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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翦翦风》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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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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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强烈的太阳光所照醒了,迎着阳光,我睁不开眼睛,支起身子来,我满头发里,满衣襟里都是沙。好不容易张开了眼睛,柯梦南正站在我面前,对着我微笑。

  “早,”他说:“我的睡美人。”

  “几点了?”我懒洋洋的问。

  “不到七点。”“太阳出得真早呀!”“太阳五点钟就出来了,你错过了日出,又错过了渔船的归航。”“你一夜都没有睡么?”我问。

  “睡不着,看你睡比什么都好,像一幅最美的画。”

  我有些腼腆,生平第一次,就这样在露天之下睡着了。何况,还在一个男人的注视之下。站起身来,我掠了掠头发,又扑掉满衣服的沙子。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沙,连睫毛上,眉毛中,和嘴巴里都是。扑了半天,也弄不清爽,我说:

  “我要去泡泡海水。”“去吧!换游泳衣去,我等你!”

  我向四面看了看,一半的人都已经换了游泳衣,钻进海浪里去了,还有几个犹在睡梦之中。柯梦南说:

  “你去换衣服,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来,空着肚子游泳最不卫生!”“好!”我说着,跑进帐篷里去了。

  帐篷中很阴暗,但是也很闷热,何飞飞已经不在了,大概早就跑去游泳了。帐篷里只有水孩儿,也在翻找着游泳衣。

  “你先换吧,我帮你看着门。”我说。

  她换起衣服来,我说:

  “听说你要结婚了。”“是的。”她说。“准备请大家吃喜酒吗?”

  “恐怕没办法,他在美国,我要到美国去结婚。”

  我望着她。“水孩儿。”我喊。“嗯?”“你为什么要嫁这样一个人?你爱他吗?”

  她愣了愣,用牙齿轻咬着嘴唇,注视着我。然后,她又继续换着衣服。“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幸运,可以得到爱情的,蓝采。”她说。“我不懂。”“我想,我和他谈不上爱情,”她说:“他需要一个妻子,看中了我的容貌,我呢——”她顿住了。

  “你呢?”我追问:“你所为何来?”

  她深深的注视着我,接着却不知所以的笑了笑,说:“就这么回事,嫁一个丈夫,有一个安定的家就行了,他的年纪比较大,可以保护我,我一向是需要人保护的,我很女性,我承认。”“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可怕的!”我说。

  “别武断!”她站到前面来:“帮我系一系带子!”

  我帮她系好游泳衣的带子,她说:

  “我来帮你看门,你换衣服吧。”

  我换着衣服,一面说: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蓝采,”她静静的说:“你一定要问,我就告诉你吧!我一度爱过一个人,柯梦南……噢,你别插口,听我说完,我很为他神魂颠倒过一阵,直到他和你恋爱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恍然若失,然后,我碰到了这个人,他回国来物色一个太太,对我很温柔,很体贴,很细心,于是,我想,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世界上只有一个柯梦南,不是吗?噢,别说,蓝采!就这样,我答应了他的求婚,不过,你放心,我会幸福的,结了婚,我就会竭尽心力去做一个好妻子,你懂吗?蓝采!你决不许为我担心,我今天会把这件事告诉你,就表示我对这事不在乎了,从今天开始,我们都把这件事抛开,谁都不要再提了,好不?”我望着她,对她摇了摇头。

  “水孩儿,”我想说什么,但我说不出来,只能呆呆的凝视着她。“别烦恼,蓝采,我告诉你一句话,好吗?”她走过来,为我拉好游泳衣的拉炼,揽住了我的腰:“我很快乐。”“是真心话?”“我发誓,百分之百的真实,我的那个他并不罗曼蒂克,但他很实在,对我,这样配合最好,因为我太爱做梦了。好了,别发呆了,你的他在叫你呢!”

  真的,柯梦南正在外面直着喉咙喊:

  “蓝采,你好了没有?蓝采!”

  “去吧!”水孩儿拉了我一把:“我也要去游泳了!”

  我们一起钻出帐篷,柯梦南正从远处走来。水孩儿对我和柯梦南抛下了一个微笑,就对着海浪冲过去了,我注视着她,直到她跑进了海水之中。柯梦南用手腕碰了碰我,说:

  “你在干嘛?这两杯牛奶都快要被太阳晒滚了!”

  原来他一手端了一杯牛奶,穿过了辽阔的、太阳照射着的沙滩,又要维持牛奶不泼洒,又要注意脚下高低起伏的沙丘,已经走得满头满脸的汗珠,显得傻瓜兮兮的。我看着他,禁不住噗哧一笑。接过牛奶,我说:

  “我真不知道你什么地方迷人!”

  他一怔,说:“好说,蓝采,你从哪儿跑来这么一句话?”

  “可是,”我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爱你,柯梦南。”

  他挽住了我,用手拍拍我的背脊。

  “傻蓝采!”他说。“快喝牛奶吧。”

  我们喝完了牛奶,放下杯子,他拉住我的手。

  “走!我们游泳去!我要跟你比一下蛙式。”

  我们手牵着手,向着大海跑去,海水淹没了我们的足踝、小腿、膝……我们继续跑着,一个大浪涌上来,一直扑到我们的下巴上,我大叫,他拉着我,把我拉倒下来,跟着海浪,我们淌出去了。“游吧!”他说。我们开始游了起来,像两条鱼,在水里穿梭不停。他潜在水中,捉住了我,把我拉到他的身边去,然后,在深深的水里,他吻住了我,我喘不过气来了,我们一起冲出水面,长长的透了一口气,拂掉满脸的水,我们注视着,相对大笑。

  有个人穿了一身全红的游泳衣,像一支箭一般从水里射向我们,从我和柯梦南之间穿过去,把我们给分开了。那人从水里冒了出来,是何飞飞。

  “噢,是你,何飞飞,”我笑着说:“你还是个冒失鬼,差点把我撞摔了。”她抹去了满脸的水,微笑的看着我和柯梦南,她的气色不好,眼睛红红肿肿的。柯梦南说:

  “你的眼睛没好,怎么又跑来游泳了?再给海水泡泡,待会儿又要叫疼了。”“谢谢你的关心,”何飞飞笑着说,声音非常特别:“我的眼睛没病,病在这里,”她用手指指胸口,然后对我们嫣然一笑,摆摆手说:“好了,不打扰你们,刚刚水里那一幕太动人了!拜拜!”一头栽进了水里,她搅起无数白色的泡沫,又溅起好多的水珠,像条人鱼般一窜就窜得好远好远。我们目送她游远了,柯梦南望了望我,耸耸肩说:

  “何飞飞是怎么回事?”“她本来就是疯疯癫癫的吗。”

  柯梦南摇了摇头。“不对,”他说:“她有些不对劲。”

  柯梦南的话使我有种不安的感觉,但是,这份不安立即被柯梦南所分散了,他拉住我的手,说:

  “来吧,别管她了,我们游泳吧!”

  我们又重新游了起来,在水中又是追逐,又是嬉笑,玩得好不开心。游累了,我就躺在沙滩上的遮阳伞底下,他坐在我的身边,静静的看着我,用手指在我的皮肤上轻轻的划着,我张开眼睛来,我们深深的注视,痴痴迷迷的相对而笑。

  沙滩上突然有一阵骚动,我们看到人群向同一个方向跑去,我坐起身来,问:“出了什么事?”然后,我看到三剑客从水中走上沙滩来,周围簇拥着一大堆人,小俞手里抱着一团红色。我直跳了起来,喘着气喊:

  “是何飞飞!”柯梦南也跳了起来,我们向那边飞跑而去,一大群人围在那儿,我抓住了彤云,问:

  “怎么了?怎么了?”“我也刚跑来,是何飞飞,不知道怎么了?”

