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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庭院深深》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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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方丝萦走上了那座桥。

  站在桥栏杆旁边,她默默的望着桥下的流水。桥下,河道并不太宽,但是,遍布着石块和小鹅卵石的河岸却占地颇广。溪水潺□的流着,许多高耸的岩石突出了水面,挺立在那儿,带着股倨傲的神态。流水从岩石四周奔流下去,激起了无数小小的泡沫和回漩。五月的阳光遍洒在河水上,闪耀着万道光华。那流水?淙淙的奔流声,像一支轻轻柔柔的歌。站在那儿,方丝萦伫立了好一会儿。那流水,那泡沫,那岩石,和那回漩都令她眩惑,令她感动,令她沉迷。她抚摩着桥栏杆,她深呼吸着那郊外带着松、竹、泥土混合气息的空气。然后,她慢慢的向桥的那一边走去,桥的那一边已远离了市区,一条宽宽的泥土路向前平伸着,泥土路的左边,是生长着松林、竹子的山坡。右边,是辽阔的田野,以及疏疏落落分布着的一些小农舍。

  走过了桥,她回头看了看,桥柱上刻着:

  “松竹桥

  一九五五年重建”

  她微微颦眉,“松竹桥”,名字倒不错,但是,为什么不用木材建造呢?水泥的桥多煞风景!不过,这是实用的,她可以从桥这边的泥地上看出车痕频繁,这儿是台北市的外围,许多有钱的人不喜欢台北市的繁嚣,反而愿意结庐于台北近郊,何况这儿是出名的风景区呢!她相信再走过去,一定可以发现不少的高级住宅,甚至楼台亭阁,画栋雕梁。

  她走过去了,几步之外,路边竖着一块指路牌,上面写着:“松竹寺”牌子上的箭头指向山坡上的一条小径,小径两边都是挺直的松树。松竹寺!这就是那座小有名气的寺庙,很多信徒、很多游客都常去的。她呢?也要去看看吗?她在那小径的入口处停顿了片刻,然后,她摇了摇头,抛开了那条小径,她仍然沿着那条宽阔的泥路向前走去。

  午后的阳光明朗而炙热,五月,已不再是凉爽的季节。方丝萦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慢得不能再慢,她的额上已沁出了汗珠,她站住,用小手帕拭去了额上的汗。前面,有着好几栋白色的建筑,很新,显然是最近才造好的,造得很考究,很漂亮。她看着那些房子,然后,她轻轻的锁了锁眉头,自己对自己说:“你要做什么呢?你想到哪儿去呢?”

  她没有给自己答案。但是,她又机械化的向前面走去了,走得好缓慢,走得好滞重。越过了这几栋花园洋房,两边的田野就全是茶园了。茶园!她眩惑的看着那一株株的茶树,该快到采茶的季节了吧!她模糊的想着。又继续走了一大段,接着,她猛的站住了,她的视线被路边一个建筑物所吸引了。建筑物?不,那只能说曾经是建筑物而已——那是一堆残砖败瓦,一个火烧后的遗址。她瞪视着那堆残破的建筑,从那遗剩的砖瓦和花园的镂花铁门上看起来,这儿一定原是栋豪华的住宅。从大路上有条石子路通向那镂花的铁门,门内还有棵高大的柳树。现在,那门是半开着的,杂草在围墙的墙脚下茂盛的生长着,那镂花的门上已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垂着长长的卷须和绿色的枝叶。在那石子路边,还竖着一块木牌,由于杂草丛生,那木牌几乎被野草所淹没了。方丝萦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拂开了那些杂草,她看到木牌上雕刻着的字迹:

  “含烟山庄”是这个雅致的名字感动了她吗?是人类那份好奇的本性支配了她吗?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情绪,只是,在一眼看到“含烟山庄”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就由心底涌上了一股奇异的情绪;含烟山庄,含烟山庄,这儿,曾经住过一些怎样的人?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谁能告诉她?一场火,怎会有一场火?

  她走向了那镂花的铁门,从开着的门口向内望去,她看到了一个被杂草所蹂躏了的花园,在遍地的杂草中,依旧有一两株红玫瑰在盛开着,好几棵高大的榕树,多年没有经过修剪,垂着一条条的气根,像几个苍老的老人飘拂的长髯。那些绿树浓荫,很给人一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榕树后面,是那栋被烧毁的建筑,墙倒了,屋顶塌了,窗子上的玻璃多已破碎。可是,仍可看出这栋屋子设计得十分精致,那是栋两层楼的建筑,房间似乎很多,有弯曲的回廊,有小巧的阳台,有雕花的栏杆,还有彩色的玻璃窗。可以想见,当初这儿是怎么一番繁华景象,花园内,一定充满了奇花异卉,房子里……房子里会住着一些怎样的人呢?她出神的看着那栋屋子的空壳,那被烟熏黑了的外墙,那烧成黑炭似的门窗,那倒在地上的横梁……野草任意的滋生着,带着荆棘的藤蔓从窗子中由内而外、由外而内的攀爬着……呵!这房子!这堆废墟!现在是没有一个人了!她发出深深的叹息,一切“废墟”都会给人一种凄凉的感受,带给人一份难以排遣的萧索和落寞。她踏进了花园(如果那还能算是花园的话),走到了那两株红玫瑰的旁边,五月,正是玫瑰盛开的季节,这两株玫瑰也开得相当绚烂。只是,杂在这些野草和荆棘中,看来别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她俯身下去,摘下了两朵玫瑰,握在手中,她凝视着那娇柔鲜艳的花瓣,禁不住又发出了一声叹息。玫瑰的香味浓而馥郁,她拿着玫瑰花,走向那栋废墟。

  她是相当累了,她在郊外几乎走了一个下午,她从旅舍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钟,现在,太阳都已经偏西了。她走上了几级石阶,然后,在一段已倒塌的石墙上坐了下来,握着玫瑰,托着下巴,她环视四周,被周围那份荒芜的景象深深的震慑住了。

  她不知道她这样坐了多久,但是,暮色已不知不觉的游来。落日在废墟的残垣上染上了一抹柔和的金黄,傍晚的风带着几丝凉意对她袭来。她用手抱住了裸露的胳膊,看着那耸立未倒的残壁在地上投下的阴影越来越大,看着一条长尾巴的蜥蜴从那些藤蔓中穿过去,再看着那荒烟蔓草中的玫瑰,正在晚风的吹拂下颤动……她看着看着,不自禁的想起了以前念过的两个句子:“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于是,一股没来由的热浪冲进了她的眼眶,她的视线模糊了,她开始幻想起来,幻想这屋子中原有的喜悦,原有的笑语,和……原有的爱情。她幻想得那么逼真,一段故事,一段湮没了的故事……她几乎相信了那故事的真实性,看到了那男女主角的爱情生活,当然,这里面有痛苦,有挣扎,有眼泪,有误会,有爆发……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闭上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又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忽然间,她被一阵父的声音所惊动了,张开眼睛,她对声音的来源看去,不禁猛的大吃了一惊。在那儿,在一片断墙与砖瓦的阴影中,有个男人正慢慢的站起身来……她是那样吃惊,吃惊得几乎破口尖叫,因为,她一直没有发现,除了她之外,这儿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显然比她更早就到了这儿了,却不声不响的蜷伏在那墙角里,像个幽灵。她用手蒙住了嘴,阻止了自己的喊声,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男人,那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了,他一只手拿着一根手杖,另一只手扶着墙,面对着她。她的心跳得强而猛烈,她知道自己沐浴在落日的光芒下,无所遁形,他看到了她,或者,早就看到她了,因为他一直蛰伏在那儿呵!可是,立即,她发现她错了,那男人正缓慢的向前移动,一面用手杖敲击着地面,一面用手摸索着周围的墙壁,他的眼睛睁着,但是他视若无睹……他是个瞎子!她吐出一口长气,这才慢慢的把蒙在嘴上的手放了下来,却又被另一种怆恻的感觉所抓住了。她仍然紧紧的盯着那男人,看着他在那些废墟中困难的、颠踬的、跄踉的移动。他不很年轻,大约已超过了四十岁,生活很明显的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他的面容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非常的清晰,那是张忧郁的面孔,是张饱经忧患的面孔,也是张生动而易感的面孔。而且,假如不是那对无神的眸子,他几乎是漂亮的。他有对浓黑的眉毛,挺直而富有个性的鼻子,至于那紧闭着的嘴,却很给人一种倔强和坏脾气的感觉。他的服装并不褴褛,相反的,却十分考究和整洁,西装穿得很好,领带也打得整齐,他那根黑漆包着金头的手杖也擦得雪亮。一切显示出一件事实——他并不是个流浪汉,而是个上流社会的绅士,但是,他为什么蜷缩在这废墟之中?

  他在满地的残砖败瓦和荆棘中摸索前进,他几度颠踬,又挣扎着站稳,落日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荒草之中,那影子瘦长而孤独。那份摸索和挣扎看起来是凄凉的,无助的,近乎绝望的。泪水重新湿润了方丝萦的眼眶,怎样的悲剧!人生还有比残废更大的悲哀吗?眼看他直向一堆残砖撞上去,方丝萦不禁跳了起来,没有经过思索,她冲上前去,刚好在他被砖瓦绊倒之前扶住了他,她喘息着喊:

  “哦!小心!”

  那男人猛的一惊,他站住,怔在那儿,接着,他徒劳的用那对无神的眸子望向方丝萦,用警觉而有力的声音说:

  “是谁?是谁?”一时间,方丝萦没有答话,她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面前那张男性的面孔,她活了三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脸上,有这样深刻的痛苦和急切的期盼。由于没有得到答案,他又大声说:“是谁?刚刚是谁?”方丝萦回过神来了,吸了一口气,她用稳定的声音说:

  “是我,先生。”“你!”那人坏脾气的说:“但是,‘你’是谁?”

  “我姓方,方丝萦。”方丝萦无奈的介绍着自己,心底却有份荒谬的感觉。介绍自己!她为什么向他介绍自己?“你不认得我,”她语气淡漠的说:“我只是路过这儿,看到这栋火后的遗址,一时好奇,走进来看看而已。”

  “哦,”他很专心的倾听着她。“那么,我刚刚听到的叹息不是幻觉了?那么,这儿有一个活着的人,并不是什么幽灵了?”他闷闷的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幽灵?”方丝萦皱皱眉头,深思的看着他。“你在等待一个幽灵吗?”她冲口而出的说。因为,他的脸上明显的有着失望的痕迹。“什么?”他的声音中带着点恼怒。“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方丝萦答着,研究的看着面前这张脸,这是个易怒的人呵!“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坐在一堆废墟里?”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到这堆废墟里来?”“我说过,我好奇。”她说:“我本来是到松竹寺去玩的。”

  “一个人?”“是的,我在台湾没什么朋友,我是个华侨,到台湾来度假的,我在美国住了十几年了。”

  “哦。”他看来对她的身世丝毫不感兴趣,但他仍然仔细的倾听她,用一种属于盲人的专注。“可是,你的国语说得很好。”“是吗?”她嘴角飘过了一抹隐约的微笑。她知道,她的国语说得并不好,有五六年的时间,她住在完全没有中国人的地方,不说一句国语,以至如今,她的国语中多少带点外国腔调。“是的,很好。”他出神的说,叹了口气。“你身上戴了朵玫瑰花吗?我闻到了花香。”

  “有两朵玫瑰,我在花园里摘的。”

  “花园——”他愣了愣。“那儿还有花吗?”

  “是的,有两株玫瑰,长在一堆荒草里。”

  “荒草——”他的眉心中刻上了许多直线条的纹路。“这里到处都是荒草了吧?”“是的,荒草和废墟。”

  “荒草和废墟!”他的声音苍凉而空洞,低低的说:“这里曾经是花木扶疏的。”“我可以想像。”方丝萦有些感动,这男人的神色撼动了她。“你一定很熟悉这个地方。”

  “熟悉?!岂止熟悉?这是我的地方!我的房子,我的花园,我的家。”“哦!”方丝萦瞪视着他。“那么,你失去了很多的东西了?”

  “一个世界。”他低声的说,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怎样失火的?”方丝萦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和

  关切。不等回答,她又急切的问:“有人葬身火窟

  吗?”“不,没有。”“那还好。”她吐出一口气来。“花园和房屋是可以重建的。”“重建!”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人能重建

  含烟山庄,再也没有人了!除非……”他咽住了,把

  头转向天空,突然醒悟似的说:“天气不早了,是

  吗?”“是的,太阳都已经下山了。”

  “那——我得走了。”他匆忙的说,探索的用手杖去碰触那遍是杂草碎石的地面,这份无助深深的引起了方丝萦的怜悯,她本能的扶住了他。“你住在什么地方?”她问。

  “就在附近,几步路而已。”

  “那么,我送你回去,反正我没事。”

  “不!”他很快的说,几乎是恼怒的。“我可以自己走,我对这儿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而且,我还不要回去呢!我要去接我的女儿。”“女儿!”方丝萦顿了顿,紧紧的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你有个女儿吗?多大了?她在什么地方?你要到那里去接她?”

  那男人的眉峰很快的锁在一起。“这关你什么事吗?”他率直的说:“你倒是很喜欢管闲事的呵!”方丝萦的脸蓦的胀红了。她掉头望向天际,太阳已经沉落了,最后的一抹彩霞还挂在远山的顶端,留下一笔淡淡的嫣红。“我只是随便问问,”她轻轻的说。“我说过,我在这儿没有朋友,所以,我……”她没有讲完她的话,但是,那男人显然已经了解了她那份孤寂,因为,他眉峰的结放开了,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这表情缓和了他面部僵直的肌肉,使他看起来和煦而慈祥。“我抱歉。”他匆促的说。“我的脾气一直很坏。”为了弥补他刚才的失礼,他又自动的答复了方丝萦的问题。“我女儿今年十岁,就在这儿的国民小学读书,平常她都自己走回家,今天我既然出来了,就不妨去接接她。”

  “我送你去,好吗?”方丝萦热切的说。“我没有事,一点事都没有。”“如果你高兴。”那男人说,声调却是淡漠的,不太热中的。方丝萦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定以为碰到了个最无聊的人,一个无所事事而又爱管闲事的人!但,她并不在乎他的看法。望着他,她说:

  “注意,你前面有一堆石头,你最好从这边走!”她搀扶了他一下。“我搀你走,好吗?”

  “不用!”他大声说。

  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绕出了那堆废墟。一经走到花园里,没有那些绊脚的木头和石块,那男人的脚步就快了起来。方丝萦发现他确实对这儿很熟悉,而且,她这时才发现她刚才忽略了的地方,这花园中间有条水泥路,却并没有被杂草所盘据,显然是因为常有人走的关系。那么,他是真的常到这废墟中来了?一个失明的男人,经常到一堆废墟里来做什么?是凭吊过去?还是找寻过去?她不禁悄悄的,也是深深的,研究着旁边这个男人的脸谱。现在,那男人专注的走着路,似乎根本忘记了她的存在,那张脸是忧郁、冷漠、严肃,而莫测高深的。沿着那条大路,他们走了没有多远,方丝萦就看到路边有栋相当豪华的花园洋房,两扇大大的红门,高高的围墙,修剪得像一个个小亭子似的榕树从围墙顶端露了出来。围墙里有栋两层楼的建筑,外壁上贴着讲究的花砖,有美丽的壁灯,和别致的圆形窗子。那围墙的红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子,是:“柏宅”方丝萦再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这路边的大房子是你的家吗?柏先生?”她问。

  那男人惊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姓柏?”他迅速的问。

  “这很简单,你说你的家就在附近,这栋房子是附近唯一考究的建筑,从你的服饰看来,你应该是栋考究住宅的主人。而这房子的大门上,挂着‘柏宅’的牌子。”

  “唔,”那人放松了面部的肌肉。“你的联想力倒很丰富。你做什么的?一个作家?”

