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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月满西楼》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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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一、形与影



  一九三九年的盛夏,两个风尘仆仆的青年,提着旅行袋,停在成都东门外的一栋庄院的大门前面。

  这儿已经算是郊区,大门前是一条碎石子铺的小路,路的两边全是油菜田。这时,油菜花正盛开着,极目望去,到处都是黄橙橙的一片。一阵风吹过去,黄花全向一个方向偃倒,飘来几缕淡淡的菜花香。这栋房子,却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中,在高大的树木之下,露出红砖的围墙,和苍灰色的屋瓦,看来静悄悄的,有种世外桃源的风味。

  两个青年站在那两扇黑漆大门外面,一个中等身材,剑眉朗目,鼻子端正,咧着张大嘴微笑着,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纺绸长衫,一般潇洒安闲的劲儿,虽然眉毛上都聚着汗珠,却仍然兴致勃勃的指手划脚的谈论着。另一个白皙颀长,眉头微蹙,眼睛黝黑深邃,带着股若有所思的神情,凝视着那一望无际的油菜田。前者正挑着眉毛,愉快的说:

  “绍泉,你看这油菜花如何?一到这儿,看到油菜花,就有一种农村的味道,比城市高明多了!”

  那个叫绍泉的青年一语不发,只落寞的笑了笑。前者在他肩膀上狠狠的击了一下说:“绍泉,我把你带到成都来,就是要治好你的单恋病,你一路上的阴阳怪气看得我都要冒火了,假如你再这样愁眉苦脸的,我可懒得理你了!”

  “谁叫你理我呢!”绍泉懒懒的说。

  “好,又算我多管闲事了!”那青年咧咧嘴,把手叉在腰上,摔摔头说:“绍泉,你等会儿见了我姑母和表妹,也是这样一副面孔,我姑母一定以为我在重庆胡闹,欠了你的债,所以你跟着我来讨债了。”绍泉笑了,说:“那么,宗尧,你要我怎么样一副面孔才满意呢?”

  “对!就是现在这样笑才好!”宗尧鼓掌说。

  “得了,你倒像个大导演的样子,我可不是演戏的。”

  “你看,你脑子里就只有演戏的,大概还在想你那个伟大的傅小棠。”“你又来了!”绍泉皱紧了眉。

  “好好,”宗尧连声说:“我以后再也不提傅小棠怎么样?来,我们该进去了。”宗尧在门上连拍了几下,用四川话高声叫着说:“老赵,快来开门!我来了!”

  绍泉望着宗尧说:“你这下可称心如意了,马上就可以和你的心上人见面了。”“得,”宗尧说:“你千万别拿我的表妹和我开玩笑,我那个表妹可不像傅小棠,人家怯生生的,碰到什么事都要脸红,你要羞着了她我可不饶你!”

  “你瞧你那副急相!”绍泉微笑着说:“到底事不干己就没关系,一碰到自己的事你也洒脱不起来了!”

  “我告诉你,绍泉。”宗尧说:“我和洁漪虽然从小青梅竹马玩大的,但是,至今也只停在‘东边太阳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阶段,始终就迈不过兄妹感情的那条界线。”

  “为什么不迈过去呢?”绍泉问。

  “唉!”宗尧叹了口气:“你见着了她就明白。她纯净得像个一尘不染的仙子,我总觉得和她谈世俗的感情是污辱了她!”“别形容得太好,我可不信。”

  “你等着瞧吧!”宗尧说,接着又猛拍了几下门,大叫着说:“老赵!郎个搞的,叫了半天门都不来开!”

  随着这声叫喊,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一个四川老仆的答应声:“来了!来了!”门立即开了,宗尧和绍泉马上就陷进了一阵热烈的欢迎中,随着老赵的一声高叫:

  “表少爷来了!”屋里迅速的就涌出好些人来,都是这屋中多年的丫环仆妇,把宗尧两人包围在中间,宗尧在这个肩上拍一下,那个胳膊上捏一把,大声的笑着叫着。接着,门里走出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雍容华贵,怡然含笑的走了过来,宗尧摆脱了这些人的包围,赶了上去,大叫着说:

  “姑妈,你给我准备了白糕没有?”

  “你看看,”那位姑妈笑着说:“还是这副猴相,永远像个毛孩子!进门什么都不问,就要吃的!这位是你的同学吗?”“对了对了,”宗尧拍拍头:“我忘了介绍了!”他拉过绍泉来说:“这是我在重大最要好的同学,宋绍泉。这是我姑妈,有一手最好的烹调本领,等会儿你就可以领教到。”

  绍泉跟着宗尧叫了声姑妈,微微有点腼腆的笑了笑。宗尧拉着绍泉向客厅里走,一面走,一面说:

  “姑妈,真的有吃的没有?我饿慌了,一路上坐那个木炭汽车,颠得人骨头都散了!”

  “吃的当然有……”姑妈笑着说,一面打量着宗尧:“不过……”“别说!”宗尧叫着说:“先增加体重!再减轻体重!”

  姑妈又笑又皱眉,说:

  “你这是什么话嘛?一点文雅劲儿都没有,念了半天大学,越念越小了!”宗尧回头对绍泉说:“你知道,我姑妈的规矩,远道而来,必须先洗澡才能吃东西,要把我们一路上增加的灰尘洗刷掉。其实,洗澡最伤元气,一路辛苦,再伤元气,岂不是想谋杀我们吗?”

  “看你这张嘴!”姑妈转头对绍泉说:“宋先生,宗尧在学校里也这么贫嘴吗?”“比这还贫呢!”绍泉笑着说:“他在学校里有个外号……”宗尧跳了起来,大叫:

  “绍泉!我警告你,不许说!”

  “什么事情不许说?”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通内室的门边响起了,声音虽然不大,却把全室的笑闹都压了下去。绍泉回头一看,顿觉眼前一亮,像是突然看到了强光一样,使人不由自主的身心一振。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穿着件白底碎花的旗袍,刘海覆额,发辫垂腰,长长的睫毛盖着一对水盈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底下是一张柔和的小嘴,眉尖若蹙,眼角含颦,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致。她站定在那儿,一手支在门框上,眼睛温柔的停在宗尧的身上,嘴角逐渐的浮起一个浅笑。

  “在房里看书,听到一阵叽哩呱啦乱叫,就猜到是你来了。”她轻轻的说。“哈,洁漪,”宗尧招呼着。“快进来,我给你介绍。”

  洁漪走了进来,不大经意的看了绍泉一眼,随着宗尧的介绍,她轻盈的点了一个头,又掉转眼光望着宗尧说:

  “宗尧,你黑了,更像野人了!”

  “是吗?”宗尧一抬眉毛,说:“洁漪,你大了,更成了美人了!”洁漪的脸蓦的绯红了,她对宗尧瞪了一眼,转身就向门外走,宗尧笑着嚷:“洁漪,别跑!你也不看看我给你带来的小礼物!”

  洁漪站住了。宗尧拉过他的旅行袋来,打开了,一阵乱翻乱搅,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把什么袜子衬衫内衣都拉了出来,还是没找到,洁漪用不信任的眼光望着他说:

  “尧哥,你又来哄我了!”

  “哄你是鬼!”宗尧说,一面苦着脸问绍泉:“绍泉,你记得我那一对玻璃小猫塞到哪里去了?”

  “玻璃小猫?”绍泉想了一下,叫着说:“我知道!你临走的时候一直叫着别忘了带,又怕在旅行袋里压碎了,就塞到你随身穿的大褂口袋里了。”

  “哦,对了!”宗尧眉开眼笑的伸手到怀里去拿。绍泉耸耸肩说:“没有用,你临出门的时候说那件长衫太脏,脱下来交给老太婆去洗了,你说长衫带得太多了,那件可以不必带来了。”

  “哦!”宗尧的手停止了摸索,满脸怅然,半天后才怏怏然的抽出手来。站在一边的姑妈却笑弯了腰,洁漪也抿着嘴直笑,刚倒了盆洗脸水出来的张嫂也笑得抬不起头来,绍泉也忍不住笑。宗尧看到大家笑,也跟着笑了。

  这天晚上,宗尧和绍泉同房,准备就寝的时候,宗尧问:

  “你看我这位表妹比傅小棠如何?”

  “完全不同的典型,无法对比。”绍泉说。

  “她还会弹一手好古筝,过两天可以让她弹给你听。”宗尧说,先躺到床上,用手枕着头。

  “宗尧,你是个幸运儿。”绍泉一面换睡衣,一面说。

  “怎么,”宗尧说:“我对她还一点都摸不清呢!”

  “你是个糊涂虫!”绍泉走到桌边,拿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字,递给宗尧说:“你别‘当局者迷’了!”

  宗尧拿起那张纸,看上面写着两行字:

  “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姻缘!”

  宗尧望着帐顶,深深的沉思起来。

  一排刘海覆着额头,发辫在胸前低垂,俯着的头露出头发中分的那条白线,微微带点诱惑的味道,两排睫毛下显出弧形的阴影,再下面只能看到微翘的鼻尖。那个古筝横放在她前面的小案上,她那纤长而白皙的手指正生动的在上面跳动,一串动人的音符传了出来,声音颤悠悠的,一直颤进人的心灵深处。猛然间,那张脸抬了起来,一对澄明的大眼睛对他直射了过来,他吃了一惊,有点张皇失措了。听到坐在一边的绍泉在说:“哦,美极了!”他醒了过来,看到洁漪正凝视着他,微微抬起眼睛,嘴边带着个嘲谑的微笑说:“宗尧,你大概听得不耐烦,我看你都快睡着了!”

  “胡说,我是被你的音乐迷住了。”

  “我刚才弹的是什么调子?”洁漪故意的问。

  “这个……”宗尧皱着眉说:“我对乐曲不太熟悉。”

  “就是你听了一百次的清平调。”洁漪鼓着嘴说。

  “我就看出你根本没听!”

  “你不能怪我,”宗尧咧着嘴说:“我有个专一的毛病,眼睛看着美色,耳朵就无法听音乐了。”

  “尧哥,”洁漪瞪了他一眼:“你只会贫嘴,别无所长。”

  “他还有一长。”绍泉笑着说。“你这位表哥还是个猎艳能手,许多女同学写情书给他,据说,女同学们给了他一个外号……”“绍泉!”宗尧情急的叫:“你敢再说!”“你说,是什么?”洁漪颇感兴趣的问。

  “她们叫他……”“绍泉!”宗尧叫。“别理他,你说嘛!”洁漪催促着。

  绍泉对宗尧抛去颇有含意的一瞥,暗中挤了一下眼睛,就嚷声说:“她们叫他风流种子。”

  “绍泉,”宗尧皱紧眉头说:“简直是鬼打架,你胡诌些什么?大概你想傅小棠想疯了……”

  绍泉站起身来,向门口就走,宗尧追过去,急急的拉住绍泉说:“我开玩笑,你别生气!”

  绍泉把宗尧向房里推,说:

  “我没生气,有点头昏,想到田埂上散散步。”说着,他悄悄在宗尧耳边说:“别辜负你的外号!”说完,他把宗尧推进去,返身迤迤然而去。宗尧回到房里来,对洁漪摊了摊手说:

  “没办法,他一听我提傅小棠就生气。”

  “傅小棠到底是谁?”“一个话剧演员。重庆迷她的人才多呢,绍泉就猛追了她半年。”“你呢?”洁漪斜睨着他问。

  “我?只看过她的话剧。”

  “大概也是追求者之一吧,要不然怎么能叫做风流种子呢!”“你别听绍泉胡说八道!”

  “胡说吗?不见得吧!”洁漪咬着下嘴唇,挑着眉梢,带笑的说。宗尧望着她,心中不禁怦怦然。他靠近她一两步,一时竟无法说话。“告诉我你女朋友的事。”洁漪说。

  “女朋友?什么女朋友?”宗尧错愕的问。

  “你在重庆的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别骗我!”“骗你是鬼!”“那么,她们为什么叫你风流种子?”

  “因为我跟她们每一个人玩。”

  “是吗?”宗尧凝视着洁漪,呆住了。洁漪脸上渐渐的涌上一片红潮,宗尧喃喃的说:“洁漪!”“什么?”洁漪彷佛受了一惊。

  “我说……”“你说什么?”“我说……”宗尧继续凝视着她,她面上的红晕扩大,加深。他轻轻的说:“我说……”

  “你说吧!”她说,温柔而鼓励的。

  “洁漪,假如我说出什么来,不会冒犯你吗?”宗尧轻声说着,缓缓的握住了她胸前的发辫,不敢抬起眼睛来,只注视着发辫上系着的黑绸结,很快的说:“洁漪,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一直太崇高了一些,高得使我不敢接触,不敢仰视。这几年以来,你不知道你的影子怎么样困扰我。每年寒暑假我到这儿来度假,临行前总发誓要向你说,但,一见你就失去了勇气,假如你觉得我的话冒犯了你,我就要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所以,我始终不敢说,洁漪,我自知对你而言,我是太渺小,太低贱了,尽管我在别人面前会有优越感,一见到了你就会觉得自卑。我无法解释,但是,洁漪,我不能再不说了,我不能永远用嘻嘻哈哈的态度来掩饰我的真情。这几天,和你日日相对,我觉得再不表示,我就要爆炸了。现在,我说了,你看不起我的话,我就马上收拾东西回重庆。现在,请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样?”

  宗尧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不敢面对洁漪,直到说完,洁漪却毫无动静,既不说话,也不移动。宗尧不能不抬起头来了。但,当他看到她的脸,不禁大吃了一惊,她原来泛红的脸现在是一片青白,眼睛迟滞的凝视着前方,一动也不动。宗尧紧张的抓住她的手,她纤长的手指冰冷的,他摇撼着她,喊:“洁漪,洁漪,你怎么了?”

  她依然木立不动,他猛烈的摇她,说:

  “是我说错话了吗?洁漪?是我不该说吗?你生我的气了吗?”洁漪仍然不说话,可是,有两颗大大的泪珠溢出了她的眼眶,沿着那大理石般的面庞,滚落了下去。宗尧更加慌乱了,他自责的说:“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洁漪,我错了,我不该说!我不该用这些话来冒犯你,我该死!”

  洁漪还是不动,但,新的泪珠又涌了出来。宗尧呆呆的望了她一会儿,猛然跺了一下脚说:

  “我回重庆去!”说着,他向门口就走,才走到门口,洁漪发出一声惊喊,宗尧回过头来,洁漪对他冲过来,迅速的投进了他的怀里。她用手捶着他的胸口,哭着喊:

  “哦,尧哥,你真坏,你真坏,你坏透了!你欺侮我!你明知道我的心,可是你让我等这么久!我以为你在重庆有了女朋友了!你太坏了!你太可恶了!你到现在才说,我从十二岁就开始爱你了,你到现在才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说了,你欺侮我……”宗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揽紧怀里的躯体,俯下头去,用嘴唇堵住了那絮叨着的小嘴。感到宇宙在旋转,旋转,旋转……然后是一段像永恒那么长的静止。

  窗外,一个人影悄悄的避开了,这是绍泉。他走出了后院的院门,在后山的一棵榆树下站住,这正是薄暮时分,天边堆着绚烂的彩霞。他修长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他伫立着,自语的说:“只有我,永远徘徊在属于别人的门外!”

  他对着落日苦笑,笑着笑着,两滴泪水滚落了下来。他在树荫下席地而坐,把头埋进了手心里。

  一个暑假如飞的过去了,在欢愉中,日子总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转瞬间,院里的梧桐叶子已变黄了。阳历九月初,重大要开学了,宗尧和绍泉开始整理行装,准备返回重庆。

  这天下午,落下了第一阵秋雨。宗尧正把最后一件洗好熨好的长衫收进旅行袋去,洁漪悄悄的溜了进来,把一个长方形的纸包塞进他的食物篮里。

  “那是什么?”宗尧问。

  “白糕,你最爱吃的,给你路上吃。”

  “我路上一定会吃得撑死。”宗尧望望那堆得满满的食物篮说。洁漪微微一笑,走到他身边,静静的站着。宗尧看着她,堆满一肚子的话,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洁漪先勉强的笑了笑,说:“到了重庆,一个人,冷暖小心……”

  “我知道。”宗尧说。“别太贪玩,放了寒假,马上就来。”

  “你放心,我会立刻飞来,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不过,洁漪,夜里等我,每夜,我的梦魂一定在你枕边。”

  “宗尧。”洁漪轻轻唤了一声,把前额靠在他的胸前,宗尧揽住了她,就这样依偎了好一会儿,静静的,只听得到院子里的雨声,洁漪叹了一口长气,说:“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就好了,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一生一世,永不分开。”

  “洁漪。”宗尧说:“你是我的影子,我就该是你的形了。”

  “我做你的影子,一定把你监视得严严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要审你。”“我怎么可能背叛你?”

  “谁知道!你有那样一个光荣的外号!”“那是开玩笑的。”“反正你不可靠,以后,你只要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看到了我,那么,你就不敢做对不起我的事了。”

  “好,我会记住。洁漪是我的影子,我的一行一动都在受监视。”洁漪笑了,又依偎了一刻,宗尧说:

  “我该走了,等会儿赶不上车子。绍泉到哪里去了?”

  “他去和后山上的那棵榆树告别,他说,在这儿住了两个月,和那榆树做了朋友,临走得告别一下。这人真有意思。”

  “他是个痴人,一个多情的人,一个好人。我的朋友里面,我就喜欢他。现在,只好去找他了,看样子,他跟榆树的难解难分,也不下于我们呢!”

  “别去。”洁漪拉住了他。

  “要赶不上车子了。”“赶不上,就明天再走。”

  “洁漪。”宗尧捧住了她的脸,细细的凝视着她。她低声的说:“宗尧,听那个雨声!雨那么大,明天再走吧!”

  “洁漪。”“宗尧,你知道那一阕词吗?我念给你听。”

  “念吧。”“秋来风雨,生在梧桐树,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宗尧俯下头,是一个难解难分的吻。

  一声门帘响,把两个紧贴的人惊动了。宗尧松了手,洁漪红着脸退到窗子旁边。绍泉如未觉的走了进来,一件蓝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湿透了,头发上也是湿淋淋的。宗尧掩饰的说:“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见了,赶不上车子可唯你是问!”“嘿!”绍泉冲着宗尧咧了一下嘴说:“我可不知道谁耽误了时间!我在后山的榆树下面,看到形和影子告别,越告别越离不开,所以我想,干脆还是明天走吧!何况人家已经说了:‘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呢!”

  洁漪红着脸叫了一声,夺门就走,宗尧叫:

  “洁漪!”但,洁漪已经跑走了。宗尧埋怨的对绍泉说:

  “看你!”“还怨我呢!你去追她吧!珍惜这最后一天,不要明天又走不成!”绍泉说着,把宗尧推到门外,关上了房门,就和衣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轻轻的说:“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多么旖旎的情致!我呢?孤家寡人,寡人孤家,如此而已!”夜里,雨大了。绍泉被风雨惊醒,朦胧的喊了一声:

  “宗尧!”没有人答应,他翻了一个身,室内是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用手枕住头,又叫了一声:

  “宗尧!”依然没有人答应。他沉思的躺着,对宗尧的床看过去,渐渐的,他的眼睛能习惯于黑暗了,于是,他看清宗尧的床是空的。他呆了呆,了然的望着帐顶,默默的摇了摇头。

  这时的宗尧,正躺在洁漪的身边,洁漪瑟缩的望着他,满面泪痕,他握紧她的手,恳切的说:

  “漪,你相信我,寒假我们就结婚。”

  “宗尧,”她怯怯的说:“我已经完全是你的人了,反正这是迟早都会发生的事,我绝不后悔。只是,你千万别负了我!”

  “洁漪,不信任我是罪过的,我向你发誓,假如我负心,我就遭横死!”洁漪蒙住了他的嘴,然后,她的嘴唇碰着了他的,他们深深的吻着。然后,洁漪平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的窗格说:

  “我不后悔,尧哥,我早就等待这一天,我是你的,完完全全是你的。从我十二岁起,我就梦想会成为你的妻子,但是,我多害怕!害怕重庆那么多的女孩子,怕你那些女同学,怕许许多多意外。现在,我不怕了,我已经是你的了。”

  “是的,漪,你是我的妻子。”

  “还是你的影子。”“是的,我的影子妻子。”

  “不!”洁漪痉挛了一下。“别这样叫!别!”

  “你怕什么?漪?我的心在这儿,永远别怕!”

  曙色染白了窗纸,洁漪推推宗尧:

  “去吧,别给佣人们撞见了!”

  宗尧下了床,吻了洁漪,溜回到卧室里。绍泉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发出几声呓语,宗尧看着他,他正熟睡着。于是,他钻回了自己的被窝里,等待天亮。

  这日午后,他们终于乘上了到重庆的汽车。

  车子颠簸的行走着,公路上泥泞不堪,车行速度十分缓慢。宗尧和绍泉倚在车子里,都十分沉默,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会儿,宗尧打开旅行袋去找一条手帕,随手抽出了一张照片,宗尧拿起来一看,是洁漪的一张六寸大的照片,明眸皓齿,婉约温柔,静静的睁着一对脉脉含情的大眼睛。这一定是洁漪悄悄塞进他的旅行袋里去的。他翻过照片的背面来,看到了一首小诗:

  “车遥遥兮马,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依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握着这张照片,他不禁神驰魂飞。绍泉对那张照片正背面都张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拍拍宗尧的肩膀说:

  “你真是个天之骄子,好好把握住你所得到的!”

  “宗尧,又在给你的影子写情书是不是?”绍泉一面对着镜子刮胡,一面问。“唔。”宗尧呼了一声,依然写他的。这是一间小斗室,是宗尧和绍泉在校外合租的一间房子,学校原有宿舍,但拥挤嘈杂。绍泉和宗尧都是经济环境较好的学生,绍泉的家在昆明,时有金钱接济,宗尧虽然父母都沦陷在北平,却有成都的姑母按时寄钱。所以,在一般流亡学生里,他们算是经济情况很好的了。他们都嫌宿舍太乱,就在距校不远的小龙坎租了一间屋子合住。“我说,宗尧,我有两张票。”

  “唔。”“怎么样?一齐去看看?”

  “唔。”“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宗尧抬起了头来。“什么事?”绍泉走过去,把手按在宗尧的肩膀上。

  “我说我有两张票,你赶快写完这封信,我们一起去看话剧。”“哪儿的话剧?”宗尧不大感兴趣的问。

  “抗建堂。”“大概又是傅小棠主演的吧?”

  “不错,去不去?”“好吧,等我结束这封信。”

  信写好了,宗尧封了口,和绍泉一起走出来,绍泉对他上下望望说:“换件长衫吧!”“我不是追傅小棠去的,犯不着注意仪表!”宗尧笑着说,一面打量了绍泉一会儿说:“唔,胡子刮得这么光,看来真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如果我是傅小棠,准要为你动心!”

  “那么,真可惜你不是傅小棠。”

  抗建堂里卖了个满座,这正是话剧的全盛时期。绍泉弄到的两张票,位子居然还很好,在第四排正中间,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傅小棠是个个子很高、纤秾适中的女子,浓眉,眼睛大而黑,嘴唇薄而坚定,长得算美,就是有一些“火气”,因而缺少了几分柔弱的女性美,却也加了几分率直和活泼。年龄不大,顶多二十岁,眉目之间,英气多过了娇柔,大眼睛机灵灵的,满堂一扫,顾盼神飞。

  第一幕落幕后,掌声雷动,绍泉拉了拉宗尧的袖子,低声说:“到后台去看看!”绍泉追了傅小棠这么久,也只在后台可以和傅小棠交谈一两句而已。宗尧跟着绍泉到后台,后台乱成一片,道具、化妆品、服装散了一地。还有别人送的花,又挤着一些看客,花香,人影,大呼小叫,换布景的人员在跑来跑去。宗尧和绍泉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看见傅小棠已换好了下一幕的服装,正站在化妆室门口,和一个大块头、满脸横肉的人在讲话,绍泉邹皱眉,低声说:“这家伙就是重庆的地头蛇,正转着傅小棠的念头呢!”

  这时,那大块头在用命令的口吻说:

  “我们就说定了,傅小姐,散了戏我开车子来接!”

  “不行!”傅小棠斩钉截铁的说:“我已另有约会。”

  “小姐,你总要给面子吧!”

  傅小棠摇摇头,大块头不容分辩的说:

  “别说了,傅小姐,反正我拿车子来接!”说完,转身就走了。

  傅小棠挑着眉毛,手叉在腰上,一脸愤恨之色。

  绍泉咳了一声,招呼着说:

  “傅小姐!”傅小棠眼睛一转,看到了绍泉,笑了笑说:

  “是你,小宋!怎么有工夫来,明天没有考试?”

  “就是有考试也会来的。”绍泉说,一面把宗尧介绍给傅小棠,傅小棠对宗尧上上下下看了看,点点头说:

  “李先生第一次来吧?”

  “并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话剧,”宗尧说:“只是第一次和你正式见面。”“你和小宋是同学呀?”

  “是同学也是好友,同室而居,整天听他谈你。所以,对你我也相当熟了。”“是吗?”傅小棠瞬了瞬绍泉,嘴边浮起一个含蓄的微笑。正要说什么,有人来催促准备出场了,宗尧对傅小棠深深的望了一眼,匆匆的说:“傅小姐,散了场我们来找你。”

  回到了前面,宗尧对绍泉说:

  “追女孩子,别那么温吞吞,拿出点魄力来,据我看来,这位傅小棠对你并不是毫无意思呀!”

  “你别说大话,散了场怎么找她?”

  “约她去吃消夜。”“别忘了那个大块头!”

  “如果你连斗那个大块头的勇气都没有,你还追什么傅小棠?”

  最后一幕还没散场,宗尧附在绍泉耳边,叫他尽快去弄一辆小汽车来,如果弄不到,就叫三辆黄包车等在后门口。然后,他预先到了后台,没多久,落幕铜锣一响,傅小棠走了进来,对宗尧挥了挥手,又去前台谢了幕。宗尧赶过去,抓住她的手臂说:“别卸妆了,马上就走,免得那个大蟑螂来找麻烦!”

  “大蟑螂?”傅小棠想起了那大块头那副长相,和宗尧的形容,不禁为之捧腹。于是,她跑进化妆室,拿了一件披风,也不卸妆,就跟着宗尧溜出后门,绍泉早已租了一部汽车等在那儿,三人刚刚坐定,就看到大块头的车子开来。他们风驰电掣的开了过去。傅小棠回头望了大块头的车子一眼,就放声大笑了起来。宗尧说:

  “别笑,当心他明天来找你麻烦!”

  “我才不怕他呢!”傅小棠豪放的甩甩头,说:“看他能不能吃掉我!”“他真吃掉你,一定要害消化不良症。”宗尧说。

  “你知道我的外号是什么?”

  “不知道。”宗尧摇摇头。

  “他们叫我波斯猫。”“哈!大蟑螂吃波斯猫!”宗尧也大笑起来了,说:“简直可以画一张漫画,大蟑螂吃波斯猫,被反咬一口。”

  于是,他们三人都纵声大笑了。

  深夜,宗尧和绍泉回到了他们的小屋里,宗尧说:

  “这位傅小棠并不像你说的那样难以接近嘛!”

  “真的,”绍泉不解的皱着眉说:“她今天很反常。我问你,宗尧,你怎么把她约出来的?”

  “怎么约?我就叫她快跟我走!”

  “她就跟你出来了?没有拒绝?没有推托?”

  “没有呀,她大方极了,一点忸怩都没有,拿了披风就跟我出来了。”“是吗?这倒怪了。”绍泉深思的望着宗尧,宗尧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努力,祝你成功!睡觉吧!”

  绍泉仍然呆望着宗尧,宗尧站在书桌前面,拿起书桌上的一个镜框,里面是洁漪的那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到嘴边,轻轻的吻了一下,再放下来。脱去了长衫,倒在床上,几乎是立即就鼾声大起了。绍泉躺在另一张床上,彻夜翻腾到天亮。

  “宗尧,再陪我一次。”

  “不行,我已经陪了你四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绍泉,你要面对现实,追女孩子不能总是两人搭档,你总要单枪匹马的去作战的!”

