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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星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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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心虹依稀又来到那条走廊里。

  那条走廊好长好长,黝黑,寒冷,巨大的廊柱在墙壁上投下了幢幢黑影,处处都弥漫著一份阴森森的、瑟瑟逼人的气息。心虹赤裸的小脚踩在那冷冰冰的地板上,手里颤巍巍的擎著一支蜡烛,小小的身子在那白色的睡袍中颤抖。她畏怯的、瑟缩的向前迈著步子。恐惧、惊惶,和强烈的渴望压迫著她。她茫然四顾,走廊边一扇扇的门,那么多的房间,那么多!但是,他们把母亲藏到哪儿去了?妈妈!她的心在呼号著;妈妈!妈妈!四周那样安静,那样窒息的安静,妈妈!妈妈!一滴滚热的蜡烛油滴落在她手上,她惊跳起来,哦,妈妈!妈妈!她站定,发著抖倾听,然后,从一扇门里传出一声那样恐怖的、裂人心魂的惨号。哦,妈妈!妈妈!她冲过去,扑打著那扇门,哭泣著狂喊:

  “妈妈!妈妈!妈妈!”

  门开了,出现的是父亲那高大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子被抱了起来,父亲的声音疲倦而苍凉的响著:

  “噢,心虹,你不能进去,好孩子,你的母亲,刚刚去世了!”“妈妈!妈妈!”她哭喊著,在父亲的肩上挣扎。“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哦,妈妈!妈妈!她的头痛苦的转侧著,妈妈!妈妈!走廊里响起了空洞的回音;妈妈!妈妈!她像掉在一个冰凉的大海里,柔弱,孤独,而无依。妈妈!妈妈!她不住的狂喊,挣扎。她要离开那走廊,离开那走廊,她挣扎,挣扎,挣扎……“心虹!心虹!醒一醒,怎么又做恶梦了?心虹?”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额上,摇撼著,抚摩著。她一惊,陡的清醒了过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在惊悸中张大了眼睛,屋子里的灯光明亮,那裱著玫瑰花壁纸的房间决不是什么阴森的长廊,那深红的窗帘静悄悄的掩著,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玻璃吊灯,明亮的放射著一屋子柔和的光线。她躺在床上,蜷缩在那温软的锦缎和棉被之中,手上决没有烛油烫伤的痕迹,她也决不是一个四岁的、找不著母亲的小女孩!是的,母亲!她的母亲正坐在床沿上,带著那样混和而安慰的笑,半忧愁半担心的望著她。

  “怎么了?心虹?”她问,拭去了心虹额上的冷汗。

  “哦,妈,没什么。又是那些讨厌的梦!”心虹说,仍然有些儿震颤。“我在叫吗?”

  “是的,我听到你在喊,就进来看看是怎么了?梦到什么?”

  “没……没有什么,我记不得了。”心虹嗫嚅的说,不自觉的轻蹙起眉梢。吟芳坐在床边上,忧愁的看著心虹。她知道她是记得的,她在叫著妈妈!叫得像个孤独无助的小婴儿!但是,她不是在叫她,她叫的是另一个妈妈。吟芳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摔了摔头,她强迫自己摔开某些思想,对心虹勉强的笑了笑。

  “再睡吧,心虹,别做梦了,晚上的药吃过了吗?”

  “吃了。”“那么,睡吧!”她本能的整理著心虹的被褥。“别想得太多,嗯?”心虹望著她,也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吵醒了你。”

  吟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对不起,吵醒了你。”是礼貌吗?但却多么疏远,明显的缺少了一份母女间的亲昵。心霞就不会这样说,她会滚在她怀中,撒娇撒痴的拉住她的衣服不放她,嚷著叫:“不许妈走,陪我睡!”当然,也许这是年龄的关系,心霞才十九岁,心虹到底已经二十四了。不愿再多想,她对心虹又投去了忧愁的一瞥,就默默的退出去了。

  心虹目送母亲的身影消失,等到房门一阖拢,她就推开棉被坐了起来。弓著膝,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呆呆的坐了好半天。然后,她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钟,她知道,她又将无眠到天亮,近来,那每晚临睡时的镇定剂早已失去了作用,等待天明已成为每夜必定的课程。夜,为什么总是那样漫长?

  干脆掀开了被,她跨下床来,拿起床前椅子背上搭著的晨褛,她穿上了,系好带子,走到窗子前面。拉开了窗帘,她凭窗而立,迎面一阵带著秋意的凉风扑面而来,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真的,夜凉如水。她双手抱著胳膊,仰头看了看那黑暗的穹苍。那广漠无边的天空里,晓月将沉,疏星数点。她望著那些星星,那一颗颗闪熠著的星星,下意识的在搜寻著什么。夜风簌簌然,在附近的山凹中回响。秋深了,夜也深了。离天亮还有多久?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那些星光,再过一段时间,那些星光会隐没在曙色的黎明里。又一阵风来,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模糊的想起长恨歌中的句子:“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一种难言的怆恻跟随著这些句子掩上了她的心头,她骤然垂下头去,用手蒙住脸,无声的啜泣了。好一会儿,她放下手来,跄踉的走到梳妆台前,在椅子里坐下来,对著镜子,她瞪视著自己,一时间,她茫然而困惑。镜子中,那憔悴的面孔好苍白,而那对含泪的眸子里却像燃烧著火焰,那样清亮,那样充满了烧灼般的痛苦。怎么了?这一切是怎么了?隐隐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的、幽幽的说:

  “我愿为你死!我愿为你死!”

  她猛的一摔头,那声音没有了。镜中的脸显出了一份惊愕和仓皇。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她从没有死去的朋友,从没有!这些都是幻觉,她知道,都是幻觉!总是这样,那些恶梦,那些幻觉,那些莫名其妙的怆恻之情!这种种种种,像蛛网般把她重重缠住,她总是挣不出去。然后,有一天,她会被这些蛛网勒死,哦!她不要!她必须振作起来,她必须!她想起李医生在她出院时对她说的话:

  “多找些朋友,多享受一些,快乐起来,心虹,你没有什么该烦恼的事!”是吗?没有什么该烦恼的事吗?她蹙起眉,脑中像有什么东西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她抓不著的影子,好模糊,好遥远,但是,它存在著!她惊惧的屏息静思,有谁在窗外低唤吗?有谁?声音那样迫切,那样凄凉,像来自地狱里的哀声:“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惊跳起来,冲到窗前,张大眼睛向外注视。窗外,是那花木扶疏的深深院落,夜色里,花影被风摇动。除树木花影外,什么都没有。那声音已消失了,只有风声,萧萧瑟瑟,在秋意浓郁的深山里回荡。而远处的天边,第一线曙光已把山巅燃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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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9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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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小时后,心虹已经温暖的裹著一条大毛毯,靠在狄君璞书房里的躺椅上了。那毛毯把她包得那样严密,连她那可怜的、受伤的小脚也包了起来,那小脚!当狄君璞看到那脚上的血痕、裂口,和青肿的痕迹时,他是多么的心痛和怜惜呵!赤著脚走过这一段荒野,她经过了多么漫长的一段跋涉!真的,在她的生命上,这段跋涉也是多么艰巨和痛苦,她终于走过了那段遍是岩石与荆棘的地带了。

  室内弥漫著咖啡的香味,狄君璞正在用电咖啡壶煮著咖啡。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坐在一边的椅子中。老高和高妈已护送那老太太去卢家了。那老太太,在经过一番翻天覆地的哭号和悲啼以后,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瘫痪在栏杆边的泥地上,只是不停的抱头哭泣,身子抽搐得像一个虾子,当大家去扶她起来的时候,她已不再挣扎,也不叫闹,她顺从的站起来,就像个听话而无助的小婴儿。看著周边的人群,她瑟缩的、昏乱的呢喃著:“我的儿子,云飞,他掉到那悬崖下去了,你们快去救他呀!”“是的,是的,我们会去救他!”高妈安慰著,和老高扶持著她:“你先回去吧!”“那……那栏杆断掉了!”她说,固执的,解释的:“我儿子,他……他……掉下去了!”

  “是的,是的,”高妈说著,他们搀扶她走出了枫林。在这一片喧闹中,老姑妈和阿莲都被惊醒了,也跑出来,惊愕的看著这一群夜半的访客。狄君璞吩咐老高夫妇及时把卢老太太送回家,并要高妈面告云扬一切的经过。然后,看到心虹那赤裸的小脚,他就把心虹横著抱了起来,向屋中走去,一面对梁逸舟夫妇说:“大家都进来坐坐吧!我想,我们都急于要听心虹的故事。”就这样,大家都来到了狄君璞的书房里。老姑妈一看到心虹的脚——那脚正流著血。就惊呼了一声,跑到厨房去烧了热水,他们给心虹洗净了伤口,上了药。又让心虹洗净了手脸,因为她脸上又是泪又是脏又是汗。再用大毛毯把她包起来,这样一忙,足足忙了半个多小时,心虹才安适的躺在那躺椅上了,那冰冷的手和脚也才恢复了一些暖气,苍白的面颊也有了颜色。狄君璞望著她说:

  “你要先睡一下吗?”“不不,”心虹急促的说,不能自已的兴奋著。“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们。”梁逸舟坐下了,在经过了今天晚上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之后,他的心情已大大的改变了。当他今晚第一眼看到心虹站在那悬崖边上时,他就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见不著活著的心虹了。可是,现在,心虹仍然活生生的躺著,有生命,有呼吸,有感情……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却深深明白了一件事,这条生命是狄君璞冒险挽救下来的。他没有资格再说任何的话,他没有资格再反对,她,心虹,属于狄君璞的了。

  吟芳和心霞都坐在心虹的身边,她们照顾她,宠她,抚摩她,吻她,不知怎样来表示她们那种度过危机后的惊喜与安慰。狄君璞递给每人一杯咖啡,要阿莲和老姑妈去睡觉,室内剩下了他们,狄君璞望著心虹说:

  “讲吧!心虹。”心虹捧著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轻轻的啜了一口,她眼里有著朦胧的雾气,身子轻颤了一下,似乎余悸犹存。她再啜了一口咖啡,正要开始述说,有人打门,云扬赶来了。

  云扬已经从高妈口中得知了悬崖顶上的一幕,老太太自回家后就安静而顺从,他安排她上床,她几乎立即就熟睡了。听到高妈的叙述,云扬又惊奇又困惑,再也按捺不了他自己对这事的关怀,他吩咐阿英守著老太太,就赶到农庄来了。

  坐定了,狄君璞递给他一杯咖啡。心虹开始了她的叙述,那段充满了痛楚辛酸与惊涛骇浪的叙述。

  “我不知道该从那儿说起,”她慢慢的说,注视著咖啡杯里褐色的液体。“我想,我私奔之前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就从私奔之后说吧。那天我从家里逃出去之后,云飞带我到了台北,他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我们就同居了。在那间房子里,我和他共度了十天的日子。”她蹙紧了眉头,闭了闭眼睛,这是怎样一段回忆呀,她的面容重新被痛苦所扭曲了。再睁开眼睛来,她用一对苦恼的、求恕的眸子望著室内的人:“原谅我,我想尽量简单的说一说。”“你就告诉我们悬崖顶上发生的事吧!”云扬说,对于他哥哥的劣迹,他已不想再知道更多了。

  “要说明悬崖上的事,必须先说明那十天。”心虹说,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来说了。“那十天对我真比十年还漫长,那十天是地狱中的生活。我在那十天里,发现了云飞整个的劣迹,证明了我的幼稚无知,爸爸是对的,云飞是个恶魔!”她看看云扬:“对不起,我必须这样说!”

  “没关系!你说吧!”云扬皱著眉,摇了摇头。

  “一旦得到了我,他马上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问我要身分证,说是有了身分证,才能正式结婚,我走得仓促,根本忘了这回事,他竟愤怒的打了我,骂我是傻瓜,是笨蛋,然后他问我带了多少珠宝出来,我告诉他一无所有,他气得暴跳如雷。于是,我明白了,他之所以要正式和我结婚,并不是为了爱我,而是要藉此机会,造成既成事实,以谋得梁家的财产。爸爸的分析完全对了!接著,我发现他还和一个舞女同居著,我曾恳求他回到我身边来,那时我想既已失身于他,除了跟著他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抱著一线希望,就是凭我的爱心,能使他走上正路。谁知他对我嗤之以鼻,他说,他任何一个女友都比我漂亮,要我,只是奠定他的社会基础而已,如果我要干涉他的私生活,那他就要给我好看!至此,我完全绝望了!我所有的梦都醒了,都碎了,我除了遍体鳞伤之外,一无所有了!”她顿了顿,眼里漾著泪光,再啜了一口咖啡,她的神情萧索而困顿。

  “我知道了,”吟芳插口。“于是,你就逃回家里来了。”

  “不不,我不是逃回来的,是他叫我回来的。”心虹很快的说。“总之,我要告诉你们,那十天我受尽了身心双方面的折磨,粉碎了一个少女对爱情的憧憬,忍受了任何一个女人都忍受不了的屈辱。他很了解我,知道我对贞操的看法,他认为我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了,何况,他一向对女人得心应手,这加强了他的自信。他对我竟丝毫也不掩饰他自己。那十天内,他凌辱过我,骂过我,打过我,也像待小狗似的爱一阵宠一阵。然后,他叫我回家,要我扮著迷途知返的模样,使家里不防备我,让我偷出身分证和珠宝。他知道,不和我正式结婚,是怎样也无法取得公司中的地位的。他计划,和我结婚以后,就带著我偷渡到香港,凭我偷到的金钱珠宝,混个一年半载,再回来。那时,爸爸的气一定也消了不少,他再来扮演贤婿的角色,一步一步夺得公司、金钱,和社会地位。于是,十天后,我回来了。”

  她再度停止,室内好静,大家都注视著她。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叹息。“我回来之前,已经跟他约好,三天后的晚上在农庄中相会。他已先去登记了公证结婚,又安排了偷渡的船只,按他的计划,我晚上携带大笔款项、珠宝,和身分证到农庄,当晚潜往台北,第二天早上就在法院公证结婚,下午到高雄,晚上就上了船,在赴港途中了。我依计而行,老实说,那时我是准备一切照他安排的做,因为我认为除了跟随他之外,再也无路可走了!可是,一回到家里,看到妈妈爸爸我就完全崩溃了!没有言语能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问爸爸还要不要我,当爸爸说他永远要我时,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跟云飞走了!再也不会了!我是真的回来了!回家来了!不止我的人,还有我那颗创痕累累的心。”她坐了起来,垂著头,泪珠静悄悄的从面颊上滑落。吟芳用手帕拭去了她的泪,轻声说:

  “可怜的、可怜的孩子!”她自己也热泪盈眶了。

  “三天中,我前思后想,决定从此摆脱云飞,一切从头开始。连三天里,父母和心霞待我那样好,没有责备,没有嘲笑,没有一句重话。所有的只是疼爱与关怀,这时,我想,那怕是杀掉云飞,我也不跟他走。然后,那约定会面的时间到了,我悄悄的告诉高妈,我要去见云飞最后一面,两小时之内一定回来,就溜出了霜园,到农庄去赴约。我没有带身分证,没有带珠宝,没有带钱,我预备向他告别,从此离开他。

  “溜出霜园后,我就被萧雅棠抓住了,她已知道云飞一部份的计划,她在那儿等著我。她激怒而冲动,告诉我她已怀著云飞的孩子,告诉我云飞欺骗她的全部经过。我再也没有料到,他不止害了我,还坑了萧雅棠!我又愤怒又悲痛,我告诉她,我不会跟他走,那怕杀了他我也不跟他走!这样,我就到了农庄。”她已叙述到高潮的阶段,她停下了,怔怔的看著手里的咖啡杯。她的思想正痛苦的深陷在那最后一夜的雨雾里。狄君璞用一杯热的咖啡换走了她手中的冷咖啡,他的眼光始终怜惜而热烈的停驻在她的脸上。

  “那天正下著小雨,”她继续说。“我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一小时,他已经很不耐烦了。我在枫林的悬崖边找到了他,他正站在栏杆前面,望著我从山谷中走上来。一见到我,他劈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弄到了多少钱?”“我告诉他没有钱,没有珠宝,没有一切,因为我不跟他走了!如果你们当时见到了他,就会知道他那时变得多么可怕。他打了我,抓住我,他又撕又打又骂又诅咒,我挣扎著,弄破了衣服,跌在泥泞里,又弄了一身的泥。那时,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像一个发疯的野兽,我想,他会打死我。于是,我奔跑,但他把我捉了回来,叫嚣著说,他依然要带我走,即使没有身分证及金钱,他依然有办法利用我让爸爸屈服。他挟持著我,就在这时候,一件意外发生了,卢老太太忽然气极败坏的出现了!”她再度停止,抬眼看了云扬一眼。

  “那晚不止我一个人在悬崖上,还有你母亲,她是来阻止这整个计划的,我想,是云飞告诉了她。”

  云扬点了点头,他的眼底一片痛楚之色。

  “请说下去!”他沙哑的说。

  “卢伯母一出现就直奔我们,她是奔跑著赶来的。她抓住了云飞的手臂,开始恳求他不要离开她,又恳求我不要让云飞离开她,她说她半生守寡,就带大了这两个儿子,云飞一走,她的世界也完了!我那时正在和云飞挣扎,卢伯母这一来,使云飞分散了注意力,我挣脱了云飞要跑,他扑过来,又抓住了我,他打我,猛烈的打我,又撕扯我的头发,强迫我跟他走。卢伯母再扑过来,她嚷著,叫我回家,叫我不要诱惑她儿子,我哭泣著解释,我并不要跟她的儿子走,我也不要诱惑她的儿子,但她不听我,只是唠唠叨叨的述说著,拉扯著云飞的手不放。云飞气了,他用力的推了她一下,老太太站不住,摔倒在泥泞里。于是,卢伯母气极了,开始大哭了起来,说生了儿子不中用,有了女人就不要娘。云飞不理她,拉著我就要走,就在这时,卢伯母突然直撞了过来,嘴里嚷著说:‘你既然不要娘了,我就撞死了算了!’

