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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一帘幽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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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30




  我一整天都精神紧张而神智昏乱,再也没有比这一天更难挨的日子,再也没有这么沉重的日子。时间是缓慢而滞重的拖过去的,我食不知味,坐立不安,整日在楼上楼下乱走,抱着吉他,弹不成音,听着唱片,不知何曲何名。午后,楚濂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简单的告诉我他已约好绿萍下班后去“郊外”“逛逛”,并一再叮嘱我“放心”!放心,我怎能放心呢?我那可怜的姐姐,当她接到楚濂的电话,约她去“郊外逛逛”,她会作何想法?她会有几百种几千种的绮梦。而事实竟是什么呢?噢,我今晚如何面对绿萍?放心,我怎能放心呢?几百次,我走到电话机旁,想拨电话给楚濂,告诉他不要说了,不要对绿萍说任何话!但是,拿起听筒,我又放了回去,楚濂是对的,快刀斩乱麻,这事迟早是要公开的,我应该信任楚濂,把我的心事都交给他,我应该信任楚濂,他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他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事情,我应该信任楚濂,我应该信任楚濂……但,我为什么这样的心慌意乱,而又心惊肉跳呢?午后三点钟左右,费云舟和费云帆兄弟二人来了,最近,他们是我们家的常客。我的吉他,经过费云帆整个冬天的教授,已经可以勉强弹弹了,只怪我没有耐心而又往往心不在焉,所以,始终没办法学得很纯熟。看到我抱着吉他蜷缩在沙发里,费云帆似乎很意外。走近我,他审视着我,说:

  “怎么?我可不相信你正在练吉他!”

  我抬头看看他,勉强的笑了一下。

  “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说。

  父亲和费云舟又开始谈起他们的生意来了,只一会儿,他们就到书房里去研究帐目了。客厅里剩下我和费云帆,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燃起一支烟,注视着我,说:

  “弹一曲给我听听!”我勉强坐正了身子,抱着吉他,调了调音,我开始弹那支“一帘幽梦”。费云帆很仔细的倾听着,一股老师的样子,烟雾从他的鼻孔中不断的冒出来,弥漫在空气里。我弹完了第一遍,一段过门之后,我又开始弹第二遍,我知道我弹得相当好,因为我越来越聚精会神,越来越融进了我自己的感情。但是,当我刚弹到“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的时候,“铮”的一声,一根琴弦断了,我掷琴而起,脸色一定变得相当苍白。我从不迷信,但是,今天!今天!今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怎么?紫菱?”费云帆惊讶的说:“你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断了一根弦,这是很普通的事,用不着如此大惊小怪啊!”

  我瞪视着他,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冲到电话机边,想拨电话,费云帆走过来,把手压在我肩上。

  “什么事?紫菱,你在烦些什么?”

  哦,不,我不能打那个电话,我该信任楚濂,我该信任楚濂!我废然的退到沙发边,抚弄着那吉他,喃喃的,语无伦次的说:“我情绪不好,我一直心不定,今天什么事都不对头,我觉得好烦好烦!我实在不明白,人为什么要长大?”

  费云帆沉默了一会儿,他灭掉了烟蒂,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那支吉他,他一面拆除掉那根断弦,一面轻描淡写似的说:“人要长大,因为你已经有义务去接受属于成年人的一切;烦恼、责任、感情、痛苦,或欢乐!这是每个人都几乎必经的旅程,上帝并没有特别苛待你!”

  我抬眼看他,他冲着我微笑。

  “怎么?紫菱,有很久没看到你这张脸上堆满了愁云,别烦恼吧!天大的烦恼都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何况,你的世界里,绝不可能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情!好了,上楼去把上次买的备弦给我,让我帮你把这吉他修好!”

  “你自己会换弦吗?”我惊奇的问。

  他对我笑笑,似乎我问了一个好可笑的问题,我想起他曾在欧洲巡回演奏,总不能连琴弦都不会换!我就有些失笑了。奔上楼,我拿了弦和工具下来,他接过去,默默的换着弦,不时抬起眼睛看我一眼,然后,他换好了,试了音,再调整了松紧,他把吉他递给我。

  “瞧!又完整如新了,这也值得脸色发白吗?”他仔细看我,又说:“我告诉你,紫菱,一件东西如果坏了,能修好就尽量去修好,修不好就把它丢了,犯不着为了它烦恼,知道吗?”我深深的注视他。“你曾有过修不好的东西吗?”我问。

  “很多很多。”“你都丢掉它们了吗?”

  “是的。”“是什么东西呢?有很名贵的东西吗?”

  “看你怎么想。”“举例说——”“婚姻。”他立即回答。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他再度燃起了一支烟,他的脸孔藏到烟雾后面去了,我看不清他,只觉得他的眼光深邃而莫测。这男人,这奇异的费云帆,他想试着告诉我一些什么吗?他已预知了什么吗?我将失去楚濂吗?失去楚濂!我打了一个冷战。窗外的阳光很好,落日下的黄昏,迷人的小树林,美丽的绿萍,托出一片最真挚的痴情……天,那楚濂毕竟只是个凡人哪!我再度跳了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坐立不安?”费云帆问:“你在等什么?”

  我瞪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什么?”

  “只有等待可以让人变得这样烦躁!”

  我一时有个冲动,我真想告诉他一切,告诉他楚濂和我,和绿萍间的故事,告诉他今天将进行的摊牌,告诉他所有的点点滴滴,让他那饱经过人生沧桑的经验来告诉我,以后的发展会怎样?让他那超人的智慧来分析,我和绿萍的命运会怎样?但是,我想起楚濂的警告,不要让第四者知道!我应该信任楚濂!我等吧,等吧,等吧,反正,今天总会过去的!谜底总会揭晓的!是的,今天总会过去的,谜底总会揭晓的!天,假若我能预测那不可知的未来,假若我能预知那谜底啊!

  时间继续缓慢的流逝,我每隔三分钟看一次手表,每秒钟对我都是苦刑,每分钟都是痛苦……母亲下楼来了,她开始和费云帆聊天,聊美国,聊欧洲,也聊绿萍的未来;硕士,博士,和那似乎已唾手可得的诺贝尔奖!父亲和费云舟算完了帐,也出来加入了谈话。阿秀进来请示,父亲留费氏兄弟在家里晚餐,母亲也开始看手表了:

  “奇怪,五点半钟了,绿萍五点下班,现在应该到家了才对!”“她今天会回来晚一点,”我冲口而出:“楚濂约她下班后去谈话去了。”费云帆敏锐的掉过头来看着我。

  “哦,是吗?”母亲笑得好灿烂。“你怎么知道?”

  “噢,是他打电话告诉我的!”

  母亲一定把这个“他”听成了“她”,喜悦染上了她的眉梢,她很快的看了父亲一眼,挑挑眉毛说:

  “我说的对吧?他们不是很恰当的一对吗?”

  “一对金童玉女!”费云舟凑趣的说:“展鹏,我看你家快要办喜事了!”“谁知道?”父亲笑笑。“这时代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主张,我们根本很难料到他们的决定。”

  费云帆溜到我身边来,在我耳边低语:

  “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嗯?”

  我求救似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低声说:

  “我不能讲。”他深沉的看了我一眼。

  “别担心,”他继续低语:“楚濂不是个见异思迁的男孩子!”哦!他能洞悉一切!我再求救似的看了看他,于是,他很快的说:“放愉快一点儿吧,否则别人会以为失恋的人是你了!带点儿笑容吧,别那样哭丧着脸。”

  我惊觉的醒悟过来,带着勉强的微笑,我又开始去拨弄我的吉他。时间仍然在缓慢的流逝,一分,十分,二十分,一小时,两小时……七点半了。

  阿秀进来问,要不要开饭了?

  “哦,我们吃饭吧,”母亲欢愉的笑着:“不要等绿萍和楚濂了,他们是百分之八十不会回来吃饭的!”

  “也真是的,”父亲接口:“即使不回来吃饭,也该先打个电话呀!”你怎么知道?我想着,那小树林里何来的电话呀!但是,楚濂,楚濂,夜色已临,你到底有多少的话,和她说不完呢?你就不能早一点回来吗?你就不能体会有人在忧心如焚吗?你一定要和她在那暗沉的小树林内轻言蜜语吗?楚濂,楚濂,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哪!但是,或者绿萍很伤心吗?或者她已肝肠寸断吗?或者你不得不留在那儿安慰她吗?

  几百个问题在我心中交织,几千个火焰在我心中烧灼。但是,全体人都上了餐桌,我也只能坐在那儿,像个木偶,像个泥雕,呆呆的捧着我的饭碗,瞪视着碗里的饭粒。父亲看了我一眼,奇怪的说:“紫菱,你怎么了?”我吃了一惊,张大眼睛望着父亲。母亲伸手摸摸我的额,笑笑说:“没发烧,是不是感冒了?”

  我慌忙摇头。“没有,”我说,“我很好,别管我吧!”

  “你瞧,”母亲不满意的皱皱眉:“这孩子这股别扭劲儿!好像吃错了药似的!”“她在和她的吉他生气!”费云帆笑嘻嘻的说。

  “怎么?”“那个吉他不听她的话,无法达到她要求的标准!”

  “急什么?”父亲也笑了:“罗马又不是一天造成的!这孩子从小就是急脾气!”大家都笑了,我也只得挤出笑容。就在这时候,电话铃蓦然间响了起来,笑容僵在我的唇上,筷子从我手中跌落在饭桌上面,我摔下了饭碗,直跳起来。是楚濂,一定是楚濂!我顾不得满桌惊异的眼光,我顾不得任何人对我的看法,我离开了饭桌,直冲到电话机边,一把抢起了听筒,我喘息的把听筒压在耳朵上。“喂,喂,”我喊:“是楚濂吗?”

  “喂!”对方是个陌生的、男性的口音:“是不是汪公馆?”

  噢!不是楚濂!竟然不是楚濂!失望绞紧了我的心脏,我喃喃的、被动的应着:“是的,你找谁?”“这儿是台大医院急诊室,请你们马上来,有位汪绿萍小姐和一位楚先生在这儿,是车祸……”

  我尖声大叫,听筒从我手上落了下去,费云帆赶了过来,一把抢过了听筒,他对听筒急急的询问着,我只听到他片段的、模糊的声音:“……五点多钟送来的?……有生命危险?……摩托车撞卡车……两人失血过多……脑震荡……带钱……”

  我继续尖叫,一声连一声的尖叫。母亲冲了过来,扶着桌子,她苍白着脸低语了一句:

  “绿萍,我的绿萍!”然后,她就晕倒了过去。

  母亲的晕倒更加刺激了我,我不停的尖叫起来,有人握住了我的肩膀,死命的摇撼着我,命令的嚷着:

  “不要叫了!不要再叫!醒过来!紫菱!紫菱!”

  我仍然尖叫,不休不止的尖叫,然后,蓦然间,有人猛抽了我一个耳光,我一震,神智恢复过来,我立即接触到费云帆紧张的眸子:“紫菱,镇静一点,勇敢一点,懂吗?”他大声的问。“他们并没有死!一切还能挽救,知道吗?”

  母亲已经醒过来了,躺在沙发上,她啜泣着,呻吟着,哀号着,哭叫着绿萍的名字。父亲脸色惨白,却不失镇静,他奔上楼,再奔下来,对费云舟说:“云舟,你陪我去医院,云帆,你在家照顾她们母女两个!”

  “你带够了钱吗?”费云舟急急的问。向门外冲去。

  “带了!”他们奔出门外,我狂号了一声:

  “我也要去!”我往门外跑,费云帆一把抱住了我。

  “你不要去,紫菱,你这样子怎么能去?在家里等着,他们一有消息就会告诉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疯狂的挣扎,死命的挣扎,泪水涂满了一脸。“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抓紧了费云帆的手腕,哭着喊:“请你让我去,求你让我去吧!求你,求你!让我去……”

  母亲大声的呻吟,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摆摆的扶着沙发,哭泣的说:“我也要去!我要去看绿萍,我的绿萍,哎呀,绿萍!绿萍!”她狂喊了一声:“绿萍呀!”就又倒进沙发里去了。

  费云帆放开了我,慌忙扑过去看母亲。我趁这个机会,就直奔出了房间,又奔出花园和大门,泪眼模糊的站在门口,我胡乱的招着手,想叫一辆计程车。费云帆又从屋里奔了出来,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好吧!你一定要去医院,我送你去!但是,你必须平静下来!我已经叫阿秀照顾你母亲了!来吧,上车去!”

  我上了费云帆的车,车子发动了,向前面疾驶而去。我用手蒙着脸,竭力想稳定我那混乱的情绪,但我头脑里像几百匹马在那儿奔驰、践踏,我心中像有几千把利刃在那儿穿刺,撕扯。我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街道,我喘息着,浑身颤抖,觉得必须诉说一点儿什么,必须交卸一些心里的负荷,于是,我发现我在说话,喃喃的说话:

  “我杀了他们了!是我杀了他们了!我前晚和绿萍谈过,她爱楚濂,她居然也爱楚濂,楚濂说今天要找她谈,我让他去找她谈,我原该阻止的,我原该阻止的,我没有阻止!我竟然没有阻止!只要我阻止,什么都不会发生,只要我阻止!……”费云帆伸过一只手来,紧紧的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痉挛着的手,他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在他那强而有力的紧握下,我的痉挛渐止,颤抖也消。我住了口,眼睛茫然的看着前面。车子停了,他熄了火,转头看着我。

  “听我说!紫菱!”他的声音严肃而郑重。“你必须冷静,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怨不了谁,也怪不了谁,你不冷静,只会使事情更加难办,你懂了吗?你坚持来医院,看到的不会是好事,你明白吗?”我瞪大了眼睛,直视着费云帆。

  “他们都死了,是吗?”我颤栗着说。

  “医院说他们没死,”他咬紧牙关。“我们去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进急诊室的,但是,我进去了,人间还有比医院急诊室更恐怖的地方吗?我不知道。随后,我似乎整个人都麻木了,因为,我看到了我的姐姐,绿萍,正从急诊室推送到手术室去,她浑身被血渍所沾满,我从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血,我从不知道人体里会有那么多的血……我听到医生在对面色惨白的父亲说:

  “……这是必须的手术,我们要去掉她那条腿……”

  我闭上眼睛,没有余力来想到楚濂,我倒了下去,倒在费云帆的胳膊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30
10



  似乎在几百几千几万个世纪以前,依稀有那么一个人,对我说过这样的几句话:“人生,什么事都在变,天天在变,时时在变。”

  我却没有料到,我的人生和世界,会变得这样快,变得这样突然,变得这样剧烈。一日之间,什么都不同了,天地都失去了颜色。快乐、欢愉、喜悦……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悲惨、沉痛、懊恨……竟取而代之,变成我刻不离身的伴侣。依稀仿佛,曾有那么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女孩,坐在窗前编织她美丽的“一帘幽梦”,而今,那女孩消失了,不见了,无影无踪了!坐在窗前的,只是个悲凉、寂寞、惨切、而心力交疲的小妇人。家,家里不再有笑声了,不再是个家了。父母天天在医院里,陪伴那已失去一条腿的绿萍。美丽的绿萍,她将再也不能盈盈举步,翩然起舞。我始终不能想清楚,对绿萍而言,是不是死亡比残废更幸运一些。她锯掉腿后,曾昏迷数日,接着,她有一段长时间都在恍恍惚惚的状况下。当她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活了,接着,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右腿,她震惊而恐怖,然后,她惨切的哀号起来:“我宁愿死!我宁愿死!妈妈呀,让他们弄死我吧!让他们弄死我吧!”母亲哭了,我哭了,连那从不掉泪的父亲也哭了!父亲紧紧的搂着绿萍,含着泪说:

  “勇敢一点吧,绿萍,海伦凯勒既瞎又聋又哑,还能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你只失去一条腿,可以做的事还多着呢!”

  “我不是海伦凯勒!”绿萍哭叫着:“我也不要做海伦凯勒!我宁愿死!我宁愿死!我宁愿死!”

  “你不能死,绿萍,”母亲哭泣着说:“为我,为你爸爸活着吧,你是我们的命哪!还有……还有……你得为楚濂活着呀!”于是,绿萍悚然而惊,仰着那满是泪痕而毫无血色的面庞,她惊惧的问:“楚濂?楚濂怎么了?”

  “放心吧,孩子,他活了。他还不能来看你,但是,他就会来看你的。”“他——他也残废了吗?”绿萍恐怖的问。

  “没有,他只是受了脑震荡,医生不许他移动,但是,他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哦!”绿萍低叹了一声,闭上眼睛,接着,她就又疯狂般的叫了起来:“我不要他来见我,我不要他见到我这个样子,我不要他看到我是个残废,我不要!我不要!妈妈呀,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她那样激动,那样悲恐,以至于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镇定剂,让她沉沉睡去。我看着她那和被单几乎一样惨白的面颊,那披散在枕上的一枕黑发,和那睫毛上的泪珠,只感到椎心的惨痛。天哪,天哪,我宁愿受伤的是我而不是绿萍,因为她是那样完美,那样经过上帝精心塑造的杰作。天哪,天哪!为什么受伤的是她而不是我呢?

