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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寒烟翠》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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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29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计程车在柏油铺的公路上疾驰着。

  我倚着车窗,呆呆的望着车窗外的景物,那些飞驰着向后退的树木、农田、原野,和成串成串的金黄色的稻穗。夏日的太阳猛烈而灼热,刚刚成熟的稻子都被晒得垂下了头。热气在柏油路面上蒸发,铁皮的车顶和车身一定都被晒得发烫,整个车子里热得像个烤箱。我觉得口渴,嘴唇干燥,但是我们并没有带水,也没有带任何水果,不过,即使我们带了,我也不想去向妈妈要。妈妈坐在我身边,她似乎比我更沉默,一路上,从台北乘观光号到台中,又包了这辆计程车驶到这儿,将近四小时的行程中,我们母女谈过的话加起来还不上十句。过分的沉默使我和妈妈益形疏远,那层多日以来已酝酿着的隔阂,如今竟像堵墙似的竖在我和妈妈之间。从眼角边,我偷偷的看了她一眼,我所看到的,只是她微蹙的眉梢,和紧闭的嘴唇。

  车子到了埔里,这小镇比我想像的繁荣得多,也大得多,街道整齐清洁,商店林立。我们的车子在一家油行门前停了五分钟,为了补充汽油。油加满之后,立即滑过了街道,又驶向了原野。从这儿有一条路可以通向日月潭,但,我们的目标并非那全岛闻名的胜地,我们走的是另一条路。

  穿出市镇之后,道路变坏了,山路并不狭窄,但黄土飞扬,车子更带起无数尘土,这迫使我关上了车窗。只一会儿,窗玻璃上就铺上了一层黄色的尘雾。可是,透过这层黄土,我仍然可以看到山坡上茂盛的芦花,和那一片青葱的草原。我想,车子不会再开多久,章家的农场应该很近了。

  我的猜测一定不错,因为妈妈在不安的欠动着身子,她一定有许多话想对我说,到了章家之后,她就没有机会了。我假装对她并不注意,只一个劲儿的望着窗子,我讨厌这一切,旅途,黄土,章家,和他们的农场。当然,我最厌恨的,还是这次放逐似的旅行!妈妈,她以为把我“寄存”在章家,就可以逃开我的厌恨感?就可以毫无顾忌的进行她的计画?但是,我厌恨这一切!这所有所有的事!

  “咏薇!”终于,妈妈忍不住的开口了。

  “嗯?”我哼了一声,并不热心,我已经猜到妈妈所要说的。“咏薇!”妈妈再喊了一声,这一声使我不由自主的回过头来,因为她的声调中夹杂了太多的无奈和凄楚。我望着她,她眼睛下面有着清楚的黑圈,看来疲倦而憔悴。她把她的手压在我的手上,勉强的笑了一下说:“别怪我把你送到这儿来,农场的空气很好,而且,你章伯母是天下最好的人,她会让你感到像家里一样。”“我知道,”我闷闷的说,直望着妈妈。“但是,妈,你并不一定要送走我!”“咏薇,”妈妈反对似的叫了声,又咽住了,接着,她叹口长气,低声的说:“我不想让你目睹那一切,你住在章家会很舒服的,几个月之后,所有的事都解决了,我再来接你回去。”“怎么样就算解决了?”我烦躁的说:“你和爸爸离了婚,再嫁给那个胡伯伯!”“咏薇!”妈妈懊恼的喊:“你太小,你不了解。”

  “我是不了解,”我咬咬嘴唇。“我不懂你当初为什么要和爸爸结婚,现在为什么又要离婚?不懂你爱过爸爸,现在怎么又会爱胡伯伯?也不懂爸爸,他有个好好的家,怎么又会和一个舞女同居?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讨厌这所有的事!”

  “好了,别说了,咏薇,”妈妈蹙紧了眉头,望着窗外,停了半晌,才轻声的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你送到章家来的原因,我多不愿意你接触到这些问题,对你而言,这些事是太残酷了!”“我已经接触到了,”我说:“你实在不必再把我送走。同时,我也过不惯这种穷乡僻壤的生活!”

  “你会过得惯,”妈妈的声音里有些低声下气:“你慢慢就习惯了。等我和你爸爸获得了协议——这不会太久的,我答应你,咏薇,那时,你可能有个更温暖的家,这些年来,你的家都并不温暖,我知道,我也没做个好母亲,我也知道。可是,以后你会有个更温暖的家,我向你保证,咏薇!我要不顾一切的争取到你的监护权!”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妈妈和爸爸都想争取到监护我的权利。我出世了十九年,他们没有谁真正关怀到我(最起码,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现在,他们要离婚了,我却突然成为争取的对象!足足有两个月,他们只是不停的辩论、争吵,争吵、辩论。辩急了,他们把我抓过来问:

  “咏薇,你到底是要妈妈,还是要爸爸?”

  我不知道是要妈妈,还是要爸爸?我只是瞪着他们,感到他们对于我都那么陌生,仿佛是我从来不认识的人。多么无聊的争执!我厌倦这个!要妈妈还是要爸爸?我不要妈妈,也不要爸爸。多年以来,我已经孤立惯了,我属于我自己,我有我自己的思想,自己秘密的喜悦和哀愁。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抢我?在他们的争执里,我像被两方扯住羽毛的小鸟,他们争执得越激烈,只是让我的羽毛脱落得越多。每个白天,我在他们的争吵中困惑,深夜,在我自己的幻想中迷失。然后,妈妈说这样不行,这样会毁了我,而决定把我送到乡下来。似乎送到乡下之后,我就不会“被毁”,就会“得救”!多么滑稽!我注视着车窗外的山坡,山坡上开着许多零零乱乱的蒲公英。多么无聊!

  “咏薇,”妈妈的声音好像来自极远的浮云里。“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或者,你很恨我们,恨我和你爸爸。不过,咏薇,虽然人生大多数的悲剧都是人自己造成的,但是,假若人能够逃避悲剧,一定会逃避……”她困难的停住了,悲哀的问:“你懂我吗?咏薇?”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唉!”妈妈叹口气。这些日子来,她最多的就是叹息和眼泪。“有一天你会懂的,等你再长大一些,等你再经历一些,有时候,人要经过许许多多事故才会成熟。”又停顿了一下,她握住了我的手:“总之,咏薇,你要知道我把你送到这儿来是不得已的,我多么希望你能快乐……”

  一股没来由的热浪突然往我眼眶里冲上来,我大声的打断了妈妈:“但是,我永远不会快乐了,永远不会!”

  “你会的,咏薇,生命对于你不过是刚开始,你会有快乐。”妈妈的语气中有几分焦灼和不安。“咏薇,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那股热浪冲出了我的眼眶,我把头转向窗子,我不要妈妈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我不要!为什么我要让妈妈难过呢?她的烦恼已经够多了。“好了,我们快到了,”妈妈勉强的提起精神,故作轻快的说:“你不要懊恼,咏薇,你会很快就爱上乡间的生活,章家的农场非常美,包管你在这儿生活三天,会把城市里的烦恼都忘得光光的!”它一定很美,我可以想像出来,事实上,现在一路上的风景已经令人忘我了。我们的车子一直在山路爬上爬下,虽然太阳依旧明朗的照耀着,气温却降低了很多,我不再感到灼热和燥渴。路的两边全是芦花,车子后面跟着的是滚滚的黄土,被车子所扬起的。这条路该是横贯公路上的支道,山坡上茸茸的绿让人心醉。车子向山里不停的开驶,仿佛驶进了一团融解不开的绿色里。妈妈对章家的农场是很熟悉的,她和章伯母(有时我也叫她朱阿姨)是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也是结拜的把姊妹。自从爸爸和妈妈的感情交恶之后,妈妈就经常到章家农场里去一住数月,她称这种逃避为“绿色治疗”,用来治愈她的烦恼和忧愁。因此,我对章家农场及这一大片的绿都没有太大的陌生感。

  妈妈叫司机减慢了速度,我注意到路上有一条岔道,宽阔的程度仍然可以让车子直接驶进去,岔道口上有一个木牌,木牌上是雕刻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字:“青青农场”。这四字下面还有几个小字,车子太快我没看清楚,只看清一个“白”字。车子滑进了岔道,岔道两旁有规则的种植着一些冬青树的幼苗,再过十年,这些树会成为巨木浓荫。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十年后的景象,浓荫下的山径,秋天积满了落叶,夏天密叶华盖,春天,枝上该全是嫩嫩的新绿,还有冬天,苍劲的枯枝雄伟超拔的挺立着……我的思想跑远了,我一径是这样的,常常会坐在那儿胡思乱想。车子猛的停了,我惊觉的抬起头来,看到车子前面站着一个农夫,他正挥手要我们停车,一顶斗笠歪歪的戴在他的头上。

  我和妈妈分别从车子两边的门里下了车,迎着风,我深深的呼吸了一下,长途乘车使我腰酸背痛,迎面而来的山风让我神志一爽。妈妈拍拍身上的灰尘,也不由自主的挺挺背脊,说了句:“出来舒服多了!”那个农夫大踏步的向我们走来,到了我们面前,他把斗笠向后推了推,露出一绺黑黑的头发,说:

  “许阿姨,妈妈要我来接你们,算时间,你们来晚了!”

  “我们在台中多待了一会儿,”妈妈说,嘴边浮起了笑容。“凌霄,来见见我的女儿!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小时候见过的,记得吗?”我瞪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个“农夫”,他叫妈妈许阿姨,那么,他该是章伯母的儿子了,他可一点也不像我想像中的农场小主人,斗笠下是张红褐色的脸庞,有一对和他肤色不相称的眼睛,带着抹沉静和深思的神情,眼睛下面,鼻子和嘴都显得太秀气了,这就和他那身满是泥污的圆领衫及卡其裤更不相配。他可以打扮得整洁一点的。如果换掉他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束,他应该并不难看。

  “嗨,咏薇,”妈妈推了我一下:“你发什么呆?这就是章家的大哥,章凌霄,你叫声章大哥吧!”

  我不惯于叫别人什么哥哥姐姐的。低声的,我在喉咙里哼了一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哼的是句什么。章凌霄对我微弯了一下腰,就掉过头去对妈说:

  “我们进去吧,妈妈和爸爸都在等你们!”

  “把车子打发掉,我们走进去吧!”妈妈说。

  付了车钱,章凌霄提起了我所带来的小皮箱,我们向农场里走去。事实上,我不知道这算什么农场,我眼前是一片的绿野,青色的草繁茂的生长着。除了草以外,我看到一块块像岩石般灰色的东西,在绿色的草地上蠕动着,我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诧异的喊:“那是什么?”“绵羊。”章凌霄简捷的说。

  绵羊?我惊奇的看着那些圆头圆脑的动物,竟忘记了移步。我从不知道台湾也能畜养绵羊,除了在圆山动物园外,我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动物,那蜷曲的茸毛包住的身子看来笨拙而迟钝,但那乌黑的眼珠却善良柔和。我不由自主的走近了它们,伸出手去想触摸它们一下。但,它们机警的后退了,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跟我保持了一大段距离。章凌霄放下皮箱走过去,迅速的抓住了其中的一只,他抓住它的耳朵,把它拉到我的面前,说:

  “你可以摸摸它,等它们和你混熟了,就不会再躲你了。”

  我抬头看了章凌霄一眼,他正安静的看着我,眼睛里有着研究和审察的味道,他看来是个冷静而深沉的人。我伸手摸了摸那只绵羊,柔软的茸毛给人一种温暖之感,站正了身子,我笑了笑:“它们很可爱,不是吗?”

  “这儿可爱的东西还很多,你会发现的。”他说。

  我回过头,看到妈妈站在小路上微笑,她那紧蹙的眉梢松开了。我挺直了背脊,仰头看了一下天空,澄净的蓝天上,几片轻云在缓缓的飘浮,阳光把云影淡淡的投在草地上。这样的天空下,这样的绿草中,烦恼是无法驻足的,我几乎忘记了妈妈爸爸要离婚的事,那似乎离我很遥远很遥远。踩着绿草,我们经过了几块苗圃,几块被稻草掩盖着的土地,走进了一座小小的竹林。光线突然暗下来了,竹林内有条碎石子铺的小路,绿荫荫的光线下,连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层透明的绿色,风穿过竹叶,发出簌簌的响声,轻幽幽的,好像我曾在梦里听到过。在竹林深处,几椽灰色的屋瓦和一带红墙掩映在竹叶之下,我站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感沁进了我的心脾,我望着那绿叶红墙,如置身幻境。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鸟鸣,我站着出神,直到一只大公鸡惊动了我。

  那是只纯白色的公鸡,红色的冠子,高耸着尾巴,庄严的踱到我的面前,对我上上下下打量,我忍不住笑了,高兴的说:“真美,是不是?妈?”

  “进去吧!”章凌霄说。

  我们向屋子走去。屋子的大门口,又有一块雕刻的牌子吸引了我的视线,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幽篁小筑”,下面还有几个小字,是:“韦白敬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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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07-06-30
尾声



  寒假的时候,我又回到青青农场。

  青青农场别来无恙,只是羊儿更肥,红叶更艳,而三两株点缀在草原上的樱花盛开了。

  至于青青农场的人呢?章伯伯依然故我,喜爱着周遭的每一个人,却要和每个人都发发脾气。章伯母比以前更安详,更温柔了,她的眼里有着光辉,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凌霄依然在农场上终日忙碌,但他已不再忧郁,不再落寞,他的眼光随时绕着绿绿旋转。绿绿,那是个变化最大的人物,她从野性一变而为沉静,终日带着个恬静而满足的笑容,几乎从不离开她丈夫的左右,她跟他到田里,帮忙割草、施肥、耕种,有时就静静的坐在田埂上看着他——她已找到了那个使她平静的人,休息下她漫游的小脚。

  绿绿的父亲常到农场上来了,他脸上的刺青已不再使我害怕。他成为章伯伯和凌霄的好帮手,一个人能做三个人的工作,他不大说话,做起事来沉默而努力。他有时仍会粗声粗气的骂着绿绿,骂她不该搬重东西,会伤着肚里的孩子——

  绿绿已将生产了——那种责骂里,应该有着更多亲爱的成分在内。

  凌云比以前成熟了,也更美了,她依然羞涩,终日和针线、鸽子作伴。她为她未出世的小侄儿做了许多小衣服小鞋子。有时,也和我到附近野外去散散步。一次,章伯母私下对我说:“凌云慢慢的好起来了,是不是?”