  “不知怎么,你不在我就毫无办法,有了你,空气就又生动又活泼,缺了你就沉闷得要命。”

  “你需要受训练!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就好了!”

  “再陪我去赴一次约,如何?”

  “最后一次!”“0K!”

  宗尧把一顶农人用的斗笠戴在头上,帽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眉毛和眼睛。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坐着。他手边的钓鱼竿伸出在前面那条小溪上,浮标静静的漂在水面,微微的动荡着。这是个十分美好的下午,初冬的太阳暖洋洋的,天是一片明净的蓝色,几朵白云在缓缓的移动。宗尧并没有睡着,他只是眯起眼睛来,悄悄的注视另外那两个游伴。绍泉和傅小棠都站在岸边,注视着溪水,绍泉不知在对傅小棠说些什么。傅小棠穿着一件白毛衣,一条绿呢西服裤,披散的长发上系了一条绿发带,长发却被风任意的吹拂着。她一只手拉着一枝柳条,身子摇摇晃晃的前后摆动。没一会,她的头往后一仰,宗尧听到了她爽朗的声音在大声说:

  “如果等他钓到鱼呀,月亮都快下山了!”

  宗尧知道他们在说自己,就干脆把帽子整个拉下来,遮住了脸,真的阖目假寐起来。冬日的阳光熏人欲醉,只一会儿,宗尧已朦朦胧胧了。就在这朦胧之中他感到鼻子一阵痒酥酥的,他皱皱眉,用手揉揉鼻子,继续小睡。但,那痒酥酥的东西爬到他的眼皮上,额头上,又滑下来,溜进他的脖子里,他一惊,伸手一把抓住那往脖子里爬的东西,睁眼一看,他抓住的一根稻草,稻草的另一端,却被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握着。他拉掉了斗笠,坐正了身子皱紧眉头说:

  “绍泉到哪里去了?”“我打发他去买水果去了。”

  “你打发他?”“嗯。不可以吗?”

  宗尧咬住下嘴唇,沉思的望着,面前这张美丽的脸,那对大而黑的眸子正固执而热烈的凝视着他。她是半跪半坐在宗尧的身边,他可以感觉到她呼吸中的那股热气。他默默不语,她说:“你要做多久的姜太公?”

  “但愿一直做姜太公,没有人打扰。”

  “嫌我打扰了你?”“嗯。”“那么,很容易,赶我走吧!”

  “真的,你走吧,我要睡一下。”宗尧冷淡而生硬的说,把那顶斗笠又遮到脸上去。可是,立即,斗笠被人扯了下来,傅小棠的大眼睛冒火的贴近了他,紧紧的盯着他的脸,她急促的问:“宗尧,你为什么一定要逃避我?”

  宗尧抓住了她的手,也急促的说:

  “你别傻,小棠,睁大眼睛看清楚,绍泉温文忠厚,才华洋溢,你放过他,你就是笨蛋……”

  “我不管!我不管!”她提高了声音,胸脯紧张的起伏着:“我为什么要管他?他的才华关我什么事?你用不着对我说这些!宗尧,别骗你自己!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已经对我说明了!我了解得很清楚,宗尧,我不傻,是你傻!”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昏了头了!”

  “宗尧,你是个男子汉吗?”傅小棠眯起了眼睛,压低声音有力的问,她的脸离他的那么近,两人的呼吸使空气都炙热了。“宗尧,为什么你要逃避?为什么你不承认?你爱我,不是吗?你第一次见我就爱了我,不是吗?你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对我说明一切!宗尧,你为什么要折磨你自己呢?你敢对我当面说你不爱我?”

  “小棠,听我说……”宗尧的声音沙哑而紧张。

  “宗尧,别说了,你为绍泉做的工作已经够多了。宗尧,别!”她摇着她的头,披散的头发拂到他的脸上,然后,她扑过来,她的手勾紧了他的脖子,她嘴唇灼热的贴着他的。宗尧也颤栗的揽住了她,越揽越紧,他的嘴唇饥渴的追索着她的,她的长发把两个人的头都埋了起来。终于,他猛然推开了她,从草地上跳了起来,他的面色苍白凝肃,呼吸急促紧张,哑着声音说:“小棠,离开我,请你!”

  “我不!”回答是简短,固执,而坚定的。

  “小棠,我告诉你,你没有权利让我做一个负心人!”

  “你指绍泉吗?我从没有爱过他!宗尧,你太忠于朋友了!”

  “不止绍泉,小棠,在成都,有一个女孩子正等着我寒假去和她结婚。”傅小棠猛的站了起来,仰着头望着他,她的眼睛闪烁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你爱她?”她问。“是的。”“现在还爱着她?”她继续问。

  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半天没有说话,终于挣扎的说:“我想……”“你不用想,你已经不爱她了!”傅小棠坚定的说,热烈的望着他:“你不爱她了,你遇到我之后就不爱她了,是吗?是吗?”“小棠,别逼我!”宗尧的眼睛发红,浑身颤抖。

  “宗尧,别躲开我,”傅小棠又贴近了他,狂热的说:“我从没有恋过爱,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完了。宗尧,你不知道我多爱你……而你也爱我,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这是罪过的!”宗尧叫。

  “爱我是罪过吗?”傅小棠毅然的甩了一下头,把一头长发抛到脑后,大叫着说:“可是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我只知道我要你,我不管绍泉,不管你成都的女朋友!我只要你!要你!我不顾世界上的一切,不顾天和地,我只要你!”泪水滚到她的面颊上,她啜泣着,掉转身向后面跑去。宗尧像生根似的站在那儿,不能移动。傅小棠边哭边跑,却一头撞在捧了一大堆水果走来的绍泉身上,她把他猛烈的推开,水果散了一地,她像箭一般跑走了。绍泉怔怔的说: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宗尧依然呆呆的站着,绍泉走了过去,不解的问:

  “怎么了?宗尧,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别惹我!”宗尧大声的说,就往地下一坐,曲起膝盖,把头埋在膝盖里。绍泉完全愣住了。宗尧在他的小室中踱着步子,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再走回来,整个晚上他已经不知道走了几百个来回。绍泉用手枕着头,呆呆的仰视着天花板,不时发出一两声深长而无奈的叹息。空气是沉重而凝肃的,两人谁也不开口。然后,宗尧停在书桌前面,凝视着洁漪的那张照片,咬了咬牙,他猛的把那张照片倒扣在桌子上,又继续踱着步子。绍泉从床上坐了起来,不耐的说:

  “你能不能停止这样走来走去,你把我的头都弄昏了!”

  “你少管我!”宗尧没好气的说。

  “我才懒得管你呢!”绍泉也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却又接着说了一句:“你最好回成都去!”

  宗尧站定了,直望着绍泉说:

  “我为什么要回成都去?我知道,你就想赶走我,我就偏不回成都去!”“你回不回去与我什么相干?”绍泉气愤愤的说:“反正你是个风流种子,是个大众情人,你尽可对女孩子不负责任,始乱终弃!”宗尧冲到绍泉的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咬着牙说:

  “我告诉你,你少惹我,当心我揍扁你!”

  “我不怕你,宗尧,”绍泉冷冷的说:“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你有个影子在成都,‘影’失去了‘形’是不能单独存在的。”“这关你什么屁事?你只是怕我接近傅小棠!”

  “别提傅小棠,我是为了你好。”

  “你为了我好?哼!绍泉,你只是为了傅小棠!但是,我告诉你,我并没有对不起你,我发誓半个月以来我没有见过傅小棠一面!”“那又有什么用呢?你们不见面,一个整天在这屋子里像被困的野兽那样跑来跑去,一个在剧团里天天摔东两骂人,演坏每一个剧本。我说,宗尧,你还是立刻回成都的好,已经放寒假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去?”

  “我不要你管!你少管我!”宗尧大叫。

  “我就要管你!你应该马上走!你要对洁漪负责任!”绍泉也大声叫。“不要提洁漪!”“我就要提,你对不起洁漪!对不起洁漪!对不起洁漪!对不起……”宗尧对着绍泉的下巴挥去一拳头,绍泉倒在床上,立即他跳了起来,也猛扑宗尧。像两只激怒的野兽,他们展开了一场恶战,室内的桌子椅子都翻了,茶杯水瓶摔了一地,两人缠在一起,红着眼睛,拚命扑打着。终于,绍泉先倒在地上,无力反击了。宗尧喘着气站着,手臂上被玻璃碎片划破了,在滴着血。他吃力地把绍泉拉起来,扶到床上。然后,他反身向室外跑去,绍泉挣扎着抬起身子来,大喊着说:

  “宗尧,已经半夜一点钟了,你到那里去?”

  “别管我!”宗尧叫了一声,冲到外面去了。

  半夜三点钟,宗尧像个病患者一样摇摇晃晃的走进了傅小棠旅馆里的房间,苍白着脸坐在傅小棠推给他的椅子里,傅小棠拉住了他,审视着他的脸:

  “你怎么了?你和谁打了架?”

  宗尧把傅小棠拉进了怀里,紧紧的拥住她,吻像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他喘息的说:“小棠,我爱你,我爱你,我再也没有办法,我挣扎过,可是,你的吸引力比什么都强!”

  “宗尧!”傅小棠大喊了一声,啜泣的把头埋进了宗尧胸前的衣服里。

  “绍泉: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来问你,但是,你是宗尧的好友,我们又曾经共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我除了给你写信之外,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想,你一定会立刻回我信的,是吗?

  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收到宗尧的片纸只字了,我写去的信全没有回音,寒假已去了一半,也见不着他的人影,我实在心乱如麻。他是不是病了?还是有什么意外?你能立即回我一封信吗?我需要知道实情,有任何事,都请你坦白告诉我,别隐瞒我,好吗?我和宗尧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因此,我在你面前,也不掩饰我的焦灼和不安了。连宵恶梦频频,心惊肉跳,悬念之情,难以言喻。心乱无法多写,盼即赐覆。

  后山的老榆树颇念故友,但愿你有暇能再来成都,和它一叙。

  即祝愉快

  洁漪”

  绍泉把信纸放了下来,沉思的用手支着颐,默默的凝视着书桌上那个有着洁漪照片的镜框。照片里那莹澈的眸子依然那样单纯、信赖的注视着这间小屋,注视着这不可思议的世界,这充满了纷扰迷惘的感情的人生……绍泉叹了口气,学宗尧的办法,把那个镜框倒扣在桌子上。只要看不到这对眼睛,好像就可以逃避掉一些良心的负荷。慢慢的,他站起身来,穿上一件长衫,拿着那封信,走出了小屋,搭车到重庆市区去。走进旅馆,站在傅小棠房间的门口,他敲了敲门。门立即开了,傅小棠正在梳妆台前梳妆。披散的浓发像雾似的充满了迷惑的力量,热情的明眸愉快而生动的望着他,高兴的说:“嗨!绍泉,好久不见!”

  绍泉看看给他开门的宗尧,宗尧看来也满面春风,他拉住绍泉的手,笑着说:“来得正好,绍泉,愿不愿意做我们的结婚证人?”

  “怎么?”绍泉愣住了,皱拢了眉头,呆呆的望着宗尧:“宗尧,你们是认真的?”“婚姻的事还能儿戏吗?”宗尧笑着说:“小棠已经辞去剧团的工作了,我们预备下星期六结婚,请你做证人,怎样?干嘛那样愁眉苦脸的?”“绍泉,”傅小棠走了过来,微笑的望着他说:“别做出那副样子来,我把我们剧团里的小百灵鸟介绍给你好不好?她很喜欢你,说你是中国古典美男子呢!”

  绍泉紧锁着眉,对宗尧说:

  “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谈。”

  宗尧愣了一会,就跟着绍泉走出去,傅小棠在里面笑着说:“别人只说女人喜欢鬼鬼祟崇的,你们男人也这样故做神秘!”在走廊里,绍泉把洁漪的信掏出来给宗尧看,宗尧默默的看完了,闭了闭眼睛,靠在墙上,默默无语。绍泉紧追着问:“宗尧,你预备如何交代洁漪?你要我怎么样回她的信?你说!”宗尧呆呆的站着,像个木偶。

  “宗尧,你说呀!你到底预备怎么办?”

  宗尧慢慢的抬起头来,望着傅小棠的房门,吞吞吐吐的说:“我离——不开——小棠。”

  “那么,你要我告诉洁漪,你已经移情别恋了?”

  宗尧不语。“宗尧,你决定了是不是?”

  “绍泉,”宗尧再望望傅小棠的房门,眼睛里涌上了泪水,他拉住绍泉的衣袖,困难的说:“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注定要做一个负心人,不是对洁漪负心,就是对小棠负心。绍泉,我没有办法,洁漪清丽雅洁,像一泓池水,小棠热情奔放,像一团火焰,我承认,我现在已被小棠烧熔了,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我只有对洁漪负心了,洁漪是个宽大而温柔的女子,她会谅解我的。”“你要我把一切详情坦白告诉洁漪?”绍泉问。

  “是的,你告诉她吧!”“宗尧!”绍泉反对的叫。

  “绍泉,我没有办法,反正,我离不开小棠!”宗尧绝望的叫,转身冲进了小棠的房间里。

  绍泉呆呆立着,半天后,才叹了口长气走了。

  这天夜里,绍泉费了一整夜的时间,写了撕,撕了写,到天亮,才写好了一封信给洁漪。他依照了宗尧的意思,把真实的事情全写了进去,只是,用尽了心机,写得十分委婉,又加入了许多他自己的劝慰和自责,如果他不拖着宗尧去接近傅小棠,这事或者不会发生,所以,他自认是无法辞其咎的。

  信寄出去了一星期,没有收到回信。一天下午,绍泉走进他和宗尧合住的小屋,却赫然发现一个少女正坐在书桌前面。“洁漪!”绍泉惊异的叫。

  洁漪抬起那对充满哀伤的眸子来,静静的望着他。她苍白憔悴,瘦弱伶仃,看来孤苦无告。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大衣,怀里抱着她心爱的古筝,像个幽灵般坐着。绍泉被她的憔悴和衰弱所震惊,不禁又叫了一声:

  “洁漪!”“我要见见宗尧。”她轻轻的说,声音苦涩而低沉。

  “好,洁漪,你等着,我马上去找他来。”绍泉急急的说,立即跑出去,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直奔重庆市区。

  一小时后,绍泉和宗尧一起回到小屋里。洁漪还是和刚才绍泉离开时一样的坐着,一动也没动。宗尧走了进来,看到了洁漪,禁不住颤栗的说:

  “洁漪!”叫了这一声,他就呆住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天之后,才咽了一口口水,艰涩的说:“洁漪,请原谅我,我对不起你。”洁漪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宗尧,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轻声说:

  “宗尧,你最爱听我弹古筝,是吗?要不要听我弹一个曲子,算我跟你告别。”于是,她把筝平放在膝上,立即弹了起来,随着一段震颤的乐声之后,她柔声的和着音乐,唱了起来:“昔君与我兮,形影潜结,今君与我兮,云飞雨绝。昔君与我兮,音响相合,今君与我兮,落叶去柯!昔君与我兮,金石无亏,今君与我兮,星灭光离!”唱完,她抬起眼睛来,直到这时,大颗的泪珠才沿着她的面颊向下滚落。宗尧和绍泉都被她的神色和歌声所震慑住了,谁都无法说话。洁漪在桌上巡视,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把古筝的琴弦一齐挑断。然后,她把琴抛在地下,惨然一笑说:

  “从前伯牙为知己毁琴,我也一直认为你是我唯一的知音,从今起,我也不再弹筝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向门外就走。宗尧追到门口,叫着说:“洁漪,别走!”洁漪站住了,头也不回的说:

  “马上有一班车子开成都,我要去赶车子。你回去吧,我并不怪你,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不会回到我身边来了,那么,就此而止吧!让绍泉送我上车,你回去吧!代我问候那位傅小姐!”她这段话说得冰冷而坚定,有种不容反驳的力量,宗尧像被钉死似的站在门口,无法移动。绍泉追上了洁漪,沉默的护送她到车站。到了车站,她忽然颠踬了一下,绍泉本能的伸手扶住了她,她咬咬牙,站稳了,脸色十分苍白。绍泉注视着她,忽然,他大吃了一惊,在洁漪挺起背脊的一刹那,他看出她身体的变化了,那件长大衣不能掩尽她的臃肿态。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的说:“洁漪,你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她茫然的问。

  他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她的脸色更白了。

  “一直想写信告诉他,”她困难的说:“但是怕影响他念书的心情,而且,我想,他寒假就会回来结婚,四五个月的身孕不会看出来的,还是等他回来再说,谁知道……”她的声音哽塞住了。“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他?”绍泉问。

  “告诉他?”她摔了摔头,直望着绍泉说:“假若他已经不爱我了,我为什么要用这一块肉来拖住他?他的个性我了解,他会对这孩子负责任的,但是,我要这样一个勉强的丈夫做什么?他会恨我一辈子,记住我是用这种方式来捉住他的。不,我不会这样做的。”“洁漪!”绍泉急急的叫:“你是个傻瓜!他该对这孩子负责任!你应该让他负起责任来!”

  “不!”洁漪摇着头:“夫妇之间,如果剩下的只有责任的时候,就是最可悲的时候了!”

  “听着!洁漪!”绍泉叫:“你等在这儿!我去把宗尧叫来,你就是不和他结婚,以后也得有个妥善的安排!你等着,别上车!”“不要!绍泉!”洁漪叫着,但绍泉已迈开大步向回头跑走了。当宗尧跟着绍泉气喘吁吁的赶来,洁漪已经搭上了去成都的汽车,仆仆于渝蓉公路上了。绍泉抓住宗尧的衣领,喘着气,瞪大了眼睛说:“你得追上洁漪,假如你不负上责任,我会把你的眼珠打出来!”“我乘明天的车子去成都。”宗尧静静的说:“你放心,绍泉,我不会让那孩子没有父亲!”

  “小棠那儿?”绍泉犹豫的问。

  “我等会儿去跟她说明。”

  绍泉不说话了,他们默默的站在车站,宗尧茫然的注视着远方,眼睛里是一片泪光。

  宗尧倚着车窗坐着,再有五分钟,车子要开行了。他把前额抵在窗玻璃上,一阵酸楚的感觉像大浪般冲击着他,他的眼睛朦胧了。在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昨夜傅小棠那对又哭又笑的眼睛,那火一般烧灼的眼睛,这眼睛像一块烙铁,从他心上的创口上烙过去。这阵尖锐的刺痛使他的神志迷糊了。

  车子快开了,忽然,他的视线被一个人影吸住,他看到一个人正对着这边挥手,同时又喊又叫的狂奔而来,等他跑近了,宗尧才看出是绍泉。是的,他来送行了,于是,他把手伸出车窗,对绍泉挥了挥。

  “宗——尧——”绍泉在叫,一面仍然跑着。

  “绍泉!再见!”他也叫。

  “宗尧!小棠——”底下的话没听清楚,车子开动了。他大声问:

  “小棠怎样了?”“小棠自杀了!”宗尧跳起来,冲到车门口,不顾已开行的车子,拉开了车门,他跳了下去。他摔倒在路上,车子扬起一阵灰尘,开走了。绍泉跑了过来,剧烈的喘着气。宗尧站起身,居然没有受伤,他一把抓住了绍泉的衣服,急急的问:

  “她死了?”绍泉猛烈的摇摇头。“没有死,在医院里急救。”绍泉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是我发现的,她不知道吞了什么,她叫你,一直叫你,叫得惨极了!”“有救没有?”“我不知道。”宗尧疯狂的向市区跑去。

  在医院里,急救了二十四小时的傅小棠终于脱离了险期。宗尧一直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当医生宣布危险期已过,他把头扑在她的枕边。

  “上帝,”他喃喃的叫:“哦,上帝!”

  绍泉走过去,轻轻的摇了摇他。他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和泪痕狼藉的脸来。绍泉低声说:

  “我想,你不会离开她了?”

  宗尧握紧了傅小棠的手,傅小棠正昏睡着。他一语不发的把这只手拿起来,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洁漪怎么办?”绍泉问。

  宗尧愁苦而哀恳的望了绍泉一眼。

  “既然这样,”绍泉说,深深的望着宗尧:“我也不愿意洁漪的孩子没有父亲,宗尧,你愿意把那孩子给我吗?”

  宗尧惊异的望着他。“绍泉,你的意思是?”他嗫嚅的问。

  “我到成都去,如果洁漪答应的话,我想在阴历年前和她结婚。”绍泉宁静的说。“绍泉,”宗尧激动的说:“我谢谢你。”

  “别谢我,”绍泉微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见到洁漪,就深深的爱上了她,但,那时候她是你的,我心里也还有……”他望了床上的傅小棠一眼,叹了一口气。“命运真是件奇怪的东西。”“无论如何,我还是谢你。”宗尧说,又轻轻加了一句:“好好待洁漪。还有——那个孩子。”

  “你放心,宗尧。”于是,两个男人的手紧紧的握住了。

  第二天,绍泉搭车去了成都。

  这年除夕,绍泉在成都和洁漪结了婚。宗尧却先一日偕同傅小棠从重庆飞了昆明。此后,宗尧和傅小棠就失去了踪迹,有人说,他们在山间隐居了起来,也有人说,他们双双飞了美国。反正,他们再也没有消息了,或者,在他们两人的天地里,是不需要有第三者存在了。

  那年五月,洁漪生了一个女孩子。那是她和绍泉唯一的一个孩子,因为,从生产之后,洁漪就缠绵病榻。她死于一九四二年底,那时她的小女儿才刚会走路。

  绍泉明白,洁漪只是宗尧的一个影子,失去了宗尧之后,这影子就在逐渐涣散中,最后,终于幻灭了。绍泉记得自己以前讲过的话:“影子失去了,形是不能单独存在的。”

  而今,影子终于消失了。宗尧抛开了他的影子,绍泉只抓住了一个影痕。他埋葬了洁漪,带着小女儿离开了成都。

  从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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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30
二、晚晴



  午后,天空是一片暗沉沉的灰色,无边的细雨,轻轻的敲着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

  霭如坐在梳妆台前面,用手托着下巴,无意识的凝视着前面那片镜子,室内是昏暗的。镜子里只反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眼光穿透了镜子里的人影。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室内静静的,静得使人窒息。早上,她才得到子凯已经在日本和一个日本女人同居的消息。虽然她并不爱子凯,但这消息仍然搅乱了她的心情。这事好像迟早会发生的。子凯,这名字对她似生疏而又熟悉,她几乎无法相信这就是她结缡五载的丈夫,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甚至不能把子凯这名字和他的脸凑在一起。结婚五年来,她让子凯把她安排在这栋华丽的房子里,却像一个遁世者一样蛰伏着。她拒绝参加子凯商业上的应酬,也不出席任何宴会,像一条春蚕,用丝把自己紧紧的缠住。子凯,她知道自己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虽然他风流成性,但她的冷漠也促使他另找对象。现在,他从她身边走开,把自己安排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她只觉得这事非常的自然,也非常的合理。只是,在这种春雨绵绵的长日里,她更添上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哀愁,这哀愁压迫着她,使她惶惑,也使她慌乱。靠着梳妆台,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时间彷佛走得很慢。她听到门铃响,也听到楼下下女走去开门的声音。她没有动,她知道子凯在一两个月内还不会回来,这一定是送信的,或者是子凯的朋友。这些下女会打发的。可是,她听到下女的脚步走上了楼梯,同时,下女的尖嗓子扰乱了她的宁静。

  “太太,有人找你!”霭如在镜子里对自己匆匆的瞥了一眼,没有施脂粉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神是迷茫而寂寞的。打开了门,下女阿英正站在门外。霭如不经心的问:

  “是谁?男的还是女的?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先生不在家,让他改天来?”“我跟他讲过啦。他说他是来找太太的!”

  “找我?”霭如有点诧异的问,一面向楼梯走去,她没有朋友,也不爱应酬,子凯的朋友她更懒得周旋,这会是谁?

  下了楼梯,她一眼看到客厅的窗子前面,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他正背对着她,注视着窗外的细雨。他身上仍然穿着雨衣,连雨帽都没有摘下,雨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脖子。霭如感到一阵迷惑中又混进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她扶着楼梯的扶手,手心微微有点出汗。这男人,他明明听到了她下楼的声音,但是他却并不回头。霭如扬着声问:

  “请问——”那男人蓦的转过了身子,雨帽压得很低,但那对闪亮的眼睛却从帽檐下敏锐的盯着她。霭如觉得浑身一震:竖起的衣领,压低的帽檐,那对敏锐而深沉的眼睛:霭如张着嘴,一刹那间,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加速了运行,心脏跳进了口腔。这情形,这姿态,依稀是十几年前那个下雪的晚上。一个名字在她脑子里,心里,和口腔里徊旋,但却喊不出口。“霭如,不认得我了?”那男人取下了帽子,一张漂亮的,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依然是当年那样深邃的眼睛,依然是当年那两道浓眉,连那嘴角的两道弧线,也依然如旧!只是,时间没有饶过他,鬓边已有了几许白发,额上也添上了几道皱纹。但,这些并不影响他的漂亮,霭如仍然可以感到他身上的磁力。她定定的望着他,他也怔怔的注视着她,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沉默。霭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孟雷,是你吗?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意外!”她说,竭力放松自己的情绪。“我刚从美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寻你!”孟雷说。继续注视着她,似乎想看穿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胞是如何组织的。

  “啊!孟雷,脱下你的雨衣,你请坐,我叫阿英给你倒杯茶!”霭如有点慌乱的说。

  孟雷脱下了雨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霭如跑出跑进的忙了好一会,倒了两杯茶,又端出几盘西点。她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端茶的手剧烈的颤抖着,以致茶泼出了杯子。终于,她在孟雷的对面坐下来。孟雷的眼光始终在她脸上打转,他的眼睛里包含了过多的爱情与怜惜。霭如看了他一眼,立即逃避似的把眼光调回窗外。

  “台湾的天气真坏,忽晴忽雨,昨天还是大晴天,今天就变成这个样子!”霭如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是的,下雨天使人沉闷。”他不经心的应了一句。

  “你在美国住在什么地方?”她问,客套的。像对一个陌生的客人。“洛杉矶!”“那儿的天气好吗?”“很好,像现在这个季节,洛杉矶比这里还要暖和。”

  “那里不像台北这样多雨吧?哦,你在洛杉矶,一定也参观了好莱坞?”“是的!”“那些电影明星可爱吗?——我是说,你也见到不少电影明星吧!”霭如一连串的问着问题。

  “并没有见到什么明星,我很少到那儿去,事实上,侨居美国十年,我只去过一次。”

  “哦——”霭如望着面前的茶杯,竭力想找话题。“如果我去那儿,我一定要设法见几个明星,像葛丽亚嘉逊、苏珊海华……哦,你常看电影吗?”

  “不,很少看!”“我也很少看。”霭如说。然后,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讲,空气显得有些沉闷,半晌之后,霭如突然跳了起来。

  “你在美国住了那么久,一定喝不惯茶,我让她们煮点咖啡去!”“慢点!不要走!”孟雷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站住了,孟雷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的。她觉得呼吸急促,眼光模糊,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孟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的温柔的响了起来:“告诉我,你好吗?你过得快乐吗?”

  霭如迅速的抬起了头,直视着孟雷的脸,十年来的愤怒抑郁和悲哀在一刹那间齐涌心头。她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峻的说:“你到底来做什么?你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来,为了想见见你,想知道的,只是你过得是不是幸福?”“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资格来过问我的幸福?”霭如犀利的说,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霭如,还和十年前一样,那么倔强,任性!”孟雷平静的望着她,两道眉微微的锁着。

  霭如猛然泄了气,她无力的坐回沙发里,端起了自己的茶,把茶杯在手上旋转着。火气过去了,代而有之的,是一抹凄凉。她叹了口气说:“不!十年给我的变化很大,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她看了孟雷一眼:“你太太好吗?”

