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是洞房花烛夜。夜深了。陪嫁的丫头绣锦和紫烟都在隔壁的小偏房里睡了,巧兰仍迟迟不能成眠。供桌上的喜烛已烧掉了一半,烛光在窗隙吹进来的冷风下摇晃。喜烛后面,是白元凯的灵牌,墙上,挂着元凯的画像,那像画得并不十分好,在烛光下看来尤其虚幻。巧兰住的这组房子是“微雨轩”,单独的六间房子,连丫环仆妇带巧兰一共只住着五个人,屋子大,人少,一切显得空荡荡的。窗外是竹林,风从竹梢中筛过,簌簌然,切切然,如怨,如诉。这不像洞房花烛夜,没有喜气,没有贺客,甚至没有新郎。风在哭,烛在哭,巧兰倚枕而坐,禁不住深深叹息,低低自语的说:“凯凯,凯凯!你泉下有知,必当助我!助我度过以后那些漫长的岁月!凯凯,凯凯,是你说过,要永远保护我,你何忍心,弃我而去?”像是在回答巧兰的问句,她忽然听到窗外有一声绵邈的叹息,低沉而悠长。巧兰惊跳了起来,背脊上陡的冒起一股冷气,骤然间,她想起了这是一个闹鬼的园子,窗外的声音,是人耶?鬼耶?她坐正了身子,为了壮胆,她大声的问:
“窗外是谁?”没有回答,窗外已寂无声响。丫头绣锦被巧兰惊醒了,从偏房里跑了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小姐,什么事?”“哦,没……没什么,”巧兰说,窗外风声呜呜,竹叶响动,刚刚必然是风声,只因为这是闹鬼的房子,人容易发生错觉而已。别吓坏了丫环,她振作了一下,说:“你去睡吧!”
丫头走了。巧兰倒在枕上,夜真的深了,该睡了。明晨还要早起,去拜见翁姑,她毕竟是个新妇呵!再深深叹息,把头倚在枕上,那枕头上簇新的锦缎熨贴着她的面颊,如此良夜,如何成眠?她辗转又辗转,翻腾又翻腾,叹息又叹息……想起以往,揣摩过多少次新婚的景况,幻想过多少次洞房的柔情,谁料竟是如此!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的,有些昏昏欲睡了。不知怎的,她骤然惊醒了,不知被什么所惊醒,也不知为什么会惊醒,张开眼睛,桌上的烛火已烧完了。而窗外,月光染白了窗纸,在那窗纸上,却赫然有个像剪纸般的人影贴在那儿!她猛然坐起,那黑影摇晃了一下,倏然不见。她已惊出一身冷汗,定睛细瞧,窗纸上有树影,有花影,有竹影,何尝有什么人影呢?只是心神不宁,眼花缭乱而已。她重新倒回枕上,却再也睡不着了。就这样挨着,天渐渐的亮了,好一个新婚之夜!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夜来的恐怖都与黑暗一起消失了。绣锦来帮她梳洗化妆,她故意的问:
“夜里睡得好吗?”“好呀!小姐。”“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你指鬼吗?”绣锦笑着说:“张嫂说,她搬来快一年了,也没见到过鬼。”张嫂是白夫人拨给巧兰的仆妇。巧兰释然了,自己是多么疑神疑鬼呀!怪不得以前元凯要骂她胆小没出息呢!
拜见过了翁姑,吃完早餐,白夫人带着巧兰参观整个的寒松园。事实上,巧兰在童稚的时代,就已经参观过这个花园了,只是白夫人不知道而已。如今,园内的杂草都已除尽,花木已重新栽种,楼台亭阁,都经过细心的整理,窗棂与栏杆,也已修葺油漆过。只是那些浓密的大树,依旧暗沉沉的遮着天,许多不住人的院落,青苔依然厚重,整个园子,还是有股说不出来的神秘与阴森。
白家人丁零落,如今,白老爷和夫人住了正楼,巧兰住了微雨轩,元凯的哥哥元翔带着两个姨太太和儿子住在吟风馆,其他,像望星楼、卧云斋、梦仙居……等都空着没人住。既无人住,就有点儿空荡荡的显得荒凉。最后,她们来到了落月轩的门口。巧兰惊奇的发现,那落月轩也整理过了,门口的杂草已除,门上的封条也拆掉了,那生锈的大锁,也已取下,但是,那厚重的门仍然关得密密的,不像别的院落那样开放。白夫人站住了,带着一点神秘的意味,对巧兰说:
“这是落月轩,我必须告诉你,这道门是一扇禁门,你决不能走进去。”“闹鬼吗?”巧兰冲口而出的说。
“哦,你已经听说过了!”白夫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是的,这儿闹鬼,或者你不信邪,但是,整理这园子的时候,我进去过一次,虽然是大白天,却寒风砭骨,让人毛骨悚然,所以,我们仍然把落月轩关闭着,不管是真有鬼,还是假有鬼,我们宁可避鬼神而远之,是不?”
