。”回过头来,她的眼光和何慕天的接触了,她顿时全身一震。那是一对充满了询问意味和祈求的眼光,是包含了成千成万的言语的眼光。但,她逃避了,她迅速的调开了自己的视线,而把手插进杨明远的手腕中,轻声的说:“我们走吧!明远。”

  何慕天目送杨明远和梦竹走出病房,目送梦竹瘦瘦弱弱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里,觉得心脏收缩绞紧而尖说的痛楚起来。他明白了,明白得非常清楚,梦竹不会再属于他了,永远不会属于他了。十八年的夫妇关系是一条砍不断的锁链,他无权、也无能力去砍断它。上帝曾经给过他机会,他失去了,现在他没有资格再作要求。调回眼光来,他的视线落在晓彤和魏如峰的身上。晓彤正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痴痴的注视着魏如峰,俯下头来,她轻轻的用面颊贴在魏如峰的手背上,像耳语般低低的说:

  “我从没有希望你死,从没有。”

  何慕天的眼眶湿润了,看了看睡得很安稳的魏如峰,他知道他不会死,因为他还不到该死的时候,他太年轻,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在等着他,还有一份美好的爱情在等着他,他不能死!他一定得活着!必须活着!

  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他转过身子,走出了病房,这儿,不需要他了!他也该去看看那被当作证人扣留在警局的霜霜。走到了病房门口,他再回头看了一眼,那两颗年轻的头靠得那么近,这是爱的世界,他含着眼泪笑了。

  魏如峰的知觉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里徘徊、飘荡。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逐渐的清醒,逐渐的有了意识,有了感觉,有了生的意志。痛楚对他卷了过来,彻骨彻心的痛,由于痛得太厉害,他甚至不清楚痛的发源处是在哪儿。他呻吟,蠕动,挣扎……于是,他感到有一只清凉而柔软的小手压在自己灼热的额头上,多么舒适而熟悉的小手!他费力的要弄清楚,这是谁?努力的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浓雾,雾中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在那儿飘浮移动。他刚刚要看清楚,一层雾涌了过来,把什么都遮盖,于是,他又觉得痛楚。再睁开眼睛,他继续努力去搜寻那张脸庞,他看到了,找到了!温柔的眼睛,小小的脸庞……这是她!他摇摇头,想把自己的幻象摇掉……再张开眼睛,她还在那儿,唇边有一朵楚楚可怜的微笑,整个人影像潭水中晃动的倒影。他的嘴唇干枯欲裂,虚弱的,低低,他吐出两个字的单音:“晓彤。”立即,他听到一个细细的、可人的声音在说:

  “我在这儿。”她在这儿!她在哪儿?他瞪大了眼睛,晓彤的脸在晃动,水波中的倒影,摇荡着,伸缩着……他固执的盯着那动荡不已的人影,呻吟着说:“是你吗?晓彤?你在哪儿?”

  “是我。”一只小小的手伸进了他的手掌中,一张小小的脸庞俯近了他,两颗大大的泪珠跌碎在他的面颊上。像是突然遇到了一剂清凉剂,他陡的清醒了。是的,她在这儿,她在这儿,她在这儿!那张美丽的小脸那么苍白!那对乌黑的眼珠那么清亮!那薄薄的嘴唇那么可怜!他又觉得痛楚,这次,不是伤口的痛楚,而是心灵深处的痛楚。他的晓彤,他几乎失去了的晓彤,真的竟停留在他的床边?他转动着眼珠,试着去回忆发生过的一切,霜霜,晓白,争执,打架,小刀……他感到猝然一痛,眼前又混乱了,晓彤的影子再度像浸在潭水里一样摇晃了起来,并且在扩大涣散中……他紧张的抓紧了晓彤的手,祈求而慌乱的喊:

  “别去!晓彤,别离开我!请你!”

  “没有,”晓彤轻轻的说,拭去了眼前的泪雾,再用小手绢擦掉魏如峰额前的冷汗。她在床边已经停留了整整十二小时了。“我没有走,我在这儿。”她低声的说着,望着魏如峰发着热的眼睛:“我不离开,真的,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定定的看着晓彤,思想逐渐明朗清晰,他真的醒了。

  “晓彤!”他不信任的喊:“真的是你?”

  “是的,是的,是的,”晓彤连声的说:“你没有看见吗?我在这儿!”“完完全全的你?”魏如峰问。

  “当然,完完全全的。”晓彤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努力试着去微笑:“完完全全的,如峰,没有少一根头发,完完全全的!”“真的吗?”魏如峰的声音在颤抖,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中。“不再恨我?怪我?晓彤?”

  “噢!”晓彤轻喊:“别提了!让它们都过去吧!让那些可怕的事都不存在!你会很快的再好起来,我们再一块儿玩……”“我会吗?晓彤?”他虚弱的苦笑了笑。

  “你会!你会!你会!”晓彤喊着,泪水迸流。“你一定会!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伏在床沿上,她再也无法忍耐,痛哭失声。一面哭着,一面喊:“你会好的,如峰,你一定要好起来!”魏如峰抚摩着晓彤柔软的头发,他知道他的情况并不乐观。下一分钟,他可能又要丧失知觉——或者死亡。他必须把握这清醒的一刻,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他低低的喊:

  “晓彤,听我说!晓彤!”

  晓彤哭泣着抬起泪痕遍布的脸来。

  “别哭,晓彤,也别难过。”他凝视着晓彤泪光莹然的眼睛。“如果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能够有你的两滴眼泪,我死亦瞑目……”“噢!”晓彤喊:“这是残忍的!你要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她抽噎着,泣不成声。

  “听我说,晓彤。”他尽量维持着清醒:“能看到你,知道你已经原谅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晓白这一刀,能换得你来看我,我就认为挨得太值得了!晓彤,人,都有一时的迷失,是不是?我曾经迷失过,荒唐过,像杜妮……”

  “别提了!如峰,不要再提了!”

  “好的,别提了!”魏如峰喘了口气:“晓彤,让那一个坏的魏如峰被晓白杀死吧,让那个好的我留下来!干干净净的我,纯纯洁洁的我,能够配得上你的我!”

  “哦,如峰,哦!”晓彤哭着喊,把面颊贴在魏如峰的脸上,眼泪弄湿了魏如峰的脸,流进了他的嘴唇里。“我从没有恨过你,如峰,我从没有!”

  “是吗?”魏如峰微笑了。“还能有比这句话更美丽的话吗?晓彤,我从没有觉得我的生命像现在这样充实过!”

  “以后,你的生命都会充实了,是不是?”晓彤提着心问。

  “还有以后吗?”“有的,一定有!”魏如峰深深的叹了口气,他的意识在涣散,视力在模糊……他知道他又将失去知觉和思想,甚至于生命……他渴切的说:“晓彤,让我看看你!我看不清你!”

  晓彤抬起头来,靠近魏如峰,半跪在地板上,让魏如峰的脸和她的只距离一两尺。魏如峰的眼睛在她脸上上上下下的巡逡着,然后,他低声的说:

  “为我笑一笑,晓彤,我好久没看到你笑了。”

  晓彤笑了,含着泪笑了。

  “你真美!”魏如峰说,视力渐渐的模糊,思想也在逐渐的消失。“你真美!真好!真可爱!”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好半天,才又轻轻的叫:

  “晓彤!你在吗?”“在。”“完完全全的?”“完完全全的!”“心呢?也在吗?”晓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在这儿!和我的人在一起!”

  魏如峰的嘴角浮起了一个平静的微笑,头安安静静的倚在枕头里,他睡着了。晓彤在床边默立了好几分钟,然后,她放下他的手来,把棉被给他拉好。她就坐在一边望着他。好久好久,她忽然惊跳了起来,魏如峰的脸色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奇怪。他完了!她迅速的想着,嘴唇失去了血色,伸过手去,她颤栗的把手按在他的额头上。额上是清凉的,本来的灼热已经没有了。她的心向地下沉,他完了!她昏乱的想。发狂般的按着叫人铃。护士来了,医生也来了。医生拿起魏如峰的手来诊了诊脉,又试了试他的热度,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颤栗着的晓彤,慢吞吞的说:“小姐,你可以不再流泪了。恭喜你,他已经平安的度过了危险期。”晓彤愣了两秒钟,接着,她仰首向天,低低的说:

  “我知道他会好,我知道他一定会好!”

  双腿一软,她又昏倒了过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3楼 发表于: 2007-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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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明远在书桌上留下了那封长信,就走下了玄关,穿出了大门,置身于阳光灿烂的大街上了。四面环顾了一下,阳光和煦的普照着,汽车和行人在街上来来往往的穿梭。天蓝得透明,几片白云悠悠的在天空飘浮,是个美好的,秋日的下午!他在巷口站了几秒钟,就随便选择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的走去。走吧!走到何处?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在这条人生的长途上,已经走得太长久,太疲倦了。

  一条条的街道,一条条的巷子,纵的、横的、热闹的、冷清的……真正的台北市,似乎辽阔无边。一直这样不断的走着,浑浑噩噩的,一步挨一步,这就是他!杨明远。他对自己苦笑,望着太阳沉落,望着暮色的来临,望着霓虹灯在夜色中骄傲的闪耀。到何处去?他不知道。但他那么疲倦,他觉得自己渴望休息。人,可能失掉很多东西而照样生存,但是,失去了自己怎么办呢?到什么地方去找寻?

  “先生,坐吗?”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然后,他看到路边的一张藤椅子,诱惑的放在他面前。噢!真的,他应该坐一坐,他是那么累了。不经思索的,他坐了下去。于是,他看到他面前有张桌子,桌子背后坐着个戴眼镜的瘦老头,穿着件破破烂烂的灰布褂子。瘦老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片,对他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咳了一声嗽,清清嗓子说:

  “先生,好运呀!两眼有光,额头饱满,要发财,多福多寿……”噢!原来是个看相的!他纵声大笑了起来,要发财!多福多寿!从椅子上站起身,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了指看相的,他说:“你知道福与寿在哪儿?你知道人生无福也无寿吗?最起码,这两样与我无缘!”他瞪着那个看相的:“看样子,与你也无缘!”瘦老头推推眼镜片,目瞪口呆。旁观的一些人笑了起来。杨明远摔摔袖子,掉转身自顾自的走开,他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是个疯子!不知道是从那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

  他摸了摸几天没有刮胡子的下巴,是吗?自己像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吗?好吧,疯子就疯子,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不疯呢?问题就在于自己不是疯子,真做了疯子,也就没有烦恼了!但他还有着清醒的头脑和思想,知道自己做过了些什么,把梦竹留给了何慕天,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他做得多漂亮,多干脆!与其拥有梦竹空空的躯壳,何不索性悄然而退!悄然而退!他脑中陡的一震,是的,他退开了,退到哪儿去?这世界上还有他立足的地方吗?失去了梦竹,也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天下还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甘愿把自己的世界让给别人吗?

  经过了厦门街,来到了淡水河堤,沿着堤走了一段,水面点点波光,月影抱着金色的尾巴在水里摇摇晃晃,倒有几分嘉陵江的味儿!嘉陵江!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粉蝶儿,南北社,“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何慕天的词!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他得不到的,现在他仍然得不到!是的,何慕天永远比他强!

  不知不觉的,他发现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门口了。好吧,这唯一旧日的朋友,也该再见一面,按了门铃,他等待着。门开了,王孝城惊异的接待着他。

  “我不久坐,”他神志清醒的说:“我马上就要走!”

  “你还要到哪里去?”王孝城问,暗暗的审视着他:“没有再喝醉吧?”“没有一种酒能让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醉自己!”明远喃喃的念着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没有一种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他苦笑:“但愿有一天,我能做一个真正糊涂的人!那么也比较容易找到该走的方向!人生,你常常不知道怎么样做是对?怎么样做是错?”

  “真的,明远,”王孝城关怀的望着他,递给他一杯茶:“你们的事怎样了?”“我们的事?”“你和梦竹。”“梦竹——”明远似笑非笑的牵动了一下嘴角:“已经解决了。”“解决?”王孝城不解的问:“怎么解决的?”

  明远耸了耸肩。“不属于我的,永远不属于我!”他说,抬起眼睛来看看王孝城:“孝城,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么事?我是指各方面的贫穷,包括感情、知识、钱财……各方面!”

  “嗯?”王孝城困惑的望着杨明远,一时间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我告诉你,”杨明远不等王孝城答复,已经自己接了下去。“对于一个最贫穷的人,一个真真正正最贫穷的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找一个没有人的山洞,缩在里面别出来……”“明远,”王孝城打断了他:“你怎么了?打哑谜还是说呓语?”“呓语?”明远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我们都说了一辈子的呓语吗?好,”他站起身来:“我不耽误你,我也该走了。”“你现在到哪里去?回家吗?”