  我钻进人堆里,何飞飞正躺在地下,小俞在搓揉着她的腿,她却好好的,只是蹙着眉,咧着嘴叫哎唷,我问:

  “什么事?怎么了?”“没什么,”小俞笑嘻嘻的说:“她淘气吗,腿又抽筋了!”

  “噢,何飞飞,”彤云用手拍着胸口说:“你真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来了条大鲨鱼,吃掉了你的一只脚呢!”

  “哎唷,哎唷,好难受,”何飞飞一个劲儿的叫着:“你们别站在那儿笑吗,帮我想想办法呀!”

  “去帐篷里躺躺吧,”小俞说:“抽筋没什么好办法,我看你少游一点吧,这次旅行对你来说真不顺利,一会儿眼睛出毛病,一会儿腿又出毛病。”

  “去帐篷吧,”怀冰说:“我的旅行袋里有松节油,擦一擦试试看。”“我们扶着何飞飞走进帐篷,”男孩子们看看没什么事,立即就散开了,我对柯梦南说:

  “我陪陪何飞飞,你去帮我们弄几瓶汽水来好不好?我口干了。”柯梦南走了。我钻进帐篷,人都散光了,只有怀冰在给何飞飞擦松节油,一面揉擦着她的腿,以增加血液的循环。我走过去说:“让我来吧,我游了一个上午,也要休息一下了。”

  “好,”怀冰把松节油和药棉递在我手里:“那就把她交给你吧!我还要去泡泡水。”

  我接过了松节油和药棉,坐在何飞飞身边,帮她揉擦了起来,怀冰钻出了帐篷,回过头来交代了一句:

  “何飞飞,多休息一下,别马上又去游泳,腿抽一次筋就很容易抽第二次,好了,我等会儿再来。”

  她走了,我搓着何飞飞的腿说:

  “你倒真会吓人,远看着小俞把你抱上岸来,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呢!”

  她突然长叹了一声,把头转向一边说:

  “淹死倒也罢了!”我愣了愣,说:“这是怎么了?你这两天怎么一直怪里怪气的?”

  她猛的转过身子来面对着我,我从没有看过她这样的神情,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燃烧着炙热的火焰,脸色却苍白得像一张纸,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手指是冰冷而颤栗的,她喘着气,胸部剧烈的起伏着,口齿不清的说:“蓝采,你救救我,我真的要死掉了。”

  “这……这……这……”我大惊失色:“你怎么了?何飞飞?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手紧握住我的手腕,手指都陷进我的肌肉里,接着,她浑身都像发疟疾般颤抖起来。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我,微仰着头,她像个跋涉于沙漠之中的垂死者,在期待一口水喝那样,哀恳的说:

  “蓝采,你救救我吧,只有你能救我!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要死掉了。我宁可死掉!”

  “慢慢说,好不好?”我急急的说:“只要我能帮你的忙。”

  “我爱上了柯梦南。”“什么?”我惊呼。“你听到了吗?蓝采?”她用手掩住了脸,陡的大哭了起来:“我爱上了你的爱人!爱了好多年了!我为他要发疯要发狂,我用各种方法来逃避,我用一切嬉笑的面孔来掩饰自己,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已经无法自拔,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我要为他死掉了!噢!蓝采!蓝采!蓝采!”

  我吓呆了,吓怔了,吓得无法说话了。她跪在地上,用手摇撼着我,神经质的哭喊着说:

  “你听到了吗?蓝采?我爱他!从他在碧潭唱歌的那一天起,我就为他发疯了!我没有办法忘记他,我用了各种方法,各种方法!但是我忘不掉他呀!我不能再对你掩饰了,蓝采,你不知道我对他的那种感情,那种狂热,”她大大的喘着气:“我要死了!蓝采!”她继续抓紧了我,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退缩,嘴里喃喃的说着一些自己也不了解的话:

  “你吓住了我……何飞飞,你吓住了我……你……你……别开玩笑吧!”“开玩笑?我开玩笑?”她大叫了起来,脸色更加苍白了,她瞪着我的眼睛里喷着火,然后,她的牙齿紧咬住了嘴唇,她的头转向了一边,她咬得那么重,我看到鲜红的血液从她的嘴唇上滴了下来。放开了我,她背转身子去,用一种我从没有听过的那么凄楚的声音说:“为什么我每次说出心中的话,别人都要当作我是开玩笑?”

  我缩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还没有从那份惊吓中苏醒过来,帐篷中有了一阵短时间的岑寂,然后,她重重的摔了一下头,把头发摔向脑后,她的嘴唇还在流血,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狂热的光采,使她整个脸庞上都充满了某种疯狂的、野性的美丽。“毫无用处的,是吗?”她对我说,声音显得无力而柔弱。“你无法救我的,是吗?”

  我沉默了片刻,我的嘴唇干燥,喉咙枯涩。

  “何飞飞,”我困难的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能怎样帮助你呢?何飞飞?你——你明白,爱情——

  并不是礼物,你——你懂吗?”

  她对我缓慢的点了点头。

  “我想,我懂,”她轻声的说:“我懂,我早就懂了,没有人能帮助我,没有!”她又咬住了嘴唇,旧的创口滴出了新的血,她转过身子,向帐篷外走。

  “你去哪儿?”我本能的追问。

  “去游泳,我的腿已经好了,海水可以冲掉一切,可以淹没一切!”她回过头来,对我凄凄楚楚的微笑,那微笑那么美,那么动人,那么孤苦,又那么无助,我一生都忘记不了那个微笑!“我去游泳,说不定海水可以浇灭我心头的火焰。忘记我对你说的话吧;我说了好多傻话,是不是?我真滑稽?是不是?”“何飞飞!”我叫。“再见!”她“唿”的一声,掀开帐篷的门,冲出去了。我也追到帐篷外面,这才看到,柯梦南抱着好几瓶汽水,像一根木桩般挺立在那儿,他一定听到了我和何飞飞的全部对白,他的脸色已经表明一切了。蓦然看到他,何飞飞也大吃了一惊,但是,她并没有迟疑一秒钟,就对着大海跑过去了。柯梦南大喊了一声:

  “何飞飞!”接着,他的手一松,汽水瓶全体跌落在地下,汽水涌了出来,在沙子上冒着泡泡。他没有顾虑汽水,放开脚,他对着何飞飞追了过去,一面不停的喊着:

  “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

  一种锋利的、异样的感觉,尖锐的刺痛了我,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严厉的喊:“柯梦南!站住!”他站住了,茫然的回过头来,瞪视着我。

  “你要做什么?”我问。

  “我——我——”他错愕的说:“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追她?”我问,喉咙更干了。“你听到她对我说的话了?”他点点头。“追到她以后,你要对她说什么?”我问,那尖锐的刺痛越来越厉害。“我——我不知道。”他显得困惑而迷茫。“我只觉得应该去追她。”我心里像烧着一盆火,有两股发热而潮湿的东西冲进我的眼眶里了,我望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个使多少女孩子魂牵梦萦的男人!我是个幸运者,不是吗?

  “我为什么会和你恋爱?为什么?”我啜泣着说:“我背着多大的重负!先有彤云,又有水孩儿,现在又是何飞飞,我——我为什么要爱上你?”

  “哦,蓝采,”他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你别哭,蓝采。”

  我真的哭了起来,因为那声音,那声音突然对我显得陌生了起来。某种直觉告诉我,何飞飞要得到他了。他不再是我的柯梦南了,他虽然站在我的身边,但是他的心已经不在这儿了。“别哭,别哭,蓝采!”他重复的说着,他的手拍抚着我的肩,但是,他的眼睛正搜索着海面。

  “你爱上她了。”我说。

  “别傻!蓝采!”“说不定你早就爱上她了,而你自己不知道。”

  “别说傻话吧!蓝采!”他有些烦躁的跺了一下脚:“我应该追她去!”“是的,你应该!”我尖刻的说:“去吧!你去吧!”