“是的。”巧兰应着。“你最好也告诉你的丫头,千万别进去。我们刚搬来的时候,有个男工撞了进去,说是亲眼目睹一个吊死鬼悬在亭子里,吓得他病了好几个月。”
“哦,真的呀?”巧兰打了个寒噤。
“我们离开这儿吧!”白夫人拉了拉衣襟。“不知怎的,看了这扇门,就叫人心里发毛。”
她们离开了落月轩,向望星楼走去。白夫人仔细的看了看巧兰,不经心似的问:“昨夜睡得好吗?”“哦……是的,还好。”巧兰言不由衷的说。
“脸色不太好呢!”白夫人关怀的说:“等会儿我要吩咐厨房里给你做点好的吃,补补身子,年纪轻轻的,太瘦弱了。”
巧兰俯首不语。太瘦弱了!为谁憔悴呵?这又何尝是吃的东西能补的呢?“住在这儿,想吃什么,要用什么,都告诉我。”白夫人继续说:“再有……”她顿了顿。“万一夜里听到什么响动,或看到什么,别害怕。”巧兰受惊的抬起头来。
“您指什么?妈?”白夫人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犹疑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巧兰,你知道这个园子一向是闹鬼的。”
“不是说仅限于落月轩吗?”巧兰问。
“我只是说,落月轩的鬼闹得最凶而已。”白夫人有些自我矛盾的说:“我们搬来一年了,虽然没真撞着什么,可是,夜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像脚步声啦,叹气声啦……偶尔,还会依稀恍惚的看到窗外有人影呢!”
“哦!”巧兰愣愣的应了一声,脑后的汗毛又直竖了起来,背脊上的凉意在扩大。那么,昨晚自己的所见所闻并非幻觉了?那么,是真有人影和叹息声了?想想看,如果那个“鬼”有什么恶意的话……哦,天!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
“噢,巧兰,你也别害怕,”白夫人立即说:“我们在这儿都住了一年了,尽管有声音有人影,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时间久了,习惯了,就见怪不怪了!我告诉你,只是要你心里上有个准备,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别理它,关紧门窗睡你自己的觉就好了。”“哦,知道了。”巧兰说,有股好软弱好软弱的感觉。元凯说得不错,她是个没出息的胆小鬼!
白夫人悄悄的,研判的,又深思的打量了她一会儿。“巧兰,”她恳挚的说:“假如你在这儿住不惯,别勉强!……唉!苦命的孩子!我要和你说句心里的话,随时,你想回家的话,就可以回去!那个婚礼,不过是个儿戏而已。你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
“噢,妈,您怎么说这种话呢?”巧兰心里一急,眼泪就夺眶而出了。口不择言的说:“如果我心有二志,还嫁过来干嘛?您认为那婚礼是儿戏,我却看成神圣的誓言,反正我这一生,是已嫁了元凯了,如再变节,天打雷劈!全寒松园的鬼,连元凯的鬼魂在内,都可以听到我的誓言,作我的见证!”
“哎呀,孩子,发这些誓作什么?”白夫人急急的说,一把用手蒙住了巧兰的嘴,一面四下里观望,好像那些鬼魂真在附近作证似的。好一会儿,白夫人放下了手,忍不住叹了口长气,紧握住了巧兰的手说:“好姑娘,你这一番心,鬼神都该佑你!愿你有个好结果吧!”
好结果!未曾新婚,已然守寡,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难道还希望她改嫁吗?婆婆是神志不清了。巧兰苦笑了一下,心底的创痕又在流血了。
六
三个月过去了。这三个月对巧兰来说,并不平静。除了晨昏定省以外,她有许许多多漫长的,寂寞的时间,尽管做做针线,读读书,写点诗词,或在园内散散步,都无法排遣内心那股浓重的忧郁和空虚。而最可怕的,是那些无眠的长夜,和那些困扰着她的寒松园的鬼魂!自新婚之夜以后,她又有好几次听到那种绵邈而深沉的叹息,也好几次看到窗外晃动的人影。有婆婆的警告在先,她不像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恐惧了,可是,每当看到或听到,她依然会有毛骨悚然之感。一天晚上,她派遣紫烟去吟风馆向元翔的姨太太许娘姨借绣花样子,紫烟回来时竟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翻的冲进门来,抖成一团的喊:
“有鬼!有鬼!有鬼!”
“怎么了?别叫!”巧兰说,用皮袄裹住她,叫绣锦取了一粒定神丹来给她吃,一面问:“你看见什么了?”
“一个鬼,从我们那竹林里跳出去!哦,哦,哦……”紫烟牙齿和牙齿打着抖:“只有僵尸是那样跳的,我知道,那样硬绷绷又轻飘飘的!”“硬绷绷怎么还会轻飘飘?”巧兰叱责着说:“八成是你看走了眼,大概是园丁老高在采竹笋!”