  “怎么讲?”我愕然的看着章伯母。

  “那段幼稚的爱情呀!”章伯母说:“时间会治疗这伤口的——”她望着我:“怎么?咏薇?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对余亚南的爱情吗?告诉你,没有什么事会逃过一个母亲的眼睛的。余亚南不是个坏人,他欺骗自己胜过他欺骗别人,我原谅他。至于凌云,我何必去打破她初恋的那分美呢?让她保留她美丽的回忆吧!反正,时间会治疗她,每一个人,都是由孩子长大的!”我望着章伯母,这个令我崇拜的女人!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却聪明的不闻不问。我想,连绿绿的孩子是谁的,可能她也已经知道了,但她并不在意,她会爱那个孩子,就像当初她爱凌霄一样。韦白怎样呢?在小溪边,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短短的对白。

  “韦白,”我说:“你是不是准备终老是乡?”

  “可能,”他说:“我爱这儿的一切。”

  “不寂寞吗?”“太丰富了,怎么会寂寞呢?”

  “想必,你已经从炼炉里炼出来了!”

  “嗨!”他笑着望着我:“你是个危险分子呵!”

  “怎么?”“别去探测别人的内心,人太复杂,你看不透的。”

  “总之,我知道你。你满足吗?”

  “很满足,对这个世界,我再也没有什么可要求的了!”

  这就是韦白,从一分危险的感情里升华出来,满足的度着他平静的岁月。他摆脱了痛苦,也不再苛求,反而享受着那种“咫尺天涯,灵犀一线”的感情。

  现在,该说说我和凌风了。

  我们的重聚带着疯狂的热情,在原野上,我们又开始携手奔跑、散步。我们收集着清晨的朝雾,黄昏的晚霞,深夜的月色。没有人比我们更快乐,更幸福,更沉浸在那浓得像蜜似的感情里。对我们,欢乐是无止境的,未来像黎明一样光亮。我们也知道,未来不一定是一条坦途,但我们将终身手携着手去合作,对两颗坚强、相爱的心而言,还有什么事情是可怕的呢?在梦湖湖边,我们相依相偎。那天,梦湖的水特别绿,天空特别蓝,槭树特别红艳。我把一本册子放在凌风的膝上,他打开来,惊讶的说:“一本小说稿!”“我的第一本书,”我说:“我带着满怀的感情来写它!”

  他看了,费了四小时的时间来看,当他终于看完,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它是多么亲切!我不知道你写得好不好?但是它完全撼动了我。”“世界是美丽的,是不是?”我说:“尽管有人要说它丑陋,但我们所接触到的总是美丽的,是不?”

  真的,湖面翠雾氤氲,绿水无波,林内柔风低吟,鸟声啁啾。这到处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在引人入胜,还有人类,天赋了那么美的感情,足以化戾气为祥和,我怎能不爱这世界呢?人类因为有爱心,生命才有意义呀!

  凌风把册子合了起来,微笑的望着我:

  “你的小说还没有题目呢!”

  我接过册子来,注视着湖面氤氲的绿色烟雾。多少的故事在这湖边滋生呀!多么美的云天,多么美的翠雾,我还记得凌风第一次带我到这湖边来,向我背诵的词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提起笔来,我在那小册子的封面上,题下《寒烟翠》三个字。梦湖如梦,寒烟凝翠。我俩手携着手,临流照影,悠然神往。只要人们相爱,何处不是人间天上?

  ——全书完——

  一九六六年三月十八日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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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7-06-30
24



  和凌云谈过话后,我就一直思绪紊乱,我无法摆脱“晚霞”给我的困惑,有些想法使我惊扰。站在院子里,我望着这几椽平凡的小屋,望着那包围着房子的几竿修竹,诧异着在僻静的乡间,一幢农村的平房里会掩藏了多少感情的秘密!鸽子从竹梢掠过,我惊悸而不安,初次领会到幽篁小筑的每一个人,都和我息息相关,我不能漠视我所发现的秘密,和隐藏在竹叶里的危机。凌风没有忽略我的不安,但他认为我在为离愁所苦,因为他再过一天就要去台南上课了,他的伤口已大致平复,成大也已经开学三个星期,他不能再继续请假了。午后,我们踏着遍地的落叶,在拂面的秋风里,再去拜访了“我们的梦湖”。湖边,黄叶在地上铺上了一块毡毯,几丝游移的白云,轻轻的从透明的蓝天上掠过,绿色的寒烟氤氤氲氲的浮在水面。我和凌风依偎在湖边,他把苦情花结成花环,戴在我的头上,宣布我是他的新娘。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朦胧的想着这奇导的湖,多少事故,多少感情,都在这湖边萌生!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湖的那分惊喜,那分迷惑。轻声的,我念着他那次念给我听的词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他揽紧了我,说:“你知道吗?咏薇?过了明天以后,我的情形就是这阕词的下一半了。”下一半是什么?我愁绪满怀,默默不语。他却毫不考虑的念出来:“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拥住我,深情的吻我。我的泪水沾湿了他的唇,他抬起头来,故作欢快的说:“嗨!怎么回事?我多愁善感的小新娘?喏,手帕在这儿,擦干你的眼泪吧,我们不会分开太久,是不是?放寒假的时候,无论你跟着父亲还是母亲,无论你在世界的那个角落里,你一定要回到青青农场来,我们要在梦湖湖边重聚。好吗?咏薇?答应我吗?”我一个劲儿的点头,还有什么力量,会比梦湖对我的吸引更大呢?接着的一天,我们走遍了草原,走遍了我们共同游乐的地方,包括山地村落在内。望着那些简陋的茅草房,那些用泥和草糊出来的墙,那狭隘的窗口和门,凌风说:

  “或者我毕业之后,会回到这儿来。”

  “改善他们的生活?”我问。

  “重建他们的生活。”他指着那些笨拙的房子:“从这些破烂的建筑开始,这些房子都该拆除重建,空气不流通,狭窄、阴暗、潮湿,长年累月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怎能不生病?”

  我想起凌霄,他曾说过,希望能教导山地人种植果树,山田缺水,无法种稻,但是果树不需要大量的水,他说,但愿有一天,遍山遍野的果园,能带给山地人富庶和幸福。可不可能呢?说不定章家会是山地人的救皇,把他们从贫穷的环境里改善过来。若干若干年后,这儿会成为一个世外桃源。

  我多么想网住那一天的日子,让它慢一点流逝,我多么希望这一天化为永恒,永远停驻。但是,这一天终于过去了,比任何一天都消失得更加迅速。然后,凌风走了。凌霄用摩托车送他去埔里搭车,我和章家全体的人,还有韦白,站在青青农场的牌子下面,目送他们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眼泪充塞在我眼睛里,我呆呆的站在那儿,伫立凝望,失神落魄得不知道我身边的人是何时散开的,好久好久之后,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咏薇,属于伤感的时间应该过去了,想想看,你们还有那么美的远景,这足够你在离别的时间里用来安慰自己的了!”我抬起头来,说话的是韦白,他静静的站在我身边,脸上有着了解和同情。揽住我的肩膀,他说:

  “走吧!让我们回幽篁小筑去!”

  章伯伯他们早已回去了,一定是章伯母让韦白留在这儿安慰我,我想。我们慢慢的沿着黄土小径走去,章家的羊群散在草上,秀荷依着一棵大树睡着了,落叶盛满了她的裙子。

  “唉!”我长叹了一声:“为什么人类有这么多的离别呢?”

  “不要伤感,咏薇,”他语重心长的说:“人类相爱,所以要受苦。天生爱情就是让人受苦的。”

  “这是代价。”我说。“这是自然。”他笑了笑。“你们还年轻,只要能掌握住自己,将来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想想看,世界上还有多少无望的爱情!你们够幸福了,短短的离别算什么呢?”

  “无望的爱情!”我咀嚼着他的话,心中酸酸涩涩的若有所悟。“什么样的爱情是无望的爱情?”

  “例如——”他想了想:“你爱上一个你所不该爱的人,或者,你所得不到的人。”“爱情一定要占有吗?”我问。

  “你认为呢?”他反问。

  “我想是的,最起码,我全心想占有凌风。”

  他沉吟片刻,他的眼睛深邃难测,定定的注视着草原的尽头。“爱情有许多种,”他深沉的说:“或者你也可能做到无欲无求的地步。但是,要做到这一步,你必须在炼炉里千锤百炼过,经过了烧灼、挫磨、炙心般的痛苦,才可能炼成金刚不坏之身。”是吗?他的话牵引我走入爱情的另一个境界,那种爱应该是至高无上的,是属于超人的。我不会有那样的境界,我只是一个凡人。而且,有多少人能受得了那份烧灼、挫磨,和炙心般的痛苦?抬起头来,我凝视着韦白,他受过这种苦吗?

  “为什么瞪着我?”他问。

  “看你有没有金刚不坏之身。”

  他猛的震动了一下,迅速的望着我,什么东西刺到了他?片刻,他放松了脸上的肌肉,微笑说着:

  “但愿我有,你祝福我吧!”

  “我会祝福你的。”我也微笑了,我们说得都很轻松,但我直觉的感到并没有开玩笑的气氛。他眼底有一抹痛楚,太阳穴边的血管在跳动,这泄漏了他激动的情绪和痛苦的感情。为什么?我把握不住具体的原因,但是,我想,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回到了幽篁小筑,我有好几天都沉浸在离愁里,惶惶然不知何所适从。原野仿佛不再美丽了,落日也不再绚烂,梦湖边堆满了愁雾愁烟,小溪上积压的也只是别情别绪,我到处流荡,到处寻觅,找寻着我和凌风的梦痕。这种凄凄惶惶的情况直到收到凌风的第一封信时才好转,他在信上说:

  “不许哭呵,咏薇,日子总是会流过去的,我们都得为重

  聚的日子活得好好的,是吗?再见面的时候,我不许你

  瘦了,要为我高高兴兴的呵,咏薇!如果你知道,有个

  人血液里流着的都是你的名字,脑子里旋转的都是你

  的影子,你还会为离别而伤心吗?”

  看过了信,我捧着信笺好好的哭了一场,然后,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也振作多了。我整理着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的杂记,试着把那些片片段段,零零碎碎的东西拼成一篇完整的小说。我工作得很起劲。同时,每天晚上,我都要写一封长长的信给凌风。这使我从离愁里解脱出来,我安静了,也成熟了。

  这天,我到章伯母的书房里去找小说看,这间书房一直很吸引我。不止那满目琳琅的书画和雕刻品,还因为这书房里有一种特殊的、宁静的气氛。坐在章伯母书桌前的椅子里我望着墙上韦白所雕刻的菊花出神。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他在问谁呢?问菊花?菊花是谁?为什么选择这样几句话?我摇摇头,或者什么都不为,我太喜欢给任何事情找理由了。站起身来,我在书架上找了半天,不知道找那一本书好,书桌上放着一本屠格涅夫的《烟》,我拿了起来,顺手翻着看看,随着我的翻弄,一张折叠的信笺落了下来。我俯身拾起了信笺,出于一种朦胧的好奇,和探索的本能,我打开了它。首先跃进眼帘的,是章伯母娟秀的字迹,抄录着一首张籍的诗:

  “君知妾有失,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在这首诗的后面,笔迹变了,那是韦白遒劲有力的字,洋洋洒洒的写着:

  “涓:一切我都明瞭,经过这么多年,我总算想透了,也了解你了,你不会离开他,我也无缘得到你。人生的事,皆有定数,请相信我,现在,我已心平气和,无欲无求了。我该感谢咏薇,你绝料不到这小女孩曾经怎样用一句话提醒了我。这些年来,我被这份感情烧灼、锤击、折磨……直到如今,我才算被炼炉所炼成了,以后,我应该有金刚不坏之身,不再去渴求世俗的一切。但,允许我留在山里,默默的生活在你的身边,只要时时刻刻想到你离我这么近,可以随时见到你,尽管咫尺天涯,而能灵犀一线,我也心满意足了!

  想想看,多少人一生未能获得爱情,我们虽然为情所苦,比起那些人来,又何其幸也!今生今世,不会再有人了解我像你那样深,给我的爱情像你给我的那样多,我飘泊半生,未料到在这深山里竟获得知音,而今而后,我夫复何求?千言万语,能倾吐者不到十分之一,未尽之言,料想你定能体会!

  即祝好

  韦白草草”

  信纸从我手里落到桌面上,我呆呆的站在那儿,好半天都不能思想。这封信所表明的一切,并没有让我十分吃惊,却整个撼动了我!韦白和章伯母!我早该看出他们之间的情形,他们是同类,他们彼此了解而彼此激赏!现在,一切都很明白了。“晚霞”所传的纸条,我一直认定是传给凌云的,其实是给章伯母的!某夜我看到的黑影也是他们!韦白为章伯母而留在山里,为章伯母而苦,为章伯母而伫立在竹林外。章伯母呢?这首诗表现得很清楚,章伯伯和她完全不同典型,也无法走进她的思想领域里,但是,她仍然“事夫誓拟同生死”,我想起她有一次和我谈起大写意和诗,她说过,她欣赏而了解大写意。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世界上有一种人最痛苦,就是感情和理智都丰富的人,章伯母属于这种,她用怎样的强力去勒住了逸出常轨的感情,而那感情必定强烈疯狂——她是髯可自苦了?宁可自己的心流血,也不愿伤害到章伯伯和儿女。因为,她了解章伯伯,了解他是个粗心大意而善良耿直的人物。是么?所以,“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韦白呢?他也真能“用心如日月”,而且做到无欲无求!“尽管咫尺天涯,而能灵犀一线”,也就“心满意足”了!怎样的一份感情!

  短短的一封信,总共没有多少字,但我在里面读出了无数的挣扎,痛苦,和血泪。拾起信笺,我把它放回书本里。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漉漉的,韦白和章伯母的恋情使我感动,使我心中酸楚而想流泪。人类的爱情是有许许多多种,有的仅是肉欲的追求,一刹那的刺激和感受,有的却是心灵与心灵的契合,在那种境界里,只有诗和歌,一切通俗的事物都飘逸到很远很远的太空之外。

  我拭去眼泪,抹不掉心底那分朦胧的、酸涩的凄凉,某些时候,凄凉的本身就是一种美。我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对章伯母和韦白,充满了敬佩和了解。我忘了再去寻找小说,只是靠在书桌上冥想。这人生毕竟是美好的,不是吗?多少美丽的感情存在着,它能使人类的灵性增高,而化戾气为祥和。

  房门轻响了一声,章伯母匆匆的走了进来,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光立刻投到书桌上那本《烟》上面,她一定是匆忙间把纸条夹在书里,现在赶来毁去它的。她怀疑我看到了吗?我立即说:“我来找找看,有没有可看的小说。”

  我的措辞显然很笨,她有些不安,再扫了那本《烟》一眼,她迟疑的问:“找到了没有?”“我还没找呢,”我说:“我正在看韦白刻的这两片竹子,他实在刻得很好,是吗?你喜欢菊花吗?章伯母?”

  “是的,很喜欢。”她微笑了,放松了紧张的神色。

  我望着那两片竹子,我现在知道菊花是指谁了,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该是命运把章伯母隐居在这深山里,让她的花朵为韦白而开。我调回眼光来,凝视着章伯母,微笑的说:“这意境真美,是不?”

