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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浪花》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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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三月的黄昏。夕阳斜斜的从玻璃门外射了进来,在蓝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带。“云涛画廊”的咖啡座上几乎都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香醇的咖啡味。夕阳在窗外闪烁,似乎并不影响这儿的客人们喁喁细语或高谈阔论,墙上挂满的油画也照旧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和批评。看样子,春天并不完全属于郊外的花季,也属于室内的温馨。贺俊之半隐在柜台的后面,斜倚在一张舒适的软椅中,带着份难以描述的,近乎落寞的感觉:望着大厅里的人群,望着卡座上的情侣,望着那端盘端碗、川流不息的服务小姐们。他奇怪着,似乎人人兴高采烈,而他却独自消沉。事实上,他可能是最不该消沉的一个,不是吗?“如果不能成为一个画家,最起码可以成为一个画商!如果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最起码可以成为一个鉴赏家!”

  这是他多年以前就对自己说过的话。“艺术”要靠天才,不能完全靠狂热。年轻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只有狂热而缺乏天才,他用了很长久的时间才强迫自己承认这一点。然后面对现实的去赚钱,经商,终于开了这家“云涛画廊”,不止卖画,也附带卖咖啡和西点,这是生意经。人类喜欢自命为骚人雅士,在一个画廊里喝咖啡,比在咖啡馆中喝咖啡更有情调。何况“云涛”确实布置得雅致而别出心裁,又不像一般咖啡馆那样黑□□暗沉沉。于是,自从去年开幕以来,这儿就门庭若市,成为上流社会的聚集之所,不但咖啡座的生意好,画的生意也好,不论一张画标价多高,总是有人买。于是,画家们以在这儿卖画为荣,有钱的人以在这儿买画为乐。“云涛那儿卖的画嘛,总是第一流的!”这是很多人挂在嘴边的话。贺俊之,他没有成为画家,也没有成为艺术家,却成了一个很成功的,他自己所说的那个“最起码”!

  “云涛”是成功了,钱也越赚越多,可是,这份“成功”却治疗不了贺俊之的孤寂和寥落。在内心深处,他感到自己越来越空泛,越来越虚浮,像一个氢气球,虚飘飘的悬在半空,那样不着边际的浮荡着,氢气球只有两种命运,一是破裂,一是泄气。他呢?将面临哪一种命运?他不知道。只依稀恍惚的感到,他那么迫切的想抓住什么,或被什么所抓住。气球下面总该有根绳子,绳子的尽头应该被抓得紧紧的。可是,有什么力量能抓住他呢?云涛?金钱?虚浮的成功?自己的“最起码”?还是那跟他生儿育女,同甘共苦了二十年的婉琳,或是年轻的子健与珮柔?不,不,这一切都抓不住他,他仍然在虚空里飘荡,将不知飘到何时何处为止。

  这种感觉是难言的,也没有人能了解的。事实上,他觉得现代的人,有“感觉”的已经很少了,求“了解”更是荒谬!朋友们会说他:“贺俊之!你别贪得无厌吧!你还有什么不满足?成功的事业,贤慧的太太,优秀的儿女,你应有尽有!你已经占尽了人间的福气,你还想怎么样?如果连你都不满足,全世界就没有该满足的人了!”是的,他应该满足。可是,“应该”是一回事,内心的感触却是另外一回事。“感觉”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它不会和你讲道理。反正,现在,他的人虽然坐在热闹的“云涛”里,他的精神却像个断了线的氢气球,在虚空中不着边际的飘荡。

  电动门开了,又有新的客人进来了。他下意识的望着门口,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走了进来,夕阳像一道探照灯,把她整个笼罩住。她穿着件深蓝色的套头毛衣,一条绣了小花的牛仔裤,披着一肩长发,满身的洒脱劲儿。那落日的余晖在她的发际镶了一条金边,当玻璃门阖上的一刹那,无数反射的光点像雨珠般对她肩上坠落——好一幅动人的画面!贺俊之深吸了口气!如果他是个画家,他会捉住这一刹那。但是,他只是一个“最起码”!

  那女人径直对着柜台走过来了,她用手指轻敲着台面,对那正在煮咖啡的小李说:“喂喂,你们的经理呢?”

  “经理?”小李怔了一下:“哪一位经理?张经理吗?”

  “不是,是叫贺俊之的那个!”

  哦,贺俊之一愣,不自禁的从他那个半隐藏的角落里站了起来,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完全陌生的一张脸。一对闪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小巧的嘴。并不怎么美,只是,那眼底眉梢,有那么一股飘逸的韵味,使她整张脸都显得生动而明媚。应该是夕阳帮了她的忙,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她确实像个闪亮的发光体。贺俊之走了过去。“请问你有什么事?”他问,微笑着。“我就是贺俊之。”

  “哦!”那女人扬了扬眉毛,有点儿惊讶。然后,她那对闪烁的眸子就毫无顾忌的对他从头到脚的掠了那么一眼。这一眼顶多只有两三秒钟,但是,贺俊之却感到了一阵灼灼逼人的力量,觉得这对眼光足以衡量出他的轻重。“很好,”她说:“我就怕扑一个空。”“贵姓?”他礼貌的问。

  “我姓秦。”她笑了,嘴角向上一弯,竟有点儿嘲弄的味道。“你不会认得我。”她很快的说:“有人告诉我,你懂得画,也卖画。”“我卖画是真的,懂得就不敢说了。”他说。

  她紧紧的盯了他一眼,嘴角边的嘲弄更深了。

  “你不懂得画,如何卖画?”她咄咄逼人的问。

  “卖画并不一定需要懂得呀!”他失笑的说,对这女人有了一份好奇。“那么,你如何去估价一幅画呢?”她再问。

  “我不估价。”他微笑着摇摇头。“只有画家本人能对自己的画估价。”她望着他,嘴边的嘲弄消失了。她的眼光深不可测。

  “你这儿的画都是寄售的?”她扫了墙上的画一眼。

  “是的,”他凝视她。“你想买画?”

  她扬了扬眉毛,嘴角往上弯,嘲弄的意味又来了。

  “正相反!”她说:“我想卖画!”“哦!”他好惊奇。“画呢?”