“绝不是老高,老高的样子我认得清清楚楚,老高是个大个儿,这个鬼没那么高的身量,穿的衣裳也不像……”
“穿什么?”巧兰追问。
“一件轻飘飘的衣裳嘛!”紫烟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陡的叫了起来:“对了,是件尸衣!一定是件尸衣!袖管那样飘呀飘的!”巧兰心底发凉,喉中直冒冷气,却不能不振作着说:
“别告诉人,紫烟!别人都没见着鬼,怎么偏偏你见着?说出去让人笑我们大惊小怪!而且,是不是鬼还不知道呢,说不定是哪一房的下人,今晚没月亮,天黑,你看不清,鬼故事又听多了!”“我发誓看到了一个鬼!”紫烟不服气的说:“一个男鬼,一个僵尸,看到我之后,他就向落月轩的方向飘去了。”
“是‘飘’过去的还是‘跳’过去的?”巧兰追问。
“这……我怎么知道?人家吓都吓死了,逃都来不及,还去看他呀!”“你瞧!一会儿说飘,一会儿说跳,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巧兰说,“好了,总之那鬼并没伤着你。好好的去睡一觉,明天就忘了。以后,咱们晚上别出房门就好了,去吧!”
紫烟很不服气的去了。巧兰嘴里说得漂亮,心里却嘀咕不已。她想起了所有元凯告诉过她的那些鬼故事,那些有关寒松园的鬼。是不是所有枉死的人都会变鬼呢?那么,元凯呢?他的鬼魂是不是也在这寒松园中飘荡?这样一想,她就无心睡觉了。走到元凯的遗像前面,她仰头看着那张画像,不知不觉的对那画像说:“凯凯,如果你魂魄有知,为了我对你的这一片痴情,请来一见!”画像静悄悄的挂在墙上,四周寂无声响,哪儿有鬼?哪儿有魂?只有窗外风声,依然自顾自的筛动着竹梢,发出单调的声响。巧兰废然长叹,多么傻气!竟会相信元凯的魂魄在她的身边!她走到床边去,卸装就寝,一面低声的喃喃的念着:“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鬼魂的阴影困惑着巧兰,对元凯的思念萦绕着巧兰,寂寞与空虚笼罩着巧兰……但是,不管日子是艰难也罢,是痛苦也罢,总是那样一天天的过去了。三个月后,巧兰曾一度归宁,母亲捧着她消瘦的面颊,含泪说:
“怎么你越来越瘦了?在白家的日子不好过吗?”
“谁说的?我过得很好。公公婆婆都爱惜我,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偏着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但是……”韩夫人顿了顿。“你毕竟没个丈夫啊!”
“我有,”巧兰说:“只是他死了。”
“这种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韩夫人深蹙着眉,不胜怜惜与唏嘘。“你婆婆来看过我好几次,她一直说,只要你回心转意,愿意改嫁,他们白家决不会怪你的!”
“呀!妈妈!”巧兰喊:“难道婆婆嫌我不好吗?想把我打发走吗?”“别胡说!你婆婆是太疼你了,可怜你年纪轻轻的独守空房,你别冤枉你婆婆!”“怎么?妈?你们还没有断绝要我改嫁的念头呀?必定要逼得我以死明志吗?”“好了,好了,别说吧!都是你的命!”韩夫人嗟叹着住了口。在娘家住了十天,重回寒松园,巧兰心念更决,意志更坚。深夜,她站在元凯的遗像前面,许愿似的祝祷着:
“凯凯,凯凯,我们自幼一块儿长大,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此心此情,天日可表!不管你父母说什么,也不管我父母说什么,我绝不改嫁!凯凯,凯凯,我生不能与你同衾,死当与你同椁,此心此情,唯你知我!”