  “云飞没有料到她这一撞,他拉著我的手松开了,他自己的身子就跄踉著直往后退,然后,那个悲剧就发生了,我听到栏杆折断的声音,我听到云飞落崖时的惨号。我当时还想,我一直想杀他,现在是真的杀了他了!于是,我就昏倒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故事完了。这悬了一年多的疑案,终于揭晓。一时间,室内安静极了,谁都没有说话,空气是沉重而凝冻的。然后,梁逸舟振作了一下,看著心虹,说:

  “你还记得我赶到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

  “我说过什么吗?”心虹困惑的问:“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昏倒之前,我一直在喃喃的叫著:‘我终于杀了他了!我终于杀了他了!’因为,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原因,他是不会坠崖的。”

  梁逸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可是,就为了这一句话,我们竟误会了一年半之久!”他转过头来,望著云扬。“你竟然不知道你母亲来过这儿吗?你可信任心虹所说的?”“我信任。”云扬低低的说,他的喉咙是紧逼而痛楚的。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却闪烁著坦白而正直的光芒。“我现在想起来了,那天,当我得知云飞坠崖的消息之后,我只想先瞒住母亲,我根本没去看她在不在屋子里,就一直赶往现场,那是黎明的时候,等我回家,已经是中午。妈坐在屋里,疯了,痴痴呆呆的诉说著云飞死了!我只当是镇上那些好事之徒告诉她的,现在想来,她一开始就知道了!在她潜意识中,一定不愿想到是她撞到云飞,云飞才会坠崖,所以,她把这罪名给了心虹。以后,她好的时候就说云飞没死,病发就说是心虹杀了他了!现在,这些环节都一个个的套了起来,我全明白了。”他垂下头,一脸的沮丧、感伤,和痛楚。“获得了真相,我想,我可以好好的治疗一下母亲了。”

  狄君璞喝干了手里的咖啡,把杯子放到桌上。他走过来,用手紧按了一下云扬的肩膀,他的声音沉著而有力。

  “云扬,振作一下!”他说:“这一年半以来,大家都在研究杀死云飞的凶手是谁?你知道吗?他确实不是死于意外。但是,杀他的凶手不是心虹,也不是你母亲,而是他自己。我们能责备谁呢?除了云飞自己以外?”

  云扬默然不语。梁逸舟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他忽然想起狄君璞对他说过的话,他曾责问他了解心虹多少?狄君璞是自始至终都深信心虹不是凶手的唯一一个人!是的,他了解心虹,远胜过他这个做父亲的人!看样子,在这世界上,对人生、对人类,他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太多了。他把眼光从狄君璞身上移到云扬身上,这时,这大男孩子正大踏步的走向心虹,用一对坦白而求恕的眸子望著她,诚挚的说:“心虹,请接受我最诚挚的道歉,这么久以来,我一直误会了你!”这话,似乎也该由他这个做父亲的来说,而云扬却先说了!那年轻人,他有怎样一个勇于认错的个性,有怎样一张坦白而真挚的脸!他似乎相形见绌而渺小了。

  心虹瑟缩了一下,她带泪的眸子清亮而动人的瞅著他。

  “别道歉,云扬。”她的声音好轻,好温柔,好恳切。“只是,答应我,永远不要玩弄感情,永远尊重你所爱的人,保护她,怜惜她,别让我妹妹,再忍受我当年的痛苦。”

  “你放心,心虹。”云扬低沉地说。很快的抬起头来,看了心霞一眼,后者也正怔怔的、温柔的望著他,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就再也分不开来了。

  心虹转向了狄君璞。她的面容上有哀伤,有挚情,有祈求,有惭愧。她的声音低而清晰。

  “君璞,你现在知道了我全部的故事,最坏的一段历史,及最见不得人的一面,你还要我吗?”

  狄君璞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心虹,用不著言语,他的眼睛已经把他要说的话全说了。那是怎样一种专注而热烈的眼光呵!梁逸舟默默的看著这一切,在几小时之内,他经历了几百种人生了。这一刻,面对著这样两对痴情一片的人儿,他分不出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辣?终于,他站起身来,走过去,他拍了拍吟芳的肩膀,用一种易感的、喑哑的声调说:“我们该走了,吟芳。你看,窗子发白了,天已经快亮了!”

  吟芳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但是心虹怎么办呢?她还没有鞋呢!”

  梁逸舟看著狄君璞,后者也掉过头来,静静地看著他,两人这样相对注视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然后,梁逸舟对吟芳微笑了一下,说:“你不觉得,心虹一时还不能走动吗?她得在这儿休息一下,至于鞋子和衣服,等天亮,让高妈给送来吧!”

  吟芳愕然的看著梁逸舟。接著,她的眼睛发亮,她的神采飞扬,她的心像鼓满了风的帆,涌涨著喜悦与感动。她顺从的站起身来了,她知道这意味著什么,一切的风暴都过去了!新来的黎明该是晴朗的好天气!她喜悦的看了看心虹又看了看狄君璞,这一对情侣的眼睛闪亮,满面孔都燃烧著光采。这是人生最美丽的一刻呵!她禁不住轻轻地说了:

  “好好的珍惜你们所有的东西呵!”

  于是,她跟梁逸舟走向了门口,云扬惊觉的也站起身来说:“我也该走了。”梁逸舟站住了,看著云扬。

  “或者你愿意在这样的黎明中,带心霞去山野中散散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爸爸!”心霞惊喜交集地喊,几乎不能信任自己的耳朵。

  梁逸舟不再说话了!揽著吟芳,他们走出了农庄,人,常常活了一辈子都没有成熟,而会在一刹那间成熟了!梁逸舟忽然觉得有一份说不出来的平静,心底充塞著的是一片酸楚、甜蜜、充实而又恬然的情绪,所有困扰著他的那些问题和烦恼都一扫而空了。他望著原野里的天空,黎明正慢慢地从山谷中升起。天上还挂著最后的几颗晓星,晨雾迷迷蒙蒙地笼罩在原野上,远山近树,一片模糊。

  “我似乎记得孩子们常在唱一支歌,有关于星河什么的,其中好像有句子说:‘我们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吟芳,你可愿意和我一起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吗?’梁逸舟说。

  “永远,永远,我愿和你并肩看星河。”吟芳紧紧地依偎著梁逸舟,在这一刻,她爱他比几十年来加起来更多!更深!更切!事实上,这时候,在并肩看著星河的又岂止他们一对?在农庄的窗前,在枫林的小径,正有其他两对恋人,也正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或者,还有更多更多的情侣,像尧康和雅棠,像世界上许许多多其他的恋人们,也都在世界各个不同的角落里,并肩看著星河。这世界何其美丽,因为有你有我!黎明来临了,真正的来临了!彩霞正从山谷中向上扩散,染红了天,染红了地,染红了山树和原野。那最后的几颗晓星也逐渐地隐藏无踪。天亮了。

  ——全书完——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廿日晚初稿完稿

  十二月二十六日修正完毕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8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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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心虹静悄悄的躺著,倾听著周遭的一切,她已经这样一动也不动的躺了好几小时。她知道,全屋子里的人都在注意她,都在窥伺她,现在,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她料想,家里的人应该都已睡熟了吧?这是多么漫长而难熬的一个晚上!她的世界竟被几句话辗成了粉碎。首先,是有关“母亲”的那个大秘密,一个被她认为是后母的女人,在二十年漫长的光阴之后,竟一变而为生母!她曾迷失的找寻过母亲,她也曾把梦儿访遍,她曾夜夜呼唤,也曾日日凝伫!她虚拟了母亲的形象,也在脑中勾划了几百种母亲的轮廓,却原来,母亲始终在她身边!二十年来,朝朝暮暮,母亲竟没有离开过她!这可能吗?这可能吗?她,心虹,她是多么愚昧无知而又盲目呵!

  这动摇了她对人生的一种基本的看法,摧残了她的自信。母女相认,给予她的温暖却远没有给予她的痛楚多。而紧接著,她还来不及从这份痛楚里苏醒,一个大打击就又当头落下,这一年多来,她始终自认是个纯洁的少女,也因此,她敢于奉献给狄君璞她那颗真挚的心,却原来,自己早已和人私奔,再也谈不上纯洁和璞真!不但如此,更可怕的,她竟杀了那个男人!她,心虹,她到底是个怎样可怕的女人?

  她不怀疑父亲是说谎,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她了解自己那份热烈如火的情感,爱之深,恨之切!怪不得,她不是在各处都留下过杀人的蛛丝马迹吗?从床上坐起来,她一把抢过床头柜上的一本词选,打开来,她找著了自己的笔迹:

  “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人,该杀!”

  “玩弄感情的人,该杀!”

  “轻视感情的人,该杀!”

  “无情而装有情的人,该杀!”

  她迅速的合起了书,把它抛在床边。是了!她是个凶手!她早就决心要杀他了!这就是证据!她一定约好他在那悬崖顶上见面,然后乘他不备把他推落悬崖!啊!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茫然的找寻著自己,最后找到的自己竟是个杀人凶手,她该怎么办?啊,怪不得全家谁都不愿她恢复记忆,怪不得镇上的人见了她就窃窃私议,怪不得卢老太太要向她索命……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她心惊肉跳,额上冷汗涔涔。想想看,自己的手上染满了鲜血,自己的身上,带满了污秽,自己的心灵,充满了罪恶,而今而后,该当若何?她推开了棉被,赤著足走下床来,轻轻悄悄的,她无声无息的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她望著外面那黑暗的原野,和广漠的穹苍。

  天际,星河璀璨,月光迷离。星河!她想起狄君璞的小诗,她摸索著自己脖子上挂著的那颗星星!呵,君璞,君璞,我不是你心目中那颗小星星,我只是一块污泥,刻成了星形,镀上了白金,我是个虚伪的冒充者,混淆了你的视线,欺骗了你的感觉。呵,君璞,君璞,善良如你,天当佑你!罪恶如我,天当罚我!”她打了个寒噤,夜凉如水。她极目而视,暗夜中,山也模糊,树也模糊。星也迷离,月也迷离。四周好静,听不到虫鸣,听不到鸟语。只有低幽的风,在原野里徘徊呜咽,穿过树梢,穿过山谷,发出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她侧耳倾听,忽然间,她听到在那风声中,夹杂著什么其他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哑哑的,在呼唤著: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颤栗,她发冷,她又听到这呼唤了!她更专注的倾听那声音,那在一年多以来,经常出现在她耳边的声音: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夜风里,那声音喊得悲凉。是了!她脑中如电光一闪,整个身子都僵硬的挺直了起来。这是云飞的声音!那坠崖的孤魂正游荡在山野间,那无法安息的幽魂正在做不甘愿的呼唤!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他在索命呵!“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那呼唤声更加迫切了,更加悲凉了,更加凄厉了!她的背脊挺直,眼光直直的瞪著窗外。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我来了!”她对窗外低低的说。是的,血债必须由血来还!我来了!她转过身子,像被催眠了一般,她轻悄的走到门边,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扭动著门柄,打开了房门,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赤著脚,她走出房间,她甚至没有披一件衣服,只穿著那件白绸的睡袍。没有鞋,没有袜,她下了楼,走进客厅。避免去开客厅那厚重的拉门,她穿进厨房,开了后门,走进花园里。几分钟之后,她已经置身在山野里了,披散著一头美好的黑发,穿著件白绸的睡袍,赤著脚,轻悄的走在那荒野的小径上。她像个受了诅咒的幽灵。她耳边,那呼唤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不断的响著:“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她低呼著,加速了脚步。她赤著的脚踩在枯枝上,踩在尖锐的石子上,踩在荆棘上,细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条的血痕,她不觉得痛。寒风侵袭著她,那薄霏霏的衣服紧贴著身子,她也不觉得寒冷,她耳边只听到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的呼唤:“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她喊著,几乎是在奔跑了。沿著那小径,她奔进了雾谷,穿过那岩石地带,她往农庄的方向奔去。可是,忽然间,在黑暗之中窜出了一个人影,一把抱住了她。

  “我捉住了你!哈!我捉住了你!”那人影叫著,怪声的发笑,声如夜枭凄鸣。“你还我儿子来!你还我!你还我!哈,我捉住了你!”心虹站住,夜色里,卢老太太那张扭曲的脸像个凶神恶煞,那怪异的眼神,那凌乱的白发,那尖锐而凄厉的声音,划破了夜空,打碎了宁静。奇怪的,是心虹丝毫也没有惊惧,更没有感到意外,她反而安详而快乐的说:

  “哦,是你,你来得好!”

  “你杀了我儿子!你要偿命!”那疯妇嚷著。

  “是的,是的,我要偿命!”心虹说,侧耳倾听。“听到吗?他在叫我。”“什么?什么?”老妇问。

  “他在叫我,云飞在叫我。”她像做梦般说:“我要去了,你也来吗?你应该送我去!我们走吧!”

  老妇扭著她。“我不放你!”她狡黠的说:“你要逃跑!”

  “我不逃。”心虹安静的说:“我要到那悬崖顶上去,我要从那悬崖上跳下来!你听,他在叫我!你听!”

  老妇真的侧耳倾听,她的眼睛怪异的盯著她。

  “你要从悬崖上跳下来!”她说。

  “是的。”心虹说。“如果你不跳,我要把你推下去。”她说。

  “那更好了,来吧!我们快去!听,他在叫我!”

  夜色里,那声音仍在她耳边急促的响著: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心虹应著,挣扎著往山上跑去。老妇也跄踉的跟了上去,她的手仍然紧攥著心虹的衣服。她们跑出了雾谷,跑上了山,直奔那农庄后的悬崖。这时,山谷中真的传来了一片呼叫:

  “心虹!心虹!你在哪儿?”

  “心虹!回来!心虹!”

  “姐姐!姐姐呀!姐姐!”

  同时,谷里到处都亮起了手电筒的光芒。心虹站住了,怔了怔,说:“他们来找我了!我们快些去吧!要不然,他们不会放我走了!”“快些去!快些去!”老妇尖锐的说,怪笑著,兴奋著。“快些去!哈!快些去!”心虹跑进了枫林,老妇也跟了过来,谷里的手电筒更明显了,闪亮著像一盏盏小灯,心霞他们一定在发疯般的搜寻著。一切要快了,快些结束吧!云飞,你不要再叫了。血债必须用血来偿。你不要再叫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她一步步的走向那栏杆。狄君璞在卧室中,忽然没来由的惊跳了起来,一头一身的冷汗。暗夜里有著什么,他的心跳得那么猛烈。事实上,他根本没睡,只是靠在床上休息。整晚,他都和云扬尧康等在山谷中和荒野里四处搜寻卢老太太,却连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到,后来镇上一个妇人说,看到卢老太太在公路局车站,于是,大家推断卢老太太一定糊里糊涂的搭上车子去了台北。于是云扬到台北去报了警,徒劳的搜寻无补于事,大家只好回家去等著。好在霜园门禁森严,大家都料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夜深难觅,不如等天亮再说。就这样,狄君璞回到家里就已经快十二点了。带著那样凌乱的心情,那样烧灼著的情感和忧愁,他根本不能睡觉,靠在床上,他一直在那份沉重的思绪里折腾著。而现在,他忽然惊跳了起来。

  夜色里,确实有什么声音惊动了他,使他发冷而心跳。他下了床,披上衣服,从窗口看出去,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他的心跳得更猛,呼吸急促而紧张。然后,他听到一声低喊,一声女性的低喊,依稀在说著: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他不再犹豫,开了房门,他直奔出去,刚来到农庄前的空地上,他就看到那条通往枫林的小径边,草丛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著,他奔过去,弯腰拾了起来,心脏猛的一跳:那是心虹戴在胸前的那颗星星,那颗从星河中坠落的星星!他一把握紧了那颗星,紧得手心中都刺痛起来。然后,出于一种直觉,他狂奔著跑进了枫林。

  一跑进枫林,他就看到了一幅使他心惊胆裂的场面。

  心虹,披著长发,穿著睡袍,赤著脚,已经越过了悬崖边的栏杆,站在栏杆外凸出的悬崖边缘上,一只手抓著栏杆,一只手按著她那随风飘飞的睡袍下摆,眼睛迷迷蒙蒙的望著下面的山谷,似乎随时准备要往下跳。而在一边,卢老太太白发飞扬,眼神怪异,却在拍著掌,跳著脚喊:

  “跳!跳!跳下去!跳下去!”