  “回家?”明远怔了怔,又笑了。“对了,回家,回到我来的地方去。”王孝城不放心的望着杨明远,这人是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大对劲。他跟着他到大门口,犹豫的问:

  “梦竹——怎样?孩子们——都好吗?”

  “大概——总不错吧!”明远说。

  “明远,”王孝城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的说:“好好待梦竹,别——太挑剔她,她——是个难得的女性。”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嘴角尴尬的歪曲着。好半天,才说:

  “唔,孝城,你放心。我不会再挑剔她了,永远——不挑剔她了。”“对了,”王孝城比较释然的说:“许多问题,都会慢慢解决的,别弄拧了。一个结,总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拧了,就越来越解不开了。是不是?”

  “不错,不错,”杨明远不住的点着头,“该解决的事总得解决。”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远今晚说话怎么有点怪里怪气?不过,他接着就释然了。本来,明远就是这种调调的。站在大门口,他看了看天,说:“给你叫辆车。”“不,”明远阻止了。“我想走走,刚刚——我从淡水河堤走过,你觉不觉得淡水河有点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皱皱眉。“我一点也不觉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对了!”杨明远似乎很高兴。“有这一点相似就很好了,很够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两样完全一样的东西。”他放开了脚步。“再见——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的喊:“你现在是回家?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最好——别让梦竹在家里等得发愁,是不是?”

  “唔,”明远又笑了。“不会让她等,以后都不会让她等。”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的注视王孝城说:“孝城,说一句实话,我常觉得,梦竹会让别人在她面前都变得渺小了,她任劳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占了,使别人在她面前显得寒伧。”“这——总不该是她的缺点吧!”

  “当然。”杨明远说:“我只是说明一句,我实在——配不上她。当初南北社任何一个会员娶了她,都比我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明远?”

  “这是我心里的话,”杨明远低声说:“不过,我爱她,一种绝望的爱——毫无办法的爱,我试过,但我无法不爱她。”他吸了口气:“好了,再见,孝城。”

  “再——见。”王孝城说着,仍旧站在门边,望着杨明远有些踉跄的步子,和那瘦长的、孤独的、在街灯照射下移开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种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却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杨明远的影子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回过身子,关上房门,不知所以的叹了口长气。

  杨明远踏着夜色,一脚高一脚低的回到了淡水河边,沿着河堤,他茫茫然的踱着步子。是的,淡水河与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边缓缓的走着,草深没胫,虫鸣唧唧,秋风在水面低唱。嘉陵江边的一夜,他救了梦竹,梦竹倒在他的怀里,哭着喊:

  “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他还记得那小小的颤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挣扎抽搐。死,死又是什么?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波光荡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么?”他轻轻的自问,又自己答了:“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美吗?”他再问。“应该是美的,最起码比人世美。无知就是美丽——因为无忧无愁无憎无欲无求无烦恼。那时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确定另一个世界是混沌无知的吗?”他再问。

  “不,不能确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个世界比人世更纷杂,更苦恼,更充满了问题,那又怎么办?”他纵声的笑了。“那么,你就永远别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从这个世界逃向另一个世界,假若逃到另一个世界却比这世界更纷扰,那不是过份的可悲了吗?”他仰头向天,仍然在笑着,大声的说:“人类,该往何处去?”

  他的笑声和语句被风卷走了,干而涩的消失在水面。于是,他听到不远的地方,草丛中有着响动,大概是蛇吧!他对草丛里望过去,不是。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诉说着情话。显然,他惊动了他们,他听到女的在问:

  “那个人坐在那儿干什么?”

  “发神经吧,别理他!”男的说。

  发神经!本来就是发神经!整个世界都在发神经!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岂独我在发神经,你们不是也有神经吗?什么地方不好去?要在这淡水河边的草丛里喂蚊子?

  “我猜,”女的说了:“他碰到了什么伤心事!”

  “你别爱管别人的闲事!”男的说。“理他干嘛!看着我!”接着,是女的一阵轻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没刮胡子!”

  杨明远又纵声的笑了起来,多滑稽!他们在草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却骂他是发神经,真不知道谁有神经!

  “你听,他在笑。”女的说。

  “你怎么对他那么有兴趣?”男的说:“别理他。坐过来一点,唱一支歌给我听。”“唱什么?”“随便。”女的唱了,轻轻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

  “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

  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

  他听呆了。用手托着头,愣愣的望着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歌声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泪水慢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颊,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净净,像他这样?用手捧住头,他哭了。

  “哦,”那个女的又说话了:“听!听!那个人在哭。”

  “是吗?”男的说。“我们走吧!”女的显然不安了:“有个疯子在那儿,怪可怕的。”

  草地上一阵之声,他们站起来了。手挽着手,他们离他远远的走过去,女的披着长长的头发,走了一段,还回头来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声:

  “你说,他会不会自杀?”

  他们走了。他仍然坐着,那女的温柔的语气引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边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们!但愿“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只是唱来取悦对方的。但是,谁保险二三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不会坐在水边凭吊着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来,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现在,做什么呢?该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见得比这一个世界好,但,最起码,另一个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的,他踱向水边,可是,等一下,有人来了。一道强烈的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闪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惊,愤怒的说:

  “谁?”“你在这儿干什么?”来人走近了他,是个警员。

  “不干什么。”他说。“那么,跟我来。”“凭什么?”他反抗的说:“我爱站在这儿。”

  “站在这儿做什么?”“想问题。”“好吧,有问题别在这儿想,换个地方如何?到我们那儿去谈谈。”警员的神态倒是和颜悦色的。

  “别管我!”他暴躁的说:“我刚刚想通。”“想通什么?”那警员显然是管定了闲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个混蛋!”

  “好,”那警员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紧紧的不放,说:“果然是个疯子,我还以为他们胡扯呢!来吧!跟我来!”“我是疯子?”明远气得浑身发抖:“那么你也是疯子。”

  “好吧,就算我是疯子,你跟我来!”

  “我不去!”明远挣扎着说:“我告诉你,你捉疯子的话,满街的人都是疯子,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疯,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疯人院,我现在已经待在疯人院里了,你还把我往哪儿捉?”“瞧,”那警员自言自语:“满口疯话都出来了。”他把杨明远的手腕扣得更紧,温和的,劝解的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去!”

  “见了鬼!”明远叫:“疯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么?白耽误了我的事情!”

  “耽误了你什么事?”“去认识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认识去吧!”

  “放开我!”明远恼怒的大吼了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另一道电筒的光落了下来,第二个警员出现了。

  “怎样?老李!”新来的警员说:“是不是疯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几个人来!”第一个警员一叠连声的说。“不是,不是!我不是疯子!”明远大叫。拚命的想挣扎出那警员的掌握,那警员却死死的扣住他不放,两人在岸边挣扎看。接着,许许多多人都跑了过来,包括另外两个警员和许多看热闹的人。明远发现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围,跳着脚,他只能不断的大吼大叫:“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一个警员取来一副手铐,他被铐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声中,被推攘着,拉扯着,簇拥着向堤上走去。

  梦竹握着明远的信,带着一份慌乱而凄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乱的走了一段时间,接着,她站住了。拭干了泪痕,她深深的呼吸,试着去思想和分析。这样茫无目的的寻找,就是跑遍台北市,也未见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远会去看王孝城!更或者,王孝城会留下他,这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辆三轮车,她跳了上去,匆匆的报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的催促着:“快一点!快一点!”车子如飞的停在王孝城的门口。王孝城惊愕的接待着她,诧异的说:“怎么?这么晚——”

  “明远呢?明远来过没有?”梦竹急切的问。

  “是的,他——还没有回去吗?”

  “他什么时候来的?”“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

  “现在呢?”“我不知道呀,他没有回去吗?”王孝城诧异的望着梦竹。

  “他走了!他不会回去了!”梦竹语无伦次的说:“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走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别慌,”王孝城安慰的说:“慢慢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看!”梦竹把那始终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纸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这个,就这样走掉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王孝城迅速的把那封长信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深思的望着梦竹。怪不得明远的神情那么奇怪!怪不得他说话那样隐隐约约的,像在打哑谜一样!自己竟糊涂到听不出来!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拉住梦竹说:

  “走!快!我们找他去!”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梦竹仰起脸来问,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一句话把王孝城问住了,台北市那么大,天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何况,他还很可能根本就离开了台北市!但是,等一等!他用手拍了拍额头,明远说过些什么话?他在记忆中搜寻: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么事?无人的山洞……缩在里面别出来……回家,回到来的地方去……淡水河和嘉陵江……他猛的打了一个寒战,不祥的感觉迅速的抓住了他。

  “糟糕!他一定……”

  “他怎么?”梦竹急急的问。

  王孝城摇了摇头。“走吧!快!我们去找找看!”

  走出房门,奔向了大街,王孝城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驰向淡水河堤。下了车,他拉着梦竹沿着堤边走去。梦竹开始颤栗,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么。抖索着嘴唇,她口齿不清的问:“为——为——什么——到———到——河边来?”

  “他提起淡水河,”王孝城说,一面在河边搜寻的望着:“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梦竹的心脏向地底下沉去,她了解这几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的头发昏,手心中冒着冷汗,眼睛模糊,而步履蹒跚了。明远,明远,别做傻事!明远,明远,你还年轻,你画家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明远,你为什么想不开?你为什么不和我当面谈清楚?你为什么不把你所有心里的话告诉我?风在呜咽着。河堤边冷清清的。夜色已深。越向前走就越荒凉。水面黑黝黝的。明远,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一群人向前跑去,一对青年男女引颈向前面望,两个警员煞有介事的也往河边跑。出了什么事?河堤边闹哄哄的围着一大群人,有人在喊叫,警员在镇压……

  “有人投了水!”王孝城说,抓住梦竹的胳膊,下意识的想阻止她继续前进。“不,不!”梦竹呻吟着,虚弱的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不,不!”“不是,”青年男女中的一个开了口:“不是投水,是一个疯子。”“疯子?”王孝城透了一口气。

  “是的,”女的说:“一个又哭又笑的疯子,警察正在捉他。”

  那群人走近了,围着的人指指戳戳,警察在吆喝着阻止人群靠近。而那个“疯子”,戴着手烤,正在重围中暴跳如雷的大吼大叫:“你们才是疯子!你们是一群疯子!我要告你们妨害人身自由!把你们一个个捉起来,全关到疯人院里去……”

  “噢!”梦竹惊喊,用手揉着眼睛,泪珠扑的滚落:“是明远!是明远!”她喊着,笑了起来,笑着又哭。“是明远!是明远!”她奔了过去,分开人群,不顾那拦阻的警察,一直扑到明远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悲喜交集,竟语不成声:“明远!你让我找得好苦!”杨明远正骂得火冒十八丈,看到一个女人扑向自己,以为又来了一个疯子,等到看清楚了,不禁愣住了,站在路边,他愣愣的发起呆来,王孝城正和警员大办交涉。梦竹仰起了满是泪痕的脸,看到杨明远那满头乱发,胡须遍布的样子,不禁又痛又怜又辛酸。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背,她像安慰一个流浪已久而回了家的孩子,低低的说:

  “都好了。是不是?明远,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2楼 发表于: 2007-06-29
33



  带着满怀的沮丧,和满心的郁闷,魏如峰失神落魄的折回到“铃兰”的门口,他的摩托车还停在那儿。跨上了摩托车,在苍茫的暮色里,他无目的的在街上狂驰。穿过了无数的大街和小巷,兜了无数的圈子,一直到他筋疲力尽,他才在一家餐厅的门口停了下来。夜暮四垂,街道上的霓虹灯耀目的闪熠着。推开餐厅的门,他走了进去。这家餐厅是他和晓彤来过的,有着大的热带鱼的玻璃柜子,他曾揽着晓彤小小的肩膀,告诉她那些鱼的名称,什么是电光,什么是红剑,什么是黑裙,什么是孔雀,什么是神仙……

  “神仙鱼是取神仙伴侣的意思,因为这种鱼总是捉对儿来来往往,不肯分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它们一样吗?”

  自己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曾几何时,已经人事全非!晓彤,他知道她那纯洁天真一尘不染的心地,是怎样也无法接受杜妮的事实!杜妮!他用手支着头,一个人的生命上,不能有丝毫的污点,一旦有了污点,怎么都洗不干净了!那该死的、荒唐的寻欢作乐!他下意识的在桌子上捶了一拳,不由自主的叹了口长气。“唉!”

  侍者走了过来,于是,他破例的叫了酒。

  带着几分薄醉,他从餐厅走了出来,跨上摩托车。被迎面的冷风一吹,不禁有些头晕目眩。发动了车子,他向最热闹的街道上驰去。刚刚骑到新生戏院的转角处,就一眼看到晓白正和两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站在一块儿,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心头一动,晓白!凭什么晓白要对他有敌意?又凭什么晓彤会得到杜妮的那份资料?那是深藏在他房间里,谁能取到它?这事不是有些蹊跷吗?