  楚濂,这名字在我心底刻下了多大的痛楚。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情况比绿萍更坏,他的外伤不重,却因受到激烈的脑震荡,而几乎被医生认为回天乏术。楚伯母、楚伯伯和楚漪日夜围在他床边哭泣,我却徘徊在绿萍与他的病房之间,心胆俱碎,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可是,四天后,他清醒了过来,头上缠着纱布,手臂上绑满了绷带,他衰弱而无力,但他吐出的第一句话却是:“绿萍呢?”为了安慰他,为了怕他受刺激,我们没有人敢告诉他真相,楚伯母只能欺骗他:“她很好,只受了一点轻伤。”

  “哦!”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如释重负。

  我的心酸楚而苦涩,泪水满盈在我的眼眶里,有个问题始终缠绕在我脑际,就是当车祸发生时,楚濂到底和绿萍说过什么没有?据说,他们是五点半钟左右在青潭附近撞的车,那正是去小树林的途中,那么,他应该还没提到那件事。站在他床边,我默默的瞅着他,于是,他睁开眼睛来,也默默的着我,我竭力想忍住那在眼眶中旋转的泪珠,但它终于仍然夺眶而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震动了一下,然后,他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虚弱的微笑,轻声的说:

  “不要哭,紫菱,我很好。”

  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得更厉害,我继续瞅着他。于是,基于我们彼此的那份了解,基于我们之间的心灵相通,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问,他虚弱的再说了一句:

  “哦,紫菱,我什么都没说,我还来不及说。”

  我点头,没有人能了解我在那一刹那间有多安慰!我那可怜的可怜的姐姐,她最起码在身体的伤害之后不必再受心灵的伤害了。楚濂似乎很乏力,闭上眼睛,他又昏沉沉的睡去。楚伯伯、楚伯母、和楚漪都用困惑的眼光望着我,他们不知道楚濂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也根本用不着知道这话的意思了。因为,我深深明白,这可能是一个永远不会公开的秘密了。楚濂在进院的一星期后才脱离险境,他复元得非常快,脑震荡的危机一旦过去,他就又能行动、散步、谈话、和做一切的事情了。他并不愚蠢,当他发现绿萍始终没有来看过他,当他发现我并未因他的脱险就交卸了所有的重负,当他凝视着我,却只能从我那儿得到眼泪汪汪的回报时,他猜出事态的严重,他知道我们欺骗了他。他忍耐着,直到这天下午,楚漪回家了,楚伯伯和楚伯母都去绿萍的病房里看绿萍了。只有我守在楚濂的病床边,含着泪,我静静的望着他。

  “说出来吧,紫菱!”他深深的望着我:“我已经准备接受最坏的消息!绿萍怎么了?”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她死了吗?”

  我摇头,一个劲儿的摇头,泪珠却沿颊奔流。他坐起身子来,靠在枕头上,他面孔雪白,眼睛乌黑。

  “那么,一定比死亡更坏了?”他的声音喑哑:“告诉我!紫菱!我有权利知道真相!她怎么样了?毁了容?成了瘫痪?告诉我!”他叫着:“告诉我!紫菱!”

  我说了,我不能不说,因为这是个无法永久保密的事实。

  “楚濂,她残废了,他们切除了她的右腿。”

  楚濂瞪着我,好半天,他就这样一瞬也不瞬的瞪着我,接着,他把头一下子扑进了掌心里,他用双手紧紧的蒙着脸,浑身抽搐而颤抖,他的声音压抑的从指缝中漏了出来,反复的,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我坐在他的床沿上,用手按住他的肩头,试着想稳定他激动的情绪,但我自己也是那样激动呵!我轻轻的、啜泣的低唤着:“楚濂,楚濂!”他的手慢慢的放了下来,一把握紧了身上的被单。

  “我从大学一年级起就骑摩托车,”他喃喃的说:“从来也没有出过车锅!”“不怪你,楚濂,这不能怪你!”我低语说:“你那天的心情不好,我不该把那副重担交给你,我不该去探索绿萍内心的秘密,我更不该让你去和绿萍谈,我不该……这,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住口!”他扬起头来,用一对冒火的、受伤的眸子瞅着我:“我不要别人帮我分担罪过,我也不要你帮我分担罪过,你懂了吗?”他咆哮着,眼睛里有着血丝,面貌是狰狞而凶恶的。我住了口,望着他。在这一刻,我只想抱住他的头,把他紧揽在我的胸口,然后和他好好的一块儿痛哭一场。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在他的眼底看出了一缕陌生,一种我不熟悉的深沉,我不了解的恼怒,我退缩了,我悄悄的站起身来。于是,他转开头,避免看我,却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她?”

  “绿萍吗?”我怔了怔:“她不愿意见你。”

  “因为恨我吗?”他咬着牙问。

  我默然片刻,却吐出了最真实的答案。

  “不。因为太爱你。她……自惭形秽。”

  我没有忽略他的震颤,我也没有忽略他的痉挛。我悄悄的向门口退去,正好楚伯伯走了进来,他惊疑的望着我,于是,我很快的交代了一句:

  “我把绿萍的情况告诉他了,楚伯伯,我们不能瞒他一辈子!”我跑出了楚濂的病房,穿过那长长的走廊,转了弯,走到绿萍的病房前。在绿萍的病房门口,我看到母亲,她正和楚伯母相拥而泣,楚伯母在不停口的说:

  “舜涓,你放心,你放心,我们濂儿不是那样的人,他会好好的待绿萍的!我跟你保证,舜涓,就凭我们两个的交情,我难道会亏待萍儿吗?”我走进了绿萍的房间,她仰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些天来,她已经不再闹着要寻死,只是变得非常非常的沉默。这种精神上的沮丧似乎是没有任何药物可以医治的,我走过去,站在她的床边,望着她。她憔悴,消瘦,而苍白,但是,那清丽如画的面庞却依然美丽,不但美丽,而且更增加了一份楚楚可怜和触人心弦的动人。她凝视我,慢吞吞的说:“你从那儿来?”“我去看了楚濂,”我说,静静的凝视她。“我已经告诉了他。”她震动了一下,微蹙着眉,询问的望着我。

  “你不懂吗?”我说:“他们一直瞒着他,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好起来了,所以,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

  她咬住嘴唇,泪珠涌进她的眼眶里,她把头转开,那些泪珠就扑的滚落到枕头上去了。

  我弯下腰,拿手帕拭着她的面颊,然后,我在她床前跪下来,在她耳边轻声的说:

  “听我说!姐姐,如果他爱你,不会在乎你多一条腿或少一条腿!”她倏然掉过头来瞪着我。

  “但是,他爱我?”她直率的问,她从没有这样直率过。

  我勇敢的迎视着她的眼睛,我的手暗中握紧,指甲深捏进我的肉里去,我一字一字的说:

  “是的,他爱你。”绿萍瞪视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她慢慢的阖上了眼睛,低语着说:“我好累,我想睡了。”

  “睡吧!姐姐!”我帮她拉拢被单,抚平枕头。她似乎很快就睡着了,我站起身来,默默的望着她那并不平静的面孔,那微蹙的眉梢,那泪渍犹存的面颊,那可怜兮兮的小嘴……我转过身子,悄无声息的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我拿着一束玫瑰花去看绿萍,母亲因为太疲倦了而在家中休息。我到了医院,穿过走廊,却意外的看到父亲正在候诊室中抽烟,他没有看到我。我猜绿萍一定睡着了,所以父亲没有陪伴她。于是,我放轻了脚步,悄悄悄悄的走向绿萍的病房门口,门阖着,我再悄悄悄悄的转动了门柄,一点声息都没有弄出来。我急于要把那束玫瑰花插进瓶里,因为绿萍非常爱花。但是,门才开了一条缝,我就愣住了。

  门里,并不是只有绿萍一个人,楚濂在那儿。他正半跪在床前,紧握着绿萍的手,在对她低低的诉说着什么。

  要不偷听已经不可能,因为我双腿瘫软而无力,我只好靠在门槛上,倒提着我的玫瑰花,一声也不响的站着。

  “……绿萍,你绝不能怀疑我,”楚濂在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爱着你,已经爱了那么长久那么长久!现在来向你表示似乎是很傻,但是,上帝捉弄我……”他的声音哑了,喉头哽塞,他的声音吃力的吐了出来:“却造成我在这样的一种局面下来向你求爱!”绿萍哭了,我清楚的听到她啜泣的声音。

  “楚濂,楚濂,”她一面哭,一面说:“我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接受你的求爱?我已经不再是当日的我……”

  楚濂伸手蒙住了她的嘴。

  “别再提这个!”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我爱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腿,何况,那条腿也该由我来负责!”

  “楚濂,你弄清楚了吗?”绿萍忽然敏锐了起来:“你是因为爱我而向我求爱,还是因为负疚而向我求爱?你是真爱?还是怜悯?”楚濂把头扑进她身边的棉被里。“我怎么说?我怎么说?”他痛苦的低叫着:“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怎样才能表明我的心迹?老天!”他的手抓紧了被单,酸楚的低吼着:“老天!你给我力量吧!给我力量吧!”

  绿萍伸手抚摸楚濂那黑发的头。

  “楚濂,我只是要弄清楚……”她吸了吸鼻子:“这些日子,我躺在病床上,我常想,你或者爱的并不是我,而是紫菱,那天,你约我去谈话,你一直表现得心事重重,或者是……”楚濂惊跳起来,抬起头,他直视着绿萍:

  “你完全误会!”他哑声低喊,像负伤的野兽般喘息。“我从没有爱过紫菱,我爱的是你!我一直爱的就是你!没有第二个人!那天我约你出去,就是……就是……”他喘息而咬牙:“就是要向你求婚!我……我心魂不定,我……我怕你拒绝,所以……所以才会撞车……绿萍,请你,请你相信我,请你……”他说不下去了,他的话被一阵哽塞所淹没了。

  绿萍的手抓紧了楚濂的头发。

  “楚濂,”她幽幽的,像作梦般的说:“你是真的吗?我能信任你那篇话吗?你发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发誓!”

  “我发誓,”楚濂一字一字的说,声音更嘶哑,更沉痛,他挣扎着,颤栗着,终于说了出来:“假如我欺骗了你,我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哦,楚濂!哦,楚濂!哦,楚濂!”绿萍啜泣着低喊,但那喊声里已揉和了那么大的喜悦,那么深切的激情,这是她受伤以来,第一次在语气里吐露出求生的欲望。“你不会因为我残废而小看我吗?你不会讨厌我吗?……”

  楚濂一下子把头从被单里抬了起来,他紧盯着绿萍,那样严肃,那样郑重的说:“你在我心目中永远完美!你是个最精致的水晶艺术品,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放射着光华。”他停了停,用手抚摸她那披散在枕上的长发。“答应我,绿萍,等你一出院,我们就结婚!”绿萍沉默了,只是用那对大眼睛泪汪汪的看着他。

  “好吗?绿萍?”他迫切的问:“答应我!让我来照顾你!让我来爱护你!好吗?绿萍?”

  绿萍长长叹息。“我曾经想出国,”她轻声的说:“我曾经想拿硕士、博士,而争取更大的荣誉。但是,现在,我什么梦想都没有了……”她轻声饮泣。“我所有所有的梦想,在这一刻,都只化成了一个;那就是——如何只靠一条腿,去做个好妻子!你的好妻子,楚濂。”楚濂跪在那儿,有好半天,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绿萍。然后,他扑过去,他的头慢慢的俯向她,他的嘴唇接触到了她的。不知何时,泪水已经爬满了我一脸,不知何时,我手里那玫瑰花梗上的刺已刺进我的手指,不知何时,我那身边的门已悄然滑开……我正毫无掩蔽的暴露在门口。

  我想退走,我想无声无息的退走。但是,来不及了,我的移动声惊动了他们,楚濂抬起头来,绿萍也转过眼光来,他们同时发现了我。无法再逃避这个场面,无法再装作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能走了进去,脚像踩在一堆堆的棉絮里,那样不能着力,那样虚浮,那样轻飘,我必须努力稳定自己的步伐,像挨了几千年,才挨到绿萍的床边。我把玫瑰花放在床头柜上,俯下身来,我把我那遍是泪痕的脸颊熨贴在绿萍的脸上,在她耳边,轻声耳语了一句:“我没骗你吧?姐姐?”

  抬起头来,我直视着楚濂,运用了我最大的忍耐力,我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我说:

  “欢迎你做我的姐夫,楚濂。”

  楚濂的面色如纸,他眼底掠过了一抹痛楚的光芒,这抹痛楚立即传染到我身上,绞痛了我的五脏六腑。我知道无法再逗留下去,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我重重的一摔头,用衣袖抹去了颊上的泪痕,我很快的说:

  “刚好我给你们送了玫瑰花来,我高兴——我是第一个祝福你们的人!”掉转身子,我走出了病房,阖上了那扇门。我立即奔出走廊,冲过候诊室,父亲一下子拦住了我。

  “紫菱?”他惊异的喊。“你什么时候来的?”

  “爸爸!”我叫着说:“他们刚刚完成了订婚仪式!”

  父亲瞪视着我,我挣脱了他,奔出了医院。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30
11



  好几天过去了。晚上,我独自坐在我的卧室内,对着窗上的珠帘,抱着我的吉他,一遍又一遍的弹着我那支“一帘幽梦”。室内好静好静,父亲母亲都在医院里。楚濂三天前就出了院,现在一定也在医院里陪绿萍。整栋房子剩下了我和阿秀,阿秀可能在楼下她自己的屋里。反正,整座房子都笼罩在一片寂静里。

  我的吉他声争争琮琮的响着,响一阵,又停一阵,侧着耳朵,我可以听到窗外的风声,簌簌瑟瑟。昨晚下过雨,今晨我到花园里看过,苔青草润,落花遍地。“昨夜雨疏风动,今宵落花成冢,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哦,徒留一帘幽梦!仅仅是“徒留一帘幽梦”而已!我望着珠帘,听着风声,面对着一灯荧然,心中是一片茫然,一片迷惘,一片深深切切的悲愁。啊,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命运?是谁在冥冥中主宰着天地万物?把吉他放在桌上,我开始沉思。事实上,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因为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但,我就那样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近来,这种独坐沉思的情况几乎变成了我的日常生活,我能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坐就是一整夜。我已不再哭泣,不再流泪,我只是思想,虽然我什么都想不透。

  我坐着,很久很久,直到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侧耳倾听,大约是母亲或父亲回来了,我仍然寂坐不动,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走上楼,再径直走向我的房门口,我站起身子,背靠着书桌,面对着房门。

  有人敲门,轻轻的几响。

  “进来吧,”我说:“门没有锁。”

  门开了,我浑身一震,竟然是楚濂!

  他走了进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然后,他靠在门上,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我僵了,呆了,靠在书桌上,我也一动也不动的看着他。我们相对注视,隔了那么远的一段距离,但是,我们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我的眼睛张得很大很大,在心脏的狂跳之下,我知道我一定面无人色。他的眼睛黑而深沉,他的胸腔在剧烈的起伏。他整个人像是胶着在那门上,只是站着,只是望着我。但是,逐渐的,一种深刻的痛楚来到了他的眼睛中,遍布在他的面庞上。当他用这种痛楚的眼光凝视着我时,我觉得颤抖从我的脚下往上爬,迅速的延伸到我的四肢。泪浪一下子就涌进我的眼眶,他整个人都变成了水雾中模糊浮动的影子。

  于是,他对我冲了过来,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跪了下去,跪在我的脚前,他用手抱住了我的腿,把面颊埋进我的裙褶里。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滴落在他那浓厚的黑发上,我抖索着,感到他那温热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裙子。

  “紫菱,哦,紫菱!”他终于叫了出来。

  我用手抱着他的头,一任泪水奔流,我轻声抽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紫菱,”他仍然埋着头,避免看我,用带泪的声音低诉着:“有一个水晶玻璃的艺术品,完整,美丽。我却不小心把它打破了,弄坏了。于是,我只好把它买下来!我只好!这是唯一我能做的事!”他的声音那样凄楚,痛苦,而无助。于是,我也抖索着跪下来了,我用手捧着他的头,让他面对着我,我们相对跪着,泪眼相看,只是无语凝噎。好半天,我吸了吸鼻子,对他慢慢的摇了摇头。“不要解释,楚濂,用不着解释。”

  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视我,然后,他发出一声低喊,对我俯过头来。我迅速的转开头,避开了。

  “哦,紫菱!”他受伤的叫着。“你竟避开我了!好像我是一条毒蛇,再也不配沾到你,好像我会弄脏你,会侮辱了你,好像我已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当日的楚濂!好像……”

  “楚濂,”我制止了他,把头转向另一边,我不敢面对他的眼睛。“一切的情况都已经变了,不是吗?”

  “情况是已经变了,但是,我的人并没有变,我的心也没有变,你不必像躲避瘟疫一样的躲开我!”他叫着。

  “你要我怎样?”我转回头来,正视着他,呼吸急促的鼓动了我的胸腔,我的声音激动而不稳定:“你即将成为我的姐夫,你已经向我的姐姐求了婚,示了爱,现在,你又要求我继续做你的爱人,可能吗?楚濂?难道因为你闯了祸,撞了车,你反而想——”我重重的喊出来:“一箭双雕了?”