话才说完,巧兰就听到窗外一声清清楚楚的叹息,那叹息声如此清楚,如此熟悉,使巧兰不能不认为有个相识的人在外面。毫无思想的余地,她就本能的转过身子,猛的冲到窗前,一把推开了那扇窗子,顿时间,一阵寒风扑面而入,砭骨浸肌,桌上的烛火被吹灭了。巧兰不自禁的跄踉了一下,再定睛细看,窗外仿佛有个影子,只那么一晃,就隐没到竹林里了。然后,只剩下竹影参差,花木依稀,星光暗淡,而晓月将沉。寒风阵阵袭来,如刀刺骨,她伫立久之,直到天边将白,曙光已现,才黯然的阖上了窗子。把头倚在窗槛上,她低低的问:“凯凯,凯凯,是你吗?是你的魂魄吗?如果不是你,何必吓我?如果是你,何不现形?”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天已经亮了。
从这一次开始,巧兰常常觉得元凯的魂魄在她的左右了,或者是一念之诚,感动天地了呢!她虽然从没见到元凯的身形,但她总会感觉到他的存在,尤其在深夜里。她不再怕那窗外的黑影和叹息声了,相反的,她竟期待着那黑影和叹息的出现,而固执的把它想像成元凯的鬼魂。多少次,她扑到窗前去捕捉那影子,又有多少次,她站在窗前,对外轻呼:
“凯凯,凯凯,我知道你在外面,为什么你不进来呢?为什么?”从没有人回答过她,她也从没有捉到过那个影子。但是,她深信,元凯的魂在那儿,在窗外,在她四周。他在暗中照顾着她,保护着她,像他生前所许诺过的。
就这样,转瞬间到了初夏的季节,微雨轩前的一片石榴花都盛开了。虽是初夏,天气仍然很凉,尤其夜里,风凉似水,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多变的天气,加上沉重的心情,打五月初起,巧兰就有些发烧咳嗽。这晚,夜已很深了,她仍然没有睡觉,敞着窗子,看到满窗月色,她感怀自伤,愁肠百结。坐在书桌前面,她情不自禁的提起笔来,无聊无绪的在自己的诗册上写下一阕词:
“石榴花发尚伤春,草色带斜矄,芙蓉面瘦,蕙兰心病,柳叶眉颦!
如年长昼虽难过,入夜更销魂,半窗淡月,三声鸣鼓,一个愁人!”
写完,她那样疲倦,那样凄凉,又那样孤独寂寞。风从窗外吹来,引起她一阵咳嗽。然后,她仆伏在桌上,累了,倦了,忘了自己衣衫单薄,忘了窗子未关而夜寒如水,她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依稀仿佛,她在做梦,有个人影掩进了她的房间。依稀仿佛,有只手在轻抚着她的鬓发。依稀仿佛,有人帮她阖上了那扇窗子。依稀仿佛,有件小袄轻轻的盖上了她的背脊。依稀仿佛,有人在阅读她的词句……依稀仿佛……依稀仿佛……依稀仿佛……她忽然醒了,睁开眼睛,桌上一灯如豆,室内什么人都没有,她坐正身子,一件小袄从她肩上滑落下去,她一惊,一把抓住那小袄,迅速回头观看,窗子已经关好了。那么,是真有人进来过了?那么,不是她的梦了?她哑着嗓子,急急的喊:“绣锦!紫烟!”两个丫头匆匆的赶了进来,衣冠未整,云鬓半残,都睡梦迷糊的:“什么事呀!小姐?”“你们有谁刚刚进来过吗?”
“没有呀!小姐。”“听到什么声音吗?”“没有呀!小姐。”巧兰对桌上看去,一眼看到自己那本诗册,已被翻动过了,她拿了起来,打开一看,在自己那阕词的后面,却赫然发现了另一阕:
“芳信无由觅彩鸾,人间天上见应难,瑶瑟暗萦珠泪满,不堪弹。
枕上片云巫岫隔,楼头微雨杏花寒,谁在暮烟残照里,倚阑干。”
词是新题上去的,墨迹淋漓,犹未干透,而那笔迹,巧兰是太熟悉了,把它磨成了粉,她也认得出来,那是白元凯的手迹!她一把将那诗册紧压在胸口,闭上眼睛,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喃喃的说:“他来过了!终于,他来过了!”
奔向窗前,她打开窗子,目光对那暗夜的花园里搜寻过去。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滚落,紧抱着那本诗册,她对着那树木深深的花园大喊:“来吧!凯凯!来吧!别抛弃我!别抛弃我!求求你!凯凯!”夜色沉沉,风声细细,花园中树影参差,竹影婆娑,那鬼,那魂,不知正游荡在何处?巧兰用袖子蒙住了脸,哭倒在窗子前面。
七
巧兰病了,病得十分厉害。
她以为她要死了,她不想活,只想速死。死了,她的魂就可以追随着元凯的魂了。那时,再也没有人来逼她改嫁,再也没有力量把她和他分开。她想死,求死,希望死,只有死能完成她的志愿。从早到晚,屋子里总有很多的人,母亲,婆婆,娘姨,丫头,仆妇……川流不息的,她们守着她,为她煎汤熬药,延医诊治。她发着高热,浑身滚烫,她的头无力的在枕上转侧。凯凯!凯凯!她不断的呼唤着。哦,你们这些人!这么多的人!你们使他不敢来了!走开吧,母亲!走开吧,婆婆!让他进来吧!让他进来吧!你们都走开,让他进来吧!她不断的呓语着,不停的呼唤着:走开!你们,请你们都走开!让他进来吧!凯凯!凯凯!凯凯!
于是,有这样一晚,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走空了。她昏昏迷迷的躺在床上。于是,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低沉的,怜惜的,痛楚的在呼唤着:“巧巧!巧巧!”“哦,是你,凯凯!”她模糊的应着:“你来了!你在哪里呢?”“你看不到我的,巧巧。”
“是的,因为你是鬼魂,”她恍惚的说:“但是,我就快死了,那时,我就会看到你!”