  “没那份才华,却很有写作的兴趣。”她说,凝视着他。“我在美国学的是教育,当了五年的小学老师。”

  “你可以改行学写作,你仿佛在搜寻故事!你探访一座废墟,你发现了一个瞎子,你希望从他身上找出故事,然后去写一本简爱,咆哮山庄,或是蝴蝶梦。”他冷冷的说,声音里带点讽刺味道。“哼!”方丝萦不由自主的哼了一声。“你错了,柏先生,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

  “是吗?”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沉默的走了一大段路。然后,方丝萦看到了那所小学校,成群的孩子正三三两两的从校门口涌出来。这所学校位于一个小镇市的顶端,门口的牌子是:

  “正心国民小学”显然,他们来晚了,孩子们已经放学了,大部分的孩子都往镇里面跑,也有一两个是往他们来的方向走的。他们站住了,方丝萦仔细看着那些孩子,穿着白衬衫、蓝短裤或蓝裙子,这些孩子们嘁嘁喳喳的像一群小鸟,彼此追逐着,嬉戏着,打打闹闹……这是多么活泼而喜悦的一群!

  “他们已经放学了。”那盲人说。

  “是的,”方丝萦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急于想见到这男人的女儿是怎样一个孩子。“你的女儿可能已经回家了。”

  “可能。”那男人说,并不怎么在意。

  “她高吗?矮吗?漂亮吗?”方丝萦热心而迫切的在孩子中搜寻着。“她是什么样子的?”

  “我还希望有人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的呢!”那男人喃喃的说。“啊!”方丝萦惊异的看着他。“你竟然不知道……啊!”一股怜恤而怆恻的情绪从她胸口涌了上来。是的,他是瞎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长得什么样子!但是……他瞎了很多年了吗?“我要回去了,她一定早到家了。”那男人转过了身子。

  “哦,等等!”方丝萦喊着,因为,她一眼看到校门口有个小女孩,正一个人孤独的走出校门,那是个瘦瘦小小而苍白稚弱的小东西,梳着长长的发辫,带着一脸早熟的寥落。是这孩子吗?她的心跳着,相信自己的判断,是这孩子!一定的!那孩子长得多像她父亲,她从没看过这样酷似的相像!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梁,连那股忧郁的神情都是她父亲的再版。“我看到你的孩子了!”她喘息的说。“她果然是个漂亮的孩子!”“你怎能断定……”那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孩子的一声惊呼所打断了。那女孩已经发现了他们,她喊了一声,就狂奔着跑了过来,一面喘着气喊:

  “爸爸!爸爸!”她一下子冲到了父亲的身边,用她的两只小手紧紧的抓住她父亲那只没有拿手杖的手,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带着一种狂喜和受宠若惊的神情,仰视着她的父亲。她那苍白的小脸现在红润了,被喜悦和激动所染红了。她的呼吸急迫而短促。“爸爸!你来接我吗?是吗?爸爸!”她嚷着,环绕在她父亲的膝下。她是多么瘦小呵!十岁?她看来不足六岁,像株风吹一吹就会折断的小草。那苍白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这是个多脆弱的小生命呀!

  “我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你放学没有。”那父亲说,并没有被女儿那份狂喜所感染,他的声调是平平淡淡的。这平淡几乎触怒了方丝萦。你竟看不出你的女儿是多么爱你吗?傻瓜!你竟不知道她那小心灵在怎样渴望着爱吗?傻瓜!你可曾好好照顾过这孩子吗?残酷的父亲哪!如果你“看”不见,你最起码感觉得到呵!“哦,爸爸!”那孩子没有因父亲的平淡而失望,她仰视着父亲的那对眸子里闪耀着单纯的信赖和崇拜,除了信赖与崇拜之外,还有层薄薄的敬畏。她悄悄的把面颊倚在父亲的手背上,激动的说:“你一个人走来的吗?亚珠和老尤没有陪你吗?”“那位阿姨陪我走来的,你去谢谢她去!”那盲人准确的指出她所站的位置。那小女孩转过脸来对着她,一时间,方丝萦竟有把她揽进怀里来的冲动,多美丽的小东西!多惹人疼爱的小东西!她是愿意牺牲世上一切,来博得这样一个小东西的笑靥的。

  “噢,阿姨,谢谢你!”那孩子对她微微弯腰,但她舍不得离开父亲的身边,她的小手仍然紧紧的攥住她父亲的手。只这样马马虎虎的交代了一句,她就把她那张被喜悦燃烧得发亮的小脸又转向了父亲,兴高采烈的说:“我搀你回去!爸爸!你要走小心一点,当心你脚边,那儿有个坑哪!”

  “好,你带着我走吧,亭亭。”那父亲让女儿搀住他的手,但是,显然的,他这只是为了抚慰那孩子而已,他并不真的需要帮助。“我们回去吧!天不早了。”

  “再见!阿姨!”那孩子没忘记对她抛下一句再见,然后,她搀着父亲的手,向那条宽宽的泥土路上走去了。

  方丝萦目送着这父女二人的背影。暮色已经苍茫的笼罩了下来,那两人的身影像是走在一层浓雾里,飘浮而虚幻。在这一刹那,方丝萦心头竟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她有种强烈的、被遗弃似的感觉。眼看着那父女二人的身子小了,远了,被暮色所吞噬了……她呆呆的伫立着,不能移动,眼眶却逐渐的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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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9楼 发表于: 2007-06-30
30



  好一阵的混乱、慌张、匆忙!然后是血浆、纱布、药棉、急救室、医生、护士、医院的长廊,等待,等待,又等待!等待,等待,又等待!急救室的玻璃门开了合了,开了,又合了,开了,又合了!护士出来,进去,出来,又进去……于是,几千几百个世纪过去了,那苍白的世纪,白得像医院的墙,像柏霈文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而现在,终于安静了。

  方丝萦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愣愣的看着柏霈文,那大瓶的血浆吊在那儿,血液正一滴一滴的输送到柏霈文的血管里去,他躺在那儿,头上、手上、腿上,全裹满了纱布,遍体鳞伤。那样狼狈,那样苍白,那样昏昏沉沉的昏迷着,送进医院里四十八小时以来,他始终没有清醒过。

  病房里好安静,静得让人心慌。方丝萦一早就强迫那始终哭哭啼啼的亭亭回家去了,爱琳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现在,已经是深夜,病房里只有方丝萦和柏霈文,她始终用一对带泪的眸子,静静的瞅着他。在她心底,她已经念过了各种祷告的辞句,祷告过了各种她所知道的神。她这一生全部的愿望,到现在都汇成了唯一的一个:“柏霈文!你必须活下去!”

  两天两夜了,她没有好好的阖过眼睛,没有好好的睡过一下。现在,在这静悄悄的病房里,倦意慢慢的掩了上来,她靠在椅子中,阖上眸子,进入了一种朦胧而恍惚的状态中。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病床上的一阵蠕动和呻吟使方丝萦惊跳了起来,她扑到床边上,听到他在喃喃的、痛苦的呻吟着,夹着要水喝的低喊。她慌忙倒了一杯水,用药棉蘸湿了,再滴到他的唇里,他的嘴唇已在发热下干枯龟裂,那好苍白好苍白的嘴唇!她不住把水滴进去,却无法染红那嘴唇,于是,她的眼泪也跟着滴了下来,滴在他那放在被外的手背上。他震动了一下,睁开了那对失明的眸子,他徒劳的在室内搜寻。他的意识像是沉浸在几千万□深的海底,那样混沌,那样茫然,可是,他心中还有一点活着的东西,一丝欲望,一丝渴求,一丝迷离的梦……他挣扎,他身上像绑着几千斤烧红的烙铁,他挣扎不出去,他呻吟,他喘息,于是,他感到一只好温柔好温柔的手,在抚摩着他的面颊,他那发热的、烧灼着的面颊,那只温柔而清凉的小手!他有怎样荒唐而甜蜜的梦!他和自己那沉迷的意识挣扎,不行!他要拨开那浓雾,他要听清楚那声音,那低低的、在他耳畔响着的啜泣之声,是谁?是谁?是谁?他挣扎,终于,大声的问:

  “是谁?”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大而响亮,但是,他发出的只是一声蚊虫般的低哼。于是,他听到一个好遥远好遥远的声音,在那儿啜泣着问:“你说什么?霈文!你要什么?”

  “是谁?是谁?”他问着,轻哼着。

  方丝萦捧着他的手,那只唯一没受伤的手,她的唇紧贴在那手背上,泪水濡湿了他的手背。然后,她清清楚楚的说:

  “是我,霈文,是我,含烟。”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自认是含烟了。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发现他的身子不再蠕动,不再挣扎,不再呻吟,她恐慌的抬起头来,他直挺挺的躺在那儿,眼睛直瞪瞪的。他死了!她大惊,紧握着那只手,她摇着他,恐惧而惶然的喊:

  “霈文!霈文!霈文!”

  “是的,”他说话了,接着,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梦呓似的说:“我有一个梦,一个好甜蜜好疯狂的梦。”

  方丝萦仰头向天,谢上帝,他还活着!扑到枕边,她急促的说:“你没有梦,霈文,一切都是真的,我在这儿,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听着!霈文,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为我,为亭亭,为——我们的未来。”泪滑下她的面颊,她泣不成声:“你要好好活着,因为我那么爱你,那么那么爱你!”

  他屏息片刻,真的清醒了过来。血液重新在他的血管中流动,意识重新在他的头脑里复活。他从那几万丈深的海底升起来了,升起来了,升起来了,一直升到了水面,他又能呼吸,又能思想,又能欲望,又能狂欢了!他捉住了那甜蜜的语音,喘息着问:“含烟,是你吗?真是你吗?你没有走吗?是你在说爱我?还是我的幻觉又在捉弄我?”“是我,真的是我!”方丝萦——不,含烟迫切的回答。许许多多的话从她嘴中冲了出来,许许多多心灵深处的言语。她不再顾忌了,她不再逃避了,她也不再欺骗自己了。“我不再离去,十年来,我从没有忘记你,我从没有爱过另一个人!霈文!从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结婚前跑回国,为什么逗留在这儿,不愿再回去,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也从没有真心想嫁给亚力过!从没有!从没有!从没有!”

  她一连串的说着,这些话不经考虑的从她嘴中像倒水般倾出来,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都觉得惊奇。但是,当这些话一旦吐了出来之后,她却忽然感到轻松了。仿佛解除了自己某一项重大的问题,和感情上的一种桎梏。她望着他,用那样深情的眼光,深深的、深深的看着他。然后,她俯下头来,忘情的把自己柔软而湿润的唇贴在他那烧灼的、干枯的唇上。“我爱你,”她哭泣着说:“我将永不离开你了,霈文,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你要赶快好起来,健康起来,因为——我需要你!”“含烟!”他低呼着,从心灵深处绞出来的一声呼号。“我能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吗?我不是由于发热而产生了错觉吗?含烟!告诉我!告诉我!向我证实!含烟!帮助我证实它!”他急切的:“否则我会发疯,我会发狂!含烟,帮助我!”

  “是的,是的!”她喊着,拿起他的手来,她用那满是泪痕的面颊依偎它,用那发热的嘴唇亲吻它,俯下身去,她不停的吻他的脸,吻他的唇,嘴里不住的说着:“我吻你,这不是幻觉!我吻你的手,我吻你的脸,我吻你的唇!这是幻觉吗?我的嘴唇不柔软不真实吗?噢,霈文,我在这儿!你的含烟,你那个在晒茶场上捡来的灰姑娘!”

  “哦,我的天!”柏霈文轻喊,生命的泉水重新注入了他的体内,他虽看不见,但他的视野里已是一片光明。他以充满了活力的、感恩的声音轻喊:“我不该感恩吗?那在冥冥中操纵着一切的神灵!”然后,他的面颊紧倚着含烟的手,泪,从他那失明的眸子里缓缓地、缓缓地流了下来。

  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医生跨进了这间病房,他看到的是一幅绝美的图画。病人仰卧着,正在沉沉的熟睡中,在他身边的椅子上,那娇小的含烟正匍伏在椅子的边缘上,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在病床上,那白皙的脸庞上泪痕犹新,乌黑的睫毛静悄悄的垂着,她在熟睡,而她的手,却紧握着病床上病人的手。早上初升的太阳,从窗口斜斜的射了进来,染在他们的头上、手上、面颊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与和平。

  医生轻咳了一声,含烟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紧张的看向床上,她失声的问:“他——死了吗?”“哦,不,”医生说,微笑着:“他睡得很好。”他诊视他,然后,他转过头来,对含烟温柔而鼓励的笑着:“你放心,柏太太,他会好起来。”“没有危险了吗?”含烟急切的问。

  “是的,他会复元的!”

  哦,谢谢天!她站在床边,那样狂喜的看着在熟睡中的柏霈文,她忽略了医生对她的称呼,也忽略了医生对她的道别,她只是那样欣慰的、那样带笑又带泪的看着柏霈文。这样不知看了多久,她才突然醒悟的冲到电话机边,她必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亭亭!立刻告诉她们。她拨通了号码,立即,那面传来了爱琳的声音:“怎样了?”“哦,他会好!”她喘息着说:“医生说没有危险了!你告诉亭亭一声吧!等会儿你带亭亭来吗?”

  “哦,可能,或者。”爱琳的声音有些特别。“总之,现在大家放心了。”“是的。”含烟不能掩饰自己语气里的兴奋:“医生说,他很快就会复元,他现在睡着了。”

  “好的,”爱琳轻声说:“那么再见吧!”

  “再见!”挂断了电话,她坐回到床边的椅子里,凝视着柏霈文,她现在已经了无睡意。抚平了柏霈文的枕头,拉好了他的棉被,她深深的、深深的望着那张饱经忧患的脸庞。然后,一层乌云轻轻的、缓缓的、悄悄的移了过来,罩住了她。哦,天!她曾对他有怎样的允诺!有怎样的招供!而事实上呢?她将如何向爱琳交代?爱琳,她同样有权占有她的丈夫呀!哦,天!问题何尝解决了?她曾对爱琳保证过她将离去,她曾发誓要成全另一份婚姻,而现在,自己对霈文说了些什么?永不分开!永不离去!但是……但是……但是……爱琳又将怎样?

  她的心混乱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烦躁不安了!她眼前浮起了爱琳那对冒火的大眼睛,耳边似乎听到了她那坏脾气的指责与诟骂。呵!无论如何,爱琳毕竟是个合法的妻子,自己只是个天涯归魂而已!而现在,而现在……到底自己将魂归何处呢?柏霈文在枕上蠕动,吐出了两声轻轻的呓语:

  “含烟?含烟。”她把头凑过去,含泪望着那张依旧苍白的脸。呵,霈文,霈文,郎情如蜜,妾意如绵,为什么好事多磨,波折迭起?我们已经经过了十载相思,和两次生离死别的考验,难道直到今天,仍然必须分手?呵,呵,霈文!难道我们竟无缘至此?

  她把手伸到唇边,下意识的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思绪越来越像一堆乱麻,越整理就越凌乱,而她的感情却越来越强烈,越鲜明,她不愿离开他!她爱他!就这样,她坐在那儿,不知想了多久,直到门上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她跳起来,爱琳来了,她知道。她将退开了,那个“妻子”来了。她叹息,无奈的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立刻,她呆了呆。门外,是亚珠牵着亭亭,没有爱琳的影子。她奇怪的问:“太太呢?”“她走了!”亚珠说:“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她说她不再回来了!”“什么意思?”她瞪着亚珠。

  “我也不知道,她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亚珠递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含烟狐疑的接了过来,看看封面,上面写的是:“章含烟女士亲展”

  她握住了信封,好一阵心神恍惚。然后,她把亭亭拉了进来,吩咐亚珠仍然回家去料理家里的事。关上房门,她叫亭亭不要惊醒了柏霈文。亭亭乖巧的点头,这孩子,自从知道父亲脱险后,就已经笑逐颜开了。搬了一张椅子,她坐在柏霈文的身边,安安静静的看着他,一声大气也不出。含烟坐回到椅子里,迫不及待的,她拆开了爱琳的信。首先,她抽出了一张信笺,上面是这样写的:

  “含烟:

  真奇怪!我今天会写信给一个有这个名字的女人!含烟,含烟!我必须承认,这名字始终是我所深恶痛绝的,是我爱情生命上的一个恶瘤,但是,现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上帝知道!我已经不再仇视你了,奇怪吗?含烟?记得那天晚上,你在我屋里,我们曾经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过,你告诉我,你不再爱霈文了,‘恳求’我留下,你说,他还会爱上我,我不该轻易的放掉了我的爱情。啊,含烟,你说服了我。(现在想来,我是有点傻气的,不过,你比我更傻!)于是,我留下,徒劳的去筑我那堵爱情的墙。但是,含烟山庄的钢架都竖了起来,我这堵墙却依然连地基都没有!含烟!我惭愧!我不是个好的建筑师!于是,我发现了,我在他心中根本连一丝一毫的地位都没有,我永不可能走进他的心灵,今生,今世,连来生,来世都不可能!他心里只有你!等到车祸事件发生以后,我就更明白了。含烟,你欺骗了我,你爱他远胜过我爱他!既然你如此爱他而肯退让,只为了我一时醉后失言!你这样的胸襟,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含烟,你折服了我。今晨,我无意间在你的教科书中看到一张纸条(随函附上),一切十分鲜明了!你的心愿、你的意图也表明无遗。霈文是对的,我留下,是三颗心灵的破碎,我离开,是一个家庭的团圆!所以,我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告诉他,我不要工厂,我不要金钱,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并不穷困,这些年来,我手边也积了不少钱,我会过得很好。也不必为我难过,谁知道命运怎样安排呢?说不定离开霈文以后,我会找到一份真正属于我的爱情,建立起我的‘含烟山庄’!