  “可惜,了解的人太少了。”章伯母注视着我。

  “可是,毕竟会有人了解和欣赏的。”我说。

  我们对视着,这一瞬间,我明白我们是彼此了解的,她知道我所发现的事情,她也知道我对这件事的评价。我向门口走去,她叫住了我:“咏薇!”我站住,她把那本《烟》拿起来,当着我的面抽出了里面夹着的信笺,把书递给我:

  “你不是在找小说吗?这是本好书,不妨拿去看看!”

  我接过那本小说,默默的退了出去。拿着书,我走出幽篁小筑,在原野上无目的的走着,穿过树林,我来到溪边,小溪静静的流着,白色的小鹅卵石在阳光下闪烁。沿着溪流,我向上游走,然后,我停住了,我看到韦白了。他正靠着一棵树假寐,手里握着一根钓竿。浮标安详的躺在水面上,我猜,他的鱼篓里也装满了幸福。(有的人一生都未能获得爱情,与那些人比起来,他何其幸也!)我眼眶湿润的遥望着他,模糊的,回忆起我曾经对他有过的朦胧而微妙的感情。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像这溪流一样的平静,也像这溪流缠缠绵绵的水流声,带着种难以描述的、酸酸涩涩的调子,我告别了我的童年。没有惊动韦白,我悄悄的绕开,一直走向梦湖。坐在湖边,我让那层迷蒙的绿烟罩着我。双手抱着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凝视着那一平如镜的湖面。秋风在水面回旋,在林间低吟。一阵簌簌然的风声掠过,无数的霜叶卷落在湖里,无数的涟漪扩散在湖面。我想起我写给凌风的小诗:

  “……秋水本无波,遽而生涟漪,涟漪有代谢,深情无休止……”

  想想看,初到幽篁小筑的那个小女孩,带着满怀的不耐,对任何事都厌烦,对全世界都不满。而今,却坐在这静幽幽的湖边,涨满了满胸怀的温情。成长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间来临的,你必须经过许多的事故,才能发现你长大了。无论如何,这到底是一个美丽的爱情世界!

  我带着满身黄昏的阳光,和青草树叶的香味,回到了幽篁小筑,一走进客厅,我立即呆住了。我听到章伯母的声音,在欣喜的说:“咏薇,看看是谁来了?”

  我张大了眼睛,然后我奔跑了过去。那是妈妈!带着浑身风尘仆仆的疲倦,以及期待的兴奋,张着手站在那儿。我扑进了她的怀里,用手紧抱着她的腰,把我立即就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她的胸前,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喊:

  “噢!妈妈!呵,妈妈!”

  妈妈紧揽着我的头,用颤抖的手摸着我长长了的头发,和被太阳晒热了的面颊,哽咽的说:

  “好了,咏薇,一切都解决了,我跟你爸爸取得了协议,你可以跟我了,我来接你回去。”

  我抬起带泪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妈妈。然后,我问:

  “妈妈,离婚之后,你比以前快乐些吗?”

  “只要不会失去你。”妈妈也含着泪,带着股担心和近乎祈谅的神色。“哦,妈妈,”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你永不会失去我,爸爸也不会,我爱你们两个,不管你们离婚不离婚。”真的,我的心情那样平静,那样温暖。爱情有许许多多种,如果婚姻已经成为双方的痛苦,那又何必一定要被一纸契约捆在一起呢?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不是吗?像章伯伯和章伯母,最起码,章伯母是欣赏而了解章伯伯的,章伯伯也离不开章伯母,他们的婚姻才有存在的价值。妈妈和爸爸呢?只是长年生活在争吵和不了解之中。现在,我懂了。“妈妈,”我再说:“你不必在意有没有我的监护权,无论有还是没有,我都是你的女儿,不是吗?也是爸爸的,是不是?你们虽然离婚,我并没失去你们,是不是?”

  “噢,咏薇!”妈妈喊,捧住我的脸审视我,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说:“你——变了很多,黑了,结实了,也——”

  “长大了!”我接口说。

  妈妈含着泪笑了,我也含着泪笑了,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和妈妈之间,再也没有芥蒂和隔阂,彼此了解,而彼此深爱。三天后,我和妈妈离开了青青农场。我们到镇上搭公路局的车子去埔里,再由埔里转台中,由台中去台北。

  公路局的车子开动之后,我望着车窗外面,车子经过青青农场,原野,远山,小树林,章家的绵羊群……一一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消失,我长成的地方!我心中涨满了各种复杂的感情,泪水在睫毛上颤动。车子迅速的在黄土路上滑过去,卷起了滚滚的烟尘。“我必定会回来的!”我在心里默默的说:“我必定会!”“咏薇,在想什么?”妈妈问。

  “我——”我轻声的回答:“我在想,我要写一本小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7-06-30
23



  接连的几天,大家都在筹备婚事。老林和他的妻子来幽篁小筑道过歉,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谦和,和拿着刀子砍人的那晚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吞吞吐吐的,他用一半山地话,一半国语,再夹着一些日语,和章伯母讲了很多很多。他的妻子是个瘦小干枯的女人,脸上也同样的带着刺青,时间和生活的重担已把她压榨得憔悴苍老,她弯着腰,无限谦卑的向章伯伯和章伯母鞠躬如也,再三的代她的丈夫致歉,而且还带了大批的治疗刀伤的药草来。章伯伯依然面有不豫之色,章伯母却待之以上宾之礼,一再告诉他们:

  “这以后,两家就是亲家了,以前的事都不必再提了,将来大家要彼此照顾,做好朋友。”

  我不知道老林夫妇是不是完全了解章伯母的意思,但,那次他们的来访总算非常和洽,章伯伯也隐忍着没有发脾气。他们走了之后,章伯母叹口气说:

  “唉,世界上的人类,无论哪一个种族,无论是野蛮还是文明,做父母的那份对子女的爱心都是一样的。别看老林凶巴巴的,其实他心里才宠绿绿呢!他说,管她呀,打她呀,还不都是为了保护她!现在,他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就希望绿绿能在我们家做好媳妇,别再成天在山里游荡。唉!”章伯母做了结论:“老林是个粗人,但是,他绝对不是一个坏人!”

  婚事的准备很急促,但是,并不很简陋,凌霄现在的卧室被改为新房,一张全新的双人床从埔里运来,蚊帐、棉被、窗帘一概全部换新,还有成匹的衣料也从埔里买来,凌云整天埋在缝衣机上,赶着给绿绿缝制新装,这原该女家做的,可是,绿绿家里太穷了,章伯母就一概包揽。章伯母表示,无论如何,结婚总是喜事,尤其,凌霄是章家的长子,即使是在乡下,也要把婚事办得漂亮些。章伯伯装作对婚事漠不关心,他对凌霄仍然在生气,对绿绿也诸多不满,而且一再强调这门婚事是“门不当,户不对”。不过,当老袁每次去埔里采办时,他总不忘记叮嘱他:“多买些鞭炮回来。”

  婚礼被选定在那一个星期六举行,借用山地小学的大札堂,而且是新式的婚礼,新娘将穿一件白缎子的洋装,头上披一块齐肩的白纱。所有山胞村的人几乎都被邀出席,晚间还借山地小学的操场,预定摆十二桌酒席,这可能是山胞村上数年来所绝无仅有的婚礼。

  婚礼前好几天,村上的人都在沸沸扬扬的谈论这件婚事了,韦白常把村上的消息带来,他认为这件婚事会打破山地人和平地人的界线,以后,像苦情花那种悲剧是再也不会发生了。总之,村里的人对于章家以盛大的婚礼娶绿绿的事,感到十分快慰和高兴。那是婚礼的前一天,我在蚕豆架下看到凌霄,他正弯着腰在拔除莠草,尽管他即将做新郎,他仍然不放松自己的工作,整个准备婚事的过程里,他都平静,安详,而满足。仿佛他这一生,再没有什么可要求的事了。

  “嗨!”我招呼着他:“这似乎不是新郎该做的工作。”

  他抬头看看我,微笑的用铲子弄松泥土,拔出野草来。他的神情幸福而愉快。“我喜欢做这些,什么事都不做使我觉得心慌,”他用手拍拍泥土:“这是一个让人安定的好朋友。”

  “有什么事让你不安定吗?”我嘴快的问。

  “没有,”他犹豫了一下。“我想是没有。”

  我在田埂上坐下来,用手抱住膝,默默的审视他。黄昏的天气已不再燠热,落日的余晖遍洒在草原上。我控制不了我的好奇心和我的疑惑。“凌霄,”我静静的说:“你为什么承认那个孩子?”

  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我,他的眼底有警戒的神色。

  “你说什么?”他问。“绿绿没有告诉你?”我说:“我都知道,你不必介意,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要承认这个孩子?你不必要做这样的牺牲。”“牺牲?”他愣愣的说,眼光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为什么你说那是牺牲呢?我得到了绿绿,不是吗?”

  我愕然的张大了嘴,在这一刻,才了解他爱绿绿竟如此之深,一层敬意从我心中升起,我看清了他的爱情境界,比我和凌风都深刻得多。“难道你对那孩子不会有敌意?”我喃喃的问:“那并不是你的亲骨肉,你或者会恨他。”

  “孩子是无辜的,”他宁静的说:“我也不是妈的亲骨肉,她疼我并不亚于凌风,而且,她比爸爸更喜欢我。咏薇,你不会去恨一个孩子的,他们就像小动物般天真无知。”

  “对于那个男人呢?你也没有醋意和恨意?”

  他停止了工作,把一只脚放在田埂上,胳膊肘支在膝上,托着下巴注视我:“我告诉你吧,咏薇,在我承认那孩子的时候,我以为孩子是凌风的。”“是吗?”我惊异的问。

  “是的,你和我一样清楚,凌风有时就喜欢胡闹。当时我想,凌风爱的是你,他是我的弟弟,他的孩子还不也就等于我的孩子,如果我承认了,可以解除他的困难,弥补你们间的裂痕,而我——”他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对绿绿……是不会怪她的,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不顾一切,也要得到她。”“哦。”我有些明白了。“那么,你会不会恨余亚南?”

  他摇摇头,淡然的说:

  “世界太大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余亚南并不可恨,他只是个可怜的角色,他不能面对现实,也不能面对世界,一生只是找藉口来逃避。这种人生来就自己在导演自己的悲剧,我不恨他,我可怜他——”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轻视他。”“你怕不怕——”我沉吟的说:“他会忽然跑回来?”

  “只怕他明天来胡闹,但他也不是会胡闹的典型,过了明天,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会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知道他不安定的原因了,他怕那个真正的父亲会在婚礼上突然出现,来抢走他的新娘。

  “你不用担心,”我说:“余亚南不会回来,如果他会回来,当初他就不会走。而且——”我想起凌云。“他逃开的原因,还不止绿绿一个呢!”“你说什么?”他问。“没什么。”我站起来拍了拍泥土,预备回幽篁小筑。他叫住了我:“咏薇!”“什么事?”“我想——”他沉吟的说:“关于那孩子,不会再有其他的人知道了?”“你放心,”我说:“我绝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第二天,婚礼顺利举行了。在山地小学的礼堂里,婚礼盛况空前,全村的人都涌了进来,包括孩子和老妇,嬉笑叫闹的声音充满一堂。凌风抱病参加,他已经可以行走自如,只是左臂必须吊在脖子下面,像个伤兵。他笑着对我说:

  “没想到那家伙砍了我一刀,竟然还做了我哥哥的岳父!”

  新娘出现的时候,引起满屋哄然的议论,接着就鸦雀无声的静了下来。穿着白缎礼服的绿绿,美得像梦里的仙女,罩在白纱下的脸庞,从没有这样宁静柔和过。低垂着头,她缓缓的、庄严的迈着步子,走向她生命中崭新的一页。她头上戴着一圈花环,是凌霄亲手用鲜花为她编起来的,也是凌霄亲自给她戴上去的。她手里抱着一束新鲜的菊花和山茶,脸上淡淡的脂粉增加了她迷人的韵致。她不再是那个迷失在深山里的女孩了,不再是流荡在森林里的女妖,她那样沉静,安详,泰然的走向她的归宿,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家,休息下她漫游的、疲倦的脚——她停在凌霄的身边了。

  结婚证人是韦白,介绍人是临时拉来的两位小学里的教员。观礼的山地人都窃窃私议着那些行礼的规矩,三鞠躬和交换饰物。当一声礼成和鞭炮齐鸣时,我把彩纸对着一对新人头上抛去,那些纸屑漫天飞撒下来,像些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客人们鼓掌欢呼,一对新人手执着手,相视微笑,那些小星星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上,和衣服上。

  我感到眼眶发热,每次看到这种令人兴奋的场面都使我想流泪。依偎着凌风,我满眶的泪水,感动的说:

  “多么美!多么好呀!”

  他紧挽着我的腰,在我耳边说:

  “下一次就轮到我们了,你要怎样的婚礼?”

  那一切都是美好的,婚礼之后,在操场中大张筵席,客人们尽兴喝酒叫闹,夜深,大家醉倒在操场上面,就这样沉沉睡去。连月亮和星星,小草和流萤,都跟着他们一起醉了。

  深夜,我们回到了幽篁小筑,一对新人立刻进了新房,没有客人跟到幽篁小筑来,无形间省掉了他们闹新房的一关。可是,凌风不肯饶他们,拉着我的手,他说:

  “我们绕到他们窗子外面去,我从窗子里跳进去,吓唬他们一下。”“何必呢?”我说:“你也不怕累,你还没有完全复元呢,当心明天又发烧!”“别扫兴!”他拉着我就向外跑,我只得跟着他从大门外跑出去,绕到凌霄的窗子外面。

  窗子里面,一定高烧着一对红烛,映得整个窗玻璃都是红的。我们潜到窗子下面,正好听到凌霄在轻轻低唤:

  “绿绿!绿绿!”绿绿低应了一声,然后,凌霄的声音在说: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绿绿满足的、长长的叹息,轻声的说:

  “凌霄,我现在才知道,我多么爱你呀!”

  窗玻璃上,他们两个的头凑拢来,叠成了一个。我拉拉凌风的袖子,悄悄的说:“我们走吧!何必打扰他们呢?”