“你不能死,巧巧。”“我愿意死。”“不,你不能!你要振作起来,你要好好的活着,为了我!巧巧!我不要你死!”“但是你已经死了!”“死亡并不好受,巧巧,死亡并不能使你和我相聚,鬼魂的世界是个荒凉的境界!不要来!巧巧!”
“你住在哪儿呢?”“在落月轩,白家枉死的鬼魂都住在那儿。”
“我要去找你!”“不!你不可以!你要活着!我要你活着!”他的声音变得迫促而急切:“听我的话!巧巧!听我的!”“好,我听你。”她迷糊而依顺的说:“但是,活着又做什么呢?”“改嫁!”那声音清清楚楚的说。
像个霹雳,她被震动了,从床上跳起来,她狂喊了一声:
“不!”她喊得那样响,母亲、婆婆、丫环、仆妇们都涌进了室内,母亲赶到床边,按住了她跃动着的身子,叫着说:
“怎么了?巧兰?怎么了?”
“哦!”她如大梦方醒,睁开眼睛来,满屋子的人,大家的眼睛都焦灼的瞪着她,哪儿有凯凯?哪儿有声音?她轻轻的吐出一口气,一头一身的冷汗,“哦,我做了一个梦,”她软弱的说:“一个梦。”母亲把手按在她的额上,惊喜的转过头去看着她的婆婆。
“烧退了呢!”母亲说:“大概不要紧了。”
她失望的把头转向了床里,泪水在面颊上泛滥。是的,烧退了,她将好起来,她知道。因为,他不许她死。
真的,她好了。一个月以后,她已经完全康复了,虽然依旧瘦骨支离,依然苍白憔悴,但是,却已远离了死亡的阴影。韩夫人搬回家去住了,在巧兰病中,她都一直住在白家照顾着巧兰。临走,她对白夫人沉重的说:
“看样子,巧兰心念之坚,已完全无法动摇,我也无可奈何了。她已嫁入白家,算你家的人了,一切你看着办吧!”
“唉!”白夫人叹着气。“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疼巧兰像疼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不会亏待她的!”
母亲走了,巧兰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她开始那样热中的等待着白元凯的鬼魂。每晚,她在桌上准备好笔墨和诗册,要引诱他再来写点什么。深夜,她常凭窗里立,反复呼唤:“凯凯!进来吧!凯凯!”
可是,那鬼魂不再出现了,似乎知道巧兰在等待着他,而故意回避了。巧兰的心被期待所涨满,又被失望所充溢,她就在期待与失望中徘徊挣扎。无聊的静日里,她常常捧着元凯留下的词,一遍又一遍的阅读观看,尽管那其中的句子,她已背得滚瓜烂熟,但她依然乐此不疲。“芳信无由觅彩鸾,人间天上见应难,”他是明写人鬼远隔,无由相会了。“枕上片云巫岫隔,楼头微雨杏花寒!”他也了解她枕边的思念,和“微雨轩”中的寂寞?噢,凯凯,凯凯,知心如你,为何要人天永隔?她开始常常思索“人鬼”间的距离了,遍翻古来的笔记小说,人鬼联姻的佳话比比皆是。那么,古来的人鬼能够相聚,自己为何无法看到元凯的形态?是了,他是被烧死的,烧死的人已成灰烬,何来形体?但是,他却会写字题诗呵!
她迷失了,困惑了。终日,精神恍惚而神思不属。这样,已到了仲夏的季节。天气热了,巧兰喜欢在花园中散步,吸收那浓荫下的阴凉。一晚,她到正屋去和公婆请过安后,回到微雨轩来,走到那浓荫的小径上,看到几只流萤,在她身边的草丛里飞来飞去,闪闪烁烁的。又看到繁星满天,璀璨着,闪亮着。她不由自主的站住了。跟着她的是绣锦和紫烟,也都站住了。然后,她忽然闻到一阵茉莉花香,那样清清的,淡淡的一阵幽香,一直沁入她心脾,使她精神一爽。她忍不住问:“哪个院子里种了茉莉花?”
“好像是望星楼。”绣锦说。
“咱们去采一点。”巧兰说着,向那方向走去。
“这么晚了,”紫烟说:“还是别去吧!”
“怕什么?”巧兰说,往那方向走去。
两个丫环只得跟着。那茉莉花的香味越来越重,吸引着巧兰,她不知不觉的往前走,到了望星楼,四下找寻,她看不到茉莉花,抬起头来,她正面对着落月轩的方向,霎时间,她浑身一懔,怔住了。远远的,似有似无的,她看到一盏灯笼,摇呀摇,晃呀晃的晃到落月轩门口,略一停顿,那扇禁门似乎开了,灯笼轻飘飘的晃了进去,门又阖了起来。她背脊挺直,四肢僵硬,回过头来,她问丫环们说:
“你们看到什么吗?”两个丫头都俯身在找茉莉花,这时,才惊愕的站起身来说:“没有呀,小姐。”“哦,你们没有看到一盏灯笼,飘进落月轩里去吗?”