  再见了!含烟。我承认,当我写这封信时,我心中酸楚。但是,我也有份快感,我想,最起码,我走得漂亮!我做得潇洒!最后,我祝福你们。请珍惜你们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吧!有位作者最喜欢在书中提两句话,是:‘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姻缘!’我也将这两句话送给你们!再祝福你们一次!

  爱琳”

  一口气将这封信看完,含烟说不出她心中的感觉,只觉得心灵悸动,而热泪盈眶。再拿起那个信封,她抽出的是一张爱琳已签好名、盖好章的离婚证书。另外,那里面附了一张纸条,打开来,竟是含烟在一个多月前,随意写下的那首小诗: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界,几许痴迷?

  十载离散,几许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是的,她已经归来了,从另一个世界里归来了。她捧着那些信封信笺,俯身向柏霈文。刚好霈文醒来,他用担忧的声音喊:“含烟?”“是的,我在这儿呢。”她用带泪的、轻快的声音回答。一面紧握住了他的手。一面,她把亭亭——那个满脸惊诧的孩子——也紧拥在怀中。三颗头颅紧靠在一起,不,是三颗心紧靠在一起。

  于是,我们的故事完了。

  于是,新的含烟山庄建造了起来,比以前的更华丽,更雅致,更精美。因为,除了用砖头石块建造以外,这山庄还用了大量的爱——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华屋。

  于是,在一个新的、五月的清晨,那些在山坡上采茶的姑娘,都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对那栋树木葱笼、花叶扶疏的花园望去。因为,在那庭院深深之处,正飘出一个小女孩银铃似的笑声和高呼声:“爸爸,妈!你们藏在那儿呀?好,给我抓到了!”

  接着,是一大串的笑声。和一个孩子快乐的歌声: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心里真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摔了一身泥!”快乐是具有感染性的,采茶的姑娘们都相视而笑,连那站在一边监工的高立德,也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

  含烟山庄的歌声仍然继续不断的飘出来,飘出来,飘出来……从那深深庭院中飘出来,从那爱的世界里飘出来。飘到好远、好远、好远的地方!

  这是一个温馨的、有情的世界,不是吗?

  ——全书完——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黄昏于台北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8楼 发表于: 2007-06-30
29



  接下来的一个月,柏霈文的日子是在一种迷乱和混沌中度过的。方丝萦每日带着亭亭早出晚归,一旦回到柏宅之后,她也把绝大部份的时间耗费在亭亭的身上,理由是期考将届,孩子需要复习功课。柏霈文有时拉住她说:

  “别那样严重,你已经不是家庭教师了呵!”

  “但是,我是个母亲,是不?”她轻声说,迅速的摆脱他走开了。柏霈文发现,他简直无法和方丝萦接近了,她躲避他像躲避一条刺猬似的。他常常守候终日,而无法和她交谈一语,每夜,她都早早的关了房门睡觉,清晨,天刚亮,她就带着亭亭出去散步,然后又去了学校。柏霈文知道方丝萦在想尽方法回避他,但他并不灰心,因为,寒假是一天天的近了,等到寒假之后,他相信,他还有的是时间来争取她。

  而爱琳呢?这个女人更让柏霈文摸不清也猜不透,她似乎改变了很多很多,她绝口不提离婚的事,每当柏霈文提起的时候,她就会不慌不忙的,轻描淡写的说:

  “急什么?我还要考虑考虑呢!”

  这种事情,他总不能捉住爱琳来强制执行的。于是,他只好等下去!而爱琳变得不喜欢出门了,她终日逗留在家内,不发脾气,不骂人,她像个温柔的好主妇。有一天晚上,柏霈文竟惊奇的听见,爱琳和亭亭以及方丝萦三个人不知为了什么笑成了一团。这使他好诧异,好警惕,他怕爱琳会在方丝萦面前用手段。笼络政策一向比高压更收效,他有些寒心了。于是,他加紧的筹划着重建含烟山庄,对于这件事,方丝萦显露出来的也是同样的冷淡和漠不关心。爱琳呢?对此事也不闻不问。这使柏霈文深受刺激,但是,不管怎样,这年的年尾,含烟山庄的废墟被清除了,地基打了下去,新的山庄开工了。就这样,在这种混混沌沌的情况中,寒假不知不觉的来临了。和寒假一起来临的,是雨季那终日不断的,缠缠绵绵的细雨。这天早上,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方丝萦来到了柏霈文的房中。“我想和你谈一谈,柏先生。”

  “又是柏先生?”柏霈文问,却仍然惊喜,因为,最起码,她是主动来找他的,而一个月以来,她躲避他还唯恐不及。“亭亭呢?”他问。“爱琳带她去买大衣了,孩子缺冬衣,你知道。”

  柏霈文一愣,什么时候起,她直呼爱琳的名字了?爱琳带亭亭去买大衣!这事多反常!这后面隐藏了些什么内幕吗?一层强烈的、不安的情绪掩上了他的心头,他的眉峰轻轻的蹙了起来。“我不知道爱琳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跟她提过离婚,但她好像没这回事一样,改天我要去请教一下律师,像我们这样复杂的婚姻关系,在法律上到底那一桩婚姻有效?说不定,我和爱琳的婚姻是根本无效的,那就连离婚手续也不必办了。”“你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去找律师,”方丝萦在椅子中坐了下来。“这是根本不必要的。爱琳是个好妻子,而你也需要一个妻子,亭亭需要一个母亲,所以,你该把她留在身边……”“我有妻子,亭亭也有母亲,”他趋近她,坐在她的对面,他抓住了她的手。“你就是我的妻子,你就是亭亭的母亲,我何必要其他的呢?”方丝萦用力的抽出自己的手来。

  “你肯好好的谈话吗?”她严厉的问:“你答应不动手动脚吗?”“是的,我答应。”他忍耐的说,叹了口气。“你是个残忍的,残忍的人,你的心是铁打的,你的血管全是钢条,你残酷而冰冷,我有时真想揉碎你,但又拿你无可奈何!假若你知道我对你的热情,对你的痴狂,假若你知道我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所受的煎熬,假若你知道!只要知道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不,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就好了!”

  “你说完了吗?”方丝萦静静的问。

  “不,我说不完,对你的感情是永远说不完的,但是,我现在不说了,让我留到以后,每天说一点,一直说到我们的下辈子。好了,我让你说吧!不过,假若你要告诉我什么坏消息,你还是不要说的好!”

  “不是坏消息,是好消息。”

  “是吗?那么,说吧!快说吧!”

  “我要结婚了!”他屏息了几秒钟,他脸上的肌肉僵住了,然后,很快的,他恢复了自然,用急促的声音说:

  “是的,当然,我们要重新举行一次婚礼,一次隆重而盛大的婚礼,我保证……”“你弄错了,先生,我不是和你结婚,我要回美国去,亚力有信来,他正等着我去完婚,所以,我已经订了下礼拜天的飞机票。正心那儿,我也已经上了辞呈了。”

  方丝萦一口气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然后,室内好安静,静得让她心惊。她看着柏霈文,他坐在那儿,深靠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像是突然被巫师的魔杖点过,已经在一刹那间成了化石,他的脸上毫无表情,那失明的眸子显得呆滞,那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那脸色已像一张纸一般苍白。他不说话,不动,不表情,只有那沉重的呼吸,急促的、迅速的掀动了他的胸腔。方丝萦几乎是痛苦的等着时间的消逝,似乎好几千、好几万个世纪过去了。柏霈文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他的声音喑哑而枯涩:“别开这种玩笑,含烟,这太过分了。”

  “不是玩笑,先生。”方丝萦的声音有些儿颤抖,她的心脏在收紧。“我确实已经订了飞机票,我的未婚夫正在国外等着我。”

  柏霈文的牙齿咬住了嘴唇,咬得那样紧,那样深,方丝萦又开始觉得紧张和软弱。他的脸色益形苍白了,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着,他的手指紧抓了椅子的扶手,手背上的血管也都凸了起来。“说清楚一点,”他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困难的说,喉头紧逼着,紧逼得疼痛。“我要回美国去了,我在台湾的假期已经结束了,我看过了亭亭,我相信她以后会过得很好,所以——所以,我已经无牵无挂,我要回到等我的那个男人身边去。就是这样,不够清楚吗?”“等你的男人!你应该弄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等你的男人!”他倾向前面,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立即,他的手指加重了力量,捏紧了她,他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似乎想把她捏碎。他的声音咬牙切齿的从齿缝里迸了出来:“含烟!看看我!我才是等你的男人!我等了你整整十年了!含烟!你看清楚!”方丝萦的手臂疼痛,痛得她不由自主的从齿缝中吸着气,她软弱的说:“你弄痛了我!”“我弄痛了你?是的,我要弄痛你!”他更加重了力量。“我恨不得弄碎你,你这个没有心、没有情感的女人!你要我怎样求你?怎样哀恳你留下?你要我怎样才能原谅我?要我下跪吗?要我跟你磕头、跟你膜拜吗?你说!你说!你到底要我怎样?要我怎样?”“我不要你怎样,”方丝萦忍着痛说,泪水在眼眶中旋转。“我早就说过,我已经原谅你了。我回美国去,与原谅不原谅你是两回事!”“怎么两回事?你既然已经原谅我了,为什么不肯留下?”

  “爱情。”她轻声的、痛苦的吐出这两个字来。“爱情,你懂吗?”“爱情?”他咬牙。“什么意思?”

  “为了爱情,我必须回去!”

  他的手指更用力了。“你的意思不是说,你爱那个——”他再咬牙。“那个见鬼的亚力吧!”“正是。”她说,吸了口气,痛得咧了咧嘴。“正是这意思!”

  “你撒谎!”他恶狠狠的说,脸色由白而红,他用力的摔开了她,跳起来,他走向桌子前面,在桌子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咆哮着说:“你撒谎!撒谎!撒谎!”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他用两只手紧紧的抱住了头,痛苦的把脸埋在桌面上。“含烟,你撒谎,你不该撒这样的谎!你承认吧,你是撒谎,是吗?是吗?”他的声音由暴怒而转为哀求。“是吗?”

  “不是。”方丝萦闭上了眼睛,把头转向了一边,她不敢再看他。“很抱歉,我说的是真的,你不可能希望十年间什么都不改变,尤其是爱情。”

  他的头抬了起来,一下子,他冲回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子,他握住了她的双手,把一张被热血所充满的面庞对着她,他的声音里夹带着苦恼的热情,急促的说:

  “想想看!含烟,回忆回忆我们新婚时的日子!你还记得那支歌吗?含烟?你最爱唱的那一支歌?我俩在一起,誓死不分离,花间相依偎,水畔两相携……记得吗?含烟,想想看!我虽不好,我们也曾有过一些甜蜜的时光,是吗?含烟?想想看,想想看……”“哦,”她站了起来,摆脱开他,一直走到窗子前面。“这是没有用的,霈文,我抱歉!”

  他追到窗前来,轻轻的揽住她的肩。

  “不要马上走。”他在她的耳畔说,他的下巴紧贴在她的鬓边,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十分的温柔,在温柔之余,还有份动人心魄的挚情。“再给我一段时间,我请求你。含烟,不要马上走。或者你会再爱上我。”

  “哦,不行,霈文,我将在下星期天走。”她说,痛苦的咽了一口口水。“我可以打电话去退掉飞机票。”

  “没有用的,霈文,没有用。”她猛烈的摇着头。

  “你的意思是,你再也不可能爱上我?”

  方丝萦闭了一下眼睛,她觉得好一阵晕眩。

  “是的!”她狠着心说。

  他揽着她的肩头的手捏紧了她,他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他的声音仍然温柔,温柔得让人心碎。

  她用力的摇头。“不为什么,不为什么,只是——只是爱情已经消逝了,如此而已!”“爱情还可以重新培养。”

  “不行,霈文,不行。我抱歉,真的。我要走了,只希望……”她的声音有些儿哽咽。“在我走后,你和爱琳,好好的照顾亭亭,多爱她一些,霈文,那是个十分脆弱又十分敏感的孩子。”“你留下来,我们一起照顾她。”他震颤的说。

  “不行,我必须走!”“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抱歉,霈文。”他的手捏紧了她的肩膀,他的嘴里的热气吹在她的耳际,他的声音里有着风暴来临前的窒息与战栗:

  “别再说抱歉,给我一个理由!什么原因你不能接纳我的爱?我不要你爱我,我不敢再作这种苛求,我只求你留下,让我奉献,让我爱你,你懂吗?留下来!含烟,留下来!”

  “不,哦,不!”她挣扎着,在他的怀抱中挣扎,在自己的情感中挣扎。“我必须走,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不再爱你了!”“我知道,”他屏着气说:“因为我是一个瞎子!是吗?是吗?”方丝萦咬紧了牙,故意不回答。她知道这种沉默是最最残忍的,是最最冷酷的,是最最无情的。但是,让他死了这条心吧!她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中了重点,是不是?”他的声音喑哑而凄厉。她的沉默果然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他受到了一份最沉重、致命的打击。“我不再是你梦里的王子,我只是个瞎了眼睛的丑八怪!你另有英俊的男友,你不再看得起我!对不对?”他用力捏住她的肩膀,他的声音狂暴而怆恻:“你老实说吧!就是这原因!你不要一个残废!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你说!你说!”

  “我……啊,请放手!”她勉强的扭动着身子,泪在脸上爬着。“我抱歉!”他猛力的把她一把推开,那样用力,以至于她差点摔倒,她跄踉的收住步子,扶住桌子站在那儿,喘息的,她望向他,他苍白的脸上遍布着绝望的、残暴的表情,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是让人害怕的,让人心惊胆战的。他像一个濒临绝境的野兽,陷在一份最凄惨的、垂死的挣扎中。站在那儿,他哮喘着,头发散乱,呼吸急促,他发出一大串惊人的、撕裂般的吼叫:“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你要走!马上走!离开我远远的!别再让我听到你的声音!走吧!走吧!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听到了吗?”他停住,然后,集中了全身的力量,他大叫:“走!”方丝萦被吓住了,她从没有看过他这种样子,一层痛苦的浪潮包裹住了她。在这一刹那,她有一个强烈的冲动,她想冲上前去,抱住这个痛苦的、狂叫着的野兽,抚平那满头的乱发,吻去那唇边的暴戾,安抚下那颗狂怒的心和绝望的灵魂。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用手握住了自己的嘴,压制住那即将迸裂出来的啜泣,然后,她逃出了那间房间,一直冲回自己的卧房里。直到中午,亭亭和爱琳回来了,方丝萦才从她的房里走出来。亭亭穿着一件簇新的小红大衣,快乐得像个小天使,看到方丝萦,她扑上来,用胳膊抱着方丝萦的脖子,不住口的叫着:“老师!你看我!老师!你看我!”

  她旋转着,让大衣的下摆飞了起来。然后,她又直冲到柏霈文的房门口,叫着说:

  “爸爸!我买了件新大衣!你摸摸看!”

  一面喊着,她一面推开了门,立即,她怔在那儿,诧异的说:“爸爸呢?”方丝萦这才发现,柏霈文根本不在屋里,她和爱琳交换了一个眼光。走下楼来,亚珠才说:

  “先生出去了。一个人走出去的。”

  “没穿雨衣吗?”爱琳问:“雨下得不小呢!”

  “没有。”爱琳看了看方丝萦,低声的问:

  “你告诉他了?”“是的。”她祈求的看了爱琳一眼:“你去找他好吗?”

  “你认为他会在什么地方?”