  “蓝采!”他停了下来,用手捧住我的脸,他深深的注视我,然后,他叹息了一声。“好吧,蓝采,我那儿都不去,陪你在这儿坐坐,好不好?”他拉着我坐在帐篷的阴影里。“别哭了,好吗?擦擦眼泪吧,好吗?最起码,这并不是我的过失,是不是?”我擦干了眼泪,我们坐在那儿,有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我心中有种模糊的恐惧,悄悄的注视着他,我觉得他跟我之间的距离越变越远了。他的手无意识的掬着沙子,他的眼睛仍然迷茫的投向海面。我们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然后,我听到三剑客在大声呼叫,我听到许许多多的人声,看到所有的人群在往海边跑,我本能的站起身来,但是,我的腿在发抖,这种颤抖又立即由我的腿蔓延到我的四肢,我想跑出去,却无法移动我的脚,我看到柯梦南抓住了飞跑过来的无事忙。

  “出了什么事?”是柯梦南紧张的声音。“何飞飞,她的腿又抽筋了,我们来不及救她!我要找一点酒精!”“她怎样了?”柯梦南大声吼叫着问。

  “在那边沙滩上,救生员和三剑客在给她施人工呼吸!”

  柯梦南拉着我向那边奔过去,我跌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就这样跌跌冲冲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跑到海边的。一大群人包围在那儿,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我听到柯梦南在尖声的问:“她怎样?”“死了!”不知是谁的回答。

  我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空气,冲破了汹涌的潮声,最后,才知道那声音竟发自我的口中。我用手蒙住了脸,狂叫着说:“不!不!不!不!不!不要!不要!不要!……”

  有人扶住了我,我的头左右转侧着,不停的,疯狂的哭喊着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何飞飞,求你,求你,求你!……”接着,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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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我病了。一连三天,我都是昏昏沉沉的,我脑海里一直浮着何飞飞的影子,不论是醒着,或是睡梦中,我都看到何飞飞,用一对燃烧着的眸子瞪着我,用一双冰冷的手抓紧了我,哀恳的喊:“蓝采!你救救我吧!我要死了!你救救我!”

  哦!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我叫着,喊着,哭着,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我哭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要抬起身子来,于是,有一双温暖的手按倒了我,一个细致的、轻柔的、而又焦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蓝采,别动,好好的躺着,你在发烧呢!”

  那是妈妈,我张开眼睛,一把抓住了妈妈的手,我喘息的,哭喊着说:“妈妈!你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杀了何飞飞了!妈妈!”我尖声的狂叫着:“我杀了何飞飞了!我杀死了她!我杀死了她!你知道吗?妈妈!妈妈!妈妈!”

  “噢,蓝采,别哭,别哭,别哭!”妈妈拍抚着我,用冷毛巾压在我的额上,不断的拭去我脸上的汗。“那不是你的错,蓝采,那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是我的!”我大喊着,死命的扯住妈妈的衣服:“我拒绝帮助她!我让她心碎的跑开,又阻止柯梦南去追她!我害死她了!我杀死她了!妈妈!是我的错呀!妈妈!妈妈!”我周身淌着汗,汗湿透了我的衣服、被单、和枕套。我不停的哭喊着,哭喊着,哭喊着……但是,我再也喊不回何飞飞了!那个天真可人的女孩子!那个时时刻刻把欢乐播散给大家的女孩子!噢!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我每呼唤一声,这名字就像一把刀一样从我心脏划过去。于是,我忽然停止了哭喊,像弹簧一般从床上坐起来,拉住妈妈的手说:

  “妈妈,我在做恶梦吗?根本没有福隆啦,露营啦,游泳啦这些事,是不是?何飞飞还好好的,是不是?妈妈,是不是?是不是?”妈妈用悲哀的眼光看着我,我摇撼着她,大喊:

  “是不是?是不是?妈妈!你告诉我!何飞飞在哪儿?何飞飞在哪儿?”妈妈拭去了眼中的泪水,用手抱着我,一叠连声的说:

  “孩子,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于是,我大哭,哭倒在妈妈的怀里,妈妈也哭,我们哭成了一团。可是,我们哭不醒何飞飞,哭不回何飞飞。

  三天后,我的烧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软弱、无力,而满怀悲痛。我已经无法记忆我是怎么被送回家的,也无法记忆何飞飞是怎样被运回台北的。我最后的印象,就是沙滩上的一幕,何飞飞穿着火红的游泳衣,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儿。

  对我而言,这三天的日子,比三百个世纪还长久。奇怪的是,三天中,柯梦南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我也几乎没有想到过他。我了解,他现在的心情一定比我更复杂,更惨痛。或者,他还会有些怨我,恨我。我是该被怨的,被恨的,经过了这件事,我知道,我跟柯梦南之间,一切都不同了,不单纯了,也不美了。但是,我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思索我和柯梦南的关系,我全部思想都还停留在何飞飞身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幻想整个的事件只是个梦,徒劳的渴求着醒来,醒来,醒来……醒来后一睁开眼睛,能看到何飞飞就在我面前,咧着嘴大笑着说:“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我是逗你玩的呢!冤你的呢!”如果她并没有淹死,如果整个只是她开的玩笑,我决不会和她生气,我会抱住她,亲她,吻她。只要……只要……只要这不是真的!第四天,怀冰来了,坐在我的床边,我们相对无言,接着,两人就抱头痛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帮我擦着眼泪,一边说:“蓝采,你决不可以为这件事情怪你自己,决不可以太伤心!”“是我杀了她!怀冰,是我杀了她!”我哭着说,固执的说。“你不知道,是我杀了她!她来向我求救,你猜我怎么回答她?我说:‘你要我怎么帮助你?爱情又不是礼物!’噢,怀冰,我杀了她了!她是安心去死的,我知道!”

  “不,不,不是这样的,”怀冰也哭着,紧揽住我说:“你听我说,蓝采,你不可以这样想!出事的时候我也在,她是腿抽筋了,我听到她喊哎唷,也听到她呼救,可是那时候大家距离她都太远,她一向就是任性的,你知道,我们拚命游过去,她已经淌到警界线外面去了,她还冒起来过两次,等无事忙抓住她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之,蓝采,这一切都是意外,你决不可以那样想,你懂吗?”

  “是我杀她的!”我说:“怎么讲都是我杀她的!我曾经阻止柯梦南去追她,假若柯梦南追到了她,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怎么知道呢?蓝采?”怀冰说:“说不定追到之后,悲剧发生得更大,你怎么知道呢?蓝采,别自责了,说起来,我也要负责任,假若我不发起这一趟旅行,噢,蓝采!”她掩住脸,泣不成声。“假如我们能预卜未来的不幸就好了!假如我们能阻止人生的悲剧……噢,蓝采,我们是人,不是神哪!”

  我们相对痛哭,哭得无法说话,妈妈也在一边陪着我们流泪。哭了好久好久之后,我问:

  “何飞飞呢?葬了吗?”

  “没有,明天开吊,开吊之后就下葬。”

  “明天?”我咬咬嘴唇:“我要去!”

  “你别去吧!”怀冰说:“你还在生病!你会受不了的,别去了,蓝采!”“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我坚定的说。“明天几点钟?”

  “早上九点。”我沉吟了一会儿,轻轻的问:

  “她的父母说过什么?”

  “两位老人家,噢!”怀冰又哭了。“他们不会说话了,他们呆了,傻了,何飞飞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好不容易巴望着读大学毕业……噢!蓝采!”