  他大大的震动了一下,然后,他对我举起手来,恶狠狠的盯着我。我想,他要打我。但是,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了,他那凶恶的眼光迅速的变得沮丧而悲切,他的手慢慢的垂了下来,无力的垂在身边。他继续凝视我,失望、伤心、无助、和孤苦是清清楚楚的写在他的眼睛里的。他慢慢的垂下了头,然后,他慢慢的站起身来,慢慢的车转身子,他向房门口走去,嘴里喃喃的说:“你是对的,我已经没有资格,没有资格对你说任何话,没有资格爱你,也没有资格被你所爱!你是对的,我应该离开你远远的,最好一生一世都不要见到你,以免——触犯了你!”他站在门口,伸手触着门柄。

  “楚濂!”我尖叫。他站住了,回过头来,用燃烧着火焰,充满了希望的眸子紧盯着我。哦,天哪!我的楚濂!我深爱着的楚濂,他原是我的生命及一切,不是吗?我站起身来,奔过去、迅速的,我就被他拥进怀里了,他的嘴唇狂热的、饥渴的接触到了我的。我们两人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呼吸搅热了空气,我们紧紧的拥抱着对方,辗转吸吮,吻进了我们灵魂深处的热爱与需求。然后,我挣扎着推开了他,挣扎着从他怀抱中解脱了出来,我注视着他,喘息的说:

  “现在,楚濂,属于我们的一段已经结束了,今生缘尽于此。以后,我们再见到的时候,你就是绿萍的爱人,和绿萍的未婚夫了!现在,你走吧!”

  他望着我,深深切切的望着我。

  “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坚决的说:“我们以往的一段爱情,已经烟消云散,我和你要彻彻底底的斩断这段感情。你,”我加重了语气:“不能和我的姐姐游戏,你要真真正正的去爱她!”

  他盯着我。“你把人生看得多么单纯!”他说:“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斩得断,只有爱情……”他眼里布满了血丝:“请你告诉我,如何去斩断?”“请你告诉我,”我重重的说:“那天你跪在我姐姐床前发的誓言,是真是假?”他喘着气,闭上了眼睛。

  “哦!”他低喊:“我发誓的时候就知道,我是掉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去了!”“不是的,楚濂,”我含泪说:“绿萍爱你,她真的爱你,你所要做的,只是忘记我,然后试着去爱她。我们都是青梅竹马长大的,绿萍美好而温柔,她配你,并没有辱没你!只要你爱她,你的地狱就会变成天堂!”

  他注视了我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想,”他终于开了口,喉音沙哑而悲凉:“我了解你的意思了。紫菱,”他一直望进我的眼睛深处,他哽咽的说:“你是个好女孩,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我真不知道,将来谁有幸能够得到你!”谁有幸吗?我满腹凄凉的想着,可能得到我的人,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呢!凝视着楚濂,我说:

  “你知道我最爱你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

  他摇了摇头。“是你跪在绿萍床前,说你爱她的时候。”

  他看着我。“那么,”他低声问:“我所做的事,正是你希望我做的事了?”我默然点头。“很好,”他凄凉的微笑了一下。“这句话或者可以鼓励我,或者可以支持我以后整个的生命。”

  他这语气,他这神态,以及他这微笑和他这句话,都抽痛了我的心脏和神经。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软弱,我知道我和他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只要我稍一软弱,就可能造成永远牵缠不清的纠纷和烦恼。于是,我挺直了背脊,伸手打开了房门:“你该走了!”我说。他继续紧盯着我。“你该走了!”我再说了一遍。

  “是的,我该走了!”他点了点头,伸手想抚摸我的面颊,我很快的避开了。于是,他凄然一笑,重重的摔了一下头,说:“再见!紫菱!”“再见!楚濂!”我说。

  他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就转过身子,迅速的奔出了门外,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又听着他走出客厅,我跑到窗前,拂开那些珠帘,我望着他的影子很快的穿过花园,他没有回顾,径直走向大门,他开门出去了。走出了我的世界,也走出了我的生命。那远远传来的关门声震碎了我的心智,我突然整个的脱力了。我跌倒在床前面,坐在那儿,我把头埋在床上的被单里,开始不能控制的、沉痛的啜泣了起来。

  我一定哭了很久很久,我一定有一段长时间都没有意识和神智,因为我居然没有听到门铃声,也居然没有听到有人走上楼,又直接走进了我屋里,直到那关上房门的声音才震动了我,我茫茫然的转过头来,泪眼模糊的看着那走向我的人影。他在我床沿上坐了下来,一只手温柔的落在我的头发上,一个亲切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的在我耳边响起:

  “好了,紫菱,不要再哭了,你已经哭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惊愕的仰头望着他,我接触到一对深沉、关切、而怜惜的眸子。好几万个世纪以前,曾有一个男人,在我家的阳台上捡到一个“失意”,现在,他又捡到了我。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帕,他细心的为我拭去颊上的泪痕。我迷茫的、困惑的望着他,口齿不清的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已经来了半个多小时,你的房门开着,我一直站在你房门口。”他说,凝视着我:“我到医院去看过你姐姐,知道你一个人在家,我就忍不住来看看你,我想,”他顿了顿:“我来的时候,楚濂一定刚刚走。”

  楚濂,我咬咬嘴唇。是了,一定是阿秀告诉他,楚濂来过。我垂下头,默然不响。由于哭了太久,我仍然止不住那间歇性的抽噎。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整理着我那满头乱发,他的眼光诚挚,温柔,而带着抹鼓励的笑意。

  “不要再哭了,瞧,把眼睛哭得肿肿的,明天怎么见人?”

  “我不要见人,”我凄楚的说:“我什么人都不要见,我愿意找一个深深的山洞,把自己藏起来。”

  “也不要见我吗?”他微笑的问。

  “你是例外,费云帆。”我坦率的说。

  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为什么?”他不经心似的问。

  “你可以把外界的消息传达给我。”

  他轻轻一笑。“你是勘得破红尘?还是勘不破红尘?”

  我颓丧的把胳膊支在床上,用手托住下巴。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我说,一股心酸,泪珠又夺眶而出。“我奇怪你居然笑得出来!”

  “好了,紫菱,”他慌忙说,收住了笑,一本正经的望着我:“让我告诉你,人生的旅程就是这样的,到处都充满了荆棘,随时都会遭遇挫折,我们没有人能预知未来,也没有人能控制命运。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发生过了,哭与笑都是情绪上的发泄,并没有办法改变已发生的事实。”他抹去我的泪,轻声的说:“别哭,小姑娘,我弹吉他给你听好吗?”

  “好。”我闷闷的说。他拿起了桌上的吉他。

  “想听什么曲子?”“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着无数秘密……”我喃喃的念着,带泪的念着。

  “这支曲子不好,让我弹些好听的给你听。如果你听厌了,告诉我一声。”于是,他开始弹吉他,他先弹了我所深爱的“雨点打在我头上”,然后,他弹了“爱是忧郁的”,接着,他又弹了电影“男欢女爱”的主题曲,再弹了“昨天”和被琼恩·贝兹唱红的民歌“青青家园”……他一直弹了下去,弹得非常用心,非常卖力。我从没有听过他这样专心一致的弹吉他,他不像是在随意弹弹,而像是在演奏。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的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声所吸引了,仰着头,我呆呆的望着他。

  他凝视着我,面色严肃而专注。他的手指从容不迫的从那琴弦上掠过去,一支曲子又接一支曲子,他脑海里似乎有着无穷尽的曲子,他一直弹下去,一直弹下去,毫不厌烦,毫不马虎,他越弹越有劲,我越听越出神。逐渐的,我心中的惨痛被那吉他声所遮掩,我不知不觉的迎视着他那深邃的眸子,而陷进一种被催眠似的状态中。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两小时、三小时,或者更长久,我不知道时间,我只知道最后他在弹“一帘幽梦”,反复的弹着那支“一帘幽梦”,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脸,当他第五遍,或第六遍结束了“一帘幽梦”的尾音时,我累了,我听累了,在地板上坐累了,仰着头仰累了……反正,我累了。于是,我长叹了一声,说:

  “好了,不要再弹了。”

  “你听够了?”他问。“够了!”

  他放下了吉他,挺了挺背脊,他的眼睛深黝黝的盯着我的脸庞。“你总算听够了,”他说:“你知道我弹了多久?”

  我摇摇头。他伸出他按弦的手指来,于是,我惊骇的发现,他每个手指都被琴弦擦掉了一层皮,而在流着血。他竟流着血弹了三小时的吉他!我睁大眼睛,望着他那受伤的手指,我目瞪口呆而张口结舌。“你的吉他没有好好保养,你忘了上油,”他笑着说:“我又太久没有这样长时间‘演奏’过了,否则,也不至于磨破手指。”“可是,你……你……为什么要一直……一直弹下去?你……你为什么不停止?”我嗫嚅着问。

  “因为你没有叫我停止。”他说,静静的望着我。

  我摇头。“我不懂。”我蹙着眉说。

  “因为我想治好你的眼泪。”他再说。

  “我还是不懂。”我依然摇头。

  “那么,让我告诉你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粗鲁而沙哑:“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傻瓜!天下的男人并不止楚濂一个!”我那样震惊,那样意外,那样莫名其妙的感动。我凝视着他,费云帆,那个在阳台上捡到我的男人!那个永远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出现的男人!我的眼眶潮湿了,我用手轻轻去握他那受伤的手指。他想“治好”我的眼泪,却反而“勾出”了我的眼泪,我啜泣着说:

  “你是我的小费叔叔!”

  “不,”他低语:“我不是你的叔叔,如果你不认为我是乘虚而入,如果你不认为我选的时间不太对,如果你还不认为我太讨厌,或太老,我希望——你能接受我做你的丈夫!”

  我惊跳,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你——你——”我结舌的说:“你一定不是认真的,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很认真,这些年来,我从没有对一件事这样认真过。”他一本正经的说,那样深沉而恳挚的望着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也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很明白这并不是个求婚的好时间,但我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可是……可是……”我讷讷的说:“你为什么要向我求婚?你明知道……明知道我爱的不是你!”

  他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不要考虑我为什么,”他说:“只要考虑你愿不愿意嫁我,好吗?”“我不懂,”我拚命摇头:“我完全不了解你。费云帆,即使你可怜我,同情我,你也不必向我求婚!”

  “你有没有想过,”他微笑起来:“我可能爱上了你?”

  我蹙紧眉头,仔细的望着他的脸。

  “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说。

  “为什么?”“你有那么丰富的人生经验,你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你见过最大的世面,你不可能会爱上一个像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他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不是傻瓜!那么我就是傻瓜!”他诅咒似的喃喃低语。然后,他重新正视着我:“好了,紫菱,我只要告诉你,我的求婚是认真的。你不必急着答复我,考虑三天,然后,告诉我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假若你同意了,我们可以马上行婚礼,然后,我带你到欧洲去。”

  “欧洲?”我一愣,那似乎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似乎在这个星球以外的地方,似乎和一个无人所知的山洞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可以走得远远的,躲开绿萍,躲开楚濂,躲开这一切的一切……费云帆紧紧的盯着我,观察着我,显然,我的思想并没有逃过他锐利的目光。“是的,欧洲,”他说:“那是另一个世界,你可以逃开台北这所有的烦恼和哀愁。”

  我困惑的看着他。“我不知道……”他紧握了我的手一下。

  “现在不必回答我,等你好好的睡一觉,好好的想过再说。”他顿了顿。“再有,别被我的历史所吓倒,我发誓,我会做个好丈夫。”“但是……但是……”我仍然嗫嚅着:“我并不爱你呀!”

  他再度微微一震。“楚濂也不爱绿萍,对吗?”他说:“人们并不一定为爱情而结婚,是吗?”

  楚濂,我心中猛然一痛。

  “我被你搅糊涂了,”我迷乱的说:“我仍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这事对不对,爸爸妈妈不会赞成的……”“别考虑那么多,行不行?”他忍耐的说,直视着我的眼睛:“只要考虑一件事,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跟我到欧洲去。其他的问题,是我的,不是你的,懂吗?”

  我茫然的瞪视着他。他深深的注视着我,接着,他低叹了一声,站起身来。

  “你仔细的想想吧!紫菱!”

  我蹙紧眉头。“我等你的答复!”他再说:“但是,请求你,不要让我等待太久,因为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

  我仰头望着他。“你要走了吗?”我问。

  “夜已经很深了,你父母快要回来了。”他说:“今晚别再伤脑筋了,明天好好的想一想。我希望——”他歪了歪头,难以觉察的微笑了一下。望了望窗上的珠串。“有一天,我能和你‘共此一帘幽梦’!”他走过来,俯下身子,很绅士派头的在我额上轻轻的印下一吻,然后,他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仍然呆呆的坐着,像被催眠般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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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一连三天,我都神志迷乱而精神恍惚。这些日子来,绿萍的受伤,楚濂的抉择,以至于费云帆对我提出的求婚这接二连三的意外事故,对我紧紧的包围过来,压迫过来,使我简直没有喘息的机会。费云帆要我考虑三天,我如何考虑?如何冷静?如何思想?我像一个飘荡在茫茫大海中的小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我的目标?什么是我的方向?我迷失了,困惑了,我陷进一种深深切切的、无边无际的迷惘里。

  为了避免再见到楚濂,更为了避免看到楚濂和绿萍在一起,我开始每天上午去医院陪伴绿萍,因为楚濂已恢复了上班,他必须在下班后才能到医院里来。绿萍在逐渐复元中,她的面颊渐渐红润,精神也渐渐振作起来了。但是,每天清晨,她张开眼睛的时间开始,她就在期待着晚上楚濂出现的时间。她开始热心的和我谈楚濂,谈那些我们童年的时光,谈那些幼年时的往事,也谈他们的未来。她会紧张的抓住我的手,问:

  “紫菱,你想,楚濂会忍受一个残废的妻子吗?你想他会不会永远爱我?你想他会不会变心?你觉得我该不该拒绝这份感情?你认为他是不是真的爱我?”

  要答复这些问题,对我是那么痛苦那么痛苦的事情,每一句问话都像一根鞭子,从我的心上猛抽过去,但我却得强颜欢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用充满了信心的声调说:

  “你怎么可以怀疑楚濂?他从小就不是个说话不负责任的人!”然后,回到家中,一关上房门,我就会崩溃的倒在床上,喃喃的、辗转的低声呼喊:

  “天哪!天哪!天哪!”

  不再见楚濂,那几天我都没有见到楚濂。费云帆也没来看我,他显然想给我一份真正安静思索的时间,可是,我的心情那样混乱,我的情绪那样低落,我如何去考虑、思想呢?三天过去了,我仍然对于费云帆求婚的事件毫无真实感,那像个梦,像个儿戏……我常独坐窗前,抱着吉他,迷迷糊糊的思索着我的故事,不,是我们的故事,我,绿萍,楚濂,和费云帆。于是,我会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昏乱,最后,我会丢掉吉他,用手抱紧了头,对自己狂乱的喊着:

  “不要思想!不要思想!停止思想!停止思想!思想,你是我最大的敌人!”思想是我的敌人,感情,又何尝不是?它们联合起来,折磨我,辗碎我。第四天晚上,费云帆来了。

  他来的时候,母亲在医院里,父亲在家,却由于太疲倦而早早休息了。我在客厅里接待了他。

  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我的身边,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这已经是春末夏初的季节了,他穿着件全黑的衬衫,外面罩了件黄蓝条纹的外套,全黑的西服裤,他看来相当的潇洒和挺拔,我第一次发现他对服装很考究,而又很懂得配色和穿的艺术。他斜靠在椅子里,伸长了腿,默默的审视着我,他的头发浓而黑,眉毛也一样黑,眼睛深沉而慧黠,我又第一次发现,他是个相当男性的、相当具有吸引力的男人!

  “你在观察我,”他说,迎视着我的目光:“我脸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吗?”“有的。”我说。“是什么?”“我发现你长得并不难看。”

  “哦?”他的眉毛微微扬了扬。

  “而且,你的身材也不错。”

  他的眉毛扬得更高了,眼睛里闪过一抹不安和疑惑。

  “别绕圈子了,”他用鼻音说:“你主要的意思是什么?”

  “一个漂亮的、颇有吸引力的、有钱的、有经验的、聪明的男人,在这世界上几乎可以找到最可爱的女人,他怎会要个失意的、幼稚的、一无所知的小女孩?”

  他的眼睛闪着光,脸上有种奇异的神情。

  “我从不知道我是漂亮的、有吸引力的、或聪明的男人,”他蹙起眉头看我:“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的赞美?还是该默默承受你的讽刺?”“你明知道我没有讽刺你,”我严肃的说:“你也明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好吧,”他说:“让我告诉你为什么好吗?”

  “好的。”“因为你不是个幼稚的、一无所知的小女孩。你善良、美好、纯真,充满了智慧与热情,有思想,有深度,你是我跑遍了半个地球,好不容易才发现的一颗彗星。”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词,”我无动于衷的说:“你经常这样去赞美女孩子吗?你说得这么流利,应该是训练有素了?”