  方丝萦轻咬了一下嘴唇。

  “含烟山庄。”她低低的说。那山庄自从雨季开始,就暂时停工了,现在,只竖起了一个钢筋的架子,和几堵砌了一半的矮墙。爱琳沉吟了片刻,她的眼中飘过了一抹难过的、困扰的表情,然后,她叹了口气:

  “好吧!我去!”披了一件雨衣。她去了。一小时之后,她独自折了回来,雨珠在她雨衣上闪烁。她带着满脸怒气的,满眼的暴躁和烦恼,气呼呼的把雨衣脱下来,摔在沙发上,洒了一地的水珠。她那暴躁易怒的本性又发作了,对着方丝萦,她大声的叫着说:“让他去死吧!”“他在吗?”方丝萦担心的问。

  “是的,像个傻子一样坐在一堵墙下面,淋得像个落汤鸡,我叫他回家,你猜他对我说什么?他大声的叫我滚!叫我不要管他!说我们都是千金贵体,要他这个瞎子干什么?他像只野兽,他疯了!我告诉你!他已经疯了!让他去死吧!那个不知好歹的浑球!我再也不要管他的事!永远也不要管他的事!他那个没良心的混蛋!”瞪着方丝萦,她喘了一口气:“我没有办法叫他回来,所以我把他好好的大骂了一顿!”

  “你骂他什么?”方丝萦的心脏提升到了喉咙口。

  “我骂他是个瞎了眼睛的怪物!我告诉他谁也不在乎他!那个瞎子!那个残废!所以我叫他去死,赶快去死!”

  呵!不!方丝萦脑中轰然一响,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呵!不!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一个人已经够了,怎能再加一个!爱琳,你才是浑球!你才是傻瓜!啊,不!这太残忍!抓起了沙发上那件雨衣,她对门外冲了出去。跳进了花园内的汽车,她对老尤说:“快!去含烟山庄!”老尤发动了车子,风驰电掣的,他们到了山庄前面的大路上,跳下了车子,方丝萦对老尤说:

  “你也来,老尤,我们把柏先生弄回家去!”

  老尤跟着方丝萦向山庄内走,可是,才走了几步,柏霈文已经从里面跌跌冲冲的,大踏步的迈了出来,他的衣服撕破了,他浑身都是雨水和污泥,他的头发滴着水,脸上有着擦伤的血痕,显然他曾摔了跤,他看来是狼狈而凄惨的。他的面色青白而可怖,有股可怕的蛮横,那呆滞的眸子直勾勾的瞪着,他是疯了!他看来像是真的疯了!方丝萦奔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她心如刀绞。含着泪,她战栗的喊:

  “霈文!”“滚开!”他大声说,一把推开了她,他用力那样大,而下过雨的地又湿又滑,她站不住,摔倒在地下,老尤慌忙过来搀扶她。同时,柏霈文已掠过了他们的身边,一直往前冲去,他笔直的撞在汽车上,撞了好大的一个跄踉,他站起身来。于是,方丝萦看到他打开车门,她尖叫着说:

  “老尤,别管我,去拉住柏先生,快!”

  老尤冲了过去,可是,来不及了,柏霈文已经钻进了驾驶座,立即,他熟练的发动了车子。方丝萦从地上爬了起来,奋力的追了过来,哭着大喊:

  “霈文!不要!霈文,听我说……霈文!”

  车子“呼”的一声向前冲出去了,方丝萦尖声大叫,老尤追着车子直奔。方丝萦一面哭着,一面跑着,一面叫着,然后,她呆立在那儿,透过那茫茫的雨雾,看着那车子直撞向路边的一棵大树,再急速的左转弯,冲向山坡上的一块巨石,然后轰然一声巨响,车子整个倾覆在路边的茶园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7楼 发表于: 2007-06-30
28



  天气是多变的,早上还是晴朗的好天气,到下午却飘起了霏霏细雨,天空黑暗了下来,秋意骤然的加浓了。放学的时候,方丝萦已经感到那份凉凉的秋意,走出校门,一阵风迎面而来,那样凉飕飕的,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抬头看了看天空,云是低而厚重的,校门口的一棵不知名的树,撒了一地的落叶。细细的雨丝飘坠在她的脸上,带来一份难言的萧索的感觉。“哦,老尤开车来接我们了。”亭亭说。

  真的,老尤的车子停在路边,他站在那儿,恭恭敬敬的打开了车门,微笑着说:“下雨了,先生要我来接你们。”

  方丝萦再仰头看了看天空,雨丝好细,好柔,好轻灵。像烟,像雾,像一张迷迷蒙蒙的大网。她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那份浓浓的秋意。然后,她对老尤说:

  “你把亭亭带回去,我想在田野间散散步。”

  “你没有雨衣,小姐。”老尤说。

  “用不着雨衣,雨很小,你们去吧!”

  “快点回来哦!老师,你淋雨会生病。”亭亭仰着一张天真的小脸说。“没关系,去吧!”她揉了揉亭亭的头发,推她钻进了汽车。车子开走了。沿着那条泥土路,方丝萦向前慢慢的走着。雨丝好轻柔,轻轻的罩着她。她缓缓的向前移动,像行走在一个梦里,那恻恻的风,那蒙蒙的雨,那泥土的气息,和那松涛及竹籁,把她牵引到了另一个境界,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朦胧而混沌的境界里。她沉迷了,陶醉了,就这样,她一直走到了含烟山庄的废墟前。推开了那扇铁门,她走进去,轻缓的游移在那堆残砖废瓦中。雨雾下的废园更显得落莫,显得苍凉。那风肆无忌惮的在倒塌的门窗中穿梭,藤蔓垂挂在砖墙上,正静悄悄的滴着水,老榕树的气根在寒风中战栗,柳树的长条上缀满了水珠,亮晶晶的,每滴水珠里都映着一座含烟山庄——那断壁残垣,那枯藤老树。她叹息。多少的柔情,多少的蜜意,多少古老的往事。都湮没在这一堆废墟里。谁还能发掘?谁还能找寻?那些埋葬的故事和感情?属于她的那一份梦呢?像这废墟,像这雨雾,一般的萧索,一般的迷蒙,她怕自己再也拼不拢那些梦的碎片了。在一堆残砖上坐下来,她陷入一种沉沉的冥想中,一任细雨飘飞,一任寒风恻恻。她不知坐了多久,然后,她被一声呼唤所惊动了。“含烟!”

  她抬起头来,一眼看到柏霈文正站在含烟山庄的门口,带着满脸的焦灼和仓皇。他那瘦长的影子浴在薄暮时分的雨雾里,有份特殊的孤独与凄凉。

  “含烟,你在吗?含烟?”柏霈文走了进来,拄着拐杖,他脚步微带跄踉。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雨衣,在他的臂弯中,搭着方丝萦的一件风衣。方丝萦从断墙边站了起来,她不忍看他的徒劳的搜索。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她说:“是的,我在这儿。”一层狂喜的光彩燃亮了他的脸,他伸出手来触摸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哦,我以为……我以为……“他喃喃的说着。

  “以为我走了?”她问,望着他,那张脸上刻画着多么深刻的挚情!带着多么沉迷的痴狂!哦!要狠下心来离开这个男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她真会吗?带走他那黑暗世界中最后的一线光明?“哦,是的,”他仓促的笑了,竟有点儿羞涩。“我是惊弓之鸟,含烟。”他摸摸她的头发,再摸摸她那冰冷的手。“你湿了,你也冷了!多么任性!”他帮她披上了风衣,拉紧她胸前的衣襟。“老尤说你不肯上车,一个人冒着雨走了,我真吓了一大跳。呵,别捉弄我了,你再吓我几次,我会死去。”

  “我只是想散散步。”她轻声说,费力的把眼光从他脸上掉开,望着那雨雾下的废墟。“这儿像一个坟场,埋葬了欢乐和爱情的坟场。”“会重建的,含烟,”他深沉的说:“我答应过你,一切都会重建的。”“有些东西可以重建,只怕有些东西重建不了。”于是,她轻声的念一首诗,一首法国诗人魏尔仑的诗: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园中,

  刚刚飘过两条影子朦胧。

  他们眸子木然,双唇柔软,

  他们的言谈几乎不可闻。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园中,

  两个幽魂唤回往事重重。

  ……——那时,天空多蓝,希望多浓!

  ——希望已飞逸,消沉,向夜空。

  如此他们步入野燕麦间,

  只暮天听见他们的言谈。”

  “你在念什么?”柏霈文问。

  “一首诗。”“希望你没有暗示什么,”柏霈文敏感的说:“我现在很怕你,因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把握不住你的情感,我总觉得,你在想办法离开我。于是,我必须用我的全心来窥探你,来监视你,来牢笼你。”“再给我筑一个金丝笼,像以前一样?那个笼子几乎关死了我,这一个又将怎样?”

  “没有笼子。”他说。“那你就任我飞翔吧!”

  他打了个寒战,声音微微有些儿战栗:

  “我将任你飞翔,但是,小鸟儿却知道那儿是它的家。”

  “是吗?”她幽幽的问,看着那废墟。我的家在那儿呢?这废墟是筑巢的所在吗?何况,鹊巢鸠占,旧巢已不存在,新巢又禁得起多少风风雨雨?

  “我们走吧,含烟,你淋湿了。”他挽着她的手。

  “我还不想回去,”方丝萦说:“淋雨有淋雨的情调,我想再走走。”“那么,我陪你走。”于是,他们走出了含烟山庄,沿着那条泥土路向前走去,暮秋的风雨静幽幽的罩着他们。好一阵,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他们一直走到了松竹桥边。听到那流水的潺□,柏霈文说:“有一阵我恨透了这一条河。”

  “哦,是吗?”她问:“仅仅恨这一条河吗?”

  “还有,我自己。”她没有说话,他们开始往回走,走了一段,柏霈文轻轻伸手挽住了她,她没有抗拒,她正迷失在那雨雾中。

  “我一直想告诉你,”柏霈文说:“你知道,三年前,妈患肝癌去世了。你知道她临死对我说的是什么?她说:‘霈文,如果我能使含烟复活,我就死亦瞑目了。’自你走后,我们母子都生活在绝望和悔恨里,她一直没对我说过什么关于你的话,直到她临死。含烟,你能原谅她吗?她只是个刚强任性而寂寞的老人。”

  方丝萦轻轻的叹息。“你能吗?”“是的。”“那么,我呢?你也能原谅吗?”他紧握住了她的手,她那凉凉的、被雨水所濡湿了的手。

  她又轻轻的叹息。“能吗?能吗?能吗?好含烟?”

  “是的。”她说,轻声的。“我原谅了,早就原谅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感情。”

  “我知道,给我时间。”

  她不语,她的眼光透过了蒙蒙的雨雾,落在一个遥远的、遥远的、遥远的地方。晚上,雨下大了。方丝萦看着亭亭入睡以后,她来到了爱琳的房门口,轻轻的敲了敲门。柏霈文的门内虽没有灯光,但是,方丝萦知道他并没有睡,而且,他一定正警觉的倾听着她的动静。所以,她必须轻悄的、没有声息的到爱琳屋里,和她好好的倾谈一次。门开了,爱琳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袍,站在房门口,瞪视着她。方丝萦不等她做任何表示,就闪进了房内,并且关上了房门。用一对坦白而真挚的眸子,她看着爱琳,低低的说:“对不起,我一定要和你谈一谈。”

  爱琳向后退,把她让进了屋子,走到梳妆台前面,她燃起了一支烟,再默默的看着方丝萦。这还是第一次,她仔细的打量方丝萦,那白皙的皮肤,那乌黑的眼珠,那小巧的嘴和尖尖的小下巴,那股淡淡的哀愁,和那份轻灵秀气,自己早就该注意这个女人走呵!

  “坐吧!方——呵,”她轻蹙了一下眉毛。“该叫你什么?方小姐?章小姐?还是——柏太太?”

  方丝萦凝视着爱琳,她的眼睛张大了。

  “他都告诉了你?”“是的。”爱琳喷一口烟:“一个离奇的、让人不能相信的故事!”“天方夜谭。”方丝萦轻声的说,叹了一口气,她的睫毛低垂,微显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个淡淡的、无奈的、楚楚可怜的微笑。爱琳颇被这微笑所打动,她对自己的情绪觉得奇怪,想像里,她会恨她,会嫉妒她,会诅咒她。可是,在这一刻,她对她没有敌对的情绪,反而有种奇异的、微妙的、难以解释的感情。这是为什么?仅仅因为昨晚她曾照顾过醉后的她?“谢谢你昨晚照顾我。”爱琳忽然想了起来。

  “没什么。”“我昨晚说过什么吗?”

  方丝萦温柔的望着她,那对大眼睛里有好多好多的言语。于是,爱琳明白了,自己一定说过了一些什么,一些只能对最知己、最亲密的姐妹才能说的话。她低下头,闷闷的抽着烟。“我来看你,柏太太,因为我有事相求。”方丝萦终于开了口。

  是的,来了!那个原配夫人出来讨还她的原位了!爱琳挺直了背脊。“什么事?”她的脸孔冷冰冰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我想,我们就一切都坦白的谈吧。”方丝萦说,恳切的注视着爱琳,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的祈求。“我以一个母亲的身分,郑重的把我的孩子托付给你,请你,不,求你,好好的帮我照顾她吧!我会很感激你。”爱琳吃惊了。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诧异的瞪着方丝萦,这几句话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我很不愿这么说,”方丝萦用舌头润了润嘴唇。“但是,这是事实,你似乎不喜欢那孩子。我只请求你,待她稍微好一点……”“你在暗示我虐待了那孩子?”爱琳竟有些脸红。

  “不是的,我不敢。”方丝萦轻柔的说,露出了一股委曲求全的神态。“只是,每个孩子都希望温情,何况,你是她的妈妈,不是吗?”“你才是她的妈妈!”“她永不会知道这个。事实上,她叫你妈妈。所以,你是她的母亲,现在是,将来也是。而我呢,只不过隐姓埋名的看看她,终究要离开的。”

  “离开?”爱琳熄灭了烟蒂。“你必须说清楚一点!我以为,你将永不离开呢!”“在正心教完这一个学期,我就必须回美国去了。”方丝萦静静的看着爱琳。“现在离放寒假只有一个月了,所以,这是我停留在这儿最后的一个月。你了解我的意思了吗?我十分舍不得亭亭,假若你肯答应我,好好照顾她,我……”一层泪浪突然涌了上来,她的眸子浸在水雾之中了。“我说不出我的心情,我想,我们都是女人,都有情感,你会了解我的。”

  爱琳紧紧的注视着她,好一会儿,她没有说话,然后,她拉了一张椅子,在方丝萦对面坐了下来。她的眼光仍然深深的、研判的停留在她脸上。

  “你在施舍吗?宽宏大量的把你的丈夫施舍给另一个女人?是吗?”“不,你错了。”方丝萦迎视着她的目光,也深深的回视着她。“我不是那样的女人,如果我爱的,我必争取。问题是——”她顿了顿。“十年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我无法再恢复往日的感情,你了解吗?何况,在美国,我的未婚夫正等着我去结婚。我不可能在台湾再停留下去,我必须回去结婚。”

  两个女人对面对的看着,这是她们第一次这样深刻的打量着对方,研究着对方,同时,去费心的想了解和看透对方。

  “可是——”爱琳说:“你难道不知道他想娶你吗?他今天已经对我提出离婚的要求了。”

  “是吗?”方丝萦微微扬起了眉梢,深思的说:“那只是他片面的意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我已经不爱他了,我停留在这儿半年之久,只是为了亭亭。如果亭亭过得很快乐,我对这儿就无牵无挂了。我必定要走,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去!”“可是——”爱琳怀疑的看着她:“你就不再顾念霈文,他确实对你魂牵梦萦了十年之久!”

  “我感动,所以我原谅了他。”她说:“但是,爱情是另外一回事,是吗?爱情不是怜悯和同情。”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走定了?”

  “是的。”“他知道吗?”“他会知道的,我预备尽快让他了解!”