  我们走到竹林旁边,月光如水。凌风突然拥住我,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到了地下,两个头凑拢来,也叠成了一个。

  婚礼的喜悦持续了好几天,一对新人像浸在幸福的酒里,带着喜悦的醉意。章伯伯终于接受了他的儿媳妇,倒也经常满意的点着头,仿佛根本忘记了他曾坚决反对她。章伯母时常会突然陷进沉思里,洗手时就把手浸在水中沉思,做饭时把菜刀停在砧板上沉思,或者,她在回忆她的年轻时代,和她的新婚?我和凌风分润了凌霄他们的喜悦,更深更深的深浸在我们的爱情里。只有凌云——婚礼提醒了她什么吗?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显得特别的沉静。

  这天早晨,我在鸽房前面碰到凌云,她正在喂鸽子,看到那些鸽子围绕在她身边,有的停在她肩上,有的站在她手背上,有的绕着她的头顶飞翔,那情况美得像一幅画。我走过去帮着她饱,一些鸽子也聚拢到我身边来,那只有着粉紫色羽毛的“晚霞”在鸽群中特别出色,它使我回忆到第一次发现凌云的恋情,这是一只爱情使者,不是吗?但,那藉着它传信的青年是怎样的人!他值得凌云为他这样一往情深吗?我不能把绿绿的事告诉她,否则,我一定要把她从梦里唤醒。用手托起晚霞,我抚摸着它的羽毛,不经心的说:

  “这是个好使者,你们怎么想到去利用它?”

  她愕然的瞪着我。“你说什么?”她问。“哦,”我想起来了,她从不知道我曾发现过她的秘密。笑了笑,我说:“我才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了,我并不是有意探求什么,完全无意发现的……”

  “发现什么?”她装傻。

  “信呀!”我说:“晚霞带给你的信,余亚南的信。”

  “信?”她一脸的狐疑,凝视着我:“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好吧!”我叹了一口气:“就算那不是信吧,只是纸条而已,余亚南写给你的纸条!”

  “余亚南从没有写过纸条给我,”她的眼睛坦白而真诚。“他也没有什么信给我,我们只是偶尔在竹林里相聚,谈几句话,或者他早上的时候,等我喂鸽子时来找我,有时他也来幽篁小筑坐坐,不过很少。”

  “你们没有藉鸽子传信?”我皱起了眉,困惑的望着她。

  “藉鸽子传信?”她惊讶的张大了嘴:“咏薇,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只藉鸽子传过一次信,传给你。”

  我完全糊涂了,她的样子不像是隐瞒了什么,而且也没有隐瞒的必要。那么,那张纸条是怎么一回事?我走到鸽房旁边,伸手到晚霞的鸽房里去摸了摸,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知道不会有的,以前我已经检查过一次。如果那张纸条不是余亚南给凌云的,那会是谁给谁的?我愣愣的站在那儿,苦苦的搜索我的记忆,难道——难道——难道我完全弄错了!难道是——“咏薇,你是怎么回事?”凌云迟疑的说:“你在鸽子身上发现过什么?”“哦,”我脑中一团混乱,各种乱七八糟的思想和念头在毫无组织的奔驰着,匆促的,我掩饰的说:“没有什么,大概有人开玩笑。”“开玩笑?怎么开玩笑?”

  “有人在鸽子身上绑了张纸条,我还以为是余亚南写给你的呢!”“写些什么?”她好奇的问。

  “根本没有写什么,我都记不清了,一定是有人随便写着好玩的,别理它了吧!”凌云对我看看,微微一笑,她是十分容易把这些小事抛开的,立即就释然了。我们继续喂着鸽子,但是,我的心已经不在鸽子身上了。那张纸条不是写给凌云,一定是写给这栋房子里的另外一个人,谁最可能?有种奇异的灵感来到我的脑海里,我觉得满怀惶悚。

  “你想,”凌云忽然说:“余亚南还会回来吗?”

  我被拉回到现实。“余亚南?”我怔了怔:“你还没有忘记他?”

  “一个人能这样容易的忘记她的爱人吗?”她轻声说。“我不以为他还会回来,”我说:“而且,我敢说——”我咽住了,凌云眼里带着固执的深情,小小的脸庞上一片光辉,她是多么痴情!我必须对她泼下满头冷水吗?

  “我也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凌云说,脸上有梦似的微笑,眼睛朦朦胧胧的,像罩在雾里。“他不是一只家鸽,他是个流浪者。不过,无论他走到哪儿,我相信,他必定不会忘记我。”

  “是——吗?”我碍口的说。

  “是的,你信不信?”她望着我:“最近,我想了很多很多,也看了很多很多,看到大哥和绿绿,二哥和你,我想,我了解爱情是什么了。有一天,我或者还会碰到一个人,还会再恋爱,但是,我永不会忘记余亚南,他也不会忘记我,这是一段最纯洁,也最狂热的感情。无论是谁,初恋都在她感情生活里占最重要的位置。”

  “我想——”我顿了顿,让她保持她最美的回忆吧,人生不尽然全是美丽的,但她的感情美得像诗,何必用丑恶的真实来击破她的梦?“我想,你是对的,”我终于说了出来:“他不会忘记你的。”她笑了,她的笑容像天边初升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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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7-06-30
22



  那一整天的时间,我差不多都逗留在凌风的床边,凌风自从受伤之后,一直都没有好好的平静和休息过,因此,看来十分憔悴和苍白。我静静的依偎着他,四目相对,都有恍如隔世般的感觉。想想看,两天以来,多少事情发生过了,多少纠葛和痛苦来临过了,从死亡的手里逃出来,从离别的边缘擦过去,生离死别的威胁,爱恨交集的矛盾,肉体和心灵双方面的折磨,而今,这一切都已成过去,我们依然相处一起,手握着手,心对着心。这以后,应该再也没有烦恼,没有波折,没有误会和争执了。

  “我以后会用我整个心灵来信任你。”我说,把他的手贴在我的面颊上。“甚至不再去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它有的时候会欺骗我。”“谁欺骗你?”“我的眼睛呀!”我说,想起柴房门口的一幕,和那些揉碎的喇叭花瓣。“其实,咏薇,”他不安的欠动着身子,咽了一口口水。“你的眼睛没有完全欺骗你,我挨这一刀也并非完全无辜,我必须告诉你,对于绿绿,我也发生过兴趣。她像一匹美丽的野马,常常会不经意的就吸引人要去降服她,我就是这种心情,所以……那天在柴房里,我确实——纠缠过她,还有好几次在树林里,我也游戏似的追逐过她。不过,我的心理纯粹是好玩,只是想逗逗她,就像有时我们会去逗弄一只小猫小狗似的。并没有恶意,也没有做出任何越轨的事情来。你——信任我吗?咏薇?原谅我吗?”

  他的眼睛忠诚而坦白,带着那样浓重的祈谅的神色望着我。我立即原谅了他,也信任了他。凌风,他绝非一个圣人,也非完全的君子,但他是有分寸的,他还有一分强烈的责任感,这帮助他走入正途。不过,我相信,穷此一生,他永远抵制不了美色的诱惑,以后,我的嫉妒心恐怕还要接受很多的考验。“为什么不说话?咏薇?”他担心的望着我:“又生气了吗?不原谅我吗?”“我在想——”我微笑的说:“人有爱美的天性,我无法去责备人的天性,是吗?”

  “别纵容我,”他也微笑了:“我是不能被纵容的。”

  “危险分子!”我说,把手指压在他的眼皮上。“你自己也明白你的弱点。现在,你应该睡一睡,不要再说话了,你不知道你的脸色多坏。”“我不想睡,”他挣开我的手:“怕睡着的时候你会溜走,我宁愿醒着看着你。”“现在,十匹马也不能把我从你身边拉开,”我轻轻的说,俯头轻吻着他的额角和眼睛。“睡吧!凌风!我就在这儿,看着你睡。”

  他阖上了眼睛,仍然紧握着我的手。他是十分疲倦了,两天来,他的面颊已经消瘦很多,颧骨也高了起来。看到他那样一个精力旺盛的人,变得如此憔悴衰弱,使我心中酸楚。疲倦征服了他,只一会儿,他的呼吸均匀的起伏,睫毛平静的垂着,他睡着了。我试着把手从他的掌握里抽出来,他立即又张大了眼睛:“你干嘛?别走!”“我没有走。”我说。他阖上眼睛,又睡了,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睡着了。

  午后,凌风仍然在沉沉熟睡,凌云走了进来,把我叫出去。一天之间,我不知道凌霄和绿绿的问题谈出结果了没有,也不知道章伯伯是否同意了这件婚事。凌云显然带了消息来,站在走廊里,她握着我的手,脸上有着真正的喜悦之情,说:

  “咏薇,我们家要热闹了。”

  “怎么?”我问。“爸爸已经同意了婚事,韦校长和妈妈费了好大的口舌才说服了他,现在,大哥娶了绿绿,将来你和二哥再一结婚,我再也不会寂寞了。”“算了吧,别提我!”我说,涨红了脸。“章伯伯居然同意了绿绿!我以为他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主要是为了绿绿肚子里那个孩子,”凌云说:“爸爸的家族观念很强,他不愿意章家的骨肉流落在外面。”

  “他终于相信了那个孩子是凌霄的?”

  “你不了解大哥,”凌云微笑的说:“他是从不说谎的!他既然说孩子是他的,那么,孩子就一定是他的。”

  从不说谎?他不是也否认过那个孩子吗?忽然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新的念头,一种奇怪的感觉抓住了我,有什么事情不对了?我无法具体的分析出来,但我直觉的感到这里面还有问题,那孩子真是凌霄的吗?为什么一开始他不承认?这是问题的症结。蹙起眉头,我竭力搜索着我的记忆,他在凌风的屋子里说,他对绿绿并不是认真的,只是玩玩而已,可是——可是——可是我知道他是认真的,诚恳的,并非玩玩而已!这里面还有问题,绝非外表这样单纯!他从不说谎,但是他说了谎,为什么?为了掩饰一件事,什么事呢?我摇摇头,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理都理不出头绪来。或者,我是太多心了,凌风该说我又在编小说了。

  “婚礼预备在什么时候举行呢?”我问。

  “当然是越快越好,韦白已经到林家去谈了,想想看,本来是冤家,现在要做亲家了,人生的事情多奇怪,是不是?山地人对韦白都很尊敬,韦白去谈是最好的。林家一定会喜出望外,我们没有告他们,反而答应娶绿绿了。噢!”凌云叹了口气:“绿绿真是个美人,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孩子。”

  我也有同感。望着院子里的几竿修竹,和满院阳光,我朦朦胧胧的想着这个事件,本来的一团乌烟瘴气,现在将以婚礼做一个总结束,还有比这样更圆满的结束吗?我甩了甩头,甩掉了那困扰着我的疑惑。刚好凌霄从对面走来,我微笑的望着他说:“恭喜你,凌霄,我刚刚听说事情解决了。”

  他的脸微微的红了一下,眼底有些不自在。迟疑了一会儿,他说:“有件事,咏薇,我没有找到绿绿。”

  “你还不知道她受伤没有吗?”我问。

  他摇摇头。“不知道。我希望——她父亲不至于伤害她。”

  “反正,韦白会带消息回来。”我说。

  黄昏的时候,韦白回来了,他的脸色并不像我们预期的那样喜悦,反而意外的沉重,站在客厅里,我们大家包围在他身边,章伯母担心的问:

  “怎么,不顺利吗?”“不是,”韦白摇了摇头,“林家无条件的答应了婚事,而且非常高兴,老林说他要亲自来请罪,说希望章家原谅他的莽撞,绿绿的母亲高兴得直哭……”

  “那不是很好吗?”章伯母说:“还有什么问题呢?”

  “问题是——”韦白顿了顿,慢吞吞的说:“绿绿失踪了!”

  凌霄惊跳了起来,一时间,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人家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章伯母先开口,望着韦白,她说:“怎么知道她是失踪了?”

  “前天晚上,凌风被刺之后,绿绿就逃开了她的父亲,窜进了一座黑暗的树林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然后,一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露过面。她家里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她。他们怀疑她下了山,到埔里或者台中去了,反正,她失踪了。”韦白紧蹙着眉说。

  室内又静了下来,大家沉重的呼吸着,各自在思索着这件突来的意外,半晌,凌霄轻轻的说:“她不会下山,她不会到都市里去,她一定还在这草原的某一个地方。”“你怎么知道?”章伯母问。

  “她是属于这山林的,”凌霄说:“一只山猫绝不会跑到城市里面去。她还在这附近,如果她一直不露面,除非是——”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我们全体都了解他没说完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死了。”阴影从窗口罩了进来,室内的空气凝肃而沉重,没有人知道绿绿是否负伤,但都知道她没有食物充饥,也没有衣服蔽寒。而且,她不可能会从地面隐没。好一会儿,章伯伯突然跳了起来,用粗鲁的声调说:

  “大家都呆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分头去找?快呀,通知老袁,散开来到各处去找!”

  这似乎是目前所能采取的惟一办法了,我望着章伯伯,在这一瞬间,才发现他暴躁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温暖而善良的心!立即,大家都采取了行动,韦白把附近山区森林划分为好几个地域,分配给大家去找,免得浪费人力在同一个地域里。我们女性都被留在家里,因为凌风还要人照顾,而且,我们也不是好的搜索者。

  搜索的队伍出发之后,我又回到凌风的床边。凌风仍然在熟睡,我坐在床前的椅子里,望着他孩子一般的、沉睡的脸庞。四周非常安静,满窗的夕阳把室内都染红了。我静静的坐着,寻思着绿绿可能去的地方。草原面积辽阔,到处都是森林和岩石,如果她安心躲起来,无论怎么搜索,也不可能找到她,除非她自己从匿藏的地方走出来。她为什么要躲藏呢?怕她的父亲会杀她吗?还是因为她已经心碎?

  我就坐在那儿,迷迷糊糊的想着这种种问题,室内静悄悄的,落日把竹影朦胧的投在窗玻璃上,远方,有晚风在竹梢低吟,轻轻的,柔柔的,像一支歌。我用手托住下巴,半有意识,半无意识的冥想着。我仿佛又看到绿绿,她的脸浮现在梦湖的绿波里。晚风在竹梢低吟,轻轻的,柔柔的,像一支歌……像一支歌……一支我听过的歌,那歌词我仍能依稀记忆:

  “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去向何方?

  只剩下花儿独自芬芳!”

  我猛的跳了起来,梦湖!为什么没有人想到梦湖?如果,要躲藏起来,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梦湖!那儿是山地人认为不祥,而不愿去的地方,那儿有她爱情的回忆,是她多次流连的地方!还有那支歌!那歌词会暗示她什么吗?“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那姑娘已去向何方?……”歌词、苦情花、梦湖,一个山地女孩的殉情……我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战,谁知道她会做些什么?谁知道?我站起身来,似乎有种不自觉的力量在推动着我,我走出了凌风的房间,穿过走廊,走出竹叶居的大门,然后,我每根神经都在提醒着我:“梦湖!”“梦湖!”“梦湖!”我向梦湖的方向跑去,越过阡陌,跑过草原,穿过树林,我奔向那座山,攀过了岩石,迈上了山坡的小径,我一直对梦湖走去。

  原野上的风仍然在唱着歌:“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在这湖边来来往往……”落日的嫣红已转为暗淡,小径上黄叶纷飞,秋意浓重的堆积在树林里,暮色静悄悄的弥漫开来。我急步的走着,听着自己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清脆的声响在林内徊荡,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恐怖之感。寒意爬上了我的背脊,我停住,扬着声音喊:

  “绿绿!你在哪儿?”风在回旋,树木在低吟,山谷里响起了空洞的回音:

  “绿绿!你在哪儿?”我继续向前走,薄暮的阳光昏昏暗暗,秋风萧瑟阴凉,叫不出名字的秋虫在草里低鸣。远方,不知那一棵树上,有只鹁鸪鸟在孤独的啼唤。落叶飘在我的头发上,再坠落到地下。小径上,不知不觉的就布满了流萤,闪闪烁烁的在黑暗的深草里流窜,像一颗闪亮的星星,被敲碎在草丛里。

  我加快了步子,几乎是奔跑着向梦湖走去,我不愿黑暗赶上我,一面跑着,我一面不断的喊:

  “绿绿,你在哪儿?绿绿,你在哪儿?”