  “她死了!”孟雷简短的说:“去年春天,死于胃癌!”

  “哦!”霭如大大的震动了一下,接着又问:“孩子呢?”

  “在美国读书。”“你来台湾,有什么事吗?”

  “只有一件,找你!”霭如望着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有点颤抖。

  “你难道忘了,我曾经发过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你!”她说。“我没有忘,就因为你这一句话,所以我又来了。”

  霭如不再说话,只注视着自己手里的茶杯,茶杯里浮着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白花,小小的雪花。是的,雪花,那漫天漫野的雪,那堆满了门前的雪,那一望无际的雪——北国的冬天,朔风带来了酷寒和大雪。

  晚上,霭如点燃了煤油灯,罩上灯罩。晚饭是提早吃了,从现在到睡觉,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她该怎样度过?刚刚过了农历年没有多久,往常,家里这个时候是很热闹的。但今年不同,哥哥的突然去世使全家陷入了最大的悲哀,所谓全家也只是两个人,她和年老的父亲。父亲已六十几岁,哥哥是他承继香烟的唯一个人,骤然弃世,给他的打击是不可思议的大。因此,哥哥的丧事刚办完,父亲就病倒了,霭如才高中毕业,正在北平准备考大学,接到消息立即回到乡下的农庄里来服侍老父。现在两三个月过去了,父亲的病虽不严重,但也一直没有痊愈。

  霭如叹了口气,在火盆里加上两块炭,泡上一杯香片,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看封面,是本《唐诗别裁》。随便一翻,正好是李白的《花间独酌》。霭如轻轻的念了两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就把书往桌上一放,对着灯默默出神。夜是宁静的,只有穿过原野的风声,和窗棂被风刮动的声音。霭如倾听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却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父亲房里没有声音,大概已经睡熟了。家里除了她和父亲之外,只有一个耳朵有毛病的老周妈,现在一定也在厨房灶前打盹。霭如忽然觉得一阵凄惶和寂寞,重新翻开了《唐诗别裁》,她不禁自言自语的说:“李白还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雪,大概也无月可邀,我连这样的三个人都凑不起来呢!”于是她忽然想起另一阕清人的词: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

  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

  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她看看灯下自己的影子,不由哑然失笑。但,突然间,她抛下书,站了起来。在窗外的风雪声中,她听到另一种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知道这附近只有他们这一家,再过去,要走五里路,才是赵家的农庄。这样的深夜,这会是谁?她侧耳倾听,脚步声似乎消失了,除了呼啸的风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大概是我神经过敏。”霭如想。但经过这样一来,霭如却有点不放心起来,最近这一带的治安听说不大好,家里只有病弱的老人和妇女,不能不特别小心。提起了煤油灯,她走出了自己的卧房,穿过了中间的堂屋,四面检查了一下门窗,然后走到大门前面。大门是闩好的,但她却听到门外有声音,为了放心起见,她拉开了门闩,打开大门,一阵凛冽的寒风夹着大片的雪花对她迎面扑了过来,她退后一步,猛然呆住了。门外,一个高高个子,手提着旅行袋的男人正站在屋檐下,穿着一件长大衣,衣领向上翻,遮住了下巴,毡帽压得低低的,一对锐利的眼光从帽檐下向她注视着。“啊!”霭如惊呼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向后面退了一步。“你是谁?”在她心中,这一定是鬼魅和强盗之流。

  “对不起,小姐,我能请求在这儿借住一夜吗?”那男人礼貌的问。从措辞和语调来判断,显然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是谁?”霭如戒备的问,仍然拦在门口,没有欢迎的意思。“我姓孟,我叫孟雷,从李庄来,预备到前面镇里去,没想到遇到这场大雪,在路上耽搁了。不知你父亲在不在家?我可以请求借住一夜吗?”那男人耐心的解释着,肩上和帽子上积满了雪,每说一句话,嘴里的热气就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

  霭如提着灯,依然挡着门,如果是往常,她不会拒绝一个风雪中的客人。可是,现在情况不同,父亲病着,家里除了父亲之外没有第二个男人。这人她不知道他的底细,她也不敢做主请他进来。而且,在目前的情况下,老周妈耳目不灵,收容一个陌生人实在有许多不便。于是,她摇摇头说:

  “对不起,我父亲不在家。你想借住的话,向北再走五里路,有一个农庄,他们一定会欢迎你的。”

  那男人望了她几秒钟,然后冷冷的说:

  “请原谅我,我已经和风雪奋斗了一整天,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走那五里路。”霭如有点冒火,这人总不能强迫别人收留他呀!于是也冷冷的说:“也请原谅我,家里没有男人,不便于留你!”

  但,就在这时,父亲苍老的声音传来了:“霭如呀,你在和谁说话?”

  孟雷狠狠的盯了她一眼,霭如立即尴尬得面红耳赤,正想再找理由来拒绝这人,孟雷已经一脚跨进门槛,反手关上了大门,对她微微一笑,调侃的说:

  “我能见见刚才说话的那位不是男人的老先生吗?”

  霭如咬住下嘴唇,愤愤的说:

  “你说话客气一点,那是我父亲。”

  “是吗?我以为你父亲不在家呢!”孟雷淡淡的说,一面脱下了毡帽,抖落上面的雪。

  霭如气得狠狠的跺了一下脚,可是,她立即发现孟雷的眼光里有几分欣赏的意味,而且,她也颇被这男人漂亮的仪表所惊异。她正预备找几句刻薄的话来骂骂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父亲又在里面喊了:

  “霭如,到底是谁呀?”

  “是一个过路的人,他‘一定’要在我们家借住一晚!”霭如扬着声音回答,特别强调那“一定”两个字。

  “外面不是下着雪吗?请他进来吧!叫周妈打扫间房子给他睡!”父亲说。霭如颇不情愿的看了孟雷一眼,气呼呼的说:

  “好吧!请进!”霭如在前面,把孟雷带进了堂屋,把灯放在桌子上,对孟雷冷冰冰的说:“你请先坐一下,我叫人去打扫一间房间!”

  “我能拜见令尊吗?”孟雷文质彬彬的问。

  “你能,可是你不能!我父亲有病,早就睡了!”霭如挑着眉毛说,接着又问一句:“你还有什么‘能不能’的事要请问?”“是的,还有一件,能不能给我一个火?”

  经他这么一说,霭如才发现孟雷的大衣早被雪水湿透了,虽然他在克制着,但他仍然禁不住的在发抖。他的嘴唇已冻紫了,经房里暖气一烘而骤然溶化的雪水正沿着袖管滴下来。霭如一语不发的走出去,先到哥哥的房里,在衣橱中找出一件哥哥的厚大衣,然后到自己房里,把自己常用的一个烤篮里加上红炭,一齐拿到堂屋里,先把大衣丢给孟雷说:

  “脱下你的湿大衣,换上这件干的。这里有个烤篮,你先拿去用,我去叫周妈给你倒盆热水来,你可以洗洗手脚,等会儿我再给你弄个火盆来!”

  孟雷接过大衣,默默的换掉了自己的湿衣,又接过了烤篮,在霭如要退出去的时候,他叫住了她:

  “我怎么称呼你?”“我姓李,叫霭如,云霭的霭,如果的如。”

  “谢谢你,李小姐。”霭如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房子。在厨房中,她叫醒了正在打盹的老周妈。周妈从梦里惊醒过来,一面端热水出去,一面叽叽咕咕的诅咒着这位不速之客。霭如沉思了一会儿,走到自己房里,把火盆加旺了,然后到堂屋里对孟雷说:

  “如果你不介意,你就住我哥哥的房子吧,只有这间房子被褥一切都现成。不过,火盆必须你自己来搬,我们都搬不动。”“你哥哥不在家吗?”“他——死了,才去世四个月,你怕吗?”

  “怕什么?”“我哥哥。”“不!我不怕!”孟雷微微一笑。

  “那么,你来搬火盆吧!”

  孟雷跟着霭如走进霭如的房间,他看了看地上那盆熊熊的火,又打量了房子一眼问:

  “这是你的房间?”“是的,你快搬吧!”“不用了,有这个烤篮已经足够了,这火盆还是你用吧!”

  霭如静静的看着孟雷,挑了挑眉毛说:“你在逞能吗?你的牙齿已经在和牙齿打战了,快搬去吧,这些客套最好收起来!”孟雷望着霭如,眼睛里有着欣赏和迷惑的神情。然后一语不发的搬起了火盆。霭如带着他走进了哥哥的房间,把桌上的煤油灯捻大了一点,说:

  “我猜你还没有吃晚饭,周妈正在给你蒸馒头,只有腊肉可以配,你随便吃一点吧。我想你也累了,吃完东西早些睡,这边书架上是我哥哥的书,他是学哲学的,如果你不困,看看书也可以,你占据了我哥哥的房间,万一夜里哥哥回来了,你还可以和他谈谈叔本华。好,我不打扰你,我还要去看看爸爸。等下周妈会给你送吃的来,还有什么事,你叫她做好了。好,再见!”“等一下,李小姐!”“还有什么?”霭如站住问。

  孟雷默默的望了霭如好一会,脸上带着一个奇异的表情,半天才轻轻的说:“谢谢你!谢谢你的一切。”

  霭如耸耸肩,微微一笑说:“不要谢谢我,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但既然你已经进来了,我只好尽尽地主之谊。再见!”转过身子,她轻快的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半夜,霭如被一阵呻吟声所惊醒了,竖起了耳朵,她立即辨出声音是从哥哥的房里传出来的。在一刹那间,她感到汗毛直立,以为是哥哥真的回来了。她不相信鬼魂,但这是什么声音?她侧耳倾听,呻吟声停了,可是,没有多久,又响了起来。她披上衣服,从枕头边摸到火柴,点燃了煤油灯。提着灯,她勉强抑制着自己的胆怯,走到哥哥的房门前,轻轻的扣了两下门,一面喊:

  “孟先生!”没有人答应,但呻吟却继续着。霭如试着推门,门并没有闩,立即就打开了。霭如举着灯走进去,孟雷躺在床上,正在辗转反侧。她走到床边,灯光下,孟雷两颊如火,眉头紧锁,彷佛在强忍着莫大的痛苦。霭如用手推了推他,一面叫:

  “孟先生,你怎么了?”

  孟雷“哎”了一声,睁开了眼睛,望了望披着一件小棉袄,却冷得发抖的霭如,歉然的说:

  “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大雪中走了太久——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想没什么关系。”

  霭如把手放在他的额上,禁不住吓了一大跳,皱着眉说:“你烧得很高,你等一下,我去看看有没有药?”提着灯,她又跑回自己房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两粒阿斯匹灵,倒了一杯开水,她拿着药走回孟雷床边,把灯放在桌上,然后对孟雷说:“家里只有阿斯匹灵,先吃一粒试试吧,明天早上看看,如果烧不退再想办法!”孟雷试着支撑自己坐起来,却又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霭如伸过手扶住他,让他吃了药,又扶他躺下。孟雷望着她,深深的叹口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真对不起你!”

  “别说了,睡吧,或者明天就好了!”

  孟雷阖上了眼睛,霭如却对着他那英俊的脸庞,发了几秒钟呆,才提着灯轻轻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霭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孟雷床边,她不禁大大的皱起了眉头,孟雷昏昏沉沉的躺着,烧得火烫火烫,嘴里喃喃的呓语着。霭如试着推他,他却并不醒来。霭如紧紧的皱着眉,到父亲房里说:

  “爸爸,昨天那个客人病了,昏迷不醒,看样子病得很重,我只好到镇上去请个医生来,顺便给您也看看。恐怕要中午才能赶回来。有什么事您叫周妈好了,也让周妈常常去看那个客人。”“那客人病了吗?你去吧,出门的人碰到三灾两病最可怜了。只是你要来回走十五里路,尽快回来。”

  “我知道,我会租条毛驴骑回来。”

  经过一段跋涉,中午总算和医生一齐赶回了家里。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烧得更高了。医生诊断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药量,并交代霭如小心照料,如果烧得太高,必须经常用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预计完全康复,起码要三星期。医生走了之后,霭如对着孟雷怔怔的发了好久的愣,才自言自语地说:

  “这算怎么回事,凭空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病人让我服侍!”可是,父亲却慈悲为怀,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对这位病人还特别关心。也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一打岔,使父亲丧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郁而发的病也减轻了,居然还经常来探望孟雷。孟雷高烧足足一星期,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霭如守在床边,喂开水,喂药,换冷手巾,常忙得没有时间梳头洗脸。孟雷有时醒来,总是叹口气说:

  “我对你讲一切的道谢话都是多余,没想到我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事!”霭如总是笑笑,什么话都不说。第七天,孟雷的烧退了。早上,霭如给孟雷试了温度,满意的笑着说:

  “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霭如对他做了个鬼脸,笑着说:

  “或者我该谢谢你,你这一病倒把我父亲的病治好了,他现在全心都在你这个‘可怜的出门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们家住一星期,我都没有办法通知你家里的人,你家在哪儿?”“北平。”“你到乡下来干嘛?”“看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扑了一个空,碰巧他到北平去了,结果还遇上一场大雪,害一场病。”

  “冬天看朋友,兴致不小。”

  “只为了他来信说,‘园中蜡梅盛开,香传十里,颇思故友,愿花下品茗,夜间抵足而眠。’我这一发雅兴,差点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结识你,却是意外的收获。”

  “哼!别忘了,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谎言,你恐怕早倒毙在雪地里了。你想欣赏蜡梅,我们家后面就有好几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的欣赏一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会冤枉了!”孟雷低声说,彷佛说给自己听似的。“好,你专心养病,我不打扰你,再见!”霭如对他挥挥手,向门外步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忘了问你,你家有些什么人?要不要我写封信通知他们?”

  “哦,不用了!”孟雷说。

  霭如走出了屋子,关上了门。孟雷却对着她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三个星期过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来了。枝头野外,一片鸟啼声。霭如在这三星期内,和孟雷谈遍所有的天文地理,音乐艺术,诗词歌赋。春天感染着她,一栋房子里就听到她的笑语声,屋前屋后,就看到她轻盈的影子在穿出穿进。她影响着全屋子里的人,父亲的笑容增多了,孟雷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连老周妈都眯着她视线模糊的老花眼,望着霭如的背影呵呵的笑个不停。这天早上,霭如从屋外跑进了孟雷的房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绿的西装裤,头上扎着块彩色围巾。手也握着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声的唱着:

  “雪霁天晴朗,蜡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唱完,一眼看见孟雷懒洋洋的靠在床上,手里拿着本《花间集》。就把梅花对着孟雷的头砸了过去,一面喊:

  “你还不起来,你不是要看蜡梅吗?赶快跟我去,满山遍野都是!”孟雷无法抗拒的站了起来,跟着霭如走到屋外。外面的雪早已化完了,阳光在大地上洒下一片金黄。孟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霭如已经向后面山坡跑了过去,孟雷在后面追着,霭如回头笑着喊:“看你追不追得上我?”

  她的围巾迎着风飞舞着,一面跑一面笑。山坡上果然有着好几棵梅花,霭如在梅花中穿梭奔跑,孟雷在后面追赶,受她的传染,也不由自主的笑着。忽然,霭如在一棵梅花下面停住了,微笑的望着他。孟雷赶过去,也微笑的望着她。然后,她的笑容收住了,用手玩弄着他领子上的一颗钮扣,轻轻的说:“累吗?病后这样跑?”

  孟雷深深的注视着她,她的面颊散布着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翘,一对深而黑的眼睛正从睫毛下向他窥视着。他低低的说:“霭如,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嗯?”她没有动。“我结过婚,有太太,而且有一个两岁大的孩子。”

  他等着她的反应,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我是在父母之命下结的婚,但她是个好太太。”

  她仍然没有说话,只移开了身子,用手指轻轻的划着树干。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着,好一会,他问:

  “你在想什么?”“我在想,三星期以前,我正在灯下念‘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呢!”“现在呢?”他问。“现在该念‘只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了!”

  他不说话,又沉默了好一会,她猛然抬起头来说:

  “风太大了,该回去了。”

  说完,没有等他回答,霭如一溜烟跑开了。

  第二天,孟雷辞别了霭如父女,回北平去了。临行,他没有和霭如说任何一句话,只轻轻说了声“再见”。霭如也一语不发,靠在门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手里握着他留给她的地址,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了,她就抛掉了手里的纸条。但,纸条是抛掉了,抛不掉的,是无尽的离愁和一份没有希望的恋情。半个月后,霭如也来到北平,考进了北大的春季班。因为女生宿舍住满了,她在校外租了一间屋子,房东是个老太太,带着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她开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她刚回到家里,房东老太太就对她神秘的一笑说:

  “有位先生来看你,正在你房里等你呢!”

  霭如推开了门,孟雷正坐在书桌前面。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他们彼此默默的注视着,她先开口: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在北大录取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地址是到学校去问的。”她不语,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你瘦了!”“你也是。”她说。他站起身来,走了她面前,用手捧住了她的脸,深深的注视着她的眼睛,低沉的喊:

  “霭如。”然后又一叠连声喊:“霭如,霭如,霭如。”

  霭如闭上眼睛,泪珠在睫毛上颤动,嘴里喃喃的说:

  “不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管明天,也不管以后,在我可以把握住今天的时候,我只要今天。”

  就这样,在“不管明天”、“不管以后”的情况下,他们密切的来往着。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他们到西山看过红叶,到北海划过小船,生活彷佛是甜蜜而温馨的。霭如从不提起孟雷的妻子和孩子,孟雷自己也避免谈起。经常,孟雷在晚饭后来到她的小房里,和她共度一段安宁的时间,深夜,才怏怏而去。房东老太太常笑着对霭如说:

  “李小姐,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呀?”

  可是,每当孟雷走了,霭如却多半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等天亮。这一份凄苦的恋情咬噬着她,但她却决不能、也不愿摆脱这份感情。秋天,父亲去世了,这消息大大的打击了霭如,比哥哥的死更使她伤心。接着信之后,她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了起来,她感到命运太不公平,在一年内夺走她的两个亲人,而现在,她是完全的孤独了。在她的小屋内,她疯狂的砸碎了一切可以碎的东西。哥哥的死,父亲的死,和孟雷那份不会有结果的爱情,这一切都打击着她。房东老太太企图劝解她,却毫无用处。正巧孟雷来了,从房东老太太那儿,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因,他关上房门,想要安慰她。霭如却把所有的悲哀、愤怒、痛苦都一股脑的倾倒在他身上,她爆发的对他大喊:

  “孟雷,你来了!你来做什么呢?不要想安慰我,不要想劝解我,回到你太太身边去吧!我讨厌你,我不愿见到你!你为什么不离婚?一方面你拥有一个‘好太太’,一方面你和我谈情说爱,你想把我置于什么地位?你自私,你卑鄙,我不要见你!你走吧,快走!”

  孟雷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霭如提起他太太,第一次听到她的指责。由于这些话虽刻毒但却是实情,他不能辩白。转过身子,他预备走出去,霭如却尖声的叫:“孟雷!”孟雷站住了,霭如扑进了他的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前,哭着说:“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孟雷揽住她,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霭如靠在他的怀里,尽情的痛哭着。足足哭了有半小时,一切的悲哀痛苦似乎都发泄完了。她抬起了头,孟雷用手绢拭去了她的泪痕,她潮湿的眼睛看起来是孤苦无告的。像个刚受过委屈的孩子,她幽幽的说:

  “明天我要下乡去办爸爸的后事,大概要一星期才能回来。”“要不要我陪你到乡下去?”孟雷同。

  “不!”她简短的说。一星期后,霭如从乡下回来,她变了。她不再欢笑,也不喜欢说话,每天除上课外,就沉默的守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她虽然照样接待孟雷,却失去了往日那种欣喜和愉快。孟雷也沉默了许多,常常,他们只是默然相对。一天晚上,孟雷握住她的手,沉痛的说:“霭如,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憔悴使我难过,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不要问我,”霭如把头转开:“我没有权干涉你的一切。”

  “霭如,我从没有跟你谈过我太太,你不了解她,她完全是个旧式女人。对于我,她像一只狗一样的忠实。我曾经考虑过离婚,但是我开不了口。如果我说了,她的世界就完全毁灭了,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没有办法提出,这是道义的问题。”霭如点点头,淡淡的说:“是的,你没有办法提出,你怕伤了她的心,但是,你并不怕伤我的心,你怕她痛苦,你就看不到我的痛苦——”“霭如,”孟雷喊:“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

  “好了,”霭如望着窗外说:“我们最好不要谈这个问题——最近,爸爸一死,我好像变得脆弱了,我怕失去一切的东西,事实上,我根本什么都没有。——我一定要挺起腰,要使自己勇敢起来!”她挺了一下背脊,眼泪却夺眶而出,她悄悄的擦掉它,抬起头来,凄凉的笑了笑说:“我没有意思要你离婚,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可是,我们这种交往必须结束!”

  孟雷不说话,只握紧了霭如的手,握得她发痛。

  “孟雷,我想离开这儿,时局这么乱,学校里一天到晚闹学潮,根本上不了课。我想到香港或台湾去。

  “我也想到台湾,我们可以一起走!”孟雷说。

  “不!我不会和你一起走,我不愿见你的太太和孩子,我们各走各的,趁此机会,大家分手!”

  “霭如,你真想分手?”孟雷咬着牙问。

  “难道你想要我做你的情妇?做你的地下夫人?孟雷,我不是那样的女人,你找错对象了!”

  “霭如,你疯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孟雷脸色苍白,摇着霭如的肩膀说。“或者我是疯了,孟雷,你正眼看过我的生活吗?你知不知道每晚你走后我流过多少泪?你知不知道我夜夜不能成眠,睁着眼睛到天亮?——哦,孟雷,”她猛然拉住他的手,望着他的脸,近乎恳求的说:“和她离婚,孟雷,和她离婚,我们一起走,走得远远的。”孟雷看着她的脸,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但却木然的说:“不!我不能!我不能丢下她,我不能这样做!”

  霭如废然的站起身来,走到窗口,脸向着窗外说:

  “再见,孟雷!”“霭如!”“再见,孟雷!”霭如重复的说:“三天之内,不要来找我,我们彼此都需要思索一番!”

  “好,霭如,我过三天再来看你,希望那时我们都冷静一些,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法!再见,霭如!”

  “再——见。”霭如低低的说。

  三天之内,孟雷果然没有来。第四天一清早,霭如就悄悄搭上了火车,告别了北平,也告别了孟雷。经过一段跋涉,辗转到了台湾。在台湾,她找到一个教书的工作,安静的过了两年。这两年,她像一只怕冷的鸟,把头藏在自己的翅膀里,静静的蛰居着。她没有朋友,没有亲戚,除了给学生上课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沉思和回忆中度过。虽然她还年轻,但却已经像一个入定的老僧。但这种生活却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天,当她在报上的寻人启事里看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她立即知道那份安宁又被打碎了。她无法抗拒那个简简单单的“雷”字,启事刊出的第三天,她就和孟雷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了。在咖啡室里暗淡的灯光下,他们彼此凝视,默默无语。两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半天之后,他问:

  “生活怎样?好吗?”“我在教书。”她答。“一个人?”他问。“假如你是问我结婚了没有,那么,还没有。你呢?”

  “老行业,在×公司里做工程师。”“你太太——”“跟我在一起。”她沉默了,对着咖啡杯子出神。

  “我知道你不谅解我,霭如。可是,我有我的苦衷,和她离婚,她一定会自杀。这是道义和责任的问题,我不能那样做,你明白吗?”“是的。”霭如毫无表情的说。

  “唉!”孟雷看着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接着说:“霭如,你在北平表演的那一手不告而别把我害惨了,我始终不能相信你是真的走了,我以为你只是躲起来,迟早还会回来的。足足有三个月,我每晚到你住的那幢房子外面去等你。冬天来了,雪埋没了我的腿,差一点又害一场肺炎。然后,我以为你搬了家,几乎没有把整个北平城都抖散。霭如,你走得真干跪,连一张纸条都没有留下。”

  霭如苦笑了一笑,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我虽然走了,把自己从你身边拉开,但是,我仍然是个失败者,我并没有把我的心从你心边拉开。”她说。

  “霭如,”他握住她的手,低低说:“霭如。”

  “好吧,”霭如举起了手里的咖啡杯,像喝酒似的一仰而尽,豪放的说:“我不管明天,不管以后,孟雷,把你的今天给我,我们跳舞去!”“跳舞?”“是的,为什么不跳舞?我要享受一切年轻人所享受的!起来,我们走吧!”两年的时间,又在这“不管明天,不管以后”的情况下度过。霭如变了很多,她学会跳舞、喝酒、抽烟,甚至赌钱。她放纵自己,连以前自己所珍视的,也不再矜持,她曾经对孟雷说:“这里是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霭如,如果你要,你就拿去!”

  但是,孟雷却从没有“拿”过。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捧住她的脸,深深的注视她的眼睛说:

  “我爱你,就因为太爱你,我不能伤害你!”

  “有一天,我会和别人结婚,那时,你会后悔的!”

  孟雷打了一个冷战。“我知道,我不能限制你,不许你结婚。”“孟雷,”霭如拉着他:“离婚吧,给她一笔钱。”

  “不!”孟雷挣脱了她的手,“我不能!”

  “你滚吧!孟雷,”霭如喊:“我再也不要见你!再也不要!你滚吧!”孟雷看看她,轻轻的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无言的走出了房间。第二天,霭如会打电话给他,只简单的说:

  “晚上,我等你!”就这样,两年的时间过去了。第三年,孟雷奉派到美国工作,他对霭如说:“我帮你办手续,你跟我们一起去美国!”

  “孟雷,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我不会跟你去的!”霭如摇摇头说。“霭如,我请你——”

  “不要说,我决不会去。这样也好,每次只有靠远别,才能把我们分开。你走吧!你去了,我也要重把自己振作起来,这种无望的爱情使人痛苦,我到底还只是个俗人,不能做到毫无所求的地步。”“霭如,不要坚持,到美国你可以继续读书……”

  “不!我不去!除非——”

  “除非什么?”“除非你离婚!”“霭如,”孟雷望着她:“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做对不起人的事,请为我设身处地的想一想!”

  “哼!”霭如冷笑了一声。“你曾经为我设身处地的想过吗?你的道义观、责任感,使你根本看不到我的痛苦,你处处为她想,你为什么不为我想一想?我不能一辈子跟着你,做你无聊时消遣的对象!这么久以来,我已经受够了,你每天离开我之后,立即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你以为我没有心、没有思想、不会嫉妒、不会难过的吗?现在,算我求你,放开我,发发慈悲!”“霭如,”孟雷痛苦的喊:“我愿意离婚!”

  霭如瞪大眼睛,望着孟雷。孟雷倒在沙发里,用手蒙住了脸。霭如走过去,把他的头揽在怀里,用手捂着他的头发,平静的说:“雷,我不愿使你为难,你并不是真想离婚,与其让你离了婚再负疚一辈子,不如根本不要离。孟雷,你哪一天去美国?我们好好聚几天,以后,我要发誓不再见你。宁可让我心碎,不愿你做个负义之人。”

  孟雷终于走了,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走了,也带走了霭如的一颗心。霭如再度蛰居了起来,像怕冷的鸟似的把头藏在翅膀里。五年后,她和子凯结了婚,她嫁子凯,为的是子凯的金钱,她已倦于为生活奋斗了。子凯娶她,为的是她的美丽和那与众不同的冷漠而高贵的气质。结婚之初,彼此还能维持一种相敬如宾的客气,可是现在,子凯对这位冷冰冰的太太早已失去了兴趣,霭如也经常独自守着一栋空荡荡的房子。她已习惯了寂寞,习惯了用回忆麻醉自己。对于孟雷,她始终分不清到底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分别十年之后的今天,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她完全被这意外的重逢所震动了。杯子里的茉莉花在水面荡漾着,茶已经完全冷了。霭如抬起头来,孟雷正沉思的注视着她。她站起身,把两人的茶杯里都换上热开水,轻轻的问: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十年来,我并没有放松你的一举一动。”

  “何苦呢!”霭如说,感到眼眶在发热。

  “看样子,你的环境还不错。”孟雷打量着那设备豪华的客厅说。“是的,有用不完的钱和时间。”

  “他——”孟雷深深的望着她,“对你好吗?”