  爱琳不说话了,她无法把目光从方丝萦的脸上移开,她觉得这女人是一个谜,一个难解的人物,一本复杂的书。好半天,她才说:“如果你走了,他会心碎。”

  “一个女性的手,可以缝合那伤口。”方丝萦轻声的说。“他会需要你!”爱琳挑起了眉毛,她和方丝萦四目相瞩,谁也不再说话,室内好安静好安静,只有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远处,寒风正掠过了原野,穿过了松林,发出一串低幽的呼号。爱琳走到了窗边,把头倚在窗棂上,她看着窗外的雨雾,那雨雾蒙蒙然,漠漠无边。

  “我不觉得他会需要我,”她说:“他现在对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张离婚证书。”“当然你不会答应他!”方丝萦说,走到爱琳的身边来。“他马上会好转的,等我离开以后。”她的声音迫切而诚恳。“请相信我,千万别离开他!”

  爱琳掉转了头来,她直视着方丝萦。“你似乎很急切的想撮合我们?”她问。

  “是的。”“为什么?”“如果他有一个好妻子,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就摆脱了我精神上的负荷。而且,我希望亭亭生活在一个正常而美满的家庭里。”“你有没有想过,假若你和他重新结合,才算是个完美的家庭?”她紧钉着问,她的目光是锐利的,直射在方丝萦的脸上。“那已经不可能,”方丝萦坦白的望着她。“我说过,我已经不再爱他了。”“真的?你不是为了某种原因而故意这样说?”

  “真的!完完全全真的!”

  爱琳重新望向窗外,一种复杂的情绪爬上了她的心头。她觉得酸楚,她觉得迷茫,她觉得身体里有一种崭新的情感在那儿升腾,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那么女性,那么软弱。在她的血管中,一份温温柔柔的情绪正慢慢的蔓延开来,扩散在她的全身里。“好吧,”她回过头来。“如果你走了,我保证,我会善待那孩子。”眼泪滑下了方丝萦的面颊,她用带泪的眸子瞅着爱琳。在这一刹那间,一种奇异的、崭新的友谊在两个女人之间滋生了。方丝萦没有立即离去,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两个女人之间还谈了一些什么,但是,当方丝萦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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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6楼 发表于: 2007-06-30
27



  爱琳呆呆的坐在窗前,对着那满花园的阳光发愣。隔夜的宿醉仍旧使她昏昏沉沉的,昨夜的一切也都模模糊糊,但她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方丝萦,那个奇异的家庭教师,自己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记得方丝萦曾逗留在她屋里,她诉说过,她哭过,枕上的泪痕犹新!那么,那家庭教师一定已知道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而且,那家庭教师也说过一些什么,是什么呢?她努力的回忆,努力的思索,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昨晚,昨晚像隐在一层浓雾里,那样朦胧,那样混沌。唯一真实的,是当她走进客厅,开亮电灯那一刹那所见到的一幕。那长沙发,方丝萦蜷伏在那儿,像一只小猫,柏霈文紧拥着她,带着满脸最深切的激情!怎会呢?她想不透,怎会呢?或者,这只是自己的幻觉吧?或者,根本没有昨晚那一幕吧!但是,不!她还记得方丝萦的打扮,没有戴眼镜,是的,这几天她都没有戴眼镜,长发披垂,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秋装……她猛的打了个冷战,不可否认,那家庭教师相当漂亮,可是,对一个瞎子而言,漂亮又怎样呢?

  她烦躁的站起身来,在屋内兜着圈子,然后,她打开房门,直着喉咙喊:“亚珠!亚珠!亚珠!”

  亚珠急急的从后面跑过来,站在楼梯上,扬着声音回答:

  “是的,太太?”“方老师呢?”爱琳问。

  “到学校去了,和亭亭一起去的。”亚珠诧异的说。

  哦,真的!怎么这样糊涂!当然是到学校去了。爱琳咬了咬嘴唇,不管怎样,今晚她要和这个女人好好的谈一谈!她要请她走路!她绝不能允许自己的地盘内再有人侵入,一个鬼魂已经够了!又跑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哦,她不能容忍这个!她绝不能容忍!“太太?”亚珠小心翼翼的。“你要吃早餐吗?”

  “不要!给我冲杯牛奶拿到楼上来。”

  “是的。”关上了门,她继续坐在桌前沉思。奇怪,不论她怎样整理自己的思绪,她始终有点儿恍恍惚惚的。大概是酒的关系,酒会使人软弱。她发现自己并不像想像那样恨方丝萦,她心底有一点儿什么奇异的东西,在那儿不听指挥的容纳着方丝萦!她困惑而迷茫的摇摇头,昨夜,昨夜她到底和方丝萦谈了些什么。亚珠送来了牛奶,爱琳立即在她身上嗅到了一股强烈的芬芳,她冷笑着说:“玫瑰花味,你又买了玫瑰!”

  “是的,太太,买了好几打!先生叫买的!我刚刚插了好几瓶,你这儿要一瓶吗?”“不要!你去吧!”亚珠退了下去。爱琳倚着窗子,情绪更乱了。天知道!这家中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玫瑰花!玫瑰花!问题的核心在那个家庭教师身上吗?门上传来了轻微的剥啄之声,没等她回答,门被推开了。她看过去,出乎意料之外的,门外竟是柏霈文!他穿着件灰色的套头毛衣,灰色的西服裤,整洁,清爽,而且神采奕奕,爱琳惊异的望着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摆脱了他那份忧郁和消沉?他看来像一个崭新的人。不但如此,爱琳还几乎是痛心的发现,他虽然年纪已超过四十岁,虽然眼睛失明,他却依然挺拔、漂亮、儒雅,而潇洒!依然是个吸引人的男人!难怪!难怪那个方丝萦会喜欢他!她盯着他,这男人,这男人是她的?她曾多么希望揽住那个浓发的头,抚平他眉心的皱纹,吻去他唇边的忧郁,可是,她没有做到!而如今呢?是谁抚平了那眉间的皱纹,是谁吻去了那唇边的忧郁?

  “我可以进来吗?”柏霈文礼貌而温文的问,很久没有见到礼貌和温文,那不是亲切的代表,那是冷淡和疏远。爱琳知道这个,她在他心里是个陌生人。

  “是的。”她的声音生而涩。

  他走了进来,关上了房门,他对这间房子的布置并不熟悉,他是几乎不进这屋子的。爱琳故意不去帮助他,让他去摸索。他找着了沙发,坐了下来,他燃起了一支烟,一副准备长谈的模样。“昨晚你喝醉了。”他说。

  “怎样呢?”她问,不由自主的带点挑战的意味。“虽然醉了,并没有醉到看不清楚我眼前的好戏的地步!你要知道!”

  “我知道,”他吐出一口烟来,显得冷静、沉着,而胸有成竹。“我就为了这个来和你谈。”

  “别告诉我那是一时冲动……”

  “不不,”他很快的接口。“不是一时冲动,完全不是。”他定了定,慢慢的说:“爱琳,我想,我们这勉强的婚姻再维持下去,对我们两个都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我来请求离婚。”爱琳震动了一下,她紧紧的注视着他。

  “为了那个家庭教师吗?”她不动声色的问:“我想,你是真的爱上她了。”“是的。”他很干脆的回答。

  她又震动了一下。靠着窗子,她端着牛奶杯,有好半天没有说话,她的眼睛注视着杯子,杯里的热气冒了出来,升腾着,弥漫着。“怎样呢?”他问。一股怒气从她胸坎中冲到头脑里。哦哦,这个天下最痴情的人!一个家庭教师!一个家庭教师!原来那副痴情面孔都是装扮出来的呵!“谈离婚,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冷冷的说:“你不是知道我的条件吗?”他沉吟了一下。“你是指工厂?”“是的。”“你知道,工厂和茶园是分不了家的,”他困难的说:“你能提别的条件吗?例如,现款、房屋,或是一部分的茶园?”

  “不。”他咬了咬牙,烟雾笼罩着他,他显然面临了一个巨大的抉择。然后,他忽然用力的一甩头,用坚决的、不顾一切的语气说:“好吧!我给你!”爱琳大吃了一惊,她不信任的看着柏霈文,几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工厂,那是他的祖产,他事业的重心,她深深明白这工厂在他心中的分量,不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上的,这工厂有他的血,有他的汗。而现在,他竟毅然决然的要舍弃这工厂了?为了那个方丝萦?爱情的力量会这样大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层妒嫉的、痛苦的情绪抓住了她,她的声音森冷:“为了那个家庭教师,你不惜放弃工厂?她对你是这样重要吗?”“说实话,她比一百个工厂更重要。”

  “哦?”柏霈文的那份坦白更刺激了她,这女人是怎样做的?怎可能把一个男人的心收服到这个地步?她嫉妒她!她恨她!“和我离婚以后,你准备和她结婚吗?”

  他深思了一下,一种十分奇妙的神情升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被罩在一种梦似的光辉里去了,他的神情温柔,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细腻的、柔和的微笑。

  “是的。”他轻声说。这种表情,这种面色,这种她渴求而不可得的感情!她紧握着杯子,牛奶在杯中晃动,她的呼吸急促,她的头脑昏乱,她的血脉偾张。“那么,我们就这样讲定吧,”柏霈文又开口说:“总之,我们也做了六、七年的夫妻,我希望好聚好散。我今天会去台北找我的律师,我想尽快把这事办好。关于工厂,”他心痛的叹了口气:“我会叫老张来,你可以让他把帐本拿给你看。假若你没有其他的意见,我就这样子去办了!”

  “慢着!”她忽然冲口而出的。“你是这样迫不及待的要离婚呵!”“怎样呢?”柏霈文锁起了眉头。

  “我并没有同意呵!”“爱琳!”柏霈文吃惊的喊。“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同意离婚!”她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我已经答应把工厂给你!”柏霈文急切的说。“整个的工厂,你随时要,随时接收!”

  “我改变主意了!”爱琳把牛奶杯放在桌上,斩钉断铁的说:“我不要你的工厂,我也不要离婚!你想那样顺心的娶那个女人,你办不到!”“你这是为什么呢?”柏霈文的身子向前倾,焦灼使他的脸色苍白,他的眉毛锁成了一团,声音迫切而急躁:“你坦白说吧!你还想要些什么?你说吧!只要是我有的,你都拿去吧!别为难我!爱琳!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和你离婚,我爱那个女人,我不惜牺牲一切,誓必要得到她!你了解吗?反正,你不爱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就放手吧!你会得到用不完的金钱,你没有任何损失,为什么你不肯?爱琳,你就算做一件好事吧!”他简直是在哀求了!几时看到他如此低声下气过?爱琳的心脏绞紧了。“反正,你不爱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没有任何损失!”噢,柏霈文,柏霈文,你这个瞎子!瞎子!瞎子!她迅速的瞪着他,冒火的瞪着他。她的声音尖锐而高亢:“不!我不离婚!随你怎么说,我不离婚!我不要你的东西,你的财产,我只是不要离婚!”

  “你这是和我作对!”柏霈文站起身来,一直走到爱琳的面前。“你何苦呢?爱琳?使我痛苦,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呀!你的目的是什么呢?”“我讨厌那个女人!”爱琳吼了起来:“她会勾引你,是吗?她既然会强占别人的丈夫,我也有对付她的一套,我到底是这家里的女主人,是吗?我非但不要和你离婚,我还要她走!要她离开柏宅!”“爱琳!”柏霈文额上的青筋突了起来,他喘着气说:“我认清你了!爱琳,你比我想像中更坏,更恶毒,更残酷!你是冷血的动物!你没有热情,没有温暖!你宁可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却不肯成全一对苦难中的恋人!是的,我认清你了!但是,你阻止不了我!我告诉你,我这次是拚了命的!你阻止不了的,我要得到她,不管用怎样的方式,我都要得到她!”

  爱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是那样震惊,那样激动,那样不能相信!她从没看过柏霈文如此激动,如此坚决!他的话刺伤了她,刺痛了她,她喃喃的说:

  “哦!她是真的战胜了那个鬼魂了!”“鬼魂?”柏霈文厉声说:“别再提鬼魂两个字!”

  “你连提都不愿提了!”爱琳点着头:“她连含烟的位置都侵占了。”“她侵占不了含烟的位置,”柏霈文说,坚定的、冷静的。“因为她就是含烟!”“你疯了。”爱琳嗤之以鼻。

  “我没有疯,这秘密已经保不住了,坦白告诉你吧,她就是含烟!她十年前并没有淹死,而去了美国,现在,她回来了!你懂了吗?她没有侵占你的位置,是你侵占了她的!”

  “我不相信!”爱琳喘着气,猛烈的摇着头。“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这是谎话!天大的谎话!是你编出来的故事,你想含烟想疯了,才会编出这样一个荒谬的故事来!我一个字也不信!”“这却是真的!”柏霈文说:“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所以她会那样爱亭亭,所以她会愿意做亭亭的家庭教师!她骗过了所有的人,也骗过了我,直到三天前,我用电报把高立德找了来,才拆穿了她!现在,你明白了吗?你明白我为什么那样爱她,那样发疯般的要得到她了吗?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我等待了十年,我期盼了十年,我不能再失去她!我不能!”

  “哦,天!哦,天!”爱琳低呼着,不由自主的向后退,退到了沙发边,她就好软弱的倒了进去。用手蒙住了脸,她开始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她的思想混淆了,她的意识迷糊了,她的感情陷进了一份完完全全的昏乱中。这件事情打击了她,大大的打击了她。“你懂了吗?爱琳?”柏霈文又逼近了她。“我对你抱歉,十分十分抱歉,当初,我不该和你结婚的。现在,你能同情我们的处境吗?了解我们的心情吗?假若你肯离婚,我会感激你,非常非常感激你。爱琳,我会补偿你的损失,我会!”

  你补偿不了!柏霈文,你如何补偿?爱琳昏乱的想着。泪水冲进了她的眼眶。许许多多的疑惑,现在像锁链般的连锁了起来。哦,那个家庭教师,竟是亭亭的生母!怪不得她像个母鸡保护幼雏般用翅膀遮着那孩子!哦,天!怎会有这样的事情?怎会?“我不信,”她呻吟着说:“我还是不信。”

  “看看这个。”柏霈文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金鸡心。“打开鸡心,看看里面的照片!”

  爱琳接过了鸡心,打开来,那张小小的合照就呈现在眼前了,她看着那个少女,皓齿明眸,长发垂肩。她“啪”的一声合上了鸡心。是的,她改变得并不多,依然漂亮,依然风姿嫣然!她递还了那鸡心,喃喃的说:

  “是的,是她!那鬼魂!那幽灵!她踏着夜雾而来,掠夺别人的一切!”柏霈文不太明了爱琳的话,但是,他也无心去了解她的话。收回了鸡心,他以迫切的、诚恳的、近乎祈求的声调,急促的说:“你懂了吧?爱琳?懂得我为什么这样发疯,这样痴狂了吧?请答应我吧,取消了我们的婚姻关系,你就成全了一个破碎的家庭!答应了吧,爱琳!为我,为含烟,为亭亭,也为你。”爱琳痴痴的坐在那儿,有一种又想哭、又想笑的冲动。这是多么荒谬而复杂的故事!你丈夫那个早已死亡的前妻,会突然出现,来向你讨还她的位置!而现在,她将怎样呢?怎么办呢?退出自己的位置,让给那个幽魂吗?噢!她瞪着柏霈文,后者仍然在不停的说着:

  “好吗?爱琳?关于我的财产,只要我做得到,你要多少,都没有关系,我可以给你!就算你帮了我一个忙,好吗?爱琳?”好吗?爱琳?好吗?爱琳?他这一刻多温柔!所有的财产,你要多少都可以!只要还我自由!她突然猛的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一直走到窗子旁边,她大声的说:

  “我不知道!我必须要想一想!你走开吧!让我想一想,我现在没有办法答复你!”

  “爱琳!”“给我几天的时间,我现在不能作决定!我要和那个女人谈一谈!那个鬼魂!”“爱琳,”柏霈文的神情紧张。“请不要伤害她,请不要刺激她,她已经受了过多她不该受的苦难!”

  爱琳掉过头来,直视着柏霈文,她的目光奇异而古怪,她的声音深幽而低沉:“告诉我,你到底有多爱她?有多深?”

  柏霈文沉吟了一下,然后,他轻轻的念了几个句子,是含烟当日最爱唱的一支歌里的:

  “海枯石可烂,情深志不移,

  日月有盈亏,我情曷有极!”爱琳注视着窗外,视线越过了那山坡,那茶园,她似乎看到了含烟山庄,那废墟,那真是个废墟吗?泪慢慢的滑下了她的面颊,慢慢的,慢慢的,滴落在窗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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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5楼 发表于: 2007-06-30
26



  午夜,方丝萦平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呆呆的发着愣。在她身边的地毯上,她的箱子打开着,所有的衣物都已经整齐的收拾好了。她本来准备再一次的不告而别,可是,到了临走前的一刹那,她又犹豫了。她是无法拎着箱子悄无声息的离开的,而且,正心的课程必须继续下去,她以前的宿舍又早已分配给了别人。她如果要走,只好先去住旅社,然后再租一间屋子住,每天照常去正心上课。但是,这样,柏霈文会饶过她吗?“呵,这一切弄得多么复杂,多么混乱!”