  他一震,他的眼睛里冒着火。

  “你是个无心无肝的冷血动物!”他咬牙说。

  “很好,”我闪动着眼睑:“我从不知道冷血动物和彗星是相同的东西!”他瞪大眼睛,接着,他就失笑了。不知怎的,他那笑容中竟有些寥落,有些失意,有些无可奈何。他那一大堆的赞美词并未打动我,相反的,这笑容却使我心中猛的一动,我深深的看着他,一个漂亮的中年男人!他可以给你安全感,可以带你到天边海角。我沉吟着,他取出了烟盒,燃上了一支烟。“我们不要斗嘴吧,”他说,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你考虑过我的提议吗?”我默然不语。“或者,”他不安的耸了耸肩。“你需要更长的一段时间来考虑?”“我不需要,”我凝视他:“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他停止了吸烟,盯着我。

  “那么,答复吧!愿意或不愿意?”

  “不愿意。”我很快的说。

  他沉默片刻,再猛抽了一口烟。“为什么?”他冷静的问。

  “命运似乎注定要我扮演一个悲剧的角色,”我垂下眼帘,忽然心情沉重而萧索。“它已经戏弄够了我,把我放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里,让我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自己去演我的悲剧没有关系,何苦要把你也拖进去?”

  他熄灭了那支几乎没抽到三分之一的烟。

  “听我说,紫菱,”他伸手握住了我的双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让我陪你待在那枯井里吧,说不定我们会掘出甘泉来。”他的语气撼动了我,我抬眼看他,忽然泪眼凝注。

  “你真要冒这个险,费云帆?”

  “我真要。”他严肃的说,眼光那么温柔,那么温柔的注视着我,使我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

  “我不会是个能干的妻子。”我说。“我不会做家务,也不会烧饭。”“我不需要管家,也不需要厨子。”他说。

  “我不懂得应酬。”“我不需要外交官。”“我也不懂得你的事业。”

  “我不需要经理。”“那么,”我可怜兮兮的说:“你到底需要什么?”

  “你。”他清晰的说,眼光深邃,一直望进我的灵魂深处。“只有你,紫菱!”一串泪珠从我眼中滚落。

  “我很爱哭。”我说。“你可以躺在我怀里哭。随你哭个够。”

  “我也不太讲理。”“我会处处让着你。”“我的脾气很坏,我又很任性。”

  “我喜欢你的坏脾气,也喜欢你的任性。”

  “我很不懂事。”“我不在乎,我会宠你!”

  我张大眼睛,透过泪雾,看着他那张固执而坚定的脸,然后,我轻喊了一声:说:“你这个大傻瓜!如果你真这么傻,你就把我这个没人要的小傻瓜娶走吧!”他用力握紧我的手,然后,他轻轻的把我拉进了他怀里,轻轻的用胳膊圈住了我,再轻轻的用他的下额贴住我的鬓角,他就这样温温存存的搂着我。好久好久,他才俯下头来,轻轻的吻住了我的唇。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仔细的审视着我的脸,他看得那样仔细,似乎想数清楚我有几根眉毛或几根睫毛。接着,他用嘴唇吻去我眼睫上的泪珠,再温柔的、温柔的拭去我面颊上的泪痕,他低语着说:“你实在是个很会哭的女孩子,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但是,以后我要治好你,我要你这张脸孔上布满了笑,我要你这份苍白变成红润,我要你……天哪,”他低喊:“这些天来,你怎么消瘦了这么多!我要你胖起来!我要你快活起来!”他把我的头轻轻的压在他肩上,在我耳边再轻语了几句:“我保证做你的好丈夫,终我一生,爱护你,照顾你。紫菱,我保证,你不会后悔嫁给了我。”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那样渺小,那样柔弱。我觉得他的怀抱那样温暖,那样安全。我像是个暴风雨中的小舟,突然驶进了一个避风的港口,说不出来的轻松,也有份说不出来的倦怠。我懒洋洋的依偎着他,靠着他那宽阔的肩头,闻着他衣服上布料的气息,和他那剃胡水的清香,我真想这样靠着他,一直靠着他,他似乎有足够的力量,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能撑住。我深深叹息,费云帆,他应该是一个成熟的、坚强的男人!我累了,这些日子来,我是太累太累了。我闭上眼睛,喃喃的低语:“费云帆,带我走,带我走得远远的!”

  “是的,紫菱。”他应着,轻抚着我的背脊。

  “费云帆,”我忽然又有那种梦似的、不真实的感觉。“你不是在和我儿戏吧?”他离开我,用手托着我的下巴,他注视着我的眼睛:

  “婚姻是儿戏吗?”他低沉的问。

  “可是,”我讷讷的说:“你曾经离过婚,你并不重视婚姻,你也说过,你曾经把你的婚姻像垃圾般丢掉。”

  他震颤了一下。“所以,人不能有一点儿错误的历史。”他自语着,望着我,摇了摇头。“信任我,紫菱,人可以错第一次,却不会错第二次!”他说得那样恳切,那样真挚,他确实有让人信任的力量。我凝视他,忍不住又问:“你确实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不是小孩子了,紫菱。”

  “可是,我是不愿欺骗你的,”我轻蹙着眉,低低的说:“你知道我爱的人是……”

  他很快的用嘴唇堵住我的嘴,使我下面的话说不出口,然后,他的唇滑向我的耳边,他说:

  “我什么都知道,不用说,也不要说,好吗?”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我又把头倚在他肩上,我叹息着说:“我累了。”“我知道。”他抱紧了我,我就静静的依偎在他怀里,我们并排挤在沙发中,我又闭上了眼睛,就这样依偎着,静静的,静静的,我听得见他的心跳。他的手绕着我的脖子,他的头紧靠着我的。最近,我从没有这样宁静过,从没有这样陷入一种深深的静谧与安详里。不知多久以后,他动了动,我立即说:

  “不要离开我!”“好的,”他静止不动:“我不离开。可是,”他温存的、轻言细语的说:“你母亲回来了!”

  我一怔,来不及去细细体味他这句话,客厅的玻璃门已经一下子被打开了!我居然没有听到母亲用钥匙开大门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她穿过花园的脚步声。我的意识还没清醒以前,母亲已像看到客厅里有条恐龙般尖叫了起来:

  “哎呀!紫菱!你在做什么?”

  我从费云帆的怀里坐正了身子,仰头望着母亲,那种懒洋洋的倦怠仍然遍布在我的四肢,我的心神和思想也仍然迷迷糊糊的,我慢吞吞的说了句:

  “哦,妈妈,我没有做什么。”

  “没有做什么?”母亲把手提包摔在沙发上,气冲冲的喊着。“费云帆!你解释解释看,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叫,”费云帆安安静静的说:“我正预备告诉你,”他清晰的,一字一字的吐了出来:“我要和紫菱结婚了!”

  “什么?”母亲大叫,眼睛瞪得那么大,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们。“你说什么?”“我要和紫菱结婚,”费云帆重复了一次,仍然维持着他那平静而安详的语气:“请求您答应我们。”

  母亲呆了,傻了,她像化石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像看一对怪物般看着我和费云帆。然后,她忽然清醒了,忽然明白了过来。立刻,她扬着声音,尖声叫着父亲的名字:“展鹏!展鹏!你还不快来!展鹏!展鹏!……”

  她叫得那样急,那样尖锐,好像是失火了。于是,父亲穿着睡衣,跌跌冲冲的从楼上跑了下来,带着满脸的惊怖,一叠连声的问:“怎么了?绿萍怎么了?怎么了?绿萍怎么了?”

  他一定以为是绿萍的伤势起了变化,事实上,绿萍已经快能出院了。母亲又叫又嚷的说:

  “不是绿萍,是紫菱!你在家管些什么?怎么允许发生这种事?”“紫菱?”父亲莫名其妙的看着我:“紫菱不是好好的吗?这是怎么回事?”“让我来说吧,”费云帆站起身来,往前跨了一步。“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怎么?怎么?”父亲睡眼惺忪,完全摸不着头脑:“云帆,你又有什么事?”“我的事就是紫菱的事,”费云帆说:“我们已经决定结婚了!”父亲也呆了,他的睡意已被费云帆这句话赶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仔细的看了费云帆一眼,再转头望着我,他的眼光是询问的,怀疑的,不信任的,而且,还带着一抹深刻的心痛和受伤似的神情。好半天,他才低声的问我:

  “紫菱,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爸爸!”我轻声回答。

  “好呀!”母亲又爆发般的大叫了起来。“费云帆,你真好,你真是个好朋友!你居然去勾引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女孩!我早就知道你对紫菱不安好心,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自以为你有钱,有经验,你就把紫菱玩弄于股掌之上!你下流,卑鄙!”“慢着!”费云帆喊,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你们能不能听我讲几句话!”“你还有话好说?你还有脸说话?”母亲直问到他脸上去。“你乘人之危,正在我们家出事的时候,没有时间来顾到紫菱,你就勾引她……”“舜涓!”父亲喊:“你不要说了,让他说话!”他严厉的盯着费云帆。“你说吧,云帆,说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要说的话非常简单,”费云帆沉着脸,严肃的、郑重的、清晰的、稳定的说:“我对紫菱没有一丝一毫玩弄的心理,我发誓要爱护她,照顾她,我请求你们允许我娶她做我的妻子!”“请求!”母亲大声喊:“你是说请求吗?”

  “是的!”费云帆忍耐的说。

  “那么,我也给你一个很简单的答复,”母亲斩钉截铁的说:“不行!”费云帆深深的望着母亲。

  “我用了请求两个字,”他低沉的说:“那是由于我对你们两位的尊重。事实上,这是我和紫菱两个人间的私事,只要她答应嫁给我,那么,你们说行,我很感激,你们说不行,我也一样要娶她!”“天呀!”母亲直翻白眼:“这是什么世界?”她注视着父亲,气得发抖。“展鹏,都是你交的好朋友!你马上打电话给云舟,我要问问他!”“不用找我的哥哥,”费云帆挺直着背脊,坚决的说:“即使你找到我的父亲,他也无法阻止我!”

  “啊呀!”母亲怪叫,“展鹏,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啊呀,我们家今年是走了什么霉运,怎么所有倒楣的事都集中了?”“舜涓,你冷静一下!”父亲用手掠了掠头发,努力的平静着他自己,他直视着费云帆,他的眼光是深思的,研判的,沉重的。“告诉我,云帆,你为什么要娶紫菱?你坦白说!理由何在?”费云帆沉默了几秒钟。

  “我说坦白的理由,你未见得会相信!”他说。

  “你说说看!”费云帆直视着父亲。“我爱她!”他低声说。

  “爱?”母亲又尖叫了起来:“他懂得什么叫爱?他爱过舞女,酒女,吧女,爱过成千成万的女人!爱,他懂得什么叫爱……”“舜涓!”父亲喊,阻止了母亲的尖叫。他的眼光一直深沉的、严肃的打量着费云帆。这时,他把眼光调到我身上来了。他走近了我,仔细的凝视我,我在他的眼光下瑟缩了,蜷缩在沙发上,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被动的看着他。他蹲下了身子,握住了我的手,他慈爱的、温柔的叫了一声:“紫菱!”泪水忽然又冲进了我的眼眶,我本就是个爱哭的女孩。我含泪望着我那亲爱的父亲。

  “紫菱,”他亲切的、语重心长的说:“我一直想了解你,一直想给予你最充分的自由。你不愿考大学,我就答应你不考大学,你要学吉他,我就让你学吉他,你喜欢文学,我给你买各种文学书籍……我一切都迁就你,顺着你。但是,这次,你确实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抬眼看了看费云帆,我立即接触到他那对紧张而渴求的眸子,这眼光使我的心猛然一跳。于是,我正视着我的父亲,低声的回答:“我知道,爸爸。”“你确实知道什么叫爱情吗?”父亲再问。

  我确实知道什么叫爱情吗?天哪!还有比这问题更残酷的问题吗?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啜泣着说:

  “我知道,爸爸!”“那么,你确定你爱费云帆吗?”

  哦!让这一切快些过去吧!让这种“审问”赶快结束吧!让我逃开这所有的一切吧!我挣扎着用手蒙住了脸,我哭泣着,颤抖着喊:“是的!是的!是的!我爱他!爸爸,你就让我嫁给他吧!你答应我了吧!”父亲放开了我,站直了身子,我听到他用苍凉而沉重的声音,对费云帆说:“云帆,我做梦也没想过,你会变成我的女婿!现在,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他咬牙,好半天才继续下去:“好吧!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了你!但是,记住,如果有一天你欺侮了紫菱,我不会饶过你!”

  “展鹏!”母亲大叫:“你怎么可以答应他?你怎么可以相信他?他如何能做我们的女婿?他根本比紫菱大了一辈!不行!我反对这事!我坚决反对……”

  “舜涓,”父亲拖住了母亲:“现在的时代已不是父母作主的时代了,他们既然相爱,我们又能怎样呢?”他重新俯下身子看我:“紫菱,你一定要嫁给他,是吗?”

  “是的,爸爸。”“唉!”父亲长叹一声,转向费云帆:“云帆,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却不知道你是不是个好女婿!”

  “你放心,”费云帆诚恳的说:“我绝不会亏待紫菱,而且,我谢谢你,由衷的谢谢你。”

  “不行!”母亲大怒,狂喊着说:“展鹏,女儿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答应,我不答应!我绝不能让紫菱嫁给一个离过婚的老太保!费云帆,”她狂怒的对费云帆说:“别以为你的那些历史我不知道!你在罗马有个同居的女人,对吗?你在台湾也包过一个舞女,对吗?你遗弃了你的妻子,对吗?你……”“舜涓!”父亲又打断了她:“你现在提这些事有什么用?翻穿了他的历史,你也未见得阻止得了恋爱!”

  “可是,你就放心把紫菱交给这样一个男人?”

  “事实上,不管交给谁,我们都不会放心,是吗?”父亲凄凉的说:“因为我们是父母!但是,我们总要面临孩子长大的一天,总要去信任某一个人,或者,去信任爱情!绿萍残废了,她已是个永不会快乐的孩子了,我何忍再去剥夺紫菱的快乐?”父亲的话,勾起了我所有的愁肠,又那样深深的打进我的心坎里,让我感动,让我震颤,我忍不住放声痛哭了,为我,为绿萍,为父亲……为我们的命运而哭。

  “走吧!”父亲含泪拉住母亲:“我们上楼去,我要和你谈一谈,也让他们两个谈一谈。”他顿了顿,又说:“云帆,你明天来看我,我们要计划一下,不是吗?”

  “是的。”费云帆说。母亲似乎还要说话,还要争论,还要发脾气,但是,她被父亲拖走了,终于被父亲拖走了。我仍然蜷缩在沙发里哭泣,泪闸一开,似乎就像黄河泛滥般不可收拾。

  于是,费云帆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他用胳膊紧紧的拥住了我,他的声音温存、细腻、而歉疚的在我耳边响起:

  “紫菱,我是那么那么的抱歉,会再带给你这样一场风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什么都会好好的,我保证!紫菱!”我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啜泣着说:

  “费云帆,你不会欺侮我吧?”

  “我爱护你还来不及呢,真的。”他说。

  我抬起头来,含泪看他:

  “那是真的吗?”我问。

  “什么事情?”“妈妈说的,你在罗马和台湾的那些女人。”

  他凝视我,深深的、深深的凝视我,他的眼神坦白而真挚,带着抹令人心痛的歉意。

  “我是不是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他低问。

  我闭了闭眼睛。“不,不用告诉我了。”我说。

  于是,他一下子拥紧了我,拥得那么紧那么紧,他把头埋在我的耳边,郑重的说:

  “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起,是个全新的我,信任我,我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30
13



  四月底,绿萍出了院,她是坐在轮椅上回家的,那张轮椅是父亲为她所特制,全部是不锈钢的,操作简便而外型美观,但是,它给我的感觉却冷酷而残忍——因为,那是一张轮椅。楚濂和绿萍的婚礼订在五月一日,为了不要抢在绿萍之前结婚,我和费云帆的婚期选定了五月十五。同一个月里要嫁掉两个女儿,而且是唯有的两个女儿,我不知道父母的心情是怎样的。母亲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女人,一变而为沉默寡言了。那些日子,她忙着给绿萍准备嫁妆,准备新娘的礼服,她常常和楚伯母在一起,我好几次看到她泪汪汪的倒在楚伯母的肩上,喃喃的说:

  “心怡!心怡!看在我们二十几年的交情上,担待绿萍一些儿!”“你放心,舜涓,”楚伯母诚挚的说:“绿萍一点点大的时候,我们就开过玩笑,说要收她做我的儿媳妇,没料到这话终于应验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绿萍那么美丽,那么可爱……我发誓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她!”