  不假思索的,他径直把车子驾到晓白面前,停下了车子,招呼着说:“晓白!”晓白瞪视着他,翻了翻眼睛。

  “不认得你!”“晓白,”魏如峰忍耐的,竭力维持自己的心平气和。“我怎么得罪了你?”“你欺侮我姐姐!”晓白冲口而出的说。

  “我怎么欺侮了你姐姐?”

  “你没良心!”晓白胀红了脸说:“我一直把你当好人,原来你又有舞女又有交际花——简直不要脸!”

  “哦,你也知道了。”魏如峰失意的耸了耸肩,一个人做错了事情,全天下都会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以为什么事瞒得过我!”晓白骄傲的挺挺胸:“那些照片还是我给姐姐的呢,要不然她还要继续受你的骗!”“你?”魏如峰大出意外。“你怎么会有那些照片?你从哪里得来的?”“得来了就得来了,你管我从哪里得来的!”晓白没好气的说。魏如峰凝视着晓白,后者挺胸而立,双手的大拇指扣在裤袋上,昂着头,像一个莽撞的、要迎战的小牛。他身边的几个青年围绕在他旁边,一个个全是一副流氓装束,其中一个还玩弄着一把小刀。这些太保似的青年迅速的在他脑中唤起一线灵感,像电光般照亮了他心中的疑团。他点点头,了然的说:“我知道了!是霜霜给你的,是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晓白盛气凌人的问。

  霜霜!霜霜这一手做得未免太毒辣了!魏如峰咬紧牙关,霜霜,他像小妹妹般宠着爱着的霜霜,竟会做出这样一件恶劣的事情来!他感到胸中烧灼如火,酒意从胃里向外冲。跨上了车子,他迅速的发动了马达。当车子呼啸着,跳蹦着向前驰去的时候,他听到那群小太保中有一个在说:

  “嗨,晓白!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就是何霜霜的表哥吗?”

  魏如峰没有心神再去理会这群自以为成熟的毛孩子,加快了速度,他风驰电掣般向家中进行。霜霜,百分之九十不会在家,但他仍然要回去看看!进了大门,一口气冲上楼,直奔霜霜的房门口,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不用看,也可以猜出霜霜不会在里面。可是,他依然推开了房门,一瞬间,他愣了愣,出乎意料之外的,霜霜居然在里面!

  霜霜正安安静静的坐在梳妆台前面,头发梳得很平整,脸也洗得很干净,没有擦任何的化妆品,显得少有的端庄文静。她似乎正对着镜子在研究自己,双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出着神。魏如峰推门的响声惊动了她,回过头来,她把一对若有所思的眸子落在魏如峰的脸上。

  “嗨!是你!表哥!”她懒洋洋的打了声招呼。

  魏如峰跨进门来,冷冷的盯着霜霜看,霜霜耸了耸鼻子,挑挑眉毛说:“唔,酒味!表哥,你居然也喝起酒来了?你的小星星呢?”

  像是在火上浇了油,“小星星”三个字使魏如峰整个心脏都膨胀了起来,浑身冒着火,他走近霜霜,眯起眼睛来,恶狠狠的看着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怎样一个狡滑的女孩!竟想出这样一条破坏的毒计,从此毁掉了晓彤心中对他的完美的形象!毁掉了她单纯天真而纯洁的梦!这是过份残忍,过份狠毒了!“噢,表哥,”霜霜疑惑的转动着她的大眼珠。“你在看什么?我猜,你准是喝醉了!”

  “霜霜,”魏如峰哑着嗓子说:“告诉我,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嗯?什么?表哥?”霜霜皱拢了眉。

  “你别装傻!你说说看,我怎么对不起你,你要这样陷害我!”“陷害你?表哥?”霜霜转动着眼珠,心中在迅速的思索着。“是的,陷害!”魏如峰加强语气的说:“你竟然把杜妮的照片和信件拿给晓彤看!你明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这种揭人隐私的行为是你应该做的吗?尤其对于我!霜霜,你卑鄙、狠毒、而无聊!”霜霜的脸变白了,血色离开了她的嘴唇,黑眼睛顿时燃起了两簇愤怒的火焰,挺起背脊,她勇敢的迎战了。

  “我卑鄙?狠毒?无聊?哈哈!表哥!你也未免太自视清高了!难道你和杜妮没有一手吗?难道那些照片和信件不是社妮给你的吗?难道你没有沉沦于酒色之中吗?你自己的历史太不光荣,不去自责,反要责怪别人!你要知道,你行得正,别人无从破坏你,你行得不正,是你自己破坏你自己!你原不是一个纯纯正正的人,假扮什么鬼正经!”

  “好!你很会说!”魏如峰气得浑身发抖。“和杜妮的事,我是不对,但是关你什么事情?你凭什么要揭发出来?你明知道那只是一时的沉沦,一时的迷惑!但——但——晓彤那么纯洁,那么天真,这将永远无法解释清楚!你破坏了我和晓彤,对你有什么好处?”

  霜霜的眼睛更黑更亮。

  “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任性而倔强的说。

  “霜霜,”魏如峰重重的喘着气,愤怒中更糅和了沉痛和灰心。“你这次的行为做得太恶劣了!你一生,大家宠你,惯你,纵你,养成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习惯,你从不想你会伤害别人!霜霜,你从小,我就像哥哥一样疼你爱你照顾你,换得的是你这样的报酬!你应该知道晓彤对于我的重要性——你毁掉了晓彤,也毁掉了我!”

  霜霜挺立在那儿,黑眼睛里像蒙上了一层薄雾,脸上仍然带着倔强,默然不语。“你想,”魏如峰继续说:“晓彤拿到了这些照片会有怎样的想法?她和你不同,她没有经过一点世面,没有丝毫社会经验,也不了解人会有偶然的——偶然的——”他想不出能解释自己行为的句子,只能化为一声短叹。“咳,反正,我虽不好,你的行为更不好!老实说,我并不想把这件事情隐瞒晓彤,但要等到她能了解的那一天,由我自己告诉她。你这样做,使我再也无法解释!”晓彤那对绝望的眼睛和恐怖的表情浮上了他的眼前,他心中又猝然的痛楚起来,眼眶一阵发热,视线全模糊了。“霜霜,你使我痛心,我从没有恨一个人,像我现在恨你这样!”霜霜被打倒了,仓卒间,她只能随便抓了一个句子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和被刺伤的感情:

  “晓彤有什么了不起!我巴不得她死掉!”

  “啪!”的一声,魏如峰已经迅速的抽了霜霜一耳光,霜霜还来不及从错愕中恢复,魏如峰的第二下又抽了过来。他的眼圈发红,脸色苍白,神情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恨不得吃掉眼前的敌人!一连抽了霜霜好几下,他才停下来,喘着气喊:“早就应该有人打你!早就应该有人教训你!你这个狂妄任性而没有头脑感情的人,伤害别人对你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好处?我恨透了你!何霜霜!你破坏成功了!现在,你在这儿庆祝你的成功吧!”

  说完,他狂暴的把霜霜揿进了椅子里,就一反身对门外冲去,跑过了走廊,冲下了楼梯,他一头撞在正拾级而上的何慕天身上。何慕天诧异的喊:

  “怎么了?如峰!”“我要出去!然后永远不回你们何家!”魏如峰头也不回的说。“站住!如峰!”何慕天喊。

  魏如峰本能的站住了。

  “你在干什么?”何慕天说:“这么冷的天,你为什么一头的汗?上楼来,我有话要和你谈!”

  “我不想谈!我有我的事!”魏如峰鲁莽的说,掉头要向楼下走。“你知道我要和你谈什么?”何慕天说:“关于晓彤的事情,我今天和她母亲谈了一整天。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关于晓彤的。你难道一点都没兴趣?”

  “我有兴趣又怎样?”魏如峰愤怒而绝望的喊:“你女儿把一切破坏得干干净净!我再也得不到晓彤了!我知道,我再也得不到她了!”楼梯上一阵轻响,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时抬起头来。霜霜,正带着一脸沉静而严肃的神情,慢慢的走下了楼梯。她的脸上有着魏如峰留下的鲜明的指痕,眼睛又清又亮又美丽,那缓缓踱下楼梯的样子竟像个庄重的女神。没有笑,没有泪,没有激动,没有愤怒……她像和平日完全换了一个人。何慕天和魏如峰都愣住了,然后,何慕天奇怪的问:

  “你生病了吗?霜霜?”

  “没有,我很好。”霜霜安安静静的说,停在魏如峰的面前。“表哥,我跟你一起去。”

  “跟我一起去?”魏如峰怔了怔,诧异使他忘记了愤怒:“跟我到哪儿去?”“到晓彤家里去,”霜霜心平气和的说:“去向她解释。”

  魏如峰愕然的看着霜霜,后者脸上流露的是少有的正经和庄严,那对眼睛竟美丽得出奇。魏如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要陪他去向晓彤解释!霜霜,难道也会知道错误?还是另有所图?“怎样?”霜霜又开了口:“去吗?我们一切都告诉她,她会相信,也会了解。”“噢,”何慕天看看霜霜,又看看魏如峰,不解的说:“你们在捣什么鬼?”“不是捣鬼,”霜霜低声的说,凝视着她的父亲:“人总要长大的,是不是?爸爸?我觉得我在慢慢的长大了。”

  “噢,是吗?”何慕天困惑的问。

  霜霜轻轻的点了点头。把手伸给魏如峰。

  “表哥,我们走吧。”“这么晚了,你们要到哪里去?”何慕天问。

  “爸爸,你放心,这次是去办正经事了。”霜霜说着,拉着魏如峰的手,向楼下走去。

  魏如峰迷惑而茫然,像被催眠一样,他下意识的跟着霜霜走下了楼梯。当他跨进了夜风习习的花园,被迎面而来的冷空气所包围,他才骤然的清醒过来。站在院子里,他注视着霜霜,突然间,他觉得她那么美,那么可爱,那么真挚而纯洁!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他审视着她,轻轻的说:

  “霜霜,你真的长大了。”

  霜霜的睫毛垂下了两秒钟,再扬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已蓄满了泪。但她唇边在微笑着,一个勇敢的,令人心折的笑。“是吗?表哥?”她含着泪问。“我常想,总有一天,你会比较喜欢我一些。”“事实上,我一直很喜欢你。”

  霜霜点了点头。“是的,”她低低的说:“我现在懂了。”扬起头来,她勇敢的拭去了眼泪:“我们该去了吧?表哥?要不然她会睡觉了。我们骑摩托车去吧,你——从没有带过我骑摩托车。”

  把摩托车推了过来,魏如峰凝视了霜霜一段很长的时间,然后,他们相对着微笑了。这是奇异而神妙的一瞬,所有的误会、不快、纠缠不清的爱与恨……都在一刹那间消失了,飞走了。留下的是一份干干净净的、纯纯洁洁的、没有要求、没有欲望,也没有代价的感情。魏如峰面前站着的,不再是个满身燃着火的,情窦初开的少女,而是他的一个小妹妹,一个被宠爱着,被怜惜着的小妹妹!他跨上了车,安静的说:

  “上来吧!抱牢我的腰!”

  霜霜坐了上去,用手环住魏如峰的腰。本能的,她把面颊紧贴在魏如峰的背脊上,闭上眼睛,她有种模糊的、朦胧的,又像是喜悦、又像是辛酸的感觉。她埋葬了一份少女的初恋,却也在一瞬间发现自己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个倔强任性的小女孩!摩托车发动了,风从她的耳边掠过。她听到老刘拉开铁栅门的声音,还听到老刘在说:

  “表少爷,这么晚了,你们要到哪里去?我开汽车送你们去不好吗?”“不用了!”魏如峰在说:“摩托车比汽车舒服!”

  老刘似乎还叽咕了一句什么,但是,他们的车子已经驰远了。迎着风,霜霜的短发全飞舞了起来,她仍然闭着眼睛,不想睁开。这样倚在魏如峰的身后,让他带着她在深夜的街道狂驰,这是多久以来的梦想!现在,他们共同驰骋于黑夜的街头了——为了去挽救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的爱情!噢,这是多复杂的人生,多复杂的感情!是不是每一个人的一生,都要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故?车子不知道驰到什么地方,她听到有个声音在嘲笑的喊:

  “看到了吗?多亲热!”