  穿过了树林,我喘着气跑出去,停在梦湖湖边。把手按在狂跳的心脏上,我四面张望,一面仍然在喊着:

  “绿绿,你在哪儿?”湖面上堆积着厚而重的暮色,绿色的水面上,翠烟迷离,那些四季长开的苦情花,依然是那一片绿雾中的点缀。我沿着湖慢慢的走,边走边喊,忽然,我猛的收住了步子,用手蒙住了嘴,我看到绿绿了。

  她静静的躺在离湖岸不远的水里,红色的衣服铺展着,像一朵盛开的苦情花,她的长发在水里荡漾,半个脸浮出水面,苍白而美丽,她像是在湖水里睡着了,整个绿色的水柔柔软软的伸展着,像是一条绿色的毡毯。我怔了两秒钟,接着,就狂喊了一声:“绿绿!”不顾一切的,我踩进了水里,伸手去拉她的衣服,我钩不到她,湖水已经浸到我的腰际,我不敢继续前进,因为我的游泳技术太差。折回到岸上,我奔进树林里,拾起一支枯枝,再回到水边。走进了水里,我尽量深入,一直到水漫到了我的胸前。用树枝伸过去,我勾着她的衣服,把她拉到我的面前,我喘着气喊:“绿绿!绿绿!”她的手似乎动了一下,她的脸也不像一般溺死的人那样苍白浮肿,我心头狂喜的浮起了一线希望:她还没有死!紧紧的拉住她的衣服,我把她拖向岸边。上了岸,我费力的抓住她的胳膊,用尽全身的力量把她拉上岸来。一当失去了水的浮力,她的身子就特别沉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力气把她弄上岸来的。但是,她终于躺在岸上的深草和苦情花之中了,而我浑身脱力的喘息着,颤抖着,像人鱼一般滴着水。她确实没有死,她的心脏仍然跳动,她的手心和胸前也有暖气。我望着她,知道没有时间下山去求救,我必须尽快救醒她,否则,时间一长,她绝对活不了。拉住她的两只胳膊,我胡乱的拉上又拉下,真后悔中学上护理课学人工呼吸时总在偷看小说。我不知道我的人工呼吸是哪一种的,但居然也给我控出一些水来,而且,她开始转动着头,轻轻的吐出一两声模糊的呻吟。我用力搓着她的胸口和手臂,希望能增加她一些热力,一面大声呼喊她:

  “绿绿,醒来!绿绿!”

  我拍着她的面颊,掐着她的人中,想尽各种我所听说过的办法来弄醒她。给我一阵乱搞之后,她长长的呻吟了一声,忽然张开眼睛来,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她困惑的望着我,试着要抬起她的头来,大概体力还没有恢复,她又颓然的倒回草地里。皱着眉,她呻吟的说:

  “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这样子?”

  “你差一点淹死了,”我说,看到她醒来,不禁高兴得眉飞色舞:“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绿绿?幸好我的第六感把我引到这儿来,否则你就完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任何事都好解决,为什么想不开?”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仿佛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救我起来?”她喃喃的问。

  “是的,你以后千万别再寻死了,”我说:“都是那个传说中的故事太害人,你差一点成为第二朵苦情花。”

  “寻——死?”她困惑的问:“你是说自杀?”

  “是的。”我仍然在搓着她的手腕,她浑身冷得像冰,幸好并没有受伤。我忘了她懂得的国语词汇有限。“我没有自杀,”她摇着头,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我在这树林里躲了两天,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很热,想泡泡冷水,我想,我是太累了,一到水里就发昏了。”“是吗?”我凝视她:“你两天都没有吃东西?我想。”

  她的眼神疲倦而迷惑。

  “我——不知道,”她精神恍惚的说:“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不敢回去,我——”她忽然瞪着我,意识回复了,张大了眼睛,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热烈的说:“他们要弄掉我的孩子,你把我藏起来,好不好?我不能让他们弄掉小孩,我要他!”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脸上燃烧着一种母性的纯情。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如此被感动,我在她脸上看到一种原始的、母性的光辉。我了解了,为了保护这未出世的孩子,她才惶惶然的逃到这深山里来,宁可挨饿受冻也不肯回家。而且,她并不在意孩子的父亲要不要她,只是本能的要保护属于自己的小生命,像一切雌性动物所能做到的一样。

  “你知道,问题已经解决了,”我拍拍她的手背,愉快的说,我高兴我是第一个告诉她这件好消息的人。“凌霄已经承认了,章家到你家去正式求了婚,你爸爸妈妈也都答应了,所以,你不必躲起来,你和凌霄马上要结婚,也没有人能抢走你的小孩。”她从地上坐了起来,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她的手紧抓着我,嘴唇颤动着,吞吞吐吐的说:

  “凌——凌——凌霄?”

  “是的,凌霄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他说要和你结婚,你看,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是不是?”

  她的嘴唇仍然在颤抖,眼光困惑迟钝。

  “可——可是,凌霄——为——为什么要娶我?”

  “他要对孩子负责任呀!”我说:“而且,他不是一直很爱你吗?”她垂下眼睛,手指冰冷。

  “他——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孩子——不——不是他的。”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的心脏陡的痉挛起来,四肢发冷,这时才感到我浑身的湿衣服贴着身子,而山风料峭。

  “是谁的?”我问。“那——那个——”她坦白的望着我:“那个画画的人。”

  余亚南!我的呼吸停顿了两秒钟,接着,我的思想就像跑马一般的活动了起来,余亚南!那个长着一对迷人的眼睛的年轻画家!他骗取了凌云的感情,又骗取了绿绿的身体,然后飘然远引!那个收集灵感的专家!他对这些纯洁的女孩做了些什么呀!我坐在那儿出神的凝想,风冷飕飕的吹了过来,我连打了两个寒噤,发现天已经黑了。绿绿从地上爬了起来,我实在佩服她的体力,她看来又若无其事了。在林边的地上,她弯着腰寻找,我问:“你找什么?”“火柴。”她在一堆残烬边找到了一盒火柴,我想,那很可能还是余亚南给她画像时留下来的。我们在湖边生了一个火,烤干了我们的衣服和身体。我的思想已经成熟了,握住她的手,我说:“听我说,绿绿,关于你肚子里的孩子,这是我和你,和凌霄心里所了解的秘密,你绝不要再讲出去,章家都以为是凌霄的孩子,这保障了你和孩子以后的生活和命运,你懂吗?凌霄既然承认了,别的都没什么关系,你自己千万别漏了口风!”她看着我,了解的点了点头。她告诉我,她不敢说出余亚南的名字,因为怕她父亲强迫她堕胎,又怕她父亲下山去找余亚南算帐。“他会在城里乱找,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找,会去杀人,如果他走了,妈妈会伤心死了,害怕死了。”她说。我知道,她并不笨,她下意识里未始不存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凌霄会挺身而出。但是,我还有疑问:

  “你很喜欢余亚南?”我问。

  她撇了撇嘴,眼里有惭愧之色。

  “我不知道,他对我说,我是最最完美的,是什么女神的化身,我——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画画,画我,他说要跟我躲到山里面去生活,吃露水和果子……他讲的话像故事一样,很好听很好听,我就……”

  我懂了,我几乎看到了余亚南,如何去催眠这个终日流荡迷失的山地女孩。我问:

  “你现在还想他吗?”她很快的摇摇头。“他跟我不是一样的人,”她语气很平静:“他总是会走的。”她注视我,又加了一句:“我不知道会有小孩。”

  我在心底叹息,发现她竟像一张白纸一样纯洁,她甚至还没有了解爱情是什么,章伯伯说她淫荡,这是多大的误解!或者,她比我,比凌云,比任何一个大家闺秀更纯洁些。

  “让我们回去吧!”我站了起来,“章家会以为你没有找到,我又失踪了。”我们向青青农场走去,她很软弱,我们走得很慢。一路上,我都朦胧的感到有个好神灵在我们的旁边,它牵引我到梦湖来救了绿绿,也让我获知了事情的真相。

  但是,凌霄为什么要承认这个孩子呢?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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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逐渐的升高了,虽然季节已进入了秋天,太阳的威力却丝毫没有减弱,那条满是黄土的公路赤裸裸的曝晒在烈日之下。我的帽子挡不住热力,汗水在我的头发里面蒸发。我的双腿疲倦无力,四肢像瘫软成一团的棉花,步行让我感到非常吃力,而阳光让我头晕目眩。我不知道这样走到埔里要几小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公路局的车子可乘,(事后我才知道确实是有的,而且只要走到镇上就可以搭车。)对方向也糊糊涂涂,只是盲目的向下山的方向走。

  这样走了两小时之后,我才发觉自己的“出走”过于冲动,第一,我从昨天晚上起就没有吃东西,再加上一夜没有睡觉和紧张、恐怖、伤感的各种刺激,早已虚弱到极点,两小时下来,我已举步维艰。第二,事先一点计划也没有,我即使走到了埔里,又准备怎么办?到台中?然后呢?回台北?去找妈妈?还是找爸爸?第三,这是最严重的一点,我发现我身上没有带钱。在青青农场,钱根本毫无用处,几个月来我没有用过一毛钱,早已忘记人的世界里,没有钱是无法生活的。妈妈走时给了我两百元,我全放在抽屉里,离开的时候竟连想都没有想到,这样走下去,我怎么也不可能徒步到台北,那么,我该怎么办?

  我生平没有如此疲倦和泄气过,站在路边,我翻开每一件衣服的口袋,抖出了我随手带的一个小皮包里的全部东西,只找到了二十三块零五角钱,这一点钱够我干什么呢?我几乎想折回青青农场,但是,我的倔强不容许我回头,青青农场里那些解决不了的感情纠葛,也不容许我回去,我眼前始终浮着绿绿拚命救凌风时的表情,那样勇敢,那样不顾一切!不,反正我不能回去,无论情况多么困难,我还是要先走到埔里再说。随后,我发现我的脖子上还有一条戴了多年的金项链,这增加了我的勇气,到埔里之后,我或者可以找到一家当铺或银楼,那么,最起码可以换得我到台中的旅费,到了台中,我就可以打电报给妈妈,让她来台中接我。这发现让我定了心,我又继续走上了我的旅程。

  那旅程何等艰苦!许久许久之后,我都忘不了那一天。炙热的阳光,飞扬的灰尘,我踉跄的迈着步子,越走越无力,越走越困苦。我的嘴唇开始发干,继而喉咙烧灼,胸腔像要爆炸,胃部也跟着疼痛起来。公路蜿蜒漫长的伸展着,仿佛直通天边,无论怎样走,也走不到终点。我的头涨痛而晕眩,阳光里有数以千万的金星在跳动,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会倒下去,好几次,我瘫软的坐在路边的草里喘息,像个受伤的、迷途的小绵羊。这样,我走了又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但是,埔里依旧不知在地球的哪一点。

  当我在路边发现了一块草地,又发现一座小树林的时候,我高兴得想欢呼,走进了树林里,我倒在一棵松树底下,像一支烧熔了的蜡烛,整个身子全瘫痪了。躺在那陌生的树林里,我舌敝唇焦,喉咙、胸腔和胃部都在烧着火,我用舌头徒劳的舔着嘴唇,汗珠像雨点般从额上滚下来,衣服都被汗水所湿透,贴在我的背上。

  林子里静悄悄的,软弱和孤独开始向我袭来,我想起青青农场的竹林,溪水,和那山上的梦湖!我想起凌风,凌云,凌霄,还有韦白,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呢?我离开青青农场才几小时,但是,好像已经有几百年了。我已经开始怀念它,而且,越来越感受到离别的强烈的痛楚了。

  有一只鸟从远方飞来,噗喇喇的落在我身边的松树上,我仰躺在地下,望着它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能当一只鸟多好,高兴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如果我是一只鸟,我先要飞回青青农场去看看,看看凌风,看看凌云,凌霄,章伯母……,看看我所爱的那些人们。

  我忽然从地上坐了起来,那只鸟似曾相识,是一只白色的鸽子,它多像凌云的鸽子呀!凌云的玉无瑕!它在松树上歪着头看着我,我不由自主的对它伸出手去,试着喊了两声:

  “下来!玉无瑕!下来!”

  它真的飞了下来,毫不考虑的直飞到我的手背上,玉无瑕!它竟然是玉无瑕!我像个流浪人看到了亲人一般,突然涌上了满眶泪水。用手轻轻抚摸它光滑的白色羽毛,我悲悲楚楚的对它说:“你从那边飞来的,是么?你还要飞回那边去,是么?”而我呢?我也从那边来,却不能飞回那边去!我举起它来,用面颊贴着它,鼻中酸楚,泪雾迷蒙。它扑动了两下翅膀,我立刻抓牢它,对它说:“别走,玉无瑕,再陪陪我吧!我是这样孤独!”

  它真的停了下来,一个劲儿的歪着头打量我,我抚摸着它,猛然间,手触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它的脚上绑着一张纸条,凌云的情书?不!余亚南已经走了,这不会是他们的通讯。解下了那张纸条,我打开来,上面的字迹使我欲哭无泪,竟是凌云写给我的!上面写着:

  “咏薇:你的出走使二哥发狂,阖家大乱,如果接到了这张

  纸条,盼立即回来!