  “谁?”霭如明知故问。

  “你的丈夫!”“怎么不好,”霭如转开了头,注视着那落地的红绒窗帘。“我要什么有什么,首饰、衣服、汽车、洋房……”

  “霭如,”孟雷打断她,“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他——爱你吗?”“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

  “爱的话我为你庆幸,不爱的话我希望我们许多年来的梦想可以获得实现。”“你倒是一厢情愿,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感情呢?你深信我还在爱你?十年以来,我受尽了感情的煎熬,现在,我已不再想追求任何的情感生活了。我曾经爱过你,也曾经恨过你,可是,现在我不爱也不恨。十年前,我渴望嫁给你,如今——

  我只想有份安定的生活。”

  “霭如,或者我也可以给你一份安定的生活。”

  “你忘了,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不再是自由之身了!”

  “但是,他并不爱你!”

  “你怎么知道?”“从你苍白的脸上,从你寂寞的眼神里,从你憔悴的形容上知道!”霭如低下头,望着地毯上的花纹出神。孟雷的声音有力的撼动着她。想起子凯,那已和一个日本女人同居的子凯。摆脱子凯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她却感到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她恳求他离婚,他不肯。而现在,当他的妻子死了,他们的局面掉了一个头,凭什么在他三言两语之下,她就该摆脱子凯嫁给他?她沉思着,孟雷却说话了:

  “或者我没有资格请求你和他离婚来嫁给我,但是我不能忍受眼看着你独自寂寞的生活,而你的丈夫却流连在日本的脂粉阵中。霭如,来吧,我要你,我要了你整整十五年了!”

  霭如迅速的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子凯的事?”“我知道你一切的事!”

  霭如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垂下眼帘,轻声的说:“十五年,我们认识到现在,有十五年了吗?”

  “更正确一点,是十五年两个月零十八天!”

  霭如望着孟雷,她的眼睛湿润而明亮,苍白的脸上染上了红晕,嘴唇抖动着,半天之后,才喃喃的说了一句:

  “哦,孟雷!”孟雷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猛然弯下腰,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她不能抗拒,只定定的,被催眠似的望着他。孟雷的嘴唇疯狂的落在她头发上、面颊上、和嘴唇上。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迫切的响着:“嫁给我,霭如,这是我第一次向你求婚。答应我,说你愿意嫁给我!说!”“是的,是的,是的,我愿意,我愿意。”霭如像做梦似的一叠连声的说。眼泪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滚出来,沿着面颊滴落在地毯上。房里静悄悄的,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

  窗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落日的光芒穿出了云层,晚霞已染红了半个天空。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30
三、徊旋



  一

  下午六点钟左右,我刚刚煮好了牧之每天下班回来都不可缺的咖啡,连壶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正准备去做晚餐,电话铃响了,拿起了听筒,我立即听出是牧之的声音,他用一种很特殊的声调问:“忆秋,是你吗?”“是的,牧之,有什么事?”我诧异的问。

  “没什么,忆秋,我要告诉你……”他的声音停住了。

  “告诉我什么,牧之?喂,牧之,你在听吗?”

  “是的,我在。没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要加班,恐怕会回来得很晚,不回来吃饭了,晚上也不能陪你去看电影了。”“哦,”我说,心里多少有点失望。但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没关系,电影明天再看好了,不过,你尽量早点回来。”

  “我知道,”他说着,又停了一会儿,再说:“忆秋……”

  “怎么,还有什么?”我问。“没……没什么,再见吧!”他挂断了电话。

  “再见!”我对着空的电话筒,轻轻的说了一声,把电话机放好,心里却感到有点不大对劲,牧之向来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他口气中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会是什么呢?我沉思的在沙发中坐了下来,他既不回来吃饭,我也失去了做饭的兴趣。望着桌上的咖啡壶,我皱了一下眉,早知道他要加班,何必煮咖啡呢?喝咖啡是他在法国留学时养成的习惯,我总觉得平常以咖啡为饮料未免太贵族化,也太洋化了。但是,一个男人总应该有一点小嗜好,他既不喝酒,又不抽烟,只喜欢喝两杯咖啡,似乎并不算过份。我自己对咖啡却没有兴趣,我宁愿喝茶,茶的香味清邃淡雅,不像咖啡那样浓郁。现在,他既然不回来了,我就倒了杯咖啡,慢慢的喝下去,然后,我站起身来,解下了围裙,走进厨房,把没做的生菜全收进了冰箱。女人做饭天生是为了男人和孩子,我是从不愿为我自己而下厨房的。收拾好厨房,我切了两片白面包,抹点果酱,走回客厅里坐下,就着咖啡,吃完面包,就算结束了我的晚餐。靠在沙发中,四周的沉寂对我包围了过来,我向来怕孤独和寂寞,看样子,这又将是一个寂寞的晚上。原来计划好和牧之去看电影,现在却只能独守着窗儿,做什么都无情无绪。没有了他,时间好像就变得非常难捱了。牧之总说我像个小娃娃,一个离不开大人的小娃娃,事实上,我也真有点像个小娃娃,结婚三年,彷佛并没有使我长大,使我成熟,反因为他的娇宠而使我的依赖心更重了,离开他一会儿就心神不属。

  寥落的坐了一阵,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安。站起身来,我走进卧室,在梳妆台前梳了梳头发,镜子里反映出我臃肿的身段,我屏住呼吸,打量着自己,想用全心去体会在我腹内的那个小生命的动态。可是,我没有觉得什么,算算日子,这小东西将在两个月之后出世,那时候应该是深秋了。牧之常常揉着我的头发说:“我真无法想像,你这个小女孩怎么能做妈妈?”

  但,我毕竟要做妈妈了,结婚三年来,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怀孕,前两次都在我不留心的颠踬和神经质的惊悸中宣告流产。医生说我太敏感,太容易受惊,所以不易度过十个月的怀孕期。而今,我总算保全了一个,我相信他会安全出世的,因为我正全心全意的期待着。并且,我知道牧之也多么渴望家里有个蹦蹦跳跳的小东西。

  洗了澡,换上睡衣,我坐在客厅里,开始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织一件小毛衣。这样文文静静的坐着,牧之看到了一定会取笑我这个“小母亲”,想到这儿,我就微笑了。小母亲!多奇妙的三个字!我吸了口气,对我手中的编织物微笑,我似乎已经看到那小东西穿着这件毛衣在地板上爬了,他是个小男孩,有牧之的宽额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

  时间缓缓的滑过去,我看看表,已经晚上十点钟了。我知道牧之加班从不会超过十点钟,就放下毛衣,把剩下的半壶咖啡放在电炉上去热了热,准备他临睡前喝一杯。又把浴盆里放好半缸水,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喜悦和骄傲,自觉是一个很尽职的好妻子。

  十点半了,他还没有回来,我有些不安。十一点了,他仍然没有回来,我变得烦躁而紧张了。走到电话机旁边,我拨了一个电话到牧之的办公厅,那边有人接电话了,我紧张的说:“请何牧之先生听电话!”

  “何牧之?他不在!”“喂喂,”我叫住了对方:“你们今晚不是加班吗?”

  “是的,加班,”对方不耐烦的说:“但是,何先生今天下午就请假没来上班!”“喂喂!”我再要说,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我慢慢的放下听筒,慢慢的在椅子里坐下去,呆呆的望着那黑色的电话机,我的脑子还一时不能转过来,牧之从来没有欺骗过我,一下午没上班,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接电话的人弄错了,一定!我取下听筒,想再拨一个电话过去,刚转了两个号码,门铃尖锐的响了起来,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又在我正专心一致的时候,这门铃声吓了我一大跳,接着,我就领悟到是牧之回来了,丢下听筒,我跑向大门,很快的打开门,一面埋怨的叫:“牧之,你怎么回事?让我等到这么晚!”

  话才说完,我就大吃了一惊,门外站着的,并不是牧之,却是一个黑黝黝的女人!我恐怖的退后一步,心惊肉跳的问:

  “你……你……你是谁?”

  那女人站在门外的暗影里,我看不清她,但我却站在门里的光圈中,我相信她已经看清了我。她立刻开了口,声音是清脆而悦耳的:“请问,这儿是不是张公馆?”

  “张公馆?”我惊魂甫定,明白这不过是个找错门的女人,不禁暗笑自己的胆怯和懦弱。“不,你找错了,我们这儿姓何,不姓张。”“哦,那么,对不起,打扰了你。”她说,很礼貌,很优雅。“没关系。”我说,望着她转身走开,在她走开的一刹那,我看清了她穿着件黑色的洋装,大领口,戴了副珍珠项炼,头发长长的披垂着,和黑衣服揉成一片,细小的腰肢,完美的身段,还有一张完美的脸,浓郁的眉毛,乌黑的眼睛,很迷人。我关上门,退回到房里。一个找错门的女人,却使我那样紧张,我有些为自己的神经质而失笑了,走回卧室,我才又忧虑起牧之的行踪来。对着镜子,我模糊的想着那个女人,深夜去拜访别人,不是有一些怪吗?但是,这世界上怪的事情多着呢,我不了解的事情也多着呢,牧之就总说我天真得像个孩子。不过,那女人确实美。我羡慕一切的“美”,也热爱一切的“美”。揽镜自照,我拂了拂满头短发,试着想像自己长发披肩的样子。暗暗和刚才那女人去对比,不禁自叹弗如。美丽是上帝给予女人的好礼物,但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可以获得的。

  十一点半,十二点……牧之仍然没有回来。我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室内大兜起圈子,是什么事情耽误了他?发生了什么?我再拨一个电话到他的办公厅,对方已经没有人来接听,显然办公室里的人都已走了。握着听筒,听着对方的铃声,我心乱如麻。逐渐的,我感到恐怖了起来,几百种不测的猜想全涌进了我的脑子里,他出了事,一定出了事,给汽车撞了,在路上发了急病……种种种种。我似乎已经看到他满身的鲜血,看到他挣扎喘息,我心狂跳着,手心里沁着冷汗,等待着门铃响,等得我神志恍惚,每当有汽车声从我门前经过,我就惊惶的想着:“来了,来了,警察来通知我他出事了!”车子过去了,抛下了一片寂静,我喘口气,头昏昏然,又失望着不是带来他的消息的。我昏乱的在室内乱绕,侧耳倾听任何一点小动静。他不赌钱,不喝酒,是什么因素使他深夜不归?何况这是三年来从没有过的事!不用说,他一定出事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死了,躺在街道上,警察们围绕着,翻着他的口袋,想找出他是何许人,是了,这儿有一张名片,何牧之,住在信义路三段,要通知他家里的人去收尸……门铃蓦的大鸣起来,我惊跳的站着,目瞪口呆,不敢走去开门,来了!警察终于来了,我即将看到他血淋淋的尸体……门铃又响,我再度震动一下,抬起脚来,机械化的挨到门口,鼓足勇气,拉开了门。立即,我闭上眼睛,晃了一晃,就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啊,牧之,你是怎么回事?你把我吓死了,我以为你死掉了,啊,牧之,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你真该死!你真糊涂,你到哪里去了?你……”牧之走了进来,我关上门,仍然跟在他后面又叫又嚷。可是,猛然间,我住了嘴,牧之不大对,他始终没有说话,而且,他步履蹒跚,还有股什么味道,那么浓,那么刺鼻子,是了,是酒味!他喝了酒!为什么?我知道他是不喝酒的!他倒进了一张沙发里,我追过去,跪在地板上望着他,诧异而带着怯意的说:“牧之,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喝的酒?你为什么喝酒?”

  牧之转头看看我,咧嘴对我一笑,用手揉揉我的头发,朗朗的说:“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需倾三百杯!”

  “你在说什么?”我皱着眉说。在这一刻,他对我而言,是那么陌生,我觉得我几乎不认得他了。“你今晚是怎么回事?你到什么地方去过了?”他又对我笑了,这次,他笑得那么开心,就像个心无城府的孩子,他坐起来,拉着我的手摇摆着,高兴的,激动的说:“到一个好地方去!是的,好地方!有醇酒、美人、跳舞、歌唱……世界上还有比这个地方还好的地方吗?狐步、华尔滋、探戈、恰恰、伦巴……哈哈,多年以来,我没有这样玩过了,这样纵情……”他笑着,又唱了起来:“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爱哟!……你知道,任我溜溜的爱,任我爱!你明白吗?……”“牧之,牧之!”我慌乱的说:“你喝醉了吗?你为什么要喝酒?”“我醉了?”他疑问的说,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索。然后他又豪放的说:“醉一醉又有什么关系?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他又倒回在沙发上,把一只脚架在沙发扶手上,莫名其妙的笑着。笑着,笑着。

  他又唱起歌来,尖着嗓子,怪腔怪调的,唱得那么滑稽可笑:

  “昨夜我为你失眠,

  泪珠儿滴落腮边。………………”

  我摇着他,手足失措的说:

  “牧之,别唱,你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唱醒了!”

  事实上,他已经不唱了,他的脸转向沙发的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俯过去看他,于是,我骇然的发现两滴亮晶晶的泪珠正沿着他的眼角滚下去。我愣住了,茫然不知身之所在,他流泪了!他!牧之?为什么?他是从不流泪的!我用手摸摸他的手,嗫嚅的说:

  “牧之,你遇到了些什么事情吗?”

  他没有说话,我再俯过去看他,他的眼睛闭着,鼻子里微微的打着鼾,他已经睡着了。我呆呆的跪在那儿,好久好久,脑子里空洞迷茫,简直无法把今夜各种反常的事联系起来。许久之后,我才站起身,拿了一床毯子,盖住了他,盖了一半,才想起来应该先给他脱掉鞋子和西装上衣。于是,我先给他脱去鞋子,再吃力的给他剥下那件上衣来,好不容易,总算把那件衣服脱了下来,又把他的身子扳正,让他仰天躺着,但是,他躺正之后,我就又吓了一跳,在他雪白的衬衣领子上,我看到一个清清楚楚的口红印,我俯下身子,想看清楚一些,于是,我发现,口红的痕迹并不限于衣领,在他胸前和面颊各处,几乎遍布红痕,尤其是胸前的衬衫上,除非有一个女性的面颊和嘴唇,在这衬衫上揉擦过,否则绝对不会造成这样惊人的局面。我双腿发软,就势坐在地板上,我的头恰恰俯在他的胸前,于是,我又闻到酒气之外的一种香味,淡淡的,清幽的。虽然我对香水不熟悉,但我也能肯定这是一种高级的香水。我瘫痪了,四肢乏力,不能动弹。我的世界在一刹那间变了颜色,这打击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强烈,我是完全昏乱了。

  二

  早上,我醒了过来,发现我躺在床上,盖着薄被,一时,我脑子里混混沌沌,还不能把发生过的事情回想起来,仰视着天花板,我努力搜索着脑中的记忆,于是,昨夜的事逐渐回到我的脑中:加班的电话,午夜找错门的女人,醉酒的牧之,口红印,香水……我把眼睛转向牧之躺着的沙发,沙发上已空无一人,那么,他已经起来了?我记得昨夜我是坐在他沙发前的地板上,靠在他沙发上的,大概我就那样子睡着了,是他把我搬到床上来的吗?他已经酒醒了吗?昨夜,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在室内搜寻他的踪迹,一会儿,他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已换了干净的衬衣,剃过胡子,看起来干净清爽,他手里拿着咖啡壶,把壶放在桌子上,他走到我的床边来,我注视着他,等着他开口,等着他解释。他在床沿上坐下来,对我歉疚的笑了笑,却咬着嘴唇,微锁着眉,一语不发。

  “牧之,”还是我先开了口:“昨天是怎么回事?”

  “昨天,”他思索着,湿润了一下嘴唇说:“在街上碰到一个老朋友,一起去喝了几杯酒。”

  就这么简单?我狐疑的望着他,可是,显然的,他并不想多说。我坐起身子来,用手托住下巴,愣愣的说:

  “你那个朋友大概很喜欢用深色的口红。”

  他一怔,接着就笑了,他捧起我的脸来说:

  “你已经成了一个害疑心病的小妻子了,是的,昨夜,我们曾到舞厅去跳过舞,舞女都喜欢用深红的口红,你知道。”

  但是,舞女并不见得会把口红染在舞客的面颊上,也不见得会用那种名贵的香水。我想说,可是我并没有说,如果他不想对我说实话,我追问又有什么用呢?我凝视着他,就这样一夜之间,我觉得他距离我已经非常非常的遥远了,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牧之了,这使我心中隐隐酸痛,因为我那样怕失去他!“为什么你告诉我你是加班?”我问。

  “为了——”他考虑着:“怕你阻止我!不让我去跳舞!”

  “为什么不把你的朋友带到家里来?”

  “为了——怕给你带来麻烦!”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我搜索他的眼睛,立刻发现他在逃避我,我知道,再问也没有用了。我转开了头,稚气的泪珠迅速的溢出了我的眼眶,我爱他!我不愿失去他!他是我的一切!多年以来,我依赖他而生,我为他而生,我从没有考虑过有一天他会离开我,更没有想到他会欺骗我,我明白在欺骗、夜归、醉酒、唇印、香味这些东西的后面,所隐藏的会是什么。我不能想,我不敢想,这一切,对我而言,是太可怕了!

  牧之坐近了我,他的手绕在我的脖子上,扳过我的脸来,让我面对着他。他皱拢了眉,说:

  “怎么了?忆秋?”“没有什么。”我说,要再转开头去,但他一把揽住了我的头,把我的头揿在他的胸口,他的面颊倚在我的头发上,用很温存而恳挚的声音说:“忆秋,我保证,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夜游不归,以后,我再不会这样晚回来,让你担心。”

  “真的吗?”我问。“当然。”我抬起头来,对他欣慰的一笑。我不想再去追寻昨夜事情的真相了,我信任他,只要以后没有这种事,那么管他昨夜做了些什么呢!在他不安的眼神里,我看出一份歉疚,有了这份歉疚,也足以抵掉我昨夜为他付出的焦灼和期待了,不是吗?何必再去逼他呢?让他拥有他那一点小小的秘密吧!可是,当我眼波一转之间,却看到刚刚我把脸埋在他胸前而留在他衬衫上的一抹唇痕,我怔了怔,这一丝红印又引起了我强烈的不安和疑惑,难道昨夜曾有一个女人,也像我一样把头紧压在他的胸口?他是我的丈夫,一个不容任何一个女人分占的私有物!除了我之外,谁又有这种权利用嘴唇染红他的衣服和面颊?还有,昨夜他曾流泪,他!流泪!还有,那首小歌:“昨夜我为你失眠,泪珠儿滴落腮边……”

  这一切不会是偶然的!不会是一件小事!我翻身下床,他按住我说:“起来做什么?”“给你弄早餐。”我说。

  “你再睡一下,别忙,我自己来弄。”

  “不,我该起床了。”做好了早餐,我食不知味的吃着,我发现他也吃得很少,却不住用眼睛打量我,我们彼此悄悄窥探,饭桌上的空气和往常完全不同了,那种沉寂和严肃,又散布着说不出来的一种阴沉,像风暴之前的天空。吃完了饭,他要赶去上班,我和平常一样把他送到房门口。

  “多多休息,忆秋。”他也和平常一样的叮嘱着。

  “希望你今天晚上没有加班。”我说。他每天中午是不回家午餐的,因为往返奔波太累,而在公司里包一顿中饭,下午下了班才回家。所以每天早上他去上班,我们就会有一日漫长的别离。他笑了笑,我觉得他的笑容中含满了苦涩和无奈,这使我满心迷惑。然后,他低声说:

  “你放心,今天晚上不会再加班了。”

  说完,他在我额角上吻了一下,转身走了。我倚门而立,目送他向巷口走去,他走到巷口,转了一个弯,立即消失了踪影。我又一怔,他忘了一件事,每次他在巷口都要再回头对我挥挥手,这才算是晨间的送别仪式完全结束。但是,今天他没有对我挥手!一件平常做惯了的事,他今天居然会忘记!我转身回房,关上大门,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一层阴影由我心底逐渐升起,逐渐扩大,而弥漫在整个空间里。

  一整天,我都陷在昏乱和迷惑中。我努力思索,希望想出一点端倪来。我揣测他昨夜的行踪,猜想发生过什么事情。整日心神不属的在室内踱着步子,做什么事都做不下去,那件小毛衣只织了几针,就被抛在沙发椅上,好几次我又心不在焉的坐上去,而让针扎得跳起来,我敏感的觉得,我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忽然动摇了,我正像坐在一个活火山的顶端,心惊肉跳的担心着火山的爆发。

  午后,我收到卜居在台中的母亲的来信,像一切的母亲一样,她有那么多那么多噜苏而亲爱的叮嘱。尤其对于我未出世的孩子,她有一大套该注意的事项,并且反覆告诉我,我分娩前她一定会到台北来照顾我。这使我十分宽慰,因为我一直怕我会难产死掉。有母亲在,我就可以放心了,最起码她有平安生产三个孩子的经验。

  看完了信,我在书桌前坐下,想给母亲写一封回信。可是,只写下“亲爱的妈妈”几个字,我就不知该写些什么了,昨夜的事又浮上脑际,我要不要告诉母亲?咬住了钢笔的上端,我沉思了起来。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想起我和牧之的认识,恋爱,以至于结合牧之比我大十三岁。十三,这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可是,我从不考虑这些迷信,中国人说夫妇之间差六岁不吉,外国人盲目的忌讳十三,我对这些完全不管。认识牧之那年,我刚满十七岁,他已三十。那是在父亲一个朋友的宴会中,我还是首次穿起大领口的衣服,首次搽口红,而且,是首次参加社交场合。宴会之后,有一个小型的家庭舞会,女主人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牧之的面前,笑着说:

  “牧之,教教这位小妹妹跳舞,她是第一次参加舞会,注意,不许让她觉得我们这儿无聊啊!”

  我羞红了脸,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小妹妹,尤其我已穿上大领口的衣服,搽了口红,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完全的大人了。牧之对我微笑,教我跳舞,整晚,他安闲的照顾着我,好像他在照顾一个小妹妹。他的沉着、洒脱、和宁静的微笑让我心折,仅此一晚,他就撞进我的心里,使我再也无法摆脱了!

  我们恋爱的时候,与其说他爱上我,不如说我爱上他,我固执的缠绕在他身边,直到他被我迷惑。然后,我们的生命卷在一起,我是永不可能离开他了。和他结婚之前,母亲和我详谈过一次,她叹口气说:

  “忆秋,你决心嫁他,我无话可说。但是,你不觉得你们年龄相差太远吗?你还只是个孩子呢,你能了解他多少?你敢断定你们以后会幸福?”

  “我断定的,妈妈。”“别太有把握,”母亲苦笑了一下:“你知道他的身世?你知道他的过去?”“我知道,”我说:“他的父母家人都沦陷在大陆,他只身来到台湾,完成了大学教育,然后留学法国学化学……”

  “还有呢?”“没有了。”“知道得太少了!”母亲说:“你应该再考虑一下。”

  “我不用考虑了,”我说:“如果我不能嫁给他,我宁愿死!”

  于是,我们结了婚。结婚那年,我十九岁,他卅二岁。婚后三年,日子是由一连串欢笑和幸福堆积起来的,我从没想过,生活里会有任何波折和不幸。母亲一年前迁居台中时,还曾对我说:“假若发生了任何事情,千万写信告诉我!”

  难道母亲已预测到我们之间会有问题?难道她已凭母性的本能而猜到我要遭遇困难?我握笔寻思,心中如乱麻纠结,越想越紊乱不清了。一封信写了两小时,仍然只有起头那几个字,收起了信封信纸,我站起身来,倚着窗子站了一会儿,看看手表,是下午四点半。忽然,我想打个电话给牧之,没有任何事情,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以平定我的情绪,也驱走室内这份孤寂。

  对方的铃声响了,有人来接,我说:

  “请何牧之先生听电话!”

  “何牧之?他下午请了病假,你是那一位?”

  我脑中轰然一响,茫然的放下了听筒,就倚着桌子站着,瞪着电话机。请病假,请病假?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又没有上班?今晚,大概又不会回家!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夜以前,一切都是正常的。但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我木然的呆立着,越是要思想,就越想不清,直到双腿发软,我才摸索的坐到沙发上去。靠在沙发里,我坐了不知道多久,当门铃突然响起来的时候,我大大的吓了一跳。昏乱而神志恍惚的开了门,门外,却出乎意外的是牧之,我诧异的说:

  “怎么,是你?”“怎么了?”他好像比我更诧异:“当然是我,不是我是谁呢?我下班就回来了,不是每天都这样的吗?”

  不是每天都这样的吗?我看看手表,可不是,已经六点钟了,正是他每天下班回家的时间!我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什么特别来,假如我不打那个电话,我决不会怀疑到什么。可是,现在,我的心抽紧了,刺痛了。我转身走进房里,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脸色。他跟了进来,换上拖鞋,走到桌子旁边,伸手去拿咖啡壶,我才猛然想起今天竟忘了煮咖啡!我“哦”了一声说:

  “真糟!我没有煮咖啡!”

  “咖啡用完了吗?”他问。

  “不是,是我忘了!”“哦,”他望望我,眼睛里有抹刺探的神色:“没关系,等下再煮好了!”我走进厨房,围上围裙,想开始做晚饭,今天已经开始得太迟了!把冰箱里的生肉拿出来,才又想起竟忘了出去买一点蔬菜,扶着桌子,对着菜板菜刀,我突然意兴索然,而精神崩溃了。我顺势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来,用手托住头,心慌意乱,而且有一种要大哭一场的冲动。牧之走了进来,有点吃惊的说:“你怎么了?忆秋?”“没什么,”我有些神经质的说:“我头痛,今天什么都不对劲,我不知道。我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他俯下身来看我,轻轻的用手按在我的肩上,安慰的说:

  “别胡思乱想,会有什么事呢?起来,我们出去吃一顿吧!你也太累了,该好好休息,明天我到介绍所去找一个下女来,再过两个月你也要分娩了。”

  我没有动,他把我拉起来,吻吻我的额角说:

  “来,别孩子气,出去吃晚饭去!”

  我一愣,我又闻到那股淡淡的香味!我把面颊贴近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一点都没错,那股香味!我下意识的用眼睛搜寻他的衣领和前胸,没有口红印!但是,香味是不会错的。我转开头,借着解围裙的动作,掩饰了我的怀疑、恐惧、和失望。和牧之走出家门,我习惯性的把手插进他的手腕里,我的手无意间插进了他的西装口袋,手指触到了一样冷冰冰的东西,我心中一动,就不动声色的握住了那样东西。趁他不注意,我抽出手来,悄悄的看了一下,触目所及,竟是一只黑色大珍珠的耳环,我震了震,一切已经无需怀疑了,我把那耳环依然悄悄的送回了他的口袋,心却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一直沉到一个无底的深渊里。

  这天夜里,当牧之在我身边睡熟之后,我偷偷的溜下床来,找到了他的西装上衣,我像个小偷一般掏空了他每一个口袋,怕灯光惊醒了他,我拿着那些东西走进客厅里,开亮了灯仔细检查。那只黑耳环原来是一对,一对耳环!在一个男人的口袋里,为什么?或者是开关太紧了,戴的人不舒服而拿下来,顺手放在她同伴的口袋里。我自己不是也曾把太紧的耳环取下来,放在牧之口袋里吗?或者因为它碍事而取下来,碍事!碍什么事?我浑身发热了!放下这副耳环,我再去看别的东西,全是些不关紧要的,可是,内中却有一张揉绉了的小纸条,我打开来,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看出是一个女性娟秀的笔迹,潦草的写着几行字:

  “牧:

  仔细思量,还是从此不见好些,相见也是徒然,反增加数不尽的困扰和痛苦。今天,请不要再来找我,让我好好的想一想。牧,人生为什么是这样子的呢?为什么?为什么?我该责备谁?命运吗?牧,我们彼此钟情,彼此深爱,为何竟无缘至此?