  我不知道大人们的心目里到底怎么想,无论如何,这件婚事多少有点儿勉强,多少有点儿不自然,更真切的事实是:轮椅上的婚礼,无论如何是件缺陷。可是,楚家的筹备工作却无懈可击。本来,楚伯伯和楚伯母的观念都是儿女成家立业后,就该和父母分开住。但是,为了绿萍行动的不便,他们把楚濂的新房布置在自己家里,又为了免得绿萍上下楼的不便,他们从一层八楼公寓迁入一栋西式的花园洋房里,那房子有两层楼,楚伯伯夫妇和楚漪都住在楼上,而在楼下布置了两间精致而豪华的房间给绿萍和楚濂。我被硬拉到新房里去参观过,面对着那间粉红色的卧室,窗帘、床单、地毯……我心中所有的,只是一片纯白色的凄凉。

  和楚濂他们对比,我和费云帆似乎是被人遗忘了的一对,好在我极力反对铺张的婚礼,和一切形式主义。我们也没有准备新房,因为费云帆预备婚后立刻带我去欧洲,假若无法马上成行,我们预备先住在酒店里。这些日子,我们已预先填妥了婚书,他正在帮我办签证和护照。所以,在填妥结婚证书那天,在法律上,我已经成为了费云帆的妻子。我说不出来我的感觉,自从绿萍受伤以后,我就像个失魂少魄的幽灵,整日虚飘飘的,所有发生的事,对我都仍然缺乏着真实感。绿萍回家后,我似乎很难躲开不见楚濂了。可是,费云帆是个机警而善解人意的怪物,他总在楚濂刚刚出现的时间内也出现,然后,就把我带了出去,不到深夜,不把我送回家来。他常和我并坐在他那间幽雅的餐厅内,为我叫一杯“粉红色的香槟”,他经常嘲笑我第一次喝香槟喝醉了的故事。斜倚在那卡座内,他燃着一支烟,似笑非笑的望着我,他会忽然问我:“你今年几岁了?紫菱?”

  “二十岁。”“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只有十九。”他说。

  “已经又是一年了,人不可能永远十九岁。”

  “所以,我现在比你大不到一倍了!”他笑着。

  我望着他,想着去年初秋的那个宴会,想着那阳台上的初次相遇,想着那晚我们间的对白……我惊奇他居然记得那些个小节,那些点点滴滴。那时候,我怎会料到这个陌生人有朝一日,会成为我的丈夫。我凝视他,啜着那粉红色的香槟:“大不到一倍,又怎样呢?”

  “感觉上,我就不会化你老太多!”他说,隔着桌子,握住我的手:“紫菱,希望我配得上你!”

  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汽。

  “我只希望我配得上你。”我低低的说。

  “怎么,”他微微一笑:“你这个充满了傲气的小东西,居然也会谦虚起来了!”“我一直是很谦虚的。”

  “天地良心!”他叫:“那天在阳台上就像个大刺猬,第一次和你接触,就差点被你刺得头破血流!”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哈!好难得,居然也会笑!”他惊叹似的说,完全是那晚在阳台上的口气。我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笑完了,我握紧他的手,说:“费云帆,你真是个好人。”

  他的眼睛深邃而黝黑。

  “很少有人说我是好人,紫菱。”他说。

  我想起母亲对他的评价,我摇了摇头。

  “你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对你的看法都一致。”我说,“但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你喜欢好人呢?还是喜欢坏人呢?”他深思的问。

  我沉思了一下。“我喜欢你!”我坦白的说。

  他的眼睛闪了闪,一截烟灰落在桌布上了。

  “能对‘喜欢’两个字下个定义吗?”他微笑着。

  我望着他,一瞬间,我在他那对深沉的眸子里似乎读出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一种崭新的,感动的情绪征服了我,我不假思索的,由衷的,吐出了这些日子来,一点一滴积压在我内心深处的言语:“我要告诉你,费云帆,我将努力的去做你的好妻子,并且,不使你的名字蒙羞。以往,关于我的那些故事都过去了,以后,我愿为你而活着。”

  他紧紧的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好久好久,他熄灭了烟蒂,轻轻的握起我的手来,把他的嘴唇压在我的手背上。

  那晚,我们之间很亲密,我第一次觉得,我和他很接近很接近,也第一次有了真实感,开始发现他是我的“未婚夫”了。离开餐厅后,他开着车带我在台北街头兜风,一直兜到深夜,我们说的话很少,但我一直依偎在他的肩头上,他也一直分出一只手来揽着我。

  午夜时分,他在我家门口吻别我时,他才低低的在我耳边说了几句:“紫菱,今晚你说的那几句话,是我一生听过的最动人的话,我不敢要求你说别的,或者,有一天,你会对我说一句只有三个字的话,不过,目前,已经很够了,我已经很满足了!”他走了,我回到屋里,心中依然恍恍惚惚的,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只有三个字的话”,是什么,或者我知道,但我不愿深入的去想。我觉得,对费云帆,我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到了我的极限了,他毕竟不是我初恋的情人,不是吗?

  虽然我竭力避免和楚濂见面,虽然费云帆也用尽心机来防范这件事,但是,完全躲开他仍然是件做不到的事情。这天深夜,当我返家时,他竟然坐在我的卧室里。

  “哦,”我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回家?”

  “谈谈好吗?紫菱?”他憋着气说:“我做了你的姐夫,和你也是亲戚,你总躲不了我一辈子!”

  “躲得了的,”我走到窗前,用手拨弄着窗上的珠串,轻声的说:“我要到欧洲去。”

  “你是为了去欧洲而嫁给费云帆吗?”他问。

  我皱皱眉头,是吗?或者是的。我把头靠在窗棂上,机械化的数着那些珠子。“这不关你的事,对不对?”我说。

  他走近我。“你别当傻瓜!”他叫着,伸手按在我肩上。“你拿你的终身来开玩笑吗?你少糊涂!他是个什么人?有过妻子,有过情妇,有过最坏的纪录,你居然要去嫁给他!你的头脑呢?你的理智呢?你的……”我摔开了他的手,怒声说:

  “住口!”他停止了,瞪着我。“别在我面前说他一个字的坏话,”我警告的、低沉的说:“也别再管我任何的事情,知道吗?楚濂?我要嫁给费云帆,我已经决定嫁给他,这就和你要娶绿萍一样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你再怎么说也没有用,知道了吗?我亲爱的姐夫?”

  他咬紧牙,瞪着眼看我,他眼底冒着火,他的声音气得发抖:“你变了,紫菱,”他说:“你变了!变得残忍,变得无情,变得没有思想和头脑!”“你要知道更清楚的事实吗?”我冷然的说:“我是变了,变成熟了,变冷静了,变清醒了!我想,我已经爱上了费云帆,他是个漂亮的、风趣的、有情趣又有吸引力的男人!我并不是为了你娶绿萍而嫁他,我是为了我自己而嫁他,你懂吗?”他重重的喘气。“再要说下去,”他说:“你会说你从没有爱过我!对吗?”

  “哈!”我冷笑。“现在来谈这种陈年老帐,岂不滑稽?再过三天,你就要走上结婚礼堂了,一个月后的现在,我大概正在巴黎的红磨坊中喝香槟!我们已经在两个世界里了。爱?爱是什么东西?你看过世界上有永不改变的爱情吗?我告诉你,我和你的那一段早就连痕迹都没有了!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很好!”他的脸色铁青,转身就向屋外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恭喜你的成熟、冷静、和清醒!再有,”他站在门口,恶狠狠的望着我:“更该要恭喜的,是你找到了一个有钱的阔丈夫!可以带你到巴黎的红磨坊中去喝香槟!”

  他打开门,冲了出去,砰然一声把门阖拢。我呆呆的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那房门,心中一阵剧烈的抽痛之后,剩下的就是一片空茫,和一片迷乱。我还来不及移动身子,房门又开了,他挺直的站在门口,他脸上的愤怒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切的悲哀和刻骨的痛楚。他凝视我,凄凉的、温柔的说:“有什么用呢?紫菱?我们彼此说了这么多残忍的话,难道就能让我们遗忘了对方吗?我是永不会忘记你的,随你怎么说,我永不会忘记你!至于你呢?你就真能忘记了我吗?”

  他摇摇头,叹了口长气。不等我回答,他就重新把门一把关上,把他自己关在门外,他走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了。我和楚濂的故事,就真这样结束了吗?我不知道。人类的故事,怎样算是结束,怎样算是没有结束?我也不知道。但是,三天后,我参加了他和绿萍的婚礼。

  非常巧合,在婚礼的前一天,绿萍收到了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寄来的信,他们居然给予了她高额的奖学金,希望她暑假之后就去上课。绿萍坐在轮椅上,沉默的看着那封信,父亲和母亲都站在一边,也沉默的望着她。如果她没有失去一条腿,这封信将带来多大的喜悦和骄傲,现在呢?它却像个讽刺,一个带着莫大压力的讽刺。我想,绿萍可能会捧着那通知信痛哭,因为她曾经那样渴望着这封信!但是,我错了,她很镇静,很沉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她只是对着那封信默默的凝视。然后,她拿起那份通知来,把它轻轻的撕作两半,再撕作四片,再撕成八片,十六片……只一会儿,那封信已碎成无数片了。她安静的抬起头来,勇敢的挺了挺背脊,回头对母亲说:“妈,你不是要我试穿一下结婚礼服吗?你来帮我穿穿看吧!”噢,我的姐姐!我那勤学不倦,骄傲好胜的姐姐!现在,她心中还有些什么呢?楚濂,只有楚濂!爱情的力量居然如此伟大,这,是楚濂之幸?还是楚濂之不幸?

  婚礼的场面是严肃而隆重的,至亲好友们几乎都来了。绿萍打扮得非常美丽,即使坐在轮椅中,她仍然光芒四射,引起所有宾客的啧啧赞赏。楚濂庄重而潇洒,漂亮而严肃,站在绿萍身边,他们实在像一对金童玉女。我凝视着他们两个,听着四周宾客们的议论纷纭,听着那鞭炮和喜乐的齐声鸣奏,听着那结婚证人的絮絮演讲,听着那司仪高声叫喊……不知怎的,我竟想起一支蓓蒂·佩姬所唱的老歌:“我参加你的婚礼”,我还记得其中几句:

  “你的父亲在唏嘘,你的母亲在哭泣,我也忍不住泪眼迷离……”

  是的,我含泪望着这一切,含泪看着我的姐姐成为楚濂的新妇,楚濂成为我的姐夫!于是,我想起许久以前,我就常有的问题,将来,不知楚濂到底是属于绿萍的?还是我的?现在,谜底终于揭晓了!当那声“礼成”叫出之后,当那些彩纸满天飞洒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完成了。一个婚礼,是个开始还是个结束?我不知道,楚濂推着绿萍的轮椅走进新娘室,他在笑,对着每一个人微笑,但是,他的笑容为何如此僵硬而勉强?我们的眼光在人群中接触了那么短短的一刹那,我觉得满耳人声,空气恶劣,我头晕目眩而呼吸急促……我眼前开始像电影镜头般叠印着楚濂的影子,楚濂在小树林中仰头狂叫:“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爱紫菱!”

  楚濂在大街上放声狂喊:

  “我发誓今生今世只爱紫菱!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

  我的头更昏了,眼前人影纷乱,满室人声喧哗……恭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喜,恭喜,恭喜……费云帆把我带出了结婚礼堂,外面是花园草地,他让我坐在石椅上,不知从那儿端了一杯酒来,他把酒杯凑在我的唇边,命令的说:“喝下去!”我顺从的喝干了那杯酒,那辛辣的液体从我喉咙中直灌进胃里,我靠在石椅上,一阵凉风拂面,我陡然清醒了过来。于是,我接触到费云帆紧盯着我的眼光。

  “哦,费云帆,”我喃喃的说:“我很抱歉。”

  他仔细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用手拂了拂我额前的短发,用手揽住我的肩头。“你不能在礼堂里晕倒,你懂吗?”

  “是的,”我说:“我好抱歉。现在,我已经没事了,只因为……那礼堂的空气太坏。”

  “不用解释,”他对我默默摇头。“我只希望,当我们结婚的时候,礼堂里的空气不会对你有这么大的影响。”

  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懊恼的叫:“我已经抱歉过了,我真心真意的愿意嫁给你”“哦,是我不好。”他慌忙说,取出手帕递给我,温柔的抚摸我的头发。“擦擦你的脸,然后,我们进去把酒席吃完。”

  “一定要去吃酒席吗?”我问。

  他扬起了眉毛。“晤,我想……”他沉吟着,突然眉飞色舞起来:“那么多的客人,失踪我们两个,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何况,我们已经参加过了婚礼。”

  “即使注意到,又怎样呢?”我问。

  “真的,又怎样呢?”他说,笑着:“反正我们一直是礼法的叛徒!”于是,我们跳了起来,奔向了他的车子。钻进了汽车,我们开始向街头疾驰。整晚,我们开着车兜风,从台北开到基隆,逛基隆的夜市,吃小摊摊上的鱼丸汤和当归鸭,买了一大堆不必需的小摆饰,又去地摊上丢圈圈,套来了一个又笨又大的磁熊。最后,夜深了,我抱着我的磁熊,回到了家里。

  母亲一等费云帆告辞,就开始对我发作:

  “紫菱!你是什么意思?今天是你姐姐的婚礼,你居然不吃完酒席就溜走!难道你连这几天都等不及,这种场合,你也要和云帆单独跑开!你真不知羞,真丢脸!让楚家看你像个没规没矩的野丫头!”“哦,妈妈,”我疲倦的说:“楚家娶的是绿萍,不是我,我用不着做模范生给他们看!”

  “你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母亲直问到我的脸上来。“你姐姐的婚礼,你竟连一句祝福的话都不会说吗?你就连敬杯酒都不愿去敬吗?”“所有祝福的话,我早都说过了。”我低语。

  “哦,你是个没心肝的小丫头!”母亲继续嚷,她显然还没有从那婚礼中平静过来。“你们姐妹相处了二十年,她嫁出去,你居然如此无动于衷!你居然会溜走……”

  “舜涓,”父亲走了过来,平平静静的叫,及时解了我的围。“你少说她几句吧!她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错事,你骂她干什么呢?我们还能留她几天呢?”

  父亲的话像是一句当头棒喝,顿时提醒了母亲,我离“出嫁”的日子也不远了,于是,母亲目瞪口呆了起来,望着我,她忽然泪眼滂沱。“噢,”她唏嘘着说:“我们生儿育女是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好不容易把她们养大了,她们就一个个的走了,飞了。”

  我走过去,抱住母亲的脖子,亲她,吻她。

  “妈妈!妈妈,”我低呼。“你永不会失去我们,真的,你不会的!”“舜涓,”父亲温柔的说:“今天你也够累了,你上楼去歇歇吧,让我和紫菱说两句话!”

  母亲顺从的点点头,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蹒跚的走上楼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间,发现她老了。

  室内剩下了我和父亲,我们两人默然相对。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我和父亲中间有某种默契,某种了解,某种心灵相通的感情。这时候,当他默默凝视着我时,我就又觉得那种默契在我们中间流动。他走近了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他深深的注视着我,慢慢的说:

  “紫菱,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以后,我可能不会有机会再对你说了。”“哦,爸爸?”我望着他。

  “紫菱,”他沉吟了一下。“我以前并不太了解费云帆,我现在,也未见得能完全了解他。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是一个真真正正有思想、有见地、有感情的男人!”他盯着我:“我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去体会他,去爱他,那么,你会有个十分成功的婚姻!”

  我惊讶的看着父亲,他不是也曾为这婚事生过气吗?曾几何时,他竟如此偏袒费云帆了!可是,在我望着他的那一刹那,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了!父亲已经知道了这整个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费云帆告诉他的,但是,他知道了,他完全知道了。我低低叹息,垂下头去,我把头倚偎在父亲的肩上,我们父女间原不需要多余的言语,我低声的说:

  “爸爸,我会努力的,我会的,我会的!”

  十五天以后,我和费云帆举行了一个十分简单的婚礼,参加的除了亲戚,没有外人。楚濂和绿萍都来了,但我并没有太注意他们,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费云帆身上,当我把手伸给他,让他套上那枚婚戒时,我是非常虔诚,非常虔诚的,我心里甚至于没有想到楚濂。

  新婚的第一夜,住在酒店里,由于疲倦,由于不安,由于我精神紧张而又有种对“妻子”的恐惧,费云帆给我吃了一粒镇定剂,整夜我熟睡着,他居然没有碰过我。

  结婚的第二天,我们就搭上环球客机,直飞欧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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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30
14



  永远忘不掉机场送行的一幕,永远忘不了父亲那深挚的凝视,和母亲那哭肿了的眼睛,永远忘不了楚濂握着我的手时的表情,那欲语难言的神态,和那痛惜难舍的目光。绿萍没有来机场,我只能对楚濂说:

  “帮我吻吻绿萍!”他趁着人多,在我耳边低语:

  “我能帮绿萍吻吻你吗?”

  我慌忙退开,装着没听见,跑去和楚伯伯楚伯母,以及楚漪等一一道别。陶剑波也来了,还带了一架照相机,于是,左一张照片,右一张照片,照了个无休无止。母亲拉着我,不断的叮嘱这个,不断的叮嘱那个;要冷暖小心,要照顾自己,要多写信回家……好像我是个三岁的小娃娃。

  终于,我们上了飞机,终于,一切告别式都结束了,终于,飞机滑上了跑道……最后,终于,飞机冲天而起了。我从座位上转过头来看着费云帆,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茫然无主的情绪。怎么,我真就这样跟着他飞了?真就这样舍弃了我那二十年来所熟悉的环境和亲人?真就这样不顾一切的飞向那茫茫世界和渺不可知的未来?我心慌了,意乱了,眼眶就不由自主的发热了。费云帆对我微笑着,伸过手来,他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好紧好紧,望着我的眼睛,他说:

  “放心,紫菱,飞机是很安全的!”