  摩托车骤然的停了下来,霜霜诧异的张开眼睛,于是,她看到了一个奇异的局面,他们正在一条暗巷子的前方,路边有一盏街灯,冷冷落落的照射在空阔的街道上。而巷子口,一排站着三个青年,手指扣在腰带上,歪戴着帽子,叉开了腿,像是悠闲又像是挑衅的斜睨着他们。在摩托车前面,却挺立着一个瘦高个的男孩子,拦车而立,昂着高高的头,带着一脸的激怒,在喊:“停下来!你们!”“晓白!”霜霜惊呼了一声。“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说下来!”晓白恼怒的喊着,脸胀得通红,像匹要奋战的野兽。“晓白,”魏如峰说话了:“你今天怎么净找我的麻烦?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拦住我的车子做什么?”

  “鬼才是你的好朋友!”晓白红着眼睛嚷:“你这个卑鄙下流的混蛋!”“晓白,”霜霜忍不住的喊:“你胡闹些什么?赶快让开,我们要办正经事,现在没时间和你说,等明天你就知道……”霜霜的话还没说完,那三个青年中的一个就纵声笑了起来说:“哈哈,晓白,听到没有?人家叫你赶快让开,别耽误了别人的正经事……”“砰!”的一声,晓白一拳头击中了魏如峰的下巴,魏如峰措手不及,差点被打下车来。他慌忙跳下了车,晓白的第二拳又跟着击到。他闪开身子,不愿迎战,一面嚷着说:

  “晓白,你别发疯!有话不能好好讲,要动拳头!”

  晓白不顾一切的扑了上来,他胸中积满了各种复杂的怨气,这个男人先欺骗了他的姐姐,又和霜霜那么亲热!今天晚上,在电影院门口,碰到顾德美的二哥,咧着张嘴对他说:

  “小伙子!你就是最近和霜霜打得火热的那个小东西吗?人家何霜霜和她表哥早就有一手了!你凑什么热闹?”

  哼!当时还以为是整他冤枉呢!现在看来果然不错!怪不得霜霜要那么热心的把杜妮的资料给他呢,原来也是有心机的!好吧!我们杨家的姐弟二人就被你们这表兄妹耍得团团转,简直是欺人太甚!从来姓杨的就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姐姐被你魏如峰玩弄,我杨晓白再度被你何霜霜玩弄!好吧,现在你算碰到我手里了,也让你知道知道杨晓白的厉害!

  晓白直着脖子,抡着拳头,横冲直撞的扑向了魏如峰。那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旁观者也一拥而上,摩拳擦掌的在一旁呐喊助威:“好呀!晓白,打呀!”

  “拿出点本领给他看看!晓白!”“把我们十二条龙的功夫展露出来!晓白!”

  你一言,我一语,晓白更是义愤填膺,豪气干云,不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怎么配叫杨晓白?今天非要你魏如峰躺在地上直哼哼不可!魏如峰一连挨了晓白好几拳,火气也上来了,而且情势迫到这个地步,已不能不迎战。于是,一场街头的大战就开始了,霜霜看看局面不对,就扬着声音大喊:

  “杨晓白!你发疯!你神经病!你还不停手!你是个糊涂蛋!”霜霜越喊,晓白越愤怒,打得也就越起劲。四面又那么荒凉,连一个警察都找不到,霜霜看他们的人那么多,再打下去一定是魏如峰吃亏,一急之下,也扑了上来抓晓白,一面嚷着说:“杨晓白!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要理你!再也不要理你!”

  那三个青年围了上来,把霜霜给硬拉开,然后三个人扣住了霜霜的手,霜霜无法行动,气得大哭大骂:

  “杨晓白!你仗着人多欺侮人!你没种!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看不起你!”霜霜的喊声如火上加油,晓白打得更是不顾一切。事实上,论起打架来,魏如峰人高马大,也未见得会落在晓白的下风。只是一上来,魏如峰先是出其不意的挨了两拳,接着又由于不愿意和他打而躲闪了好几下,因而,似乎就趋于败势。但,魏如峰也被打火了,而且看出不奋力迎战就不可能脱身,也使出全力,扑击晓白。这样越打越激烈,越打越拚命。那三个人更在一边加油加酱的说些刺激话,这一仗就有不分出你死我活就无法停止的趋势。接着,晓白的肚子上一连挨了三拳,又被魏如峰的腿一勾而跌倒在地下,霜霜趁势喊:“好呀!表哥!揍他!”

  晓白红了眼,一翻身从地上跃了起来,他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举着刀,他直着眼睛,一步步的向魏如峰迫近。魏如峰本能的向后退,然后,晓白迅速的扑了上来,魏如峰向旁边一闪,他忘了那辆摩托车,阻止了他,使他退无可退。于是,在一刹那间,他听到霜霜的惨叫,听到有汽车飞驰而近的声音,听到摩托车翻倒,听到几千几万种杂音,像轰雷般在他耳边炸开——然后剩下的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晓白的思想已经混乱不清,把刀子从魏如峰的胸前拔了出来,鲜红的血使他丧失神志,举起刀子,他正想再插下去,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里跃出了一个彪形大汉,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霜霜大叫一声:“老刘!救表少爷!快救表少爷!”

  老刘踢翻了晓白的身子,抱起魏如峰,放进汽车,那一伙年轻人看到肇出人命,已一哄而散。老刘把晓白从地上拉起来,也押进车子,叽咕着说:

  “我就知道要出事!这几个小流氓在咱们门口荡了一个晚上!我老刘就知道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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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1楼 发表于: 2007-06-29
32



  晓彤和晓白一起回到了家门口,用钥匙开开了大门,院子里堆满了苍茫的暮色,秋风正斜扫着满地的落叶。屋子里是暗沉沉的,连一点灯光都没有。走进玄关,满屋死样的寂静就对他们扑面而来,闻不到饭香,听不到炒菜的声音,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反常的空气使姐弟二人都本能的愣了一下,接着,晓白就扬着声音喊:

  “妈妈!”没有回答。晓白又喊:

  “爸爸!”也没有回答。走上榻榻米,晓白打开几间屋子的门,一一看过,就愕然的站住说:

  “咦,奇怪,都不在家!”

  晓彤还没有从她的打击里恢复过来,头中仍然昏昏沉沉,心里也空空茫茫。家中不寻常的气氛虽使她不安,但她没有心神,也没有精力去研究。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让书包从肩上滑到地下,扭亮了桌上的台灯,就一声不响的跌坐在床沿上,愣愣的发起呆来。晓白已跑进了厨房,转了一圈,又退回到晓彤的屋里,把两手一摊说:“好了,炉子里星火俱无,只有早上你烧焦的那锅稀饭,就什么都没有了。妈妈也不在,爸爸也不在,这算怎么回事?”

  晓彤抬起眼睛来,无意识的看了晓白一眼。晓白在对她嚷些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还陷在她那绝望而紊乱的思绪里。魏如峰!她那样信赖,那样发狂般爱着的人,竟是一个流连于欢场中的爱情骗子!杜妮、交际花、舞女……这太可怕,太残忍了!爱情,爱情,她所倚赖的爱情竟是这样一副面目!她的世界还有什么呢?她的生命还剩下什么呢?这太残忍了!太可怕了!她想不出别的词句来,只反复的在心里念叨着:“太残忍!太可怕!太残忍!太可怕……”

  同时,绝望的摇着她那小小的头颅。

  “喂!姐!”晓白摇了摇她的肩膀:“我们怎么办?晚上吃什么?”“嗯?”她心神恍惚的哼了一声。

  “妈妈爸爸都不在家,厨房里没有一点可吃的,我的肚子里已经在唱空城计了——你说说看,有什么办法找点吃的没有?”晓白重复的说。“嗯?”晓彤又哼了一声。

  “你身上有钱吗?我到巷口去买两个面包来!有没有?两块钱就够了!”“嗯?”晓彤瞪视着她的弟弟。

  “喂!姐,你是怎么了?”晓白说:“我和你讲了半天话,你听到了没有?你还在想那个姓魏的,是不是?姐,我告诉你,不要去想他了,这种流氓,想他干什么?以后不理他就得了。他要是再敢来纠缠你,有我呢,怕什么?他算老几?”

  晓彤继续瞪着晓白,默然不语。晓白这几句话她倒是听进去了,但一丝一毫都搔不着她真正的痒处。“不理他就得了!不要去想他了!”如果能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不想他!不想他!可是,怎能不想他呢?“好了,好了,别那样眼泪汪汪的了,”晓白鲁鲁莽莽的劝解着:“现在,还是先解决民生问题最要紧,你到底有钱没有?”“嗯?”“怎么你还是嗯呀嗯的!”晓白说:“我问你有钱没有?”

  “钱?”晓彤总算醒悟过来,摸了摸外套的口袋:“一毛钱都没有。”她说。她的钱都给了三轮车夫了。

  “那——怎么办?我身上也一毛钱都没有,如果妈妈爸爸一直都不回来,我们要饿到几点钟去?”

  晓彤又不说话了。她不关心吃饭的问题,事实上,她一点也不饿,她胸中是那样凄苦悲愁和愤怒,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再容纳食物了。晓白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忽儿到厨房里去翻翻,一忽儿又到大门口去看看。最后,在她面前一站,说:“姐,我看妈妈爸爸一定出了什么事。”

  “怎么会?”晓彤吃了一惊。

  “他们这两天一直在吵架。”

  “我想——不会有什么事的。”晓彤无精打采的说,又沉进了她的哀愁里。晓白百无聊赖的在室内踱了一圈,晓彤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使他不安,家中寂静的空气让他更不安,而肚子里的饥火又烧灼得那么厉害,他在晓彤书桌前坐了几分钟,又猛的跳了起来:“这样吧,姐,你在家里等妈妈爸爸,我出去找找那些兄弟们,弄点钱买东西吃去!如果我回来得早,给你带两个面包来,怎样?”晓彤点点头,对这一切,她完全无所谓,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关系呢?生与死,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发现了魏如峰的秘密之后,什么事情对她都无关紧要了。

  晓白出去了。晓彤听着晓白走下玄关的脚步声,听着大门阖上的声音,然后,一切都沉寂了。屋内,凉凉的空气包围着她,台灯昏黄的光线暗淡的照射在寥落的房间里。那么寂静,那么落寞,那么苍凉!她呆呆的坐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滑过去,她忽然抬起头来,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一个都不回家?站起身来,她摇摇晃晃的走进爸爸妈妈的房间,扭亮电灯,找寻家里唯一的那个破旧的闹钟。几点了?闹钟在书桌上,她走过去,无力的坐进书桌前的藤椅里,注视着那只闹钟。短针在“四”字上,长针在“一”字上,听不到滴答的机械声。拿起来摇摇,毫无声音,妈妈竟忘了给钟上发条,早已停摆了!放下了钟,她叹口气,要知道时间干什么呢?管它几点钟,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在桌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思想和意识由朦胧而转为清晰,一旦意识清晰,杜妮那张充满媚力的脸,和那披着轻纱的诱人的胴体就出现在她眼前,于是,心底的痛楚就顿时变得尖锐化起来,等到这阵痛楚由心底掠过,她就又陷入朦胧和恍惚的境界里。就这样,她的思想和意识在清晰与朦胧的两种境界里游移。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然后,桌面上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她下意识的拿起了那个信封,看了看封面上的字,接着,就困惑的摇了摇头,再看看,这是什么?用手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那上面写的是:

  “李梦竹女士亲展杨明远留”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写给妈妈的信!她的脑中更加模糊了。握在手上,那封信是厚厚的一叠!看了看封口,并没有封上!带着诧异和迷惑,她轻轻的抽出了信笺,并不十分明确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她摊开信纸,出于本能的看了下去。

  她看了很久,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困惑,越看越不解。像是被带进一个迷宫之中,她简直分不清楚南北东西了。但是,接着,她心中大大一震。重新坐正了身子,她把台灯移近,翻开信纸的第一页,开始集中自己的思想,聚精会神的从头再读。读完了,她抬起头来,眼睛蹬得大大的,望着面前那盏台灯。这里面所写的事情是真的?不!完全不可能!她是发疯了,头昏了,这一切都只是幻觉,根本就没有什么信!但是,信纸握在她的手中,灯光照在屋里,她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桌子,熟悉的信笺和爸爸那熟悉的字迹!她抖抖索索的把信纸铺平在桌子上,像面对一个可怖的东西一般,把身子离得远远的去衡量那几张信纸。然后,她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气,把身子移近,瞪大眼睛,再做第三次的阅读。

  经过了一连三次的“证实”,她开始有些明白这是真的了。把手指送到牙齿下去咬了咬,很痛!那么,这不是做梦,不是幻境,不是神志恍惚中的错觉!信在这儿,她的人也在这儿!这一切都是真的了?靠在椅子里,她像一具化石般僵住了,脑子里纷纷乱乱,凄凄惶惶,迷迷糊糊,全充塞着同一个句子:“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

  真的,这太可怕了!为什么所有可怕的事情都集中在这一段时间内发生?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怎样一个天地?为什么所有的“表面”之后都藏着那么可怕的“真实”?她咬紧嘴唇,心志完全混乱了。门口有汽车声,有人说“再见”声,有细语和叮嘱之声,车子又开走了。大门在响,是谁?她茫茫然的瞪着房门口,于是,她看到母亲正带着一份慵慵懒懒的疲倦,和一对醉意盈盈的眼睛,若有所思的跨进门来。把手提包扔在床上,梦竹看了晓彤一眼,母性突然使她警觉了,像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错愕的说:“怎么?晓彤?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晓彤瞪着梦竹,一语不发。

  “晓白呢?爸爸呢?”梦竹问,皱了皱眉头,家里怎么了?这气氛不大对劲!“怎么回事?你吃了晚饭没有?”