  狄君璞心魂俱裂,满身冷汗,他想扑过去,但是他不敢,怕他一扑过去,心虹就会往下跳。因为,她现在显然在一种被催眠似的心神恍惚中。站在那儿,他一时觉得像掉进了冰窖,浑身都像冰一般的冷了。

  他立即恢复了神志,喘息著,他开始向心虹那儿慢慢的移近,一步一步,一寸一寸的挨过去,同时,他轻声的、沙哑的低唤著:“心虹!心虹!心虹!”

  心虹一震,她茫然回顾,似乎在找寻著什么,她的眼光和狄君璞的接触了,她又一震,狄君璞立即喊:

  “心虹!别松手!”“他叫我,我要去了!”心虹望著狄君璞,像解释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般说著。“谁叫你?”狄君璞问,故意和她拖延时间,他又向她迈近了一步。“云飞。”她说。“云飞是谁?”他问,再迈近一步。

  这时,一片呼唤心虹的声音已经到了农庄这儿,心虹有些心神不定,她侧耳倾听,又看看身下的悬崖。狄君璞魂飞魄散,他很快的说:“你还没告诉我,云飞是谁?”

  “你知道的,我要去了。”

  “我不知道。”他再迈近了一步。

  “就是我杀掉的那个人,我现在要偿还这笔债。”

  “你没有杀任何人,你知道。”他停在栏杆边上。

  “我杀了,我推他掉下悬崖。”

  那片唤心虹的声音更近了。然后,梁逸舟夫妇和心霞带著老高与高妈,都冲进了枫林,一看这局面,吟芳首先就尖叫了起来。心虹一惊,转身就要往下跳。狄君璞已接近了她,这时立即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就抓住了心虹握著栏杆的那只手,心虹的身子已经一半都滑到了悬崖外面,狄君璞用力拉紧了她,扑过去,他翻到栏杆外面,冒险的用手抓著栏杆,把心虹拉了上来,然后,他抱住了她,连栏杆带她的身子一起抱得紧紧的。心虹挣扎著,大声的叫著: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让我去!让我去!”她哭泣著,奋力挣扎,然后一口咬在狄君璞的手上,狠狠的咬下去,狄君璞仍然紧抱不放,抓紧了栏杆,他们在悬崖边上惊险万状的挣扎著。同时,狄君璞用那样迫切的声音,一叠连声的呼唤:“心虹!心虹!心虹!你不能这样去的!你昏了头了!你醒醒吧!”老高冲过来了,抓住了心虹的衣领,他们合力把心虹抱了起来,抱过栏杆,狄君璞也翻了过来,那在一边看的梁逸舟夫妇和心霞,早惊吓得一身冷汗了。心虹依旧在奋力挣扎,又哭又喊又叫。那在旁边拍手的老妇这时陡的跳了过来,大声嚷:“跳下去呀!跳下去呀!跳下去呀!”

  “老高,你去捉住她,”狄君璞喘息著说:“心虹交给我!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他抱紧了心虹,经过了这一番惊险之后,他余悸犹存,心脏仍在擂鼓似的敲动著。

  老高放掉了心虹,跑过去抓那个老妇,但是,那老妇人灵活的摆脱了老高,一冲就冲到栏杆边,她抓住栏杆,忽然破声尖叫起来:“血!血!血!都是血!看呀,这栏杆上都是血!都是红的血呀!云飞的血呀!我儿子的血呀!”她用手触摸那栏杆,好像那栏杆上真有血一般。接著,她却号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哀伤的诉说著:“云飞,我没有要把你推下去,我只是要阻止你离开我呀,你怎能抛开你的母亲?云飞,回来吧!你回来呀!你不能跟那个女人走!云飞,我没有要你摔下去!我没有要你摔下去!都是那个女人……都是那个女人……”

  心虹一直在狄君璞怀中挣扎哭泣叫喊,但是,这时却突然安静了,她惊奇的看著那个疯狂的老妇,呆住了。狄君璞也愣住了,只因为这老妇人说的话太过于稀奇。老高还要过去抓那个老妇人,狄君璞喊了一声:

  “不要去碰她!听她说什么?”

  事实上,呆住的岂止是狄君璞和心虹,连梁逸舟夫妇和心霞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而那老妇还在那儿哭号不休。

  “云飞,不要离开我!云飞,回来吧!不要带那个女人逃走!我们过苦日子,我不要钱,只要大家在一块儿!云飞,回来!求你回来!求你!求你!求你!我的儿子呀!你怎能离开我,我把你从那么一点点抱大!啊!云飞,我没有要杀你,我没有要杀你呀!你回来吧!……”

  心虹浑身震动了一下,然后,像从一段长长的恶梦中醒来,她愕然地回头,瞪视著狄君璞,她的眼光已恢复了意识,她的脸色苍白而焕发著光采,她的声音清新如早晨初啼的黄莺:“嗨,君璞,我记起来了,我记起一切的事情了!”

  “什么?”狄君璞一时间不知她所指何事,困惑地问。他的眼睛紧盯著她那又苍白又美丽的脸庞,那衣衫单薄的、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微颤。他又惊又喜又颤栗。哦,心虹!他几乎失去了的心虹!在她那眼光中,他知道,她又是他的了!他狂喜,他震动,他感恩,几乎无力再去弄清楚她句子的意义了!心虹仍然看著他,她的眼睛光明如星!

  “我都记起来了!君璞,你不懂吗?忽然间,我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她说,声音朗朗。

  “真的?”狄君璞猛然间弄明白了,他大声问:“真的?”

  “真的。”她静静的说:“我全记起来了,那晚的事和那晚以前的事,我全记起来了!”她叹息,忽然觉得疲倦而乏力,一层温温软软的感觉像浪潮般包住了她,她偎进了他的怀里,把头紧紧的依靠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7楼 发表于: 2007-06-30
28



  来的人是狄君璞和卢云扬。

  狄君璞和云扬本来都在雅棠家里,等著心虹姐妹来吃饺子,结果,心虹姐妹没有来,尧康却带来了那惊人而意外的消息。立即,狄君璞和云扬都作了一个决定,就是到霜园来,干脆和梁逸舟谈个一清二楚。虽然尧康并不太赞成他们马上去霜园,他认为在梁逸舟目前的暴怒之下,他们去谈根本不会有好结果。可是,他们还是去了。

  当他们走进霜园的客厅时,他们看到的是相拥在一起的心虹母女,在一边默默拭泪的心霞,和满面沉重的梁逸舟。梁逸舟一见到他们,猛吃了一惊,脸色就变得难看了,他瞪视著他们,好半天,才愤愤然的说:

  “好好,你们公然升堂入室了!你们来做什么?倒给我说个明白!”“梁先生,”狄君璞说,不安的看了心虹一眼,你们怎么欺侮她了?让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我们能不能大家不动火,好好的谈一谈?”“我和你这种人没有什么好谈的!”梁逸舟大声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请你永远别走进霜园来!君子自重呵,你难道连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爸爸!”心虹惊愕的喊,离开了吟芳的怀抱,她那带泪的眸子不信任似的看著父亲。“爸爸!你怎能……怎能用这种态度和君璞说话?”“我怎能?我怎能?”梁逸舟的火气更大了,他瞪著心虹说:“难道我还该对他三跪九叩吗?感谢他引诱了我那个不成材的女儿吗?”“爸爸!”心虹悲愤的大喊了一声,用手捂住脸,又哭了。这整个晚上的事已使她脆弱的神经如拉紧的弦,她紧张,她痛苦,她惊惶,她又悲愤,再加上认母后的辛酸及意外,她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吟芳迈前了一步,她看出目前的情况危机重重,又惊又惧,拉住梁逸舟,她急急的说:

  “逸舟,逸舟,冷静一点,好不好?求求你,逸舟!冷静一点!”“我怎能冷静?”梁逸舟暴跳如雷。“我眼看著这两个豺狼在勾引我的女儿,我要保护她们,她们反而跟我对抗,认定了要往火坑里跳!”“梁先生!”云扬大声的叫了一声,他的声音是有力的。他仍然有年轻人的那份鲁莽和血气。“请你不要侮辱人,行吗?”

  “嗬!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吼?”梁逸舟紧盯著云扬。“你哥哥在我家弄神弄鬼失败了,现在轮到你了,是吗?你们兄弟真是一个娘胎养出来的宝贝!是不是不弄到梁家的财产,你们就不会放手?”云扬的脸变青了。“梁先生!我请你说话小心!我想你生来不懂得人类的感情,只认得金钱!我现在对你说,我要娶心霞,你答应,我要她,你不答应,我也要她!我要她要定了!至于你的钱,你尽可以留著将来自用,你送我我也不会要!我对你说话算客气,因为你是心霞的父亲!假若你要再继续侮辱我,我也不怕和你拉破脸!”“云扬!”心霞喊著,吃惊的走到他身边去,拉拉他的胳膊摇撼著,焦灼的嚷:“你就少说几句吧!”

  “好呀!这还算话吗?”梁逸舟气得浑身发抖。“你们饶勾引了我的女儿,还跑到我家里来耍流氓!这时代还有天理没有?养儿女到底有什么好处?”他指著狄君璞和云扬:“我告诉你们!你们马上给我滚出去!这还是我的家,不容许你们在这儿撒野!”“走就走!”云扬摔开了心霞,掉头欲去。狄君璞止住了他。“等一等,云扬!”他说,走上前去,他站在梁逸舟的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说:“梁先生,我们会离去,不用你赶。但是,在离开以前,我有几句话必须说清楚。爱,不是过失,你也是人,你也爱过,你该懂得这份感情的强烈。你今天可以逞一时之快,把我们骂得体无完肤,赶出你的家。但是,受苦的不止我们,还有你的两个女儿!看看她们!梁先生,你把她们置于怎样痛苦的境地!如果你能放弃对我们的成见,这会是一团喜气,你不能放弃成见,那么,未来会发生怎样的悲剧,就非你我可以意料的了!你不妨想想看。何苦呢?以前的悲剧结束,新的喜剧开始,原是多理想的局面!云扬能和梁家化干戈为玉帛,再缔姻缘,你该庆幸呵!至于我,虽然千般不好,万般不对,但是,我这份感情是真挚的,我对心虹,并不是要占有,而是要奉献呵!”

  他的这篇话,说得相当的诚恳,相当的漂亮,也相当的有力。吟芳为之动容,不能不用另一种新的眼光去衡量他。心虹的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她默默的看著他,眼里带著泪,带著哀愁,带著痛苦,也带著挚爱与崇拜。梁逸舟也怔住了,一时,竟被他的气魄和言语给堵得无话可说,但是,片刻以后,他回过味来,觉得自己竟被他几句话给打倒,真是件太没面子的事,更由于他句句有理而使他恼羞成怒了。于是,他猛的一拍桌子,怒声喊:“你少在我面前卖弄口才,我告诉你,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你,我根本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你听明白了吗?现在,请吧!立刻离开我的屋子!”心虹迅速的奔向狄君璞,她在半昏乱中,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她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倔强,望著狄君璞的眼光是激烈而狂热的。“君璞!我跟你一起走!”她说,掉过头来看著父亲。“你这样赶他走,我也不留下来!”

  梁逸舟又惊又气,他大步踏的跨上前去,一把扣住心虹的手腕,厉声说:“你敢?你给我待在家里,不许走出大门!难道你跟一个男人私奔了还不够?还要跟第二个?”

  这几句话对心虹如一个轰雷,她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顿时脸色惨变,喘息著喊:“你说什么?我和男人私奔?我和谁私奔过?”“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梁逸舟愤愤的喊:“你给我找的麻烦实在够多了!你能不能够安安静静在家里做个大家闺秀?”“逸舟!”吟芳惊喊著,扑过来。“你就别说了吧,求求你!”转头看著狄君璞和云扬。她祈求的说:“请你们先回去吧!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们先回去好吗?”

  狄君璞看看心虹,心虹是更加昏乱了,她又缩在墙边,呆滞的瞪大了眼睛,茫然的看著室内的人,面色如死,眼神凌乱,她在和自己的记忆挣扎,也在和自己的意识挣扎。然后,她忽然爆发般的大喊了一声:

  “妈呀!你们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和谁私奔过?是怎么一回事?妈妈,你既是我的亲妈妈,告诉我吧!我做过些什么?我做过些什么?”“心虹,你没做过什么,”吟芳急急的拥住了心虹。她知道揭穿这件事对心虹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她一向都自认是个纯洁的好女孩呵!“那些过去的事再也别提了,你上楼去休息一下吧!心虹,我陪你上楼去,别再去想了!”

  “但是,我和云飞私奔过吗?”她固执的问:“我现在一定要知道这一点,是吗?心霞,你告诉我,是吗?”

  心霞一愣,面对著心虹那迫切而哀求的眸子,她咽了一口口水。“是的。”她低声说,痛苦的看看心虹,又看看云扬,再看看父母,把头垂了下去。

  “啊!”心虹啜泣著,把脸转向墙壁:“我比我想像中更坏,我是怎样一个坏女孩啊!”转回头来,她直视著狄君璞,昏乱的眸子里,竟闪著一抹狂野的光。“那么,狄君璞,你可知道这件事?你知不知道我和云飞私奔过?”

  狄君璞痛楚的蹙紧了眉毛,点了点头。

  “那么,”她的眼神更狂野了,她的语气是强烈的。“你还要我吗?”“我要。”狄君璞说,喉咙是沙哑的。“记住,我并不比你清白多少。而你所做的,不能怪你,在那种热情冲击下,你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那无损于你的清白,只证明你的热情而已,心虹,相信我,在我心目中,你是完美无缺的!”

  “哈,好一篇爱的告白!”梁逸舟接了口,声音是苛刻而讽刺的。他听出这几句话对心虹必然会有影响力,他必须阻止他,用一切力量来阻止他!“你不如把这些句子写到小说里去,还可以骗点稿费,在这儿说,简直是一种浪费!你还站在这儿干嘛?为什么还不走?”

  “梁先生!”狄君璞动怒了,他愤然的盯住了他:“你是个没有人心的人,你是个禽兽!”

  “好,”梁逸舟重重的喘著气:“你骂我是禽兽!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扬著声音,他大声叫:“老高!老高!老高!给我把这两个流氓赶出去!”

  “不用你赶,我自己走!”狄君璞怫然说,转过身子,向大门走去。心虹尖锐的叫了一声,冲向狄君璞,狂热的喊著:

  “要走,你带我走!”“心虹,站住!如果你跟他走,我会把你关到疯人院里去!”梁逸舟说。“我没有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选择一条最正确的路——这男人,他尊敬我,他爱护我。而你,爸爸!你把我看成一个贱妇!”“你本就是个贱妇!”梁逸舟是真火了,急切中口不择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可是……”心虹浑身抖颤,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谁叫我是个私生女呢?我出身就不高贵呵!如果你骂我下贱,那也是家学渊源呵!”“啪!”的一声,梁逸舟扬手给了心虹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得很重,心虹跄踉了一下,几乎跌倒,她眼前金星乱迸,头里嗡嗡作响,脸上立即呈现出五条手指印。梁逸舟气得咬牙切齿,他苍白著脸说:“生这样的女儿,是为了什么?白疼你一辈子,白爱你一辈子!给我制造了多少问题,找了多少麻烦,你杀了人,我帮你遮掩。早知道如此,就该把你送进监狱去!”

  这又是一个新的、致命的一击!心虹瞪大了眼睛,身子摇摇欲坠。“我……杀了人?我……杀了人?”她喃喃的问。

  “是的!你杀了卢云飞!你把他推落了悬崖!”梁逸舟大吼。愤怒已经使他丧失了理性,他只想找一样武器,把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给打倒。心虹呆站在那儿,那根绷紧的弦越拉越紧,终于断裂了!她一声不响的往后仰倒,昏了过去。吟芳大叫,伸手想抱住她,但没抱到,她倒在地毯上,带翻了身边的小茶几,几上的茶杯花瓶一起翻落在地下,发出好大的一阵响声。狄君璞不由自主的冲了过去,跪下来,抱住心虹的头。她躺在那儿,面如白纸,呼吸细微如丝,看来似乎了无生气。狄君璞仰起头来,直视著梁逸舟,他的眼睛发红了,呼吸急促了,对著梁逸舟,他忘形的大叫:“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知道她根本没有杀任何人吗?你怎能对自己的女儿这样做?你还有人性吗?你对她了解多少?你竟指她为凶手?事实上,她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

  眼看心虹昏倒,梁逸舟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论是在怎样的震怒中,他也不该说那句话的。可是,让狄君璞来指责他,他却受不了。又心疼心虹,又懊恼失言,他把所有的怒气都倾倒在狄君璞的身上。

  “都是你!”他嚷著。“这一切都是你引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吼叫,如果没有你,我们一家过得和和气气幸幸福福的。所有的问题都是你引出来,你反而在这儿大吼大叫!现在,你滚吧!马上滚!我会照顾我的女儿,不要你来管!”奔过去,他也俯身看著心虹。

  心霞和吟芳正用冷毛巾敷在心虹额上,高妈也来了,又喂水,又解开衣领,又扇扇。但心虹始终不省人事,狄君璞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梁逸舟仍然在咆哮著叫狄君璞滚,狄君璞抬起头来,看著他,一字一字的说:

  “在心虹醒来以前,我不会走!你就是抬了大炮来轰我,我也不走!所以,你还是不要叫喊吧!”