  我们又痛哭不止,手握着手,我们哭得肝肠寸断。啊,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我们的何飞飞!

  人怎么会死呢?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能哭、能笑、能说、能闹的人,怎么会在一刹那间就从世间消失?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当我站在何飞飞的灵前,注视着她那巨幅的遗容,我这种感觉就更重了。她那张照片还是那么“骨稽”,笑得好美好美,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齿,眉飞色舞的。她是那样富有活力,是那样一个生命力强而旺的人,她怎会死去?她怎能死去?我们整个圈圈里的人都到了,默默的站在何飞飞的灵柩之前,这是我们最凄惨的一次聚会,没有一点笑声,没有一点喧闹,大家都哭得眼睛红红的,而仍然抑制不住唏嘘和呜咽。柯梦南呆呆的站在那儿,像一座塑像,他苍白憔悴得找不出丝毫往日的风采。我和他几乎没有交谈,除了当我刚走进灵房,他曾迎过来,低低的喊了一声:

  “蓝采!”我望着他,徒劳的嚅动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立即转开了头,因为眼泪已经充塞在他的眼眶里了。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就一直走到何飞飞的遗容前面,我行不完礼,已经泣不成声。怀冰走上来,把我扶了下去,我嘴里还喃喃的、不停的自语着说:“这是假的,这是梦,我马上会醒过来的!”

  但是我没醒过来,我一直在梦中,在这个醒不了的恶梦之中!何飞飞的父母亲都没有在灵前答礼,想必他们都已经太哀痛了,哀痛得无法出来面对我们了。在灵前答礼的是他们的亲属。直到吊祭将完毕的时候,何飞飞的母亲才走出来。她没有泪,没有表情,像个丧失了思想能力和一切意志的人,苍老、疲倦,而麻木。她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本子,一直走向我们,用平平板板的声音说:

  “你们之中,谁是柯梦南?”

  柯梦南一惊,本能的迎了上去,说:

  “是我,伯母。”何老太太抬起干枯而无神的眼睛来,打量着柯梦南,然后,她安安静静的说:“你杀了我的女儿了!柯梦南。”她把怀里的本子递到柯梦南手里,再说:“这是她生前的日记,我留着它也没有用了,几年来,这些本子里都几乎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我把它送给你,拿去吧!”她摇摇头,深深的望着柯梦南,重复的说:“你杀了她了,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杀了她了!”

  柯梦南捧着那些本子,定定的站在那儿,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那时脸上的表情,他的面色死灰,嘴唇苍白,眼光惊痛而绝望。那位哀伤过度的老太太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们,就掉转头走到后面去了。柯梦南仍然站在那儿,头上冒着汗珠,嘴唇颤抖,面色如死。

  谷风走上前去,轻轻的拍抚着他的背脊,安慰的说:

  “别在意,柯梦南,老太太是太伤心了!”

  柯梦南一语不发的掉过头来,捧着那些日记本向门口走去,他经过我的身边,站住了,他用哀痛欲绝的眼光望着我,低低的说:“我们做了些什么?蓝采?”

  我咬住了嘴唇,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柯梦南已经走到门口了,我下意识的追到了门口,抓住门框,我惶然无主的问:

  “你——要到哪里去?”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光突然变得那么陌生了。

  “我——要去看一个人。”

  “谁?”“我父亲。”他唇角牵动着,忽然凄苦的微笑了起来:“我该去看看他了。”他转身要走,我忍不住的喊:

  “柯梦南!”他再度站住,我们相对注视,好半天,他才轻轻的说:

  “蓝采,你知道,从今之后,对于我——”他停顿了一下,眼光茫然凄恻。“——生活里是无梦也无歌了,你懂吗?蓝采?”

  我凝视着他,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捣碎了。我懂吗?我当然懂。从今后,生活里是无梦也无歌了,岂止是他?我更是无梦也无歌了。我没有再说话,只对他点了点头。

  他走了,捧着那叠日记本,捧着一颗少女的心。

  他走了。何飞飞在当天下午,被葬在碧潭之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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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30
19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我常回忆起何飞飞的话:“瞧,整个就像演戏,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这场戏会演成个什么局面?”

  演成个什么局面?我们是一群多么笨拙的演员!还能演得更糟吗?还能演得更惨吗?到此为止,这场戏也该闭幕了。

  那年冬天,水孩儿出国去结婚了,接着,美玲、小魏、老蔡……也纷纷出国。至于柯梦南,他是第二年的初春走的。

  柯梦南离台的前夕,我和他曾经漫步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做过一次长谈。自从何飞飞死后,我很少和他见面,这是葬礼之后我们的第一次倾谈,也是最后一次。我们走了很多很多的路,一直走到夜深。那又是个“恻恻轻寒翦翦风”的季节,天上还飘着些毛毛雨,夜风带着瑟瑟的凉意。我们肩并着肩,慢慢的踱着步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步行于细雨霏微之中。从化装舞会那夜开始,我就不知有多少次这样依偎着他,在街道上漫步谈天,诉说着我们的过去未来。但是,这一次和以前却是大大的不同了。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我们了,宇宙经过了一次爆炸后再重新组合,一切都已不复旧时形状。我们谈着,走着,都那么冷静,那么客观,又那么淡然,就像两个多年相处的老友,闲来无事,在谈他们的狗和高尔夫球似的。“这次去义大利,是学声乐?还是作曲?”我问。

  “主要是声乐,但是也要兼修作曲和管弦乐。”他说。

  “要学几年?”“学到学成为止。”“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他没有答话,他的眼睛望着雨雾迷蒙的前方,嘴边浮起一个飘忽的微笑,这微笑刺痛了我,我发现我说的话毫无意义。我们沉默了很久,轻风翦翦,凉意深深,而细雨朦胧。好一会儿,他说:“蓝采。”“嗯?”“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很美丽的时光,是不是?”

  “唔,”我模糊的应了一声,不太了解他这句话的用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段日子!”他轻声的说:“那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部份。不过,蓝采,”他看了我一眼:“你一向最崇拜真实,我必须告诉你,假若何飞飞复活……”

  “我知道,”我打断他:“你会爱上她。”

  他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我看看黑蒙蒙的天空,又看看那长而空的街头。心里十分明白,我的话说得还不够贴切,事实上,他已经爱上何飞飞了。

  “那是一个好女孩。”好半天之后,他轻声的说:“假若你看过她的日记,那么深情,那么痴狂……噢!”他的喉咙塞住了,他没有说完他的话,他的眼光又投向空漠的雨雾了。仿佛那雨雾中有着他寻找的什么东西。

  “她不该把这份感情隐藏起来。”我低声自语。

  ”她没有隐藏,她一再表示,表示了又表示,我们却从不重视她的话。”柯梦南叹了口气:“我是个傻瓜!”

  我的心脏绞痛了起来,我已经没有地位了!往昔多少恩情,现在皆成泡影。我毕竟没有跟他远渡重洋,跟着他去的,是何飞飞的影子。“蓝采。”他又叫了一声。

  “嗯。”我茫然的应着。

  “你会不会怪我?”“我?怪你?”我望着他,他的眼光已从雨雾中收回来了,关注的凝视着我,那眼光非常温柔,温柔得使我不能不幻觉往日那个他又回来了。但,我并不糊涂,他的关注中有着浓厚的友情,却绝非爱情。“不,柯梦南,”我语音含糊的说:“别提了,我想,我们有生之年,都会想念一个人,何飞飞。经过了这件事,我们不可能再重寻那段感情了,一切都已经变了,是不是?”“是的,”他点点头,深深的望着我。“不过,蓝采,你仍然让我心折。”我凄苦的笑了笑。“答应我一件事,蓝采。”他振作了一下,说。

  “什么?”“和我通信,把你的情况随时告诉我。”

  “我会的。”

  他站住了,我们彼此凝视着,雨雾飘在我们脸上,凉凉的,风卷起了我的衣角,吹乱了我的头发。他帮我拉起了风衣的衣襟,扣上大襟前的扣子。在这一刹那间,我们觉得彼此很接近,很了解,但,往日的一切,也从那翦翦微风中溜走了,我们彼此了解,彼此欣赏,却不是爱情!