  晓彤仍然瞪着梦竹,嘴唇闭得紧紧的。

  梦竹走到晓彤身边,怀疑的望着她,这孩子看起来如此奇怪!那时平日柔和亲切的眼睛现在竟流露出一种陌生的光,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母亲,而是个素未谋面的人!梦竹伸手按了按晓彤的额角,没有热度,那么,她并非生病!

  “怎么了?晓彤?”她温和的问:“和谁在生气?还是——”她忽然打了个冷战,心底冒出一股寒意:“你爸爸对你说了些什么?”晓彤定定的望着母亲,慢慢的摇了摇头,依旧保持着沉默,只用手指了指散在桌面上的信笺。

  “这是什么?”梦竹诧异的问。走过去把那些信笺收集起来,然后,她一眼看到了那个信封,顿时间,她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李梦竹女士亲展,杨明远留。”不用看信的内容,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把抓住晓彤,她迫切的问:“你爸爸呢?他到哪里去了?”晓彤再摇摇头。“我不知道。”她简单而机械化的说。

  梦竹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打开信笺,她迫不及待的看了下去。信是这样写的:

  “梦竹: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你已经离去快一小时了。这一小时中,我思考过,分析过,也平心静气的为过去作了一番总检讨。所以,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激动,而是极端的冷静和平。两天来,我像个困兽似的和自己挣扎,到现在,我才算是真正的想透彻了。我有许许多多心里的话,以前没有和你谈过,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和你谈了,现在,你愿意听听吗?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在夫子祠到国泰戏院的路上,你穿着件白底碎花的旗袍,扎着两条小辫子,闪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着个盈盈浅笑——你使我那样震动,那样倾心,就是那一瞬之间,我已经知道自己爱上了你!可是,你并不注意我,更不重视我。那天晚上,以及接踵而来的许许多多日子里,你眼睛里都只有一个人:何慕天!在沙坪坝的时代,我承认自己是个自卑感很重的人,贫穷、孤独、战乱,和流浪造成我比较孤僻而不出众的个性。当我看出何慕天和你之间的微妙感情之后,我立即把自己这份感情深深的埋藏了起来,我从不敢向你表示,也没有勇气和何慕天竞争。当然,我承认,何慕天是个很可爱的青年,漂亮、洒脱、富有、而又才气洋溢。如果我是一个女孩子,也会爱上何慕天,而不会爱上杨明远!事实上,在那一段日子里,你根本连正眼都不大看我,你连我的‘存在’都没有注意到,更别谈爱情了!但是,尽管如此,我却无法遏止自己想多看你一眼的欲望,无法避免去作多余的梦想,无法不为你彻夜彻夜的失眠。这些,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全心都在何慕天的身上,怎会留意那渺小卑微的杨明远!

  当你和何慕天的恋爱新闻传遍沙坪坝,你的毁婚、出走、和何慕天辟屋同居的消息传来,我有好几天不知身之所在!那是一段迷惘、混乱、而痛苦的日子,还不仅仅是单纯的嫉妒,还有更多的失意,这种种种种,你又何曾知道?明知你心中没有我,我却不能心中没有你,这就是我最大的悲哀!你和何慕天在百龄餐厅订婚,你的一袭白衣,清丽得像个云雾中的仙子。我知道那荒谬的梦再也不可能实现了。可是,我仍然无法不想你!

  接着,那个突然的大变故来了,何慕天去了昆明,你带着满心创伤回来,我在嘉陵江边拦阻了你的投水……对于我,这真像天方夜谭里的奇迹,你会忽然间属于了我,你不知道我狂喜到什么地步!多日的梦想,以为决不可能的事情竟会变成真实!你真的会嫁给了我!梦竹,你决猜不到我的心情,那是我一生里最兴奋、最快乐的时候!我怎会在乎你肚子里那个孩子?我怎会在意你以往的历史?你在我心中永远那样圣洁美丽,一尘不染!我只觉得我配不上你,你对我而言,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一尊神祉,我要怎样才能让你幸福,让你快乐,让你远离烦恼和不幸,以报答上天对我的一番恩宠!

  晓彤出世,我真的一点也没有在意她不是我的孩子,我尽量的想爱她,想宠她!但,她的那对眼睛使我颤栗,一对何慕天的眼睛!每当你抱着晓彤凝视,我就嫉妒、不安、而烦躁!我不知道你是在看孩子,还是在想念何慕天。这使我浑身烧灼得发狂!晓白出世,我真的很高兴,我们已有了共同的孩子,我想,你将完完全全的属于我了。

  可是,生活的困窘,贫穷的压迫成了我内心的另一项负担。离开重庆,到了杭州,我还在读书,兼职的收入不足以维持一个家庭,看到你被生活折磨得憔悴瘦损,我衷心痛苦,深感对不起你。而我又无力于改善生活,我的无能,你的消瘦,使我日日夜夜自责自怨。我那么渴望能给你一份舒适的生活,那么渴望把你像个小公主般供养在家里。而事实上,你必须终日埋在厨房的油烟里,洗衣洒扫,在在都得亲自去做,这使我痛苦莫名。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在你抽屉发现你作的一首诗,上面写的是:‘刻苦持家岂惮劳?夜深犹补仲由袍。谁怜素手抽针冷?绕砌虫吟秋月高!’览诗之后,想到你原是那样一个娇娇滴滴的,吟吟诗,填填词,赏花捉月的女孩,我竟用柴米油盐来困扰你,折磨你,埋没你!不禁凄然泪下。谁怜素手抽针冷?梦竹!并非没有人怜你爱你,只在于我一直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而我心中又始终有个很大的恐惧和怀疑,那就是:你仍然在爱着何慕天!当我看完了你那首诗,曾在心中立誓,我一定要改善生活,不再让家务来拖累你!不再让生活来折磨你!但,接着,又开始了逃难。辗转到了台湾,苦是吃尽了,孩子们还小,我被迫当了个小公务员。从此,等因奉此,磨光了当日的豪情壮志。改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伺奉……什么都谈不上了。一年年下来,你越憔悴,我越内疚,你每次叹息,我心中绞痛。这种种情绪和内心的重负,不是你所能了解的。于是,我发现你常常神思恍惚,常常默默发呆,更常常对晓彤有一种显然的偏爱,我知道你在想那个人!在怀念那个人!而且,仍旧在爱那个人!这令我无法忍耐,结果是:我的情绪暴躁易怒,而你也经常以泪洗面。如今,我再平心静气分析,十八年的婚姻生活,我不能使你爱上我,总是我的过失和失败。到现在,我也实在无话好说了。晓彤的恋爱,把何慕天的影子重新带进我们的家里,这或者是天意的安排。说实话,我一直对以往你们分手怀疑,王孝城昨夜也曾表示是误会。(他以为我醉了,其实我头脑仍很清醒。)假若你再爱上他(事实上,你何曾淡忘他!)也是很自然的现象,今天早上和你的一番谈话,使我也证实了这一点。梦竹,我不怪你。十八年前,何慕天比我强!十八年后,何慕天还是比我强!

  我写了这么许许多多,希望你看得不厌烦。总之,这是我第一次,赤裸裸的把我自己的感情向你剖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者已经走得很远了——我爱了你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最后却仍旧失去你!咳,梦竹,梦竹!天若有情,也该怜我,你若有情,也该知我!

  我走了!梦竹。对于你,我非常的放心,何慕天一定会给你一份幸福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伺奉。(我复何求?)晓彤,是你们的女儿,我也支付了十八年的爱心,我祝福她!晓白,是我们的孩子,一个聪明而不太务实际的孩子,请你照顾他到大学毕业——我想你和何慕天都会乐意做的。我去了,不再烦扰你,不再羁绊你。老天给了我十八年的时间,让我来得到你,而我无此能耐。一个男人,失败到这个地步,还能做什么呢?

  我不写了,只想再告诉你最后一句话,我爱你,梦竹,不论今生,还是来生!虽然我没有能使你幸福快乐,但却爱你这么长久,这么痴,这么狂!

  祝福你!

  明远 留于午后一时三十分”

  梦竹一口气看完了这封长信,慌乱的抬起头来,晓彤正静静的望着她。她无暇去管晓彤的想法,无暇去管任何的事,只觉得衷心如焚而泪水迷蒙。挥去了睫毛上的泪,她一把抓住晓彤的胳膊,喘着气问:

  “你几点钟回来的?”“大概六点多钟。”“爸爸已经走了?”晓彤点点头。梦竹跳了起来,抓起了皮包,向门口冲去,她什么意识都没有,什么思想都没有,只有一个焦灼而迫切的欲望:找回杨明远!晓彤追到了门口,哑着声音喊:

  “妈妈!”梦竹站住了,掉头望着晓彤。晓彤的大眼睛空茫无助,小小的身子怯弱孤独。她的心脏抽紧、绞痛,但她没有时间来管晓彤,她必须马上去找明远!

  “晓彤,你在家里等着,别出去,我要去找你爸爸!”她急急的说,泪水突然又涌进了眼眶里:“我必须马上去!你懂吗?一切都等我回来再和你谈!”

  “妈妈,”晓彤倚在门上,像个单薄的小纸人。“只是——

  你告诉我一句,那封信里——是不是真的?”

  梦竹再度站住了,在麻乱、紧张、惶恐、酸涩……各种纷杂的情绪之中,还抓住了一个最痛苦而鲜明的思想:十八年来,苦苦保有的秘密终于泄露了!晓彤!她那可怜的私生女儿!她吸了口气,颤抖的说:

  “晓彤,妈妈对不起你!”

  “哇呀”一声,晓彤放声大哭,用手蒙住脸,仓皇的奔向了屋里。梦竹呆呆的站在小院之中,一种母性的本能使她想冲进屋里去安慰晓彤。但,她手中那一束信笺又提醒了她另一个人!杨明远!他去了何方?她咬住嘴唇,昏乱的摔了一下头,向大门口走去。而当她一迈出大门,所有的心念都变得那么坚定,那么固执,那么狂热!找寻明远!找寻明远!那共同和她生活了十八年的男人!那在烽火及患难里保护了她十八年的男人!那默默的,像驴子般工作,奉献了十八年青春的男人!那爱了她那么久而始终说不出口的男人!杨明远!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

  无法再顾念屋里的晓彤,她毅然的带上了大门,奔向夜风穿梭的街头。走出巷口,冷清清的街道上盛满了浓浓的夜色,秋风正从街道的这一头掠向街道的那一头。一盏街灯昏茫茫的傲视着那夜的世界。梦竹站住了。四际苍茫,夜色无边,这样广阔的天地之间,如何去找寻那沧海一粟般的杨明远?她用手抹了抹面颊,面颊上泪痕遍布。明远,明远在何方?秋风低吟着,寒意弥漫着。她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夜色深沉,寒星满天,明远,明远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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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0楼 发表于: 2007-06-29
31



  太阳光越过了梳妆台,越过了破旧的榻榻米,越过了床栏,投射在发黄的纸门上了。梦竹坐在明远的床边,下意识的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明远依然酒醉未醒,需不需要打个电话到他办公室去给他请一天假?可是,她浑身无力,倦怠得懒于走到巷口的电话亭去。让它去吧!她现在什么都不管,只希望有一个清静的,可以逃避一切的地方,去静静的藏起来。除了藏起自己,还要藏起那份讨厌的、工作不休的“思想”。明远在床上翻身、呻吟、不安的欠伸着身子。梦竹走到厨房去,弄了一条冷毛巾来,敷在明远的额上。骤然而来的清凉感使他退缩了一下,接着,就吃力的睁开了红丝遍布的眼睛。太阳光刺激了他,重新阖上眼睑,他胸中焚烧欲裂,喉咙干燥难耐,模模糊糊的,他吐出了一个字:

  “水。”梦竹从冷开水瓶里倒出一杯水来,托住明远的头,把水递到他的唇边。明远如获甘泉,一仰而尽。喝光了水,他才看清楚床边的梦竹,摇了摇头,他问:

  “这是哪儿?”“家里。”梦竹说:“早上,孝城把你送回来的。怎样?还要水吗?”明远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说:

  “几点了?”“十点二十分。我看今天不要去上班了,趁孩子不在家,我们也可以好好的谈谈。”

  明远睁开了眼睛,锐利的望着梦竹,酒意逐渐消失,意识也跟着回复。而一旦意识回复,所有乱麻似的问题和苦恼也接踵而来。他瞪视着梦竹,后者脸上有些什么新的东西,那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凄凉而美丽。从床上坐了起来,头中仍然昏昏沉沉,靠在床栏杆上,他吸了口气说:

  “好吧!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什么‘意见’,”梦竹说:“不过,明远,昨天晚上——”她犹豫的停住了。

  “昨天晚上怎样?”明远蹙着眉问。

  “昨天晚上——”梦竹嗫嚅着。

  “到底怎样?”“我——我——”她下决心的说了出来:“见到了何慕天。”

  “哦?”明远张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梦竹。“是吗?”