  “就在门外边!”她说:“如果你肯找一个人帮我搬一搬,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哦!”他更惊奇了。“小李!”他叫:“你去帮秦小姐把画搬进来!”他转向那女人。“你请到后面的一间小客厅里来,好吗?”她跟着他,绕过柜台,走进后面的一间客厅里。这是间光线明亮、布置简单的房间,米色的地毯,棕色的沙发,和大大的落地长窗,垂着鹅黄色的窗帘。平时,贺俊之都在这房里会客,谈公事,和观赏画家们的新作。

  小李捧了一大叠油画进来了,都只有画架和画布,没有配框子,大约有十张之多,大小尺寸都不一样。那位“秦小姐”望着画堆在桌上,她似乎忽然有些不安和犹豫,她抬起睫毛,看了看贺俊之,然后,她大踏步的走到桌边,拿起第一张画,下决心似的,把画竖在贺俊之的面前。

  “贺先生,”她说:“不管你懂画还是不懂画,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接不接受这样的画,在你的画廊里寄售。”

  贺俊之站在那幅画的前面,顿时间,他呆住了。

  那是一幅巨幅的画,整个画面,是一片浩瀚的海景图,用的是深蓝的色调,海浪在汹涌翻滚,卷着浪花,浪花的尽头接着天空,天空是灰暗的,堆积着暗淡的云层,没有阳光,没有飞鸟,海边,露着一点儿沙滩,沙滩上,有一段枯木,一段又老又朽又笨拙的枯木,好萧索,好寂寞,好孤独的躺在那儿,海浪半淹着它。可是,那枯木的枝桠间,竟嵌着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那花瓣含苞半吐,带着一份动人心弦的艳丽。使那暗淡的画面,平添了一种难言的力量,一种属于生命的,属于灵魂的,属于感情的力量。这个画家显然在捕捉一些东西,一些并不属于画,而属于生命的东西。“它”是一件令人震撼的作品!贺俊之紧紧的盯着这幅画,好久好久,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而陷在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情绪里。半晌,他才在那画布角落上,看到一个签名:“雨秋”。

  雨秋!这名字一落进他的眼帘,立即唤起他一个强烈的记忆。好几年前,他曾看过这个名字,在一幅也是让他难忘的画上。他沉吟的咬住嘴唇,是了,那是在杜峰的家里,他家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是个很老很老的乡下老太婆,额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皱纹,面颊干瘪,牙齿脱落,背上背着很沉重的一个菜篮,压得她似乎已站不直身子;可是,她却在微笑,很幸福很幸福的微笑着,眼光爱怜的看着她的脚下,在她脚下,是个好小好小的孩子,面孔胖嘟嘟的,红润润的,用小手牵着她的衣襟。这幅画的角落上,就是“雨秋”两个字。当时,他也曾震撼过。也曾询问杜峰:

  “谁是雨秋?”“雨秋?”杜峰不经心的看了那幅画一眼。“是一个朋友的太太。怎样?画得很好吗?”

  “画的本身倒也罢了,”他沉吟的望着那幅画。“我喜欢它的意境,这画家并不单纯在用她的笔来画,她似乎在用她的思想和感情来画。”“雨秋吗?”杜峰笑笑。“她并不是一个画家。”

  谈话仿佛到此就为止了,那天杜家的客人很多,没有第二个人注意过那张画。后来,他也没有再听杜峰谈过这个雨秋。事实上,杜峰在墙上挂张画是为了时髦,他自己根本不懂得画。没多久,杜峰家里那张画就不见了,换上了一张工笔花卉。当贺俊之问起的时候,杜峰说:

  “大家都认为我在客厅挂一张丑老太婆是件很滑稽的事,所以我换了一张国画。你看这国画如何?”

  贺俊之没有答话,他怀念那个丑老太婆,那些皱纹,和那个微笑。而现在,“雨秋”这个名字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另一张画,另一张令人心灵悸动的作品。他慢慢的抬起眼睛来,望着那扶着画的女人,她正注视着他,他们的眼光接触了。那女人的黑眼珠深邃而沉着,她低声说:

  “这幅画叫《浪花》。”

  “浪花?”他喃喃的重复了一句,再看看画。“是浪花,也是‘浪’和‘花’,这名字题得好,有双关的意味。”他凝视那“秦小姐”:光洁的面颊,纤柔的下巴,好年轻,她当然不是“雨秋”。“朋友的太太”应该和他一样,是个中年人了。也只有中年人,才画得出这样的画,并不是指功力,而是指那种领悟力。“雨秋是谁?”他问:“你的朋友?母亲?”

  她的睫毛闪了闪,一抹诧异掠过了她的面庞,然后,她微笑了起来。“我就是雨秋,”她静静的说:“秦雨秋,本名本姓,本人。”

  他瞪着她。“怎么?”她不解的扬扬眉。“我不像会画画吗?”

  “我只是——很意外。”他呐呐的说:“我以为雨秋是个中年人,你——太年轻。”“年轻?”她爽然一笑。坦率的看着他。“你错了,贺先生,我并不年轻,不——”她侧了侧头,一绺长发飘坠在胸前,她把画放了下来。“不很年轻,我已经三十岁了,不折不扣,上个月才过的生日。”他再瞪着她。奇异的女人!奇异的个性!奇异的天份!他从不知道也有女性这样坦白自己的年龄,但是,她看来只像个大学生,一个年轻而随便的大学生!她不该画出“浪花”这样的画,她不应该有那样深刻的感受。可是,当他再接触到那对静静的、深恐的眸子时,他知道了,她就是雨秋!一个奇异的,多变的,灵慧的女人!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

  “你知道——”他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画。”

  “我知道。”她凝视着他:“你在杜峰家里,看过我的一幅《微笑》。听说,你认为那幅画还有点味道,所以,我敢把画带到你这儿来!怎么?”她紧盯着他,目光依旧灼灼逼人。“你愿意卖这些画吗?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卖画,我从没想过要卖画为生,这只是我的娱乐和兴趣。但是,现在我需要钱用,画画是我惟一的技能,如果——”她又自嘲的微笑。“这能算是技能的话。所以,我决心卖画了。”她更深的望着他,低声的加了几句:“我自视很高,标价不会便宜,所以,接受它以前,你最好考虑一下。”咬咬嘴唇,她很快的加了两句:“但是,拒绝它以前,你最好也考虑一下,因为——

  我不大受得了被拒绝。”贺俊之望着这个“雨秋”,他那样惊奇,那样意外,那样错愕……然后,一股失笑的感觉就从他心中油然升起,和这股感觉同时发生的,是一种叹赏,一种惊服,一种欣喜。这个雨秋,她率直得出人意表!

  “让我再看看你其他的画好吗?”他说。站在桌边,他一张张的翻阅着那些作品。雨秋斜倚在沙发上,沉吟的研究着他的表情。他仔细的看那些画,一张衰荷:在一片枯萎的荷田里,飘荡着残枝败叶及无根枯萍,却有一个嫩秧秧的小花苞在风中飘荡,标题竟是《生趣》。另一张寒云满天,一只小小的鸟在翱翔着,标题是《自由》。再一张街头夜景,一条好长好长的长街,一排路灯,亮着昏黄的光线,没有街车,没有路人,只在街的尽头,有个小孩子在踽踽独行,标题是《路》。他一张张翻下去,越看越惊奇,越看越激动。他发现了,雨秋迫切想抓住的,竟是“生命”本身,放下了画,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深深的看着雨秋。

  “我接受了它们!”他说。

  她深思的看着他。“是因为你喜欢这些画呢?还是因为我受不了拒绝?”她问。“是因为我喜欢你的画,”他清晰的说:“也是因为你受不了拒绝!”“哈!”她笑了起来,这笑容一漾开,她那张多变化的脸就顿时显得开朗而明快,“你很有趣,”她热烈的说:“杜峰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原来是杜峰介绍你来的,为什么不早说?”

  “你并不是买杜峰的面子而接受我这些画的,是吗?”