“啊呀,小姐!”紫烟惊呼着,她手里也有一盏灯笼,吓得差点掉到地下去。“你别吓唬我们,小姐,那落月轩根本没有人住呢!”“哦,”巧兰怔忡了一下。“我们回去吧!”
回到了微雨轩,这晚,巧兰又失眠了。她不住的想着那茉莉花香,那灯笼,那落月轩,和那两扇禁门。依稀仿佛,她又记起一段似梦非梦的对白:
“你住在哪儿呢?”“在落月轩,白家枉死的鬼魂都住在那儿。”
那么,元凯的魂魄是在那落月轩里吗?那么,那茉莉花香的引诱,那灯笼的显形,是要暗示她什么吗?是要告诉她什么吗?是要牵引她到某一个地方去吗?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拥衾独坐,侧耳倾听。夜深深,夜沉沉,暗夜的窗外,似乎包含着无穷的神秘。她倾听又倾听,于是,忽然间,她又听到了那悠长而绵邈的叹息,自她病后,她就没有听过这叹息声了!这像是最后的一道启示,在她的脑海中一闪,她迅速的,无声息的冲到了窗前,低声的,幽幽的说:“我懂了!凯凯!我来了,凯凯!等我,凯凯!”
穿好了衣服,系好了腰带,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丫头佣妇,她拿着一盏灯笼,悄悄的,悄悄的溜出了卧房,再溜出了微雨轩。然后,她坚定的、轻快的、迅速的向那落月轩走去。
八
灯笼的光芒暗淡而昏黄,静幽幽的照着前面的小径,露水厚而重,濡湿了她的鞋子和衣襟,她急步的走着,衣裾在碎石子的小径上父的擦过去,她走着,走着,走着……忽然,她站住了,在她身后,似乎有个奇怪的声音在跟踪着,她骤然回头,举起灯笼。哦,没有,除了苍松古槐的暗影以外,她看不到任何的东西。她继续向前走,那股茉莉花香又扑鼻而来了,她深吸了口气,加快了脚步子。
在她身边的树丛里,忽然传来一声树枝的碎裂声,她吃了一惊,怯怯的回头张望。没有,依然什么都没有。那是一只猫,或是别的动物,这古园里多的是鸟类和松鼠。她振作了一下,低声自语的说:“你不能害怕!你必须往前走!只有这样,你才能见到凯凯!”她继续走去,那茉莉花香越来越浓了,她走着,走着,然后,她终于停在落月轩那两扇禁门的前面。
举起了灯笼,她立即浑身一震,那两扇永远关闭的禁门,这时竟是半开的!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两扇门打开!她深吸了口气,这是个欢迎的征兆呵!咬咬嘴唇,闭闭眼睛,她低语:“凯凯,这是你安排的吗?谢谢你!凯凯!”
她走过去,勇敢的推开了那两扇禁门,立即,一股浓烈的茉莉花香环绕着她。她在灯笼的光芒下环顾四周:多么眩惑呵!这花园并非想像中的荒烟蔓草,断井颓垣,相反的,那小径边栽满了茉莉花,花圃里玫瑰盛开,而繁花似锦!这儿并不阴森,并不可怕,这是寒松园中的另一个世界!
“这是幻觉!”她自言自语。“这是凯凯变幻出来的景象,像笔记小说里所描写的!明天,你会发现这儿只有杂草和荒冢!”如果能和元凯相会,幻境又怎样呢?她宁愿和他相会于幻境中,总比连幻境都没有要好些!她走了进去,屋宇宽敞,楼台细致,但是,一切都暗沉沉的,无灯,无火,也无人影。她四面环顾着,凯凯,凯凯,你在哪里?凯凯!凯凯!你在哪里?没有人,没有凯凯,那些屋子的门窗都紧闭着,那么多房间,既无灯火,也无声响,她不知该从哪儿找起?凯凯,既是你引我来到这儿,你就该现形呵!凯凯,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前面有个小亭子,是了,这就是有吊死鬼的亭子!今晚星光璀璨,那亭子隐隐约约的在地上投下一个长长的黑影,亭子里的石桌石椅清清爽爽的,看不到什么吊死鬼。但,亭子前面,是棵大大的古槐,横生的枝桠,虬结着,伸展着,像一只巨大的魔手。她站立在亭子前面,一阵阴惨惨的风突然吹过,灯笼里的火焰摇晃着,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寒意从心底直往外冒。哦,凯凯!凯凯!
“出来吧!凯凯!我知道你在这儿!你怎么忍心不见我呢?凯凯?”她低语着。“出来吧!凯凯,别吓我呵,你知道我是那么胆小的!”一声叹息,就在她身边,那样近,她倏然回顾,树影满地,风声凄切,凯凯,你在何处?