  “君璞,”吟芳哀求的看著他:“你去吧!求你!我保证让高妈来告诉你一切,你先去吧!”

  “不!”狄君璞坚持的说,看著心虹。

  心虹呻吟了一声,头转侧著,不安的欠动著身子,大家都紧张的看著她,室内忽然安静了。心虹又大大的呻吟了一声,痛苦的睁开眼睛来,恍恍惚惚的看著室内的人群。然后,她蹙眉,扭动著身子,叹息,又呻吟。吟芳紧握著她的手,焦灼的呼唤:“心虹!心虹!你怎样?好些吗?”

  心虹睁大了眼睛,凝视著吟芳,好半天好半天,大粒的泪珠开始从她眼角中滑落下来,迅速的奔流到耳边,她啜泣著说:“妈,我但愿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说了这一句话,她就把头转向沙发里边,面对著沙发,只是无声的流泪,什么话都不再说了。狄君璞扳著她的肩,呼唤她,她也不肯回头,狄君璞急了,说:

  “心虹!那是个误会,你知道吗?你父亲只是在气愤中口不择言而已,事实上,你决没有做任何不利于云飞的事,那完全是个意外罢了!”“真的,心虹。”这次,梁逸舟也附和起狄君璞来了,他迅速的接了口,心虹那份绝望把他给打倒了。“没有人怀疑过你,刚刚我们都在气头上,谁都说了些不负责任的话。好了,别伤心了!”心虹摇了摇头,仍然把脸埋在沙发里,她的声音是疲倦的、绝望的,而又毫无生气的。

  “君璞,”她说,“你去吧!离开我吧,你会找到比我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狄君璞惊跳了一下,心中一阵惨痛。在心虹这句话中,最使他心惊胆战的,是那股诀别的意味。“心虹!”他颤栗的说:“你抛不开我了,你知道的。我不会离开你,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我不是。”她幽幽的说。声音平静得惊人,比她的哭泣更让人胆寒。“我欺骗了你,欺骗了所有的人,也欺骗了我自己。我坏,我淫贱,我凶恶,我做了许多自己都不知道的坏事。我现在都明白了,你们一直在包庇我,事实上,我根本不值得你们宠爱。君璞,你去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云扬,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们所有的人!去吧,君璞,我现在不想见你,我要到楼上去,我要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她从沙发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站著。狄君璞惶然的再喊了一声:“心虹!”她根本不回过头来,而用背对著他们。像一个美女,忽然发现自己被毁了容,成为一张丑陋而可怕的脸。于是,她再也不愿爱她的人看到这张脸,宁愿把自己深藏起来。她似乎就在这种情况中,摇摇晃晃的,她迈著不稳的步子,向楼梯那儿走去。吟芳追过去扶住她,说:

  “我送你回房间。我陪你。”

  “不,妈妈。请让我一个人。”

  吟芳不知所措的回头过来,狄君璞对她迫切的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追上去。于是,吟芳也跟著到楼上去了。

  客厅中有一刹那的沉静,那样令人窒息的沉静。然后,狄君璞知道,继续留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他望向梁逸舟,后者的脸上,刚才那种倔强与盛气凌人已经消失了。现在,他反而显出一种孤独无助和嗒然若丧的神情来。狄君璞知道,他也在深切的懊悔与自责里。他看著他,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却只说了句:

  “请照顾她,梁先生。”

  梁逸舟震动了一下,心底掠过一阵痛楚的痉挛,他看著狄君璞。在这一刹那,他们两个人所担忧的事情是相同的,他们都看出来了那危机,心虹,她已经把自己完全封锁了,在那份强烈的自惭形秽中,只怕他们都将失去她。而她呢?她会走向一个无法意料的地狱里。

  “如果你肯随时给我一点消息,”狄君璞又说:“我会非常感激你。”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酸涩无比,而且撕裂般的痛楚著。“别和我敌对吧,无论如何,我只是爱她呵!”

  “我也只是爱她呵!”梁逸舟像是只需要辩护似的说,他是更形沮丧了。“可是我们对她做了些什么?我们把她逼进绝境了!我们这两种不同的爱毁掉了她!梁先生。”狄君璞语重心长。“请助她吧!”他迅速的回转头,向房门口走去,因为,他觉得一股热浪直往鼻子里冲,他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梁逸舟仍然呆站在客厅中,像一个塑像般一动也不动。

  他走向门口,云扬也跟著他走过去。心霞身不由己的跟上来,站在大门口,她含泪看著他们。狄君璞再一次对心霞说:“请照顾她!心霞。”“你放心。”她颤声说。“我会随时给你消息。”

  “要小心,”他说,眉头紧蹙。“防备她!”

  “我懂得。”“再见,心霞,”云扬说:“我也等你的消息。”

  “再见。”心霞轻声说。

  他们走出了霜园,两人心里都充塞著难言的苦涩。尤其是狄君璞,他已隐隐的看到眼前一片迷雾,谁知道未来有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待著他们?霜园外面,黑夜早就无声无息的来临了,暗夜的原野,是一片黑暗与混沌。

  前面有著幢幢人影,一个急促的声音惊动了他们:

  “云扬,乔风!是你们吗?”

  “是谁?尧康?”云扬惊奇的站住了。

  是的,那是尧康。不止尧康,还有雅棠,带著卢家的女佣阿英!雅棠跑过来,一面喘息,一面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了一项惊人的消息:“云扬,糟了!你母亲发了病,她打了阿英,一个人跑掉了!她说要去杀人,现在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这就是霜园门外迎接著他们的第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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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6楼 发表于: 2007-06-30
27



  但是,春日的蓝天里也会有阴云飘过,也会响起春雷,也会落下骤雨,表面的宁静,到底能够维持多久?何况,他们的安静,一向就没有稳定的基础,像孩子们在海滩上用沙堆积的堡垒,禁不起风雨,禁不起浪潮。该来的风暴是逃不掉的,那狂风骤雨终于是来临了!

  问题发生在尧康身上,这一向,尧康出入于梁家,经常把心虹姐妹带出去,已给梁氏夫妇一个印象,以为他不是在追求心虹,就是在追求心霞。但是,自从尧康和雅棠恋爱以后,他到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心虹外出如故,梁逸舟开始觉得情况不妙了。他盘问老高和高妈:心虹每日的去向,老高夫妇二人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梁逸舟更加怀疑了。想到数月以来,开舞会,邀请年轻人,操心、劳碌、奔走、安排……可能完全白费,难道心虹竟利用尧康来做烟幕,那岂不太可恶了?心虹天真幼稚,这主意准是狄君璞想出来的!梁逸舟恨之入骨,却又拿狄君璞无可奈何。而另一方面,心霞的改变也是显著的,她常和姐姐一起出去,整天家中见不著两个女儿的影子,难道心霞也在受狄君璞的影响?还是在和尧康约会?人,一旦对某件事物偏见起来,就是可怕而任性的,尤其梁逸舟,他的个性就属于容易感情用事的一类。现在,狄君璞在他心目中,已比当日卢云飞更坏、更可恶。卢云飞毕竟还年轻,狄君璞却是个老奸巨滑!他当日既能全力对付卢云飞,他现在也准备要用全力来对付狄君璞了!

  于是,那风暴终于来临了!

  这天黄昏,尧康到了霜园。他是因为雅棠高兴,在家包了饺子,要尧康来约心虹姐妹和狄君璞、云扬一起去吃饺子。尧康已先请到了狄君璞和云扬,再到霜园来找心虹姐妹。谁知在客厅内,他劈头就碰到了梁逸舟。他刚说要请心虹姐妹出去,梁逸舟就说:“正好,尧康,你坐下来,我正有话要找你谈!”

  尧康已猜到事情不妙,他对那倒茶出来的高妈暗暗的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去通知心虹和心霞下楼来。就无可奈何的坐进沙发里,望著梁逸舟。

  “什么事?董事长?”他问,他仍然用公司中的称呼喊梁逸舟。“尧康,你最近不常来了。”梁逸舟燃起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我忙。”尧康不安的说。

  梁逸舟注视著他,眼光是锐利的。到底这年轻人在搞什么鬼呢?他爱的是心虹还是心霞?

  “你常来找我女儿,”他冷静的说:“并不是我老古董,要过问你们年轻人的事,但是,我毕竟也是个做父亲的,不能完全不闻不问。你是不是应该向我交代一下?”

  “交代?”尧康结舌的说:“董事长,您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你在和我的女儿恋爱吗?”梁逸舟单刀直入的问,语气是强而有力的。

  “哦!董事长!”尧康吃了一惊。

  “你也不必紧张,”梁逸舟从容不迫的说,审视著尧康,他还抱著一线希望,就是尧康是在和心虹恋爱,心霞还太小,物色对象有的是时间呢!“我并不是反对你,你很有才气,在公司中表现也好,假若你和心虹恋爱,我没什么话说,只是心虹年纪也不小了,既然你们相爱,我就希望择个日子,让你们订了婚,也解决了我一件心事。”

  “噢!董事长!你完全误会了!”尧康烦躁的叫,他沉不住气了:“心虹的爱人可不是我!”

  “那么,是谁?”梁逸舟锐利的问。

  “狄君璞!”一个声音从楼梯上响起,清晰而有力的回答了。他们抬起头来,心虹和心霞都站在楼梯上,她们是得到高妈的讯息,走下楼来,刚好听到梁逸舟和尧康这段对话,心虹再也忍不住,心想,早晚要有这一天的,要来的就让它来吧,立即用力的回答了,一面走下楼来。

  梁逸舟瞪视著心虹,几百种怒火在他心头燃烧著,你这个专门制造问题,不识好歹的东西!你给我找的麻烦还不够吗?为什么连帮你的忙都帮不上?站在这儿,你恬不知耻的报上你爱人的名字,你以为爱上一个离过婚、闹过桃色纠纷的中年人是你的光荣吗?他沉重的呼吸著,气得想抽她两个耳光,如果不是忌讳著她有病的话!有病!她又是什么病呢?还不是自己找来的病!他越想越有气,就想越不能平静,狠狠的盯著心虹,他恼怒的说:“胡闹!”心虹的背脊挺直了,她抗议的喊:

  “爸爸!”“多少合适的人你不爱,你偏偏要去爱一个狄君璞!”梁逸舟吼叫了起来。“为你开舞会,为你找朋友,我请来成群的人,那么多年轻人,个个比狄君璞强……”

  “爸爸!”心虹的脸色苍白了,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我没有要你为我找丈夫呵,我已经二十四岁,我自己有能力选择对象……”“你有能力!你有能力!”梁逸舟怒不可遏,简直不能控制自己,他再也顾虑不了心虹的神经,冲口而出的喊:“云飞也是你自己选择的!多好的对象!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

  吟芳从楼上冲了下来,听到吼叫,她已大吃一惊,下楼一看这局面,她就更慌了,抓著梁逸舟的手臂,她焦灼的摇撼著,一叠连声的喊:“逸舟!逸舟!有话好好说呀,别发脾气呀!”

  “别发脾气!我怎能不发脾气!”梁逸舟叫得更响了:“从她出世,就给我找麻烦!”

  “爸爸,”心虹的脸更白了。“你不想我出世,当初就不该生我呵!”“逸舟!你昏了!”吟芳叫著说,脸色也变了。

  “爸爸,”站在一边的心霞,忍不住插口说:“你们就让姐姐自己做主吧!那个狄君璞又不是坏人!”

  “云飞也不是坏人吗?”梁逸舟直问到心霞的脸上去。“你少管闲事!你懂什么?那个狄君璞,是个闹过婚变的老色狼!他的爱情能维持几天?他的第一个太太呢?他根本就不是个正派人……”“爸爸,”心虹的嘴唇抖动著,眼里蓄满了泪,侮辱狄君璞是比骂她更使她受刺激的。她的情绪激动了,她的血液翻腾著,她大声的叫:“不要这样侮辱人,好像你自己是个从不出错的圣人君子!你又何尝是个感情专一的人?你们逼死了我的母亲,以为我不知道吗?”

  “心虹!”吟芳大叫,眼泪夺眶而出,她扑向梁逸舟,尖声喊:“停止了吧!停止了吧!你们不要吵了吧!”

  梁逸舟的眼睛红了,眉毛可怕的竖著,他的脸向心虹逼近,他的声音从齿缝里压抑的迸了出来:

  “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蛋!白养了你这一辈子,你早就该给我死掉算了!”举起手来,他想给心虹一耳光,但是,吟芳尖叫著扑过去,哭著抱住了梁逸舟的手,一面哭一面直著喉咙喊:“要打她就打我吧!要打她就打我吧!”

  梁逸舟废然的垂下手来。心虹已哭泣著,瑟缩的缩到墙边,紧靠著墙壁无声的啜泣。心霞跑过去抱住了她,也哭了。心虹只是不出声的流泪,这比嚎啕痛哭更让人难受。心霞抱著她不住口的喊:“姐姐!姐姐!姐姐!”

  尧康再也看不过去了,这一幕使他又吃惊又震动,他跳了起来,用力的说:“你们怎么了?狄君璞又不是妖怪,董事长,你又何必反对成这个样子,这真是何苦呢!”“住口!尧康!”梁逸舟的火气移到了尧康的身上,他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咆哮著:“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余地!你如果再多嘴的话,我就连你也一起反对!”

  “哼!”尧康怫然的说:“幸好我没有娶你女儿的念头,否则也倒了楣了!”“你没有娶我女儿的念头!”梁逸舟的注意力转了一个方向,更加有气了,没想到他看中的尧康,竟也是个大混蛋!他怒吼著说:“你没有娶我女儿的念头,那你和心霞鬼混些什么?”“我和心霞鬼混?”尧康扬起了眉毛。“我什么时候和心霞鬼混来著?董事长,你别弄错了!我和你女儿只是普通朋友,心霞的爱人是卢云扬!”“是什么?卢云扬?”梁逸舟直跳了起来,再盯向心霞,大声问:“是吗?心霞?”心霞惊悸的看著父亲,眼睛恐慌的瞪大了,一语不发。

  这等于是默认了。梁逸舟跌坐在沙发中,用手捧著头,不再说话,室内忽然安静了,只有大家那沉重的呼吸声。梁逸舟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痪在椅子中动也不动,呼吸急促的鼓动著他的胸腔,他的神情却像个斗败了的公鸡,再也没有余力来作最后一击了。他不说话,有很长久的一段时间,他一直都不说话,他的面容骤然的憔悴而苍老了起来。一层疲倦的、萧索的、落寞的,而又绝望的表情浮上了他的脸庞。这震动了心虹姐妹,比他刚刚的吼叫更让姐妹二人惊惧,心霞怯怯的叫了一声:“爸爸!”

  梁逸舟不应,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吟芳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双手,含泪喊:“逸舟!”梁逸舟抽出手来,摸索著吟芳的头发,这时,才喃喃的、低声的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咳,吟芳,我们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吟芳仰头哀恳的看著梁逸舟,在后者这种震怒和萧索之中,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话都说不进去的。她默然不语,梁逸舟也不再说话,室内好静,这种沉静是带著压迫性的,是令人窒息的,像暴风雨前那一刹那的宁静。心虹姐妹二人仍然瑟缩在墙边,像一对小可怜虫。尧康坐在椅子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该走好还是留好,该说话好还是该沉默好,在那儿不安的蠕动著身子,如坐针毡。就这样,时间沉重而缓慢的滑过去,每一分钟都像是好几千几百个世纪。最后,梁逸舟终于抬起头来说话了,他的声音里的火药味已经消除,却另有一种苍凉、疲倦,和无奈的意味。这种语气是心虹姐妹所陌生的,她们是更加惊惧了。

  “心虹,心霞,”他说:“你们过来,坐下。”

  心虹和心霞狐疑的、畏缩的看了看父亲,顺从的走过来,坐下了。心虹低垂著头,捏弄著手里的一条小手帕,心霞挺著背脊,窥伺的看著父母。梁逸舟转向了尧康。

  “尧康,”他望著他,声音是不高不低的。“你能告诉我,你在这幕戏中,是扮演什么角色吗?”