  昨夜你走后,我纵酒直到天亮,暗想过去未来,和茫茫前途,不禁绕室徘徊,狂歌当哭。酒,真是一样好东西,但真正醉后的滋味却太苦太苦!

  文”

  我握着这张纸条,昏昏然的挨着桌子坐下,把前额抵在桌子边缘上,静静的坐着,一动也不动。这张纸条向我揭露一切,证实一切,我的天地已失去了颜色,我的世界已经粉碎,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没有什么事好做了,当你在一夜之间,突然失去了整个世界,你还能做些什么呢?

  牧之在卧室里翻身,怕惊动了他,我灭掉了灯,我就在黑暗中呆呆的坐着,一任我的心被绞紧,被压榨,被揉碎……我无法思想,无法行动,只感到那种刺骨的内心的创痛正在我浑身每个细胞里扩散。我不知道别的女人做了我会怎么办?我向来缺乏应付事情的能力,婚前,任何事情都有父母为我做主,婚后,我又一切依赖着牧之。以前母亲常说我没有独立精神,是个永不成熟的孩子。而今,这件事突如其来的落在我头上,顿时让我不知所措。最初的激动和刺伤之后,我开始冷静了下来,我知道我不能和牧之争吵,虽然我并不聪明,但我知道一件事:“争吵”决不会挽回一桩濒临破裂的婚姻。而我,是绝对无法揣想将牧之拱手让人的滋味。于是,在各种矛盾的思潮中,最先到我脑中的思想就是:找出那个女人来!至于找到那个女人之后,我该做些什么,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度过了神经质的三天,三天中我做错了任何一件事,每到下午,我就情不自禁的要打电话去找牧之,三天中有两天他都在,有一天不在,而那天我又敏感的闻到那股香水味,于是,我开始觉得,室内到处都染上了那股香味,甚至连厨房用具上都有,这股香味迫得我要发疯。第四天中午,我冲出了家门,一口气跑到牧之公司的门口,在公司对面的一个小食堂里坐下,蓄意要等牧之出来,要跟踪他到那个女人那里。可是,我白等了,他并没有离开公司。

  我等了四天,终于把他等出来了。看到他瘦长的个子走出公司的玻璃大门,犹疑的站在太阳光下,我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了胸腔。他立定在那儿,左右看了看,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我抛了十块钱在餐桌上,冲出食堂,立即跳上一辆流动车子,对车夫指指牧之的车子说:

  “跟住那一辆,不要给他们发现!”

  车夫对我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踩动了车子。我们两辆车一前一后的走着,由衡阳街到重庆南路,一直走向杭州南路的住宅区,最后,停在一栋小小的日式房子前面。我目送牧之走进了那栋房子,才付了钱跨下车来。

  这栋房子是标准的日式建筑,外面一道只有三尺高的围墙,可以从墙外一直看到里面,墙内有个小院子,堆着几块山子石,石边栽着几蓬棕榈树,从棕榈树阔大而稀疏的叶子的隙缝中看进去,就可一目了然的看到这房子的客厅,客厅临院子的大窗是完全敞开的。我倚墙而立,紧张的注视着里面,生平我没有做过这样奇怪的事,不安和激动使我浑身发软。我看到牧之走进客厅,一个下女装束的女人给他倒了杯茶,立即,有个女人从里面闪了出来,牧之迅速的回转身,和她面对面站着,他们隔得很远,两人都不移动,只默默凝视。我屏息而立,竭力想看清那个女人,但距离太远,我只能看到她披着长发,穿着一袭黑衣,这装束给我一个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见过她。他们相对凝视,我觉得他们已经凝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我站得两腿发酸,而他们的凝视似手永无结束的时候。那女的一只手拿着一柄发刷,另一只手扶着纸门,像生根一般伫立在那儿。然后,我看到牧之突然跌坐在一张椅子里,俯下了头,用双手紧紧的蒙住了脸。我虽站在墙外,都可听到他的啜泣声,一种男人的啜泣,那么有力,那么沉痛,那么充满了窒息和挣扎。我为之骇然,因为我从没想到牧之会哭泣,这哭声使我颤栗痉挛。然后,我看到那女人的发刷落在地上,她对他跑过去,跪在他面前,一把揽住了他的头,他们两颗黑色的头颅相并相偎,却各自沉默着不发一语。我的呼吸变得那么局促,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我无法再看下去,转过身子,我像患了重病般把自己的身子挪出了巷口,叫了一辆车,勉强支持着回到家里。

  家,这还是我的家么?我的丈夫正缱绻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我在床上平躺下去,用一条冷毛巾覆在额上,我周身发着热,头痛欲裂。我努力要禁止自己去思想,但各种思想仍然纷至沓来。看他们的情况,相恋如此之深,决非一日半日所能造成,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原是一对旧情侣,却突然重逢而旧情复炽。牧之的啜泣声荡漾在我耳边,敲击在我心上,一个男人的眼泪是珍贵的,除非他的心在流血,要不然他不会泪流,而他的流泪向另一个女人,不为我!我心中如刀绞般痛楚起来,我开始看清了自己既可悲又可怜的地位,守着一个名义上的“何太太”的头衔,占有了牧之一个空空的躯壳,如此而已,牧之,牧之,这名字原是那么亲切,现在对我已变得疏远而陌生了。

  我一直躺到牧之回家的时候,他的气色很坏,我相信我的也一样。他身上的香水味使我头晕,我逃避的走进卧室里,他扬着声音问:“忆秋,咖啡呢?”“我忘了!”我生硬的说,语气里带着点反叛的味道,这是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情绪,我想到他在那个女人的屋里,她倒茶给他喝,他不是也照喝吗?回到家里就要认定喝咖啡了!

  牧之走了进来,用他的眼睛搜寻着我的眼睛。

  “忆秋,怎么回事?”他问。

  “没什么,就是我忘了!”我在床沿上坐下来,徊避着他的视线,彷佛是我犯了什么过失而被他抓到似的。

  “好吧!”他声音里有一丝不满,却明显的在压制着。“我自己来煮!”

  他走出屋子,我心中惨痛,失去他的悲切中还混杂了更多被欺骗的愤怒。他爱那个女人,我知道,他从没有像凝视那个女人那样凝视过我,从没有!这使我感到无法忍耐的愤恨和嫉妒,我坐在床沿上,咬着嘴唇和自己的痛楚挣扎,牧之又折了回来,不耐的说:

  “忆秋,你没有做晚餐吗?”

  “我忘了。”我有气无力说。

  牧之凝视着我,他的眼睛里满布猜疑。

  “你病了吗?”他问。“没有。”“有什么不对?”我直视着他,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

  “今天下午你没有上班,你到那里去了?”我问。

  “上班?”他皱眉。“哦,你打过电话去?”

  “是的。”“最近你好像对打电话发生兴趣了!”他冷冷的说。

  “只是对你的行踪发生兴趣!”我大声说,被他的态度所刺伤了。“我的行踪?”他一怔,立即说:“哈,忆秋,你什么时候害上疑心病的?”“你别想唬我,”我生气的说:“你自己的行动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的行动?我的什么行动?”他板着脸问,但不安却明写在他的脸上。“我知道你有一个女人,”我干脆拆穿了说:“我要知道那是谁?”“一个女人!”他喊,喘了口气。“忆秋,你别瞎疑心!”

  “我不是瞎疑心!”我叫:“我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谁?那个不要脸的霸占别人丈夫的女人!那个风骚而无耻的女人!她是谁?是舞女?妓女?还是交际花?……”

  牧之对我冲过来,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辨明他的来意前,他反手给了我狠狠的一耳光,他抽得我头发昏,耳鸣心跳,眼前发黑,我踉跄的抓住床柱,以免跌下去,吸了一大口气,我抬起头来,牧之却一转身向室外走,我听到他走出大门,和门砰然碰上的声音,我知道他走了!走出了我的生活和生命。我仆倒在床上,头埋进枕头里,用牙齿咬紧枕头,以阻住我绝望的喊声。牧之深夜时分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酒气,带着跄踉的醉步,和满嘴的胡言乱语。我躺在床上,看着他仆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我没有理他。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钟,他去上班了,桌上有他留的一张纸条:

  “忆秋,请原谅我。十点钟我打电话和你谈。”

  我没有等他的电话,在经过半小时左右的思索和伤心之后,我决心要采取一项行动。是的,我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今,我必须独自去解决这个问题!我必须训练自己成长,训练自己面对现实!梳洗之后,我换了一件干净的“孕妇装”,镜子里反映出我浮肿而无神的眼睛,脸色是苍白的,神情却是使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落寞。我在镜子前面站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暗中计划见到那个女人之后要说些什么?责备她?骂她霸占别人的丈夫?还是乞求她?乞求她把我的丈夫还给我?头一项我可能行不通,因为我从不善于吵架,第二项就更行不通,因为我天性倔强,不轻易向人低头的。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先见见她再说,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叫了一辆三轮车,我来到了那栋坐落在杭州南路的小巷中的日式房子面前。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我按了门铃,是昨天那个下女开的门,她打量着我问:

  “你找谁?”我愣住了,只得说:“小姐在不在?”“小姐还没起来。”我看看表,已经是十点钟,真会睡呀!我一脚跨进院子,不知是从那儿跑出来的一股冲劲和怒气,我直向室内走,一面昂着头说:“告诉你们小姐,有人要见她!”

  我不待她回答,就脱掉鞋子,走上了榻榻米,又一直走进了客厅。客厅中的陈设雅致洁净,一套紫红色的沙发,一个玻璃门的书架,书架上放着一盆早菊。墙上挂着几张印刷精美的艺术画片,有一张裸妇显然是雷诺的,看样子这并不像一个欢场女人的房子。我在沙发上坐下来,那下女狐疑的望望我,就走进了里间。我靠在椅子中,虽然有一股盛气,却感到忐忑不安。直觉中也自认为我的行动有些鲁莽,我到底凭什么来责问别人?如果她一口否认,我又怎么办呢?

  一阵熟悉的香味绕鼻而来,我迅速的抬起头,顿时眼前一亮,我面前亭亭的站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长发垂肩,苗条袅娜,正用一对晶莹的眼睛凝视着我。我一时之间神志恍惚,努力在我记忆中搜索,我可以肯定自己见过这个女人,但想不出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却对我轻盈的笑了笑,笑容中含有一抹说不出来的忧郁,然后她说:

  “何太太,你的来意我明白,让您跑一趟,我实在很抱歉。”

  何太太!她居然知道我是谁!我目瞪口呆的望着她,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何太太,”她在我对面坐下来,又凄然的一笑,颇为寥落的说:“我们见过一次。你忘了?那天夜里,有一个找错门的女人!”我大大的一震,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女人,那个找错门的女人,看样子,那天是有意的安排,而不是真的找错了门!果然,她自己承认了:

  “那天,我是有意去看看你的。何太太,你比我想像里更年轻,更纯洁,更宁静。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很温柔很可爱的妻子。”我愕然。一开始,我好像就处在被动的地位了。她的神情语气控制了我。尤其,她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一种儒雅的风味,我立即明白了,我不可能和她竞争,因为她比我强得太多!她一定会胜利的,我已经完了!我知道,知道得太清楚,我将永无希望把牧之从她的手里抢回来,永不可能!认清了这一点之后,我心中就泛起一股酸楚,酸楚得使我全身发冷,使我额上冷汗涔涔,而眼中泪光模糊了。我想说话,说几句大大方方的话,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我不愿意表现得这么怯弱。可是,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眼泪沿着我的面颊滚滚落下去,我无措的交叠着双手,像个被老师责骂了的小学生。她迅速的走到我面前,像昨天我看到她安慰牧之时那样在我面前的榻榻米上跪下来,用双手环抱住了我,急迫而恳切的说:“何太太,请不要!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真的,我不是有意……只是,这个时代……这个……”

  突然间,她哭了起来,哭得比我更伤心,她跪在我面前,用手掩住了脸,哭得肝肠寸断。这哭声带着那么深的一层惨痛,使我决不可能怀疑到她在演戏。她这一哭倒把我哭得愣住了,我惶惑的说:“你……你……你怎么……”

  她扬起了脸来,脸上一片泪痕,带泪的眼睛里却狂热的燃烧着一抹怨恨。她激烈的说:“你到这儿来,我知道,你要责备我抢了你的丈夫,责备我和有妇之夫恋爱!但是,我要责备谁呢?我能责备谁呢?你看得到你身上的创伤,谁看得到我身上的创伤呢?如果是我对不起你,那么谁对不起我呢?谁呢?谁该负责?这世界上的许许多多悲剧谁该负责?你说!你说!你怪我,我怪谁?”我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她跳了起来,冲进内室,我听到她开壁橱在翻东西的声音。一会儿,她拿了一个小镜框出来,走到我面前,把那个镜框递在我手上。我错愕的接了过来。拿起来一看,我就像一下子被扔进了一个冰窖里,浑身肌肉全收缩了起来。这是张陈旧的照片,虽然陈旧,却依旧清晰。照片里是一个披着婚纱的少女,捧着新娘的花束,脸上有个梦般的微笑,不用细看,我也知道这就是她!这个正坐在我对面的女人!而这照片里的新郎,那个既年轻又漂亮的新郎,那宽宽的额和嫌大的嘴,那挺直的鼻梁……给他换上任何装束,我都决不会认错——那是何牧之!我的丈夫!照片下角有一行:

  “一九四九年春于上海”

  照片从我手里滑落到地下,我呆呆的望着她,所有的思想意识都从我躯壳里飞去,我是完全被这件事实所惊呆了!她从地下拾起了那张照片,轻轻的抚摸着镜框上的玻璃,她已恢复了平静,嘴角浮起了那个凄恻而无奈的微笑。她没有注视我,只望着那镜框,像述说一件漠不相关的事情那样说:

  “我们结婚的时候,上海已经很乱了,就因为太乱,我们才决定早早结婚。婚后只在一起住了一个月,他就要我先离开上海,回到他的家乡湖南,那时都有一种苟且心理,认为往乡下跑就安全。他留在上海处理一些事情,然后到长沙来和我团聚。可是,我刚离开上海,上海沦陷了,我到了湖南,等不到他的消息,而湖南岌岌可危,我只有再往南面跑,这样,我就到了香港,和他完全失去了联络。”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在香港一住五年,总以为他如果逃出来,一定先到香港,我登过寻人启事,却毫无消息。后来我到了台湾,也登过寻人启事,大概我找寻他的时候,他正好去了法国,反正阴错阳差,我们就没碰到面。直到一星期以前,我在衡阳街闲逛,看到他从公司里出来,到书摊去买一本杂志……”不用她再说下去,我知道以后的事了,那就是牧之醉酒回家,又哭又唱的那天。我注视着她,她依然凄恻的微笑着望着我。我心内一片混乱,这个女人!她才是牧之的妻子!人生的事多可笑,多滑稽!我责备这个女人抢了我的丈夫,殊不知是我抢了她的丈夫!哦,这种夫妻离散的故事,我听过太多了,在这个动乱的大时代里,悲欢离合简直不当一回事。但是,我何曾料到自己会在这种故事里扮演一个角色!

  我们默然良久,然后我挣扎着说:“牧之不应该不告诉我,我一直不知道他曾经结过婚。”

  “他告诉过你的母亲!当然你母亲并没料到我们会再重逢。”啊!原来母亲是知道的!怪不得母亲总含着隐忧!我站起身来,勉强支持着向门口走,我脑子里仍然是混沌一片,只觉得我已无权来质问这个女人,我要回家去。走到门口,她也跟了过来,她用一只手扶着门,吞吞吐吐的说:

  “何太太,我……”何太太!我立即抬起头来说:

  “你不用这样称呼我,这个头衔应该是你的。”

  她凄然一笑,对我微微的摇摇头,低低的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们已经过得很好,而且你已快做妈妈了……”她望了我的肚子一眼,又说:“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先做交际花,后沦为舞女,在你们面前,我实在自惭形秽……我知道,我已配不上……”她的声音哽住,突然转过身子,奔向室内。我默立片刻,就机械的移转脚步,离开了这栋房子。室外的阳光仍然那么好,它每日照耀着这个世界,照着美好的事物,也照着丑恶的事物,照着欢笑的人们,也照着流泪的人们。世间多少的人,匆忙的扮演着自己可悲的角色!我在阳光下哭了,又笑了。哭人类的悲哀,笑人类的愚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一进家门,我就倒在地板上,昏沉沉的躺着。躺了一会儿,我挣扎的站起身来,走进卧室,从壁橱里搬出一口小皮箱,倒空了里面的东西,开始把衣橱里我的衣物放进皮箱里去。我忙碌而机械的做这份工作,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思想,牧之是属于那个女人的,我无权和她争夺牧之,现在,他们一个找到了失去的妻子,一个获得了离散的丈夫,这儿没有我停留的位子了,我应该离去,尽快的离去。我的箱子只收拾了一半,一阵尖锐的痛楚使我弯下了腰,我抓住了椅子,咬紧嘴唇,让那阵痛苦过去。痛苦刚刚度过,另一阵痛楚又对我袭来,我体内像要分裂似的撕扯着,背脊上冒出了冷汗。我向客厅走,预备打电话给牧之,可是,才走到卧室门口,一股巨大的痛楚使我倒在地下,我本能的捧住了肚子,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声,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孩子又完了,痛苦使我满地翻滚,除了痛之外,我什么都无法体会了。就在这时,有人冲进了屋里,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我的头,我看到牧之惊惶失色的眼睛:“忆秋,你怎么了?我打了一个上午的电话都没有人接,你怎么样?你收拾箱子做什么?”

  “成全你们!”我从齿缝里迸出了这四个字,就在痛苦的浪潮里失去了知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四周是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色。牧之坐在我床边的椅子里,看到我醒来,他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试着想移动自己,想体会出我身体上的变化,主要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保住那个孩子。牧之迅速的按住了我说:“别动,忆秋,他们刚刚给你动过手术,取出了孩子,是个小男孩。”我没说话,眼泪滑出了我的眼睛,他们取掉了我的孩子,我又失去了我的小婴儿!我是多么渴望他的来到,期待着他的降生,但是,他们取掉了他!我的孩子!我早已担忧着的孩子!有他父亲的宽额角和高鼻子的小男孩,我转开头,低低的啜泣起来。“忆秋,”牧之俯下身来,他的嘴唇轻轻的在我的面颊上摩擦。“别哭,忆秋,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向你保证,以后一切都会好转了。”我望着他,他的眼睛和我的一样潮湿,他的声调里震颤着痛苦的音浪。我几乎已忘记了那回事。现在,我才记起那个女人,和我们间错综复杂的纠葛。我闭上眼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我低低的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她是你的妻子。”

  “我不能。”他说:“我不能惊吓你,你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小女孩。我应该好好的保护你,爱惜你,我怎么忍心把这事告诉你呢?”“那么,你……”我想问他预备怎么办,他显然已明白我未问出的话,他立刻用双手握住我的手,紧紧的把我的手阖在他两手之间,含着泪说:

  “别担心,忆秋,她已经走了。”

  我一惊。我知道他说的“她”是指谁。我问:

  “走了?走到哪里?”他摇摇头,不胜恻然。

  “我不知道。”他轻轻的说。

  我望着他,他紧咬着唇,显然在克制自己。痛苦燃在他的眼睛,悲愁使他的嘴角向下扯,我知道他的心在流血。那天他在她那儿的啜泣声犹荡漾在我的耳边,他爱她!我知道!我用舌头舔舔嘴唇,说:“她不会离开台湾,台湾小得很,你可以找到她!”

  他注视我,眼光是奇异的。

  “不要这样说,”他握紧我的手。“离开你,对你是不公平的!”但是,这样对她又是公平的吗?这世界上哪儿有公平呢?到处都是被命运播弄着的人。

  “忆秋,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的把身体养好,我们再开始过一段新生活。”我不语,心中凄然的想着那个悄然而去的女人,想着她的悲哀,我的悲哀,和牧之的悲哀,也想着在这动乱的时代中每一个人的悲哀。我特别的同情我自己一些,因为我刚刚失去一个孩子,和半个丈夫。

  一声“呱呱”的儿啼使我一惊,抬起眼睛,我看到一个白衣护士抱着一个小婴儿走了进来,那护士走到我床前,把婴儿放在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头说: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热度了,也该让孩子和妈妈见见面了!”孩子!谁的孩子?我惊愕的望着我身边那个蠕动的小东西,嗫嗫嚅嚅的说:“这孩子……是……是谁的?”

  “怎么?”牧之诧异的说:“这就是我们的儿子呀,我不是告诉你了,医生动手术给你取出了一个男孩子!”

  “什么!”我叫了起来:“他是活的吗?我以为……我以为……哦,你没有告诉我他是好好的!”我说着哭了起来,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哭,牧之拍着我的手,让我安静下来,但他自己也是眼泪汪汪的。我转头凝视着我的儿子,这个提前了两个月出世的小家伙看来十分瘦小,但那对骨碌碌转着的大眼珠却清亮有神。他确实有牧之的宽额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我望着他,又想哭了。“忆秋,他长得真漂亮,是不是?”牧之说。

  我望着他,怜悯而热爱的望着他。在我的儿子面前,我忽然觉得我自己一下子成熟起来了。我知道,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完结,这个矛盾还没有打开。那个女人仍然生活在他的心底,啃噬着他的心灵,痛苦还会延续下去……不过,我已经有了儿子,对于一个女人,有什么事能比做了母亲更骄傲呢?而那个女人,仍然是孤独而一无所有的……命运待她比我更不公平!如今,我已经是母亲了,我长大了,成熟了,许多事我也该有决断力了!我抱紧了怀里的婴儿,含泪注视着牧之黑发的头——他正俯头凝视着孩子——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30
四、烛光



  我认识何诗怡是在我到××国校教书的时候,我教的是三年级甲班,她教的是三年级乙班。大概由于教的东西类似,遭遇的许多问题也类似,而且,在教员办公室我们又有两张贴邻的书桌,所以,我们的友谊很快的建立了。我们以谈学生,谈课本编排,谈儿童心理,谈教育法开始,立即成了莫逆之交。同事们称我们作两姐妹,许多学生弄不清楚,还真以为我是她的妹妹呢!何诗怡是个沉静苍白的女孩子,很少说话,而且总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给人最初的印象,彷佛是冷冰冰、十分难接近的。可是,事实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和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是非常热情的,尤其喜欢帮别人的忙。记得我刚到校没多久,就盲肠开刀住进了医院,她义务的代下了我全部的课程,事后还不容我道谢。她长得并不美,但有一对忧郁而动人的眼睛,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她个子比我高,修长苗条,有玉树临风之概。我总觉得她心里有一份秘密,这秘密一定是很令人伤心的,所以她才会那么忧郁沉静,肩膀上总像背着许多无形的负荷。果然,没多久,这秘密就在我眼前揭开了,使我对她不能不另眼相看。

  那天黄昏,降完了旗,我和她一起走出校门。她问我愿不愿意到她家里去坐坐,我欣然答应。于是,我们沿着街道缓步而行,她的家距离学校不远,在厦门街的一条巷子里。到了房门口,她欲言又止的看看我,终于说:

  “我父亲在我两岁的时候就过世了,现在我和母亲住在一起。”她敲敲门,过了半天,门才打开了。开门的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太太。何诗怡向我介绍说:

  “这是我母亲,”一面对老太太说:“这是唐小姐,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唐小姐,在学校里,他们说她像我的妹妹呢!”

  我弯弯腰叫了声伯母。老太太微笑的盯着我看,我发现她的眼睛十分清亮。虽然背脊已经佝偻,行动也已显得呆滞,但,仍可看出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精明干练的女人。我们走进大门,这是栋小小的日式房子,进了玄关,就是间八席的小客厅。从客厅里的陈设看,她们家庭的境况相当清苦,除了四张破旧的藤椅和一张小茶几之外,真可说是四壁萧然。屋角有张书桌,书桌上有张年轻男人的照片,另外,墙上还挂了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从照片的发黄和照片人物的服装看,这张照片起码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坐定之后,老太太十分热心的说:“诗怡,去泡杯茶来,用那个绿罐子里的香片茶叶吧!”

  “啊,伯母,您别把我当客人吧!”我说,有点儿不安,因为老太太那对眼睛一直笑眯眯的望着我,在慈祥之外,似乎还另含着深意。“你知道吗?琼,”何诗怡喊着我说,一面望着我笑:“绿罐子的茶叶是妈留着招待贵宾用的呢!”

  我更加不安了,对于应酬,我向来最害怕,别人和我一客气,我就有手足无措之感。老太太笑了,说:

  “诗怡,你说得唐小姐不好意思了!”然后,她关切的问我:“唐小姐年纪还很小嘛,已经做老师了?”

  “不小了,已经满了二十岁。”我有点腼腆的说。

  “哦,比我们诗怡小了三岁,比诗杰整整小了八岁!”

  何诗怡端了茶出来,微笑的向我解释:

  “诗杰是我三哥,喏,就是书桌上那张照片里的人。”

  我下意识的望了那张照片一眼,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浓眉英挺,眼睛奕奕有神。老太太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有点激动的说:“哦,诗怡,把照片拿过来给唐小姐看看。”

  “哎,妈妈,人家又不是看不见。”何诗怡噘噘嘴说,带着点撒娇的味儿,一面瞥了我一眼,眼光里有点无可奈何。奇怪,我觉得在家里的何诗怡和在学校里的何诗怡像两个人,学校里的她忧郁沉静,家里的她却活泼轻快。她又看了我一眼,说:“三哥是妈妈的宝贝,不管谁来了,她就要把三哥搬出来,妈妈只爱儿子不爱女儿!”

  “谁说的!”老太太笑了:“我待你们还不都是一样!”

  “总之,稍微偏心儿子一点。”何诗怡对我挤挤眼睛:“来生我们都投生做男孩子!”

  我笑了,老太太和何诗怡也笑了。只是,何诗怡笑得不太自然,我暗中诧异,她好像真在和她的哥哥吃醋呢!

  “诗杰现在在高雄一个什么机械公司做事,”老太太向我解释:“他去年才从成大电机系毕业,毕业之后马上就做了事,连家都来不及回一趟。”老太太摇摇头,似乎有点不满:“我叫诗怡写信要他回来,他说回来工作就没有了。诗杰这孩子!就是事业心重!不过,男儿志在四方,他能看重事业也是好事!”老太太又点点头,颇有赞许的意味。

  “他没有受军训?”我问,奇怪!怎么大学毕业就能做事。

  “什么军训?”老太太不解的问。

  “他不必受军训的,”何诗怡急忙插进来说,一面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说错了话。马上又说:“琼,你来看看我们这张全家福的照片,找找看哪一个是我?”

  我跟着她走到墙上那张照片底下,老太太也哆哆嗦嗦的走了过来。那张照片正中坐着一对大约四十几岁的夫妇,不难认出那个女的就是何老太太。后面站着两个男孩子,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十二、三岁。前面呢,男的抱着个小男孩,女的搂着个小女孩。何诗怡指着那个小女孩,对我说:

  “这就是我,才只一岁半,这是我爸爸,他抱的就是三哥。”

  “后面是我的两个大孩子,”老太太说,叹了口气:“可怜,那么年轻,倒都死在我前面!”

  “妈妈,您又伤心了!”何诗怡喊:“那么多年前的事,还提他做什么!”她转头对我说:“我大哥是空军,死在抗战的时候,我二哥从小身体不好,死于肺病。我爸爸,”她停顿了一下:“死于照这张照片后的三个月。”她回过头来,热情的望着老太太:“哦,琼,我有个最伟大的妈妈。”

  我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从一进门起,我心中一直有种异样的感觉,现在,这感觉变得强烈而具体。我望着面前这个白发皤皤、老态龙钟的老人,在她的眼底额前,我看出许多坎坷的命运,也看出她那份坚毅和果决。她又叹了口气,说:

  “我对不起他们的父亲,他留给我四个孩子,可是我只带大两个,他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好好养育成人……”

  “哦,妈,你已经尽了全力了!”何诗怡说:“想想看,你现在有三哥,还有我呢。”

  老太太爽朗的笑了,摸摸何诗怡的头说:

  “是的,我还有诗杰和你!”她眼中的那一份哀伤迅速的隐退了,挺了挺已经弯曲的背脊,一种令人感动的坚强升进了她的眼睛。她看着我,转变了话题:

  “唐小姐兄弟姐妹几个?”