  “当然。”“那么,”她笑容可掬。“提他干嘛?”“哈,”这回轮到他笑了。“你很有趣,”他故意重复她的话。“杜峰真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

  她大笑了起来,毫无拘束,毫无羞涩,毫无造作的笑,这使他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这样一笑,一层和谐的、亲切的感觉就在两人之间漾开,贺俊之竟感到,他们像是认识了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了。笑完了,贺俊之望着她。

  “你必须了解,卖画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你的画能不能受欢迎,是谁也无法预卜的事。”

  “我了解。”她说,斜倚在沙发里,用手指绕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她的脸色一下子郑重了起来。“可是,如果你能欣赏这些画,别人也能!”“你很有信心。”他说。

  “我说过,我很自傲。”她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我是靠信心和自傲来活着的,但是,信心和自傲不能换得生活的必需品,现实比什么都可怕,没有面包,仅有信心和自傲是没有用的,所以,我的画就成为了商品。”

  “我记得——”他沉吟着:“你应该有人供养你的生活,我是指——”“我的丈夫?”她接口说:“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离婚了,一个独身的女人,要生活是很难的,你知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经离婚。”

  “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她洒脱的耸耸肩。“错误的结合,耽误两个人的青春,有什么意义?我丈夫要一个贤妻良母,能持家,能下厨房的妻子,我拿他的衬衫擦了画笔,又用洗笔的松节油炒菜给他吃,差点没把他毒死,他说在我莫名其妙的把他弄死之前,还是离我远远的好些,我完全同意。不怪他,我实在不是个好妻子。”

  他笑了。“你夸大其辞,”他说:“你不会那样糊涂。”

  她也笑了。“我确实夸大其辞。”她坦白的承认。“我既没有用他的衬衫擦画笔,也没有用松节油毒他,但是,我不是个好妻子却是真的,我太沉迷于梦想、自由、和绘画,他实在受不了我,因此,他离我而去,解脱了他,也解脱了我。他说,他是劫难已满。”她笑笑,手指继续绕着头发,她的手指纤细、灵巧、而修长。“你瞧,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了你!”

  “你的父母呢?”他忍不住往下探索。“他们不会忍心让你生活困难的吧?”“父母?”她蹙蹙眉头。“他们说我是怪物,是叛逆,是精神病,当我要结婚的时候,父母都反对,他们说,如果我嫁给那个浑球,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我说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嫁定了浑球。结婚后,父母又都接受了那个浑球,而且颇为喜欢他。等我要离婚的时候,他们又说,如果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离婚,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我说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生活在一起,等于慢性自杀,于是,我离了婚。所以,父母和我断绝了两次关系。我不懂……”她颦眉深思。“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父母有问题?而且,我到现在也没闹清楚,我那个丈夫,到底是浑球,还是优秀青年!”

  他再一次失笑。“你的故事都很特别。”他说。

  “真特别吗?”她问,深沉的看着他。“你不觉得,这就是人类的故事吗?人有两种,一种随波逐流,平平稳稳的活下去就够了,于是,他是正常的,正常的婚姻,正常的职业,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老,正常的死。另一种人,是命运的挑战者,永远和自己的命运作对,追求灵魂深处的真与美,于是,他就一切反常,爱的时候爱得要死,不爱的时候不肯装模作样,他忠于自己,而成了与众不同。”她顿了顿,眼睛闪着光,盯着他。“你是第一种人,我是第二种。可是,第一种人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他一震,蹙起眉头,他迎视着她的目光,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已经看穿了他,一直看进他灵魂深处里去了。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你或者对,但是,第二种人,也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她愣了愣,惊愕而感动。

  “是的,”她低低的说:“你很对。我们谁都不知道,人类真正的幸福在什么地方?也都不知道,哪一种人是真正幸福的。因为,心灵的空虚——好像是永无止境的。”她忽然跳了起来,把长发往脑后用力一甩,大声说:“天知道,我怎么会和你谈了这么多,我要走了!”

  “慢一点!”他喊:“留下你的地址、电话,还有,你的画——你还没有标价。”“我的画,”她怔了片刻。“它们对我而言,都是无价之宝,既然成了商品,随你标价吧!”她飘然欲去。

  “慢一点,你的地址呢?”

  她停住,留下了地址和电话。

  “卖掉了,马上通知我,”她微笑着说。“卖不掉,让它挂着,如果结蜘蛛网了,我会自动把它搬回去的!”她又转身欲去。“慢一点,”他再喊。“怎么?还有什么手续要办吗?”她问。

  “是的,”他咬咬嘴唇:“我要开收据给你!”

  “免了吧!”她潇洒的一转身。“完全不需要,我信任你!”

  “慢一点,”他又喊。她站着,深思的看着他。

  “我能不能——”他嗫嚅着:“请你吃晚饭?”

  她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折回来,坐回沙发上。

  “牛排?”她扬着眉问:“小统一的牛排,我闻名已久,只是吃不起。”“牛排!”他热烈的笑着:“小统一的牛排,我马上打电话订位。在吃牛排以前,你应该享受一下云涛著名的咖啡。”

  她微笑着,深靠进沙发里。窗外的暮色已经很浓很浓了,是一个美好的,春天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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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6-30
20



  五月初,晓妍终于回到了父母的家里。

  事先,雨秋已经打了电话给她的姐姐,当雨晨接到电话的时候,连声音都抖颤了,她似乎不大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五年来,她也曾好几次努力,想把这女儿接回家里。但是,晓妍连电话都不肯听,强迫她听,她就在电话里叫着喊:

  “妈,你就当我已经死了!”

  而这次,雨秋却在电话中说:

  “晓妍想回家了,她问,你们还欢不欢迎她回去?”

  雨晨握着电话的手直发抖,她的声音也直发抖:

  “真的吗?她真愿意回来吗?你不是骗我吗?欢不欢迎?啊,雨秋,”她啜泣起来:“我已经等了她五年了!她肯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我那么爱她,怎么会不欢迎?她是我亲生的女儿呵!”“大姐,”雨秋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她这次愿意回家,要归功于一个男孩子,他名叫贺子健。这孩子优秀、能干、聪明、而热情。你必须有个心理准备,你不止是接女儿回家,同时,你要接受晓妍的男朋友。这次,她是认真的恋爱了,不再是儿戏,不再是开玩笑。晓妍,她已经长大了。不是孩子了。”“我懂,我懂,我都懂!”雨晨一叠连声的说:“你放心,雨秋,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待她了,我会试着去了解她,去爱她,去和她做朋友。这些年来,你不知道我多痛苦,我反省又反省,想了又想,说真的,我以前是太过份了,但是,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呀!我不知道是什么阻碍了我们,我不知道……”“我想,”雨秋说:“你和她两个人,都要合力去搭那条桥,总有一天,你们会把桥搭成功的!”

  “什么桥?”雨晨不解的问。

  “应该叫什么桥?叫爱之桥吧!”雨秋深沉的说。“你们之间隔着一条河,晓妍想回家去搭桥,她很认真,我希望——

  大姐,你一定要合力搭这座桥。因为我要走了,她是我惟一所牵挂的,如果你让这座桥坍掉,那么,再也没有一个姨妈可以挺身而出,来帮助她找回自己了。”

  “雨秋,”雨晨的声音里带着哽塞,带着真诚的感激。“谢谢你照顾她这么多年。”“别骂我带坏了她,就好了。”雨秋苦涩的笑笑。“不过,晓妍跟着我,从来没出过一点儿岔,可见得,管孩子并不一定要严厉才收效。可能,了解、欣赏、同情与爱心,比什么都重要。大姐,”她沉吟片刻。“晓妍,还给你了,好好爱她,她一直是个好孩子。”雨晨忍不住哭了起来。

  “不止她是个好孩子,”她哭着说:“雨秋,你也是个好姨妈!”“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雨秋低叹着说:“看样子,时间磨练了我们,也教育了我们。这些年来,你不会想到,孩子们成熟得多么快,今天的年轻人,都足以教育我们了!”