  “我?”尧康愣住了。“我只是和心虹心霞做朋友而已,我们很玩得来,我并没有料到,您把‘朋友’的定义下得那样狭窄,好像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谊存在似的。”

  “一个好朋友!”梁逸舟点了点头,冷冷的说:“你把我引入歧途了!你是我带进霜园来的,却成为她们姐妹二人的掩护色,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是落进自己的陷阱里了!”他自嘲的轻笑了一下,脸色一变。“好了!”他严厉的说:“现在,尧康,这儿没有你的事了,你走吧!”

  尧康巴不得有这一句话,他已急于要去通知狄君璞和云扬了。看这情形,心虹姐妹二人一定应付不了梁逸舟,不如大家商量商量看怎么办。他站起身来,匆匆告辞。梁逸舟不动也不送,还是吟芳送到门口来。尧康一走,梁逸舟就对心虹姐妹说:“孩子们,我知道你们大了!”

  这句话说得凄凉,言外之意,是“我已经失去你们了”!心虹的头垂得更低了,她懊恼刚刚在激怒时对父亲说的话,但是,现在却已收不回来了!心霞咬紧了嘴唇,她的面色是苦恼而痛楚的。“我不知该对你们两个说些什么,”梁逸舟继续说,语气沉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大了,你们要恋爱,你们想飞,这都是自然现象,我无法责备你们。可是,你们那样年轻,那样稚嫩,你们对这个世界,对阅人处世,到底知道多少?万一选错了对象,你们将终身痛苦,父母并不是你们的敌人,千方百计,用尽心机,我们是要帮助你们,不是要陷害你们。为什么你们竟拒父母于千里之外?”

  “爸爸,”心霞开口了。“我们并不是要瞒住你们,只是,天下的父母,都成见太深呀!”

  “不是天下的父母成见太深,是天下的子女,对父母成见太深了!”梁逸舟说:“别忘了,父母到底比你们多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这也是父母总忘不了的一件事。”心虹轻声的、自语似的说。“你说什么?心虹?”梁逸舟没听清楚。

  “我说……”心虹抬起眼睛来,大胆的看著父亲,她的睫毛上,泪珠仍然在闪烁著。“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有时也会有错误,并不是所有的老人都不犯错了!”

  “当然,可能我们是错了,”梁逸舟按捺著自己,尽量使语气平和。“但是,回答我一个问题,心虹。我知道你的记忆已经几乎完全恢复,那么,我对云飞的看法是对呢?还是错呢?”心虹沉默了片刻。“你是对的,爸爸。”她终于坦白的说。

  “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云飞和我争执的时候吗?”

  “记得。”她勉强的回答。

  “那时你和今天一样的强烈。”

  “但是,狄君璞和云飞不同……”

  “是不同,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梁逸舟沉吟了一下。“知道他和他太太的故事吗?”

  “我没问过,但我看过《两粒细沙》。”

  “作者都会把自己写成最值得同情的人物,都是含冤负屈的英雄。事实上,他那个妻子等于是个高级交际花,他娶了她,又放纵她,最后弄得秽闻百出。心虹,你以为作家都是很高尚的吗?碰到文人无行的时候,是比没受过教育的人更槽糕呢!”“他是你带来的,爸爸,”心虹闷闷的说:“那时你对他的评语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还没料到他会转你的念头!”梁逸舟又有些冒火了。“那时候是我瞎了眼睛认错了人,所以,我现在必定要挽回我的错误!”他吸了口气,抑制了自己,他的声音又放柔和了。“总之,心虹,我告诉你,狄君璞决不是你的婚姻对象,即使不讨论他的人品,以他的年龄和目前情况来论,也有诸多不适当之处。你想,你怎能胜任的当一个六岁孩子的后母!”

  “妈妈也胜任于当一个四岁孩子的后母呵!”心虹冲口而出的说。吟芳猛的一震,她的脸痛苦的歪曲了。梁逸舟的话被堵住了,呼吸沉重的鼓动著他的胸腔,他的眼睛直直的瞪著心虹,有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然后,他重重的说:

  “心虹,你真认为吟芳是个成功的后母吗?我们一直避免谈这个问题,现在就公开谈吧!吟芳对你,还有话说吗?她爱你非但丝毫不差于心霞,恐怕还更过于爱心霞,这并非是为了表现,而是真情。但是你呢?你为什么还心心念念记著你那死去的母亲?为什么?为什么?”

  “那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呵!”心虹挣扎著回答。

  “对了!就是这观念!我和吟芳用了一生的时间要你把吟芳当生母,却除不掉根深柢固隐埋在你脑中的观念,你又怎能除去小蕾对她生母的观念呢!”“她对她的生母根本没有观念。”

  “你呢?你对你那个母亲还记得多少?为什么你竟一直无法把吟芳当生母?何况,吟芳还根本就是你的生母!”

  “逸舟!”吟芳惊叫。“什么?”心虹一震,莫名其妙的看著梁逸舟。

  “好吧!大家把一切都说穿吧!二十几年来,这一直是个家庭的秘密。心虹,你以为吟芳是你的后母,现在,我告诉你,吟芳是你百分之百的亲生母亲!你和心霞是完完全全同一血统的亲生姐妹!”心虹怔怔的看著父亲,完全惊呆了。心霞也呆住了,不住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再看看心虹,一脸的惊愕与大惑不解。吟芳用手蒙住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开始哭泣起来。“那时在东北,”梁逸舟说了,不顾一切的抖出了二十几年前的秘密。“我是个豪富之家里的独子,很早就由父母之命结了婚,婚后夫妻感情也还不错,但我那妻子体弱多病,医生诊断认为不能生育。就在这时,我认识了吟芳,很难解释当时的感情,我与妻子早已是挂名夫妻,认识吟芳后我才真正恋爱了。一年之后,吟芳生下了你,心虹。”他注视著心虹。“我们怎么办呢?我那多病的妻子知道了,坚持要把孩子抱回来,当作她生的一样抚养,我与吟芳也认为这样对你比较有利,否则,你只是个没有名义的私生子。于是,我把你抱回来,我那妻子也真的爱你如命,为了怕别人知道你不是她生的,她甚至解雇所有知情的奴仆,改用新人。这样,过了两三年,她又担心我和吟芳藕断丝连,竟坚持要生一个孩子,她求我,她甘愿冒生命的危险,要一个自己的儿子,我屈服了。她怀了孕,却死于难产,孩子也胎死腹中。一切像命中注定,我娶了吟芳,而你,心虹,竟把生母永远当作后母了。”

  心虹瞪视著梁逸舟,像听到了一个神话一般,眼睛睁得那样大,那样充满了惊奇与疑惑。梁逸舟又说了下去: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不敢说穿真相,因为年轻时的荒唐必须暴露,而又怕伤到你的自尊,怕影响你和心霞对父母的看法,我们隐瞒著,足足隐瞒了二十四年!现在,心虹,你知道一个后母有多难当了,以一个亲生母亲的感情与血缘关系,吟芳仍然是个失败的后母!”

  心虹的眼光调向了吟芳,这一篇话已大大的震动了心虹,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想起了自己常做的恶梦,想起那梦里的长廊、圆柱,想起每次哭母亲哭醒过来。而自己的生母却始终都在身边!她怀著一个无母的心病,病了这么许多年!母亲,母亲,你在哪儿?母亲,母亲,你竟在这儿!她眼里逐渐涌上了一片泪光,泪水在眼眶中汹涌、泛滥……她凝视著吟芳,吟芳也用带泪的眸子,恳切而求恕似的看著她,她低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吟芳轻声回答。

  心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大喊了一声:

  “妈呀!你们为什么不早说!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就对吟芳冲了过去,这是二十几年来,她第一次由衷的喊出了一声“妈”,母女二人拥抱在一起了。梁逸舟也觉得鼻子里有些酸酸的,竟懊悔为什么不早就揭穿一切。心霞在一边,又是笑,又是泪,又是惊奇。这一个意外的插曲,把原来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都冲淡了,大家似乎都已忘记了最初争执讨论的原因,只是兴奋的、激动的忘情于这母女相认的感情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惊动了他们。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5楼 发表于: 2007-06-30
26



  自从上次开过一次成功的舞会以后,霜园是经常举行舞会了,梁逸舟沾沾自喜于计策的收效,浑然不知孩子们已另有一番天地,这舞会反而成为他们敷衍父母的烟幕弹了。在舞会中,他们都表现得又幸福又开心,而另一方面呢,一个真正充满了幸福和喜悦的聚会也经常举行著。

  春天是来了,枫树的红叶已被绿色所取代,但是,满山的野杜鹃都盛开了,却比枫树红得还灿烂。农庄上那些栅栏边的紫藤,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延升,虽然现在还没有成为一堵堵的花墙,却已成为一堵堵的绿墙。尧康总说,这种把栅栏变为花墙的匠心,是属于艺术家的。因为只有艺术家,才能化腐朽为神奇!尧康已成为农庄的常客,每个周末和星期天,他几乎都在农庄中度过。他和狄君璞谈小说,谈人生,谈艺术,几乎无话不谈。在没有谈料的时候,他们就默对著抽烟凝思,或者,带著小蕾在山野中散步。尧康不止成为狄君璞的好友,也成为小蕾的好友,他宠爱她,由衷的喜欢她,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她小公主。这天早上,尧康就坐在农庄的广场上,太阳很好,暖洋洋的。狄君璞搬了几张椅子放在广场上,和尧康坐在那儿晒太阳,小蕾在一边嬉戏著。

  “昨晚我去看了雅棠,”尧康说:“我建议她搬一个像样一点的家,但她坚持不肯。”

  “坦白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她?”狄君璞问。

  “很喜欢,”尧康笑笑,“但是不是你们希望的那种感情。”

  “我们希望?我们希望的是什么?”

  “别装傻,乔风。”尧康微笑著。“谁不知道,你一个,心虹一个,还有心霞和云扬,都在竭力撮合我和雅棠。我又不是傻瓜,怎会看不出来?”

  狄君璞失笑了。“那么,阻碍著你的是什么?”他问:“那个孩子?还是那段过去?”尧康皱皱眉,一脸的困惑。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并不在乎那孩子,而且我还很喜欢那孩子,我也不在乎那段过去,谁没有‘过去’呢?谁没有错失呢?都不是。只是,我觉得,如果我追求她,好像是捡便宜似的。”“怎么讲?”“她孤独,她无助,她需要同情,我就乘虚而入。”

  “那么,你是怕她不够爱你?”

  “也怕我不够爱她。我对她决没有像你对心虹的那种感情。”“我懂了。”狄君璞点了点头。“你曾经对别的女孩子有过这种感情吗?”“糟的是,从没有。读书的时候,我也追求过几个出风头的女孩子,但都只是起哄而已,不是爱情。我常想我这人很糟糕,我好像根本就不会恋爱。”

  “时机未到而已。”狄君璞笑笑说。

  “那么你说我总有一天还是会恋爱!”

  “是的,可能不是和雅棠,可能不是最近,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碰到某一个人,你会恋爱,你会发生一种心灵震动的感情。人,一生总要真正的爱一次,否则就白活了。”

  “你是个作家,乔风,”尧康盯著他:“以你的眼光看,人一生只会真正的恋爱一次吗?”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认为人只能爱一次,但是,现在,我不这样说了。”“为什么?”“人是种奇异的动物。”狄君璞深思著。“人生又多的是奇异的遇合,在这世界上,我们所不懂的东西还太多了,包括人类的感情和精神在内,对我们的未来,谁都无法下断语。但是,我认为,在你爱的时候,你应该真正的去爱,负责任的去爱。”“我懂了,”他说:“最起码,在爱的当时,你会认为这是唯一的一份。”“是的。”“而说不定,这个爱情也只是昙花一现?像你对美茹,像心虹和雅棠对云飞!”“别这样说,这样就太残忍了!只是,人是悲哀的,因为他无法预测未来!而又无法深入认识对方。”“那么,你认为你深入的认识了心虹吗?”

  “是的。”“那么,你认为云飞是被她推下悬崖的吗?”

  “不是。”“你怎能那样确定?谁能知道人在盛怒中会做些什么?你怎敢说百分之百不是她?”

  “我怀疑过,但我现在敢说百分之百不是她!”

  “为什么?凭你对她的‘认识’吗?”

  “是的,还有我的直觉!”

  “假若有一天,你发现是她做的,你会失望吗?”

  “不是她做的!”“假若是呢?”“不可能有这种‘假若’!”

  “你是多么无理的坚持呵!”尧康叫著:“你只是不愿往这条路上去想而已,所以,你也放弃了对心虹记忆的探求,因为你怕了!对吗?”狄君璞愕然了。“我说中要害了,是不是?”尧康的眼镜片在太阳光下闪烁:“你怕她确实杀害了云飞!是不?你不愿想,是不?你也和一切常人一样,宁愿欺骗自己,也不愿相信真实!”

  “那不是她干的。”狄君璞静静的说了。“我仍然深信这一点!”“假若是呢?”“除非是出于自卫!否则没有这种‘假若’的可能!”

  “乔风,”尧康叹了口气:“我想,你真是如疯如狂的爱著她的!连她的父母,恐怕也没有你这么强的信心!那么,你为什么放弃了探索真相呢?”

  “我没有放弃,我从没有放弃!但这事强求不来,我只能等待一个自然的时机,我相信揭露真相的一天已经不远了!”

  “你怕那一天吗?”“为什么要怕呢?我期待那一天。”

  “你真自信呵!”尧康凝视著他。

  “那么,你呢?你相信是她推落了云飞?”

  尧康默然片刻,然后,他轻轻的说:

  “事实上,你也知道的,每个人都相信是她在盛怒下做的。不止我,连她父母、老高夫妇、心霞、云扬,和雅棠。只是,大家都原谅她,同情她而已。”

  狄君璞望著前面的山谷,喃喃的说:

  “可怜的心虹,她生活在怎样的沉冤中呵!我真希望有个大力量,把这个谜一下子给解开!”

  尧康站了起来,在广场上踱著步子,不安的耸了耸肩,说:

  “都是我不好,引起这样一个讨厌的题目!抛开这问题吧,我们别谈了!”他忽然站住了,大发现似的叫著说:“嗨,乔风,你看谁来了!”狄君璞看过去,立即振奋了。在那小径上,心虹姐妹二人正联袂而来。心霞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手里握著一大把野杜鹃。心虹走在后面,步履轻盈,衣袂飘然。他和尧康都不自禁的迎了过去,心霞看到他们就笑了,高兴的嚷著说:

  “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就猜到尧康在这儿,赶快,大家准备一下,我们一起找雅棠去!”

  尧康回过头,对狄君璞抬抬眉毛,低声的说:

  “瞧!热心撮合的人又来了!”

  狄君璞有些失笑。心虹和心霞来到广场上,心霞把一大把花交给小蕾,拍拍她的肩膀说:“快!拿去给婆婆,弄个花瓶装起来。”

  小蕾热心的接过来,跑进屋去了。心霞说:

  “我们有个计划,太阳很好,我们想买点儿野餐,约了云扬和雅棠,一起去镇外那个法明寺去玩玩,再去溪边钓鱼,你们的意见如何?”法明寺在附近的一个山中,风景很好,山里有一条小溪,出产一种不知名的小银鱼,镇里的人常常钓了来出售,用油煎了吃,味道极美。“好呀!”尧康首先赞同:“晚上姑妈有东西加菜了!钓鱼我是第一能手!”“先别吹牛!我们比赛!”心霞说。“分三组,怎样?心虹和狄君璞一组,我和云扬一组……”

  “我和雅棠一组,对吗?”尧康笑嘻嘻的说:“好吧!比赛就比赛,输了的下次请吃涮羊肉!”

  “一言为定吗?”心霞叫著。

  “当然一言为定!”小蕾又跑出来了,雀跃著跳前又跳后。

  “你们要去玩吗?你们不带我吗?”她焦灼的嚷著。

  “当然要带你!”尧康把她一把举了起来,别看他瘦,他的力气倒不小。“如果我们的小公主不去,我也不去!”

  小蕾是兴奋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又跳又叫的闹著要马上走。心虹到屋里取来了小蕾的大衣,怕晚上回来的时候天凉。狄君璞跟姑妈交代了,于是,这一群人来到了雅棠家里。

  雅棠十分意外,也被这群热烘烘的人所振奋了。抱著孩子,她又有些儿犹豫,她是怎样也舍不得把孩子交给房东太太一整天的。尧康看出了她的心事,走上前去,他把孩子抱过来说:“教你一个办法,去准备一个篮子,放好一打尿片和三个干净奶瓶,再用个保温瓶,冲好满保温瓶的奶,不就好了吗?我们把孩子带去,有这么多人,你还怕没人帮你照顾他?快!你去准备去!我给你抱著孩子!”

  雅棠喜悦的笑了,看看心虹他们说:

  “这样行吗?不会给你们增加麻烦?”