  “三个。”我说。我们很快的谈起了许多别的事,包括我的家庭和学校的趣事。老太太对我非常关心,坚持要我在她家里吃晚饭。饭后,老太太仍然精神很好,话题又转到她那个在高雄做事的儿子身上。她讲了许多他小时候的趣事,和每个老太太一样,何老太太也有一份唠叨和说重复话的毛病,但是,我听起来却很亲切有趣。当我告辞时,老太太一再叮嘱着:

  “唐小姐要常来玩呀!我要诗怡写信给诗杰,要他近来回家一趟,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对交女朋友一点也不关心,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朋友呢!”

  老太太的话说得太露骨,我的脸蓦地发起烧来,何诗怡跺了一下脚说:“妈,您怎么的嘛。”

  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何诗怡对我说:

  “天太黑,路不好走,我送你一段!”

  我们走出门,老太太还在身后叮嘱着我去玩。带上了房门,我们走出巷子,到了厦门街上,何诗怡一直沉默着,沉默得出奇。厦门街拥挤嘈杂,灯光刺眼,我要何诗怡回去,她才突然说:“我们到河堤上去走走吧!”

  看样子她有话要和我谈,于是,我跟她走到萤桥的河堤上。堤边凉风轻拂,夜寒如水。我们默默的走了一大段路,又下了堤,在水边走着,水面星星点点的反射着星光,别有一种安静凄凉的味道。因为不是夏天,水边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设茶座,幽静得让人心慌。

  “医生说,我母亲度不过今年夏天。”何诗怡突然说,她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环境里显得特别森凉。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最多,她只有半年的寿命了!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何诗怡静静的说,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身不由己的坐在她身边。

  “那么,你三哥知道吗?”我问。

  突然间,她把头扑进了掌心里,哭了起来。我用手抚住她的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之后,还是她自己克制住了,她用手帕擦擦眼睛,怔怔的望着河水,夜色里,她的眼睛亮得出奇。“我没有三哥。”她轻轻的说:“三哥,去年夏天已经死了!死在高雄西子湾。”“什么?”我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

  “他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去旅行,他本来很善于游泳,可是,仍然出了事,淹死的单单是我三哥!”她彷佛在笑,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尊石膏像。“琼,冥冥中真有神吗?命运又是什么?我母亲守了二十几年寡,没有带大一个儿子!”

  我愣在那儿,被这件事所震撼住,不能回答一句话。

  “他的同学打电报给我,”她继续说:“我骗妈妈要去环岛旅行,独自料理了三哥的后事,感谢天,半年了,我还没有露出破绽,妈妈不识字,我每星期造一封假信,寄到高雄,再从高雄寄回来给她,她把信全放在枕头底下,有朋友来就要翻出来给人看。哦,妈妈,她一直在希望三哥早点结婚,她想抱孙儿!”她把头埋在手心里,不再说话,我坐在旁边,用手环住她的腰,也说不出话来,风从水面掠过,吹绉了静静的河面,月亮在天空中缓缓移动,我呆呆的注视着月亮,想着何诗怡刚刚的话:“冥冥中真有神吗?”

  从这一夜起,我参与了何诗怡的秘密。我成了何家的常客,几乎每天都要在何家待上一两个小时。何老太太对我怜爱备至,把她从嫁到何家,到丈夫的死,长子、次子的死,以及一件件她所遭遇的事,都搬出来讲给我听。这里面有眼泪,也有骄傲。每次讲完,她都要叹口气说:

  “好,现在总算熬到诗杰大学毕业,诗怡也做事了,现在,我只有一件心事,就是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我真想看到孙子辈出世呀!”可怜的老太太,她永远也看不到她的孙子了!

  那天,在学校里,何诗怡问我:

  “琼,能借我一点钱吗?”

  “好,”我说:“有什么事?要多少?”

  “我想,三哥做了这么久的事,也该寄点钱给妈了,否则未免不合情理,我积了五百元,我想凑足一千元,寄到高雄,再请那边的朋友汇了来。”

  我拿了五百块钱给她。三天后,我到何家去,才进门,何老太太就兴奋的叫着说:“琼,”最近何老太太已经改口叫我名字了:“快来看,诗杰给我寄了一千块钱,你来看呀!还有这封信,诗怡已经念给我听过了,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听!”

  我怜悯的望着何老太太,她高兴得就像个得到了糖吃的小娃娃。那天,整个晚上,何老太太就捧着那封信和汇票跑来跑去,一刻不停的述说诗杰是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能干。那封信,虽然她不识字,却翻过来倒过去看个没完。最后,她突然说:“对了,我要请一次客,拿这笔钱请一次客。”

  “哦,妈妈?”何诗怡不解的望着她母亲。

  “你看,诗怡,我总算熬出来了,我要请一次客,把你姨妈姨夫,周伯伯周伯母,还有王老先生和赵老太太都请来,他们都是看着我熬了这么多年,看着诗杰长大的,我要让他们都为我高兴高兴!诗怡,快点安排一下,就这个星期六请客吧,琼,你也要来!”老太太眼睛里闪着光,手舞足蹈的拿着那张汇票。“哦,妈妈,”何诗怡吞吞吐吐的说:“我看,算了吧……”“怎么,”老太太立即严厉的望着女儿:“我又不用你的钱,你三哥拿来孝敬我,我又不要花什么钱,请一次客你都不愿意……”“哦,好吧。”何诗怡无可奈何的看了我一眼:“只是,您别累着,菜都到馆子里去叫吧!”

  这之后的两天,何诗怡就忙着到要请的人家去通知,并且叮嘱不要露出马脚来。星期六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帮忙,才跨上玄关,就被客厅中书桌上的一对红色喜烛吸引了视线。那对喜烛上描着金色的龙和凤,龙凤之间,有一个古写的寿字,两支喜烛都燃得高高的,显得非常的刺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寿”字说不出来的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儿冷冷的讽刺着什么。客厅中间,临时架了一张圆桌子,使这小房间变得更小了。何诗怡对我悄悄的摇摇头,低声说:

  “妈一定还要燃一对喜烛,我真怕那些客人会不小心泄露出三哥的消息来。”客人陆续的来了,都是些五十岁以上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何老太太大声的笑着,周旋其间,挺着她佝偻的背脊,向每一个客人解释这次她请客的原因。主人是说不出的热情,客人却说不出的沉默。何诗怡不住的对人递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个,他指着喜烛说:

  “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哪里呀!”何老太太有点忸怩:“点一对喜烛,沾一点儿喜气嘛!你看,我苦了二十年,总算苦出头了,还不该点一对喜烛庆祝庆祝吗?等诗杰结了婚,我能抱个孙子,我就一无所求了!”何老太太满足的叹了口气,还对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睛,似乎在暗示王老先生,我可能会做她的儿媳似的。菜来了,何老太太热心的向每一个人敬酒,敬着敬着,她的老话又来了:“唉,记得吗?他们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

  这些话,我听了起码有二十遍了,在座的每个客人,大概也起码听了二十遍了,大家都默默的喝着闷酒,空气十分沉闷,何老太太似乎惊觉了,笑着说:

  “来来,吃菜,不谈那些老话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好好的乐一乐,等诗杰回来了,我还要请你们来玩呢!”

  我望着杯里的酒,勉强的跟着大家凑趣,从没有一顿饭,我觉得像那顿饭那样冗长,好像一辈子吃不完似的。何老太太一直在唱着独脚戏,满桌子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响亮,愉快,充满了自信和骄傲。我的目光转到那对喜烛上,烛光的上方,就挂着那张全家福的照片,照片里的何老太太,正展开着一个宁静安详的微笑。

  “时间真快,”何老太太笑吟吟的环视着她的客人:“孩子们大了,我们的头发也白了!”

  大家都有点感慨,我看着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们,他们,都有一大把年纪,也有许多人生的经验,这里面,有多少欢笑又有多少泪痕呢?饭吃完了,客人们散得很早,我被留下来帮忙收拾。何老太太似乎很疲倦了,在过度的兴奋之后,她有点精神不济,何诗怡服侍她母亲去睡觉。然后,她走了出来,我们撤掉了中间的大圆桌,室内立即空旷了起来。何诗怡在椅子里坐下来,崩溃的把头埋在手心里,竭力遏止住啜泣,从齿缝中喃喃的念着:“哦,妈妈,妈妈。”我们都明白,何老太太的时间已经没有多久了。我把何诗怡的头揽在我怀里,使她不至于哭出声音来。在那个书桌上,那对喜烛已经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却依然明亮的燃烧着,我顺着那喜烛的火苗往上看,在那张陈旧的照片里,何老太太整个的脸,都笼罩在那对喜烛的光圈里。忽然间,我觉得心地透明,神志清爽。

  “有些人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的!”我低低的,自言自语的说,一面肃穆的望着那烛光,和烛光照耀下的那张宁静安详的脸。何诗怡悸动了一下,把头抬了起来,顺着我的目光,她也望着那张照片。她眼中的泪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种严肃的神情。我握住了她的手,在这一刻,我们彼此了解,也同时领悟,死亡并非人生的终站。

  一星期后,何老太太在睡梦里逝世了。我始终忘不掉那顿晚宴,和那对烛光。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30
五、晨雾



  曙色慢慢的爬上了窗子,天,开始亮了。

  睡在我身边的子嘉终于有了动静,我闭上眼睛,竭力维持着呼吸的均匀,一面用我的全心去体察他的动态。他掀开棉被,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轻悄而迅速的换掉睡衣,这一切,我就像亲眼看到的一样清楚。然后,他曾俯身向我,那突然罩到我脸上的阴影一定使我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退开床边,试着轻声低唤我的名字:“美芸!”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心脏却因过份紧张而加快了速度。他不再怀疑了,我听到他轻轻拉开壁橱的声音,在那壁橱里,他昨天偷偷收拾好的衣箱正藏在顶层。我听到他取下它,然后,浴室的门响了,他在里面匆忙的梳洗。接着,他的脚步那样轻轻的越过房间,那样小心翼翼的走向客厅……我竖着耳朵,等待着另一扇门响,果然,它响了,有人在客厅中和他会合。他们的脚步向大门口移去,我手脚冰冷而额汗涔涔了。他们终于走了吗?这一对我深爱着的人?两小时后,他们应该双双坐在飞往香港的班机上了。我的手指在棉被中握紧了拳,四肢肌肉僵硬而紧张。如果我现在跑出去,他们会怎么样?但,我是不能,也不会跑出去的。门口的脚步突然折回了。一阵细碎的步子迅速的向我卧室跑来。我浑身紧张,心脏提升到了喉咙口。他们回来了?难道在这最后一刻,他们竟然改变初衷?我眯起眼睛,从睫毛的缝隙里向外偷窥,一个小巧的黑影出现在房门口,接着是子嘉高大的影子,他正抓住她的手臂,我可以听到他急促而压低着的声音:

  “不要,小恬,你会把她惊醒!”

  “我要看看她,”是小恬的声音,细细的,那样好听。我的小恬!“我一定要看看她。”

  她走进来了,我听得到她的脚步,感觉得到她贴近床边的身体的温热。然后,她跪下了,跪在我的床前。我不敢转动眼珠,不敢移动身子,怕她发现我是醒着的。于是,她开始祷告般低低的说了:“姐姐,你原谅我,我不能不这么做。”

  她哭了吗?我听得出啜泣的声音,掠夺者在怜悯被掠夺的人,多么可笑!“小恬!快走吧,你要弄醒她了!”

  是子嘉在催促?当然。那么,他竟对我连怜恤之情都没有了。“我不忍心,子嘉,我不忍心。”小恬带泪的声音使我颤栗,她不忍心?多善良的小女孩!可是,她的怜悯让我愤怒,我恨别人的怜悯,宁可他们对我残忍的遗弃,不愿他们对我流一滴怜悯的眼泪。“我们走了,有谁能照顾她?”小恬凄楚的说着。好妹妹,难道你还真的关心着我吗?“小恬,别再迟疑了,我已经给她留下了足够的钱,还有阿英会照顾她。”足够的钱!是了,十年的夫妻最后只剩下了一些金钱的关系,一笔钱足以报销所有夫妇之情!还好,子嘉不能算是无情的丈夫,最起码,他还知道给我留下足够的钱!我想笑,或者,我已经笑了。“快走!快!小恬!她要醒了。”

  子嘉催促得多急呀!小恬站了起来。

  “姐姐,原谅我,原谅,原谅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是子嘉把她拉出去了?

  他们还是走了!我张开酸涩的眼睛,晓色正映满窗子,室内由朦胧而转为清晰。我仰卧床上,仍然保持他们没走前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伸手按了按床前的叫人铃。阿英披着衣服,打着呵欠走进来。

  “阿英,帮我起床,我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我说,声调那么平静自然,彷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咦,先生呢?”阿英惊异的问。

  “先生和二小姐有事情,到高雄去了,一清早走的。大概要过三四天才回来。”我泰然自若的说。

  阿英点点头,那愚笨的脑袋竟然丝毫也想不到这事的不合情理。推过了我的轮椅,她扶我坐上去,用一条毛毯盖住我的腿。“我去给你倒洗脸水来。”

  洗脸水送来了,我胡乱的擦了一把。阿英把我推进了花园。园内,晨雾正堆积在每一个角落中,挂在每一条枝桠上。我打发走了阿英,把轮椅沿着花园的小径推去。晨雾迎面而来,迷迷蒙蒙,层层叠叠的包围了我。

  “你是我的哈安瑙,我是白理察。”他说过,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记住,哈安瑙永远没有答应嫁给理察。”

  “你会答应,是不?”“不,我和安瑙一样。”

  “你不会和安瑙一样,你将嫁给我,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安瑙太傻了。”“她不傻!她是聪明。如果结了婚,他们会成为一对怨偶,就因为她不肯嫁给他,理察才爱了哈安瑙一辈子。”

  “也痛苦了一辈子。”他说。

  于是,我终于没有做哈安瑙。我们在玫瑰盛开的季节结婚,他推着我进入结婚礼堂。我那才八岁大的小妹妹走在前面,提着小花篮,不停的把玫瑰花撒下,那条长长的,铺着地毯的走廊上,有他的足迹,有小恬的足迹,但是没有我的足迹——我坐在轮椅里。“我会给你过最舒适的生活,抚养你的小妹妹长大成人,你再无需和贫穷困苦奋斗。”他说过,那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个守信的男人!我被安置在精致富丽的洋房里,望着那稚龄的小妹妹惊人的成长!

  “姐夫,我们学校里要开母姐会,我没有妈妈,姐姐又不能去,你陪我去吧!”小妹妹穿着白纱的短裙子,爬上了姐夫的膝头,小胖胳膊揽着姐夫的脖子。

  “哦,当然,我陪你去。”他对她挤眼睛,向我微笑。

  然后,我坐在轮椅中望着他牵着她的小手,隐没在道路的尽头。一个亲爱的丈夫,一个亲爱的小妹妹!倚着门目送他们消失,你能不感动而流泪吗?

  “姐夫!我们学校演话剧,我被选上了,我演茱丽叶,你一定要来看哦!”“当然,我会去的。”“不迟到?”“不迟到!”“不行,你一定会迟到!干脆陪我一起去,你到后台来帮我化妆!马上走!”一个爱撒娇的小妹妹,不容分说的拉走了她的姐夫,留给我的是寂寞而空虚的夜晚。但是,他的脾气那样好,代替了你去做长姐兼母亲的责任,你能够不感激他?

  “姐夫!来,到花园里来打羽毛球,拍子给你!接好了!快!”接住了抛过来的拍子,他斜着眼睛看她,皱起眉头。

  “不许皱眉!”小恬警告的喊:“我们比赛,谁失的球多,谁请客看电影!”推着轮椅,我停在落地的大玻璃窗前,望着花园里那两个跳蹦奔跑的人影,望着那忽上忽下的球拍,望着那像只大白蝴蝶般翻飞着的羽毛球。他一拍打重了,球飞进了玫瑰花丛中。小恬大笑着跑进花丛去拾球,接着却惊呼了一声,跳了出来。“什么?”那个“姐夫”关心的迎了过去。

  “刺。”小恬简洁的说,举起了手。

  “痛吗?”“姐夫”握住了它。

  “没什么。”但,“姐夫”的手却没有放开,妹妹也没有缩回,然后,妹妹脸红了。跳开了去说:

  “来!我们继续!”球拍子又舞起来了,羽毛球又开始了翻飞。但是,一个打得那么零乱,一个接得那样无心。不到一会儿,妹妹把拍子往地下一顿,扬着头说:

  “你输了!请客!”“当然。哪一家?”“新生大戏院的电影,青龙的咖啡!”

  “还有没有?”“不错!”脑袋歪了歪,再加上一句:“中央酒店的冰淇淋!”

  “太多了!应该……”

  “不许还价!”小妹妹挑着眉,声势汹汹。“姐夫”苦笑笑,无可奈何。然后,妹妹跑进屋来换衣服,大领口,窄裙子,成熟的胸脯在衣服中起伏。你望着她,不肯相信她已经长大了,仍然坚信她还是个提着花篮撒玫瑰花的八岁小女孩。望着她挽着“姐夫”的手并肩而去,你竟看不出她已长得和“姐夫”的眼睛一样高。“姐夫,教我跳舞!”“姐夫,溜冰去不去?”

  “姐夫,到福隆海滨浴场去游泳,如何?”

  姐夫这个,姐夫那个,你却充耳不闻,只因为她是小妹妹,永远长不大的小妹妹。

  于是,有一天,小妹妹躲在房里不肯出来了,她的双颊失去颜色,眼睛黯然无光,行动恍恍惚惚,做事昏头昏脑。深夜,我推着轮椅到她门口,可以听到她低低的、不能抑制的啜泣。而那个“姐夫”,却整日整夜,坐在客厅中抽烟,一支接一支,抽得面色发黄,容颜憔悴。生活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烦闷,那么紧张,而又充塞着那么令人窒息的压力。他变得暴躁易怒和难以接近。家中像个埋藏着火药的仓库,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不出去玩?”饭后,我望着他问。

  “你陪我吗?”他冷冷的望我,残酷的再加上一句:“或者我们可以去跳舞。”我把毯子拉到下巴上,冷得发抖。我没有做哈安瑙,妄以为婚姻可以拴住白理察,多傻。他跳起来,不安的皱皱眉头:“对不起,我随便说的。”

  他走出房间,关上门,把一个寒冷凄凉和痛楚的夜留给了我。然后小恬跑出她的“壳”,用她温暖的手揽住我,蹙着眉说:“别和姐夫生气,他胡说八道!”

  凭什么她该为他的话道歉?凭什么她要因他的坏脾气不安?可是,你竟看不出燃在她眼睛里的爱情之光,只为了她是个小妹妹,逗人怜爱而又永远长不大的那个小妹妹!

  她高中毕了业,留起一头长发。马尾巴上扎着绿色的绸结,穿上一袭浅绿色的薄绸洋装,活跃在春光之中,花园的石头上,只要她坐着,立刻群芳失色。那位“姐夫”如痴如呆,竟日凝眸,目光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小妹妹长成了,到这时,我才能勉强自己相信。然后,她开始晚归,他的应酬也越来越多,有那么多时候,他们会“巧合”的碰到一起,再结伴归来。一天深夜,我坐在花园的暗影里,他们双双走入大门,她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当那门廊掩护着他们的时候,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发上。

  “跟我去。”他低低的声音。

  “到哪儿去?”“去香港。”“不。”“请你。”“我不能对不起姐姐。”

  “我已经为她埋葬了十年的幸福,你知道她是什么?她只是我的累赘!”累赞!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我在寒夜中颤抖,身边的小灌木丛都发出簌簌的响声。

  “啪!”的一声,“姐夫”的面颊上挨了一记,我那亲爱的小妹妹啜泣了起来:“你怎能这样说?你太残忍,你对不起姐姐!是你当初求她嫁给你的。”“一个人,如果当他‘做’的时候,就能知道他未来该‘受’的是什么就好了。可是,他不会知道,而当他知道自己做错了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挽回了。”他的声调那么苍凉,那对我是个太陌生的声音,糅合着痛苦和绝望。“她是你的妻子,你每天面对着她,但她不能陪伴你,不能和你出入公共场合,不能一起游戏、探友、娱乐!她使你必须放弃许多东西,陪着她过一份不正常的生活。日积月累,当年的幻想成空,美梦消失,留下的只是沉重的负荷。”他停止了,把头埋在手掌心中。我的心脏收紧,澈骨澈心的寒冷使我哆嗦得像风中的枯叶。“姐夫!”一声低唤,带进了数不清的柔情。

  “你去吗?”“什么?”“香港。”“不行!我不能!”她摔开了他,走进屋里去了。他独自站在门边,燃着一支烟,默默的吸着。寒夜里,烟蒂上的火光凄凉落寞的闪着。我不恨他了,我同情他,只因为我爱他太深。十年,我占据他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小恬。妈妈临终的时候,握着我和她的手说:

  “彼此照应,彼此照应!”

  那是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小恬,她确曾照顾过我,推着我在街头散步,念小说给我听。不惮其烦的告诉我她在学校中的琐事。小恬,那是个甜蜜的小妹妹。但是,她健康,她年轻,她美丽,她可以找到任何一个男人,为什么她却偏偏选中她的姐夫?这个男人不会成为她生命中的全部,因为她还拥有那么多令人羡慕的东西!可是,这个男人却是我整个的世界!小恬,她居然成了我的掠夺者,一个亲爱而又残忍的掠夺者。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我眼看着他们在“道义”和“私情”中挣扎,眼看着小恬日益憔悴,眼看着子嘉形容枯槁。但,我自己所受的煎熬却百倍于他们!有无数次,我坐在轮椅中,默默的看着小恬在室内蹒跚而行,我竟会有着扑上前去,捉住她,撕打她,唾骂她的冲动。又有多少次,我想拉住她,哀恳她,祈求她,请她把丈夫还给我!可是,我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下意识的压抑着自己,等待着那最后一日的来临。我无权去争取我的丈夫,只为了老天没有给我如常人一般的健全!那么,当我已比一般人可怜,我就该失去更多?这世界是多么的不平和残酷!终于,那一天来了,我在他们的不安里看出,我在小恬歉意的,盈盈欲涕的眼神中看出。奇怪,我竟然冷静了,如果必然要如此发展,那么,就让一切该来的都来吧。我宁静得像一只偃卧在冬日阳光下的小猫,却又警觉得如同伺守在鼠穴之前的小猫,冷冷的望着他们进行一切。当我在子嘉外出时,找出了藏匿在抽屉中的飞机票,所有的事,就明显而清楚的摆在我的面前了。我的妹妹,将和一个男人私奔,而这男人,竟是我的丈夫。雾在扩散,我在园中清冷的空气里已坐得太久了。把毯子裹紧了一些,我开始瑟缩颤抖起来。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松山机场了,他们知道我不会追寻他们,知道我无法采取行动!这一对光明正大的男女呀!难道必须要私奔才能解决问题吗?我用手支着颐,静静的哭泣起来。哭泣在这晨雾之中,哭泣在阴寒恻恻的春光里。长年的残废早已训练得我坚强不屈,但现在,我可以哭了,反正,世界上已只遗留下我一个人,让我好好的哭一场吧!

  “太太!太太!”阿英跑了过来。

  “什么事?”我拭去了泪痕。

  “有一封信,在书桌上。”

  望着那信封,我早已知道那是什么。我笑笑:

  “还放在书桌上吧,我等一下再看。”

  阿英把信封拿回去了。我继续坐在薄雾蒙蒙的花园里。雾散得很快,扶桑花的枝子上,已没有那沉甸甸白茫茫的雾气了。我闭上眼睛,希望能就这样睡去,沉酣不醒。

  一阵飞机声从我头上掠过,我仰头向天,睁开眼睛,望着那破空而去的飞机,太阳正拨开云雾,在机翼上闪耀,渐渐的,飞机去远了,消失了。我的眼睛酸涩,而心底空茫。这飞机上有他们么?在海的彼端,他们会快乐幸福吗?我又微笑了,我知道他们永不会快乐,无论他们走向何方,我的阴影将永远站在他们的中间。只为了他们两个都不够“坏”,他们真正的负荷不是我,是他们自己的“良心”。

  门外有汽车声,谁来了?反正不是来看我的,我再也没有朋友和亲人。可是,大门开了,一个绿色的影子闪进了花园,我愣了愣,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恬!你遗忘了东西了吗?你没有赶上班机吗?接着,子嘉出现了,他们看来如同一对迷失的小兔子。“怎么了?你们?”我喃喃的问。

  “姐姐,”小妹妹闪动着大眼睛,嘴角浮起一个美丽凄凉而无助的微笑。“我们在雾里散步,走得太远了,只好叫汽车回来。”是吗?只是一次雾里的散步吗?我看看子嘉,他正静静的、恻然的、求恕的望着我。小恬向我走过来,把手扶在我的轮椅上,幽幽的说:“回来真好。姐姐,要我推你去散步吗?”

  我的眼睛湿润了,有个硬块堵住了我的喉咙。到底,我那小妹妹还是太善良了。“良心”竟然连你上飞机都阻止了吗?我咽了一口口水,微笑的说:

  “是的,推我去看看雾。”

  “雾已经散了。”小恬说,推我走向后花园。我知道,我必须给子嘉一段时间,去运进那口箱子,和毁掉那封信。我真庆幸我没有拆阅那封信。

  真的,雾已经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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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30
六、乱线



  第一次,他送来一盆兰花。

  第二次,他捧来一缸金鱼。

  第三次,他抱来一只小猫。

  而今,在这慵慵懒懒,寥寥落落的春日的暮色里,兰花伫立在窗台上,由窗口射进的黄昏的光线,把兰花瘦长的影子投在靠窗而放的书桌上面。金鱼缸静静的坐落在屋角的茶几上,透明的水被暮色染成灰褐,两条大尾巴的金鱼正载沉载浮的在水中缓慢而笨拙的移动。小猫呢?许久没有听到它轻柔的低唤,也没有感到它温暖毛茸的小脑袋在脚下摩擦,哪儿去了?是了,它正蜷伏在茶几边藤椅上的坐垫里,睡得那么沉酣,我可以看清它背脊上竖着的小茸毛随着呼吸而起伏波动。室内这样静。兰花、金鱼、猫!都绕在我的四周,只要抬起眼睛来,对室内浏览一下,三样东西都在眼底,兰花、金鱼、猫!他说:“希望你被我送的东西所包围,那么,你的生活里就少不了我,你会睹物而思人。”

  睹物而思人?我深深的靠进椅子里,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是冰冷的,不知是多久以前灌的开水了。事实上,室内也冷得够受,寒流滞留不去,虽是春天却有冬的意味,窗外那绵密的细雨也依旧漠漠无边的飘洒,雨季似乎还没有过去。

  再啜一口茶,冷气由心底向外冒,寒意在加重。室内盛满了浓浓的暮色,浓得化不开来。兰花成了耸立的阴影,金鱼缸里已看不出鱼的踪迹。小猫,好好的睡吧,我喜欢听它熟睡时的呼噜声,这起伏有致的声音最起码可以冲破室内的寂静,还可以提醒我并不孤独。并不孤独,不是吗?有兰花、金鱼,和猫的陪伴,怎能说是孤独呢?他说:

  “每一样东西上都有我!”