  我噘起了嘴,不满的嘟囔着:

  “费云帆,你明知道我并不担心飞机的安全问题!”

  “那么,”他低语:“让我告诉你,你的未来也是安全的!”

  “是吗?费云帆?”他对我深深的点点头。然后,他眨眨眼睛,做了一个怪相。收住笑容,他很郑重的对我说:

  “有件事,请你帮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事?”我有些吃惊的问,难道才上飞机,他就有难题出给我了?“你瞧,我们已经是夫妇了,对不对?”

  我困惑的点点头。“你能不能不要再连名带姓的称呼我了?”他一本正经的说:“少一个费字并不难念!”

  原来是这件事!我如释重负,忍不住就含着泪珠笑了出来。他对我再做了个鬼脸,就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

  “你最好给我睡一觉,因为,我们要飞行很多小时,长时间的飞行是相当累人的!”

  “我不要睡觉,”我把头转向窗口,望着飞机外那浓厚的,堆砌着的云海。“这还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呢!我要看风景!”

  “小丫头开洋荤了,是吗?”他取笑的问。“事实上,你半小时之后就会厌倦了,窗外,除了云雾之外,你什么都看不到!”他按铃,叫来了空中小姐:“给我一瓶香槟!”他说。

  “你叫香槟干嘛?”我问他。

  “灌醉你!”他笑着说:“你一醉了就会睡觉!”

  “香槟和汽水差不多,喝不醉人的!”我说。

  “是吗?”他的眼睛好黑好亮。

  于是,旧时往日,如在目前,我噗哧一声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我说:“费云帆……”“嗯哼!”他大声的咳嗽,哼哼。

  我醒悟过来,笑着叫:

  “云帆!”“这还差不多!”他回过头来,“什么事?”

  “你瞧!你这样一混,我把我要说的话都搞忘了!”

  “很重要的话吗?”他笑嘻嘻的说:“是不是三个字的?”

  “三个字的?”我愣了愣。

  香槟送来了,于是,他注满了我的杯子和他的杯子,盯着我,他说:“不要管你要说的话了,听一句我要说的话吧!”

  “什么话?”他对我举起了杯子。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而郑重。

  “祝福我们的未来,好吗?”

  我点点头,和他碰了杯子,然后,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他也干了他的。我们照了照空杯子,相视一笑。然后,他深深的凝视着我说:“我将带你到一个最美丽的地方,给你一个最温暖的家。信任我!紫菱!”我点点头,注视着他,轻声低语:

  “云帆,我现在的世界里只有你了。如果你欺侮我……”

  他把一个手指头压在我的唇上。

  “我会吗?”他问。我笑了,轻轻的把头依偎在他的肩上。

  是的,这趟飞行是相当长久而厌倦的,虽然名义上是“直飞”,但是,一路上仍然停了好多好多站,每站有时又要到过境室去等上一两小时,再加上时差的困扰,因此,十小时之后,我已经又累又乏又不耐烦。好在,最后的一段航线很长,费云帆不住的和我谈天,谈欧洲,谈每个国家,西班牙的斗牛,威尼斯的水市,巴黎的夜生活,汉堡的“倚窗女郎”,伦敦的雾,雅典的神殿,罗马的古竞技场……我一面听着,一面又不停口的喝着那“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槟”。最后,如费云帆所料,我开始和那飞机一样,腾云驾雾起来了,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依偎在费云帆肩上,我终于睡着了。

  飞机似乎又起落过一两站,但是并没有要过境旅客下机,所以我就一直睡,等到最后,费云帆摇醒我的时候,我正梦到自己坐在我的小卧室里弹吉他,弹那支“一帘幽梦”,他叫醒我,我嘴里还在喃喃念着: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好了!爱做梦的小姑娘!”费云帆喊:“我们已经抵达罗马机场了!下飞机了,紫菱!”

  我惊奇的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正是晓雾迷□的时候。“怎么,天还没亮吗?”

  “时差的关系,我们丢掉了一天。”

  “我不懂。”我摇头。对于那些子午线啦,地球自转和公转的问题,我从读书的时代就没有弄清楚过。

  “你不需要懂,”费云帆笑着挽住我。“你需要的,是跟着我下飞机!”我下了飞机,一时间,脑子里仍然迷迷糊糊的,抬头看看天空,我不觉得罗马的天空和台北的天空有什么不同,我也还不能相信,我已经置身在一个以前只在电影中才见过的城市里。可是,一走进机场的大厅,看到那么多陌生的、外国人的面孔,听到满耳朵叽哩呱啦的异国语言,我才模糊的察觉到,我已经离开台湾十万八千里了!

  经过了验关、查护照、检查行李的各种手续之后,我们走出检验室。立刻,有两个意大利人围了过来,他们拥抱费云帆,笑着敲打他的肩和背脊,费云帆搂着我说:

  “他们是我餐厅的经理,也是好朋友,你来见见!”

  “我不会说意大利话,”我怯生生的说:“而且我好累好累,我能不能不见?”费云帆对我鼓励的微笑。

  “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不会为难你的,来吧,我的小新娘,你已经见到他们了,总不能躲开的,是吗?”

  于是,他用英文对那两个意大利人介绍了我,我怯怯的伸出手去,想和他们握手,谁知道,他们完全没有理我那只手,就高叫着各种怪音,然后,其中一个一把抱住了我,给了我一个不折不扣的吻,我大惊失色,还没恢复过来,另外一个又拥抱了我,也重重的吻了我一下,我站定身子,瞪着眼睛看费云帆,他正对我笑嘻嘻的望着。

  “他们称赞你娇小玲珑,像个天使,”他说,重新挽住我:“别惊奇,意大利人是出了名的热情!”

  两个意大利人抢着帮我们提箱子,我们走出机场,其中一个跑去开了一辆十分流线型的红色小轿车来,又用意大利话和费云帆叽哩咕噜讲个不停,每两句话里夹一句“妈妈米呀!”他讲得又快又急,我只听到满耳朵的“妈妈米呀!”我们上了车,费云帆只是笑,我忍不住问:

  “什么叫‘妈妈米呀’?”

  “一句意大利的口头禅,你以后听的机会多了,这句话相当于中文的‘我的天呀’之类的意思。”

  “他们为什么要一直叫‘我的天’呢?”我依然迷惑。

  费云帆笑了。“意大利人是个喜欢夸张的民族!”

  是的,意大利人是个喜欢夸张的民族,当车子越来越接近市区时,我就越来越发现这个特点了,他们大声按汽车喇叭,疯狂般的开快车,完全不遵守交通规则,还要随时把脑袋从车窗里伸出去和别的车上的司机吵架……可是,一会儿,我的注意力就不在那两个意大利人身上了,我看到一个半倾圮的、古老的、像金字塔似的建筑,我惊呼着,可惜车子已疾驰过去。我又看到了那著名的古竞技场,那圆形的,巨大的,半坍的建筑挺立在朝阳之中,像梦幻般的神奇与美丽,我惊喜的大喊:“云帆,你看,你看,那就是古竞技场吗?”

  “是的,”云帆搂着我的肩,望着车窗外面。“那就是传说中,国王把基督徒喂狮子的地方!”

  我瞪大眼睛,看着那古老的,充满了传奇性的建筑,当云帆告诉我,这建筑已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时,一声“妈妈米呀”竟从我嘴中冲了出来,弄得那两个意大利人高声的大笑了起来,云帆望着我,也笑得开心:

  “等你回家去休息够了,我要带你出来好好的逛逛,”他说:“罗马本身就是一个大大的古城,到处都是上千年的建筑和雕刻。”“你从没有告诉过我,这些名胜古迹居然在市中心的,我还以为在郊外呢!”“罗马就是个古迹,知道吗?”

  “是的,”我迷惑的说:“古罗马帝国!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多少有关罗马的文句,而我,竟置身在这样一个城市里……”我的话咽住了,我大叫:“云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的语气使云帆有些吃惊。

  “什么?”他慌忙问。“一辆马车!”我叫:“一辆真正的马车!”

  云帆笑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反问。

  “什么?”“一个跑入仙境的小爱丽丝!”

  “不许嘲笑我!”我瞪他:“人家是第一次来罗马,谁像你已经住了好多年了!”“不是嘲笑,”他说:“是觉得你可爱。好了,”他望着车窗外面,车子正停了下来。“我们到家了。”

  “家?”我一愣。“是你的房子吗?我还以为我们需要住旅馆呢!”“我答应给你一个温暖而舒适的家,不是吗?”

  车子停在一栋古老、却很有味道的大建筑前面,我下了车,抬头看看,这是栋公寓房子,可能已有上百年的历史,白色的墙,看不大出风霜的痕迹,每家窗口,都有一个铁栏杆,里面种满了鲜红的、金黄的、粉白色的花朵,骤然看去,这是一片缀满了花窗的花墙,再加上墙上都有古老的铜雕,看起来更增加了古雅与庄重。我们走了进去,宽敞的大厅中有螺旋形的楼梯,旁边有架用铁栅门的电梯,云帆说:

  “我们在三楼,愿意走楼梯,还是坐电梯?”

  “楼梯!”我说,领先向楼上跑去。

  我们停在三楼的一个房门口,门上有烫金的名牌,镌着云帆名字的缩写,我忽然心中一动,就张大眼睛,望着云帆问:“门里不会有什么意外来迎接我们吧?”

  “意外?”云帆皱拢了眉:“你指什么?宴会吗?不不,紫菱,你不知道你有多疲倦,这么多小时的飞行之后,你苍白而憔悴,不,没有宴会,你需要的,是洗一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一觉!”“我不是指宴会,”我压低了声音,垂下了睫毛。“这是你的旧居,里面会有另一个女主人吗?那个——和你同居的意大利女人?”他怔了两秒钟,然后,他接过身边那意大利人手里的钥匙,打开了房门,俯下头来,他在我耳边说:

  “不要让传言蒙蔽了你吧,我曾逢场作戏过,这儿,却是我和你的家!”说完,他一把抱起了我,把我抱进了屋里,两个意大利人又叫又嚷又闹着,充分发挥了他们夸张的本性。云帆放下了我,我站在室内,环视四周,我忍不住我的惊讶,这客厅好大好大,有整面墙是由铜质的浮雕堆成的,另几面都是木料的本色,一片片砌着,有大壁炉,有厚厚的,米色的羊毛地毯,窗上垂着棕色与黄色条纹的窗帘,地面是凹下去的,环墙一圈,凸出来的部份,做成了沙发,和窗帘一样,也是棕色与黄色条纹的。餐厅比客厅高了几级,一张椭圆形的餐桌上,放着一盆灿烂的、叫不出名目的红色花束。

  两个意大利人又在指着房间讲述,指手划脚的,不知在解释什么,云帆一个劲儿的点头微笑。我问:“他们说什么?”

  “这房子是我早就买下来,一直空着没有住,我写信画了图给他们,叫他们按图设计装修,他们解释说我要的几种东西都缺货,时间又太仓卒,所以没有完全照我的意思弄好。”

  我四面打量,迷惑的说:

  “已经够好了,我好像在一个皇宫里。”

  “我在郊外有栋小木屋,那木屋的情调才真正好,等你玩够了罗马,我再陪你去那儿小住数日。”

  我眩惑的望着他,真的迷茫了起来,不知道我嫁了怎样的一个百万富豪!

  好不容易,那两个意大利人告辞了。室内剩下了我和云帆两个,我们相对注视,有一段短时间的沉默,然后,他俯下头来,很温存、很细腻的吻了我。

  “累吗?”他问。“是的。”他点点头,走开去把每间房间的门都打开看了看,然后,他招手叫我:“过来,紫菱!”我走过去,他说:“这是我们的卧室。”我瞠目结舌。那房间铺满了红色的地毯,一张圆形的大床,上面罩着纯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化妆桌,白色的化妆凳,白色的床头柜上有两盏白纱罩子的台灯。使我眩惑和吃惊的,并不是这些豪华的布置,而是那扇落地的长窗,上面竟垂满了一串串的珠帘!那些珠子,是玻璃的,半透明的,大的,小的,长的,椭圆的,挂着,垂着,像一串串的雨滴!我奔过去,用手拥住那些珠帘,珠子彼此碰击,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声响,我所熟悉的,熟悉的声音!我把头倚在那些珠帘上,转头看着云帆,那孩子气的、不争气的泪水,又涌进了我的眼眶里,我用激动的、带泪的声音喊:

  “云帆,你怎么弄的?”

  “量好尺寸,叫他们订做的!”

  “你……你……”我结舌的说:“为什么……要……要……这样做?”他走过来,温存的拥住了我。“如果没有这面珠帘,”他深沉的说:“我如何能和你‘共此一帘幽梦’呢?”我望着他那对深邃而乌黑的眼睛,我望着他那张成熟而真挚的脸庞,我心底竟涌起一份难言的感动,和一份酸涩的柔情,我用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眶竟有些湿润。

  “知道吗?”他微笑的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的吻我。”

  “是吗?”我愕然的问。

  他笑了。推开浴室的门。

  “你应该好好的洗一个澡,小睡一下,然后,我带你出去看看罗马市!”“我洗一个澡就可以出去!”我说。

  他摇摇头。“我不许,”他说:“你已经满面倦容,我要强迫你睡一下,才可以出去!”“哦呀!”我叫:“你不许!你的语气像个专制的暴君!好吧,不论怎样,我先洗一个澡。”

  找出要换的衣服,我走进了浴室。在那温热的浴缸里一泡,我才知道我有多疲倦。倦意很快的从我脚上往上面爬,迅速的扩散到我的四肢,我连打了三个哈欠。洗完了,我走出浴室,云帆已经撤除了床上的床罩,那雪白的被单和枕头诱惑着我,我打了第四个哈欠,走过去,我一下子倒在床上,天哪,那床是如此柔软,如此舒适,我把头埋在那软软的枕头里,口齿不清的说:“你去洗澡,等你洗完了,我们就出发!”“好的。”他微笑着说,拉开毛毯,轻轻的盖在我身上。

  我翻了一个身,用手拥住枕头,把头更深的埋进枕中,阖上眼睛,我又喃喃的说了一句什么,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然后,我就沉沉睡去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30
15



  我这一觉睡得好香好甜好深好沉,当我终于醒来时,我看到的是室内暗沉沉的光线,和街灯照射在珠帘上的反光,我惊愕的翻转身子,于是,我闻到一缕香烟的气息,张大眼睛,我接触到云帆温柔的眼光,和微笑的脸庞,他正坐在床上,背靠着床栏杆,一面抽着烟,一面静静的凝视着我。

  “哦,”我惊呼着:“几点钟了?”

  他看看手表。“快七点了。”“晚上七点吗?”我惊讶的叫。

  “当然是晚上,你没注意到天都黑了吗?”他说:“你足足睡了十个多小时。”“你怎么不开灯?”我问。

  “怕光线弄醒了你。”他伸手扭亮了台灯。望着我,对我微笑。“你睡得像一个小婴儿。”

  “怎么,”我说:“你没有睡一睡吗?”

  “睡了一会儿就醒了,”他说:“看你睡得那么甜,我就坐在这儿望着你。”我的脸发热了。“我的睡相很坏吗?”我问。

  “很美。”他说,俯头吻了吻我的鼻尖,然后,他在我身上重重的拍了一下。“起来!懒丫头!假如你真想看看罗马的话!”“晚上也可以看罗马吗?”

  “晚上,白天,清晨,黑夜……罗马是个不倒的古城!”他喃喃的说。我跳了起来。“转开头去。”我说:“我要换衣服。”

  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似笑非笑的。

  “紫菱,”他慢吞吞的说:“你别忘了,你已经是我的妻子。”

  “可是,”我噘噘嘴,红了脸:“人家不习惯嘛!”

  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然后,他忍耐的叹了口气。

  “好吧,我只好去习惯‘人家’!”他掉转了头,面对着窗子,我开始换衣服,但是,我才换了一半,他倏然转过头来,一把抱住了我,我惊呼,把衣服拥在胸前,他笑着望着我的眼睛,然后,他放开了我,说:“你也必须学着习惯我!”

  我又笑又气又骂又诅咒,他只是微笑着。我换好了衣服,忽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一阵碗盘的叮当,我说:

  “你听,有小偷来了。”

  “不是小偷,”他笑着说:“那是珍娜。”

  “珍娜?”我一怔。“一个意大利女人。”我呆了呆,瞪着他。“好呀,”我说:“我只不过睡了一觉,你就把你的意大利女人弄来了!”“哼!”他哼了一声。“别那么没良心,你能烧饭洗衣整理家务吗?”“我早就说过,”我有些受伤的说:“我不是一个好妻子。”

  他把我拉进了怀里。“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也不愿意你做家务,珍娜是个很能干的女佣。”他盯着我:“我们约法三章好不好?”