“凯凯,是你吗?”她轻问,怯意爬上了心头。
没有回答。“凯凯,你不愿见我吗?”
再一声叹息。她颤栗的回顾,试着向那叹息的方向走过去。
“你躲在哪儿呢?凯凯?别捉弄我呵,凯凯!”
又没有声音了。
她向前移动着步子,缓慢的,机械化的,无意识的。恐惧和失望笼罩住了她,她觉得心神恍惚而头脑昏沉。不知不觉的,她已顺着小径绕过了房子的前面而走入了后园。没有凯凯,没有!她心底的失望在扩大、扩大、扩大……扩大到她每一根神经都觉得痛楚,那巨大的痛楚压迫着她,她开始感到一层极端的昏乱和绝望。于是,她又想起了病中那似梦非梦的对白:“你要我活着做什么呢?”
“改嫁!”是了!他不相信她!他不相信她会为他守一辈子!他知道在父母公婆的围攻下,在长期的寂寞与煎熬下,她会改嫁!她会吗?她会终于守不住吗?他在预言未未的事吗?她昏乱了,更加昏乱了。然后,她猛的收住了步子。
那口井正在她的面前!那口曾埋葬了两条性命的古井!栏杆已经腐朽,杂草长在四周,这是个荒凉的所在呵!她瞪视着那口井,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对她呼叫着:
“跳下去,唯有一死,才能明志!跳下去!”
仰望天空,星光已经暗淡,环视四周,树木、亭台,都是一些暗幢幢的黑影,她手里那个灯笼的光显得更幽暗了。然后,一阵风来,那灯笼的火焰被扑灭了。她全身一震,抛掉了手里的灯笼,她仰天而呼:
“凯凯!让我证明给你看!证明我的心是永远不变的!凯凯,你既不现形,我只能以死相殉,天若有情,让我死后,能与你魂魄相依!”喊完,她心一横,闭上眼睛,就对那口井冲了过去。就在这时,比闪电还快,有个人影从旁边的树丛里斜窜了出来,她正要跳,那人影伸出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从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一个声音痛楚的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巧巧,巧巧!你三番五次的寻死,逼得我非现形不可了!”
她惊喜若狂,凯凯,那是凯凯呵!
“凯凯,是你?真是你?”
她骤然回头,星光下,一切看得十分清楚,哪儿是凯凯?那是一张扭曲的,丑陋的,可怖的,遍是疤痕的鬼脸,正面对着她!她“啊!”的大声惊呼,顿时晕倒了过去。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醒来了。
是个恶梦吗?她不知道。睁开眼睛,满窗的阳光照射着屋子,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白夫人坐在她的身边。不胜愁苦,不胜担忧的看着她。“哦!”她软弱的说:“我怎么了?”
“你晕倒了。”白夫人说,神色惨淡,语气含糊:“我们在落月轩的古井旁边发现了你,你怎么跑到那闹鬼的地方去了呢?我不是告诉过你那儿不能去的吗?是不是闯着什么鬼了?”
巧兰凝视着白夫人,她内心那扇记忆的门在慢慢的打开,昨夜发生的一切在一点一滴的重现。茉莉花香,灯笼,禁门,落月轩,叹息声,古井,抱住她的手,凯凯的呼喊,和那张鬼脸!她回忆着,思索着,凝想着,终于,她咬紧牙,痛楚的闭上了眼睛,泪珠沿着眼角溢了出来,很快的流到枕上去。白夫人伸出手来,用罗帕轻轻的拭去了她的泪,忧愁而怜惜的说:“你到底怎么了?巧兰?你被什么东西吓着了,是不是?别放在心上,那是个闹鬼的院子呀!”
“不!”巧兰好虚弱好虚弱的说。睁开眼睛来,她泪雾迷蒙的瞅着她的婆婆,唇边竟浮起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慢吞吞的,她说:“我哭,不是因为被吓着了,是因为我现在才明白,我竟然那样傻!放在我面前的事实,我居然看不清楚,而去相信那些无稽的鬼话!”
“巧兰!你在说些什么?”白夫人惊惶的问。
“我明白了,我一切都明白了!一直到现在,我才想通了这所有的事情!我傻得像一块木头!”
“巧兰,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您懂的,妈,您完全懂!”巧兰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清亮而深湛的盯着白夫人,泪水仍然在她眼中闪亮,但是,她脸上却逐渐绽放出一份崭新的光彩来。她的声音提高了,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激情。“您懂,公公懂,佣人们懂,我父母也懂,被隐瞒的只有我和绣锦紫烟而已!您们利用了落月轩那幢鬼屋,利用了我天生怕鬼的胆小症!事实上,那落月轩或者以前曾闹过鬼,但是,现在,那两扇禁门里关的不是鬼魂,却是我那可怜的,被烧坏了脸的丈夫!”