  凌云”

  我用手蒙住脸,坐在树林里无声的啜泣。我的心在呼喊着:“回去!回去!”我每个细胞都在跳动,每根神经都在呼唤凌风。折回青青农场的愿望超过了一切。半晌,当我放下手来,玉无瑕已经飞走了,它怎么会找到我?这不是天意要我回去吗?我站了起来,走回到公路上,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站在路边迟疑了两分钟。玉无瑕已经飞回去了,我也要飞回去,我发现几个月的青青农场的生活,也把我训练得有了家鸽的习性。我回转了方向,开始往青青农场走去。

  我在下午四点多钟回到了青青农场,疲倦,衰弱,饥渴,而肮脏,我没有走到幽篁小筑,只在看到青青农场的招牌时就完全脱力了,我扶住那块招牌,身子往下溜,晕倒在牌子底下。我醒来的时候,一室温暖的灯光罩着我,没有比再看到章伯母温柔的微笑更安慰的事了,也没有比又接触到我那住了几个月的小屋更亲切的事了,我想哭,又想笑,章伯母静静的坐在我的床边,用手抚摸着我的面颊,轻轻的说:

  “再睡一会儿,咏薇,你还很衰弱。”

  “我流浪了一天。”我哑声说,喉咙还在隐隐作痛。

  “我知道。”章伯母对我温存的微笑。

  “我收到了玉无瑕传的信。”我说。

  “我知道。”章伯母再说。

  “我总算回来了。”我说,倦意仍然浓重,打了一个呵欠,我伸展四肢。“凌风好么?”

  “你回来了,就没有什么不好的了。”

  我微笑,把头转向一边,又沉沉的睡去了。

  事后,我才从凌云嘴里,知道了那天我走后的事情,据说,凌风在八点多钟突然从沉睡里醒来,大叫着说我走掉了,他们都认为他在做噩,但他坚持要见我,于是,凌云只得到我的屋里来叫我,而发现了我的留条。然后,整个章家都陷入了混乱里,凌霄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老袁和章伯伯、韦白都出动了,各方面寻找,凌风发狂一般的要自己去找,他们只好给他注射镇定剂。章伯母发现我没有带钱,认为我必定不会走远,于是韦白建议利用鸽子,凌云就把每只鸽子的脚上都绑上纸条,六十几只鸽子全体放了出去。这原是碰碰运气,因为鸽子不会寻人,只希望我能认出鸽子来。没料到真会有一只鸽子飞到我的附近,而被我认了出来,竟鬼使神差的收到了纸条。鸽子放掉之后,凌霄又骑摩托车出去找,到了镇里,没有找到,又往埔里的方向找了一段,但估计我不会走得太远,而没有继续找下去。然后,都认为我一定搭上了公路局的车子,去了埔里或台中,直到四点半钟,韦白发现我倒在青青农场的牌子底下,手里紧握着凌云写的纸条。他把我抱了回来,先抱到凌风的床前面,凌云说,当凌风看到我那么狼狈的时候,他哭了,像个孩子般哭得非常伤心,说我不该这样轻率的离去,简直是虐待自己。

  这些都是后来凌云陆续告诉我的,至于那一天,我沉沉睡去后就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来,醒来时已红日满窗,凌云捧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食物站在我的床前面,微笑的望着我。我坐起身来,从来没有感到那样饥饿。凌云把托盘放在我床前面,笑着说:“你一定饿垮了,赶快吃吧!我那个好哥哥哦,已经问起你一百二十次了。”我的脸微微发热,噢!凌风!能重新见到他是多么欣慰的事情,我好像有几百个世纪没有见到他了!托盘里的蛋香绕鼻而来,我看过去,一大杯新鲜牛奶,两个油炸荷包蛋,还有一大盘刚出笼的热包子。我多久没吃过东西了?起码一百天!我想。拿起筷子,我立即大吃特吃了起来,我的好胃口使凌云发笑,她坐在我的床沿上,絮絮的向我述说,凌风怎样一清早就问起我,睡得好不好?吃东西了没有?做噩梦了没有?醒来了没有?有人照顾没有?生病了没有?……她叹了口气,笑着说:“你不知道他有几百个问题!简直像个老太婆了!”

  我饱餐了一顿之后,又好好的梳洗了一番,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镜子里的我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睛又是亮晶晶的了。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我和凌云来到凌风的房间里。在走进房间之前,我的意识全陷在一种朦胧的喜悦里,因为我出走过,我几乎失去了这一切,而我又回来了,重又拥有这一切,这使我有种强烈的失而复得的欣喜。因此,我完全没有想到我出走的原因仍然存在,那分纠葛并未解决,而凌风——依旧不是个忠实的好爱人,依旧不该属于我。

  跨进房门,我一眼看到满房子的人,韦白,章伯伯,章伯母,凌霄,再加上和我一起进来的凌云,挤满了一个房间。他们围在凌风床边,似乎在追问绿绿的事情,我的出现使他们住了口,但是,我的喜悦也已经从窗口飞走了,我开始发现,我的出走虽然不智,我的回来却更加不智。

  凌风费力的用右手支起他的半个身子,眼睛像电光般射向我,哑着声音说:“咏薇,你——你怎么这样傻?”

  我站在他的床边,低垂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重逢的喜悦和绿绿的阴影同时并存,感情上的矛盾和精神上的压迫让我喘不过气来。凌风握住了我的手,握得那样牢,好像怕我逃走。他用沉痛的语气说:

  “咏薇,你真不该出走,在真相没有弄明白之前,你尤其不该走,”他顿了一顿,叹口气,痛心的说:“我是那样坏吗?咏薇,你对我连一点信心都没有!”

  我依然不语,章伯母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故作轻快的语气说:“好了!咏薇总算回来了,这比什么都好,假若把你弄丢了,你叫我怎么见你母亲?”

  “她会回来的,”韦白站在我对面,微笑的望着我说,他的笑容温暖而解人。“她是只小鸽子,她认得那儿是她的家。”他的话一直讲进我内心深处。

  章伯伯背负着手,在室内不停的走来走去,看样子心情十分恶劣,忽然停在我的面前,他盯着我问:

  “你为什么要出走?咏薇?我们待你不坏呀!”

  我咬住了嘴唇,别过头去。章伯母急忙打着岔说:

  “好了好了,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谈吧,还是讨论如何处置绿绿,凌风既然否认这件事,我们只有找着绿绿,问个清楚明白……”“根本不用问,”章伯伯愤愤的说:“那准是一个山地人的种,老林是看上了我们家,想尽办法要把女儿嫁过来,整个事情全是诡计,如果不是你们阻止,我就把老林关到监狱里去,他不吐出实情来才有鬼!呸!他想动我们家的脑筋,活见他的大头鬼!想想看,我们章家怎么会娶那种野人,他做梦!甭想!”“老林不是个无中生有的人,”韦白静静的开了口:“这事最好还是彻底解决,否则总是后患。”

  “彻底解决就是把老林抓起来……”章伯伯吼着说。

  “让整个山胞村都动公愤?”韦白问:“他们的爱和恨都很单纯,别让他们觉得平地人在欺压他们!”

  “那么,我们难道真娶绿绿?”章伯伯瞪大眼睛:“韦白,你是不是也认为那个孩子是凌风的?”“那个孩子是我的。”一个声音忽然低而清晰的冒了出来,像枚炸弹一般震动了每个人,我瞪着眼睛望过去,是凌霄!他挺立在窗口,阳光从窗口射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坚决,果断,和不顾一切。他的眼睛光明磊落,薄薄的嘴唇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一目了然,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室内好半天没有人说话,然后,章伯伯的头向凌霄伸了过去,用低哑的声音说:“刚刚是你在说话吗?”

  他的神情阴鸷凶猛,仿佛要把凌霄吞进肚子里去。但,凌霄的背脊挺得很直,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他直视着他的父亲,安安静静的说:“是我。”“你说什么?”章伯伯阴沉的问。

  “我说绿绿的孩子是我的,”凌霄坦白的说:“事到如今,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再沉默下去,凌风也不该受平白的冤枉,”他抬起眼睛来望着凌风,低声说:“我很抱歉,凌风,你这一刀应该我挨的。”“啪”的一声,章伯伯重重的对凌霄挥去了一掌,凌霄后退了一步,嘴角立即流出血来,他用手背擦去了嘴边的血渍,站在那儿默然不语。章伯伯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咆哮着说:“你干的好事?天下的女人死绝了?你会找到那个臭婊子!你把我们章家的脸全丢光了!现在你说怎么办?怎么办?我打死你这个混蛋!”章伯母拦了进去,拉开了章伯伯,她喘着气说:“一伟,你别冲动呀!怎么你永远这样沉不住气?”面对着凌霄,她深深的注视着他,说:

  “凌霄,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你能确定绿绿那个孩子是你的?”凌霄的脸色转为苍白,他的眼睛热情而明亮。

  “妈,我很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你不了解绿绿,她不是一个淫荡的女孩子!”“见你的鬼!”章伯伯破口大骂:“她整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勾引男人,还说她不淫荡!生来的荡妇相!”

  “一伟,”章伯母忍耐的说:“你就少说两句吧!问题在这儿,你发脾气于事无补呀!”望着凌霄,她说:“为什么你到现在才说?事情一开始你为什么不承认?”

  凌霄垂下头去,半晌,他才抬起头来,眼底有一抹淡淡的羞惭和迷惑。“我不知道,”他困难的说:“我想,人都有一些弱点,在那种情况下,我觉得承认了很丢脸。而且,我和绿绿并不是——很认真的,我想,我只是玩玩而已,并没料到我需要真正的负责任……”“现在你为什么又承认了呢?”章伯母继续问。

  “我不能让凌风代我受过,”凌霄垂下了眼睛:“他已经挨了一刀,不能再因此失去咏薇,”他看了我一眼。“何况——

  何况——那个孩子总是我的呀!”

  “我不了解,”章伯母脸上有困惑之色:“绿绿为什么不肯指出你来呢?”“我告诉你为什么她不说,”章伯伯愤怒的插了进来:“因为她也不能确定孩子是谁的,我打赌和她睡过觉的男人起码有一打!”“这是不对的,”凌霄的脸色又苍白了,他有些掩饰不住的激动:“绿绿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承认,只是因为我没有承认,她也是一个人,她也有自尊,她不愿勉强我,而且,她怕她的父亲会伤害我。”“那么——”章伯母沉思片刻,“你现在预备怎么解决这件事情?”“我——”凌霄仰了一下头,低低的说:“我娶她。”

  “见鬼!”章伯伯跳了起来:“你要娶谁?”

  “绿绿,”凌霄静静的说:“我要对她和孩子负责任。”

  “你敢!”章伯伯暴跳着说:“我绝不允许我家里有绿绿那种儿媳妇!我绝不允许!不管怎么样,我不承认那个孩子,我也不许你和她结婚!”“爸爸!”凌霄白着一张脸,眼睛黑幽幽的闪着光,平心静气的,说:“你忘了,我已经将近三十岁,早就到了可以自主的年龄,我希望你能让我决定自己的婚事!”

  章伯伯把桌子一拍,大骂着说:

  “混蛋!你——你——你简直是造反了!你是我儿子,你就得听我的话……”“一伟!”章伯母又拦了进来,她柔和的声音向来对章伯伯的坏脾气有莫大的功效。“你不要这样大呼小叫,好在现在总算弄清楚了真相,关于如何善后,我们再慢慢商量,如果凌霄喜欢绿绿,让他们结婚也未为不可,你何必固执的持地域的偏见,绿绿那孩子纯朴美丽,我倒很喜欢她。总之,我们出去谈吧,凌风需要休息,大家一直在这儿吵,他的伤口怎么会收口?走吧!我们出去谈!”

  章伯伯诅咒着向门口走去,大家都跟着走了出去,凌风握住我的手不放,韦白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低声的对我和凌风说:“一天云雾都散清了,嗯?今天的太阳真好,不是吗?把握你们的今天吧!”大家都出去了,章伯母最后离去,用含有深意的眼光看了我们一眼,带上了房门。

  室内有一阵岑寂,我低着头,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而且,还有几分愧怍和歉疚。为什么我认定是凌风干的呢?多么不合理的固执!竟连解释的余地都不给他?不听信他任何一句话!我是多么幼稚又多么武断呀!幸好我是回来了,如果我没有回来,这误会要那一年才能解除?

  “咏薇!”他低唤。“嗯?”“还生我的气吗?”我望着他,他的脸色依然苍白,眼神也很疲倦,我用手轻轻的抚摸他扎着绷带的左肩,支吾着说:

  “痛不痛?”“这儿痛,”他把我的手拉到他的胸前,按在他的心脏上。“被你急的。咏薇,”他怜惜的抚摸我的面颊:“你昨天受了多少苦呀?”“没有你多。”我轻轻的说,坐在他的床沿上,弯下了身子,主动的送上了我的唇。他立即揽紧了我,这一吻,我吻进了我全部的歉疚,忏悔,怜惜,和深情。

  抬起头来,他的眼角有泪,我用手指拭去了它,问:

  “怎么了?”“这两天以来,像两百个世纪一样长,我觉得你像失而复得一样。”“我也这样感觉。”我低低的说,紧握着他的手,从没有一刻,我觉得如此平静和满足。

  太阳透过了竹林,映满一窗明亮的绿。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6-30
20



  他跑得非常之快,原野上凹凸不平,没有多久,我已气喘不已,但他的脚步丝毫都不放松,反而步步加快,我踉跄着,挣扎着,喘着气喊:“你带我到哪里去?我不去!”

  “去找绿绿!”他也跑得气喘吁吁:“去找他们理论!”