  “你真好,蓝采。”他说:“我走了之后,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我微笑的说。“还会回来吗?”

  “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他坚决的说。“这儿是我的土地呀!”“你回来的时候,我要去飞机场接你。”我说。

  “一言为定!”他说,也微笑着。“不论是多少年后,你一定要到飞机场来!”“一定!”“勾勾小指头吧!”他伸出小手指,我也伸出小手指,我们在雨雾中勾紧了手指头,他笑着说:“好了,这下可说定了,不许赖,也不许忘!”我们凝视着,都笑了起来,笑得像一对小孩子,一对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好开心好开心似的。可是,当我回到了家里,我却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我为所有我失去的欢乐而哭,为死去的何飞飞而哭,为那段随风而去的爱情而哭……妈妈揽住了我,不停的低唤着:

  “蓝采,蓝采,蓝采,蓝采。”

  “妈妈,”我哭着,紧抱着她,把我的眼泪揉在她的身上。“为什么人生是这样的?为什么我要遭遇这些事情?”“别哭了,孩子,”妈妈擦拭着我的眼泪说:“没有人的生命里是没有眼泪的,看开一点吧!你还年轻呢,在继起的岁月里去制造欢笑吧!”“可是,妈妈,”我哭着说:“失去的是不会再回来了。”

  “谁没有‘失去’的东西呢?”妈妈说:“有的人比你失去的更多!擦干眼泪吧,蓝采,让我们一起来等待吧!等待一个充满欢笑的日子!”“即使有那个日子,也和逝去的不同了!”我啜泣着。

  是的,绝不可能再有这样日子了,那些疯狂的、欢笑的、做梦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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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6-30
20



  日与夜其迁逝兮,春与秋其代序。岁月的轮子不停的转着,转着,转着……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季节如飞的更递,一年,一年,又一年……就这样,十年的日子滑过去了。

  十年间,一切都不同了,我们有多少变化!当年疯疯癫癫的一群,现在都相继为人父或为人母了。结婚的结婚,出国的出国,奔波于事业的奔波于事业,忙碌于家庭的忙碌于家庭,再也没有圈圈里的聚会了。非但没有聚会,即使是私下来往,也并不太多。可是,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炉火仍然烧得很旺,水孩儿坐在火边,沉思的握着火钳,下意识的拨弄着炉火。她的脸被火光映红了,依旧有“水汪汪”的皮肤,和“水汪汪”的眸子。怀冰用手托着腮,依偎着谷风,眼睛迷茫的瞪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紫云彤云两姐妹也安安静静的斜靠在沙发中,三剑客、无事忙、纫兰都没有说话,室内显得那样静,只有炉火发出轻微的爆裂之声,和窗外那翦翦微风拂动着窗棂的声响。我们都无法说话,都沉浸在十年前的往事里,那些疯狂的、欢笑的、做梦的岁月!

  是的,十年,好漫长的一段时间!这十年的岁月对于我是残忍的。首先,自柯梦南走后,我就神思恍惚了达一年之久。一年后,我振作起来了,也获得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在一个私人的商业机构里当英文秘书。我正以为新的生命从此开始,妈妈就病倒了。那是一段长时间的挣扎,妈妈患的是肝癌,辗转病榻整整三年,三年中,我要工作,我要侍候妈妈,我要应付庞大的医药费,而妈妈终于不治。当妈妈去了,我认为我也完了,妈妈临终的时候,曾经握着我的手说:“你多少岁了?蓝采?”“二十五。”我啜泣着回答。

  “都这么大了!”妈妈唇边浮起一个满足的微笑,说:“还记得你小时候,胆子那么小,一直不肯学走路,每次摔了都要哭,我用一根皮带绑着你,牵着你走,你仍然学不会,后来我拿掉了皮带,不管你,你反而很快就会走了。”她笑着凝视我,慢慢的说:“二十五,你不需要皮带了,你会走得很稳。”

  她去了。好久好久,我总是回忆着她的话,每当我午夜从睡梦中哭醒过来,或绝望得不想生存的时候,我就想着她的话。是的,我该走得很稳了,我不能再摔了。咬着牙,我忍受了许多坎坷的命运,孤独的在这人生的旅程上走了下去。

  可是,生命里是无梦也无歌了。我这一生,只有一次惊心动魄的恋爱。此后,这一章里就是一片空白。柯梦南刚走的时候,我们还通过几封信,等到妈妈卧病之后,我再也没有情绪和时间给他写信了。他接连给了我两封信,我都没有回复,他也不再来信了。接着,我又几度搬家,当妈妈去世后,我也尝试的给他写过一封信,这封信却以“收信人已迁移”的理由被退了回来。从此,我和他失去了联络,事实上,整个圈圈里都没有他的消息了。

  但,十年后的今天,他要回来了,不再是当年那个默默无名的男孩子,而成为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声乐家。整个报章上都是他的消息,他将回国演唱一个星期,然后继续去义大利学习。报章上一再强调着:

  “名声乐家柯梦南先生不但年轻即享有盛誉,且至今尚未成婚,这对国内的名媛闺秀,将是一大喜讯,据可靠人士称,柯先生此次回国,也与婚事有关。”

  是吗?谁知道呢?还没有结婚,为什么?在海外没有合适的对象吗?忘不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吗?当然,我不能否认,他回国的消息给我带来不小的震撼,往事依稀,旧梦如烟,回首前尘,我能不感慨?!

  “好了,我们研究研究吧!”无事忙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把我们从十年前拉回到现实。“我们到底怎样欢迎柯梦南?”

  “为他举行一个宴会如何?”小俞说。

  “他这一回来,参加的宴会一定不会少,”怀冰说:“而且,他总免不了要吃我们几顿的,这还用说吗?我觉得,总该有点特别的花样才好,想想看,我们原是怎样的朋友!”

  “起码我们要举行一次郊游,”谷风说:“像以前一样的,找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去吃吃烤肉。”

  “再到谷风家去疯一疯,闹一闹,跳一跳舞,”小张接口:“当然,他免不了要为我们唱几支旧歌,这是不收门票的,你们还记得他最爱唱的那支‘有人告诉我’吗?”

  我们怎会忘记呢?怎能忘记呢?太家都兴奋起来了,提起旧事,又给我们带来了当年的热情,大家开始七嘴八舌的作各种建议,关于如何去欢迎那位天涯归客,如何重拾当年的歌声笑痕。大家都说得很多,要再举行郊游,要去碧潭划船,要吃烤肉,要举行舞会……要这个,要那个,要做几千几百件以前做过的事情……谈得热闹极了。只有我和水孩儿说得最少,我是心中充满了乱七八糟的感触,简直分不清楚是怎样一种感觉,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都有,再加上几分喜悦,几分惶惑,和几分感伤,把我整个胸怀都胀得满满的,再也没有心思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于水孩儿呢?她的沉默应该也不简单吧。五年前,她从美国回来,离了婚,淡妆素服的来探访我,那时我刚刚丧母,正是心情最坏的时候,坐在我的小书房里,我问她:

  “你为什么回来?”“水土不服,”她淡淡的笑着,笑得好凄凉:“我过惯了亚热带的气候,那儿太冷了。”

  于是,我没有再问什么,我们默默的并坐在窗前,坐了一整个下午,迎接着暮色和黄昏。

  而今,她沉默的面庞不仅唤回我五年前的回忆,也唤回我十年前的回忆,在福隆海滨的帐篷里,她曾无巧不巧的和何飞飞先后向我述说她的隐情。现在,何飞飞墓草已青,尸骨已寒,我再也无法唤回她。而水孩儿却风姿楚楚,不减当年!或者,我可以为她做一些什么,柯梦南尚未结婚,不是吗?“想什么?蓝采?”彤云打断了我的思想:“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你同意我们的提议吗?”