  挂断了电话,她沉思了很久。家,已经变得很零乱了,因为她即将离去,所有的东西都装箱打包,整个客厅就显得空空落落的。晓妍当晚就回了家,陪她去的,不是雨秋,而是子健。那晚,晓妍踏着初夏的晚风,踟蹰在家门口,一直不敢伸手按门铃。子健伴着她,在街灯下来来往往的行走着,最后,子健把晓妍拉过来,用胳膊圈着她,他定定的望着她的眼睛,温柔而坚定的说:“晓妍,门里面不会有魔鬼,我向你保证,五年来,你一直想面对属于你的真实,现在,你该拿出勇气来了,你从什么地方逃跑的,你回到什么地方去!晓妍,按铃吧!别怕,按铃吧!”晓妍凝视着子健的眼睛,终于伸手按了门铃。

  是雨晨自己来开的门,当门一打开,她眼前出现了晓妍那张年轻、动人、青春、而美丽的脸庞时,她愣住了。晓妍的眼里有着瑟缩,有着担忧,有着恐惧,还有着淡淡的哀愁,和浓浓的怯意。可是,等到母亲的脸一出现,她就只看到雨晨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然后,她看到母亲眼里突然涌上的泪水,她立即忘了恐惧,忘了担忧,忘了怯场,忘了瑟缩。张开手臂,她大喊了一声:

  “妈!”就一下子投入了雨晨的怀里,雨晨紧紧紧紧的抱着她,抱得那么紧,好像生怕她还会从她怀中消失,好像怕她抱着的只是一个幻象,一个错觉。眼泪像雨水般从她脸上奔流而下,久久久久,她无法发出声音,然后,她才用手颤栗的摸索着女儿的头发、颈项、和肩膀,似乎想证实一下这女儿还是完完整整的。接着,她哆哆嗦嗦的开了口:

  “晓妍,你……你……还生妈妈的气吗?你……你……你知道,妈等你……等得好苦!”

  “妈妈呀!”晓妍热烈的喊了一声:“我回来,因为,我知道我错了!妈妈,你原谅我吗?允许我回来吗?”

  “哦,哦,哦!”雨晨泣不成声了。她把女儿紧压在她胸口,然后,她疯狂般的亲吻着女儿的面颊和头发,她的泪和晓妍的泪混在一起。半晌,她才看到那站在一边的,带着一脸感动的情绪,深深的注视着她们的子健。她对那漂亮的男孩伸出手去:“谢谢你,子健,”她说:“谢谢你把我女儿带回家来。现在,让我们都进去吧,好吗?”

  他们走了进去,子健返身关上了大门,他打量着这栋简单的,一楼一底的二层砖造洋房,考虑着,这门内是不是无沟无壑,无深谷,无海洋,然后,他想起雨秋的话:

  “事在人为,只怕不做,不是吗?”

  不是吗?不是吗?不是吗?雨秋爱用的句子。他跟着那母女二人,跨进了屋内。同一时间,雨秋只是在家中,整理着她的行装。“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她模糊的想着,苦涩的折叠着每一件衣服,收拾着满房间的摆饰,和画纸画布。“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她摘下了墙上的画,面对着那张自画像,她忽然崩溃的坐进沙发里,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哦,秦雨秋,秦雨秋,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一生叛变,为什么到最后,却要向传统低头?她凝视着自己的自画像,翻转画框,她提起笔来,在后面龙飞凤舞的写了几行字,再翻过来,她注视着那绿色的女郎,半含忧郁半含愁,这就是自己的写照。李凡,李凡,在海的彼岸,有个人名叫李凡,她默默的出起神来。

  门铃忽然响了,打破了一屋子的寂静,她一惊,会是晓妍回来了吗?那斗鸡般不能相容的母女,是不是一见面又翻了脸?她慌忙跑到大门口,一下子打开了房门。

  门外,贺俊之正挺立着。

  她怔了怔,血色立刻离开了嘴唇,他看来萧索而憔悴,落魄而苍凉。“我还能不能进来坐一坐?”他很礼貌的问。

  她的心一阵抽搐,打开门,她无言的让向一边。他跨进门来,走进了客厅,他四面张望着。

  “你是真的要走了。”他说。

  她把沙发上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移开,腾出了空位,她生涩的说:“坐吧!我去倒茶!”她走进厨房,一阵头晕猛烈的袭击着她,她在墙上靠了一靠,让那阵晕眩度过去。然后,她找到茶杯,茶叶,热水瓶。冲开水的时候,她把一瓶滚开水都倾倒在手上,那灼热的痛楚使她慌忙的摔下了水壶,“哐啷”一声,水壶碎了,茶杯也碎了。俊之直冲了进来,他一把握住了她烫伤了的手,那皮肤已迅速的红肿了起来。他凝视那伤痕,骤然间,他把她紧拥进自己的怀里,他颤栗的喊:

  “雨秋,雨秋!留下来!还来得及!请不要走!请你不要走!”眼泪迅速的冲进了她的眼眶。不不!她心里在呐喊着:不要这样!已经挣扎到这一步,不能再全军覆没,可是,呐喊归呐喊,挣扎归挣扎,眼泪却依然不受控制的奔流了下来。手上的痛楚在扩大,一直扩大到心灵深处。于是,那晕眩的感觉就又回来了,恍惚中,屋子在旋转,地板在旋转,她自己的人也在旋转。她软软的靠进俊之的胳膊里,感到他胳膊那强而有力的支持,她昏昏沉沉的说:

  “你不该来的,你何苦要来。”

  似乎,这是一句很笨拙的话,因为,他一把抱起了她,把她抱回客厅,放在沙发上,他跪在沙发面前,一语不发,就用嘴唇紧紧的吻住了她。她无法挣扎,也无力挣扎,更无心挣扎。因为,她的心已疯狂的跳动,她的头脑已完全陷入昏乱,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已经飘到了层云深处。那儿,云层软绵绵的包围住了她,风轻柔柔的吹拂着她。她没有意识了,没有思想了,只是躺在云里,一任那轻风把她吹向天堂。终于,他的头抬了起来,他的眼睛那样明亮,那样燃烧着疯狂的热情。她在泪雾中凝视着他,想哭,想笑,不能哭,也不能笑——都会泄露太多的东西。可是,难道自己真没有泄露什么吗?不不,已经泄露得太多太多了。真实,是你自己永远无法逃避的东西。他用手温柔的拂开她面颊上的发丝。他低语:

  “你可以搬一个家,我们去买一栋小巧精致的花园洋房,你喜欢花,可以种满花,长茎的黄色小花!东西既然都收好了,不必再拿出来,我会尽快去买房子,完全按你喜欢的方法来布置。”她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黯然微笑着说:

  “你想干什么?金屋藏娇?”