  她想着,眼睛已经瞪得干而涩。这家庭,在经过爱琳这样强烈的侮辱和驱逐之后,什么地方还能容她立足?走,已经成了当急之务,她无法再顾虑亭亭,也无法再做更深一层的研究了。是的,她必须离去,必须在爱琳回来之前离去!否则,她所面临的一定是一连串更深更重的屈辱!她不能犹豫了,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女主人已经对你下了逐客令了,你只有走!她站了起来,对着地上的那口箱子又发了一阵呆,最后,她长叹了一声。合起箱子,她把它放在屋角,管他什么箱子呢?她尽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再来取这口箱子,即使不要它,也没什么关系,她不再是以前那个穷丫头了,在她的银行存折上,她还有着足够的金钱。她穿上了外套,拿起手提包,不由自主的,她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玫瑰花,依稀恍惚,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凄苦的风雨之夜!这是第二次,她被这个家庭所放逐了!呵!柏霈文,柏霈文,她与这个名字是何等无缘!她的眼睛朦胧了。

  忽然,她惊觉了过来,夜已深了,爱琳随时可能回来,此时不走,还等到什么时候?她拉了拉衣领,再叹了口气,打开房门,她对走廊里看过去,四周静悄悄的,整个柏宅都在沉睡着,柏霈文的房门关得很紧,显然,他也已经进入梦乡了。她悄悄的走了出来,轻轻的,轻轻的,像一只无声的小猫。她走下楼,客厅里没有灯光,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到。她不敢开灯,怕惊醒了下人们。摸索着,她向门口走去,她的腿碰到了桌脚,发出一声轻响,她站住,侧耳倾听,还好,她并没有惊醒谁。她继续往前走,终于走到了门口,她伸出手来,找到了门柄,刚刚才扭动了门柄,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大惊,不自禁的发出一声轻喊,然后,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抱住了,同时,听到了霈文那低沉而喑哑的声音:

  “我知道你一定又会这样做!不告而别,是吗?所以我坐在这儿等着你,你走不了!含烟,我不会再放过你了!永远不会!”她挣扎着,想挣出他的怀抱,但他的手腕紧箍着她,他嘴里的热气吹在她的脸上。“这样是没用的,”她说,继续挣扎着。“你放开我吧!如果我安心要走,你是怎样也留不住的!”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要你打消走的念头!你必须打消!”“留在这儿听你太太的辱骂?”她愤愤的问。“十年前我在你家受的屈辱还不够多,十年后再回到你这儿来找补一些,是吗?”“你不会再受任何委屈,任何侮辱,我保证。”

  “你根本保证不了什么。”她说:“你还是放开我吧,我一定要在你太太回来前离开这儿!”

  “你就是我太太!”她停止了挣扎,站在那儿,她在黑暗中瞪视着他的脸,一层愤怒的情绪从她胸中升了起来,迅速的在她血管中蔓延。许许多多积压的委屈、冤枉、愤怒,都被他这句话所勾了起来,她瞪着他,狠狠的瞪着他,憋着气,咬着牙,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还敢这样说?你还敢?你给过我一些什么?保护?怜惜?关怀?这十年来,你在做些什么……”

  “想你!”他打断了她。

  “想我?”她抬高了眉毛。“爱琳就是你想我想出来的吗?”

  “那是妈的主意,那时我消沉得非常厉害,她以为另一个女人可以挽救我,自你走后,妈一直对我十分歉疚,她做一切的事,想来挽回往日的过失,你不知道,后来妈完全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想听!”她阻止了他。“我不想再听你的任何事情,你最好放开我,我要走了!”

  “不!”他的手更加重了力量。“什么都可以,我就是不能放开你!”“你留不住我!你知道吗?明天放学后,我可以根本不回来,你何苦留我这几小时,让我再受爱琳的侮辱?你如果还有一点人心,你就放手!”

  “我不能放!”他喘息着,他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激情。“十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失去过你,我不能让老故事重演,我有预感,如果我今夜让你离开,我又会失去你!你原谅我,含烟,我不能让你走!如果我再失去你一次,我会发疯,我会发狂,我会死去,我会……呵,含烟,请你谅解吧!”

  “我不要听你这些话,你知道吗?我不在乎你会不会发疯发狂,你知道吗?”她的声音提高了,她奋力的挣扎。“我一定要走!你放手!”“不!”“放手!”“不!”“放手!”她喊着,拚命扳扯着他的手指。

  “不,含烟,我绝不让你走,绝不!”他抱紧了她,他的胳膊像钢索般捆牢了她,她挣不脱,她开始撕抓着他的手指,但他仍然紧箍不放,她扭着身子,喘息着,一面威胁的说:

  “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了。”

  “叫吧!含烟,”他也喘着气说:“我绝不放你!”

  “你到底放不放手?”她愤怒到了极点。

  “不,我不能放!”“啪!”的一声,她扬起手来,狠狠的给了他一个耳光,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这一下耳光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她才打完,就愣住了,吃惊的把手指衔进了嘴中。她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行为,她从来也没有打过人。瞪大了眼睛,她在黑暗中望着他,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感到他胸部的起伏,和听到那沉重的呼吸声。她想说点什么,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幽幽的、柔柔的、安安静静的在说:

  “含烟,我爱你。”她忽然崩溃了,完完全全的崩溃了。一层泪浪涌了上来,把什么都遮盖了,把什么都淹没了。她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也不再抵抗了。用手蒙住了脸,她开始哭泣。伤心的,无助的,悲悲切切的哭泣起来。这多年来的痛苦、折磨、挣扎……到了这时候,全化为了两股泪泉,一泻而不可止。于是,她觉得他放松了她,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他捧住了她的脸,然后,他的唇贴了上来,紧紧的压在她的唇上。

  一阵好虚弱的晕眩,她站立不住,倾跌了下去,他们滚倒在地毯上,他拥着她,他的唇火似的贴在她的唇上,带着烧灼般的热力,辗转吸吮,从她的唇上,到她的面颊,到她的耳朵、下巴,和颈项上。他吻着她,吮着她,抱着她。一面喃喃不停的低呼着:“哦,含烟,我心爱的,我等待的!哦,含烟,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仍然在哭,但是,已是一种低低的呜咽,一种在母亲怀里的孩子般的呜咽。她不由自主的偎着他,把她的头紧靠着他那宽阔的胸膛。她累了,她疲倦了,她好希望好希望有一个保护。紧倚着他,她微微战栗着,像个受伤了的、飞倦了的小鸽子。“都过去了,含烟。”他轻抚着她的背脊,轻抚着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他们坐进了沙发中,他揽着她,不住的吻着她的额头,她那湿润的眼睛,和那小小的唇。“不要离开我,不要走,含烟,我的小人儿,不要走!我们要重新开始,含烟,我答应你,一切都会圆满的,我们将找回那些我们损失了的时光。”她不说话,她好无力好无力,无力说任何的话,她只能静静的靠在他的肩头。然后,一阵汽车喇叭声划空而来,像是一个轰雷震醒了她,她惊跳起来,喃喃的说:

  “她回来了。”“别动!”他抱紧了她。“让她回来吧!”

  “你——”她惊惶而无助的。“你预备怎样?”

  “面对现实!我们都必须面对现实,含烟。如果我再逃避,我如何去保有你?”“不,”她急迫的、惶恐的。“不要,这样不好,我不愿……”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门开了,一个身影跌跌冲冲的闪了进来,一声电灯开关的响声,接着,整个屋子里大放光明。方丝萦眨动着眼睑,骤来的强光使她一时睁不开眼睛,然后,她看到了爱琳。后者鬓发蓬松,服装不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摇摇晃晃的站在那儿,睁大了一对恍恍惚惚的眸子,不太信任似的看着他们。好半天,她就那样瞪视着,带着两分惊奇和八分醉意。显然,她又喝了过量的酒。“呃,”终于她打着酒呃,扶着沙发的靠背,口齿不太灵便的开了口:“你们……你们倒不错!原来……原来是这样的!方——方小姐,好手段哪!这个瞎子并不十分容易勾引的!你倒教教我,你——你怎样到手的?你怎样让他——让他抛掉了那个鬼魂?”方丝萦蜷伏在沙发中,无法移动。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种局面。爱琳显然醉得厉害,这样醉而能将车子平安驾驶回来,不能不说是奇迹了。柏霈文站起身来了,他走向爱琳的身边,深吸了一口气,冷静的说:“你喝了多少酒?”“你关心吗?”她反问,忽然纵声大笑了起来,把手搭在柏霈文的手腕上,她颠踬了一下,柏霈文本能的扶住了她,她把脸凑近了柏霈文,慢吞吞的说:“我喝了酒,是的,我喝了酒,你在意吗?你明知道我是怎样的女人,抽烟、喝酒、跳舞、打牌……我是十项全能!你知道吗?十项全能!而且,我有成打的男朋友,台中,台北,高雄,到处都有!他们都漂亮,会玩,年轻!比你强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你以为我在乎你!柏霈文!我不在乎你!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你这个瞎子!你这个残废!我告诉你,”她凑在他耳边大吼:“我不在乎你!”柏霈文的身子偏向了一边,爱琳失去了倚靠,差点儿整个摔倒在地下,她扶住了沙发,好不容易才站稳,跄踉着,她绕到沙发前面来,就软软的倾倒在方丝萦对面的沙发上,乜斜着醉眼,她看着方丝萦,用一个手指头指着她,警告似的说:“我——我告诉你,呃,你这个——这个小贱种,你如果真喜欢——喜欢这个瞎子,我——让给你!我不希罕他!不过,你——你——你会制鬼吗?一个落水鬼!含烟山庄的鬼?你——你——”她认真的看她,扬起了那两道长长的眼睫毛,眸子是水雾蒙蒙的,神情是醉态可掬的。“你真的会捉鬼吗?说不定,你是个女巫!一个女巫!”她又打了个酒呃,把手指按在额上。“你一定是女巫,因为我看到好几个你,好几个!哈哈!我一定有两个头,是不是?我有两个头吗?”

  柏霈文走了过来,站在爱琳的面前。他的脸色是郑重、严肃,而略带恼怒的。“听着!爱琳!”他说:“我本来想在今晚和你好好的谈一谈,但是,你醉成这个样子,我看也没有办法谈了。所以,你还是上楼去睡觉吧,我们明天再谈!”

  “谈,谈,谈!”她把脸埋在沙发靠背中,用手揉着自己的头发,含含糊糊的说:“你要和我谈?哈哈,呃,你居然和我还会有话谈?我以为,你——呃,你只有和鬼才有话谈呢!呃,”她用手拥住头,和一阵突然上涌的呕心作战,闭上眼睛,她喘了口气,费力的把那阵难过给熬过去了。柏霈文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上楼去吧!你!”他说,带点命令味道。

  她猛力的挣开了他,突然间,她像只被触怒的狮子般昂起了头来,对着柏霈文,爆发似的又吼又叫:

  “不许碰我!你这个混蛋!你永不许碰我!你这个无心无肝无肺的废物!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滚得远远的,听到了吗?柏霈文!我恨你!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她一口气喊了几十个“讨厌你”,喊得力竭声嘶。方丝萦相信佣人们和亭亭一定都被吵醒了,但他们早就有了经验,都知道最好不闻不问。爱琳的喉咙哑了,头发拂了满脸,泪水迸出了她的眼眶,她仆伏在沙发背上,忽然哭泣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哭泣了起来。“你醉了!”柏霈文冷冷的说:“你的酒疯发得真可以!”

  方丝萦静悄悄的看着这一切,然后,她从她蜷缩的沙发中走出来了,一直走到爱琳的身边,她俯下身去,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用一种自己也不相信的,那么友好而温柔的声音说:“回房间去吧!让我送你到房里去,你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了。”“不不不!”爱琳像个孩子般的说,在沙发中辗转的摇着头,继续的哭泣着,哭得伤心,哭得沉痛。

  “你让她去吧!”柏霈文对方丝萦说。“她准会又吐又闹的弄到天亮!”“我送她回房去!”方丝萦固执的说,看了柏霈文一眼:“你也去睡吧,一切都明天再谈,今晚什么都别谈了,大家都不够冷静。”“答应我你不再溜走。”柏霈文说。

  “好的,不溜走。”她轻轻的叹息。“明天再说吧!”

  她挽住了爱琳,后者已经闹得十分疲倦和乏力了。她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让她的手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再挽紧了她的腰,嘴中不住的说:

  “走吧!我们上楼去!上去好好的睡一觉!走吧!走吧!走吧!”爱琳忽然变得非常顺从了,她的头乏力的倚在方丝萦的肩上,跟着方丝萦跄跄踉踉的向前走去,她依旧在不停的呜呜咽咽,夹带着酒呃和呕心,她的身子歪歪倒倒的,像一株飓风中的芦草。方丝萦扶着她走上了楼,又好不容易的把她送进了房间。到了房里,方丝萦一直把她扶上床,然后,她脱去了她的鞋子,又脱掉了她的外套,再打开棉被来盖好了她。站在床边,她没有离去,却呆呆的、出神的望着爱琳那张相当美丽的脸庞。爱琳显然很难过,她不安的在床上翻腾,模糊的叫:“水,我要水!给我一点水!”

  方丝萦叹了口气,走到小几边,她倒了一杯冷开水,拿到爱琳的床边来,扶起爱琳的头,她把杯子凑近她的嘴边,爱琳很快的喝干了整杯水。她的面颊像火似的发着烧,她把面颊倚在冰凉的玻璃杯上,呻吟着说:

  “我头里面在烧火,有几万盆火在那里烧!心口里也是,”她把手按在胸上:“它们要烧死我!我一定会死掉,马上死掉!”

  “你明天就没事了。”方丝萦说,向门口走去,可是,爱琳用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她。

  “别走!”她说:“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房里,这房间像一个坟墓!别走!”方丝萦站住了。然后,她干脆关好了房门,到浴室中绞了一条冷毛巾,把冷毛巾敷在爱琳的额上,她就坐在床边望着她。爱琳在枕上转侧着头,她的黑眼珠迷迷蒙蒙的望着方丝萦,在这一刻,她像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她不再是凶巴巴的了,她不再残酷,她不再刻毒,她只是个迷失的、绝望的孩子。“我爱他,”她忽然说。“我好爱好爱他,我用尽了一切的方法,却斗不过那个鬼魂!”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像孩子般啜泣。“我知道,”方丝萦低低的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泪蒙住了她的视线。“刚结婚的时候,他抱着我叫含烟,含烟!那个鬼!”她诅咒,抽噎。“我以为,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他会顾念我,但是,没有!他心里只有含烟,含烟,含烟!那个女人,把他的灵魂、他的心全带走了!他根本是死的!死的!死的!”她哭着,拉扯着枕头和被单。“一个人怎能和鬼魂作战,怎能?我提出要离婚,他不在乎,我说要工厂,那工厂才是他在乎的!他不在乎我!他从不在乎我!从不!”

  泪水从方丝萦的面颊上滴落了下来,她俯下身去,把头发从爱琳脸上拂开,把那冷毛巾换了一面,再盖在她的额上。她就用带泪的眸子瞅着她,长长久久的瞅着她。爱琳仍然在哭诉,不停的哭诉,泪和汗弄湿了整个脸庞。

  “我从没有别的男朋友,从来没有!我到台中去只是住在我干妈家,我从没有男朋友!我要刺激他,可是,他没有心呵!他的心已经被鬼抓走了!他没有心呵!根本没有心呵!”她抓住了方丝萦的手,瞪视着她。“我没有男朋友,你信吗?”

  “是的,”方丝萦点着头。“是的,我知道。你睡吧!好好的睡吧!再闹下去,你会呕吐的,睡吧!”