  “当然,”我说:“我没什么意见。”

  “记住,”水孩儿安安静静的插了一句:“节目单里别忘记一件事,我们要去何飞飞的墓前凭吊一下。”

  “是的,”怀冰说:“我们是应该集体去一次了,假若……”她没有说完她的话,但是,我们都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假若何飞飞还活着有多好!那么,今晚的讨论就不知道会热闹多少。可是,如果何飞飞还活着,一切又怎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呢?“我们来具体研究一下吧,”祖望一向是我们之中最有条理的人。“报上说他是明天下午五时半的飞机抵达,我们当然要去飞机场接接他,要不要准备一束花?”

  “准备一束菊花吧,”怀冰说:“台湾特产的万寿菊,有家乡风味。”“好,那就这样吧,花交给我来办,当天晚上,我们就请他去吃一顿,怎样?”祖望继续说。

  “这要看柯梦南了,”紫云接口:“你怎么知道他当天晚上的时间可以给我们?人家还有父母在台湾呢!”

  “我打包票他宁愿跟我们在一起而不愿和他父母在一起,他母亲又不是生母,而且……想想看,我们当初是怎么样的朋友!”怀冰又说了一次,有意无意的看了我一眼。

  “好,算他可以和我们聚餐,晚上,我们一定有许许多多话要谈。那就别提了,一块儿到谷风家去吧,怎样?”祖望望着谷风。“当然,”谷风马上应口:“一定到我家去!和以前一样!多久没有这样的盛会了,我和怀冰准备消夜请客!”

  “第一晚去谷风家,第二、三、四晚他要在艺术馆演唱,当然我们每场都要去听的,是不?”祖望问。

  “我负责买票的事好了。”小俞说:“听说票已经都订完了,我要去想想办法。”“第五天到第七天他都没事,我们一天去情人谷吃烤肉,一天去乌来,一天……”“别太打如意算盘,”小张说:“他现在回来是名人了,难道就只陪着我们疯!”“我打赌他这一个星期都会跟我们在一起,他那人又重感情又念旧,说不定一星期后,他根本不回意大利了。”小俞说,“瞧吧,假若我的话不灵,我宁愿在地下滚。”十年过去了,他那动不动就“滚”的毛病依然不改。

  “那么,我们明天是不是分头去机场?”小何问。

  “还是到蓝采家集合了一块儿去吧!”谷风说:“我们这支欢迎队伍要浩浩荡荡的开了去才过瘾,也给柯梦南壮壮声势!”“你们猜他看到我们会不会很意外?”纫兰问。

  “说不定,”紫云说:“他一定没料到我们会有这么多人去!”“我真希望马上就是明天下午,”彤云说:“真希望看看出了名的柯梦南是副什么样子!”

  “我打赌他不会有什么改变,”小俞说:“一定还是那样温温和和的,亲切而又热情的!”“我真想听他唱!”纫兰说:“等不及的想听他唱!蓝采,你猜他会不会在演唱会里唱那支‘有人告诉我’?”

  “我们建议他唱,好不好?”彤云兴奋的喊着:“为我们而唱!”“他一定会唱的!我打赌!”小俞叫着说。

  “我也猜他会唱!”小何说:“还有那支‘给我梦想中的爱人’!”噢!明天!明天!明天!等不及的明天!柯梦南,他可曾知道我们今夜的种种安排吗?他可曾知道空间和时间都没有隔开他的友人们吗?柯梦南,柯梦南,你多幸运!

  夜深了,我们的讨论也都有了结果,一切要等明天见了柯梦南再作进一步的计划。我的客人们纷纷起身告辞,我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在他们兴奋而热情的脸上,我彷佛找回了一部份失去的欢乐和青春。望着那飘着细雨的夜空,我的情绪恍惚而朦胧。水孩儿留了下来,我们坐在火炉旁边,静静的凝视着对方。“蓝采!”好半天,她轻唤着我。

  “嗯?”“想什么?”“没什么。”我摇摇头。

  “我希望——蓝采,”她深深的望着我:“你能重拾往日的感情,这幕戏——应该是喜剧结束。”

  “你不懂,”我再摇摇头:“水孩儿,你别忘了,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很多的东西,我已经不是当年心情,也不是当年的我了。”“可是,你并没有忘怀他。”她静静的说。

  “你呢?”我问。“我?”她淡淡的一笑。“我早就把什么都看开了。对人生,我的态度是‘淡然处之’。”

  “我也是。”我说。我们对视着,良久良久,她笑了,说:

  “无论如何,蓝采,我祝福你,诚心诚意的!”

  “我也祝福你!”我们都笑了,炉火熊熊的燃烧着,窗外有风,低幽而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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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6-30
21



  我们准时到了飞机场。

  飞机还没有到达,但是机场已经挤满了人潮,人多得远超过我们的预料,彷佛都是来接柯梦南的。整个一个松山机场的大厅里,有采访记者,有摄影记者,有教育界和政界的代表,还有举着欢迎旗子的各音乐团体,什么音乐学会,交响乐团,合唱团,国乐团……等等。我们十几个人一走进机场大厅,都被那些人潮所湮没了。没有欢迎旗子,没有划一的服装,又没有背在背上很引人瞩目的摄影机,我们这一群一点也不像我们预料的那么“浩浩荡荡”,反而显得很渺小。不过,我们也有份意外的骄傲和惊喜,小俞首先就嚷着说:

  “哈,这么多的人!咱们的柯梦南毕竟不凡啊!”

  我们四面张望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三剑客和无事忙等都高高的昂着头,大有要向全世界宣布我们和柯梦南的关系似的。人们都在议论着柯梦南,每听到他的名字被提起一次。我们就更增加一份骄傲和喜悦。怀冰捧着一大束万寿菊和黄玫瑰,笑得好得意好开心。拉着我,她不断的说:

  “蓝采,你想得到吗?柯梦南会轰动成这样子!”

  人群熙攘着,把我们往前往后的挤来挤去,虽然外面还在下着雨,大厅里却热烘烘的。我心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越接近柯梦南抵达的时间,我心里就越乱。我想,隔着衣服,都可以看到我心脏的跳动。柯梦南,柯梦南,他毕竟要回来了!衣锦荣归,他还是以前那个他吗?见了我的第一句话,他会说什么?我又会说什么?十年前他离台的前夕,我说过:

  “你回来的时候,我要去飞机场接你!”

  现在,我站在飞机场了,我没有失信,我和他勾过小指头,一言为定!见了他,我怎样说呢?或者,我该淡淡的说一句:“我没有失信吧?柯梦南?”

  他会怎样呢?他还有那对深沉而动人的眸子吗?他还有那个从容不迫的微笑吗?他还是那样亲切而热情吗,在这么多这么多人的面前,我们将说些什么呢?

  机场的麦克风里突然播出×××号班机低达的消息,人潮一阵骚动,全体的人向海关的门口挤去,我们差点被挤散了,怀冰紧抓着我的手,嚷着说:

  “来了吗?来了吗?蓝采,这束花可得由你送上去呀!”