  “不。”他摇头,深深的望着她,简单的说:“娶你!”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她的手,继续温柔的抚摸着他的面颊。她知道,现在要做任何掩饰都已经晚了,她的眼睛和心灵已说了太多太多的言语。

  “俊之,”她轻轻摇头。“我不要和你结婚,也不要你金屋藏娇。”他凝视她。“你要的,”他说:“因为你要我。”

  她咬住了嘴唇,他用手指轻柔的抚弄她的唇角。

  “不要咬嘴唇,”他说:“你每次和自己挣扎的时候,你会把嘴唇咬得出血。”“哦,俊之!”她把头转向沙发里面。“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他把她的头扳转过来。

  “雨秋,”他低低的喊:“不要讨饶!只请你——救救我吧!好不好?”哦!她深抽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她用手环绕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向了自己,立刻,他们的嘴唇胶着在一起了!怎样痛楚的柔情,怎样酸涩的需索,怎样甜蜜的疯狂!天塌下来吧!地球毁灭吧!来一个大地震,让地壳裂开,把他们活埋进去,那时候,就没有人来和她讲“对”与“错”,“是”与“非”,以及“传统”和“道德”,“畸恋”和“反叛”……种种问题了。她放开了他。没有地震,没有海啸,没有山崩地裂,世界还是存在着,人类还是存在着,问题也还是存在着。她轻叹了一声:“俊之,你要我怎么办?我一生没有这么软弱过。”

  “交给我来办。好不好?”他问。

  她沉思片刻,她想起晓妍和子健,珮柔和江苇,那两对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那两对充满了机智、热情、与正义感的年轻人!她猛的打了个冷战,脑筋清醒了,翻身而起,她坐在沙发上,望着俊之。“俊之,你知道,一切已经不能挽回了!”

  “世界上没有不能挽回的事!”他说。

  “太晚了!都太晚了!”她说。

  “不不!”他抓着她的手。“追求一份感情生活,永不太晚。雨秋,我真傻!那天在海滩上,我完全像个傻瓜!我居然会相信你,我真愚不可及!还好,还不太晚,你还没有走!雨秋,我们再开始,给我机会!雨秋,不晚,真的不晚,我们再开始……”“晚了!”她拚命摇头。“我必须走!他在海的那边等我,我不能失言!”“你能!”他迫切的喊:“雨秋,你为什么要做违背本性的事!你根本不爱他,不是吗?”

  “违背本性,却不违背传统道德,”她幽幽的说:“我生在这个时代,必须违背一样,不能两样兼顾!我选择了前者,就是这么回事!”“雨秋,这是你的个性吗?”

  “我的个性在转变,”她低语,“随着时间,我的个性在转变,我必须屈服在传统底下,我没办法,或者,若干年后,晓妍他们那一代,会比我勇敢……我实在不是一个很勇敢的女人,敢于对传统反叛的人,不止需要勇敢,还需要一颗很硬的心。我缺少那颗心,俊之。”

  “我不懂你的话!”俊之苍白着脸说:“你完全前后矛盾。”

  “你懂的,”她冷静的说:“因为你也缺少那颗心,你无法真正抛弃你的妻子儿女,对不对?”她的眼睛灼灼逼人的望着他。“如果你太太因此而死,你会愧疚终身,她将永远站在我和你之间,不让我们安宁。俊之,我爱你,因为你和我一样矛盾,一样热情,一样不顾一切的追求一份爱情生活,却也和我一样,缺少了一颗很硬的心。俊之,别勉强我,”她摇头,语重而心长。“别破坏我心中对你的印象。现在,我离开你,是我的躯壳,如果你破坏了那个好印象,我离开你的时候,就是彻彻底底的了。”他凝视她,在这一瞬间,他懂了!他终于懂了!他完全了解了她的意思。太晚了!是的,太晚了!无论如何,他抛不掉已经属于他的那一切:婚姻、子女、家庭、妻子。他永远抛不掉!因为他没有那颗铁石心肠!他瞪视着她,两人相对凝视,彼此搜索着彼此的灵魂,然后,骤然间,他们又紧紧的、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了。

  夜,静静的流逝,他们不忍分离,好久好久,夜深了。她说:“你回去吧!”“你什么时候走?”他低问。

  “最好你不要知道。”“那个人,”他咬紧牙关:“很爱你吗?”

  “是的。”“很了解你吗?”“不是的。”她坦率的说:“爱不一定要了解,不了解的爱反而单纯。我爱花,却从不了解花。”她一眼看到桌上那张画像,她拿起来,递给他:“一件礼物。”她说:“我只是这样一张画,现代的、西方的技巧,古典的、中国的思想。当我在这张西画上题古人的诗词时,我觉得滑稽,却也觉得合适。你懂了吗?我,就是这样的。又西方,又东方;又现代,又古典;又反叛,又传统——一个集矛盾于大成的人物。你喜欢她,你就必须接受属于她的、所有的矛盾。”

  他深思的、心碎的、痛楚的望着她,然后,他接过那张画,默默的望着那画中的女郎,半含忧郁半含愁,半带潇洒半带柔情。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他无意间翻过来,看到那背面,写着两行字: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抬起眼睛来,深深的望着她,四目相瞩,心碎神伤。她悄然的移了过去,把头慢慢的倚进了他的怀里。

  三天后,雨秋离开了台湾。

  船,是在基隆启航,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船期,也没告诉任何人,她的目的地。可是,当船要启航之前,晓妍和子健,珮柔和江苇,却都赶来了。两对出色的年轻人,一阵热情的拥抱和呼喊,她望着他们,心中酸楚,而热泪盈眶。

  珮柔手里拿着一幅大大的油画,她送到雨秋面前来,含泪说:“爸爸要我把这个送给你!”

  她惊讶的接过那幅画,愣了。那是她那张《浪花》,在云涛挂出来一个星期以后,俊之就通知她卖掉了。她愕然片刻,喃喃的说:“我以为——这幅画是卖掉了的。”

  “是卖掉了。”珮柔说:“买的人是爸爸,这幅画始终挂在爸爸私有的小天地里——他的书房中。现在,这幅画的位置,换了一幅绿色的水彩人像。爸爸要我把它给你,他说,他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了。”

  雨秋望着珮柔。“他生命里,不再需要这幅《浪花》了,”她含泪说,唇边带着一个软弱的微笑。“他有你们,不是吗?你们就是他的浪花。”“他还有一张绿色的水彩人像。”珮柔说。

  雨秋深思的望着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将是一串大的浪花。他们太聪明,太敏感,太有思想和勇气。晓妍走过去,悄悄的扯了雨秋的衣服一下。

  “姨妈,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好的。”雨秋把她揽向一边。

  晓妍抬起睫毛来,深切的凝视着她。

  “姨妈,”她低声问:“真有一个李凡吗?”

  她震动了一下。“什么意思?”她问。“没有李凡,是不是?”晓妍紧盯着她。“你并不是真正去投奔一个男人,你永不会投进一个没有爱情的男人的怀里。所以,你只是从贺伯伯身边逃开,走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而已。”

  雨秋抚弄着晓妍的短发。

  “晓妍,”她微笑的说:“你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以后,再也不会哭着找姨妈了。”她揽紧了她。“回家,过得惯吗?”