  “怎么会?”狄君璞说:“快吧,乘你准备的时间,我去买野餐去!”他走下了楼。片刻之后,这群人就浩浩荡荡的到了云扬家中,云扬当然是开心万分的同意了。卢老太太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一再傻愣愣的问他们,云飞怎么没有一起去?是不是又游荡在外面了?离开了卢家,这一行人开始向目的地走去,这真是奇妙的一群,有男有女有孩子有婴儿!一路上大家嘻嘻哈哈的谈笑不停。小蕾和尧康在大唱著“踏雪寻梅”,尧康沉默起来像一块铁,开心起来就像个孩子。云扬扛著三副钓鱼竿,和心霞亲亲热热的走在一块儿,一面走著,钓鱼竿上的小铃就叮叮当当的响,和小蕾歌声中那句“铃儿响叮当”互相呼应,别有情趣。狄君璞和心虹走在最后面,是最安静的一对,两人依偎著,只是不住的相视而笑。

  他们到了庙里,和尚们看到来了这样一大群人,以为来了什么善男信女,侍候周到。大家也玩笑的求了签,又在菩萨面前许愿。庙里供的是释迦牟尼,狄君璞看著那佛像,忽然说:“你们知道释迦牟尼为什么额头正中都有个圆包,右手都举起来做出弹东西的样子来?”

  “这还有典故吗?”尧康问。

  “当然,有典故。”狄君璞一本正经的说:“当年,有一天,释迦牟尼碰到了孔子,一个是佛家之祖,一个是儒家之主。两个人忽然辩起论来,孔子说佛家不通,释迦牟尼说儒家不通。两人都带了不少弟子。于是,他们就打起赌来,说只要对方能说出自己不通之处,就算赌赢了,赢家可以在输家额上弹一下。由孔子首先发问,于是,孔子说,佛家连字都不会念,为什么‘南无阿弥陀佛’要念成‘哪吗阿弥陀佛’?释迦牟尼答不出来,孔子胜了第一回合,孔子身边的子路,就得意洋洋的举起他的巨灵之掌,在释迦牟尼的额上弹了一下。子路身强力壮,力大无穷,这一弹之下,释迦牟尼的额上立刻肿起一个包包。然后,该释迦牟尼发问了,释迦牟尼就说,儒家也不会念字,为什么在感叹时,要把‘于戏’二字念成‘呜呼’?这一次孔子也被问倒了,呐呐的答不出来。释迦牟尼就得意的举起手来作弹状,要弹孔子,谁知子路一看,情况不妙,背起孔子就逃走了。所以,至今,释迦牟尼还带著他额上的肿包,举著手作弹状,等著弹孔子呢!”

  这原是个北方说相声的人常说的笑话,但生长在南方的心虹心霞等人都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听之下,不禁都大笑了起来。心虹拉著他说:“快走吧!你在这儿胡说八道,当心把那些和尚给气死!”

  于是,他们来到了溪边。

  这条溪水相当宽阔,并不太深,可能是淡水河的一条小支流。浅的地方清澈见底,可以涉水而过,深的地方也有激流和洄漩。河水中和两岸旁,遍布著巨型的岩石,石缝中,一蓬一蓬的长著芦花。那银白色的花穗迎风摇曳,在阳光下闪烁得像一条条银羽。溪边,也有好几棵合抱的大榕树,垂著长长的气根,在微风中摇荡。

  他们很快的分成三组,每组找到了自己的落脚之处,开始垂钓了。心虹和狄君璞带著小蕾,坐在一块大岩石上。小蕾并不安静,脱掉了鞋袜,她不管春江水寒,不住的踩到水中去,而且跑来跑去的看三组的鱼篓。只一会儿,她就有些厌倦了,因为她发现大人们对于谈话的兴趣,都比钓鱼更浓厚,于是,她离开了水边,跑到草丛中去捉蚱蜢去了。心虹根本不敢弄肉虫子,连看也不敢看,都是狄君璞在上饵,在抛竿,然后交给心虹拿著。心虹今天穿著一身米色的春装,用条咖啡色的纱巾系著长发,别有种飘逸而潇洒的味道,狄君璞注视著她,不禁悠然而神往了。

  “天哪!”他喃喃的说:“你真美!”

  心虹垂著睫毛,看著手里的钓竿,唇边有个好温柔好温柔的浅笑。“你不注意浮标,尽看著我干嘛?”“你比浮标好看。”狄君璞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心虹!”他低低的叫。“嗯?”她轻轻的答。“你想,如果我最近去和你父亲谈,会碰钉子吗?”

  “会。”“那么,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握紧她。“我一日比一日更强烈的想要你,你不知道这对我是怎样的煎熬!心虹,我们可以不通过你父亲那一关吗?”

  “啊,不。”她瑟缩了一下。“我们不能。”她吸了口气,眉端轻蹙。是那旧日的创痕在烧灼她吗?她似乎怕透了提到“私奔”。“你放心,君璞,爸爸会屈服的。”

  “我再找他谈去!”狄君璞说。

  她很快的抬头看他。“你用了一个‘再’字,”她说:“这证明,你以前已经找他谈过了!”狄君璞默然。“其实,你根本不用瞒我,”她瞅著他,眼光里柔情脉脉。“这么久以来,你不进霜园的大门,你以为我不会怀疑吗?上次要你去舞会,你说什么也不去,我就知道另有原因,后来我盘问高妈,她已经都告诉我了。你早就来求过婚了,爸爸拒绝了你,而且说了很难听的话,是吗?是吗?是吗?”

  狄君璞咬咬牙。“他有他的看法,他认为我不会给你幸福。”

  “他以为他是上帝,知道幸福在何处。”心虹抑郁而愤怒的,她的情绪消沉了下去。“我一定要再和你父亲谈谈,不能这样拖下去。”

  她忽然扬起睫毛来,眼光闪亮。

  “你不要去!”她说:“再等一段时间,他现在以为尧康是我的男朋友,让他先去误解,然后,我和心霞会和他谈,这将是个大炸弹,你看著吧,不止我的问题,还有心霞和云扬的事。这枚炸弹可能把霜园炸得粉碎!……”她又微笑了起来,显然不愿让坏心情来破坏这美好的气氛。“你在农庄注意一点,如果看到霜园失火的话,赶快赶来救火呵!”

  “那才名副其实的火上加油呢!”狄君璞说。

  他们笑了起来,同时,远在另一块岩石上的云扬和心霞突然间大声欢呼,大家都对他们看去,云扬高举著的钓竿上,一条小银鱼正活蹦活跳的挣扎著。云扬在骄傲的大声喊:

  “首开纪录!有谁也钓著了吗?”

  小蕾跑过来,拍著手欢呼。狄君璞对心虹说:

  “我打赌我们竿子上的鱼饵早被吃光了!拉起竿子来,重上一下饵吧!”心虹拉竿,拉不动,她说:

  “你来,钩子勾著水草了!”

  狄君璞接过竿子,一下子举了起来,顿时间,两人都呆住了!钓竿上本有三个鱼钩,现在,竟有两个鱼钩上都有鱼!一竿子两条鱼,又是这样子得来毫不费工夫!他们先吃惊,接著就又喊又叫又跳又笑起来。心霞和云扬也愣了,然后,心霞就大声嚷:“好了!都有鱼了!尧康呢!那个钓鱼王呢!”

  是的,尧康呢?他正远在一棵大榕树下,鱼竿的尖端静静的垂在水里,另一端被一块大石头压著,他和雅棠却都在榕树下,照顾著孩子吃奶呢!他们把一块大毛毯铺在草地上,让孩子躺在上面,雅棠扶著奶瓶,看著孩子吃奶,尧康则静静的望著她和孩子。她今天打扮得很素净,浅蓝色的毛衣,白色的短裙,和白色的发带。那样年轻,那样充满了青春的气息,那样稚嫩,还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却已是个年轻的母亲了!看著她低俯著头,照顾著婴儿,衬著那白云蓝天,和那溪水岩石,是一幅极美的画面。但是,这幅画面里,却不知怎么,有那样浓重的一股凄凉意味。他看著看著,心里猛的怦然一动,想起心虹心霞对他的期盼与安排,想起早上和狄君璞的谈话,想起自己的孤独,想起雅棠的无依……在这一瞬间,有几千几百种思想从他心头掠过。他竟突然间,毫不考虑的、冲口而出的说:

  “雅棠,我们结婚好吗?”

  雅棠一愣,迅速的抬头看他,她的眼睛是深湛而明亮的。好一会儿,她低低的说:“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认真的。”他说,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在这时,他竟生怕会遭遇到拒绝。她又垂下了眼睛,看著孩子。把奶瓶从孩子嘴中轻轻取出,那孩子吃饱了,嘴仍然在蠕动著,却已经朦胧欲睡了。她拿了一条毯子,轻轻的盖在孩子身上。再慢慢的抬起头来看他,她眼里竟蓄满了泪。“非常谢谢你向我求婚。”她说,声音低而哽塞。“但是,我不能答应你。”“为什么?”他问,竟迫切而热烈的。“我会把你的孩子当我自己的孩子,不会要你和他分开的。”

  “不,不,”她轻声说:“不为了这个。”

  “那么,为什么?难道你还爱那个——卢云飞?”他苦恼的从喉咙里逼出了那个名字,感到自己声调里充满了醋意。

  “不,不,你明知道不是。”她说,头又垂下去了。

  “那么,为什么呢?”“因为……因为……”她的声音好轻好轻,俯著头,她避免和他的眼光接触,她的手无意识的抚弄著毛毯的角。“因为你并不爱我,你只是可怜我,同情我。你在一时冲动下向我求婚,如果我答应了你,将来你会后悔,你会怪我,你会恨我!原谅我,我不能答应你。但是,我深深的感激你这一片好心。”尧康凝视著那个低俯的、黑发的头。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的望著她,他对她几个月来的认识,没有在这一刹那间来得更清楚,更深刻。就在这段凝视中,一种奇异的、酸楚的、温柔的,而又是甜蜜的情绪注入了他的血管里,使他浑身都激动而发热了。这就是早上他向狄君璞说他所缺少的东西,他再也料不到,它竟来临得这样快,这样突然。“但是,”他喉咙喑哑的说:“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一些爱我呢?”她抬起睫毛,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有一抹哀求而恳切的光芒。“你知道的。”她低低的说。“我不知道。”他屏著气息。

  “呵,尧康!”她把头转向一边,双颊绯红了。“我还有资格爱吗?”“雅棠!”他低呼,抓住了她的双手。“在我心目中,你比任何女孩都更纯洁,你的心地比谁都善良,你敢爱也敢恨。为什么你要如此自卑呢?”她默然不语。“我再问一次,”他说,握紧她。“相信我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在今天以前,可能我对你的感情里混合著同情与怜悯,但现在,我是真挚的,我爱你,雅棠。”

  她震动了一下。他接下去说:

  “你愿意嫁我吗?”“或者,你并不真正了解你自己的感情。”她低语。

  “我了解!”“我不知道,”她有些昏乱的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尧康,我现在心乱得很,我想……我想……”

  他紧握了她一下。“不必马上回答,我给你两星期思考的时间。两星期之后,你答复我,好吗?”“假若……假若……”她嗫嚅的说,眼里泪光盈然。“假若……你真是这样迫切,这样真心,我又何必要等到两星期以后呢?”他震动了!心内立即涌上了一股那样激烈的狂欢,他抓紧了她的手,想吻她,想拥抱她。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痴痴的、深深的、切切的望著她。她也迎视著他,眼底一片光明。然后,小蕾发出了一声大大的惊呼:

  “哎呀!尧叔叔,你们的鱼竿被水冲走了!”

  他们慌忙看过去,那鱼竿早已被激流冲得老远老远了。心霞在拊掌大笑,高叫著钓鱼王呀钓鱼王!狄君璞望望心虹,笑著说:“我刚刚看到一个光著身子的小孩儿,把他们的竿子推到水里去了。”“光著身子的小孩儿?”心虹愕然的。

  “是的,光著身子,长著一对翅膀,手里拿著小弓小箭的小孩儿。”心虹哑然失笑了。阳光一片灿烂,溪流里反射著万道光华。春风,正喜悦的在大地上回旋穿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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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07-06-30
25



  这天,狄君璞第一次带心虹去看卢老太太,同行的还有尧康。尧康对于这整个的故事,始终带著股强烈的好奇。他获得这个故事,一半是从狄君璞那儿,一半是从心虹那儿。这故事使他发生了那么大的兴趣,他竟渴望于参与这故事后半段的发展了。这是星期天,他们料想云扬也会在家,说不定心霞也在,因为心虹说,心霞一大早就出去了。走近了那简陋的农舍,心虹忽然有些瑟缩,那晚在雾谷中捉住她又撕又咬的疯妇,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滞重了,而且微微的打了个寒颤,这一切没有逃过狄君璞的注意,他站住了,说:

  “怎么了?”“你真认为我可以去见卢老太太吗?”心虹不安而忧愁的问:“会不会反而刺激她,等会儿她又捉住我,说我是凶手。会吗?”“以我的观察,是不会的。”狄君璞说:“她自从上次在雾谷发过一次疯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发作过,云扬告诉我,医生说她在逐渐平静下去。我几次来,和她谈话,她给我的印象,都是个又慈祥又可怜的老太太。在她的潜意识中,始终拒绝承认云飞已经死了。所以,我们见到她,千万顺著她去讲,就不会有问题了。但是,”他怜惜而深情的看著心虹。“假若你真怕去见她,我们就不要去吧!怎样?”

  “哦,不不!我要去!”心虹振作了一下,对狄君璞勇敢的笑了笑。“我应该去,不是吗?如果不是为了我,她不会失去她的儿子,也不会发疯。虽然那是个意外,我却也有相当的责任。我应该去看她,只要不刺激她,我愿意天天来陪伴她,照顾她。”“真希望,你这一片好心,会获得一个好的结果。”狄君璞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尧康看了看心虹,深思的迈著步子,他知道狄君璞这句话,并不是指卢老太太的友谊而言,而是指云飞的死亡之谜而言。他再看看心虹,他在那张温柔而细致的脸庞上,找不著丝毫“凶手”的痕迹,她自己似乎一分一毫也没有想到,她有谋害云飞的嫌疑。他们来到了那农舍前的晒谷场上。心虹望著四周,身子微微发颤,她的脸色苍白而紧张。

  “我还记得这儿,”她低声说:“以前的一切,像一个梦一样。”“你要进去吗?”狄君璞再一次问。“如果不要,我们还来得及离开。”“我要进去!”她说,有一股勇敢的、坚定的倔强,这使狄君璞为之心折。在他想像中,遭遇过雾谷事件之后,她一定没有勇气再见卢老太太的。

  伸手打了门。心虹紧偎著狄君璞,他可以感到她身子的微颤。门开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开门的既不是云扬,也不是心霞,而是抱著孩子的萧雅棠。

  “怎么,你在这儿?”狄君璞愕然的问。

  萧雅棠望著他们,同样的惊奇。看到尧康,她怔了怔,这个和她共舞多次的瘦长青年,怎会料到她是个年轻的母亲,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呢?她的脸红了红,顿时有点儿尴尬和不安。她不知道,尧康早就对她的故事了如指掌,对她和她的孩子,他十分好奇,却决无轻视之心。她回过神来,把门开大了,她匆促的说:“云扬和心霞约好去台北,早上云扬来找我,因为卢伯母又有点不安静,他怕万一有什么事,阿英对付不了,要我来帮一下忙。”“怎么!”狄君璞有点儿吃惊。“卢老太太发病了吗?”他们怎么选的日子如此不巧!

  “不不,不是的。”萧雅棠急忙说:“只是有点不安静,到东到西的要找云飞,一直闹著要出去。你们进来吧,或者,给你们一打岔,她就忘了也说不定。”

  “你认为,心虹进去没关系吗?”狄君璞问,他是怎样也不愿冒心虹受刺激或伤害的危险。

  “我认为一点关系也没有。”

  狄君璞看看她怀里的孩子。低低的问:

  “你告诉那老太太,这是她的孙儿了?”

  “不,我没有。”萧雅棠的脸又红了一阵。“她以为我跟别人结婚了,这是别人的孩子,她说这样也好,说云飞见一个爱一个,嫁给他也不会幸福。”

  “那么,她的神志还很清楚嘛!”狄君璞说。

  萧雅棠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有时她说的话好像很有理性,有时又糊涂得厉害。她一直望著这孩子发呆,那眼光好奇怪。她又常常会忘记,总是问我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你们来得正好,跟她谈谈,看看她会不会好一点。”

  他们走了进去,心虹仍然紧偎著狄君璞,又瑟缩,又紧张。萧雅棠转过身子,想到里面去找卢老太太,可是,就在这时,卢老太太走出来了。她穿著一身蓝布的衫裤,外面套著件黑毛衣,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著髻。她的面色十分枯黄,眼睛也显得呆滞,但是,幸好却很整洁,也无敌意。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她似乎非常吃惊,她回过头去望著雅棠,呐呐的、畏怯的说:“雅棠,他们……他们要做什么?”

  “伯母,那是心虹呀!”雅棠说:“你忘了吗?”