  都有他吗?我微微的眯起眼睛去注视那蜷缩而卧的小猫,无法在那漆黑一团的小身子上找到他!兰花上有吗?金鱼上又有吗?“有”不是一个虚字,在这儿却成了一个虚字。闭上眼睛,我反倒可以看到他了,穿着他那件咖啡色的夹大衣,胁下夹满了他的设计,计划,和各种蓝图,匆匆忙忙的拦门而立:“我只能停二十分钟,马上要赶去开会。”

  永远如此匆忙!是的,他只能在工作的空隙中来看我,尽管为他泡上一杯茶,却无法等茶凉到合适的温度,他已经该离去了。然后,留下的是一杯没喝过的茶,一间空荡的屋子,和一份被扰乱的感情。睁开眼睛,他的幻影消失,室内已经昏暗沉沉。开亮了桌上的台灯,浅蓝的灯罩下发出柔和如梦的光线。握起一支笔,摊开了一张白纸,我想写点什么,或涂点什么。铅笔在纸上无意识的移动,直线,曲线,纵纵横横,重重叠叠,一会儿时间,纸上已被乱七八糟的线条所布满,找不出一丁点儿空隙。那样乱糟糟的一片,象征着什么?我的情绪吗?那些线条,我还能理出哪一条是我第一次画上的吗?情感上的线条呢?那最初的,浓浓的一笔!这个男人曾执着我的手:

  “嫁我吧,我们在月下驾一条小船,去捕捉水里的月亮,好吗?清晨,到山间去数露珠吧。黄昏,你可以去编撰你‘落叶的悼辞’,让我醉卧松树之下!”

  好美,是吗?但,一刹那间,什么都变了,那个人对他的朋友说:“噢,那个小女孩吗?幼稚得什么都不懂,满脑子的梦啦诗啦,谁娶了她才倒霉呢,幸好我不是那个倒楣的人,天知道,要假装对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感兴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于是,那浓浓的一笔带着它被斫伤砍断的痕迹,瑟缩的躲在心底。有那么长一段时间,这一笔所划下的伤口无法愈合,也无法淡薄。然后,那第二笔线条悠悠然的画了下来,那个大男孩子,秀逸,挺拔,超然脱俗!大家夸他聪明漂亮。但,我独爱他那对若有所诉的眼睛,和那手出众的钢琴技术。

  “我猜我知道你爱听什么?”他说,手指在琴键上熟练的移动,眼光脉脉的注视着我:“门德尔松的春之声,德伏札克的幽默曲,修曼的梦幻曲,还有柴可夫斯基和萧斯塔可维其!”

  噢!萧斯塔可维其!在他的前奏曲中,送走了那样美的一个夏天!我在琴韵中焕发,他在琴韵中成长。成长,是的,那时,他还只是个大男孩子,倚在我的身边,他曾低低诉说他那音乐家的梦想,一阕德布西的月光曲可以感动得他泪光莹然。倚着钢琴,他狂放的叫:“音乐!音乐!有什么能代替你!”

  那份狂热,何等让人心折!凝视着我的眼睛,他曾为我弹奏一曲黑人的圣乐《深深河流》,用梦似的声调对我说:

  “你就像一条深深河流,沉缓的流动,清澈得照透人的灵魂深处,你,本身就是音乐!看到你,彷佛就听到溪水流动的声音,琳琳朗朗,低柔细致。哦,但愿你永不离开我,你是我的音乐,我的梦想!”

  好美,是吗?但,两年后,他完成了大学教育后,来看我,长成了,不再是孩子,下巴上有了胡子碴,眼睛里也失去了梦。当我提起他的音乐家之梦,他爆发了一串轻蔑的笑:

  “哦,那是孩子时的幼稚想法!音乐家!做音乐家有什么用?世界上几乎每个音乐家都潦倒穷困!我才不做音乐家呢!我要发财,要过最豪华的生活,你想,如果能拥有一百万美金的财产,生活得岂不像个王子?所以,我想做个大企业家!”

  大企业家?一百万美金的财产?噢!那失去的夏天!失去的音乐!失去的柴可夫斯基和萧斯塔可维其!还有,那失去的《深深河流》!第二条斫伤的线又被收藏在心底,我不知道那小小的“心”中能容纳多少条断线?妈妈说:

  “不要再去‘寻梦’了,世界上没有你梦想中的东西!”

  是吗?我的母亲?但愿你能使我成熟!让我把头埋在你的怀里,不再受任何伤害!但愿你能给我保护,使我远离那些必定会碎的“梦”!可是,你不能!你也曾寻过梦,是吗?好母亲?你也有一大口袋的碎梦,是吗?好母亲?但,你却没有办法不让我去走你走过的路!你说:“我知道你会摔跤,我只能站在你的旁边,等你摔下时扶住你,而不能因怕你摔跤,而不让你走路!”

  噢!好母亲!我需要摔多少跤,才能走得平稳?

  第三条线又画了下来,哦,第三条线!我不能接受吗?这是怎样的一条线呢?细而长?柔而韧?我怎能知道它会不会像前面两条那样断掉碎掉?接受它吗?用生命来作赌注!妈妈说:“向前走吧,握牢线头,别让它断掉!”

  别让它断掉?噢,好母亲!

  藤椅一阵“咯吱”的轻响,小猫正弓起了背,伸了个大懒腰,张开了迷糊的睡眼,不经心的对我看了看,舔舔爪子,洗了洗脸,一翻身,换了个姿势又睡了!哦,多么贪睡的小猫!他把你抱来,是希望你能解除我的几分寂寞,但你也有你的世界,竟吝于对我的陪伴!好,你睡吧,但愿你有个完整的好梦!我刚刚正在想什么?对了,那第三条线!

  那个男人,卷进我的生活正像一股旋风,那样缠绕着使人无法喘息,你不得不跟着他旋转,转得昏昏沉沉,不辨东西!你问妈妈:“他行了吗?他可以吗?”

  妈妈凝视我,多么深沉的眼光!

  “变平凡一点,他已经行了!”

  行了!抓牢这条线!于是,带着那样朦胧如梦的心境,披上那如烟似雾的婚纱,踩上了红色的氍毹,挽着那个男人的手臂,走向不可知的命运!那个人说:

  “我将用我的生命去装饰你的生命!既然得到了你,从今,我将为你而活着,而呼吸,而做一切!”

  好美,是吗?还记得那件浅蓝色软绸的绣花睡衣?小小的领子上镶着碎碎的花边,这是我亲自设计的,淡蓝的软罗像湖水,穿着它,如同被一层蓝色的湖水所包围,心灵深处,都可感到那湖水的微波轻拂,和柔缓的激荡。你含羞带怯的站在他面前,睡衣的带子在腰际打着蝴蝶结,结得那么整齐细心。你自觉脚下踩着的是轻烟轻雾,周围环绕着你的是诗情梦意。你不敢说话,怕多余的言语会破坏了那份美。但,他说:“为什么选择蓝色?多么不够刺激!新婚时应该穿红的!”他伸手拨了拨领子上的小花边:“真保守!睡衣把你捆得这么严密!”他拉过你来,轻轻一扯,腰带被抽了出去。噢!我细心结的蝴蝶结!还记得那小小的梳妆台和那面小小的镜子?还记得你如何在镜子前面,试着把长发盘在头顶,以打量自己是否已从少女变成妇人?还记得镜子里那对迷蒙的眼睛,和那满镜的红潮?还记得你怎样在镜子前面轻轻旋转,让蓝色的睡衣下摆铺开,像起伏的湖波?然后,他在床上喊:

  “为什么起得这么早?来,再睡一下!”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你的冥想,由于吃了一惊,手里的发刷掉落在地下,刷子的柄断了。噢,多么的不吉利,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就跌断了梳子!你嗒然若失,怅然伫立。他不耐的喊:“怎么了?来吧,梳子明天再去买一把就是了!”

  新梳子买来了,不久,用成了旧的。湖色的睡衣褪了色,变成了淡淡的灰蒙蒙的颜色,不再有梦似的感觉,诗似的情意。你在他越来越暴躁的神态下惘然迷失,终日茫茫的寻觅着失落了的幻想。他说:“什么时候你可以成熟?什么时候你才能变成个完全的妇人?什么时候你能不再对着落日沉思,对星星凝视?什么时候你才不会像梦游病患者那样精神恍惚?”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那么多的什么时候!你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地方?但,他的眉毛纠结的时间越来越长,双眉间的直线皱纹越来越多。你变成了个碍事的东西,彷佛手脚放的都不是地方。他说:

  “别人的妻子都解风情,你怎么永远像一块寒冰?”

  我?像一块寒冰?我冲到镜子前面去打量自己,看不出毛病之所在。我?像一块寒冰?但我有那么多、那么多无法倾吐的热情!我的细心熨贴,无法让他放开眉头,我的软语声低,徒然引起他的不耐。寒冰,是我?还是他?噢,人生的事如此复杂,我怎能弄清楚?我怎知该如何去做?噢,告诉我,好母亲,什么叫“妻子”?这两个字中包含了多少种不同的学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倚窗等待成了你每日的主要工作,斜倚着窗子,看着暮色爬满窗栏,看着夜幕缓缓的张开,再看着星星东升,月亮西沉。然后,黎明在你酸涩的眼睛前来到,红日在你凄苦的心情中高悬。他,回来了,带着满身的酒气和廉价的香水味。你茫然的接待他,含泪拭去他面颊上的唇印,痴心的想着他说过的话:

  “我将为你而活着,而呼吸,而做一切!”

  有这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原谅,不是吗?但,他和一个舞女的秽闻传遍四方时,你才如大梦初醒。你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哭泣,又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买了件粉红色的睡衣。深夜,你穿着新睡衣在冰冷的床上颤抖啜泣。你把所有的梦都排列在枕边,用泪珠各个击破,和着泪,你对自己发誓:“从今后,要做一个最平凡的女人!”

  但,已来不及了。他含着泪向你告别,数年的夫妻生活黯然结束,他取走了他的东西,站在门口凄凉的说:

  “你太美,你太好,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和你恩爱相处,是我没有福气。你是那么的不凡!”

  “向前走吧,握牢线头,别让它断掉!”妈妈说过。第三条线,别让它断掉。噢!好母亲!

  一阵泼剌剌的水响,两条金鱼在鱼缸中追逐嬉戏。小猫仍然酣睡未醒。兰花淡淡的香味弥漫全室。兰花,金鱼,猫!他说:“我要你被我送的东西所包围。”

  第四条线吗?妈妈说:“你已经摔了那么多次跤,怎么还长不大呢?为什么又要去‘寻梦’?难道想再摔一次?”

  哦,好母亲!如果我必须再摔,我就只有摔下去。你不知道他是多么的不平凡!你不知道我对“梦境”追求的狂热!这又是一个必须会碎的梦吗?当然,它会碎的,只是不知在那一天?但,当它还没有碎的时候,让我拥有它吧!不过,我又如何去拥有呢?命运是何等的奇妙!冥冥中是谁在支配着人的遇合?是谁在操纵着人生的离合悲欢?是谁在导演着世界上那些接踵发生连环上演的戏剧?假若那个冬天小秋夫妇不约我去她家小住,假若不是因为我的情绪过于低沉而渴望与好友一叙,假若小秋不那么热情,把我扣留到春天,假若……哦,如果没有那些假若,我怎会认识那个——他!

  那是什么时候?对了,晚上。小秋好意的要给我介绍一个男友。“不再结婚是不对的,女人天生属于家庭,你必须从那些打击中恢复过来,找一个好的对象。”小秋说。

  于是,那晚,小秋的丈夫带来了一个“博士”,是什么“博士”不得而知,但,那秃得发光的头颅足以证明他资格老到。在小秋的客厅里,大家尴尬的枯坐着,“博士”除了眨眼和干咳外,似乎不大会其他的事情。对了,他还会一件,就是把别人说的话重复一遍。

  “我们听音乐吧!”小秋说。

  “听音乐吧!”博士说。

  “喜欢谁的唱片?普里斯莱?强尼贺顿?保罗安卡?还是蓓蒂珮姬?”小秋说。“谁的唱片?保罗安卡?蓓蒂珮姬?”博士说。

  “我看还是保罗安卡吧,他的曲子有股特别味道,很过瘾!”小秋的丈夫说。“保罗安卡吧,很过瘾!”博士说。

  于是,保罗安卡那副娘娘腔的喉咙所唱的歌曲就一支支的出笼了,博士伸长了脖子“恭听”。小秋和她的丈夫无可奈何的交换着眉语。我凝视着纱窗,那上面正有一只蜘蛛在捕捉蚊子。空气僵着,门铃响了,室内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

  一袭咖啡色的大衣,勉强算梳过了的头发,舒展的眉毛下有对充满灵气的眼睛,端正的鼻子下是张过份坚定的嘴,嘴角挂满了倔强、自负和坚毅。胁下夹满了卷宗夹子、绘图纸,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匆匆忙忙的在门垠上一站。

  “哈!是你这个大忙人!”小秋叫着说,“这次可以停几分钟?”“二十分!”“噢,难得难得!”小秋的丈夫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小秋问我,“××广告公司的——”她掉过头去看她丈夫,“——的什么?该怎么说?”

  “创办人,总经理,董事长,业务主任,设计部主任……反正,大部份都由他一手包办!”

  我看他一眼,出于好奇。

  他锁眉,没注意到我,我想。走到唱机旁边,他迳自取下了那张保罗安卡,换上一张《悲怆》。回过头来,他看着我,微笑。“是不是比保罗安卡好些?”

  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偏选中《悲怆》?难道你知道我的内心?知道这是我最爱的一张?“比保罗安卡好些。”博士说,我吃了一惊,他彷佛也是,望望博士,又望望我,他眼中有着困惑。糊涂的小秋,竟没有把我介绍清楚,但是,又何必要介绍清楚呢?我把眼光调向地面。磨石子的地上有五颜六色的小石子,黑的、白的、蓝的、红的。“你最近忙些什么?”小秋问。

  “我有份新的计划,”他打开一份草图,“假若发展了,一定大有可为。”“又是新计划,”小秋的丈夫问,“你要赚多少钱才满意?”

  “钱?”他笑笑,像是自嘲,也像在嘲笑别人:“我只是想做事,想把许多的梦想变成事实。至于钱,我的看法是:我不要贫穷,也不要豪富。所以,我像流水一样的赚钱,也像流水一样的花钱,只要赚得心安理得,花得也心安理得就行了。”“你还有未竟的梦想?”小秋说,“我认为你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事业,家庭,什么都有!”她转向我,解释的说:“他的太太是公认的美人,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美得不得了。”

  “小秋就会帮我吹牛,”他笑着说,把草图卷成一卷,扔在一边,“不谈生意上的事。”

  “谈什么?”小秋开玩笑的说,“音乐?艺术?文学?”她又转向我:“任何一门,他都是行家。”

  我凝视他,可能吗?他也凝视我。《悲怆》完了,二十分钟早已过去,他却没有即时离开。走到唱机边,他问我:

  “换一张什么?”他拿起一张,征求的给我看,是《新世界》!我点头。德伏札克!多年以前,有个大男孩子,曾弹奏他的曲子给我听,唱片旋转,乐曲轻扬,而我泫然了。

  他走了。我若有所思,唱片转不走我淡淡的感触和哀愁。小秋送客到门外,退回来,坐在我身边说:

  “是个很奇特的人,是吗?”

  “是个很出众的人。”我说。

  “哦,是吗?”她深深的注视我,“刚刚在门外,他问我:‘那个不会用嘴说话,却会用眼睛说话的女孩子是谁?’”

  我微颤了一下。“对他的感想如何?”小秋问。

  “哦,”我望望窗外,繁星正在黑暗的天际闪烁。“像一颗跌落人间的星星。”我说。

  “怎么讲?”“星星挂在天空,光熠灿烂,跌落人间,就只是一块顽石。如果你不去研究他的本质,你很可能误把他看成一块在名利场中打滚的顽石。”“一块顽石。”许久没有说话的博士突然开了口。我被他吓了一跳,小秋显然也吃了一惊,她大概早已忘记这位博士的存在了。一块顽石?我望着那光秃秃的头颅,傻愣愣的神态,一块顽石?噢,好一块顽石!我忍不住要笑了,站起身来,我冲进浴室,爆发了一串大笑。小秋追进来,摇着我:

  “你疯了?干什么?”“只是笑笑,”我说,“一个晚上认识了两块顽石!”

  两块顽石?一块在客厅里,另一块呢?我仰首看着窗外的夜空,星光璀璨。你,挂在天空吧,何必跌落人间?染上一身凡尘俗气!小猫醒了。在坐垫上伸懒腰,“喵!”的一声,跳落在地下,脚步那么轻。来吧,小猫,我正寒苦,你何不分一些温暖给我?弯腰捉住了它,放在膝上,轻轻的抚摸它的头和背脊。别闹,小猫,稍安勿躁,我不会倒着摸你的毛。乖一些,小猫!静静的躺着吧!第四条线吗?他说:“你说我像一颗星星,跌落人间,却只是顽石,我也有这份自知之明,在商业圈子里打滚,如果真还具有苦干‘灵性’,也难免不受磨损。星星的灿烂,在于有光源的照耀,你,是我的光源!在认识你以前,我早就成了一块顽石,既然你发现了我的本质是星星,请帮助我,不要让我再变得暗淡无光!”噢!你会是光源吗?以前三度受伤,早已使你成为惊弓之鸟,但,你怎么又去“寻梦”了呢?随着日子的消逝,你发现他的光芒与日俱增,像一粒多面的钻石,面面都发着光。常常闪耀得你睁不开眼睛,使你满心流动着喜悦之情,而与喜悦俱来,是不能得到的酸楚!

  “我只能停留二十分钟!”

  每次他来,你知道,那只是他的“空隙”时间。下一分钟,他要去奔波于他的事业,保护着他的家庭。噢,他是星星,是钻石,我是光源,他却不属于我!可是,何必苛求呢?二十分钟也好,两分钟也好,两秒钟也好,最起码,这短暂的一瞬是你的,你看着他在你面前璀璨发光,感受着你内心绞痛的柔情,够了!何必苛求!这也是一份美,一个梦。噢,好母亲,别告诉我,这个梦也会碎掉!我已经有那么多梦的碎片,别让这一个我所战战兢兢堆积起来的梦也化成虚无!噢,好母亲,别告诉我什么是现实,我已经对现实那么厌倦和恐惧。让我生活在我的肥皂泡中,但愿这肥皂泡永远不破!

  夜深了吗?邻居的灯光已纷纷暗灭。多寂静的夜,多扰人的雨声!窗外的芭蕉正迎着雨,点点滴滴。噢,真冷!那雨不像打着芭蕉,倒像打着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天,我要剪掉那几匹芭蕉叶。再也不受这雨声的困扰!噢,这间小屋何等空寂!

  兰花的香味绕鼻而来,你陪着我吗?兰花?还有金鱼,还有猫。“每一样东西上都有我。”

  他说过。可是,他在哪儿?花瓣上没有他的笑,金鱼吐不出他的声音。小猫,告诉我,他在哪儿?他正混迹于名利场中吗?现在的他,是顽石还是星星?

  哦,好母亲,我明白了。不是我不属于这世界,就是这世界不属于我!我只能拥着小猫,枯坐灯前,让梦想驰骋于窗外。假若我能在牌桌上磨去青春,岂不是比现在快乐得多?许多年前,母亲,你说过:

  “真正的爱情与痛苦俱存,真正的庸俗却藏着快乐。”

  噢!母亲!人必须走多少路才能体会一些哲理,而体会之后又如何呢?上次,他说:

  “认识你之前,每日只知追逐名利,事业和工作是生活中唯一的目标。认识你之后,思想占据了每日大部份的时间,反而越想越空越痛苦,这份生活,已成为无可奈何的负荷!”

  噢,我是光源!带给他的却是痛苦!仔细思量,他不是做顽石比做星星更幸福?噢!这是人生吗?“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桌上的白纸,已涂上这么多的线条,浓的淡的,我还要继续涂抹下去吗?听!门在响,是他来了吗?不,那只是风声。夜,那么寂静,我,那么孤独!不,我并不孤独,我有那么多记忆中纷乱的线条,我还有兰花、金鱼、和猫!

  但是,别告诉我,我所有的都是空的。噢,好母亲!让我再寻这最后一个梦。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30
七、前夜



  天渐渐的黑了,暮色像一层灰色的浓雾,从窗口、门外向室内涌了进来,充塞在每一个空间和隙缝里。郑季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抱住膝,凝视着窗外的一棵凤凰木沉思。虽然已经到了冬天:凤凰木的叶子好像还是绿的,但是,现在什么都看不清楚了!那模糊的枝桠上,彷佛也笼罩着一层厚而重的雾,使那一片片由细碎的叶子集合而成的大叶,只显出一个朦胧的、如云片似的轮廓。天确实已经昏黑:一阵风吹过来,玻璃窗发出叮当的响声,郑季波惊醒的站起身来,扭亮了电灯,下意识的看了看手表,表上的长短针正重叠在六字上,六点半,已不早了!

  “怎么还不回来?”郑季波自言自语的问了一句。事实上,这句话他在一小时前就说过一次了,从五点钟起,他就在期望着女儿的归来。其实,平常还不是天天见面,他不了解为什么今天这么渴望着见到她?或者,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晚做他的女儿了。门铃响了,他急急的跑去开门,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又本能的放慢了步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让女儿发现自己正在等她。打开了门,出乎意料的只是一个邮差,是从台南寄来的汇票,又是给絮洁的礼金!郑季波收了汇票,有点失望的关上大门,走上榻榻米。郑太太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锅铲,带着点不由自主的兴奋问:

  “是絮洁回来了吗?”“不是,是邮差送汇票来,四弟给絮洁寄了两百块钱礼金!”“啊!”这声“啊”用着一种拉长的声调,微微的带着几分失望的味道。郑季波望着太太那矮矮胖胖的身子,那很善良而缺乏智慧的脸孔,以及那倒提着锅铲,迈着八字步退回厨房的神态,忽然对她生出一种怜悯的心情。不禁跟着她走到厨房门口。厨房桌子上堆满了做好的菜,预防冷掉和灰尘,上面都另外盖着一个盘子。锅里正好烧着一条大鲤鱼,香味和蒸气弥漫在整个厨房里,郑太太忙碌的在锅里下著作料,一面抬头看看他,有点不自然的笑了笑,似乎需要找点解释似的说:“红烧鲤鱼,絮洁顶喜欢吃的菜,孩子们都像你,个个爱吃鱼!”他感到没有什么话好说,也勉强的笑了笑,依然站在厨房门口,看看太太老练而熟悉的操作。鱼的香味冲进他的鼻子里,带着几分诱惑性,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郑太太把鱼盛进了碟子里。鱼在碟子里冒着热气,皮烧得焦焦的,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来,彷佛在对人冷冷的瞠视着。

  “几点了?”郑太太把煤油炉的火拨小了,在炉上烧了一壶水,有点焦急的问。“快七点了!”郑季波回答,望着桌子上堆满的菜。那种怜悯的情绪更具体而深切。

  郑季波帮着太太把菜一样一样的拿到饭厅里。一共有六个菜一个汤,都是絮洁平日最爱吃的菜,黑压压的放了一桌子。郑季波笑笑说:“其实也不必做这么多菜,三个人怎样吃得了?”

  “都是絮洁爱吃的,明天就是别人的人了,还能吃几次我做的菜呢?”郑季波没有接话,只看了她一眼。郑太太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束了一个发髻,使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还要老些。她在桌子的四周不住的摸索着,彷佛在专心一致的安放着碗筷,其实一共只有三副碗筷,实在没有什么好放的。郑季波默默的走出了饭厅,回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要办的事早在前几天都办完了,现在倒有点空荡荡的闲得慌。伸手在茶几的盒里取了一支烟,他开始静静的抽起烟来,其实,他并没有抽烟的习惯,只在情绪不安定的时候才偶尔抽一两支。明天絮洁就要出嫁了,这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不是吗?天下没有女儿会陪着父母过一辈子的。先是絮菲,再是絮如,现在轮到絮洁,这将是最后一次为女儿办喜事了,以后再也没有女儿可以出嫁了。像是三张卷子,一张一张的答好了交出去,这最后的一张也答完了。原可以好好的松一口气,享受一下以后没有儿女之累的生活。但是,不知为了什么,郑季波感到一阵模糊的、空虚的感觉。这感觉正像烟蒂那缕轻烟一样:缥缈、虚无、而难以捉摸。“还没有回来吗?”郑太太走过来问,当然,她自己也明知道絮洁还没有回来,只是问一句而已。郑季波摇了摇头,茫然的望着郑太太那双改造派的脚,和那摇摇摆摆的走路姿势,隐约的记起自己和郑太太新婚的时候,每当他注视到她这一双脚的时候,她就会手足失措的把脚藏到椅子底下去,好像有一个莫大的缺点被人发现了似的。那时她很年轻,很容易脸红,喜欢用那对秀丽而温柔的大眼睛悄悄的注视着别人,当别人发现了她的注视时,她就会马上羞红了脸把头低下去。这一切都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韵致,可是,当时他却并不这么想,他只觉得她很幼稚、很愚昧、又很土气。

  “是不是所有的事都办好了?照相馆接过头了吗?出租汽车订好了没有?花篮和花都要最新鲜的,你有没有告诉花店几点钟送花来?”郑季波点了点头,表示全都办好了。他倒有一点希望现在什么都没有弄好,那他就可以忙忙碌碌的有事可干了。就像絮菲结婚那次一样,一直到走进结婚礼堂,他都还在忙着。但,现在到底是第三个女儿结婚了,一切要准备的事都驾轻就熟,再也不会像第一个女儿结婚时那样手忙脚乱了。郑太太搓了搓手,似乎想再找点问题来问问,但却没有找出来,于是走到书架旁边,把书架上的一瓶花拿了下来,自言自语的说:“两天没有换水了,花都要谢了,我去换换水去!”

  郑季波想提醒她那是今天早上才换的水,却没有说出口,目送着她那臃肿的身子,抱着花瓶蹒跚的走出去,不禁摇摇头说:“老了,不是吗?结婚都三十几年了!”

  年轻时代的郑太太并不胖,她身材很小巧、很苗条,脸庞也很秀丽,但是,郑季波并不喜欢她。当他在北平读书,被父亲骗回来举行婚礼时,他对她只有一肚子的怨恨。婚前他没有见过她,举行婚礼时他更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一眼,进了洞房之后,她低垂着头坐在床沿上,他很快的掠了她一眼,连眼睛、鼻子、眉毛都没有看清楚,就自管自的冲到床前,把自己的一份被褥抱到外面书房里,铺在椅子上睡了一夜。他不知道她的新婚之夜是怎么过的,只是,第二天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她竟站在他的面前,静静的捧着洗脸水和毛巾。他抬起头来,首先接触的就是她那对大而黑的眼睛:脉脉的、温驯的、歉然的望望他,他的心软了,到底错误并不在她,不是吗?于是他接受了这个被硬掷入他怀里的妻子。但,由于她没有受过教育,更由于她是父母之命而娶的女子,他轻视她、讨厌她、变着花样的找她发脾气。起先,他的母亲站在儿媳妇的一边,总帮她讲话,渐渐的,母亲却偏向他这一边来了,有一天,他听到母亲在房里对她说:

  “一个妻子如果不能博得丈夫的欢心,那她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妻子,我们郑家从没有过像你这样无用的媳妇!”

  她忍耐了这一切,从没有出过怨言。

  “那时太年轻了,也太孩子气了!”

  郑季波对自己摇了摇头,香烟的火焰几乎烧到了手指,他惊觉的灭掉了烟蒂,手表上已经七点半,望了望大门,仍然毫无动静。习惯性的,他用手抱住膝,沉思的望着窗外。月亮已升起来了,那棵凤凰木反而清晰了许多,云一样的叶片在风中微微的颤动着。郑太太抱着花瓶走了进来,有点吃力的想把它放回原处去,郑季波站起身来,从她手里接过花瓶,放回到书架上。这种少有的殷勤使郑太太稍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他坐回沙发里,掩饰什么似的咳了一声嗽,郑太太看了看天色问:

  “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菜都要冷了!”

  “她除了烫头发之外还要做什么?为什么在外面逗留得这么晚?”郑季波问。“要把租好的礼服取回来,还要取裁缝店里的衣服,另外恐怕她还要买些小东西!”