  “嗯。我们谈了很久,也谈得很多……”

  “是吗?”明远再问,语气是冷冷的,却带着些挑衅的味儿。梦竹怯怯的看了杨明远一眼。

  “是这样,明远,”她尽量的把声音放得柔和:“你昨天出去之后不久,他就找到了我们家,我和他出去谈了谈。关于过去的事,已经都过去了,我想,大家最好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管了……”“哦?是吗?”明远把梦竹盯得更紧了。

  “至于晓彤和如峰的事……”梦竹继续说:“我们取得了一项协议,对于年轻一代的爱情,还是以不干涉为原则,何况晓彤和如峰确实是很合适的一对……”

  “哦?是这样的吗?”明远的语气更冷了。“真不错,你和他谈上一个晚上,好像整个的观念和看法就都有了转变。看样子,他的风采依旧,魔力也依旧,对吗?”

  “明远!”梦竹勉力的克制着自己:“请你别这样讲话好不好?如果你不能冷静的和我讨论,一切问题都无法解决,我们又要吵架……而吵架、酗酒,对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帮助,是不是?你能不能好好的谈,不要冷嘲热讽?”

  “我不是尽量在‘好好的谈’吗?”明远没好气的说。

  “那么,你听我把话说完,怎么样?”

  “你说你的嘛,我又不是没有听!”

  梦竹望着明远,无奈的喘了口气,说:

  “是这样,明远,我和何慕天都认为对晓彤的身世,应该保密……”“他已经知道了?”杨明远问。

  “是的。”梦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他很感激你……”

  “哈哈!”明远纵声笑了起来:“感激我帮他带大了女儿?还是感激我接收了他的弃……”

  “明远!”梦竹的脸色变得惨白:“你疯了!”

  “我疯了?天知道是谁疯了!”杨明远厉声的说:“我告诉你,梦竹,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你,一定会和你有篇长谈,然后一定再轻而易举的攫取你的心!你已经又被他收服了,是不是?你本来反对晓彤和如峰的事,现在你同意了。你本来仇视他,现在你原谅了。梦竹,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说服你!关于过去,他也一定有一篇很动人而值得原谅的故事,是吗?”

  “明远,”梦竹忍耐的说:“不要再提过去了,好不好?我们只解决目前的问题,怎样?”

  “目前的问题!你说说看怎么解决,让晓彤嫁给魏如峰,你也可以常常到何家去看女儿,对不对?将来添了孙子,你可以和何慕天一块儿含饴弄孙!哈哈!”他仰天大笑:“我杨明远多滑稽,吃上一辈子苦,为别人养老婆和孩子!”

  “明远!”梦竹喊:“我们还是别谈吧!和你谈话的结果,每次都是一样:争吵、呕气、毫无结论!”

  “结论!”明远冷笑着说:“我告诉你,梦竹,这件事的结论只有一样:把晓彤送还给何慕天,我杨明远算倒上十八辈子的霉!至于你呢,唔……我看,多半也是跟女儿一起过去……”“明远,”梦竹竭力憋着气:“这算你的提议,是不是?”

  “你希望我这样提议,是不是?”

  “明远,你没良心!”“我没良心,你有良心!”明远吼了起来:“梦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又爱上了他!你希望摆脱我,不是吗?他有没有再向你求婚?嗯?他还是那么漂亮,嗯?他比以前更有钱了,嗯?去嫁他吧!没有心的女人!去嫁他吧!去嫁他吧!去嫁他吧!”“明远!”“我说,去嫁他!我不要你的躯壳!我不要你的怜悯和同情!也不要你的责任感!你的心在他那儿,你就滚到他身边去!”杨明远激动的大嚷,布满红丝的眼睛中闪着恶狠狠的光。他的头向梦竹的脸俯近,扑鼻的酒气对梦竹冲来:“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你爱他,你就滚到他身边去!不必在我面前扮出一副受委屈的、被虐待的臭样子来!我杨明远对得起你!”

  “哦,”梦竹用手抱着头:“天哪!我能怎么做!”把手从头上放了下来,她望着杨明远,那满脸胡子,满眼红丝,满身酒气,咆哮不已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吗?她摇了摇头,泪水在眼眶中弥漫:“明远,”她颤声说:“你别逼我!”

  “你不许哭!”杨明远嚷着说:“我讨厌看到你流泪!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哭相!好像我怎么欺侮了你似的!”

  梦竹从床边站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用手抹掉了颊上的泪,她浑身颤栗,语不成声的说:

  “好,好,我走开,我走开,我不惹你讨厌!你叫我滚,我就滚!”从橱里取出了皮包,她向玄关冲去,泪水使她看不清眼前任何的东西,明远依然在房中咆哮,她不知道他在喊些什么,也不想去明白,只想快快的逃开这个家,逃开这间屋子,逃开杨明远!走到了大门外面,她毫无目的对巷口走去。心中膨胀,脑中昏沉,眼前的景致完全模模糊糊。她仍然不能抑制自己的颤栗和喘息,到了巷口,一阵头晕使她几乎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停在巷口的一辆小汽车上,闭上眼睛,让那阵头晕慢慢消失。然后,她听到一个低沉而激动的声音:

  “梦竹!”她大吃一惊,睁开眼睛来,于是,她看到自己靠在一辆浅灰色的小汽车上,而车窗内,何慕天正从驾驶座上伸出头来。她呻吟了一声,四肢发软,头昏无力。车门迅速的开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的被带进了车子,靠在座垫上,她把头向后仰,再度闭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觉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裂而拼不拢的碎块,整个的瘫痪了下来。

  “梦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大而温暖,她感到颤栗渐消,头晕也止。何慕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响着:“我一清早就来了,把车子停在这里,我想或者你会出来——我实在身不由主,我渴望再见你。我看到晓彤去上学,和一个大男孩子——那应该是你的儿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远,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们没有发现我。”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这声呼唤使梦竹全身痉挛,而泪水迅速涌上。何慕天紧握了她的手一下,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

  她无力的点点头。车子立即开动了,她仰靠在座垫上,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后的松弛。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凉凉的扑向她发热的面颊。她不关心车子开向何处,不关心车窗外的世界,不关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极点,而车子里的小天地是温暖而安全的。车子似乎开了很久很久,她几乎要睡着了。然后,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到脸上来的风中有着清新的芬芳,她微微的张开眼睛,看到的是车窗外的绿色旷野和田园。远离了都市的喧嚣,看不到拥挤杂乱的建筑,听不到震耳欲聋的车声人声,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她掠了掠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望着窗外问: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海边上。”海边上!她仿佛听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涛的汹涌……海边上,她有多久没有到过海边了!转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刚好何慕天也回头来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失,车子差点撞向了路边的大树。何慕天扶正方向盘,低低的说:

  “你猜怎么?梦竹?”“怎么?”“我几乎想让车子撞毁。”

  梦竹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语。何慕天也不再说话,只专心一致的开着车。海,逐渐的在望了,扑面的风已带来海水的咸味,蓝色的天空飞掠着海鸟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车窗移近,喧嚣的海浪掀腾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车子,打开车门。“下来走走吧!”梦竹下了车,海风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摆。眼前是耸立的岩石,和一望无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手腕,走向了海边。整个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块,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啸、汹涌。成千成万的碎浪飞溅着,一层层的浪花此起彼伏的向前推进。梦竹靠在一块岩石上,对海面了望,那无涯的视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这是自然,这是世界……不是她那烦恼的六席大的小房间!她凝望着,突然想哭了。

  “这儿很安静,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边轻声说:“夏天常有人来玩,这个季节,这儿是空无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一定会喜欢它!可不是吗?她在岩石上坐了下来,头靠在身后直立着的一块岩石上,费力的和自己的眼泪挣扎。

  “梦竹,”何慕天坐在她身边,深深的凝视着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泪珠从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个凄凉而无奈的笑。“我不想哭,”她说:“十八年来,任何一个日子,都充满了眼泪,却不允许我好好的哭一场,今天我可以哭了,但是,我不愿意哭了。”“为什么?”“我们不会有第二个‘今天’!”

  “梦竹,”何慕天的手盖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难你吗?他折磨你吗?”“他折磨我,”梦竹低低的说,像是自语:“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么说?”“他叫我滚!”“梦竹!”何慕天喊,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梦竹的双手,迫切的说:“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但是,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老天使我们再度相逢,也该给我们一个好的结局!我爱了你那么长久,那么长久!”

  梦竹默然不语,坐在那儿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脸色是庄严而凝肃的,眼睛直视着前面翻翻滚滚的波涛。

  “梦竹,”何慕天握紧了她:“昨晚你走后,我不能睡,过去的一切都在我脑中重演。梦竹,你不知道我爱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觉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尽了一切的力量,结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们太残忍,太不公平!梦竹,或者,这是冥冥中的定数,要我们再度相逢,否则,如峰怎么偏偏会碰上晓彤?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现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梦竹点了一下头,机械化的说:“太晚了。”

  “但是,他并不珍惜你!他并不爱护你!他刁难你又折磨你!”“是我该受的。”梦竹幽幽的说。

  何慕天颤栗了,梦竹那种忍辱负重、沉静落寞的神态让他心中绞痛,放开了梦竹,他用手支着额,低声说:

  “不是你该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应该由我来担承。”他抬头凝视梦竹,恳切而祈求的说:“梦竹,告诉我,有办法挽回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挽回?挽回什么?”“挽回以往的错误,”何慕天说:“重寻旧日的感情。可以吗?还有这个机会吗?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争取。梦竹,虽然以往我不该瞒骗你,虽然我有许许多多的过失,可是,我为了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个一生的幸福,你信我吗?”梦竹把眼光从海天深处移到何慕天的脸上,那是多么坦白而真诚的一张脸!那深幽乌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脉脉痴情的神态宛若当年!她率直的回视着他,点了点头:

  “我相信。”“有许多事还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说:“回到重庆,人事全非,你已改嫁杨明远,旧日的同学对我避而远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靥和明眸,听到的是你的呢喃软语,我真想就这样扑进水里去,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世界。接着,我离开重庆,跑了许许多多地方,酗酒、闲荡、沉沦……那是你不可想像的一段生活……暗无天日的生活……”他顿住,回忆使他的脸扭曲、变色。梦竹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别提了。”“是的,还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胜利后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乱闯,竟卷进了商业界。我从此不看诗词,不搞文学,因为诗词和文学里都有你的影子。霜霜和如峰使我面对一部份的现实,但,我再也没有恋爱过。我这一生,只有一次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恋爱。十八年来,我饮着这杯恋爱的苦汁,倚赖一些片片段段的回忆为生。我记得每一件过去的事,细微的,琐碎的,零星的。记得你任何的小习惯和特征。你不爱吃蛋和肉,爱吃鱼和青菜,你喜欢在月夜里念诗,雨地里散步……你的头发底下,脖子后面有一颗小黑痣,右边的耳朵后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就打喷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谎,撒完谎又脸红……你喜欢装睡着,然后从睫毛底下去偷看别人,那两排长睫毛就像扇子般扇呀扇的……噢,梦竹!我记得一切一切!十八年来,我就沉溺在这些记忆里,度过了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哦,梦竹,十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那么漫长……”

  “别说了!”梦竹闪动着泪光莹然的眼睛说。海浪在翻腾,波涛在汹涌,她心中的海浪和波涛也在起伏不已。往事的一点一滴都逐渐渗进了她的脑子,那些岁月,甜蜜的、辛酸的、混合了泪与笑的,再也找不回来的……都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着炫丽的色彩,诱惑的闪熠着。

  “梦竹,我们补偿明远的损失,”何慕天恳切的说:“尽量的补偿他。然后,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我们还可以有许许多多年,追寻我们以前断掉了的梦。梦竹,好吗?你回答我一句,我们可以和明远谈判。”

  梦竹瞪视着海面,一只海鸥正掠水而过,翅膀上盛满了太阳光。何慕天的话把她引进一个幻境中,而使她心念飞驰了。“梦竹,行吗?你答应我,我们再共同创造一个未来!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你以前所追寻的,都可以再找回来!梦竹,好吗?你答应我……”何慕天的语气越来越迫切:“你答应我!梦竹!我那么爱你,那么爱你,那么爱你!”梦竹的眼睛焕发着光彩,未来的画面在她眼前更加炫丽的闪熠。“梦竹,你看!以前我的过失并不是完全不能饶恕的,是不是?我们再缔造一个家。月夜里,再一块儿作诗填词——

  你现在还作诗吗?梦竹?”