  爱琳阖上了眼睛,她是非常非常的疲倦了,现在,所有酒精都在她体内发生了作用,她的眼皮像铅一样的沉重,她的意识飘忽而朦胧。她仍然在说话,不停的说话,但是,那语音已经呢喃不清了。她翻了一个身,拥着棉被,然后,她长长的叹息,那长睫毛上还闪烁着泪珠,她似乎睡着了。

  方丝萦没有立即离去,站在床边,她为爱琳整理好了被褥,抚平了枕头,再轻轻的拭去了她颊上的泪痕。然后,她低低的、低低的说:“听着,爱琳,撇开了敌对的立场,我们有多么微妙的关系!我们爱着同一个男人,且曾是同一个男人的妻子。看样子,我们之间,必定有一个要痛苦,不是你,就是我,或者,最不幸的,竟是我们两个!我们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协调这份尴尬?爱琳,最起码,我们不要敌对吧!如果有一天,你会想到我,会觉得我对你还有一些儿贡献,那么,爱那个孩子吧!好好的爱那个孩子吧!”

  她转过身子,急急的走出了房间,泪,把一切都封锁了,都遮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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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07-06-30
25



  第二天一早,高立德就回到南部去了。同日的黄昏,方丝萦带着亭亭走进客厅时,发现爱琳回来了。

  爱琳已经换上了家常的衣服,一件橘红色的毛衣,和同色的裙子,仰靠在沙发中,她若有所思的注视着小几上的一瓶红玫瑰。在饭厅的桌上,也有一大瓶,不知何时开始,这客厅中到处都是玫瑰花了。听到她们进来,爱琳懒洋洋的抬起睫毛来,看了她们一眼,心不在焉的问:

  “亭亭,你爸爸到哪里去了?”

  “他出去了吗?我不知道,我在学校里。”亭亭说,有些儿怯生生的,她一看到爱琳,就像小老鼠见到了猫似的。方丝萦才想起刚刚没有看到老尤和车子,显然柏霈文是出去了。

  “他的病倒好了?”爱琳问,一面用一个小锉刀修着指甲。也不知道是在向谁问话。“好了,早就好了。”方丝萦代亭亭回答了,注视着爱琳,出于礼貌的问:“您回来多久了?”

  “下午到家的。”爱琳说,突然抬起眼睛来,深深的看了方丝萦一眼。“方小姐,坐下谈谈吗?”

  方丝萦坐了下去,一面把手里的书本交给站在一边的亭亭说:“亭亭,把这些书放到我屋里去。你也把制服换下来吧,免得明天上课时又脏了。”

  亭亭捧着书本走上楼去了。方丝萦掉回眼光来,才发现爱琳正用一对研究的、怪异的眼神,紧紧的盯着她。

  “方小姐,”她慢吞吞的说:“你似乎很喜欢孩子?”

  “是的。”“你为什么不结婚?”方丝萦怔了怔,接着就苦笑了一下。她看着爱琳,不知她今天是怎么回事,找她谈话!这是很反常的!她总不会一回家就发现了什么端倪吧?那是不可能的。何况她还没有见着霈文。“每个人有不同的遭遇,你知道。”她回避的说。

  “恋爱过吗?”爱琳追着问。

  “是的。”她有些不安。

  “怎样呢?有段伤心的往事,我想。”

  “哦!”她无力的应了一声,看着爱琳,她想采取主动了。“不是每个人都有您这样的运气,柏太太。有个幸福的家庭是不容易的。”“哼!”她冷笑了一声,漂亮的大眼睛冷冷的盯着她。“你在讽刺吗?你也看到了!幸福家庭,可真够幸福、够温暖的!”

  “只要你愿意让它幸福……”她低低的说。

  “你说什么?”爱琳捉住了她的语音。“你的意思是——”

  “柏太太!”她俯向她,这几句话倒是非常诚恳的。“你可以改变一切的,只要你愿意!那父亲和那孩子,都很需要你呢!”“你怎么知道?”爱琳挑高了眉梢,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有着火焰,愤怒的、仇恨的火焰。“你根本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都不需要我,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鬼魂!章含烟的鬼魂!”方丝萦情不自已的打了个冷战。

  “我从没听说过,人会战胜不了鬼魂的!”她软弱的、勉强的说。“那么,你现在就听说过了!”爱琳说,看着她。然后,她忽然转变了话题。“好吧!告诉我吧!我离开的这几天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她一惊。“没什么呀,只有——只有亭亭喊高叔叔的那个客人来住过两天。”

  “这个我知道了。亚珠已经说了。他来干嘛?”

  “不——不知道。”“这些花呢?”爱琳指着那瓶玫瑰:“是为什么?”

  “哦?”方丝萦瞪着她。

  “你不懂吗?柏家客厅里从没有玫瑰花!这是他的法律!现在,这些花是为了什么?”

  “我——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她紧紧的望着她。“可是,你的房里也在开玫瑰花展呢!”那么,她到过她的房里了!方丝萦迎视着爱琳的目光,这女人并不糊涂呵!她的感觉也是敏锐的。反应也是迅速的。她咬咬嘴唇,轻声的说:“柏太太,柏先生并没有给我法律,说我房里不能有玫瑰花呵!”爱琳斜睨着她,好半天没有说话,方丝萦开始感到那份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她们之间酝酿。她不喜欢这样,她并不愿和爱琳树敌,无论如何,在这家庭里,她只是个雇用的家庭教师,而爱琳却是女主人呵!

  “当然,他没有给你法律,”爱琳慢吞吞的开了口:“就是这个,才让人奇怪呢!”方丝萦站起身来,很快的,她说:

  “呵,柏太太,假若这些玫瑰花使你不高兴,我把它拿去丢了吧!”“哦,不不,”爱琳立即阻止了她。“想必这些玫瑰花会使有些人高兴的,要不然他不会叫亚珠跑那么远的路去买!噢,方小姐,请坐下好吗?”方丝萦无奈的坐了回去,她看着爱琳,不知她到底想要怎样?爱琳靠在沙发里,又开始修起她的指甲来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就那样修着、剪着、锉着,根本连头都不抬一下,似乎根本不知道方丝萦的存在。这种漠视,这种傲气,这种指气使的主人态度,使方丝萦受伤了。她深深的注视她,静静的问:“柏太太,你要我留下来,有什么事吗?”

  爱琳伸开了自己的手指,打量着那些修好了的指甲,然后,她突然掉过头来问:“会擦指甲油吗?”“哦?”方丝萦愕然的。“我问你,会不会涂指甲油?你可以帮我涂一下。”

  方丝萦瞪视着她,于是,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了。爱琳要她留下来,没有别的,只是要屈侮她,要挫折她,她要找一个发泄的对象,去发泄她那一肚子的怨气。而她呢?成为了爱琳最好的发泄者。“哦,对不起,”她说:“我不会。”

  “不会?”她挑了挑眉毛。“那你会做什么?会侍候瞎子,我想。”方丝萦惊跳起来,她按捺不住了。张大了眼睛,她盯着爱琳,用压抑的、愤怒的语气问:

  “你是什么意思?柏太太?”

  “哈哈!”她冷笑了。“别那样紧张,没有作贼,就不必心虚呵!”她也站起身来了,把指甲刀扔在桌上,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窗外有汽车喇叭声,柏霈文回来了。

  方丝萦仍然呆立在客厅里,她的心情又陷进了一份混乱的迷惘之中,在迷惘之余,还有种委屈的、受伤的、矛盾的,和痛楚的感觉。噢,这一切弄得多么复杂,多么尴尬?她如何继续留下去?以后又会怎样发展?在爱琳的盛气凌人下,她能待多久?难道十年前受的委屈还不够?现在还要来受爱琳的气?她慢慢的转过身子,向楼梯的方向走去。她的脚步好滞重,好无力。才走到了楼梯口,她就听到身后一声门响,和柏霈文那兴奋的呼叫声:“丝萦!你在吗?”方丝萦站住了,回过头来,她看到柏霈文站在客厅门口,手中高举着一个大纸卷,脸上遍布着高兴的、喜悦的光彩。她来不及开口,窗前的爱琳就发出了一声轻哼。听到这声轻哼,柏霈文脸上的喜悦消失了,他高举的手乏力的垂了下来,把脸转向了窗子,他犹豫的说:

  “爱琳,是你?”“是的,是我,”爱琳冷冰冰的说,看了站在楼梯口的方丝萦一眼。“不过,你要找的丝萦也在这儿!”

  方丝萦低低的、无奈的叹息。这种气氛之下,她还是走开的好。回过身子,她向楼上走去。可是,立即,爱琳厉声的喝住了她:“站住,方小姐!”她愕然的站住,回过头来,爱琳那对火似的眸子,正锐利的盯着她。“你没听到你的主人在叫你吗?你怎么可以自顾自的往楼上走?下来!”方红萦的背脊挺直,肌肉僵硬。站在那儿,扶着楼梯的扶手,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客厅里的一切。柏霈文的脸色苍白了,他的声音急促而沙哑:

  “爱琳,你这是做什么?方小姐有自由做她要做的事,她高兴上楼就上楼,高兴下楼就下楼!”

  “是吗?”爱琳用鼻音说:“她在这家里是女王吗?我偏要叫她下来!我看,慢慢的,她快要骑到我的头上去了呢!下来,听到了吗?方小姐!”

  方丝萦面临了一项考验,下楼,是将自尊和情感都一脚踩碎。上楼,是对这个家庭和亭亭告别。她呆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而柏霈文却先她发作了,他走向了爱琳,大声而愤怒的吼叫着说:“你没资格对方小姐下命令!爱琳!她也无须乎听从你!如果你自爱一点儿,就少开尊口!”

  爱琳的身子挺直了,她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怒火燃烧在她的脸上和眼睛里,她逼近了霈文,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喘着气,她用低沉的、残酷的、仇恨的声音说:“柏霈文!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瞎子!你不必包庇那个女人,我知道,你的眼睛虽瞎,你的坏心眼可不瞎!今天,我要叫她走!我告诉你,我到底还是这家里的女主人!”她掉头对着方丝萦:“听到了吗?收拾你的东西,马上离开柏家!”

  “丝萦!”柏霈文急促的喊:“不要听她的!不要听她的!你不是她请来的……”“走!听到了吗?”爱琳也喊着:“如果你还有一点儿志气,一点儿自尊,就别这样赖在别人的家里!听到了吗?走!马上走!”方丝萦紧紧的咬住了牙,胸口像燃烧着一盆火,又像有数不清的浪潮在那儿翻腾汹涌,她的视线变成了一片模糊,她听到爱琳和霈文仍然在那儿吼叫,但她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他们在吼叫些什么了。转过身子,她开始机械化的、无力的、沉重的向楼上走去。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柏霈文不顾一切的追了过来,力竭声嘶的、又急又痛的喊着:

  “丝萦!你绝不能走!听我的!你绝不能走!”

  他冲得那么急,在他前面,有张椅子拦着路,他直冲了过去,连人带椅子都倾跌在地下,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巨响。他摸索着站了起来,这一下显然摔得很重,好一会儿,他扶着楼梯的栏杆,不能移动。然后,他仰头向着楼梯,用那么焦灼而担忧的声音,试探的喊:

  “丝萦?”方丝萦咽下了哽在喉咙口的硬块。一甩头,她毅然的撇开了柏霈文,自顾自的走上了楼。到了楼上,她才吃惊的看到亭亭正坐在楼梯最高的一级上,两手抓着楼梯的栏杆,张大了眼睛注视着楼下的一切。她的小脸已吓得雪白,瘦小的身子在那儿不停的颤抖着。看到了方丝萦,她伸出了她的小手来,求助似的拉着方丝萦,两行泪水滑下了她的小脸,她啜泣着轻声叫:“方老师!”方丝萦拉住了她,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屋里。关上了房门,她坐在椅子中,把那颗小小的脑袋紧紧的揽在自己的怀里。她抚摩她的面颊,抚摩她的头发,抚摩她那瘦瘦的小手。然后,她把自己的脸埋进了那孩子胸前的衣服里,开始沉痛的、心碎的啜泣起来。那孩子吃惊了,害怕了,她抱着她的身子,摇着她,嘴里不住的低呼着:“方老师!方老师!方老师!”

  然后,那小小的身子溜了下去,溜到地毯上,她跪在方丝萦的面前了,把两只手放在方丝萦的膝上,她仰着那遍是泪痕的小脸,看看方丝萦,低声的、哀求的说:

  “你不走吧?方老师?求你不要走吧!求求你!求求你!方老师?”透过了泪雾,方丝萦望着孩子那张清清秀秀的脸庞,她的心脏收紧,收紧,收紧成了一团。她轻轻的拂开亭亭额前的短发,无限怜惜的抹去了亭亭颊上的泪痕,再把那孩子的头温柔的压在自己的膝上。噢!她的孩子!她的女儿!她的“家”!现在,她将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就这样,她用手抱着亭亭,坐在那儿,许久许久,一动也不动。

  楼下,柏霈文和爱琳的争执之声,仍然传了过来,而且,显然这争吵是越来越激烈了。随着争吵的声浪,是一些东西摔碎的声响。那诟骂声,那诅咒声,那摔砸声造成了巨大的喧嚣和杂乱。方丝萦沉默着,那蜷伏在她膝上的孩子也沉默着。最后,一切终于安静了下来,接着,是汽车惊人的喇叭声响,和车子飞驰出去的声音。方丝萦和亭亭都明白,爱琳又驾着车子出去了。方丝萦以为柏霈文会走上楼来,会来敲她的门,但是,没有。一切都很安静,非常非常安静,安静得让人吃惊,让人心慌。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方丝萦才带着亭亭走下楼。她看到柏霈文沉坐在一张高背的沙发椅里,苍白着脸,大口大口的喷着烟雾。亚珠正轻悄的在收拾着地上的花瓶碎片。杂在那些碎片中的,是一地被蹂躏后的玫瑰花瓣。

  餐桌上的空气非常沉闷,三个人都默然不语,柏霈文的神情是深思而略带窥伺性的。他似乎在防范着什么,或者,他在等待着方丝萦的发作。可是,方丝萦很安静,她不想再多说什么,对霈文,即使再埋怨,再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呢?亭亭带着一脸的畏怯,瑟缩在两个大人的沉默之下。于是,一餐饭就在那沉默而安静的气氛下结束了。饭后,方丝萦带着亭亭走上楼去,在楼梯口,她的脚绊到了一样东西,她弯腰拾了起来,是柏霈文带回来要给她看的那个纸卷,她打开来,看到了一张画得十分精致的建筑图样,上面用红笔写着:

  “含烟山庄平面图”她知道柏霈文这一天忙了些什么了。他无法再自己设计,只得求助于他人,想必,他和那建筑师一定忙了整个下午。她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痉挛般的痛楚,呵,这男人!呵,她曾梦想过的含烟山庄!她走到柏霈文的面前,把这纸卷放在柏霈文的膝上,她低声说:“你的建筑图,先生。”

  柏霈文握住了那图样,一语不发。但他的脸仰向了她,带着满脸的期盼与等待,似乎在渴望着她表示一点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她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她的喉咙哽住了,任何一声言语都会泄漏她心中的感情。她带着亭亭继续往楼上走去,但是,当她上楼前再对他投去一瞥,他那骤然浮上脸来的萧索、落寞,和失意却震动了她,深深的、深深的震动了她。

  整晚,她都在亭亭屋里,教她作功课,陪伴着她。一直到亭亭上了床,她仍然坐在床边,望着她那睡意朦胧的小脸。她为她整理着枕头,拂开那满脸的发丝,同时,轻轻的、轻轻的,她为她唱着一支催眠歌:

  “夜儿深深,人儿静静,

  小鸟儿也停止了低吟,

  万籁俱寂,四野无声,

  小人儿啊快闭上眼睛,

  风声细细,梦魂轻轻,

  愿微笑在你唇边长存!……”

  那孩子张开眼睛来,朦朦胧胧的再看了方丝萦一眼,她打了个呵欠,口齿不清的说:

  “老师,你像我妈妈!”

  闭上眼睛,她睡了。方丝萦弯下身子,轻吻着她的额,再唱出下面的两句:“睡吧睡吧,不要心惊,

  守护着你啊你的母亲!”

  孩子睡着了。她给她掖好了四周的棉被,把洋娃娃放在她的臂弯里。然后,她站在床边,静静的望着她,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那孩子的脸像浮在一层水雾里,好久之后,她悄悄的退出了这房间,关上房门。于是,她发现柏霈文正靠在门边上,在一动也不动的倾听着她的动静。她呆了呆,默默的看了看他,就垂下头,想绕过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可是,他准确的拦住了她。“丝萦!”他轻声叫:“说点儿什么吧!为你所受的委屈发脾气吧!别这样沉默着。好吗?”