  心虹立即走上前去,一眼看到卢老太太,她就忘了自己对她的恐惧,只觉得满怀的歉意与内疚了。这老太太那样枯瘦,那样柔弱,又那样孤独无依,带著那样怯生生的表情望著他们,谁能畏惧这样一个可怜的老妇人呢?她跨上前去,一把握住卢老太太的手,热烈的望著她,竟不能遏止自己的眼泪,她的眼眶潮湿了。“伯母,”她哽塞的喊:“我是心虹呀。”

  卢老太太瞪视著她,一时间,似乎非常昏乱。可是,立即,她就高兴了起来,咧开嘴,她露出一排已不整齐的牙齿,像个孩子般的笑了。“心虹,好孩子,”她说,摇撼著她的手。“你和云飞一起回来的吗?云飞呢?”她满屋子找寻,笑容消失了,她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在屋子里兜著圈子。“云飞呢?云飞呢?”她再望著心虹,疑惑的。“你没有和云飞一起回来吗?云飞呢?”

  心虹痛苦的望著她,十分瑟缩,也十分惶恐,她不知该怎么办了。雅棠跨上了一步,很快的说:

  “伯母,你怎么了?心虹早就没有和云飞在一起了,她也不知道云飞在什么地方。”

  雅棠这一步棋是非常有效的。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云飞没有死是真的,云飞不正经也是真的。她马上放弃了找寻,呆呆的看著心虹。“呵呵,你也没见著云飞吗?”她口齿不清的说:

  “他又不知道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呵呵,这个傻孩子,这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呵!”她忽然振作了一下,竟对心虹微笑起来,用一种歉意的、讨好似的声调说:“别生气呵,心虹。你知道男人都是不正经的,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的骂他呵!”

  心虹那纤弱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卢老太太这份歉意与温存,眼泪夺眶而出,她转开了头,悄悄的拭泪。

  “噢噢,心虹,别哭呵!”老太太曲解了这眼泪的意义,她是更加温柔更加抱歉了。“别哭呵!乖儿!”她拥著心虹,用手拍抚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安慰著。“你不跟他计较呵!我会好好骂他呵!乖儿,别伤心呵!别哭呵!我一定骂他呵!”

  狄君璞望著这一切,这是奇异的,令人感伤而痛苦的。他真不敢相信,这个老妇就是那晚在雾谷如凶神恶煞般的疯子,现在,她是多么慈祥与亲切!人的精神领域,是多么复杂而难解呵!尧康走到狄君璞身边,低声的说:

  “你认为带心虹来是对的吗?”

  “是的。怎样?”“你不觉得这会使心虹太难受了?”

  “或者。但是,如果心虹能为她做点什么,会使心虹卸下很多心理上的负荷。而且,我希望她们之间能重建友谊,那么,对心虹来说,会减少一个危险,否则,那老太太一发病,随时会威胁到心虹。”“我看,”尧康深思的看著那老太太。“我们能为那老太太做的事都太少了,除非让云飞复活,而这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从她的眼神看,她根本就是疯狂的,我只怕,她的友谊并不可靠。”狄君璞愣住了,尧康的分析,的确也有道理。他望著那拥抱著的一对,本能的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把心虹从卢老太太的掌握中夺下来。就在这时,雅棠怀抱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这立即就吸引了卢老太太的注意,她放开了心虹,迅速的回头,望著雅棠说:“谁在哭?谁在哭?”“是宝宝,”雅棠说:“他尿湿了。”抽掉了湿的尿布,她说:“我去拿条干净的来。”望著里面的屋子,她一时决定不下来把孩子交给谁。尧康伸出手去说:

  “我抱抱,怎样?”雅棠的脸又一红,不知怎么,她今天特别喜欢红脸,默默的看了尧康一眼,她就把孩子交给了他。尧康抱著孩子,望著雅棠的背影,心里却陡然的浮起了一种又苍凉又酸楚的情绪。这些人,老的、小的、年轻的,他们在制造些什么故事呵!雅棠拿著尿布回来了,她身后跟著一个壮健的女仆,捧著茶盘和茶,想必这就是阿英。狄君璞料想,这阿英与其说是女仆,不如说是老太太的监视者更恰当。放下了茶,阿英进去了。雅棠接过孩子,把他平放在桌上,系好尿布。孩子大睁著一对骨溜溜的大圆眼睛,舞著拳头,嘴里咿咿唔唔的说个不停,老太太走了过来,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望著那孩子,愣愣的说:“这……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的。伯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的?”她的眼神更奇怪了,好像根本不了解似的。然后,她怯怯的对那婴儿伸出手去,祈求的、恳切的说:“我能抱他吗?”是祖孙间那种本能的感情吗?是属于血缘的相互吸引吗?孩子也对老太太伸出手去,嘻笑著、兴奋著。雅棠是感动了,她小心地把孩子放进老太太的手中,一边谨慎地注意著她,生怕她一时糊涂起来,把孩子给摔坏了。

  老太太一旦抱住了那孩子,她好像就把周遭所有的东西都忘记了,她脸上流露出那样强烈的喜悦来,痴呆的眼睛竟放出了异采。退到墙边的一张椅子边,她坐了下来,紧紧的搂著那孩子。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防备的看著她,尤其雅棠,她是非常的紧张和不安了。

  孩子躺在老太太怀中,不住的用他那肥胖的小手,扑打著老太太的面颊。老太太低俯著头,定定的凝视著他,像凝视一件稀世的珀宝。然后,她忽然抱紧了那孩子,摇撼著,拍抚著,嘴里喃喃的叫唤著:

  “云飞,我的乖儿!云飞,我的乖宝!云飞,我的小命根儿呵!”大家面面相觑,这一个变化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心虹那刚刚收敛住的眼泪又滚落了出来,狄君璞紧紧的揽住了她的肩,安慰的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她在狄君璞的耳边轻声说:“难怪她会有这种幻觉,孩子长得实在像云飞。”

  老太太摇著、晃著,嘴里不停的呢喃著:

  “乖宝,长大了要做个大人物呵!云飞,要爱你的妈呵!我的宝贝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又漂亮,又聪明,又能干!我的宝贝儿!谁说你不学好呢?谁说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你孝顺你妈,你最孝顺你妈,苦了一辈子把你带大,你不会抛下你妈走掉的,是不?乖儿?你不会的!你不会就这样走掉的!妈最疼你,最爱你,最宠你,你不会抛下你妈的!你不会呵!”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了。“我的乖儿呵!不要走,不要离开妈,我们过穷日子,但是在一块儿!不要走!不要抛下你妈呵!乖儿!云飞呵!”

  她的思想显然在二十几年前和二十几年后中跳越,声声呼唤,声声哀求,一个慈母最惨切的呼号呵!大家都被这场面所震慑住了,心虹把面颊埋在狄君璞肩上,不忍再看,雅棠的眼眶也湿润了。雅棠的心绪也是相当复杂而酸楚的,这老妇所呼唤的,不单是她的儿子,也是雅棠孩子的父亲呵!她吸了吸鼻子,一时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是悲是愁,是恨是怨?那男人,那坠落于深谷的男人,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而遗留下的这个摊子,如何收拾?她再吸了吸鼻子,没有带手帕,她用手背拭拭眼睛。身边有人碰碰她,递来一条干净的大手帕,她回过头,是尧康!他正用一种深思的、研究的,而又同情的眼光望著她。“人总有一死的,只是早晚而已。”他安慰的说。

  “不!”她很快的回答,挺直了背脊。“我不为那男人流泪,他罪有应得!我哭的是,那失子的寡母,和那无父的孤儿!”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冒失,就又颓丧的垂下头去。“啊,”她低语:“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她望著他,默然片刻。

  “是吗?”她轻问,就又掉转头去看著孩子了。

  老太太已经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诉,只是做梦般的摇晃著孩子,眼珠定定的,一转也不转。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不知落在一个什么地方,她的意识显然是迷糊而朦胧的。并且,逐渐的,她忘记了怀里的孩子,在片刻呆滞之后,她陡的一惊,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她惊讶的望著怀里的孩子,愕然的说:“这……这是谁的小孩儿?”

  “我的。”雅棠说,乘此机会,走上前去,把孩子给抱了过来,她已经提心吊胆了好半天了。

  “啊啊,你的!”老太太说,又突然发现眼前的人群了。“怎么,雅棠,你带了好多客人来了,阿英哪,倒茶呀!”“已经倒过了,伯母。”雅棠说。

  ”啊啊,已经倒过了!”老太太说,颤巍巍的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猛的看到了心虹,她怔了怔,立即脸上堆满了笑,对心虹说:“心虹,你来了!”她把刚刚和心虹见面的那一幕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走上前去,她亲亲热热的拉住心虹的手,亲昵而又讨好似的说:“云飞不在家,他出去了,去……”她晦涩的笑著,仿佛想掩饰什么。“他去上班了,上班……啊啊,可能是加班。要不然,就是有特别的应酬,男人家在外面工作,我们不好太管束他们,是不是?来来,你坐坐,等他一会儿。”这对心虹真是件痛苦的事情。狄君璞真有些懊悔把她带到这儿来了,像尧康说的,他们能为这老太太做的事情已经太少了。她已经疯成这样子,除非有奇迹出现,她是不大可能恢复正常了,他又何必把心虹带来呢?或者,在他的潜意识中,还希望由于她们的会面,而能唤回心虹那最后的记忆?

  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卢家。他们奔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很安静了,又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般了,只是殷殷垂注著云飞的去向,因为她的样子不至于再发病,雅棠交代阿英好好伺候,就也跟著他们一起出来了。走出卢家那窄小的农舍,大家都不由自主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如果我是云扬,”尧康说:“我干脆让她在精神病院中好好治疗。”“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她无法再离开云扬了。”雅棠说:“而且,精神病院对云扬是个大的负担,云扬的负担已经太重了。”“据我所知,梁家愿意拿出一笔钱来,给老太太治病。”狄君璞说。“你认为在精神病院中就治得好她吗?”雅棠凄凉的笑了笑,问。狄君璞默然了。这又是尧康说的那句话;人力对她已无帮助了!他望著脚下的土地,沉思不语,一时间,他想得很深很远,想人生,想人类,想亘古以来,演变不完的人类的故事,他叹息了。“我想,”沉默已久的心虹忽然开口了。“我真是罪孽深重!”狄君璞一惊,急忙抬头看著心虹,他把她拉到身边来,用手揽住了她的肩,他深沉而严肃的说:

  “记住!心虹,再也不要为那件事责怪你自己,你听到刚刚那老太太的自言自语吗?她一再叫云飞不要抛下她,这证明云飞在活著的时候,就想抛下她了。如果云飞不死,我想,他可能也抛下了他母亲,那么,那老太太未尝会不疯!”他忽然停住了,吃惊的喊:“心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心虹站住了,眼神奇异,神思恍惚,呼吸急促而不稳定。狄君璞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种样子了,她似乎又掉入那记忆的深井中了。“心虹!心虹!心虹!”他连声喊著。

  “哦!”心虹透出一口气来,又回复了自然,对狄君璞勉强的笑了笑,她说:“我没有什么,真的,只是,刚刚忽然有一阵,我以为……”“以为什么?”“以为我想起了一些东西,关于那天晚上的。但是,就像电光一闪般,我又失去了线索。”

  狄君璞怜惜的望著她:

  “别勉强你去回忆,心虹。放开这件事情吧!让我们轻松一下。大家都到农庄去好吗?雅棠,我女儿看到宝宝,一定要乐坏了。”雅棠微笑著,没有反对。于是,他们都向农庄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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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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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这条神奇的路会是一条坦途吗?是没有荆棘没有巨石的吗?是没有风浪没有困厄的吗?迎接著他们的到底是些什么?谁能预测呢?在这些日子里,梁逸舟是更加热中于带朋友回家吃饭了,各种年轻人,男的、女的,开始川流不息的出入于霜园。心虹和心霞冷眼的看著这一切的安排,她们有些不耐,有些烦躁,巴不得想远远的躲开。可是,父母毕竟是父母,她们总不能永远违背父母的意思,因此也必须要在家里应酬应酬这些朋友。而梁逸舟的选择和安排并不是盲目的,他有眼光,也有欣赏的能力,这些年轻人竟都是些俊秀聪颖的人物。再加上年轻人与年轻人是很容易接近的。因此,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这些年轻人中已经有好几个是霜园的常客了。在这之中,有个名叫尧康的男孩子,却最得心虹和心霞两姐妹的欣赏,也和她们很快的接近了起来。

  尧康并不漂亮,瘦高条的身材,总给人一种感觉,就是太瘦太高了,所以,心霞常常当面取笑他,说他颇有“竹感”。他今年二十八岁,父母双亡,是个苦学出来的年轻人,毕业于师大艺术系,现在在梁逸舟的食品公司中负责食品包装的设计,才气纵横,常有些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杰作,在公司里很被梁逸舟所器重。他的外型是属于文质彬彬的一类,戴副近视眼镜,沉默时很沉默,开起口来,却常有惊人之句出现,不是深刻而中肯的句子,就是幽默而令人捧腹的。但是,真使心虹姐妹对他有好感的,并不在于他这些地方,而是他还能拉一手非常漂亮的小提琴。

  美术、文学,和音乐三种东西常有类似之处,都是艺术,都给人一种至高无上的美感,都能唤起人类心灵深处的感情。通常,喜爱这三者之一的人也会欣赏其他的两样,心虹姐妹都是音乐的爱好者。因此,尧康和他的小提琴就在霜园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尧康是个相当聪明的人,走进霜园不久,他就发现梁逸舟的目的是在给两个女儿物色丈夫。他欣赏心虹的雅致,他也喜欢心霞的活泼。可是,真正让他逗留在梁家的原因,却不见得是为了心虹姐妹,而是霜园里那种“家”的气氛,对于一个孤儿来说,霜园实在是个天堂。所以,对心虹姐妹,他并没有任何示爱或追求的意味,这也是他能够被心虹姐妹接受的最大的原因。就这样,连狄君璞也可以经常听到尧康的名字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常常默默的望著心虹,带著点儿窥探与研究的意味。当有一天,心虹又在赞美尧康的小提琴的时候,狄君璞沉默了很久,忽然跳了起来,用唇猛的堵住了她的嘴,在一吻以后,他的嘴唇滑到她的耳边,他轻轻的在她耳边说:

  “你觉得,我需要去学小提琴吗?”

  “呵!”心虹惊呼了一声,推开他,凝视著他的脸,然后,她发出一声轻喊,迅速的抱住他的脖子,热烈的吻住他,再叫著说:“哦!你这个傻瓜呵!一百个尧康换不走一个你呀!你这个傻透傻透的傻人!”从此,狄君璞不再芥蒂尧康,反而对他也生出浓厚的兴趣,倒很希望有个机会能认识他。

  就在这时候,霜园里举行了第一次的家庭舞会。

  当舞会还没有举行的时候,心虹和心霞都有些闷闷不乐,参加舞会的人绝大部分是梁逸舟邀请的,另外还有些是心霞的男女同学。心虹的同学,很多都失去联系了,她也无心去邀请他们。对这个舞会,她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宁愿在农庄的小书房里,和狄君璞度过一个安安静静的晚上。她也明白,如果自己不参加这舞会,父亲一定会大大震怒的,所以,她曾表示想请狄君璞来参加,梁逸舟深思了一下,却说:

  “他不会来的,这是年轻人的玩意儿,他不会有兴趣!”

  “他并不老呵!”心虹愤愤的说。

  “也不年轻了!”梁逸舟说了一句,就走开了。

  “如果他愿意来呢?”心虹嚷著说。

  梁逸舟站住了,他的眼睛闪著光。

  “如果他愿意来,”他重重的说:“就让他来吧!”

  可是,狄君璞不愿意去。揽著心虹,他婉言说:

  “你父亲之所以安排这样一个舞会,就是希望在一群年轻人中,给你找一个男友。我去了,场面会很尴尬,对你对我,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不去,心虹,别勉强我。但是,当你在一群男孩子的包围中时,也别忘了我。”

  狄君璞并不笨,自从上次和梁逸舟冲突之后,他就没有再踏入过霜园。他明白梁逸舟对他所抱的态度,这次竟不反对他参加,他有什么用意呢?他料想那是个疯狂的、年轻人的聚会,或者,梁逸舟有意要让他在这些人面前自惭形秽。他是不会自惭形秽的,可是,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再加上梁逸舟可能给他的冷言冷语,如果他参加,他岂不是自取其侮?心虹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她不再勉强了,但在整个舞会筹备期中,她都是无精打采的。

  心霞呢,她也对父亲提出了一个使他大大意外的要求:

  “我要邀请两个人来参加!”她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斩钉截铁的说。“谁?”梁逸舟惊奇的。

  “卢云扬和萧雅棠!”“云扬?”梁逸舟竖起了眉毛,萧雅棠是谁,他根本记不得了,云扬他当然太知道了!看心霞把他们两个的名字连起来讲,他想,那个萧雅棠当然就是云扬的女朋友了,却做梦也想不到心霞和云扬的恋爱。“云扬!”他叫著:“为什么要请他们?姓卢的给我们的烦恼还不够吗?我希望卢家的人再也不要走进霜园里来!”“爸爸,”心霞喊著:“冤家宜解不宜结呵!你正好藉此机会,和他们恢复友谊呀!”