  “诗?”梦竹凄然一笑,慢慢的念:“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如今诸事皆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你不要再为柴米油盐烦心,”何慕天重新握住她的手:“我要让你过很舒适很舒适的生活,以补偿你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我们把泰安交给如峰和晓彤去管,我们在海边造一栋小别墅,什么事都不做,只是享受这份生活!享受这份爱情!享受大自然和世界。我们再一块儿钓鱼,像以前在嘉陵江边所做的,你的头发散了,让我再来帮你编……早上,看海上的日出;黄昏,看海上的落日。还有夜,有月亮的,没有月亮的,都同样美,同样可爱……哦,梦竹,你别笑我四十几岁的人,还在这儿说梦话,只要你有决心,我们可以把这些梦都变为真实了,只要你有决心!梦竹,答应我吧,答应我吧。在和你重逢以前,我早已对‘梦’绝了望,我早已认为这一生都已经完了,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光,不再有热……可是,重新见到你,一切的希望、梦想都又燃了起来!”他喘了口气:“哦,梦竹!”梦竹的眼睛更亮了,她的手指在何慕天的掌握中轻颤。低低的,她说:“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要我?还爱我?我已经老丑……”“梦竹!”何慕天跳了起来,狂热的抓住梦竹的手臂,语无伦次的说:“你怎么这样讲?你怎么这样讲?你知道的,你那么美,那么好,再过一百年也是一样。只是我配不上你,十八年前配不上,十八年后更配不上!但是,你给我机会,让我好好表现!为以前的事赎罪,为以后的生活做表率。哦,梦竹,我们会非常非常幸福,一定的!一定的!一定的!”他停下来,凝视着她:“你已经原谅我了吗?梦竹?”

  “你知道的,”梦竹轻轻的说:“昨天晚上,我就已经原谅你了。”“不再怪我?我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他痴痴的望着她。她凝视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怪你,只怪命运。”她说。

  “可是,命运又把我们安排在一起了。”他说着,扳开她的手指,把脸埋在她的手掌中。她感觉得到他的颤抖,和那热热的泪水浸在她的掌心上。他在流泪了!这成熟的、男性的眼泪!他渴求的声音从她的掌心中飘了出来:“你是答应了,是吗?梦竹?”答应了!怎能不答应呢?这男人仍然那样的吸引她,比十八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所勾出的画面又那么美,那么诱惑!十八年的苦应该结束了,十八年的罪应该结束了!所有的青春都已磨损,她应该把握剩余的岁月!但是……但是……明远呢?明远要她滚!明远叫她回到他身边去!明远说讨厌看到她的哭相!久久听不到梦竹的答复,何慕天慢慢的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张焕发着奇异的光彩的脸庞,和一对朦朦胧陇罩着薄雾般的眼睛。一刹那间,他的心脏狂跳,热情奔放,他又看到了昔日的梦竹!那徜徉于嘉陵江畔,满身缀着诗与情的小小的女孩!他长长的喘了口气,喊着说:

  “梦竹!你答应了,是吗?是吗?”

  梦竹点下了头。何慕天站起身来,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正停留在何方?然后,他张开手臂,梦竹投了进来,他的嘴唇颤抖的从她的发际掠过,面颊上擦过……饥渴的捕捉到她的嘴唇。海浪在岩石上拍击着,喧嚣着,奔腾着,澎湃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9楼 发表于: 2007-06-29
30



  霜霜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刺目的阳光正在床前闪烁着。敞开的窗子迎进一屋子的秋风,也迎进一屋子美好的、温暖的太阳。她懒洋洋的眯着眼睛,从睫毛下凝视着阳光所过之处,那些灰尘所组成的千千万万闪光的小晶体。唔,秋天,有太阳的秋天,该是最美好的日子,不是吗?她抬起手腕来,表上的短针指着“十”字,长针已越过“二”字,已经十点多钟了,一场多长久的“昏睡”!昨晚回家时,有客人在爸爸屋里,她也逃过了一番“说教”,客人,那会是谁?管他呢?无论如何,现在似乎应该起床了。但,起不起床,又有什么关系呢?不需要上学校,不需要赶时间……什么都不需要!

  打了个哈欠,她又看到床头柜上那座小小的维纳斯石膏像了,皱拢眉头,她伸手过去,一下子抓住那石膏像,举起来想砸碎它。但,接着又放了下来,对那石膏像摇摇头,无力的笑笑,自嘲似的自言自语了一句:

  “砸碎它干什么?发神经!它又没惹着你!”

  翻身下床,站在梳妆台前面,她仔细的观察着自己,拢了拢乱七八糟的头发,扬了扬挺秀的眉毛,她叹了口气:

  “好像总是缺少点什么。”

  她对自己说。真的,她总是缺少了点什么,而她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换上一件红色套头毛衣,和一条黑色长裤,到浴室去梳洗了一番,揽镜自照,还是不大对头。就是缺少那么点东西,反正,她永远不会像那个小石膏像。

  整座房子都那样安安静静的,好像个没有生命的大坟墓!人呢?都到哪里去了?推开何慕天的房间,她伸头进去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影!经过魏如峰的房门,她站住了,侧耳倾听,里面静悄悄的毫无声息。把手按在门柄上,想打开门看看,想想又算了。百分之八十,他也在公司里。这不是个停留在家里的时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工作,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有她!好像被整个世界所遗弃了,那样空空洞洞、迷迷茫茫、摇摇晃晃的度着每一个日子!

  下了楼,走进饭厅,她忽然一愣。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魏如峰正坐在餐桌上,难道他会起床这么晚?而又不去公司里上班?看他那副吃相,他似乎已经饿了三天了。可是,那对眼睛奕奕有神,而精神愉快。看到了她,他扬起头来,高兴的打着招呼。“早呀!霜霜!”霜霜耸耸肩,冷冰冰的说:

  “你是在吃早饭?还是在吃午饭?”

  “都可以。”魏如峰笑着说:“反正,这是两天以来,唯一好好吃的一顿。”霜霜锐利的看了魏如峰一眼。

  “你似乎有什么喜事?”

  “喜事?”魏如峰怔了怔,接着就微笑了。喜事!真的,这该算是最大的喜事了!一天云雾,终算澄清,看到的又是蓝天和阳光。一清早,晓彤的电话,把他从床上唤了起来,握着听筒的时候,手发着颤,心发着抖,知道必定是她打来的!一声清清脆脆的“喂!”使他的心脏提升到喉咙口,心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又有更坏的消息,但,她劈头就是一句:

  “妈妈答应了!”“答应什么了?”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有什么呢?”那软软的声音中夹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欢笑:“当然是我们的事嘛!”

  两秒钟的思想停止,一刹那的呼吸紧闭,然后,像一针刺进了神经中枢般跳了起来,对着听筒叫:

  “喂!你在哪里?”“我正去学校,在街上的电话亭里。”

  “听着!晓彤,你等我,我马上要见你!”

  “不行!我要迟到了!”

  “就迟到这一天!”“不行,”稚嫩的声音中却含着份固执的力量。“现在不行。如峰,你使我变成一个最坏的学生了,说真的,我并不太在乎考得上考不上大学,但是,我要对得起妈妈。”停顿了一下,然后是轻轻的一句:“你懂吗?如峰?你不会生气吧?”

  生气?和晓彤生气?那是不可思议的事!谁能和那样一个小女孩生气呢?听着她的声音,知道阻力突然消失……过份的狂喜和激动竟使他默默无言!他的沉默显然使对方不安了。“喂,如峰,如峰!你在听我吗?”“是的。”“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心中胀满了那么多的感情和激动,应该从何说起?对着黑色的听筒,他看到的是晓彤白晰的脸庞,和盈盈然流转着柔情的眼睛。真的,他竟无法说话!对方似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下决心的、委曲求全的声调说:“好吧,如峰,依你吧。我在火车站,你马上来好了。”

  噢!晓彤!那善解人意的小东西!他心中一阵激荡,眼眶竟没来由的发热了。对着听筒,他低低的、柔和的、而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冲动和热情说:

  “哦,不,晓彤。你去上学吧,我知道你不愿意迟到。可是,放学之后我去接你,好不好?给我一点点时间。”

  “那——好吧,如峰,别到校门口来,太惹人注目了,还是在铃兰等我,放学之后我自己去,你别来接。”

  “几点钟?”“五点。”“好的,那么,准时一点。”

  “就这样吧,再见,如峰。”

  “等一等,”他急忙喊:“还有一句话。”

  “什么?”晓彤问。他望着听筒发呆,好半天没开口。对方急了,一连串的问:“什么话?快一点说嘛!我真的要迟到了。”

  他把嘴凑在听筒上,低声的、重复的、狂热的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霜霜凝视着魏如峰,她可以猜到他在想些什么,那个女孩子!那颗小星星!她不由自主的哼了一声,魏如峰微微一惊,醒悟了过来。抬起眼睛,他对霜霜笑了笑:

  “喜事?或者是你有喜事吧!”

  “我有喜事!”霜霜嗤之以鼻:“除非你指的是被开除的事,能够不上学校,不听那些鬼功课,不见那些让人头痛的老师,你称之为喜事,也未为不可!”

  “霜霜,”魏如峰深思的望着她:“去念补习班,明年以同等学历考大学,如何?”“没那个兴趣!”霜霜习惯性的耸耸肩,从阿金手上接过她的早餐,慢慢的给面包抹着牛油,一面扬起睫毛来看了魏如峰一眼:“你是在关心我吗?表哥?”

  “我从没有不关心过你,是不是?”魏如峰问。

  “是吗?”霜霜似笑非笑的反问。

  “我知道你许多事情——”

  “例如?”“例如你现在和一个小太保过从很密!”

  “小太保?”霜霜咬了一半的面包举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着魏如峰,接着,就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问:“你知道那个小太保是谁吗?”“我怎么知道!”魏如峰说:“我是听别人传说的,说那是个什么帮里的——反正参加了太保组织的。霜霜,”他注视着她,温和的说:“别玩火,那些小流氓,整天不务正业打架生事,你还是少接近为妙!”

  “哼!”霜霜突然的冒了火,气冲冲的说:“难得你这么关心我,你是真关心呢?还是假关心?嗯?小太保!你叫他小太保吗?他比你可爱,你知道吗?他能为我出生入死,他敢做敢为,他天不怕地不怕!”她眯起了眼睛,晓白那副傻呵呵的样子又浮在她的眼前。翘起嘴,她也不懂为什么要为晓白说话:“总之,他比你强!”

  魏如峰笑了。“那么,霜霜,我该恭喜你了,你似乎是在恋爱了!”

  “恋爱!”霜霜猛的抬起头来,恶狠狠的盯着魏如峰,你是什么意思?讽刺人吗?恋爱!和谁恋爱呢?你明知道!你还要说这些风凉话!魏如峰!我恨你!霜霜咬牙切齿的眯着眼睛,一语不发的把牛奶一口气灌进肚子里。别神气吧,你心里只有那颗小星星,你就能保险她会一直爱着你吗?你等着看吧!魏如峰结束了他的早餐,站起身来,他把一只手压在霜霜的肩膀上。心平气和的说:

  “霜霜,我一直像有许多话要和你谈,但是最近情绪太乱,又始终没有机会。我希望,过一两天,大家的心情都平静些的时候,我能够好好的和你谈谈。霜霜,总之一句话,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关心着你,你聪明、美丽、热情,有许许多多的优点,所以,千万别自暴自弃。珍惜你自己,霜霜,但愿你能幸福快乐。”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慢慢的会发现,世界很大,不像你所看到的那么狭窄。霜霜,快乐起来!”霜霜的大眼睛仍然瞪得圆圆的,一瞬也不瞬的盯在魏如峰的脸上。魏如峰诚恳的语气使她心酸,而心酸中又混合了更多的失意和心痛。咬紧嘴唇,她毅然的摆了一下头,似乎想摆脱掉一些无形的羁绊。然后,她大声的、傲然的,像和谁赌气似的说:“你错了!表哥!我快乐得很!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

  魏如峰摇了摇头,叹口气,说:

  “假若你真能快乐,当然是最好的事。好了,我要到公司里去了。再见!霜霜。”“等一等。”霜霜喊:“爸爸呢?”