  她不语,两滴泪珠悄悄的滑下了她的面颊,跌落了下去。她轻轻的摆脱了他,向自己的门口走去,他没有再拦阻她,只是那样靠在那儿,带着一脸的痛楚与求恕。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回过头来,低低的抛下了一句:

  “再见!”她不敢再看他,很快的,她把门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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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7-06-30
24



  早上,虽然带着一夜无眠的疲倦,方丝萦仍然牵着亭亭的手,到学校去上课了。目送这母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高立德和柏霈文站在柏宅的大门口,都伫立良久。然后,高立德叹口气说:“真是让人不能相信的事!”

  这是暮秋时节,阳光灿烂而明亮的照射着,柏霈文沐浴在阳光里,带着满身心难言的温暖和激情。一夜长久的谈话并没有使他疲倦,相反的,却让他振奋和激动。感觉得到那份阳光的美好,他说:“我们走走,如何?”“好吧,”高立德点点头。“我也想去看看你的茶园,我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你让野草全窜出来了。”

  “我还有心情管那个!”柏霈文慨然而叹。他们沿着道路向前走,高立德本能的注视着那些茶树,不时跑进茶园里去,摘下一片叶子来察看着。柏霈文却心神恍惚。走了一段,柏霈文站住了,说:“告诉我,她变了很多,是吗?”

  “你是说含烟?”高立德沉吟着。“是的,她是变了很多!完全出乎我意料!”他深思着。“她比以前成熟,坚定,而且,更迷人了。”“是吗?”柏霈文吸了口气。“我猜也是这样的!立德,你猜怎么,我要重新开始,我要争取她!不计一切的争取她!”

  “霈文,”高立德慢吞吞的说:“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以前的她了!如果你看得到她,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她再也不是个柔弱的、娇怯的小女孩,她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了!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我想,你最好照她的意思做,否则,她会离开这儿!”“可是——”霈文急急的说:“难道她一点也不顾虑以前的恩情?”“恩情?”高立德笑了笑。“霈文,以前是你对不起她,她对你的怀恨可能远超过恩情!何况,十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她仍然小姑独处,而你反而另结新欢!你希望她记住什么恩情呢?”柏霈文怔住了,一层失望的、茫然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眉梢,他呆立在那儿,好半天默然不语。半晌,他才喃喃的重复了一句:“是的,我希望她记住什么恩情呢?”

  “不过,你也别灰心,”高立德又不自禁的把手按在他的肩上。“人生的事情很难讲,谁也不能预料以后的发展,你瞧,我们一直以为含烟死了,谁会料到十年之后,她会忽然出现,而且,摇身一变,她已学成归国,不再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工,不再是那不知何去何从的、被虐待的小媳妇。她独立了,站得比我们谁都稳!我告诉你,霈文,那是一个奇异的女人!你真不该失去她!为了十年前的事,我到现在还想揍你一顿呢!”“揍吧!”柏霈文苦笑了一下。“我保证绝不还手!我是该挨一顿揍的!”“不,我不揍你。”高立德笑了。“你已经揍了你自己十年了,我何忍再加上一拳?”他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可是,现在够了,霈文,停止虐待你自己吧!你也该振作起来了。”

  “你放心,”柏霈文挺了挺肩膀。“我是要振作起来了。你说含烟变了,但是,我要得回她!我告诉你吧,我一定要得回她!你想我办得到吗?”

  “你去试着办吧!不过,小心一些!她现在是一枝带刺的玫瑰了,弄得不好,你会被扎得遍体鳞伤!”

  “我不怕遍体鳞伤!”柏霈文咬紧了牙,他的脸上恢复了信心与光彩。“我相信一句话:工夫用得深,铁杵磨成针!我非达目的不可!”“我预祝你成功!”高立德感染了他那份兴奋和信心。“我希望能看到你重建含烟山庄!”

  “重建含烟山庄!”柏霈文叫了起来,他的脸孔发亮。“你提醒了我!是的,我要重建含烟山庄!要恢复那个大的玫瑰园!她仍然爱着玫瑰花,你知道吗?哦,”他忽然想了起来。“立德,你的农场怎样?你来了,就忙着弄清楚含烟的事,我都忘了问问你。还有你太太和孩予们,都好吗?”

  “是的,他们都好,”高立德说,他已经在六年前结了婚,“南部太阳大,两个孩子都晒得像小黑炭一样。至于农场嘛——”他沉吟了一下。“惨淡经营而已。我不该弄那些乳牛,台湾的牛奶实在不好发展。可能,我要把牛卖掉。”

  “我说——”霈文小心的,慢慢的说:“把整个农场卖掉,如何?”“怎么?”高立德盯着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瞧,我的茶园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现在已是该收秋茶的时候,我也没精力去处理,而野草呢,你说的,已经到处都是。去年我所收的茶青,只有你在的时候的一半。所以——我说,回来吧,立德。像以往一样,算你的股份,我们等于合伙。怎样?能考虑吗?”

  高立德微笑着,注视着那一片片的茶园,他确实有种心痛的感觉,野草滋生着,茶叶已经长老了,却还没有采摘,而且,显然很久都没有施肥了,那些茶树已露出营养不良的痕迹。这茶园!这茶园曾耗费过他多少的心血!他沉思着,许久没有说话。“怎样呢?”柏霈文追问着。

  “哦,你不了解我的情绪,”高立德终于说。“我很愿意回到你这儿来。但是,我那农场虽小,到底是我自己的一番事业,而这茶园……”“我懂了。”柏霈文打断了他。“你认为是在帮别人做,不是你自己的事业!你错了,立德。我是来请求你跟我合作,既然是合作,这也是你的事业。而且,茶叶都认得你,不认得我,它们都听你的话,立德,你是它们的主人!”

  高立德笑笑。“说得好!霈文,你打动了我。”他说:“但是,我现在的情况和以前不同,以前我是单身汉,现在我有一个家,一切总有个牵掣。所以,你让我考虑考虑吧!”

  “我告诉你,立德,”霈文兴奋的说:“我要重建含烟山庄,然后,我要搬回到山庄里去住,至于现在我住的这栋房子,就刚好给你和你的家人一起住!你瞧,这不是非常圆满吗?”

  “你要住回含烟山庄?和爱琳一起?”高立德怀疑的问。

  “不!我要和爱琳离婚,我的元配并没有死亡,那婚姻原就无效!”“别忘了你答应含烟的话!”

  “那是不得已!”“她会要你兑现的!她是个坚决的小妇人!”

  “我会努力,”柏霈文说:“我要重建我的家;丈夫、妻子,和他们的女儿,该团聚了!这原是个幸福的家庭啊!”

  “好吧!我看你的!”高立德说:“我可以跟你约定,那一天,你真说服了含烟,解决了你跟爱琳的婚姻,重建了含烟山庄!那么,我就那一天回来,再来重整这个茶园!”

  “真的吗?”“真的!”“那么,我们一言为定!到时候,你必定回来,不再用各种理由来搪塞我!”“是的!不过,你还有一段艰苦的路程呢!”

  “那是我的问题!”柏霈文说,伸出手来。“我们握手为定吧!不许反悔!”于是,两个男人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了,一层新的友谊和信念,也在这紧握的手中滋生了。高立德惊奇的看着霈文,他看到了一张明亮而果决的脸,看到了一个勇敢的、坚定的、新的生命。他是那样迷惑——这完全是一个死而复苏的灵魂呵!黄昏的时候,方丝萦牵着亭亭的手走出学校,才出校门,就一眼看到柏霈文和高立德都站在校门旁边。亭亭立刻抛开了方丝萦的手,扑奔过去,叫着说:

  “爸爸!爸爸!高叔叔!高叔叔!”

  柏霈文抓住了亭亭的小手,用手揽着她那小小的肩,他微笑着,笑得好温柔,充满了宠爱和喜悦。他抚摩了一下她的头发,说:“今天在学校里乖吗?有没有被老师骂?”

  “没有!训导主任还夸我好呢!”

  “真的?”“不信你问方老师!”方丝萦站在一边,她正用一种讶异的神情注视着柏霈文。他变了!她立刻发现了这一点,他浑身都充满了一份热烈的温情,他的脸孔明亮,他的声音和煦,他恢复成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骨头的人!她瞪视着他,而亭亭已经跑了过来,摇着她的手,那孩子用一种爱娇的声音,甜甜的说:“你告诉爸爸!方老师!你告诉爸爸!”

  “是吗?”柏霈文的脸转向了方丝萦这边。“她说得对吗?”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他的脸上绽放着一片柔和的光彩。

  “是的,她说得对。”方丝萦慢吞吞的说,她的神志好恍惚。“你看!是吧?我没撒谎!”亭亭得意的转向了她的父亲。接着,她又转向了高立德:“高叔叔,你要在我家住几天?”

  “我明天就要走!”“那么快?怎么不多住几天呢?”

  “你要高叔叔下次把两个弟弟带来陪你玩!”柏霈文说。

  方丝萦惊奇的看着高立德。

  “你结了婚?”她问。“六年了。有两个小孩,全是男的。”

  “一定很可爱。”“很淘气。”他说,拉起亭亭的手。“来!亭亭,我们来赛跑,看谁先跑到家门口,怎样?”

  “好!你先让我十秒钟!”亭亭说。

  “行!”亭亭拔起腿就跑了起来,一对小辫子在脑后一抛一抛的,两个大蝴蝶结的缎带飞舞着。小裙子也鼓满了风,像一把张开的小伞。高立德回头对方丝萦说:

  “你有个好女儿。含烟,好好教育她呵!”

  说完,他也像个大孩子一样,撒开腿向前追去了。

  这儿,方丝萦和柏霈文被留在后面了。方丝萦看着高立德和亭亭的背影,不能不觉得高立德是故意要把他们抛下来的。她看了看身边的柏霈文,无奈的说:

  “我们走吧!柏先生!”

  “柏先生?”他说:“一定要这样称呼吗?最起码,你可以叫我一声霈文呵!”“不行,我们约定好了的,一定要维持现状,我不能让下人们疑心。”

  他轻叹了一声。两人沉默的向前走去,好一会儿,他说:

  “你今天一定很累,昨晚,你根本一夜都没睡过。”

  “还好!”她淡淡的说。

  “我想要把含烟山庄重建起来,你觉得怎样?我想,你会高兴再有一个大的玫瑰园。”

  “我不在乎什么玫瑰园!”她不太高兴的说。“至于要不要重建含烟山庄,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他被刺伤了,忍耐的,他又轻叹了一声。

  “我猜,我让你很讨厌,是吧?”他说:“你那个在美国的朋友,那个亚力,他很漂亮吗?”

  “是的,他很漂亮。”“你没有按时间回去,他怎样了?”

  “他会等的!”她故意的说,事实上,亚力在大骂了她一顿之后,就闪电和另一个美国女孩订婚了。她并不惋惜,她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误。

  “哦,”柏霈文像挨了一下闷棍。“那么,你还准备回美国去吗?”“迟早总要去的!”“哦,可是,昨晚你答应过留下了?”

  “那并不是一辈子呵!我只说目前不离开而已。”

  他咬咬牙,额上有一根青筋在跳动着。

  “我觉得——”他闷闷的说:“你变得很多,你变残忍了。”

  “残忍?”她冷哼了一声。“那是学来的!”

  “也变得无情了!”“有情的人是傻瓜!”“哦!”他微喟着,不由自主的,再发出了一声叹息。谈话变得很难继续下去了。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行走,她也沉默的走在一边。他脸上,刚才在学校门口的那份喜悦和阳光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重而厚的阴霾。他的脚步不经心的往前迈着,手杖也随意的拖在身边,他的心思显然是迷茫而抑郁的。因此,他直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走去,眼看就要撞到电杆上去,方丝萦出于本能的冲过去,一把拉住了他,喊:“小心!”就这样一拉,他迅速的收住步子,方丝萦正冲上前,两人竟撞了一个满怀。他扶住了她,于是,他的手捉住了她的,他不肯放开了,紧紧的握住这只柔若无骨的小手,他喃喃的激动的喊:“含烟!”她怔了几秒钟,然后,她就用力的抽出了自己的手来,愤怒的说:“好!离开你的许诺不过几小时,你就这样不守信用!我看,这儿是绝对待不下去了!”

  “哦,含烟,不,丝萦!”他急急的说:“原谅这一次,我不过是一时忘情而已。”方丝萦正要再说什么,亭亭喘着气对他们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笑,一面喘,一面说:

  “爸爸!方老师!你们猜怎样?我跑赢了!不过,”她站住,做了个好可爱的鬼脸,压低声音说:“不过,高叔叔是故意让我赢的!我看得出来!”她拉住了方丝萦的手,立即,她有些吃惊的看看方丝萦,又看看柏霈文,用很担忧的声音说:“你们在生气吗?你们吵架了吗?是吗?爸爸?方老师?”

  “你方老师在生我的气,”柏霈文抓住了机会,开始利用起亭亭来了。“她说要离开我们呢!”

  “真的吗?方老师?”亭亭真的受了惊吓,她用那对坦白而天真的眸子,惊慌的看着方丝萦,用自己的两只手紧抱住她的手。“爸爸惹你生气,我又没有惹你生气呀?方老师!”她怪委屈的说。“是呀!亭亭又没惹你生气!”柏霈文接口说。

  方丝萦狠狠的瞪了柏霈文一眼,不过,柏霈文是看不见的。方丝萦心中有着一肚子的火,但是,在亭亭面前,她却无法发作。看着亭亭那张忧愁的小脸,她只得故作轻快的说:

  “谁生气了?根本没人生气呀!”

  “是吗?真的?”亭亭欢呼起来了。然后,她嘻笑着,一只手拉住柏霈文,一只手拉住方丝萦,她竟俯头在每人的手上吻了一下,用软软的、真挚的、天真的童音说:“好爸爸!好方老师!你们不要吵架,不要生气吧!我唱歌给你们听!”

  于是,她一只手牵着一个人,小小的身子夹在两个大人的中间,她跳跳蹦蹦的走着,一面走,一面唱: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

  心里真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摔了一身泥!”方丝萦的眼眶潮湿了,紧握着那只小手,她觉得心中好酸楚好酸楚。亭亭那孩子气的、喜悦的歌声震撼了她,这不再是她第一次在正心门口所看到的那个忧忧郁郁的小女孩了。这孩子,这让她牵肠挂肚的小女儿,她怎忍心离开她?

  柏霈文同样被这歌声所震动,他的眼眶也潮湿了,孩子走在中间,唱着歌,他和含烟走在两旁,漫步在黄昏的小径上。这是多年以来,梦寐所求的场面呵!如今,竟会如愿以偿了,但是,这局面能维持多久?能维持多久?他是否能留得住含烟那颗已冷了的心?

  他们往前走着,亭亭仍然不住口的唱着歌。方丝萦和柏霈文都沉默着,他们的脸色是感动的,眼眶是潮湿的。高立德站在门口等着他们,看到这样一幅图画,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也潮湿了。这天晚上,柏霈文吩咐,很早就吃了晚饭,他坚持亭亭今晚不必再补功课了,因为,方老师很累了。确实,一夜无眠,又上了一天课,再加上这么多感情上的冲击、压力、困扰……她是真的倦了,非常非常的疲倦了。她很早很早就回到了卧房,她想睡了。或者,在一次充足的睡眠之后,她可以再好好的想一想。一进房,是扑鼻而来的玫瑰花香,床头柜上,又换了新鲜的玫瑰花了。方丝萦不禁轻叹了一声。换上了睡衣,刷过了头发,她神思迷惘的走到床前。不行,她今天是什么都不能再想了,她必须要睡了。掀开被褥,她正要躺下去,却忽然吃了一惊,在那雪白的被单上,一枝长茎的红玫瑰正静静的躺着,在玫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她拾起了玫瑰,取出那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盲人的、歪扭而凌乱的字迹:

  “祝好梦无数”她颓然的放下了花,颓然的倒在枕上。满被褥都是芬芳馥郁的玫瑰花香。她阖上眼睛,无法成眠,脑子里充满了零零乱乱的思绪,迷迷茫茫的感觉,和一份酸酸楚楚的柔情。她再睁开眼睛,那床头柜上的玫瑰花都对她灿烂的笑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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