  “不行!”我很快的回答,心脏已快从口腔里跳出来了,我的脸在可怕的发着热。“我不干!还是你送去自然一点!”

  人群拥挤着,呼叫着,成群的人跑到我们前面去了,三剑客在人堆里徒劳的推攘,警察在前面维持着秩序。我们无法挤到前面去,摄影记者、采访记者、电视记者、和广播记者簇拥着几个政、教界的知名之士,站在最前面,我们要踮着脚才能越过无数的人头,看到海关的出口处。接着,又是一阵大大的骚动,我只听到耳边一片乱七八糟的喊声:“来了!来了!穿灰色西装的就是!”

  “在那儿?在那儿?那个外国人是谁?”

  “还有个外国女人呢!是他太太吗?”

  我踮着脚,脑中昏昏沉沉的,眼前全是人头,什么都看不清楚。怀冰高举着花束,就怕把花碰坏了。无事忙像刨土似的用手把人往后刨,惹来一片咒骂声。小俞个子最高,踮着脚,他嚷着说:“我看到他了,比以前更帅了,好神气的样子!他身边都围着人,好多好多人,那个高个子的外国人大概是他的经理人,有个外国小姐,一定是报上登的那位史密斯小姐,是帮他钢琴伴奏的……”我伸长了脖子,只看到一片闪烁的镁光灯,和拥挤的人群。小俞又在叫了:“好了!好了!他走过来了!”

  “哪儿?哪儿?”彤云在叫着:“我看不到呀!”

  “我也看不到!”紫云跟着喊。

  “他也没看到我们!”祖望在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过来了!过来了!”小俞继续叫着:“他走过来了!”

  人群让出了一条路来,于是,我看到他了。我的心跳得多么猛,我的视线多么模糊,我满胸腔都在发烧。他穿着件浅灰色西装,一条红色的领带,微微向上昂的头。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和表情,只恍惚的感到他变得很多,他没有笑,似乎有些冷冰冰。他的经理人高大而结实,像个守护神般保护着他,遮前遮后的为他挡开那些过分热心的人群。

  已经有好多人送上花束了,剑兰、玫瑰、百合,应有尽有,他却一束也没有拿,全是他的经理人帮他捧着,一路被人群挤过去,那些花就一朵朵的散落下来。许多学生拥上前去,拿着签名册,都被那个经理人推开了。那几个政、教二界的知名之士,正围绕在他身边,不住的对围过去的人群喊:

  “柯先生累了,需要休息,请大家不要打扰他!”

  广播记者的麦克风也被挡驾了:

  “对不起,今天晚上我们有记者招待会,柯先生很疲倦,现在无法发表谈话,请各位晚上再来!”

  他走得比较近了,我可以看清他的脸,他紧闭着嘴,漠然的望着那些人群。穿得挺拔、考究、而整洁,神情严肃、孤高,而不可侵犯。完全是个成名的音乐家的样子,漂亮,自信,高傲,冷峻。我的心脏不再狂跳,我的血液不再奔腾,我望着他,多遥远哪,隔了十年的时间!

  “柯梦南!柯梦南!柯梦南!”三剑客喊起来了。

  “柯梦南!柯梦南!柯梦南!”祖望和紫云也喊起来了。

  “柯梦南!柯梦南!柯梦南!”无事忙也叫着。

  他没有听到,喊他的人太多了,他的目光空漠的从我们这边扫过去,没有注意到我们,他严肃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听不见我们,”无事忙徒劳的在人群中挤。“这样吧,我们数一二三,然后一起叫他!”

  于是,我们高声数着一二三,然后齐声大叫:

  “柯梦南!”一二三!柯梦南!一二三!柯梦南!一二三!柯梦南!我们周遭的人群对我们嫌恶的皱着眉头,甚至发出嘘声。大家依然叫着;一二三!柯梦南!一二三!柯梦南!一二三!柯梦南!他听见了!他的眼光转向了我们,我屏住了呼吸,他看见我了!但是,很快的,他的眼光又调向了别处,他没有认出我们吗?他没有认出我们吗?他的那个伴奏的小姐紧偎着他,他的目光冷峻的望着前方,他走过去了,没有再对我们注视一眼。顿时间,我们谁也喊不出来了。

  人群跟在他后面跑,我们也下意识的跟着跑过去,怀冰手里还紧握着那束始终没有机会献上去的花束。我们跑到了大厅门口,摄影记者还围绕在他身边抢镜头,他周围全是人,我们拚命挤着,挤着……直到他被簇拥进了一辆豪华的小汽车,直到那小汽车很神气的开走了,直到一连串跟随着的车子也开走了,直到人群散了……

  我们站在大厅门口,人群散了之后,才感到周围是这样的空旷。风对我们扑面吹来,卷来了不少的雨丝,我忍不住的打了个寒战。怀冰手里那束花,已经被人群挤得七零八落了,花瓣早已散落在各处,她手中紧握的只是一束光秃秃的杆子。我们大家面面相觑,好半天,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最后,还是谷风耸了耸肩,勉强的笑了笑说:

  “毕竟他不再是那个跟着我们疯呀闹呀的柯梦南了,他现在是个大人物了!”他的话里带着浓厚的、自我解嘲的味儿。听了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触。小俞犹豫的说:

  “或者他太疲倦,根本没发现我们,他住在圆山饭店,我们要不要去圆山饭店找他?”

  怀冰把手里那束光秃的花杆扔进了垃圾箱里,意态索然的说:“我要回家了,要去,你们去吧!”

  “我也要回去了。”我慢吞吞的说,看了看雨雾迷蒙的天空,心里空空荡荡的,酸酸楚楚的。

  “我也不想去,”水孩儿说:“别打扰他了吧!人家晚上还有记者招待会呢,反正不能出席我们的招待会。”

  “那么,”小俞无可奈何的说:“我们明晚见吧,明天晚上演唱会的票我已经买了,无论如何,我们总要去听他唱一次的,是不是?”“好吧!那我们就散了,明晚艺术馆见吧!”谷风说。

  就这样,我们散了。我慢慢的沿着敦化北路向前走,走进了暮色和雨雾揉成的一片昏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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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7-06-30
22



  那是一个成功的演唱会,从各方面来讲,都是成功的。听众挤满了演唱会场,座无虚席。花篮从大门口、走廊,一直排列到台前、台上、和台后。许多政界、学术界、音乐界的名人都出席了,摄影记者的镁光灯从开始闪到结束。所有的广播电台都在做实况录音,电视台也在做实况转播。掌声热烈而持久,场面是伟大的,动人的。

  我们的座位几乎是最后几排了,因为我们的经济力量都无法购买前排的位子,而且,那些位子在开始卖票的一小时后,就早被人订完了,我们也买不着那些位子。坐在后面,我们倾听着他的歌,一支又一支,他唱得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音量、音色、音质都好。显然,这十年的时间他没有浪费,也没有虚度,他是经过了一番苦练的!他的歌声比他的人对我们而言,是熟悉多了,那歌声依然充满了感情,依然有动人心魄的力量。当他引吭而歌的时候,他的脸胀红了,他的眼睛闪烁发光,他的面部又是那么激动的、易感的、充满了灵性的,我们感动的望着他,噙着满眼眶的泪,噢!我们的柯梦南!可是,歌声一完,他在掌声中徐徐弯腰,那魔术一般的灵光一闪消失了,他又变得那么冷漠、孤高、而陌生,又距离我们好遥远好遥远了。

  他唱了十几支歌,几乎全是各国的民歌,也唱了几支歌剧中的名曲。我们带着强烈的期盼,希望能听到一支我们所熟悉的,他往常所常唱的曲子。但是,我们失望了,他一句也没有唱。演唱会将结束的时候,无事忙按捺不住了,拿了一张纸,他在上面写:

  “柯梦南:

  我们都在后面几排坐着,昨天,我们也曾在机场等待,但是,你仿佛不再是以前那样容易接触了。假若你没有把旧日的朋友都忘干净,愿意为我们唱一支‘有人告诉我’吗?散会后,可否在后台‘接见’我们?圈圈里的一群即刻”

  他把纸条给我们传观,我低声问:

  “你要怎样递给他?”“我现在就送到后台去。”

  他送去了,我们都满怀希望的等待着,片刻,他又溜了回来,怀冰问:“送到了吗?”“他经理人接过去了。说等他到后台就给他。”

  每唱两支曲子,柯梦南就要回到后台去休息一会儿,当他再回到后台的时候,我们都兴奋极了,他将要看到我们的纸条了,他会怎样?他会唱那支歌吗?他总不至于把十年前的往事都遗忘了吧?他再度出场了,微微的弯了弯腰,他开始唱了起来,不是我们希望中的歌,接着,他再唱的,仍然不是。他的眼光有意无意的向后座扫了扫,没有带出丝毫的感情。怎么回事?他没有收到我们的纸条吗?