  “大概是到公司里去了。”

  “车子也驾走了吗?”“我想是的吧!”“老刘帮他开车的吗?”

  “不,他自己开的车。”

  “昨晚的客人是谁?”魏如峰望着霜霜,昨晚的客人是谁?他有同样的疑问,昨晚他回来的时候,何慕天屋里的客人还没有走,他甚至于不知道那客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今晨,阿金神神秘秘的告诉他,老爷昨晚带回来一位女客!一位女客,蓝布旗袍,梳着旧式的发髻,皮肤白皙……而今天早晨,晓彤就打电话来说,她母亲不再反对他们了。这种种迹象,所指示的只有一个可能性,那位女客不是别人,而是晓彤的母亲!她和何慕天一定经过了一番长谈,而取得了协议,误会、仇恨,是不是都已解除?这之间到底有怎样一段曲折的恩怨?……可是,别管它吧!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与晓彤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哦,”他说:“我也不知道!”

  霜霜注视着向门口走去的魏如峰,把抹牛油的刀子在桌子上乱划,说:“唔,听说——你那颗小星星的家里不赞成你,有此一说吗?”魏如峰迅速的转过头来。

  “你的情报好像很快嘛!”

  “对不对呢?”“不错。但这是过去的情报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笑笑。“再见,霜霜,今天你没车子,趁此机会,也在家里休息休息吧!”霜霜目送魏如峰走出门去,再倾听摩托车发动和驰远,她一直沉思着靠在饭桌上,一动也不动。等到车声再也听不见了,她才茫然的离开饭桌,一步一步的走向客厅,又一步一步的跨上楼梯。长廊上空无一人,整个屋子像死般的沉寂。她听着自己的足音,数着自己的脚步,然后,她停在魏如峰的门前。推开房门,她走了进去。站在魏如峰的书桌前面,她打开了抽屉,细心的搜寻起来。

  晓彤刚刚和顾德美说了再见,一个男孩子就直冲到她面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惊,差点失声尖叫,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晓白!她喘了口气,埋怨的说:

  “你这是干什么?又来吓唬人了!”

  “姐,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讲。”

  “什么事?等我回家讲不好吗?干嘛跑到学校门口来?你长得那么高,同学一定会把你当成我的男朋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晓白说。

  “可是,我现在和如峰——还有个约会。”晓彤吞吞吐吐的说:“你有什么事,晚上再讲好不好?是不是你的小兄弟又和人打架了?”“不是,是关于你的事!”

  “我的事?”晓彤诧异的问。

  “就是那个姓魏的事情!”

  “怎么回事?”晓彤是更加糊涂了。晓白拉着她,两个人并排向路边走,走了一段,人比较少一些了,晓白才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东西,递给晓彤说:

  “你打开看看!”“现在吗?”“是的。”晓彤狐疑的看着晓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开了那个纸包,她看到了一叠粉红色的信笺,和三张四□大的照片!她诧异的拿起表面的一张,那是个女性的半身照!高高的头发,画得浓郁而诱惑的眉毛,一对充满媚力的眼睛,戴着副闪亮的耳环和项炼,脸上挂着个冶艳的笑容……她愕然的说:“这是什么?”“你看看背面!”晓白说。

  晓彤翻过那张照片的背面,她看到这样几行女性的字迹:

  “给如峰:

  别忘了那些浓情蜜意的夜晚,

  更别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

  有好几秒钟,晓彤注视着这几行字,根本就完全莫名其妙。在她简单而真纯的思想里,实在无法把照片上的女性、字句,和魏如峰联想在一起。错愕了好一会,她才突然间明白这之中的关联了。再看看照片的正面,又看看照片的背面,然后迅速的翻过这一张,上面又是同一个女性的全身照,薄薄的衣衫,媚人的身段……照片的背面依然写着几行字:

  “给如峰:我属于你,每一分,每一寸。

  杜妮”

  略过这些照片,她用发颤的手打开一张信笺,站在路边,慌乱的捕捉着信笺上的句子:

  “如峰:一星期没见到你了,为什么?你不来,夜变得那么

  漫长,独拥寒衾,教我怎能成眠?……”

  晓彤一把握紧这些乱七八糟的信笺和照片,抬起一对受惊而恐怖的眸子,直视着晓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在颤抖着,那乌黑的瞳孔中闪烁着疑惧和骇然的光。嘴唇抖动了半天,才迸发似的对晓白嚷了起来:

  “你从什么地方找来这些可怕的东西!你把它拿回去!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这是可怕的!可怕的!可怕的!”

  晓白握住了晓彤的手臂,把她向路边拉了一些。晓彤的神情使他张皇失措,他没料到这些东西会如此严重的惊吓了晓彤。喃喃的,吞吞吐吐的,他说:

  “你不要——这样急。那个姓魏的……我总有一天要教训他!”“可是,这个——这个——这个女人是谁?”晓彤对那照片再匆匆的瞥了一眼,像接触到一条眼镜蛇似的立刻转开了头,口齿不清的问。“是——一个交际花。”

  “交际花?”晓彤打了个寒战,本能的抗拒着面前的事实。带着几分神经质的紧张,她叫着说:“不!这是假的!这是骗人的!这是可怕的!我不要信它!我根本不信它!你把它都拿走!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这是真的,”晓白挺了挺胸,正义凛然的说:“我不会骗你!这都是真的,那个姓魏的不是好人,我本来也不相信,看了这些东西才知道!姐,你不要再受他的骗了!”

  “但是,”晓彤含着眼泪喊:“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你以为这些信件和照片是我造出来的吗?”晓白说:“姐,我听了好多关于魏如峰的事,他们说他是欢场中的浪子,他的女朋友还不止这一个,还有好多好多,都是舞女和交际花……如果你要的话,明天我可能还会找到一些东西来证明……”“不!”晓彤狂叫了一声。转身挣脱了晓白,跳上一辆三轮车。晓白追上来喊:“姐,你到哪里去?”“去问他!”晓彤喊。对车夫急匆匆的说:“铃兰咖啡馆!快!”在铃兰门口,晓彤跳下了车子,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也不管数目是多少,一股脑的塞给了车夫。就推开玻璃门,直冲了进去。魏如峰坐在他们的老位子上,正用手支着颐,期待的瞪视着门口。晓彤的出现,显然使他精神大振,坐正了身子,他抬起头来,对晓彤展开了一个欢快的笑容:“你猜我等了你多久?一小时又二十五分三十八秒!我早来了半小时,又……”他停住了,愕然的说:“你怎么了?晓彤?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

  晓彤站在魏如峰的桌前,小小的身子紧贴着那张桌子,火般烧灼着的大眼睛直直的瞪视着魏如峰,她的膝盖在发抖,使那不胜负荷的桌子也跟着摇动,咖啡杯碰着碟子叮当作响。她的脸色白得像纸,眼珠却又黑又亮。魏如峰吃惊了:

  “晓彤,你到底怎么了?坐下来好不好?”

  晓彤没有坐,依然伫立在那儿,依然瞪视着他。魏如峰,欢场中的浪子,交际花,舞女,杜妮……这是真的吗?这是可能的吗?他!欢场中的浪子!她盯着他,无法说话。

  “晓彤,”魏如峰审视着她的脸,试着去拉她的手:“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怎么样?”“别碰我!”晓彤像触电般叫了起来,声音喑哑而愤怒:“把你的手拿开!”“晓——彤?”魏如峰疑惑而惊愕的凝视着她。“你——这是——”晓彤扬起手来,一叠信笺和照片散落在桌面上。她的手碰翻了杯子,咖啡泼了出来,浓浓的液汁浸湿了粉红色的信笺,杜妮的脸迅速的被咖啡染成了红褐色。魏如峰怔住了,就是天地突然在他眼前爆裂也不会引起比这个更大的震惊。他的心跳停止,呼吸迫促,脑中的血液一下子全然凝住。呆呆的面对着桌上那些东西,他瞠目结舌,不知身之所在。晓彤的身子俯向了他,她的声音像电殛般向他射来:

  “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

  魏如峰喉中干燥而枯涩,望着那四散溢开的咖啡液汁,他的脑子如同被浆糊封住,丝毫都无法运用思想。晓彤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已经夹杂着过多的愤怒和迫切:

  “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这个杜妮是什么人?你告诉我!”魏如峰慢慢的把眼睛从那堆信件和照片上移到晓彤的脸上,后者那种强烈的、急切的神情更加震撼了他。他用手抹了一下脸,逐渐回复的意识使他明白了一些自己正面对着的现实。晓彤又开始说话了,声音里竟糅和了祈求和凄楚:

  “如峰,你说话,你告诉我,这个杜妮是什么人?”

  “是——是——”魏如峰润了润嘴唇,机械化而下意识的回答:“是——一个交际花。”

  “那么,这些都是真的了?”晓彤沉痛的望着他。“是——是——”他无法撒谎,也无法遁避。“是——真的。”晓彤凝视了他大约十秒钟。这十秒钟内,仿佛天地万物都已静止,整个世界上没有丝毫声响。然后,晓彤骤然的转过了身子,她的书包碰到了桌角,杯子跌碎在地下,砰然的声音震动整个咖啡厅,也震醒了魏如峰。他跳了起来,在昏乱的视线中,看到的是晓彤绝望的眼睛,和那如箭离弦般狂奔出去的小小的身子。他大叫了一声:

  “晓彤!”一面向门口追了过去。侍者拉住了他的衣服,他急躁的摔脱了她,掏出一叠钞票扔在桌上。等他窜出了铃兰的玻璃门,晓彤的身子已奔过了对街,他也追了过去,同时大声的嚷着:“晓彤!你听我!晓彤!”

  晓彤跑得更急更快,他也追得更急更快,在街的转角上,他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不管是在众目昭彰的大街上,他死死的拉住她不放,一面喘息的说:

  “晓彤,你听我,那是认识你以前,那是另一个我,一个已经死掉了的我!晓彤,你必须了解,你……”

  晓彤奋力的挣脱了他,她的眼神狂乱,而脸上泪水纵横。哑着嗓子,她一叠连声的、不知所云的喊:

  “这是残忍的!可怕的!我不要再见你!我不要再见你!我不要再见你!”“晓彤!”魏如峰徒劳的叫:“晓彤……你听我说!请你……”“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晓彤叫着,摆脱了魏如峰,狂乱而不辨方向的往对街冲了过去。大马路上汽车如织,这正是下班和放学的时间,计程车、三轮车、公共汽车在街道上忙碌的穿梭。晓彤冲进了车群中,完全不顾车子,盲目的奔跑。一辆小汽车对她飞驰而来,魏如峰狂叫了一声:

  “晓彤!”小汽车煞住了,晓彤呆呆的停在路当中,汽车司机从车窗内伸出头来,长喘一口气说:

  “小姐,命不值钱哦!”

  魏如峰闭了闭眼睛,头晕目眩。等他再睁开眼睛,晓彤已经离开路当中,走到对面去了。他本能的也穿过街道急急的追上前去,他不能让晓彤这样走掉!不能让她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他必须向她解释!在人行道上,他再度的追上了她。“晓彤,”他祈求的喊:“晓彤,晓彤!给我几分钟的时间,让我说几句话。以后你就是再不理我,我也心甘情愿,只请你现在给我几分钟时间!”

  “不!”晓彤挣扎着:“放开我!让我走!”

  “晓彤!”他哀求。“放开我!”晓彤站住,不再挣扎,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她哭着低声说:“放开我!放开我!”

  一个人影从路角窜了出来,一只手压在魏如峰的手腕上。是晓白!他昂然挺立在那儿,挑着浓眉,瞪着怒目,沉着声音说:“魏如峰!放开我姐姐!”

  “晓白!”魏如峰错愕的说:“是你?”

  “是的,”晓白傲然的说:“是我!我告诉你,姓魏的!你再纠缠我姐姐,你就当心!现在,请你放开她!”

  “晓白,”魏如峰愣了愣:“你为什么这样子?我们不是一直很友好吗?”“友好?”晓白愤愤的说:“鬼才和你友好!你别以为我们姓杨的是好欺侮的!”他一下子挥开了魏如峰抓着晓彤的手,大声说:“我警告你,你再惹我姐姐,我就要给你点颜色看!”

  “晓白……”“你别晓白晓白的,晓白的名字不是你叫的!”晓白说,掉头转向晓彤:“姐姐,我们走!别理他!”

  魏如峰呆呆的站着,目送晓白用胳膊围绕着晓彤的肩,像个保护神似的护着她向前走去。他想再追过去,但,路人已经在对他们注目了,远远的一个交通警察正用怀疑的眼光向这边巡视着。他站着不动,望着那姐弟二人的影子消失,心底猝然的痛楚了起来。“为什么?”他茫然的自问:“为什么突然会发生这些事?”
[ 此贴被清风明月001在2007-06-29 19:29重新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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