  “我在造桥,”她说:“我想,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很好的造桥工程师。”雨秋笑了。江苇大踏步的跨了过来。

  “秦阿姨,你们讲够了没有?”

  雨秋回过头来。“秦阿姨,”江苇说:“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一句我生平不肯对任何人说的话:我佩服你!秦阿姨!”

  雨秋眼中,泪光闪烁。

  子健也往前跨了一步:

  “再说什么似乎很多余,”他说,望着雨秋。“可是,依然不能不说。姨妈,我和珮柔,我们对你衷心感激。你不知道这份感激有多深!”是吗?她望着这一群孩子们,泪珠一直在眼眶中打转。船上,已几度催旅客上船了,她对他们挥挥手。“是”与“非”,“对”与“错”,现在都不太重要了,她只说了一句:

  “好自为之!你们!”然后,拿着那幅《浪花》,她上了船。

  船慢慢的离港了,慢慢的驶出了码头,她一直不愿回到船舱里去,站在甲板上,她眺望着港口变小变远,变得无影无踪。几只海鸥,绕着船飞来飞去。她想起晓妍问的话,真有一个李凡吗?然后,她想起苏轼的词里有: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句子,是的,拣尽寒枝不肯栖!此去何方?她望着那些海鸟,此去何方?海浪在船下汹涌,她看着那些浪花,涛涛滚滚,汹汹涌涌,浪花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她看到手里那幅画了,从此,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了。举起那幅画来,她把它投进了海浪里。那幅画在浪花中载沉载浮,越飘越远,只一会儿,《浪花》就被卷入了浪花里。她又想起那支歌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笑世人神魂颠倒;

  看古今多少佳话,都早被浪花冲了。”

  浪花一直在汹涌着,汹涌着,汹涌着。

  ~全文完~

  一九七四年三月十日夜初稿脱稿

  一九七四年四月五日晚修正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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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30
19



  时间流了过去,转瞬间,春天又来了。

  这段时间,对俊之而言,是漫长而难耐的,生活像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担子,沉重的压在他的肩上。“离婚”之议,在儿女的强烈反对下,在婉琳的泪眼凝注下,在传统的观念束缚下,被暂时搁置下来了。雨秋随着春天的来临,越变越活泼,越变越外向,越变越年轻,越变越难以捉摸。她常常终日流连在外,乐而忘返,即使连晓妍,也不知道她行踪何在。俊之似乎很难见到她了,偶然见到,她一阵嘻嘻哈哈,就飘然而去,他根本无法和她说任何知心的言语。他开始觉得,她和他之间,在一天比一天疏远,一天比一天陌生。而这疏远与陌生,是那么逐渐的、无形的、莫名其妙的来临了。

  四月,阳光温暖而和煦,冬季的寒冷已成过去,雨季也早已消失。这天,俊之一早就开了车来找雨秋。再也不能容忍她那份飘忽,再也不甘愿她从他手中溜去。他一见面就对她说:“我准备了野餐,我们去郊外走走!”

  “好呀!”雨秋欣然附议。“我叫晓妍和子健一块儿去,人多热闹点儿!”“不!”俊之阻止了她。“不要任何人,只有我和你,我想跟你谈一谈。”她愣了愣。“也好,”她笑着说:“我也有事和你商量,也不换衣服了,我们走吧!”拿起手提袋,她翩然出门,把房门重重的阖拢。

  他望着她,一件黑色的麻纱衬衫,一条红色的喇叭裤,长发披泻,随风摇曳。就那么简简单单的装束,她就是有种超然脱俗的韵味。他心中低叹着,天知道,他多想拥有她!如果命运能把她判给他,他宁愿以他所有其他的东西来换取。因为,幸福是围绕着她的;她的笑容,她的凝视,她的豪放,她的潇洒,她的高谈阔论,或她的低言细语,她的轻颦浅笑,或她的放怀高歌……啊,幸福是围绕着她的!她举手,幸福在她手中;她投足,幸福在她脚下;她微笑,幸福在她的笑容里;她凝眸,幸福在她的眼波中。人,怎能放走这么大的幸福!他要她!他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纤维,每一分思想,每一缕感情,都在呼唤着她的名字:雨秋,雨秋,那全世界幸福的总和!上了车,他转头望她。

  “到什么地方去?”“海边好吗?”她说,“我好久没有见到浪花。”

  他心中怦然一动,没说话,他发动了车子。

  车子沿着北部海岸,向前进行着,郊外的空气,带着原野及青草的气息,春天在车窗外闪耀。雨秋把窗玻璃摇了下来,她的长发在春风中飞舞,她笑着用手压住头发,笑着把头侧向他,她的发丝拂着他的面颊。

  他看了她一眼。“你今天心情很好。”他说。

  “我近来心情一直很好,你不觉得吗?”她问。

  “是吗?”他看了她一眼。“为什么?”

  “事业、爱情两得意,人生还能多求什么?”她问,语气有一点儿特别。他看看她,无法看出她表情中有什么特殊的意味。但是,不知怎的,他却觉得她这句话中颇有点令人刺心的地方。他不自禁的想起牛排馆中那一夜,她醉酒的那一夜,他轻叹一声,忽然觉得心头好沉重。

  “怎么了?”她笑着问:“干嘛叹气?”

  他伸过一只手来,握住她的手。

  “我觉得对你很抱歉。”他坦白的说:“不要以为我没把我们的事放在心上……”“请你!”她立即说:“别杀风景好吗?你根本没有任何地方需要对我道歉。我们在一起,都很开心,谁也不欠谁什么,谈什么抱歉不抱歉呢!”他蹙起眉头,注视了她一眼。他宁愿她恨他,怨他,骂他,而不要这样满不在乎。她看着车窗外面,好像全副精神都被窗外的风景所吸引了。忽然间,她大喊:

  “停车,停车!”他猛然煞住车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她打开车门,翩然下车,他这才注意到,路边的野草中,开了一丛黄色的小雏菊。她喜悦的弯下身子,采了好大的一束。然后,她上了车,把一朵雏菊插在鬓边的长发里,她转头看他,对他嫣然微笑。“我美吗?”她心无城府的问。

  他低叹了一声。“你明知道的!”他说:“在我眼光中,全世界的美,都集中于你一身!”她微微一震,立刻笑了起来。

  “这种话,应该写到小说里去,讲出来,就太肉麻,也太不真实了!”他瞪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按捺了下去。他沉默了,忽然感到她离他好远,她那样心不在焉,潇洒自如,又那样莫测高深,他的心脏开始隐隐作痛。而她,握着那一把雏菊,她拨弄着那花瓣,嘴里轻轻的哼着歌曲。

  车子停在海边,这不是海的季节,海风仍强,吹在身上凉飕飕的,整个沙滩和岩石边,都寂无人影。

  他们下了车,往沙滩上走去,他挽着她,沙滩上留下了两排清楚的足迹。浪花在翻卷,在汹涌,在前推后继。她走向岩石,爬上了一大块石头,她坐了下来,手里仍然握着花束,她的眼光投向了那广漠的大海。海风掀起了她的长发,鼓动了她的衣衫,她出神的看着那海浪,那云天,那海水反射的粼光,似乎陷进了一份虚渺的沉思里。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阳光很好,但是,风在轻吼,海在低啸,浪花在翻翻滚滚。

  “想什么?”他柔声问,用手抚弄她那随风飞舞的发丝。感到她的心神飘忽。她默然片刻。“我在想,下个月的现在,我在什么地方?”终于,她平平静静的说,看着海面。“什么?”他惊跳。“当然在台湾,还能在哪里?”