  “我不去!”我喊。“你非去不可!”他喊。

  我们跑进了树林,荆棘刺伤了我的手臂,树枝勾破了我的衣服,他紧抓住我的手,发狂的向前奔跑,我跟不上他的步子,数度跌倒又爬起来,我的头发昏,喉咙干燥,被他紧握的手每个骨节都在痛楚。一根藤蔓绊住了我的脚,使我整个身子冲出去,再跌倒下来,我的手臂擦在一株树干上,痛楚使我放声尖叫,他停住,喘息的望着我。

  “你发疯了!”我喊着,坐在地下,用手蒙住了脸。

  “好了!咏薇,”他把我拉起来。黑暗的树林内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被痛苦燃烧着的眼睛。“你要跟我去弄清楚这件事!我们走!”“我根本不要去!”我大喊:“你放开我!”“你一定要去!”他也大喊:“我会把绿绿捉来,她凭什么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要把她吊起来,审问出事情的真相!”“你想威胁她,我知道!”我发着抖,他眼睛中有一抹狂野的光。“你想让她害怕,使她不敢说出来!我明白了,她怕你,所以不敢说出你的名字!你现在又想威胁她,叫她另外说出一个人来……”“啪”的一声,他猛的抽了我一个耳光,我站立不住,差点跌倒,退后了几步,我望着他。月光和树影在他的脸上交错,他的嘴扭曲着,眼睛疯狂而凶狠。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他的表情使我恐惧,而那一耳光的重击,在我脸上热辣辣的发着烧。生平没有挨过打,也从不知道挨打的滋味,这一耳光带来的不止委屈,还有更多的恐怖,再加上他那凶狠的表情,和林内黑黝黝的光线,我不知道我是和怎样的一个人在一起?是人还是魔鬼?他向我走近了,我不住的后退着,四肢剧烈的发起抖来,喃喃的,我语无伦次的说:

  “你你——你——不——不能碰我,你——你——你——

  不能——不要打我!你——”

  他逼得我更近了,他的嘴唇也在颤抖:

  “咏薇,你过来,你别怕我,我不是要打你,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咏薇,你别怕,我不打你,是你把我逼急了,咏薇,咏薇……”我听不清他说的话,只看到他越来越向我逼近的脸,和那只他曾打过我耳光的手,他向我伸出手来了,我退着,退着,一株树挡住了我,我退无可退,他的手已接触到我的衣服,他嘴里还在不停的说:

  “你怕什么?咏薇?是我呀,是凌风。我没有想到会吓着你,咏薇,你别怕,我不再打你,咏薇……”

  我抖战得十分厉害,直直的瞪着他,当他的手接触到我的衣服的一刹那,我爆发了一声恐怖的尖叫,掉转身子,不辨方向的狂奔而去。凌风在后面紧追了过来,同时发狂般的大喊:“咏薇!咏薇!你别跑呀!咏薇!我不打你!你回来,咏薇,你会摔交,咏薇……”

  我没命的奔跑,脑子里糊里糊涂,除了恐怖的感觉,什么意识都没有。我只知道要逃开凌风,必须逃开他!穿出了树林,我不辨方向,在原野上狂奔。凌风紧追不舍,边追边喊:“咏薇!咏薇!咏薇……”

  我跑着,目光模糊,呼吸急促,突然间,斜刺里窜出一个高大的黑影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抬头一看,是张狰狞可怖的脸!绿绿的父亲!他举着一把刀像个凶煞神般对着我,我大叫一声,折回了头再跑,我撞在凌风的身上,跌倒在地下,凌风弯腰注视着我,他的手颤颤抖抖的抚摸着我的面颊,嘴里喃喃不清的说:“都是我不好,我吓着了你,我不该打你,都是我不好,咏薇,我那么那么爱的咏薇,我怎么会打你……”

  那高大的黑影扑了过来,我完全昏乱了,只会不断的狂喊,那山地人攫住了凌风,我什么都弄不清楚了,只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女性尖锐的呼叫:“凌风!小心!刀子!”

  然后,我看到月光下刀光一闪,接着是凌风的一声痛苦的呼号,我从地下跳了起来,正好看到那山地人把刀子从凌风的肩膀上拔出来,我张大了嘴,望着从凌风肩膀上汩汩涌出的鲜血,完全吓呆了。然后,我看到那山地人再度举起了刀,对着凌风挥下去,我大喊,出于下意识的扑了过去,但是,有个人影比我还快,一下子窜过来抱住了那山地人的胳膊,我看过去,是绿绿!月光下,她的脸苍白紧张,那山地人怒骂着要拔出手来,但绿绿拚死抱住她父亲的手臂和刀子,同时,对我大喊着说:“你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叫人来!去呀!去呀!去呀!”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转身向着幽篁小筑飞奔,同时尽我的力量大声喊:“救命呀!救人啦!”但是,在各种刺激和惊恐之后,我已经浑身无力,跑了没有多少步,就摇摇欲坠的要跌倒,扶住了一棵树,我靠在树干上拚命喘气,只觉得眼前发黑,头中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我才回过气来,又拉开喉咙大喊,迈着不稳定的步子向前奔跑,当我看到手电筒的光的时候,我真高兴得要晕倒,我鼓足余力来喊:“救人呀!谁在那儿?”

  来的不止一个人,是凌霄和老袁。秀枝看到我们出去的时候就告诉了章伯母,一定是章伯母的第六感使她派出凌霄和老袁来找我们。凌霄扶住了我,我们尽快回到凌风被刺的地方,远远的,老林看到我们就带着绿绿窜进了黑暗里,等我们赶到,月光下,只有凌风独自倒卧在血泊里,鲜血把他的白衬衫染成了一片鲜红。

  我站住,深吸了一口气,喃喃的说了一句:

  “他杀死了他!”就双腿一软,晕倒了过去。

  这以后的事我都是朦朦胧胧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带回幽篁小筑的,也不知道凌风是怎样被抬回去的,只晓得当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整个幽篁小筑都是沸沸扬扬,全是人声。我站了起来,虽然软弱,神志却清明多了,打开房门,正好凌云从对面走来,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急促的说:“凌风呢?他死了,不是吗?”

  “他没有死,”凌云握住了我的手,紧紧的握住,她一定怕我再倒下去。“他只挨了一刀,血流了很多,你现在可以去看他吗?他在找你。”我抽了一口气,然后,我仆在门框上,轻轻的啜泣了起来,凌云用她的胳膊围住我的肩膀,她在危急之中,反而比我坚强。好一会儿,我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拭去了泪,跟她走向凌风的房间。房里全是人,章伯伯、章伯母、凌霄、韦白,还有韦白学校里的校医,挤满了一个房间,吵吵嚷嚷的。章伯伯在摩拳擦掌的说要剥老林的皮,韦白在劝解。不过,这些对我都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我的眼光只是定定的停在凌风的身上。

  他躺在那儿,脸色比纸还要白,嘴唇上没有丝毫的血色,但是,眼睛却瞪得很大,带着种烧灼般的痛苦,用眼光环室搜寻,我们的眼光接触了,立即像两股电光,绞扭着再也分不开来。在这一瞬间,我分不出是喜是悲,也不知道对他是爱是恨,只觉得酸甜苦辣各种情绪,涨满胸怀,竟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只能愣愣的站着,愣愣的望着他。

  好半天,他微微掀动了嘴唇,虚弱的低唤了一声:

  “咏薇!”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到如今,我才了解自己竟是这般软弱无能,似乎除了流泪,我就没有任何办法。呆站在那儿,我低着头唏嘘不已,章伯母长叹了一声,说:

  “唉!这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笔孽债!”

  推了一张椅子到凌风床边,她把我按进椅子里,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孩子,你就陪陪他吧,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被动的坐在那张椅子里,我只是一个劲儿的低头垂泪。章伯伯在和校医研究,是不是要把凌风送到埔里或台中去医治,校医表示没有伤到筋骨,目前又血流过多,还是在家调养比较好,韦白也说缺乏交通工具,如果用三轮板车颠上一两小时,可能再度造成伤口流血,一动不如一静。只有章伯伯坚持要送医院,怕有校医没检查出来的伤势。最后,还是凌风呻吟着说了一句:

  “我绝不去台中,我要留在家里。”

  章伯伯看看凌风,不再坚持了,但又想出一个新的问题:

  “经过情形到底是怎样的?咏薇?”

  “我——”我收集着散乱的思想:“我也弄不清楚,大概老林就等在幽篁小筑附近,跟踪着我们到野地里,等我们离幽篁小筑很远了,就乘人不备窜了出来。”

  “哼!我要剥他们的皮!”章伯伯咬得牙齿格格作响:“简直没有法律,任这般野人杀人放火,我们的生命还有什么保障!天亮我就去找警察来,看吧!我不报这个仇我就不姓章!这些王八蛋……”“我说算了吧!”章伯母又叹口气,声音十分疲倦和苍凉:“仇恨都不是简简单单一点小原因造成的,这些年来,你用山地人做工,又不肯客客气气的待他们,他们早就怀恨在心,再加上绿绿——”她咽住了,又叹口气:“唉,总之一句话,他们如果有五分错,我们就也有五分。现在,千幸万幸没有出人命,我们就别再追究了吧,继续闹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怎么?”章伯伯跳了起来:“凌风挨他一刀难道就算了?他以为我们章家人好欺侮……”

  “你不是不了解,”章伯母幽幽的说:“山地人都单纯朴实,就是剽悍一些,如果你不去惹他们,他们绝不会来惹你的,这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绝不这样——”章伯伯的话讲了一半。

  “好了,”韦白插了进来:“凌风需要休息,我们出去讨论吧!让凌风睡一下。”他们向门外走去,章伯母回头对我说:

  “你陪他一会儿?嗯?”

  “我——”我犹豫着。

  “咏薇,”凌风在床上恳求的唤我:“请你留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情不自已的坐了回去,当他们退出门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绿绿,那个在最危急的关头,拚死命保护了凌风的那个女孩子,我对她的最后的一个印象,是她用全力抱住她父亲的刀子。她怎样了?会不会也受了伤?在那种情况下,要不受伤几乎是不可能的。谁会去治疗她?我追到房门口,叫住了凌霄:“你最好去找一找绿绿,”我低声说:“可能她也受了伤。”

  “是吗?”他的脸微微的扭曲,眼睛里有着痛苦:“她怎么会——”“是她救了凌风,”我说:“她用身子扑在她父亲的刀上。”

  凌霄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沉思片刻,他点点头说:

  “你放心吧,我会去找她。”

  我回到凌风的床边,他的脸色更苍白了,被单上到处都染着血渍,伤口虽被厚厚的绷带所包扎,血仍然渗了出来。我有些惊悸,血使我害怕。“你还在流血,”我说:“我去找医生来!”

  “不要,咏薇,”他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抓住了我,他的手是灼热的。“你坐下来,好吗?”

  我坐了下来,不安而且担心。

  “你在发烧。”“别管它,好吗?”他软弱的,却坏脾气的说:“你只是想跑开而已,陪着我对你是苦刑,我想。”

  我忍耐的坐着,咬住嘴唇,默然不语。被伤害的感觉咬噬着我,各种复杂的情绪包围住我,仅仅是昨天,我还多么愉快而骄傲的享受着我的爱情和生命,张开了手臂,拥抱着整个的世界。现在呢?我处在多么可悲而尴尬的地位!他对我还要求些什么呢?那个女孩怀着他的孩子,又拚了命来保护他,一个男人,还不该对这样的女孩负责任吗?我应该走开了,走开,走开,走开……走开到远远的地方去,到世界的尽头去。“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暴躁的说:“你觉得勉强就不要待在这儿!”他呻吟着,头在枕上转动,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了下来。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继续忍耐着,因为他显然十分痛楚,而且在发着烧,抬起眼睛来,我望着他,哀求的说:“你别折磨我了吧,凌风!”

  我的眼泪软化了他,沉默了片刻,他把灼热的手压在我的手上。“对不起,咏薇,”他呻吟的说:“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气,我发脾气,是因为我太痛苦的原因,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样想的,这使我焦急——哎,”他把头转向一边,汗湿透了枕头套。“你已经相信我了,是不是?哎唷!”他呻吟,抓紧了我的手:“给我一点水,好么?”

  我倒了一杯水,把手插进他脑后,扶起他的头来,喂他喝着水,他如获甘泉,大口大口的把水喝完了,然后,他侧过头来,把灼热的嘴唇贴在我的手臂上,轻轻的吻着我,低声的说:“咏薇,我多么多么爱你!”

  泪沿着我的面颊滚落,他的声音绞痛了我的心脏。把他的头放回在枕头上,我用一块毛巾打湿了,压在他的额上,含泪说:“你就好好睡一下吧!”

  “但是,你已经相信了我,对不对?”他固执的问。

  “相信你什么?”“我没有做过那件事!绿绿那件事!”

  我默然,我知道那个孩子必定是他的,我也不想再欺骗自己。“喂!”他的坏脾气又来了,暴躁的喊:“你相信了,是不是?”我望着他。“现在不要谈这个问题,好不好?”我勉强的说:“你需要休息,赶快睡吧!”“但是,你相信我了,对不对?”他大声喊,用手扯住我:“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相信我了,对不对?”

  我挣脱了他,走到门边去。

  “我不相信,凌风,我无法说我相信!”我哭了出来:“你别再问我,你睡吧!我去找医生来看你!”

  “你不要走!”他大叫,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我告诉你,那不是我干的事,我告诉你——哎唷!”他不支的倒了回去,碰到了伤处,痛苦的大叫:“哎——啊!”

  我跑回床边,用手按住他,哭着说:

  “好,好,算我相信你,你别再折磨我了,你躺着吧,凌风……”我泣不成声,真不知道这是哪一辈子的冤孽!

  章伯母和校医闻声而至,医生给他注射了一针镇定剂,又打了两针消炎针,他烧得很高,医生表示,如果发烧持续不退,就只有赶快送医院。整晚,我,凌云,和章伯母都守在他的床边,轮流照顾他,不停的把冷毛巾敷在他的额上。

  他辗转呻吟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的烧退了,开始进入平静的睡眠状态。“他没事了,”医生说:“以后只是休养,给他在学校里请假吧,他起码要在床上躺两个星期。”

  他睡得很安稳了,呼吸均匀的起伏着,我注视着他,他熟睡的样子像个天真无邪的婴孩。我的凌风!我那样深深切切爱着的凌风!当他好了之后,他不会再属于我,我也不会再属于他。另一个善良而无辜的女孩有权利得到他,这是我离去的时候了。“咏薇,你去睡一下吧!”章伯母说:“你已经累了一整夜。”

  “是的,我要去了。”我说,拉平了凌风的被角,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再见了,凌风!别了,凌风!我抬起含泪的眼睛来望着章伯母。“他醒来的时候……”

  “我会告诉他你怎样看护了他一夜,”章伯母温柔的说:“你去吧!”我点点头,没什么可多说的了,也不必说了。我慢慢的走向门口,轻轻的说了一句:

  “再见!”走出凌风的房间,我看到韦白一个人站在晨光微曦的院子里,背着手,望着天空的曙色。看到了我,他深深的审视我,温和的说:“咏薇,够你受的了!”

  我冲向他,把头仆在他的胸前,低低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韦白,为什么人生这样苦呀!”

  他用手揽住了我,轻抚着我的头发,像个慈父般拍着我的背脊。这个我崇拜过,敬爱过,甚至几乎爱上了的男人,这时我对他所有的感情,都综合汇集成一种最单纯的、最诚挚的孺慕之情。以后,我什么时候再会见到他?我不知道。但几个月来,他对我助益良深。捧起我带泪的脸,他低低的说:

  “咏薇,生命就是这样,昆虫每蜕变一次要受一次苦,而成长就在这种痛苦之中。”

  “是么?”我傻傻的望着他。

  “是的,”他点点头:“你比刚来的时候,已经长大了很多,你还会再长大的。”我也点了点头,似乎是懂了。低低的说了声再见,我离开了他,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立即收拾我的东西,我只带了那顶蓝帽子和几件换洗衣服,留了一张简单的纸条,在曙色里离开了幽篁小筑。

  我将徒步到埔里,然后搭车去台中。

  戴上帽子,我对幽篁小筑再看了最后一眼,这幢农村的小屋,有我的初恋,我的眼泪,我的欢乐,和我的悲哀。现在,我走了,带去的只是满怀愁苦。

  我迈开步子,踏上了一段漫漫长途。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30
19



  距离凌风注册的日子只有两天了,连日来,章伯母和凌云都忙着给凌风补充冬装,凌云在三日里为凌风赶出一件毛背心来,章伯母钉了一床厚棉被给他,大家都很忙,只有我和凌风反而空闲,我是什么都不会做,而且满腹离愁。凌风和我一样,终日只是惨兮兮的跟在我后面,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勤于写信。章伯母常用宠爱而怜惜的眼光望着我们,当我帮她拉被里或穿针拿线的时候,她就会满足的叹口气,凝视着我说:“凌风那个顽童,哪一辈子修到了你!”