“啊!巧兰!”白夫人惊呼着。
“是吗?是吗?是吗?”巧兰激动的叫着。“你们千方百计的隐瞒我,欺骗我,包括凯凯在内!你们要我相信他已经死了!要我死了心好改嫁,因为他已不再英俊萧洒,你们就以为我会厌恶他了!你们把我看得何等浅薄呀!”
“啊!巧兰!”白夫人再喊了一声。
“偏偏我不死心,偏偏我不肯改嫁,”巧兰继续说,语音激动而呼吸急促:“于是,你们让我嫁给一道灵牌,以为我会熬不过那寂寞的岁月而变节,是吗?是吗?”
“巧兰!”白夫人再叫,泪珠涌进了眼眶。
“你们设计好了一套完美的计谋,告诉我不能走进落月轩那两扇禁门,你们根本知道我以前来过寒松园,知道我怕那两扇禁门!”她一连串的喊:“但是,凯凯却不能忍耐不来见我,新婚之夜,我并不孤独,我的新郎始终就在窗外!这也是为什么我常听到叹息,为什么深夜里,有人潜进我的室内,帮我盖衣,题字留诗!那不是鬼魂!那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凯凯!对吗?对吗?对吗?”她力竭声嘶的追问着。
“哦,巧兰,我还能怎么说呢?”白夫人泪痕满面,语不成声。“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元凯呀!当他发现自己被烧成那个样子,他就叫着求着要我们告诉你,他已经死了!他认为他再也配不上你,他自惭形秽,他怕毁了你,他苦苦的哀求我们,不要让你再见到他!要你另嫁一门好夫婿。巧兰,巧兰,像你这样的蕙质兰心,还不能了解他那份爱之深而惜之切的心情吗?”“我了解,”巧兰的眼睛深幽幽的,像两潭无底的深水。“是他不了解我!不了解我的生命是系在他的生命上,而不是系在他的脸上!”她顿了顿,咬咬嘴唇:“现在,一切都明白了!那么,我病中所听到的声音并不是梦了?”
“是的,我们遣开了人,让他躲在你的床后,让他对你说话,你病了。他比你更难过呀!”
“那么,昨夜他始终跟在我身后了?所以,他能及时救了我!那盏引我进去的灯笼……哦!”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是送东西进去的丫环了?”
白夫人默然不语,静静的瞅着她。
“哦!”巧兰转动着眼珠,忽然,她所有的精神都回来了,集中了。也忽然,她才真正相信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事实!猛的掀开了棉被,她跳下床,眼睛闪着光,呼吸急促,喘着气说:“妈呀,现在,还等什么呢?你们可以让我和我的丈夫见面了吗?”“他不敢见你呀,昨夜,他已经把你吓晕了。”
“我不会再晕倒了!”巧兰说:“没有事情再可以让我晕倒了!只要他活着!”“那么,去吧!去见他吧!”白夫人泪流满面,却不能自已的笑着:“但是,见他之前,你必须知道,他不止脸烧坏了,而且……”“还跛了一条腿!”“你怎么知道?”“紫烟曾看到一个影子,‘跳’出竹林,事实上,他只是跛着走出来的。”“你还有勇气去见他吗?”白夫人问。
“他依然是凯凯,不是吗?”巧兰闪耀着满脸的光彩回答。
“是的,他依然是凯凯。”白夫人凝视着她的儿媳妇,慢慢的说:“他在落月轩的小书斋里,是一进门右手的第二间。他正等着我去把你的情形告诉他,他经常这样等我去告诉他你的消息。我想,或者,你愿意现在自己去告诉他?他一定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巧兰整了整衣裳,扶了扶鬓发,没有带任何一个丫环,她走出了微雨轩。坚定的,稳重的,她的步子踏实的踏在那小径上,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穿过一重门,又一重门,绕过一个园子,又一个园子……依稀仿佛,她又回到了童年,凯凯牵着她的手,正走向那两扇禁门……
“怕什么?有我呢!我会保护你!”
谁说过的?凯凯!不是吗?她不会再怕了,这一生,她不会再怕什么了!有他呢!凯凯!
她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向前走……然后,她停在那两扇禁门前面。门阖着,门里关着的是什么呢?一个世界?一个爱的世界?她伸出手去,缓缓的,郑重的,兴奋的,却又严肃的推开了那两扇禁门。一阵茉莉花香包围着她,玫瑰盛开着,阳光满院,而繁花似锦。抬起头来,她对那右边第二间的小书斋望过去,在那窗前,有个孤独的人影正呆呆的里盼着……
“一个好园子,我将把新房设在这落月轩里。”
巧兰模糊的想着,望着那窗前的人影。然后,毫不思索,毫不犹疑的,她喜悦而坚定的奔进了那两扇禁门。
一九七一年七月十日午后
于台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