  “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这些杂事办完呢?”

  “本来衣服早就可以取了,絮洁总是认为那件水红色的旗袍做得不合身,一连拿回去改了三次。”

  “何必那么注意小地方?”郑季波有点不满。

  “这也难怪,女孩子把结婚的服装总看得非常严重的,尤其是新婚之夜的衣服,记得我结婚的时候……”郑太太猛然住了口,郑季波看了看她,努力的想记起她结婚那晚穿的是一身什么样的衣服,但却完全记不起来了。

  八点十分,絮洁总算回来了,新烫的头发柔软而鬈曲的披在背上,怀里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进门就嚷着:

  “妈!你看我烫的头发怎么样?好看吗?”

  本来絮洁就是三个女儿中最美的一个,把头发一烫似乎显得更美,也更成熟了。但,不知为了什么,郑季波却感到今晚的絮洁和平常拖着两条小辫子时完全不一样了,好像变得陌生了许多。郑太太却拉着女儿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赞不绝口,絮洁兴奋的说:“我还要把礼服试给你们看看,妈,我又买了两副耳环,你看看那一副好?”“我看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试好了,菜都冷了!”郑太太带着无法抑制的兴奋说。郑季波想到饭厅桌上那满桌子的菜,知道太太想给絮洁一个意外的惊喜,不禁赞叹的、暗暗的点了点头。“喔,你们还没有吃饭吗?”絮洁诧异的望了望父母:“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你们快去吃吧,我到房里试衣服去!”

  絮洁撒娇的对郑太太笑了笑,跑上去勾住郑太太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回过头对郑季波抛来一个可爱的笑靥,就匆匆忙忙的抱住她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往自己的房里跑去。郑太太愣了一下,接着立即抱着一线希望喊:

  “再吃一点吧,好吗?”

  “不吃了,我已经饱得很!”

  郑太太呆呆的望着女儿的背影,像生根一样的站在那儿,屋里在一刹那间变得非常的沉寂。郑季波碰了碰郑太太,用温柔得出奇的语调说:“走吧,玉环,我们吃饭去!”

  郑太太惊觉的望了望郑季波,嘴边掠过了一丝淡淡的苦笑,摇着头说:“可爱的孩子,她是太快乐了呢!”

  郑季波没有说话,走进了饭厅,在桌前坐了下来,郑太太歉然的望着他问:“菜都冷了,要热一热再吃吗?”

  “算了!随便吃一点就行了!”

  桌上堆满了菜,鸡鸭鱼肉一应俱全。那盘红烧鲤鱼被触目的放在最中间,直挺挺的躺在那儿,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来,好像在冷冷的嘲弄着什么。郑季波想起他和郑太太婚后不久,她第一次下厨房做菜,显然她已经知道他最爱吃鱼,所以也烧了一个红烧鲤鱼。那次的鱼确实非常好吃,他还记得每当他把筷子伸进那盘鱼的时候,郑太太总是以她那对温柔的大眼睛热切的望着他,彷佛渴望着他的赞美,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夸过她一句,他不了解自己何以竟如此吝啬?

  他应该已经很饿了,可是,对着这满桌子丰盛的菜肴,他却有点提不起食欲来。但,虽然提不起食欲,他仍然努力的做出一副饕餮的样子来:大口大口的扒着饭,拚命的吃着菜,好像恨不得把这一桌子的菜都一口咽下去似的。一抬头,他发现郑太太正在看着他,猛然,他冲口而出的说:

  “这鱼好吃极了!”“是吗?”郑太太注视着他,一抹兴奋的红潮竟染红了她的双颊,郑季波诧异的发现这一句赞美竟能带给她如此大的快乐。这才想起来,这一句可能是他生平给她的唯一的一句赞美。离开了餐桌,他默默的想:“这句话早该在三十二年前就说了,为什么那时候不说呢?”

  回到客厅里,郑季波缓缓的踱到窗口。窗外的月光很好,这应该是一个美好而静谧的晚上,夜晚总带着几分神秘性,尤其是有月亮的夜。这该是属于年轻的情侣们的,躲在树叶的阴影下喁喁倾谈,望着星星编织着梦幻……可是,这一切与他都没有关系了,他已经老了,在他这一生中,从没有恋爱过,年轻时代的光阴完全虚掷了。

  “爸爸!”郑季波转过身来,呆住了。絮洁垂着手站在客厅门口:穿着一件白缎子拖地的礼服,大大的裙子衬托出她那细小的腰肢,低低的领口露出她丰满圆润的脖子,头上扣着一圈花环,底下披着一块雾一样的轻纱,黑而亮的头发像瀑布一般披在肩上,耳环和项炼在她耳际和脖子上闪烁。但,这一切外在的打扮仍然抵不住她脸上那一层焕发的光辉,一种无比圣洁而热情的火焰燃烧在她微微湿润的眼睛里,嘴角带着个幸福而甜蜜的微笑。郑季波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那跳跳蹦蹦,爱闹爱撒娇的小女儿。“我美吗?爸?”“是的,美极了!”郑季波由衷的回答,想到明天她将离开这个家而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不禁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涩的味道。是的,小燕子的羽毛已经长成了,你能够不让她飞吗?门铃忽然响了起来,郑季波望着女儿说:

  “我去开门,你不要动,当心把衣服弄脏了,大概又是送礼的,或者是邮差送汇票来!”

  “不是,一定是立康,他说过那边房子完全布置好之后还要接我去看一次!”絮洁说。

  “可是,”郑季波站住了:“絮洁,我以为你今天晚上要留在家里和爸爸妈妈一起过的,你知道,这是……”他本来想说“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但觉得“最后”两个字有点不吉利,就又咽了下去。“喔,真对不起,爸,我们还有许多零碎事情要办呢!”絮洁有点歉然的望着郑季波。

  这个“我们”当然是指她和立康,郑季波忽然觉得自己在和这未来的女婿吃起醋来,不禁自嘲的摇摇头。开了门,果然是立康,郑季波望着这一对年轻爱人间的凝眸微笑,脉脉含情的样子,目送着他们双双走出大门,猛然感到说不出的疲乏和虚弱,他身不由己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三十年来,这一付担子是何等的沉重啊!

  郑太太关上了大门,走回客厅里。客厅好像比平常空旷了许多,郑季波无聊的又点燃一支烟,狠狠的吸了一口,把嘴做成一个弧形,想吐出一个烟圈。但是,烟圈并没有成形,只吐出了一团扩散的烟雾。郑太太找出了一个没有绣完的枕头,开始坐在他对面一针一线的绣了起来,空气中有点不自然的沉寂,郑太太不安的咳了一声,笑笑说:

  “他们不是满恩爱吗?絮洁一定过得很快乐的!”

  郑季波的视线转向了郑太太,他知道她又在给絮洁绣枕头了。她老了!时间在她的鬓边眼角已刻下了许许多多残酷的痕迹,那对昔日明亮而可爱的眼睛现在也变得呆滞了,嘴角旁边也总是习惯性的带着那抹善良的、被动的微笑。“可怜的女人,她这一辈子到底得到了些什么?”郑季波想。于是,他又模糊的记起,当郑太太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絮菲的时候,曾经脸色苍白的望着他,含着泪,祈谅的说:

  “我很抱歉,季波!”她觉得抱歉,只为了没有给他生一个儿子,其实,这又怎能怪她呢?郑季波又何尝希望有儿子,他对于儿子或女儿根本没有丝毫的偏见,只是,因为对她有着过多的不满,因为恨她永远是他的包袱和绊脚石,所以,没有生儿子也成为他责怪她的理由了。“那时是多么的不懂事啊!”他想。

  “记得我们刚来台湾的时候,觉得这幢房子太小了,现在,房子却又太大了!”郑太太环顾着房子说,嘴边依然带着那抹温驯的微笑。郑季波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三个女儿,三个饶舌的小妇人,常常吵得他什么事都做不下去,现在,一个个的走了、飞了,留下一幢空房子、一桌没有吃的菜,和许多零零碎碎的回忆。“我应该给你生一个儿子的,季波!”

  郑太太注视着郑季波,眼光里含着无限的歉意。忽然,郑季波感到有许多话想对郑太太说,这些话有的早该在三十年前就说了的。他望着郑太太那花白的头发,那额上累累的皱纹,那凝视着他的、一度非常美丽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得有点紊乱了,太多片段的记忆,太多复杂的感情,使他感到迷惑,感到晕眩。灭掉了烟蒂,他不由自主的坐到郑太太的身边,冲动的、喃喃的说:

  “玉环,我从没有想要过儿子,女儿比儿子好,尤其因为……”他感到说话有点困难,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停了半天,才又嗫嚅的接下去,“因为女儿是我们的,我和你的……”他感到辞不能达意,不知道为了什么,他觉得有点紧张、有点慌乱,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但是,显然郑太太已经了解了他的意思,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眶有一点儿湿润,里面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辉。这表情他刚刚也曾看过,那是絮洁年轻的脸上,充满了对幸福的憧憬与渴望。郑太太低低的、犹疑的问:“那么,你并不因为我生了三个女儿而生我的气吗?”

  “生你的气吗?玉环,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女儿是要走的呢!”郑太太有点不安的说。

  “儿子长大了也是要走的,孩子们长成了,总是要去追求他们自己的幸福的,这样也好,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郑季波凝视着郑太太,当他说“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的时候,忽然心中掠过了一抹前所未有的甜蜜又凄凉的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他的心脏,酸酸的、甜甜的。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垂下了眼睛,他又看到了郑太太那双改造派的脚,随着他的视线,郑太太忽然羞怯的把脚往椅子底下藏去,郑季波诧异结婚这么多年后,郑太太还会做这个她在新婚时常做的,惹人怜爱的举动。

  “你为什么要把脚藏起来呢?”他问。

  郑太太瞬了他一眼,像年轻时代般羞红了脸,接着又微笑了起来,有点腼腆的说:

  “我本来裹了小脚,和你订婚没有多久,他们告诉我,你坚持要退婚,说我是小脚,又没有读过书,我就哭着把脚放了,只是不能放得像天足那样大,我怕你看了不喜欢。本来我想在婚前念书的,可是来不及了!”

  郑季波静静的凝视着她,好像直到这一瞬间,他才第一次了解了她,认识了她,她那温柔的眼睛,她那驯服的微笑,她那花白的头发,这一切是多么的动人啊!郑季波觉得他的心像一张鼓满风的帆,被热情所塞满了!他不知不觉的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并不柔软光滑,那是一双做过许多粗事的手,上面应该和她那善良的心一样受尽了刺伤和折磨,他呐呐的、不清楚的、吃力的说:

  “玉环,我爱你!”感到婚后这么多年再来讲这话未免有点可羞,他的脸微微的红了起来,又结结巴巴的补了一句:“现在……讲这话……不是……太迟吗?”

  “迟吗?”郑太太像喝醉了酒一般,眼睛里模糊的薄雾,两颊因激动而发红,嘴唇微微的张着,呼吸变得急促而紧张了:“迟吗?我等这句话足足等了三十二年了!”

  夜彷佛已经很深了,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掀起了窗上那薄薄的窗纱。小桌上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响着,墙上的日历卷起了一角,似乎在等待着被撕去。

  窗外,凤凰木舞动着它云一样的叶片,在风中微微的点着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30
八、蓝裙子



  孟思齐捧着一大堆书,沿走廊向校园走,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和康教授所讨论的一个历史问题:“从天灾看朝代之兴亡”。真的,每个朝代将亡的时候,一定先发生天灾,继而是饥民造反,然后英雄豪杰群起,接着就是一次大革命。

  “有道理!有道理!”孟思齐一面想着,一面点头晃脑的自言自语。“喂!”一个声音在他面前响了起来,“请问一声,三○九号教室在哪里?”孟思齐吃了一惊,连忙抬起头来,只感到眼前一亮,一个女孩子正站在他面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点意乱神迷似的看着这个女孩子。一件镶着小花边的白衬衫,底下系着天蓝色的大阔裙,小圆脸,嵌着一对清澈如水的眼睛,微微向上翘的小鼻子,底下配着道小巧玲珑的嘴巴,乌黑的头发,扎着两根辫子垂在胸前。孟思齐欣赏而诧异的看着她,心里在自问:“哪里跑来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孩子?我才不信我们学校里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同学!”

  “喂!”那女孩微微的摔了一下头:“请问,三○九号教室在那里?”“哦,哦!”孟思齐这才大梦初醒似的说:“在二楼,从这边楼梯上去!”他给她指着路。

  “谢谢!”小圆脸上浮过一个浅笑,蓝裙子轻轻的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了。

  孟思齐愣愣的站着,什么朝代兴亡、天灾人祸都从他脑子里飞走了。他觉得在这一瞬间,他已经获得了一种新的灵感,不,不是灵感,而是一种奇异的感应,不,也不对!反正那是一种特殊的感觉,是他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感到过的。这种奇异的感觉弥漫在他心里,充塞在他的每个毛孔中,他呆呆的伫立着,努力想抓住这份虚渺的感受。

  “嗨,老孟!”一个声音喊着,一位同学跑了过来,是同班的何子平。他看了看孟思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怎么,老夫子,一个假期不见面,你竟变得更呆了!大概又和康教授讨论了什么大问题吧!”

  孟思齐讪讪的笑了笑,若是在平日,他一定马上把他和康教授讨论的内容说出来,现在他却并不这样做,他只觉得今天不适宜谈学问。本来嘛!开学第一天就埋在书本里,一定要让何子平他们更取笑他是老夫子了。他把书本抱在怀里,和何子平向校园里走,何子平继续说:

  “你真是康教授的得意门生,碰在一起就是谈不完,刚才我找不到你,就猜你是去找康教授了!”

  “找我?你找我做什么?”孟思齐问。

  “有件小事,今年的迎新会要你做主席。”

  “我做主席?”孟思齐把眼镜扶正,仔细的望望何子平,想看出他是不是开玩笑。何子平嘻笑的望着他,一脸淘气,使孟思齐莫测高深。“我做主席?”他只得再重复一句话:“你开什么玩笑?”“谁开玩笑,”何子平说:“你是大家公推的。”

  “我让给你。”孟思齐说:“我只想做个打杂的!”

  “那么,”何子平耸耸肩,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你得参加一个表演节目。”“我?”孟思齐又推推眼镜片:“除非要我学猫叫。”

  “随便你表演什么都行,”何子平忍住笑说:“反正我给你登记下来,你答允一个节目,到时可不许赖账!”

  “那,那不成,我不会表演!”孟思齐呐呐的说。

  “那么你还是做主席吧!”

  “我还是表演好了!朗诵诗行不行?”孟思齐皱眉问。

  “行!”“好,我就朗诵一首‘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要命!”何子平跺跺脚说:“规定要朗诵新诗!”

  “那不成!”孟思齐正要说,何子平已挥了挥手,自顾自走了。孟思齐站定在校园里,望着何子平的背影消失。他不喜欢何子平,觉得何子平油头粉脸,整天都是忙些什么同乐会、迎新会、舞会……等玩意,念书只是名义上的,考试时作弊,居然也混到了大学三年级!他生平看不起这种“混”的人,他的人生观,是要脚踏实地,苦干!可是,今日的青年,抱着像他这种观念的实在太少了!他摇了摇头,自嘲的笑笑,抱紧了怀里的书本,向教室走去。

  迎新会在校内大礼堂里举行,时间是星期六晚上七时。礼堂里挤满了人,台上挂着一个红布条,写着“史地系迎新晚会”等字样。何子平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才理过的头发油光闪闪,在台上台下穿梭不停,极力要显出他的“忙碌”和“重要”。孟思齐倚门而立,依然穿着他那身破旧的黄卡其布制服,蓬着满头乱发,腋下还夹着一本书,以一种不耐烦的神情看着台上一个同学在表演魔术。

  “喂,请让一让好吗?”

  一个声音清脆的说,孟思齐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正一只手撑在门上,成了个拦门而立的姿势,他慌忙放下手来,站正身子说:“哦,对不起,请进请进。”

  一个少女对他嫣然一笑,跨进门来,他一愣,怎么又是她!那蓝裙子袅袅娜娜的走进了礼堂,他仍然呆呆的站在门口,忘了自己胸前正挂着“招待”的红条子,忘了去给她找一个位子坐,忘了请她在门口的签名绸上签下名字,只是呆立着看那蓝裙子向里面摆动。然后,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卷到她面前,一张嘻笑的脸弯向她,一连串客气的声音飘过来:

  “哦,周小姐,请坐,这里这里!”

  又是何子平!像个大头苍蝇,见不得花和蜜!孟思齐感到打从心底冒出一股厌恶,掉开了头,他不想去看那谄媚的一幕,却又不由自主的追踪着那个蓝影子,看到她在第一排的左边坐下,这是何子平费了大劲给她空出的位子。

  “下一个节目是孟思齐同学的朗诵诗!”

  麦克风突然播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这才明白是自己的节目到了。整了整衣服,他大踏步的跨上台去,在麦克风前面一站,用手推了推眼镜,轻轻的咳了一声,还没有开始朗诵,台下已爆发了一片笑声。等他皱皱眉头,再清清嗓子,底下的笑声更大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到他都要发笑,他觉得自己十分严肃,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可笑的地方。可是,看他们那发笑的样子,好像他简直是个大滑稽。

  他有些恼怒的扫了台下一眼,开始朗诵一首刘半农翻译的新诗《恶邮差》。“你为什么静悄悄的坐在地板上,告诉我吧,好母亲!

  雨从窗里打进来,打得你浑身湿了,你也不管。

  你听见那钟已打了四下么?是哥哥放学回来的时候了。

  究竟为着什么?你面貌这样希奇?

  是今天没有接到父亲的信么?

  我看见邮差的,他背了一袋信,送给镇上人,人人都送

  到。只有父亲的信,给他留去自己看了,我说那邮差,定是

  个恶人……”这首诗是描写一个孩子看到母亲为等信而忧愁,就责备那不送信来的“恶邮差”。孟思齐音韵抑扬的念着,自认为这是一首很动人的诗,但台下笑得更厉害,好像他在台上耍猴子戏似的。他眼波一转之间,正好看到何子平正俯身和那个蓝裙子的少女说话,一面说,一面指着台上的自己笑,那少女则微笑的凝视着自己。他顿时感到脸上一阵热,他能容忍别人取笑自己,但不能容忍何子平!尤其在“她”的面前!他开始觉得今天的朗诵是何子平故意安排好来拿他开玩笑,这使他怒不可遏,但他仍然念完了那首诗,当他念到:

  “父亲写的信,我都能写的,你可以一个错处也找不出。

  我来从A字写起,直写到K。

  但是,母亲,你为什么笑?

  你不信,我写得和父亲一样好吗?……”

  他看到台下的她,动容的收敛了笑,用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的望着他。她那善意的表情,支持他把全诗念完。下了台,同学们笑着拍打他的肩膀,假意的恭维他。他哼了一声,冷淡的走向礼堂门口,才预备跨出礼堂门,听到身后一阵掌声,本能的他回头望了一眼,原来是她!她正站在麦克风前面,代表新生客串一个节目。他站住了,她唱一首歌,是“跑马溜溜的山上”。孟思齐靠在宿舍的窗子旁边,听着同宿舍的两个同学的谈话,他手里拿着本中国近代史,另一只手握着笔,却全神贯注在那两个同学的谈话中。

  “你知道,何子平这学期完全被一年级那个蓝裙子弄疯了!”一个说。蓝裙子,这是大家给她取的外号,因为她永远都是穿着蓝裙子,深蓝、浅蓝、天蓝、翠蓝……各式各样的蓝。

  “何子平,”另一个说:“他是见一个追一个!昨天我还在万国舞厅碰到他,他正穷追那个叫什么小玲的舞女!”“听说蓝裙子对何子平也满有意思呢!”

  “你怎么知道?”“有人看见他们从植物园的浓荫里走出来!”

  孟思齐把手里的书狠狠的往床上一扔,不要脸!他想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反正这时代的青年都是一塌糊涂,何子平这该死的家伙!总有一天,他要揍何子平一顿,你玩舞女可以,玩蓝裙子就不行!但是,吹绉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他愤愤的走出宿舍,发誓不再去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操心,人生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充实自己才是真的!这样大好的光阴,还是研究学问好些,他大踏步的向康教授的家走去。

  在康教授的客厅里,一坐两小时,不知怎么,却没有以前那种高谈阔论的情致。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康太太从室内出来,坚决留他吃晚饭。他只好留下,虽然全心挂念着女生宿舍,他想把蓝裙子约出来,告诉她和别人玩,可以!和何子平玩则不可以!明知道自己管不着,却就是心慌意乱的想管。走进康家的饭厅,眼前一亮,不禁呆了一呆。饭桌边亭亭玉立的站着一个少女,是她!蓝裙子!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在康教授家里?或者是自己想得太多,竟生出幻觉来吧!他推推眼镜片,把眼睛睁大了一点,再看,不错,依然站在那儿,正抿着嘴角对他笑,看样子不像是幻影了。康太太走过来,笑着对他说:“你认得吧?她是我的侄女儿,现在和你同学,她总对我说你的学问好,还会朗诵什么诗歌,难得你们今天都在这儿,彼此见见,以后有个照应。”

  怎么!她提起过他?学问好!她怎么知道?此后有个照应,谁照应谁?他觉得满脑子晕陶陶的,那对大眼睛看得他浑身无力,筷子在汤碗里乱挟。她看着,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他猛悟到自己的失仪,用筷子挟了一筷子汤往嘴里送,她噗哧一笑,慌忙低下头。他衔着筷子,直发呆,你笑,笑什么?你笑得真好看,有谁告诉过你吗?

  晚上,康太太让他送她回学校宿舍,他受宠若惊,和她缓步在人行道上,夜色如水,繁星满天,他却讷讷无言,她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蓝裙子不住碰着他的腿。好半天,谁也不说话,校门却已在望了,这是个好机会,不应该失去,应该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对了,告诉她不要再和何子平出去玩,何子平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喂,”他一惊,以为是自己在说话,却原来是她在说。

  “怎么?”他问。“没什么,只是,你那天朗诵得非常好!”

  “真的吗?”“当然!”他望着她,她那夜色中的侧影多美!他们在校门口站着,彼此望着彼此,却都无言可说。然后,一阵铃响,一辆脚踏车冲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个人来,他定睛一看,是何子平!何子平望也不望他,就冲向蓝裙子咧嘴一笑说:

  “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去玩。”她轻轻说,对何子平微笑。

  “去玩?”何子平问,转过头来看孟思齐了:“和他吗?”他不信任的问。孟思齐一肚子气,何子平,我总有一天要揍你!他想着,一面和那微笑着的蓝裙子生气。那么可爱的微笑,应该吝啬一点,送给何子平,实在太可惜!何子平又开口了,对她说:

  “现在还早,我请你去凯莉吃一点冷饮吧,怎样?”

  不要答应!不许答应!孟思齐想着,但是,她却笑吟吟的说:“好啊!”说着,她对他挥挥手:“孟思齐!再见!”

  再见?谁和你再见?你居然和这个小流氓出去!你别糊涂!他跨前一步,想阻止,但,何子平已把她弄上了自行车前的横杠,带着她如飞而去。临行,何子平还对他抛过来充满调侃意味的一声:“再见吧,孟同学!”“我一定着了魔了!”孟思齐想着,靠在一棵榆树干上,怔怔的望着前面的女生宿舍。那幢两层楼的建筑耸立在黑暗的夜色里,窗口射出点点昏黄色的光线。他不知道她住在那一间,因此,对每一个窗口都觉得怪亲切,又怪刺心的。他就这样站着,直到女生宿舍的灯光纷纷熄灭,他才叹了口气,怏怏不乐的离开了那棵老榆树。

  “明天晚上决不到这儿来了!”他想,但,第二天,夜色一来临,他又痴立在榆树下了。

  就这样,许多日过去了,许多夜也过去了。他忘了他的书本,忘了天灾人祸与国家兴亡的关系,忘了康教授,忘了许许多多东西,他的笔记本里纵纵横横的写满了:“蓝裙子!大眼睛!”“该死的何子平!”“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最后那一条是《跑马溜溜的山上》里的歌词,他生平不会唱歌,但偏偏对这首歌的每一句,他想把它忘记都忘不了。

  这天夜里,他站在榆树下,眼望着何子平把蓝裙子送回女生宿舍。他看看手表,已将近十一点。哼!你居然和这流氓玩到十一点才回来,你怎么如此不自重!他浑身冒火,气得鼻子里冒烟,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同寝室的都已入睡,只有何子平还没有回来,他一面打开被褥,一面咬牙切齿。一会儿,何子平吹着口哨进来了,松领带,脱皮鞋,弄得满室声音,一股旁若无人的劲儿。躺在床上,还不肯安静,得意忘形的说:“老孟,你看蓝裙子怎么样?”

  “哼!”孟思齐哼了一声,算是答案。

  “蓝裙子长得还不错,就是赶不上小玲的丰满……”

  你居然拿蓝裙子和舞女相比!孟思齐气得牙齿都磨出了响声。好,何子平,如果你不尊重她,我一定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你……“老子玩女孩子,经验多极了,”何子平仍然在大吹大擂:“像蓝裙子这种小嫩苗似的女娃娃,我只要小施手腕,她就逃不出我的掌心……”一句话没说完,孟思齐跳了起来,冲到何子平的床前,一只手拉起了何子平,另一只手握了拳就对着何子平的鼻子打下去。何子平惊喊了一声,挣扎着站起来,孟思齐的第二拳又当胸打到,何子平大叫:

  “老孟,你疯了!”叫着,就跳起身,一头撞向孟思齐,孟思齐向后跌倒,撞翻了书桌。于是,全寝室都震动了,孟思齐打架,这简直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新闻。在大家把他们拉开以前,他们已打了个落花流水,何子平鼻青脸肿,孟思齐的眉毛上给眼镜片划了个大口子,血流了满脸,两人都狼狈不堪。但是,这次打架的原因,却没有一个人了解,包括何子平在内。

  打架的第三天,孟思齐在走廊上碰到了康教授,康教授看着他头上扎的绷带,笑笑说:

  “孟思齐,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便饭,我有点历史上的问题要和你谈谈。”惭愧!这么久没有和康教授研究学问了。晚上,孟思齐到了康教授家里,和康教授对坐在客厅里,康教授却久久不发一语。最后才笑笑说:“求学问虽然重要,可是,我总觉得人生大事也是应该解决的,思齐,你这份书呆子脾气简直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我以前追求你师母的时候,给她写了三年情书,一天一封,没有间断过,但是,怕她知道信是谁写的,见了面不好意思,我居然不签名,所以,你师母收了我三年情书,还不知道信是谁写的!”孟思齐笑了,正好师母走进来,也噗哧一笑说:

  “真是书呆子!我收到第三封信的时候,已经猜到是他的杰作了,他还以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的话,怎么他家一遣人来说媒,我家就马上答应了呢!”

  康教授和孟思齐都笑了出来。康师母说:

  “来吃饭吧!”孟思齐一跨进饭厅,立即又呆住了!她!蓝裙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康教授和康师母直对他笑,蓝裙子却低俯着头,脸上红红的,眼梢带着一抹娇羞怯怯的微笑。

  饭后,又是他和蓝裙子一起告辞出来,走在宽宽的人行道上,两人都默默无言,结果还是她先开口,低声说:

  “为什么和人打架?”他讪讪一笑,不知如何回答,她接着说:

  “昨晚你没有到榆树下来,我好担心,以为你病了,后来才知道你在前晚和何子平打架。”

  原来他到榆树下去痴立的事,她竟然知道!他呆住了,停了脚步愣愣的望着她,她也回视着他,眼睛是热烈的,水汪汪的。他们注视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轻轻说:

  “我从没有和何子平怎么样,他只是单相思罢了!”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臂,微一用力,她的头就靠在他的胸前。她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偎紧了他,问: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植物园,怎样?”他说,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适宜于谈情说爱的地方,虽然他从来没有试验过,但他知道那儿的浓荫深处,是多么有利于两心的接近。

  他们依偎着向植物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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