  我会红着脸跑开,心底却涨满了温情。凌风的冬装几乎全要从头做起,章伯母说,他每次带到学校里去的衣服,放假时从没有带回来过,全给同学穿去了,问起他来,他会说:“宿舍里的同学全是乱穿衣服的呀,不知道给谁穿走了。”但是,他却很少把同学的衣服穿回来过,偶然有,也一定是破大洞的衣服。我哑然失笑,好一个凌风!我用全心灵来爱他!

  全家都忙着,又由于秋收的季节,农场里的工作也特别忙,一部分的收成要运到埔里去出售,另一部分的杂粮急于下种。章伯伯、凌霄、老袁等人整天都在田里,还临时请了山地工人来帮忙。连山地小学惟一的一辆机器板车,也出动了来装运东西。看到大家都忙,我很为我的清闲感到抱歉。不过,事实上,我也很忙,我忙于和凌风依依话别,忙于在他临走之前,再去拜访我们足迹遍布的草原,树林,小溪,和“我们的梦湖”。这天黄昏,我们从梦湖回来,完全浸润在彼此的深情和离愁里。穿过竹林,一阵不寻常的气氛就对我卷了过来,四周很静,幽篁小筑门口悄无一人,我却毫无理由的感到惊悸和不安,凌风也敏感的觉察到什么,望着我,他问:

  “怎么了?”“我——不知道。”我说。

  我们携着手走上幽篁小筑的台阶,走进客厅,立即,我们都站住了。客厅里,绿绿的父亲正满面怒容的坐在一张椅子里,绿绿依然穿着她那件没钮扣的红衣服,瑟缩的站在她父亲的身边。我从没看到她如此沮丧和畏惧过,她那充满野性的眼睛里流露着惶恐,面颊和脖子上都有着肮脏的鞭痕。她并非自动的站在那儿,因为,她父亲铁钳一般的手指,正紧紧的扣在她的手腕上。房间里,除了他们父女之外,就只有章伯母,她的脸色严肃而沉重,显然在勉强维持冷静,正打开一包新乐园,递到那山地人面前,劝慰似地说:

  “抽支烟吧!”“不要!”山地人斩钉断铁似的说,这两个字的国语居然咬音很准。一看到我们进去,那山地人就直跳了起来,一只手仍然紧抓着绿绿,他用另一只手直指着凌风,沙哑着喉咙,怒声说:“就是他!”我吓了一跳,凌风也愣住了,四面环视,他不解的看看绿绿,又看看章伯母,问:

  “这是怎么回事?”章伯母走上前来,对那山地人好言好语的说:

  “老林,你先坐下,不用忙,我一定会解决这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凌风追问,怀疑的望着绿绿:“绿绿,你又失踪了一夜吗?”绿绿注视着凌风,眼睛里忽然浮起一层祈求的神情,然后默默的垂下头去。我心中怦然一动,她具有多么夺人的美丽,而一旦野性收敛,她的眼睛竟如此哀怨动人!她和凌风间到底有着什么?我狐疑的看着凌风,他的神情也十分困惑和暧昧,我的疑惑加深了。这时,章伯母忽然用命令的语气说:“咏薇,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和凌风说。”

  她有什么话必须把我赶出去才能说?尤其我和凌风的关系她早已心许。对于我,应该再没有秘密了。但,她的神情那样严肃和焦灼,我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穿出客厅,走到那间空着的房间里,我才走出去,就一头撞在急赶而来的凌霄身上,他满头大汗,满衣服的泥泞,一目了然,是刚刚从田里赶回来,望着我,他喘着气说:

  “什么事?”我皱皱眉,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今天是什么事?

  “妈叫秀枝来叫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凌霄再问。“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说:“你进去吧,绿绿和她父亲在这儿。”“绿绿?”他的眉梢飞过一抹惊异,立即推开门进去了。

  我在门外站了几秒钟,有偷听一下的冲动,在我的感觉上,我有资格知道一切有关凌风的事情。但是,我毕竟没有听,走到院子里,我看到秀枝用好奇的神情在探头探脑,我走过去,装做不经心似的问:

  “秀枝,老林和绿绿来做什么?”

  秀枝对我神秘的抿了抿嘴角,说:

  “还不是为了绿绿!”“绿绿怎么了?”“我没听清楚,太太本来要我来翻译,后来又把我赶出来,说不用我了,她听得懂,叫我赶快去找大少爷和二少爷,还说不要让老爷知道。”不要让老爷知道?为什么呢?怕章伯伯又发脾气吗?这件事必定会使章伯伯又发脾气吗?我心中七上八下的转着念头,越来越感到不安,除了不安之外,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情绪。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绿绿的情形,她的影子怎样漾在水里,像个来自丛林的女妖。我在院子中站了几分钟,无法克服我想探究谜底的冲动,我又折回到客厅门口,正好听到凌风在大声说:

  “简直荒谬!我发誓与这件事无关!绿绿,你是最该知道的,你为什么不说话?”绿绿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章伯母又说了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楚,然后是老林像吵架似的一阵叽哩呱啦的山地话。偷听使我脸红,而且也听不出所以然来,我走回到院子里,沿着走廊,回到我的房间。

  我在房里待了好一会儿,凌云推开我的房门走了进来,她紧蹙着眉,大眼睛里也盛满了不安。

  “你知道绿绿他们来做什么吗?”她问。

  “不知道,你呢?”我问。

  “也不知道,”她摇摇头:“可是,他们在前面吵起来了,我很害怕,你看要不要叫人去找爸爸来?”

  “吵起来了?”我问。“是的,你听!”我听到了,客厅里人声鼎沸,争吵叫嚷里还夹杂着哭声,我吃了一惊,跳起身来,我喊着说:

  “你得好还是把章伯伯找来吧!”

  然后,我不再顾虑各种问题,就一直奔向客厅,打开了客厅的门,我看到一幅惊人的场面,老林站在客厅中间,正扭着绿绿,发狂似的抽打着她的背脊和面颊,甚至拉扯她的头发,绿绿则披头散发,一面挣扎,一面哭着喊着,骂着。老林直着眼睛,竖着眉毛,再加上脸上的刺青,看起来狰狞可怖。他攥着绿绿,劈头劈脸的乱打一通,一面打,也一面骂,他们两个讲的全是山地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章伯母冲了过去,徒劳的想分开他们,一面喊着说:

  “老林!你放手!你不能在我家打人!你要打她回去再打,我管不着,在我家就不许打!你放手!老林!你这样子会打伤她,她到底是你的女儿呀……”

  章伯母的喊声全然无用,老林越打越凶,绿绿也越哭越厉害,再夹杂着争吵叫骂,把章伯母的声音全掩盖了。房屋里叫声、嚷声、哭声、骂声、打声……乱成了一团,我张大了眼睛,完全看呆了。忽然间,凌霄爆发似的大吼了一声:

  “够了!”就窜过去,一把抓住老林的肩膀,用力想阻止他的殴打,一面嚷着说:“放开她!”老林猛的松开了绿绿,车转了身子,捏住凌霄的胳膊,直瞪着他,用国语说:“是你!是不是?”“见鬼!”凌霄说:“是我就好了!”

  “我知道不是你,”老林生硬的说,摔开了凌霄,他像一头猩猩一样喘着气,双手笔直的垂在身边,走向了凌风,伸手去,他想抓住凌风,但凌风用胳膊挡住了他的手,退开了一步,喊着说:“你别想赖在我身上,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干的?”

  老林的拳头摇了起来,威胁的向凌风伸了伸,喃喃的用山地话和日本话乱骂,然后说: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他重复着他会说的几句国语,咬牙切齿的,磨得牙齿格格作响,令人听了不寒而栗。这儿,章伯母扶起了倒在地下的绿绿,用焦灼而恳切的语气说:

  “绿绿,你就不应该了,这不是保密的事情,是谁干的你就说出来,真是凌霄或凌风的话,我做主让他们娶你,不是他们做的你也别冤枉他们!这事只有你心里明白,你说呀!是谁?”绿绿用手蒙了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的摇着头,她哭着喊:“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自己的事怎么会不知道?”章伯母的忍耐力显然也已到边缘:“你说,是不是凌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绿绿的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她泪痕狼藉的脸依然美丽,狂野的甩了一下头,她大声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凌霄吗?”章伯母再问。

  “不知道!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我们更不知道了!”章伯母有了几分气:“你要我们怎么办!你说!”

  “不知道!”又是一声不知道,章伯母正要再开口,门“砰”然一声打开了,章伯伯扛着一根扁担,带着老袁直冲了进来,其势汹汹的往房间里一站,大声说:

  “怎么回事?又来找什么麻烦?”

  “一伟,”章伯母警觉的挺直着背脊:“你别动手,大家好好解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来吵什么?”章伯伯不耐的问,高大的身子像一截铁塔。“是这样,”章伯母碍口的说,眉头蹙拢得到了一块儿。“绿绿怀了孕,老林说是凌风干的。”

  我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在整个吵闹过程中,我都是糊糊涂涂,似清楚又不清楚,似明白又不明白,而且,吵闹、殴打、哭喊已经把我弄昏了头,我根本没有时间来分析问题的症结。现在,章伯母的一句话,仿佛醍醐灌顶,我整个明白了过来。顿时,我就像掉进了冰山雪窟里,从内脏到四肢都冰冰冷了。室内有几秒钟的安静,章伯伯歪着头,似乎还没接受他所听到的事实,然后,他就惊天动地的大吼了一声,把扁担一横,嚷着说:“滚你妈的蛋!你们给我滚出去!滚!滚!滚!老袁,给我把这一对野人打出去!他妈的,小婊子怀了野种,栽在我们姓章的身上,滚你妈的蛋!……”

  他冲着老林大吼,一面真的挥舞着扁担,老袁也在后面挽袖子,舞拳头,老林开始用山地话破口大骂,才骂了几句,章伯伯的一声震动房子的大吼封住了他的嘴:

  “我叫你滚!你再不滚我打破你的脑袋!滚呀!滚!老袁!你不给我把他们打出去,等什么?”

  老袁向前冲了一步,他高大结实的身子和章伯伯不相上下。老林看出不是苗头,一把扯住绿绿,他们向门口退去,一边退,老林一边咬着牙,气喘吁吁的说:

  “我……烧掉你们!看吧!我放火——烧掉你们!”

  他的国语虽不标准,这句话却喊得怨毒深重。他边喊边退,章伯伯也节节进逼,室内的空气紧张而凝重。退到了门外,他拉着绿绿向竹林跑去,临消失之前,还大叫了一句:

  “我——杀掉你们!全体杀掉!”

  他们的影子和声音都消失在竹林外了,室内剑拔弩张的空气稍稍放松了一些,但,紧接着就被沉默所控制,大家都不说话,老林临行的威胁也颇有分量,房里有暴风雨来临前的刹那沉静。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章伯母的声音响了起来,轻轻的声音却像轰雷般在屋子里炸开。

  “凌风,你做的好事!”

  凌风愕然的抬起头来,惊异的喊:

  “妈,你也以为是我干的?”

  “别掩饰了,”章伯母的声音十分沉痛:“我自己的儿子,难道我还不了解!”“妈——”凌风张大了嘴。

  “别说了。”章伯母软弱的坐进一张椅子里:“我早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闯祸。”我用手捂住嘴,“嘤”然一声哭出声来,转过身子,我跑向门外,凌风在我身后大喊:

  “不是我干的!你们完全冤枉我,咏薇——不是我干的,咏薇——”我跑回屋里,“砰”然一声关上房门,把他的狂喊之声关在门外。这就是一段爱情的终结吗?我不知道。坐在桌前,我审视着过去未来,从没有感到这样的孤独无助。自从和凌风认识,发生过多少的争吵,多少的不快和误会,流过多少次眼泪,伤过多少次心,但从没像这次这样让我感到彻骨彻心的寒冷和绝望。什么都幻灭了,什么都破碎了,那些美的,好的,梦一般的感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放在面前的事实竟如此不堪!如此丑陋!难道这就是人生?就是我在梦中塑造,在幻境中追求到的爱情?是凌风欺骗了我?还是我欺骗了自己?人间,真的有爱情吗?有诗人笔下,小说之中,那样美丽,那样迷人的爱情吗?而我,我所遭遇的是什么?我所认识的爱情是什么?先是爸爸和妈妈,然后是余亚南和凌云,现在是凌风!整个“爱情”只是一个骗人的东西,这是一个疯狂的欺骗世界!我是被骗了,被凌风所骗,被爱情所骗,被诗人作家所骗,被我自己的意识所骗!我是完完全全的被骗了!暮色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孤独的坐在黑暗里,一任夜色降临,一任月移竹影,窗外的世界还是那样美,或者,这分美也是骗人的,谁知道月光里有没有毒素?竹林里有没有魔影?我不必去分析这整个的事件,也知道章伯母所说的是实情,柴房门口的一幕记忆犹新,蓝色喇叭花瓣的蛛丝马迹也无法忘怀,这就是凌风!我早就认清了他,却一直自己欺骗自己,直到最坏的事情发生,直到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如今,我怎么办?门口有声音,我忘记锁门,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旋风一般的卷了进来,是凌风!他停在我面前,用灼热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咏薇,你也以为是我做的,对吧?”他的声音比我预料的稳定得多,只是夹杂着抑压的怒气。

  “你不要想来跟我解释,”我痛苦的转开头。“我相信我自己眼睛所见到的事实!”“你不会认为是你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对吧?”他声音里的怒气在加重,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动了空气。“我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余地为自己辩白,对吧?你们所有的人都判了我的罪,大家都说,他是浪子,他风流成性,他顽劣不堪,他永远闯祸胡闹……所以,是他做的!于是,我什么机会都没有,只能说是我做的,是不是?”

  “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软弱得没有一丝力量。“我不想听你说,如果你肯让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就很感激你了!你走吧!”“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之间也完了,对不对?”他的呼吸更重了,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声调。

  “你应该娶绿绿,”我的喉头胀痛,声音枯涩。“你该对那个可怜的女孩负责任!”“我娶个鬼!”他愤怒的大叫,忽然一把拉起我来:“咏薇,你跟我走!”他拉住我,不由分说的向门口跑去。

  “到哪儿去?”我挣扎着:“我不去!”

  “你一定要来!”他把我拖出了房门,由后门拖向外边:“我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你跟我去弄清楚!走!”

  他拉着我穿过竹林,跑向原野,秀枝在后门口诧异的张大眼睛望着我们。原野上秋风瑟瑟,树影幢幢,我挣不脱他铁一般的手腕,跟着他跌跌冲冲的跑向前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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