  “什么事?”“以后别再提什么意大利女人,”他一本正经的说:“你使我有犯罪感。”“如果你并没有做错,你为什么会有犯罪感?”

  “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他说:“只是,在你面前,我会觉得自惭形秽,你太纯洁,太干净,太年轻。”

  我怔了怔,一时间,不太能了解他的意思。但,接触到他那郑重而诚挚的眼光时,我不由自主的点头了,我发誓不再提那个女人,于是,他微笑着搂住我,我们来到了客厅里。

  珍娜是个又肥又胖又高又大的女人,她很尊敬的对我微笑点头,称我“夫人”。她已经把我们的晚餐做好了,我一走出卧室,就已闻到了那股浓厚而香醇的乳酪味,我这才发现,我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紫菱,你可以试试,这是珍娜的拿手,意大利通心粉!你既然来到了意大利,也该入境随俗,学着吃一点意大利食物!”云帆说。“在我现在这种饥饿状况下,”我说:“管他意大利菜,西班牙菜,法国菜还是日本菜,我都可以吃个一干二净!”

  我说到做到,把一大盘通心粉吃了一个碗底朝天,我的好胃口使云帆发笑,使珍娜乐得阖不拢嘴。我临时向云帆恶补了两句意大利话去赞美珍娜,我的怪腔怪调逗得她前俯后仰,好不容易弄清楚我的意思之后,珍娜竟感动得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哦,那真是名副其实的大拥抱,差点没有把我的骨头都给挤碎了。吃完晚餐,我和云帆来到了罗马的大街上。

  初夏的夜风拂面而来,那古老的城市在我的脚下,在我的面前,点点的灯火似乎燃亮了一段长远的历史,上千年的古教堂耸立着,直入云霄。钟楼、雕塑、喷泉、宫殿、废墟、古迹,再加上现代化的建筑及文明,组成了这个奇异的城市。云帆没有开汽车,他伴着我走了好一段路,然后,一阵马蹄得得,我面前驶来一辆马车,两匹浑身雪白的马,头上饰着羽毛,骄傲的挺立在夜色里。

  我大大的惊叹。云帆招手叫了那辆马车,他和车夫用意大利话交谈了几句,就把我拉上了车子,他和我并肩坐着,车夫一拉马缰,车子向前缓缓行去。“哦!”我叹息。“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要让你坐着马车,环游整个的罗马市!”云帆说,用手紧紧的挽着我的腰。马蹄在石板铺的道路上有节奏的走着,穿过大街,绕过小巷。夜色美好而清朗,天上,皓月当空,使星光都黯然失色了。月光涂在马背上,涂在马车上,涂在那古老的建筑上,那雄伟的雕塑上,我呆了。一切都像披着一层梦幻的色彩,我紧紧的依偎着云帆,低低的问:

  “我们是在梦里吗?”“是的,”他喃喃的说:“在你的一帘幽梦里!”

  我的一帘幽梦中从没有罗马!但它比我的梦更美丽。车子走了一段,忽然停了下来,我睁眼望去,我们正停在一个喷泉前面,喷泉附近聚满了观光客,停满了马车,云帆拉住我:“下车来看!这就是罗马著名的处女泉。有一支老歌叫‘三个铜板在泉水中’,是罗马之恋的主题曲吧,就指的是这个喷泉,传说,如果你要许愿的话,是很灵验的,你要许愿吗?”“我要的!”我叫着,跑到那喷泉边,望着那雕塑得栩栩如生的人像,望着那四面飞洒的水珠,望着那浴在月光下的清澈的泉水,再望着那沉在泉水中成千成万的小银币,我默默凝思,人类的愿望怎么那么多?这个名叫“翠菲”的女神一定相当忙碌!抬起头来,我接触到云帆的眼光。“我该怎样许愿?”我问。“背对着泉水,从你的肩上扔两个钱进水池里,你可以许两个愿望。”我依言背立,默祷片刻,我虔诚的扔了两个钱。

  云帆走了过来。“你的愿望是什么?”他问,眼睛在月光下闪烁。

  “哦,”我红着脸说:“不告诉你!”

  他笑笑,耸耸肩,不再追问。

  我们又上了马车,马蹄答答,凉风阵阵,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云帆帮我把披风披好,我们驭风而行,走在风里,走在夜里,走在几千年前的历史里。

  这次,马车停在一个围墙的外面,我们下了车,走到墙边,我才发现围墙里就是著名的“罗马废墟”,居高临下,我们站立的位置几乎可以看到废墟的全景。那代表罗马的三根白色石柱,正笔直的挺立在夜色中。月光下,那圣殿的遗迹,那倾圮的殿门,那到处林立的石柱,那无数的雕像……都能看出概况,想当年繁华的时候,这儿不知是怎样一番歌舞升平,灯火辉煌的局面!我凝想着,帝王也好,卿相也好,红颜也好,英雄也好,而今安在?往日的繁华,如今也只剩下了断井颓垣!于是,我喃喃的说:

  “不见他起高楼,不见他宴宾客,却见他楼塌了!”

  云帆挽着我的腰,和我一样凝视着下面的废墟,听到我的话,他也喃喃的念了几句:

  “可怜他起高楼,可怜他宴宾客,可怜他楼塌了!”

  我回过头去,和他深深的对看了一眼,我们依偎得更紧了。在这一刹那间,我觉得我们之间那样了解,那样接近,那样没有距离。历史在我们的脚下,我们高兴没有生活在那遥远的过去,我们是现代的,是生存的,这,就是一切!

  然后,踏上马车,我们又去了维尼斯广场,瞻仰埃曼纽纪念馆,去了古竞技场,看那一个个圆形的拱门,看那仍然带着恐怖意味的“野兽穴”,我不能想像当初人与兽搏斗的情况。可是,那巨大的场地使我吃惊,我问:

  “如果坐满了人,这儿可以容纳多少的观众?”

  “大约五万人!”

  我想像着五万人在场中吆喝,呐喊,鼓掌,喊叫……那与野兽搏斗的武士在流血,在流汗,在生命的线上挣扎……而现在,观众呢?野兽呢?武士呢?剩下的只是这半倾圮的圆形剧场!我打了一个寒颤,把头偎在费云帆肩上,他挽紧我,惊觉的问:“怎么了?”“我高兴我们活在现代里,”我说:“可是,今天的现代,到数千年后又成了过去,所以,只有生存的这一刹那是真实的,是存在的!”我凝视他:“我们应该珍惜我们的生命,不是吗?”他很深切很深切的望着我,然后,他忽然拥住我,吻了我的唇。“我爱你,紫菱。”他说。

  我沉思片刻。“在这月光下,在这废墟中,在这种醉人的气氛里,我真有些相信,你是爱我的了。”我说。

  “那么,你一直不认为我爱你?”他问。

  “不认为。”我坦白的说。

  “那么,我为什么娶你?”

  “为了新奇吧!”“新奇?”“我纯洁,我干净,我年轻,这是你说的,我想,我和你所交往的那些女人不同。”

  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继续观察我吧,”他说:“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的认识我!”我们又坐上了马车,继续我们那月夜的漫游,车子缓缓的行驶,我们梦游在古罗马帝国里。一条街又一条街,一小时又一小时,我们一任马车行驶,不管路程,不管时间,不管夜已深沉,不管晓月初坠……最后,我们累了,马也累了,车夫也累了。我们在凌晨四点钟左右才回到家里。

  回到了“家”,我心中仍然充斥着那月夜的幽情,那古罗马的气氛与情调。我心深处,洋溢着一片温馨,一片柔情,一片软绵绵,懒洋洋的醉意。我当着云帆的面前换上睡衣,这次,我没有要他“转开头去”。

  于是,我钻进了毛毯,他轻轻的拥住了我,那样温柔,那样细腻,那样轻手轻脚,他悄悄的解开了我睡衣上的绸结,衣服散了开来,我紧缩在他怀中,三分羞怯,三分惊惶,三分醉意,再加上三分迷□□的诗情——我的意识仍然半沉醉在那古罗马的往日繁华里。“云帆。”我低低唤着。

  “是的。”他低低应着。

  “想知道我许的愿吗?”我悄声问。

  “当然。”他说:“但是,不勉强你说。”

  “我要告诉你。”我的头紧倚着他的下巴,我的手怯怯的放在他的胸膛上。“第一个愿望是:愿绿萍和楚濂的婚姻幸福。第二个愿望是:愿——我和你永不分离。”

  他屏息片刻。然后,他俯下了头,吻我的唇,吻我的面颊,吻我的耳垂,吻我的颈项……我的睡衣从我的肩上褪了下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两匹白马,驰骋在古罗马的街道上……那白马,那梦幻似的白马,我摇身一变,我们也是一对白马,驰骋在风里,驰骋在雾里,驰骋在云里,驰骋在烟里,驰骋在梦里……呵,驰骋!驰骋!驰骋!驰骋向那甜蜜的永恒!于是,我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这才成为了他真正的妻子。接下来的岁月,我们过得充实而忙碌,从不知道这世界竟那样的广阔,从不知道可以观看欣赏的东西竟有那么多!仅仅是罗马,你就有看不完的东西,从国家博物馆到圣彼得教堂,从米开兰基罗到贝里尼,从梵蒂冈的壁画到历史珍藏,看之不尽,赏之不绝。我几乎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收集完了罗马的“印象”。然后,云帆驾着他那辆红色的小跑车,带着我遍游欧洲,我们去了法国、西德、希腊、瑞士、英国……等十几个国家,白天,漫游在历史古迹里,晚上,流连在夜总会的歌舞里,我们过着最潇洒而写意的生活。可是,到了年底,我开始有些厌倦了,过多的博物馆,过多的历史,过多的古迹,使我厌烦而透不过气来,再加上欧洲的冬天,严寒的气候,漫天的大雪……都使我不习惯,我看来苍白而消瘦,于是,云帆结束了我们的旅程,带我回到罗马的家里。

  一回到家中,就发现有成打的家书在迎接着我,我坐在壁炉的前面,在那烧得旺旺的炉火之前,一封一封的拆视着那些信件,大部份的信都是父亲写的,不嫌烦的,一遍遍的问我生活起居,告诉我家中一切都好,绿萍和楚濂也平静安详……。绿萍和楚濂,我心底隐隐作痛,这些日子来,他们是否还活在我心里?我不知道。但是,当这两个名字映入我的眼帘,却仍然让我内心抽痛时,我知道了;我从没有忘记过他们!我继续翻阅着那些信件,然后,突然间,我的心猛然一跳,我看到一封楚濂写来的信!楚濂的字迹!我的呼吸急促了,我的心脏收紧了,我像个小偷般偷眼看云帆,他并没有注意我,他在调着酒。于是,我拆开了信封,急急的看了下去,那封信简短而潦草,却仍然不难读到一些刺心的句子:

  “……你和费云帆想必已游遍了欧洲吧?当你坐在红磨坊中喝香槟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到在遥远的、海的彼岸,有人在默默的怀念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台湾的小树林?和那冬季的细雨绵绵!我想,那些记忆应该早已淹没在西方的物质文明里了吧?

  ……绿萍和我很好,已迈进典型的夫妇生活里,我早上上班,晚上回家,她储蓄了一日的牢骚,在晚上可以充分的向我发挥……我们常常谈到你,你的怪僻,你的思想,你的珠帘,和你那一帘幽梦!现在,你还有一帘幽梦吗?……”

  信纸从我手上滑下去,我呆呆的坐着,然后,我慢慢的拾起那张信纸,把它投进了炉火中。弓着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望着那信纸在炉火里燃烧,一阵突发的火苗之后,那信笺迅速的化为了灰烬。我拿起信封,再把它投入火中,等到那信封也化为灰烬之后,我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云帆正默默的凝视着我。我张开嘴,想解释什么,可是,云帆对我摇了摇头,递过来一杯调好了的酒。“为你调的,”他说。“很淡很淡,喝喝看好不好喝?”

  我接过了酒杯,啜了一口,那酒香醇而可口。

  “你教坏了我,”我说:“我本来是不喝酒的。”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火光映红了他的面颊。

  “喝一点酒并不坏,”他说:“醺然薄醉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他盯着我:“明天,想到什么地方去玩吗?”

  “不,我们才回家,不是吗?我喜欢在家里待着。”

  “你真的喜欢这个‘家’吗?”他忽然问。

  我惊跳,他这句话似乎相当刺耳。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哦,不,没有意思,”他很快的说,吻了吻我的面颊。“我只希望能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你已经给我了。”我说,望着炉火。“你看,火烧得那么旺,怎么还会不温暖呢?”

  他注视了我一段长时间。

  “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他说,站了起来,去给他自己调酒了。我继续坐在炉边,喝干了我的杯子。

  这晚,我睡得颇不安宁,我一直在做恶梦,我梦到小树林,梦到雨,梦到我坐在楚濂的摩托车上,用手抱着他的腰,疾驰在北新公路上,疾驰着,疾驰着,疾驰着……他像卖弄特技似的左转弯,右转弯,一面驾着车子,他一面在高声狂叫:“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然后,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我尖叫,发狂般的尖叫,车子翻了,满地的血,摩托车的碎片……我狂喊着:

  “楚濂!楚濂!楚濂!”

  有人抱住了我,有人在摇撼着我,我耳边响起云帆焦灼的声音:“紫菱!醒一醒!紫菱!醒一醒!你在做恶梦!紫菱!紫菱!紫菱!”我蓦然间醒了过来,一身的冷汗,浑身颤抖。云帆把我紧紧的拥在怀里,他温暖有力的胳膊抱紧了我,不住口的说:

  “紫菱,我在这儿!紫菱,别怕,那是恶梦!”

  我冷静了下来,清醒了过来,于是,我想起我在呼叫着的名字,那么,他都听到了?我看着他,他把我放回到枕头上,用棉被盖紧了我,他温柔的说:

  “睡吧!继续睡吧!”我阖上了眼睛,又继续睡了。但是,片刻之后,我再度醒过来,却看到他一个人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抽着香烟。我假装熟睡,悄悄的注视他,他一直抽烟抽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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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30
16



  新的一年开始了。天气仍然寒冷,漫长的冬季使我厌倦,罗马的雕像和废墟再也引不起我的新奇感,珍娜的通心粉已失去了当日的可口,过多的奶酪没有使我发胖,反而使我消瘦了。云帆对我温柔体贴,我对他实在不能有任何怨言。我开始学习做一些家务,做一些厨房的工作,于是,我发现,主妇的工作也是一种艺术,一双纤巧的、女性的手,可以给一个家庭增加多少的乐趣。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已会做好几样中国菜了,当云帆从他的餐厅里回来,第一次尝到我做的中菜时,他那样惊讶,那样喜悦,他夸张的、大口大口的吃着菜,像一个饿了三个月的馋鬼!他吮嘴,他咂舌,他赞不绝口:

  “我真不相信这是你做的,”他说:“我真不相信我那娇生惯养的小妻子也会做菜!我真不相信!”他大大的摇头,大大的咂舌,一连串的说:“真不相信!真不相信!真不相信!”

  我笑了。从他的身后,我用胳膊抱着他的脖子,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耳边,我低语:

  “你是个好丈夫!你知道吗?”

  他握住了我缠绕在他脖子上的手。

  “紫菱!”他温柔的叫。

  “嗯?”我轻应着。“已经是春天了,你知道吗?”

  “是的。”“在都市里,你或者闻不出春天的气息,但是一到了郊外,你就可以看到什么是春天了。”

  “你有什么提议吗?”我问。

  “是的,”他把我拉到他的面前来,让我坐在他膝上,他用胳膊怀抱着我:“记得我曾告诉你,我在郊外有一个小木屋?”我点点头。“愿意去住一个星期吗?”

  我再点点头。于是,第二天,我们就带了应用物品,开车向那“小木屋”出发了,在我的想像里,那距离大约是从台北到碧潭的距离,谁知,我们一清早出发,却足足开了十个小时,到了黄昏时分,才驶进了一个原始的,有着参天巨木的森林里。

  “你的小木屋在森林里吗?”我惊奇的问。

  “小木屋如果不在森林里,还有什么情调呢?”

  我四面张望着,黄昏的阳光从树隙中筛落,洒了遍地金色的光点。是的,这是春天,到处都充满了春的气息,树木上早已抽出了新绿,草地上一片苍翠,在那些大树根和野草间,遍生着一丛丛的野百合,那野百合的芳香和树木青草的气息混合着,带着某种醉人的温馨。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仰视蓝天白云,俯视绿草如茵,我高兴的叫着说:

  “好可爱的森林!你怎么不早点带我来?”