  散会了,他在成千成万的掌声中退入后台,我们彼此注视着,说不出心头是怎样一种滋味,他仍旧没有唱那一支歌。无事忙叹了口气,说:“他不是我们的柯梦南了。”

  是的,他不是了。我们都有这种感觉,强烈而深切的感觉。祖望抬了抬眉毛。“不管怎样,我们总要到后台去吧!”

  “或者,他的经理没有把纸条交给他!”小俞说。

  “别帮他解释了,”小张满脸的不耐烦:“他变了!他现在是名人了,是大人物了,咱们这些老朋友那里还在他眼睛里!别去惹人讨厌了!”“好歹要去后台看看!”纫兰说:“假若他在后台等我们呢!”我们去了,刚好赶上他在经理人的护持下,和那位伴奏小姐杀出歌迷的重围,走出后台的边门,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里。车中,他那白发萧萧的父亲正在那儿等他。或者,那位父亲要见到这位儿子也不容易吧!他是不是也等得和我们一样长久?我们目送那辆车子走远了,消失了,无影无痕了。大家在街边站着,呆呆愣愣的,淋了一头一脸的雨水,然后,小俞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好干好涩:

  “哈哈,好一个柯梦南,和当年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哼!”小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是自讨没趣!瞎热心,瞎起劲!”“他被名利锁住了,”祖望轻声的说:“台湾出了一个青年音乐家,而我们呢?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走吧!”谷风说:“我想,我们用不着再计划什么欢迎他的节目了。”是的,我们用不着了,那个和我们一起疯,一起闹,一起唱,一起玩,一起做梦的柯梦南早已消失了,这是另外一个,成了名的、有了地位的、不可一世的柯梦南!接连下来好几天,报纸上全是柯梦南的名字,我们只在报章上看到他的消息,参加宴会,和家庭团聚,演唱会,以及他一举一动的照片,那位美丽的伴奏小姐始终跟在他身边,于是,记者们好奇了:“史密斯小姐和你的私交如何?”

  “我们是好朋友。”这是答复。

  就这么简单吗?我倚着窗子,望着窗外迷蒙的雨雾,我想念起何飞飞来了,强烈的想念她。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我对着窗外低唤——我们当初都发狂一般的爱上的那个人是谁?如今又在何处?

  一星期很快的过去了,柯梦南也结束了他一周的来台访问,他又要离去了。他走的那一天,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去送行。当然,他也用不着我们去送行,他有的是给他送行的人。可是,晚上,大家又不约而同的到我家来了。来谈论这次的事件,来凭吊一段逝去的友谊。还是水孩儿来得最晚,带着满头发的雨珠,带着满身的雨水,带着满脸特殊的温柔和激情,她手里拿着一朵娇艳欲滴的长茎红玫瑰,站在房子中间说:“你们猜我到哪儿去了?”

  “飞机场?”怀冰问。“不是,我到何飞飞的墓上去了。”她说,眼睛里漾着一层水雾,亮晶晶的闪着光。“我在她的墓前发现了这个,”她举着红玫瑰:“大大的一束。”

  “怎么?”小俞问:“她家的人去过了?”

  水孩儿摇了摇头。“不,”她轻轻的说:“红玫瑰代表的是爱情,是吗?她家的人也不会带这么贵重的花去,何况连天下雨,墓边泥地上的足迹非常清晰,那是一个孤独的、男人的脚印,他去过了——柯梦南。”我们很安静,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一刹那间,我们心头都充满了激动,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一种感情。几百种思想在我脑际闪过,几千种感触在我心头掠过,我举头向着窗外,泪水不由自主的升进了我的眼眶,可是,我想笑,很想笑……噢,是他吗?是他吗?我们的柯梦南!

  有人按门铃,秀子拿着一封信走到我面前来:

  “小姐,限时专送信!”

  我握着信封,多熟悉的笔迹!大家都围了过来,顾不得去研究他如何获知了我的住址,我抽出了信笺,上面没有上下款,只用他那潇洒的笔迹,遒劲有力的写着一支歌:

  “有人告诉我,这世界属于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却失落了我。有人告诉我,欢乐属于我,走遍了天涯海角,遗失的笑痕里才有我!

  有人告诉我,阳光普照着我,我寻找了又寻找,阳光下也没有我。我在何处?何处有我?

  谁能告诉我?我在何处?如何寻觅?

  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信笺从我的手上落下去,别人又把它拾了起来,我满面泪痕,又抑制不住的笑了。啊,我们的柯梦南,他毕竟唱给我们听了,不用他的嘴,而用他的心!噢,柯梦南!他何曾遗忘过去?他是记得太深了!他何曾失去了感情,他是用情太重了!噢,柯梦南!柯梦南!柯梦南!

  “我们错了,”怀冰低声的说:“我们该去送行的!”

  “我早说过,柯梦南不是那样的人!”小俞说。

  “我要给他写信,”祖望说:“我们一定要给他写信,每个人都要写!我们要帮助他把那个失落的自己再找回来!”

  “我要写的,”彤云说:“今天晚上回去就写!”

  “没看到我们去机场,他一定很难过!”纫兰叹息着。

  “电视!”谷风说:“打开电视看看,新闻里会不会放出他离台的新闻片!”我扭开了电视,片刻后,新闻播放的时间到了,果然,有一小段柯梦南离台的新闻,他站在机场,向成千成万送行的人挥手,脸上仍然是肃穆的,庄重的,不苟言笑的。他的眼睛里有着难解的、深思的表情,神态落寞而孤高,像一只正要掠空飞走的孤雁。新闻报播员正用清晰的声音在报告着:

  “名声乐家柯梦南先生于今日下午三时离台飞意大利,继续他的音乐课程,临行的时候,他一再说,他还要回来的,这儿有他的朋友,家人,和许多他难以忘记的东西,他一定要在最短期间,学成归国!让我们等待他吧!”

  让我们等待他吧!关掉了电视,我们默默相对。都有满胸怀的感情和思念,对柯梦南,对何飞飞,对逝去的那一段美好的时光。半晌,祖望轻声的说:

  “这正像前人的两句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的,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是何飞飞。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柯梦南。我握着茶杯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我迎风而立。望着那无边无际的细雨,我下意识的对窗外举了举杯子,在心中低低的说:“祝福你!”祝福谁?我自己也不清楚。祝福一切有血有肉的人吧!祝福一切有情有义的人吧!风吹着我,带着几丝凉意,我忽然发现,这又是“恻恻轻寒翦翦风”的季节了。春天又到了。

  ——全文完——

  一九六七、五、十四、夜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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