  “我为什么要和他们恢复友谊呢?”梁逸舟瞪著眼睛说:“那个卢云扬!那个蛮不讲理的浑小子!比他哥哥好不了多少!我以前要想帮助他,他还和我搭架子,讲派头,发脾气,耍个性,这种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流氓,请他来干什么!”“爸爸!”心霞的脸色发青了。“人家现在是××公司的工程师,整个公司里谁不器重他?你去打听打听看!人家是靠自己奋斗出来的,没有倚赖你,这就损伤了你的自尊了吗?”

  “心霞!”梁逸舟喊:“你怎么这样和爸爸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为什么你一定要让他们参加?当初他连我的帮助都不接受,现在又怎会参加我们家的舞会?”

  “如果他愿意来呢?”心霞和心虹一样的问。

  “如果他愿意来,就让他来吧!”梁逸舟烦恼的说,孩子们!她们怎么都有这么多的意见呢!但是,他对卢云扬,并没有太多的顾虑,他认为他不会来,即使来了,只表示他的怨恨已解,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之处,就随他们去吧!

  心霞的邀请云扬,同样碰钉子,云扬很快的说:

  “我不去!”“为什么?”“我发过誓,不再走进霜园!”

  “你脑筋不清楚了吗?”心霞恼怒的嚷:“怪不得爸爸骂你是个浑小子呢!难道你预备一辈子跟我就不死不活的拖下去?你不藉此机会,和爸爸修好,跟我们家庭恢复来往,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云扬瞪著心霞。“懂了吗?”心霞喊:“我要爸爸看看你,我要让他知道,你不亚于任何一个他所找来的男孩子!你懂了吗?你这个傻瓜蛋!”

  云扬拥住了她,吻住她的嘴。

  “去吗?”心霞问。“去!”他简短的说。“带雅棠来。”“你要她做我的烟幕弹?”

  “我要她找回年轻人的欢乐,你哥哥不需要她殉葬,她才只有二十二岁呢!”他深深的吻她。“你是个好女孩,心霞。”他说:“一个太好太好的女孩。”

  于是,那舞会终于举行了。整个的霜园,被布置得像个人间仙境。花园里,每一棵树上,都缀上了红红绿绿的小灯,闪闪烁烁,明明灭灭,仿佛有一树的星星。树与树之间,都有彩条连结著,彩条上,也缀著小灯。另外,在花园的假山下,岩石中,他们置放了一个个的小灯笼,灯笼是暗红色的,映得整个花园中一片幽柔的红光,像天际的彩霞。

  室内,是烛光的天下。这是尧康的意见,他用烛光取代了电灯。在室内的墙上,他钉了烛台,点上了几十支蜡烛,烛光一向比电灯的光更诗意,那摇曳的光芒,那柔和的光线,使大厅中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尧康是艺术家,又擅长于美术设计,这次舞会的布置,他出了许多力。心虹本来对这舞会毫无兴趣,但,后来,她也帮著尧康,布置起客厅来,在这几日中,她和尧康十分接近,他们常在一边窃窃私语,也常谈得兴高采烈。这使梁逸舟沾沾自喜,吟芳也暗中欣慰。

  舞会开始了,宾客如云。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这都是个太成功太成功的舞会。云扬带著萧雅棠来了,萧雅棠穿著件翠绿色的衣服,袖口和领口都缀著同色的荷叶边,头发盘在头顶,耳朵上戴了两个金色的大圈圈耳环,她的出现,竟引起全场的注意,像一道闪亮的光,把大厅每个角落都照亮了。云扬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装,系了一条红色的领带,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膀,浓黑的头发与眉毛,漂亮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扶著萧雅棠的手腕,把她带到梁逸舟和吟芳的面前,极有礼貌也极有风度的微微鞠躬,含笑说:

  “梁伯伯,梁伯母,让我介绍萧小姐给你们!”

  梁逸舟不能不暗中喝了一声采。这实在是太漂亮太引人注意的一对!他接受了云扬的招呼,把平日对他的不满都减少了不少,这样的晚上,他不会对谁生气的。何况,云扬接受了邀请,这表示他已经不再敌视他们了。

  唱机是尧康在管理著,心虹在一边协助他。心虹今晚穿了一件纯黑色滚银边的晚礼服,长发垂肩,除了胸前垂著的一颗星星之外,她没有戴任何饰物,在人群中,她也像一颗闪亮的星星。尧康放了一张史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开始了第一支舞,一面对心虹深深一鞠躬:

  “愿意我陪你跳第一支舞吗?”

  心虹嫣然一笑,接受了尧康的邀请,他们翩跹于舞池中了。心霞早已带著萧雅棠,介绍给所有的人,面对这样一位少女,男士们都趋之若鹜了,因此,立即有人邀她起舞,而心霞呢,她的第一支舞当然是属于云扬的,就这样,舞池里旋转出无数的回旋。乐声悠扬,烛光摇曳,人影婆娑,无数的旋转,转出了无数个春天。那坐在一边观看的梁逸舟夫妇,不禁相视而笑了。萧雅棠的舞跳得十分好,她的身子轻盈,腰肢细软,每一次旋转,她那短短的绿裙子就飞舞了起来,成为一个圆形,像一片绿色的荷叶,她的人,唇红齿白,双颊明艳,恰像被荷叶托著的一朵红莲。一舞即终,许多人都对著她鼓起掌来,立即,她成为许多男士包围的中心,一连几支曲子,她都舞个不停。尧康看著心虹,说:“那个绿衣服的女孩子今天大出风头了!”

  “美吗?”心虹问。“是的。”他用一种艺术家审美的眼光看著萧雅棠:“艳而不俗,是很难得的!她有艺术设计的才干,那件绿衣服还硬是要配上那副大金耳环,才彼此都显出来了!配色是一项学问,你知道。”心虹微笑了,再对萧雅棠看过去,萧雅棠现在的舞伴是云扬。尧康带著心虹旋转了一个圈圈,又说:

  “她那个男朋友对她并不专心,这是今天晚上他们合跳的第一支舞。看样子,那男孩子对你妹妹的兴趣还浓厚一些。”

  “那男孩子叫卢云扬,女的叫萧雅棠,他们并不是你想像中的一对,云扬另有心上人。雅棠呢?”心虹沉思了一下。“她有个很凄凉的故事,有机会的时候,我会说给你听。”

  “是吗?”尧康的眼光闪了闪,又好奇的对云扬和雅棠投去了好几瞥的注视。“我们舞过去,”心虹说:“让我给你们介绍。”

  他们舞近了云扬和雅棠,心虹招呼著说:“云扬,给你们介绍,这是尧康,学艺术的,精通美术设计。这是云扬,××公司工程师。萧小姐,萧雅棠。”心虹介绍著,然后又对云扬说:“云扬,我有事要找你谈,我们换一换怎样?”云扬松开了雅棠,心虹对尧康歉意似的笑笑,就把他留给雅棠,跟云扬滑开了。舞向了一边,他们轻松的谈著,时时夹著轻笑,然后他们又慎重的讨论起什么事情来。在一边默默观看的梁逸舟,不禁对吟芳说:

  “看到吗?你猜怎么?这舞会早就该举行了!我想,我们担心的许多问题,都已经结束了!”

  “但愿如此!”吟芳说,深思的看著心虹和云扬。

  随著时间的消逝,舞会的情绪是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高昂了,他们取消了慢的舞步,换上了清一色的灵魂舞的唱片,乐声激烈,那擂动的鼓声震动了空气,也震动了人心,大家是更高兴了。心虹一向喜静而不喜动,今晚竟反常的分享了大家的喜悦。她又笑又舞,胸前的星星随著舞动而闪烁。她轻盈的周旋于人群中,像一片飘动的云彩,又像一颗在暗夜里闪烁的星辰。心霞呢?穿著件粉红色镶白边的洋装,一片青春的气息,活泼,快乐,神采飞扬。笑得喜悦,舞得疯狂。这姐妹二人似乎已取得某种默契,既然父母都煞费苦心的安排这次舞会,她们也就疯狂的享受而且表现给父母看。整个晚上,这姐妹二人和萧雅棠成为了舞会的重心人物。三种不同的典型;心虹飘逸而高贵,心霞活跃而爽朗,雅棠灿烂而夺目。却正好如同鼎上的三足,支持了整个的舞会。男仕们呢?云扬的表现好极了,他请每一位女仕跳舞,尤其是比较不受欢迎的那些小姐们,他照顾得特别周到,他的人又漂亮潇洒,谈笑风生。再加上有礼谦和,舞步又跳得娴熟优雅。相形之下,别的男客们未免黯然失色了。

  尧康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社交场合中的人物,他过份的恂恂儒雅,文质彬彬,又有点艺术家的满不在乎的劲儿。他的舞步并不熟,但他对音乐太熟悉了,节拍踩得很稳,所以每种舞的味道都跳得很足。不过,他始终不太受大家的注意,直到休息的时间中,他应部份熟悉的客人的坚决邀请,演奏了一阕小提琴。他拉了一支贝多芬的“罗曼史”,又奏了一曲“春之颂”。由于掌声雷动,盛情难却,他再奏了“菰梃花”和“深深河流”。大家更热烈了,更不放过他了,年轻人是喜欢起哄的,包围著他坚邀不止。于是,他拍了拍手,高声的说:

  “你们谁知道我们的主人之一,梁心虹是个很好的声乐家?欢迎她唱一支歌如何?”

  大家又叫又闹,推著心虹向前。心虹确实学过两年声乐,有著一副极富磁性的歌喉。她并没有忸怩,就走上前去。拉住尧康,她不放他走,盈盈而立,她含笑说:

  “我唱一支歌,歌名叫作‘星河’,就是这位尧康先生作的曲,一位名作家写的歌词。现在,我必须请尧康用小提琴给我伴奏。”大家疯狂鼓掌。尧康有些意外,他看了心虹一眼,心虹的眼睛闪亮著,和她胸前的星光相映。他不再说什么了,拿起小提琴,他奏了一段前奏。然后,心虹用她那软软的、缠绵的、磁性的声音,清晰的唱了起来: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

  山风在我们身边穿过,

  草丛里流萤来往如梭,

  我们静静伫立,高兴著有你有我。

  穹苍里有星云数朵,夜露在暗夜里闪闪烁烁,

  星河里波深浪阔,何处有鹊桥一座?

  我们静静伫立,庆幸著未隔星河。

  晓雾在天边慢慢飘浮,晨钟将夜色轻轻敲破,

  远处的山月模糊,近处的树影婆娑,

  我们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

  歌曲作得十分优雅清新,心虹又贯注了无数的真挚的感情,唱起来竟荡气回肠。好一会儿,室内的人好静,接著,才爆发的叫起好来,大家簇拥著心虹,要求她再唱。心虹在人群里钻著,急于想逃出去,因为她忽然热泪盈眶了。心霞对云扬使了个眼色,于是,一张阿哥哥的唱片突然响了起来,心霞和云扬首先滑入舞池,热烈的对舞。大家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又都纷纷跳起舞来,一面跳,一面轻喊,鼓声、琴声、喇叭声、人声、笑声,和那舞动时的快节拍的动作,把整个的空气都弄热了。夜渐渐的深了,蜡烛越烧越短,许多人倦了,许多人走了,还有许多人隐没在花园的树丛中了。

  宾客渐渐的告辞,梁逸舟夫妇接受著客人们的道谢,这一晚,他们是相当累了。他们虽也跳过几支舞,但是,夹在一群年轻人中,总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大部分的时间,他们只是忙著调制饮料,准备点心,或和一些没跳舞的客人们聊天。现在,当客人逐渐散去,他们忽然发现心虹和尧康一起失踪了。“他们两个呢?哪儿去了?这么晚!”梁逸舟问。

  “可能去捉萤火虫去了!”心霞笑嘻嘻的说。

  “捉萤火虫?”梁逸舟愕然的说,瞪著心霞,再看了吟芳一眼,他忽然若有所悟的高兴了起来。“啊啊,捉萤火虫!这附近的萤火虫多得很,让他们慢慢的捉吧!”他笑得爽朗,笑得得意。心霞也暗暗的笑了。只有吟芳没有笑,用担忧的眼光,她注视著窗外迷茫的夜色。心虹和尧康在哪里呢?真在捉萤火虫吗?让我们走出霜园,到农庄里去看看吧!这晚,对狄君璞而言,真是一个漫长而难挨的晚上。吃过晚饭没有多久,他就在室内有些待不下去,走出农庄,他在广场上看不著霜园,走到农庄后面,他不知不觉的来到那枫林里。凭栏而立,他极目望去,霜园中那些红红绿绿的小灯闪烁著,透过树丛,在夜色里依然清晰,依然引人注意,像一把撒在夜空里的星光。距离太远,他听不到音乐,但是,他可以想像那音乐声,旖旋的、缠绵的、疯狂的、振奋的。那些男女孩子们耳鬓厮磨,相拥而舞,其中,也包括他的心虹。在这一刻,心虹正在谁的怀抱中呢?那个小提琴手吗?或是其他的男人?

  整晚,他心情不定,在农庄内外出出入入。当夜深的时候,他就干脆停在栏杆前面,不再移动了。燃上了一支烟,他固执的望著那些小灯,决心等著它熄灭以后再回房间,他必须知道心虹不在别人怀抱里,他才能够安睡。傻气吗!幼稚吗?他这时才了解,爱情里多少是带著点傻气与幼稚的,它就会促使你做出许多莫名其妙而不理性的行为。

  一支烟吸完了,他再燃上了一支,第三支,第四支……那些小灯闪烁如故。抬头向天,月明星稀,今晚看不到星河。是因为身边没有她吗?还是他们把星河里的星星偷去挂在树上了?他越来越烦躁不安,抛去手里的烟蒂,他再燃上了一支,那烟蒂带著那一点火光,越过黑暗的空中,坠落到悬崖下面去了,像那晚从星河中坠落的流星。他深吸了口气,心虹心虹,你可玩得高兴吗?心虹心虹,你可知道在这漫长的深夜里,有人“为谁风露立中宵”?

  像是回答他心中的问题,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幽幽柔柔的声音,轻轻的说:“你可需要一个人陪伴你看星河吗?”

  怎样可爱的幻觉?他摇了摇头。人类的精神作用多么奇妙呀!他几乎要相信那是心虹来了呢!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那声音又响了,这次却仿佛就在他的耳边:“那星河何尝美丽?除非有你有我!”这不正是他的心声吗?不正是他想说的话吗?心虹!他骤然回头,首先接触的,就是心虹那对闪烁如星的眸子,然后,是那盈盈含笑的脸庞,那袭黑色的晚礼服,那颗胸前的明星!心虹!这是真的心虹!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惊喜交集,恍惚如梦,不禁呐呐的,语无伦次了:

  “怎么,心虹,是你吗?真是你吗?你来了吗?你在这儿吗?”“是的,是我。”她微笑著,那笑容里有整个的世界。“我费了很大的劲,使爸妈不怀疑我,我才能溜出来。如果今晚不见你一面,我会失眠到天亮。现在,离开这栏杆吧,这栏杆让我发抖。来,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尧康。”

  他这才看见,在枫林内,一个瘦高条的男孩子,正笑吟吟的靠在一棵枫树上,望著他们。他立即大踏步的走过去,对这男孩子伸出手来,尧康重重的握住了他的手,眼睛发著光,一腔热情的说:“乔风,我知道你!我喜欢你的东西,有风格,有份量!另外,我已知道你和心虹的故事,这几天,她跟我从头到尾的谈你,我几乎连你一分钟呼吸多少下都知道了!所以,请接受我的祝福。并且,我必须告诉你,我站在你们这一边,有差遣时,别忘了我!”

  这个年轻人!这番友情如此热烘烘的对他扑来,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能紧握著那只手,重重的摇撼著。然后,他把手按在尧康的肩上,他说:

  “我们去书房里,可以煮一壶好咖啡,作一番竟夜之谈。”

  “我一夜不回去,爸会杀了我,”心虹说,笑望著尧康:“那你也该糟了,爸一定强迫把我嫁给你!”

  “那我也该糟了!”狄君璞说。

  大家都笑了。狄君璞又说:

  “无论如何,总要进来坐坐。”

  他们向屋里走去,心虹说:

  “我们刚刚来,想给你一个意外,到了这儿,大门开著,书房和客厅里都没人,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早睡,绕到外面,果然看到你在枫林里,我们偷偷溜过去,有没有吓你一跳?”

  “我以为是什么妖魔幻化成你的模样来蛊惑我。”

  “你焉知道我现在就不是妖魔呢?”

  狄君璞审视著她。“真的,有点儿妖气呢!”他说。

  大家又笑了。走进了书房,烧了一壶咖啡。咖啡香萦绕在室内,灯光柔和的照射著。窗外是迷迷蒙蒙的夜雾,窗内是热热烘烘的友情。好一个美丽的夜!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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