  “一直要带你来,”他笑着:“只因为缺少一些东西。”

  “缺少一些东西?”我愕然的问。

  他笑着摇摇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车子在森林里绕了好几个弯,沿途我都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小木屋”,于是,我知道了,这儿大概是个别墅区,欧洲人最流行在郊外弄一栋小巧玲珑的房子作别墅。那么,这森林里必定有湖,因为,划船、钓鱼,和他们的“度假”是不可分的事情。果然,我看到了湖,在森林中间的一个湖泊,好大好大的湖,落日的光芒在湖面上闪烁,把那蓝滟滟的湖水照射成了一片金黄。我深深叹息。

  “怎么?”他问我。“一切的‘美’都会使我叹息。”我说:“造物怎能把世界造得这样神奇!”“你知道造物造得最神奇的东西是什么?”他问。

  “是什么?”“你。”我凝视他,有种心痛似的柔情注进了我的血管,绞痛了我的心脏。一时间,我很有一种冲动,想告诉他一些话,一些最最亲密的话,但是,我终于没有说出口。因为,话到嘴边,楚濂的影子就倏然出现,我如何能摆脱掉楚濂?不,不行。那么,我又如何能对云帆撒谎?不,也不行。于是,我沉默了。

  车子停了,他拍拍我的肩。

  “喂,发什么呆?我们到了。”

  我警觉过来,这才惊奇的发现,我们正停在一栋“小木屋”的前面!哦,小木屋!这名副其实的木屋呀!整栋房子完全是用粗大、厚重的原木盖成的,原木的屋顶,原木的墙,原木的房门!这屋子是靠在湖边的,有个木头搭的楼梯可直通湖面,在那楼梯底下,系着一条小小的小木船。我正在打量时,一个老老的意大利人跑了过来,他对云帆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串话,我的意大利文虽然仍旧差劲,却已可略懂一二,我惊奇的望着云帆说:“原来你已经安排好了?你事先就计划了我们要来,是吗?”我望着那意大观人。“这人是你雇佣的吗?”

  “不,他在这一带,帮每家看看房子,我们十几家每家给他一点钱。”房门开了,我正要走进去,却听到了两声马嘶。我斜睨着云帆,低低的说:“那是不可能的!别告诉我,你安排了两匹马!”

  “世界上没有事是不可能的!”他笑着说:“你往右边走,那儿有一个马栏!”我丢下了手里拎着的手提箱,直奔向屋子右边的马栏,然后,我立即看到了那两匹马,一匹高大的,有着褐色的、光亮的皮毛,另一匹比较小巧,却是纯白色的。它们站立在那儿,优美,华贵,骄傲的仰首长嘶。我叹息着,不停的叹息着。云帆走到我身边来,递给我一把方糖。

  “试试看,它们最爱吃糖!”

  我伸出手去,两匹马争着在我手心中吃糖,舌头舔得我痒酥酥的。我笑着,转头看云帆。

  “是你的马吗?”他问。

  “不是。是我租来的,”他说,“我还没有阔气到白养两匹马放着的地步。但是,假若你喜欢,我们也可以把它买下来。”

  我注视着云帆。“你逐渐让我觉得,金钱几乎是万能的!”

  “金钱并不见得是万能的,”他说:“我真正渴求的东西,我至今没有买到过。”他似乎话中有话,我凝视着他,然后,我轻轻的偎进了他的怀里。“你有钱并不希奇,”我低语:“天下有钱的人多得很,问题是你如何去运用你的金钱,如何去揣测别人的需要和爱好,这与金钱无关,这是心灵的默契。”我抬眼看他,用更低的声音说:“谢谢你,云帆。我一直梦想,骑一匹白马,驰骋在一个绿色的森林里,我不知道,我真可以做到。你总有办法,把我的梦变成真实。”他挽紧了我,一时间,我觉得他痉挛而颤栗。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把我的梦变成真实。”他喃喃的说。

  我怔了怔,还没有体会出他的意思,他已经挽着我,走进了那座“小木屋”!天哪!这是座单纯的小木屋吗?那厚厚的长毛地毯,那烧得旺旺的壁炉,那墙上挂的铜雕,那矮墩墩的沙发,那铺在地毯上的一张老虎皮……以及那落地的长窗,上面垂满了一串串的珠帘!“云帆!”我叫着,喘息着。跑过去,我拂弄那珠帘,窗外,是一览无际的湖面。“你已经先来布置过了!”

  “是的,”他走过来,搂着我。“上星期,我已经来布置了一切,这珠帘是刚订做好的。”

  我泪眼迷□。“云帆,”我哽塞的说:“你最好不要这样宠我,你会把我宠坏!”“让我宠坏你吧,”他低语。“我从没有宠过什么人,宠人也是一种快乐,懂吗?”我不太懂,我真的不太懂。噢,如果我能多懂一些!但是,人类是多么容易忽略他已到手的幸福呀!

  晚上,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的、自备的晚餐。然后,我们并坐在壁炉前面,听水面的风涛,听林中的松籁,看星光的璀璨,看湖面的光。我们叹息着,依偎着,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我们的小木屋,我们的森林,我们的湖水,我们的梦想,和我们彼此!云帆抱起了他的吉他,他开始轻轻弹奏。我想起他那次把手指弹出血的事,于是,我说:

  “不许弹太久!”“为什么?”我躺在地毯上,把头枕在他的膝上,我仰望着他的脸,微笑的说:“你已经娶到了我,不必再对我用苦肉计了。”

  他用手搔着我腋下,低声骂:

  “你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我怕痒,笑着滚开了,然后,我又滚回到他身边来。

  “你才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呢!”我说。

  “为什么?”“人家——”我咬咬嘴唇:“怕你弄伤手指!”

  “怎么?”他锐利的注视我:“你会心痛吗?”

  “哼!”我用手刮他的脸:“别不害臊了!”

  于是,他开始弹起吉他来,我躺在地毯上听。炉火染红了我们的脸,温暖了我们的心。吉他的音浪从他指端奇妙的轻泻出来,那么柔美,那么安详,那么静谧!他弹起一帘幽梦来,反复的弹着那最后一段,我阖上眼睛,忍不住跟着那吉他声轻轻唱着:

  “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他抛下了吉他,扑下身来,他把他的嘴唇压在我的唇上。我的胳膊软软的绕住了他的脖子,我说:

  “云帆!”“嗯?”他继续吻我。“我愿和你一直这样厮守着。”

  他震动了一下。“甚至不去想楚濂吗?”他很快的问。

  我猝然睁开眼睛,像触电般的跳了起来,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变得苍白了,所有的喜悦、安详,与静谧都从窗口飞走,我愤怒而激动。“你一定要提这个名字吗?”我说。

  他坐直了身子,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他的声音冷淡而苛刻:“这名字烧痛了你吗?经过了这么久,这名字依然会刺痛你吗?”我拒绝回答,我走开去,走到窗边,我坐在那儿,默默的瞪视着窗外的湖水。室内很静,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声门响,我倏然回头,他正冲出了门外,我跳起来,追到房门口,他奔向马栏,我站在门口大声喊:

  “云帆!”他没有理我,迅速的,我看到他骑在那匹褐色的马上,疾驰到丛林深处去了。我在门口呆立了片刻,听着那穿林而过的风声,看着月光下那树木的幢幢黑影,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折回到屋里来,关上房门,我蜷缩的坐在炉火前面,心里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觉得满心抽痛。把头埋在膝上,我开始低低的哭泣。我哭了很久很久,夜渐渐的深了,炉火渐渐的熄灭,但他一直没有回来。我越来越觉得孤独,越来越感到恐惧,我就越哭越厉害。最后,我哭得头发昏了,我哭累了,而且,当那炉火完全熄灭之后,室内竟变得那么寒冷,我倒在那张老虎皮上,蜷缩着身子,一面哭着,一面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人走了进来,有人弯身抱起了我,我仍然在抽噎,一面喃喃的,哽咽的叫着:

  “云帆!云帆!”“是的,紫菱,”那人应着,那么温暖的怀抱,那么有力的胳膊,我顿时睁开了眼睛,醒了。云帆正抱着我,他那对黝黑的眼睛深切而怜惜的看着我,我大喊了一声,用手紧紧的抱着他的脖子,我哭着说:

  “云帆,不要丢下我!云帆,你不要生我的气吧!”

  “哦,紫菱,哦,紫菱!”他抱紧我,吻着我的面颊,他的眼眶潮湿,声音颤栗。“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生你的气,我不该破坏这么好的一个晚上,都是我不好,紫菱!”

  我哭得更厉害,而且开始颤抖,他把我抱进了卧室,放在床上,用大毛毯层层的裹住我,想弄热我那冰冷的身子。一面焦灼的,反复的吻着我,不住口的唤着我的名字:

  “紫菱,别哭!紫菱,别哭!紫菱!哦,我心爱的,你别哭吧!”我仍然蜷缩着身子,仍然颤抖,但是,在他那反复的呼唤下,我逐渐平静了下来,眼泪虽止,颤抖未消,我浑身像冰冻一般寒冷。他试着用身子来温热我,把我紧紧的抱在怀中,他躺在我身边,他那有力的胳膊搂紧了我。我瑟缩的蜷在他怀里,不停的抽噎,不停的痉挛,于是,他开始吻我,吻我的鬓边,吻我的耳际,吻我的面颊,吻我的唇,他的声音震颤而焦灼的在我耳边响着:“你没事吧?紫菱?你好了一点了吗?你暖和了吗?紫菱?”他深深叹息,用充满了歉意的声调说:“原谅我,紫菱,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以后不会再发生了!真的,紫菱。”

  我把头埋进了他那宽阔的胸怀中,在他那安全而温暖的怀抱里,我四肢的血液恢复了循环,我的身子温热了起来。我蜷缩在那儿,低低的细语:

  “你以后不可以这样丢下我,我以为……我以为……”我嗫嚅着:“你不要我了!”想到他跑走的那一刹那,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他很快的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审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他大大的叹了口气。“我怎会不要你?傻瓜!”他喑哑的说,然后,他溜下来,用他的唇热烈的压在我的唇上。

  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昨夜的不愉快,早就在泪水与拥抱中化解,新的一天,充满了活泼的朝气与美好的阳光。我一清早就起了床,云帆把为我准备好的衣服放在我面前。自从来欧洲后,我从来没有为“穿”伤过脑筋,因为,云帆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来装扮我,他给我买各种不同的服装,总能把我打扮得新颖而出色。我想,学室内设计的人天生对一切设计都感兴趣,包括服装在内。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长统马靴,一件鲜红色滚金边的大斗篷,和一顶宽边的黑帽子,我依样装扮,揽镜自视,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像个墨西哥的野女郎,”我说。“或者是吉卜赛女郎!反正,简直不像我了。”他走到我的身后,从镜子里看我。

  “你美丽而清新,”他说:“你从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有多可爱!”我望着镜子,一时间有些迷惑。真的,我从小认为自己是只丑小鸭,可是,镜子中那张焕发着光彩的脸庞,和那娇小苗条的人影却是相当动人的。或者,我只该躲开绿萍,没有她的光芒来掩盖我,我自己也未见得不是个发光体!又或者,是该有个云帆这样的男人来呵护我,照顾我,使我散发出自己的光彩来。我正出着神,云帆已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走吧,野丫头,你不是心心念念要骑马吗?”

  啊!骑马!飞驰在那原野中,飞驰在那丛林里!我高兴的欢呼,领先跑了出去。那匹白马骄傲的看着我,我走过去,拍了拍它的鼻子,又喂了它两粒方糖。它是驯良而善解人意的小东西,立即,它亲热的用它的鼻子碰触着我的下巴,我又笑又叫又躲,因为它弄了我满脸的口水。云帆把马鞍放好,系稳了带子,他看着我:“你可以上去了。”他说。

  “啊呀!”我大叫:“我从没有骑过马,我根本不敢上去,它那么高,我怎么上去?”

  “我抱你上去!”他笑着说,话没说完,已经把我举上了马背,帮我套好马镫,又把马缰放进了我手里,他笑嘻嘻的望着我:“任何事情都要有个第一次,骑马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但是,这匹马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它不会摔了你,何况,还有我保护着你呢!你放心的骑吧!”

  我不放心也不成,因为马已经向前缓缓的跑出去了,我握紧了马缰,紧张得满头大汗。云帆骑着他的褐色马赶了过来,和我缓辔而行,不时指点我该如何运用马缰、马鞭,和马刺。只一忽儿,我就放了心,而且胆量也大了起来,那匹马确实十分温驯,我一拉马缰,向前冲了出去,马开始奔跑起来,我从不知道马的冲力会这样大,差点整个人滚下马鞍,云帆赶了过来,叫着说:“你玩命吗?紫菱?慢慢来行吗?你吓坏了我!”

  我回头看他,对着他嘻笑。

  “你看我不是骑得好好的吗?”

  “你生来就是个冒险家!”他叫着:“现在,不许乱来,你给我规规矩矩的骑一段!”

  哦,天是那样的蓝,树是那样的绿,湖水是那样的清澈,野百合是那样的芳香……我们纵骑在林中,在湖岸,在那绿色的草地上,在那林荫夹道的小径中。阳光从树隙里筛落,清风从湖面拂来,我们笑着、追逐着,把无尽的喜悦抖落在丛林内。纵骑了整个上午,回到小屋内之后,我又累又乏,浑身酸痛。躺在壁炉前面,我一动也不能动了。云帆做了午餐,用托盘托到我面前来,他说:

  “觉得怎样?”“我所有的骨头都已经散了!”我说:“真奇怪,明明是我骑马,怎么好像是马骑我一样,我似乎比马还累!”

  云帆笑了起来。“谁叫你这样任性,一上了马背就不肯下来!”他把烤面包喂进我的嘴里。“你需要饱餐一顿,睡个午觉,然后我们去划划船,钓钓鱼。晚上,我们可以吃新鲜的活鱼汤!”

  我仰躺在那儿,凝视着他。

  “云帆,”我叹息的说:“我们过的是怎样一份神仙生活啊!”是的,那年夏天,我们几乎都在这小木屋中度过了,划船、游泳、钓鱼、骑马……我们过的是神仙生活,不管世事的生活。我的骑马技术已经相当娴熟,我可以纵辔自如,那匹白马成了我的好友。我们常并骑在林内,也常垂钓在湖中。深夜,他的吉他声伴着我的歌声,我们唱活了夜,唱热了我们的心。那是一段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我们都非常小心的避免再提到楚濂。当冬季再来临的时候,湖边变得十分寒冷,生长在亚热带的我,一向最怕忍受的就是欧洲的冬季。于是,这年冬天,云帆带着我飞向了旧金山,因为,他说,他不能再不管旧金山的业务了。

  旧金山的气候永远像台湾的春天,不冷也不热。他只用了一星期的时间在他的业务上,他最大的本领,就是信任帮他办事的朋友,奇怪的是,那些朋友居然没有欺骗过他。他从不和我谈他的生意,但我知道,他是在越来越成功的路上走着。因为,他对金钱是越来越不在意了。

  我们在美国停留了半年,他带着我游遍了整个美国,从西而东,由南而北,我们去过雷诺和拉斯维加斯,我初尝赌博的滋味,曾纵赌通宵,乐而忘返。我们参观了好莱坞,去了狄斯耐乐园。我们又开车漫游整个黄石公园,看那地上沸滚的泥浆和那每隔几小时就要喷上半天空的天然喷泉。我们到华盛顿看纪念塔,去纽约参观联合国,南下到佛罗里达,看那些发疯的美国女人,像沙丁鱼般排列在沙滩上,晒黑她们的皮肤。又北上直到加拿大,看举世闻名的尼加拉大瀑布。半年之内,我们行踪不定,却几乎踏遍了每一寸的美国领土。

  就这样,时光荏苒,一转眼,我们结婚,离开台湾,已经整整两年了。这天,在我们旧金山的寓所里,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常收到云帆的信,知道你们在国外都很惬意,我心堪慰。绿萍与楚濂已搬出楚家,另外赁屋居住,年轻一代和长辈相处,总是很难适应的,年来绿萍改变颇多。楚漪今年初已赴美,就读于威斯康辛大学,并于今年春天和陶剑波结婚了,双双在美,似乎都混得不错。只是我们长一辈的,眼望儿女一个个长大成人,离家远去,不无唏嘘之感!早上揽镜自视,已添不少白发。只怕你异日归来,再见到爸爸时,已是萧萧一老翁了。”

  握着信,我呆站在窗口,默然凝思。一股乡愁突然从心中油然而起,我想起我的卧室,我的珠帘,我们那种满玫瑰和扶桑的花园,那美丽的美丽的家!我想起父亲、母亲、绿萍……和我们共有的那一段金黄色的日子!我也想起楚濂,陶剑波,楚漪……和我们那共有的童年!我还想起台北的雨季,夏日的骄阳……奇怪,去了半个地球之后,我却那么强烈的怀念起地球那边那个小小的一隅!我的家乡!我的故国!我所生长的地方!云帆悄悄的走了过来,从我身后抱住了我。“你在想什么?”他温柔的问。“你对窗外已经发了半小时呆了,窗外到底有些什么?”

  “除了高楼大厦之外,一无所有。”我说。

  “哦?”他低应了一声,沉默片刻之后,他问:“是谁写来的信?”我把父亲的来信递给了他。

  第二天,云帆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嚷:

  “收拾箱子,紫菱!”“又要出门吗?”我惊奇的问:“这次,你想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他走向我,伸手递给我两张机票,我接过来,中华航空公司,直飞台北的单程票!我喘了一口气,仰起头来,我含泪望着云帆,然后,我大喊了一声:

  “云帆!你是个天才!”

  扑向了他,我给了他热烈的一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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