  她转过头来了,她的眼光从海浪上收了回来,定定的看着他。眼底深处,是一抹诚挚的温柔。

  “不,俊之,我下月初就走了。”

  “走了?”他愕然的瞪大眼睛。“你走到哪里去?”

  “海的那一边。”她说,很平静,很安详。“我早已想去了,手续到最近才办好。”他凝视她,咬住牙。“不要开这种玩笑,”他低声说,紧盯着她。“什么玩笑都可以开,但是,不要开这种玩笑。”

  “你知道我没开玩笑,是不是?”她的眼光澄澈而清朗。“我又何必和你开玩笑呢?我告诉你,世界好大,而我是一只大鸟,海阔天空,任我遨游。我是一只大鸟,现在,鸟要飞了。”“不不,”他拚命摇头,心脏一下子收缩成了一团,血液似乎完全凝固了。“你哪儿也不去!雨秋,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自从那晚在牛排馆之后,你就没有快乐过。你以为我和你逢场作戏,你心里不开心,你就来这一套!不不,雨秋,”他急促起来。“我答应你,我会尽快解决我的问题,但是,你不会离开。你要给我一段时间,给我一个机会”

  “俊之!”她蹙起眉头,打断了他。“你在说什么?你完全误会了!我对你从没有任何要求,不是吗?我并没有要你解决什么问题,我和你之间,一点麻烦也没有,一点纠葛也没有,不是吗?”

  他瞪着她,死命的瞪着她。

  “雨秋!”他哑声喊:“你怎么了?”

  “我很好呀!”雨秋大睁着一对明亮的眸子。“很开心,很快乐,很自由,很新奇……因为我要到另一个天地里,去找寻更多的灵感。”他怔怔的望着她。“你的意思是说,你将到海外去旅行一段时间?去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好,”他点点头:“你能不能等?”

  “等?等什么?”“我马上办手续,陪你一起去。”

  她凝视他,然后,她掉转头来,望着手里的花朵。

  “你不能陪我去,俊之。”

  “我能的!”他急切的说:“我可以把云涛的业务交给张经理,我可以尽快安排好一切……”

  “可是,”她静静的说:“李凡不会愿意你陪我去!”

  “李凡?”他大大一震:“李凡是个什么鬼?”

  “他不是鬼,他是个很好的人,”雨秋摘下一朵小花,开始把花瓣一瓣瓣的扯下来,风吹过来,那些花瓣迎风飞舞,一会儿就飘得无影无踪。“你忘了吗?他是个华侨,当我开画展的时候,他曾经一口气买了我五张画!”

  “哦,”俊之的心沉进了地底,他挣扎着说:“我记得了,那个土财主!”“他不是土财主,他有思想,有深度,有见解,有眼光,他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哦!”他盯着她。“我不知道,他最近又来过台湾吗?”“是的,来了两星期,又回去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怪不得她神秘莫测,怪不得她满面春风,怪不得!怪不得!他的手抵着岩石,那岩石的棱角深深的陷进他的肌肉里。

  “这么说来,”他吸进一口冷风。“你并不是去旅行?而是要去投奔一个男人?他的旅馆和金钱,毕竟打动了你,是不是?”她望着她。“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她继续撕着花瓣。“我确实是去投奔他,你知道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他的人,我喜欢他!”他狠狠的望着她。“你同时间能够喜欢几个男人?”他大声问。

  “俊之?”她的脸色发白了。“你要跟我算帐吗?还是要跟我吵架?我和你交往以来,并没有对你保证过什么,是不是?我既不是你的妻子,又不是你的小老婆,你要我怎么样?只爱你一个?永不变心?假若我是那样的女人,我当初怎么会离婚?你去问问杜峰,你打听打听看,秦雨秋是怎样的女人!我们好过一阵,谁也没欠谁什么,现在好聚好散,不是皆大欢喜?”他重重的喘着气,眼睛发直,面色惨淡。

  “雨秋!这是你说的?”他问。

  “是我说的!”“每句都是真心话?”“当然。”她扬扬眉毛。

  他注视着她,不信任的注视着她,他眼里充满了愤怒、懊丧、悲切,和深切的哀痛。半晌,他只是瞪着她而不说话,然后,他闭了闭眼睛,重重的一甩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开始急促的,恳求的,满怀希望的说:

  “我知道了,雨秋,整个故事都是你编出来的!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这么久,我没有给你一个安排,你心里生气,嘴里又不愿意讲,你就编出这么一个荒谬的故事来骗我!雨秋!你以为我会相信,不不,我不会信的!雨秋,我知道有一个李凡,我也知道他会追求你,但是,你不会这么快就变心。雨秋,你不去美国,你要留下来,我保证,我明天就离婚,明天就离!你真要去美国,我们一起去,我们去度蜜月,不止去美国,我们还可以去欧洲,你画画,我帮你背画架!”他的眼睛明亮,闪烁着心灵深处的渴望。“好不好?雨秋,我们一起去!”他握紧她的手腕,摇撼着她。“我们一起去!回来之后,我帮你再开一个画展,一个更大的、更成功的画展!”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风吹着她的眼睛,她不得不半垂着睫毛,那眼珠就显得迷迷□□起来。

  “我抱歉……”她低低的说。

  “不是你抱歉,”他很快的打断她:“是我抱歉,我对不起你,我让你受了委屈,你那么要强好胜,你不会讲。但是,我知道,你受了好多好多委屈。雨秋,我弥补,我一定弥补,我要用我有生之年,来弥补你为我受的委屈,只求你一件事,不要离开我!雨秋,不要离开我!”

  “如果我真受了什么委屈,”她轻声的说:“你这一篇话,已足以说服我,让我留下来。但是,很不幸,俊之,你必须接受一个事实,我这种女人,天生无法安定,天生不能只属于一个男人。我太活跃,太不稳定,太好奇,太容易见异思迁,我是个坏女人。俊之,我是个坏女人。”

  “不是!不是!你不是!”他疯狂的摇头。“你只是在生我的气!”她盯着他,骤然间,她冒火了。

  “我一点也没有生你的气!”她恼怒的大喊,无法控制的大喊。挣开了他的手。“你为什么不肯面对现实?像你这样的大男人,怎么如此娘娘腔?”她的眼眶胀红了。“你一定要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不爱你了,是不是?你难道不懂吗!我另外有了男朋友!我爱上了别人!”她喊得那样响,声音压过了海涛,压过了风声。“我要走!不是因为你没有离婚,而是因为另外有一个大的力量在吸引我,我非去不可!我爱上了他!你懂了吗?”俊之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她,他呆了,怔了,血色离开了他的嘴唇,他呆呆的坐着,一动也不动。她注视他,他一直不动,就像一块他们身边的岩石。她泄了气,不自禁的软弱了下来,她苦恼的蹙蹙眉,轻唤了一声:

  “俊之?”他依然不动,似乎充耳不闻。她摸摸他的手。担忧的叫:

  “俊之?”他仍然不动。她在他耳边大吼:

  “俊之!”他惊醒了,回过神来。

  “哦,雨秋?”他做梦似的说:“你刚刚在说什么?”“不要装听不见!”她又生气了:“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想一再重复!”“是的,你说得很清楚了,”他喃喃的自语。“你爱上了李凡,一个百万富翁!你要到美国去嫁给他,至于我和你的那一段,已经是过眼云烟,你在寂寞时碰到我,用我来填充你的寂寞,如今事过境迁。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汉,应该洒脱的甩甩头,表示满不在乎。”他瞪着她,眼光倏然间变得又锐利,又冷酷。“是吗?雨秋?”“随你怎么说,”雨秋垂下眼睛。“我不想为自己说任何话。反正,事实上,我有了另外一个男人,再怎么自我掩饰,都是没有用的事,我一生,就没办法做到用情专一。总之,我希望我们好聚好散,谁也别怨谁。”

  “放心,”他冷冷的说:“我不会怨你!要怨,也只能怨我自己!怨我的傻,怨我的执着,怨我的认真!”他站起身来,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天下有我这种傻瓜,活到四十几岁,还会迷信爱情!很好,雨秋,你最起码做了一件好事,你教育了我!这些年来,我像个天真的孩子,当杜峰他们寻花问柳的时候,我嘲笑他们,因为我盲目的崇拜爱情!现在,我知道什么叫爱情了。”雨秋也站起身来,她手里那一束花,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揉成了碎片纷纷。她凝视他,忍不住神情恻然。

  “俊之,请你不要太难过,无论如何,你有个好太太,有两个优秀的儿女,这,应该足以安慰你了……”

  他顿时一把抓住了她,他的眼光惊觉而凌厉。

  “好了,雨秋。”他哑声说:“不演戏了!告诉我,是谁去找过你?我太太?子健?还是珮柔?是谁要你这样做?告诉我!别再对我演戏!”她颤栗了一下,他没有忽略她这一下颤栗,立即,他一把拥住了她,把她紧紧的抱在他怀里,俯下头,他捉住了她的嘴唇。顿时间,他深深的、强烈的吻住了她,他的唇辗过了她的,带着颤栗的、需索的、渴求的深情。她挣扎着,却挣不开他那强而有力的胳膊,于是,她屈服了。她一任他吻,一任他拥抱,一任他的唇滑过她的面颊和颈项。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狂野而热烈。“你居然敢说你已经不再爱我了?”他问。

  “我还是要说,我不再爱你了。”她说,望着他。

  “你的心灵在否认你的话,你的心灵在说,你仍然爱着我!”“你听错了。要不然,你就是在欺骗你自己。”

  他捏紧她的胳膊,捏得她好痛好痛。

  “你真的不再爱我?真的要去美国?真的爱上了别人?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他用力握紧她,她痛得从齿缝里吸气。

  “对我发誓你说的是真的!”

  “如果我说的是假话,我会掉在海里淹死!”

  “发更毒的的誓!”他命令的:“用晓妍来发誓!”

  她挣开了他,愤怒的大嚷:

  “贺俊之,你少胡闹了!行不行?为什么你一定要强迫一个不爱你的女人承认爱你?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她发狂般的大叫:“我不爱你!不爱你!不爱你!不爱你!你只是我的一块浮木,你只是一个小浪花,而我生命里有无数的浪花,你这个浪花,早就被新的浪花所取代了,你懂吗?你看那大海,浪花一直在汹涌,有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结束?”

  他举起手来,想打她,他的脸色惨白,眼睛发红,终于,他的手垂了下来。“我不打你,”他喘着气说:“打你也唤不回爱情。很好,”他凝视着那广漠无边的大海,真的,浪花正翻翻滚滚,扑打着岩石,旧的去了,新的再来,卷过去,卷过去,卷过去……前起后继,无休无止。“很好,”他咬紧牙关。“我们的故事,开始于浪花,结束于浪花,最起码,还很富有文艺气息。”他冷笑。“浪花,我以为是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原来只是一个小浪花!”“世界上多少惊心动魄的爱情,也只是一个小浪花而已。”雨秋残忍的说:“何需伤感?如果我是你,我就一笑置之。”

  他瞪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秦雨秋,你是个刽子手!”他说:“希望我以后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这个小浪花,已经差点淹死了我。事实上,”他沉思片刻,冷笑的意味更深了。“这浪花已经淹死了我——

  淹死了我整个的爱情生命!”

  “在遇见我以前,你何尝有爱情生命?”她漠然的说,语气冷得像北极的寒冰。“浪花原就是我带给你的,我再带走,如此而已。”他瞪了她好久好久,挣扎在自己那份强烈的愤怒与痛楚里。紧闭着嘴,他的脸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看样子,”终于,他说:“我们再谈下去也没有用了,是吗?你就这样子把我从你生命里完完全全抹煞了,是吗?很好,我是男子汉,我该提得起,放得下!”他咬牙。“算我白认识了你一场!走吧!我们还站在这儿吹冷风干什么?”

  她一语不发,只是掉头向车子走去。

  于是,他们踏上了归途。

  车子里,他们两个都变得非常沉默。他疯狂的开着快车,一路超速。她默默的倚在座位里,一直没有再开口。到了家门前,他送她上了楼,她掏出钥匙。

  “我想,”他闷声说:“你并不想请我进去!”

  “是的。”她静静的接了口:“最好,就这样分手。我下月初走,坐船,我不喜欢飞机。”她顿了顿。“在这段时间里,不见面对我们两个都好些。”她打开了房门,很快的再扫了他一眼。“就此再见吧!俊之。”

  他愕然片刻。真的结束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他摇摇头,不大相信。不不,不能结束!不甘结束!不愿结束!可是,雨秋的神情那样冷漠,那样陌生,那样坚决。她不再是他的雨秋了!不再是他梦中的女郎,不再是那个满身诗情画意,满心柔情似水的女人!他曾爱过的那个秦雨秋已经像烟一样的飘散了,像云一样的飞去了,像风一样的消失了。不不,那个秦雨秋已经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他望着面前这个有长发的陌生女人,只注意到她发际沾着一片小黄花瓣,他下意识的伸手摘下来。小黄花!秦雨秋的小黄花!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失神的冷笑了一下,毅然的转过身子,走下了楼梯。

  雨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她咬紧嘴唇,立即飞快的闪进房里,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把头仰靠在门上,她伫立片刻,才跄踉的冲进客厅里。

  晓妍被惊动了,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姨妈,你怎么了?”她惊愕的喊:“你病了!你的脸像一张白纸!”“我很好。”雨秋哑声说,在沙发上软软的躺了下来。“我只是累了,好累好累。”她伸手抓住晓妍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把晓妍的身子拉下来,她抚摸她的短发,眼光飘忽的落在她脸上。她的声音深沉幽邃,像来自深谷的回音。“晓妍,你该回你父母身边去了,去跳那条沟。不管有多难跳,那是你该做的工作。晓妍,姨妈不能再留你了。”放开晓妍,她阖上了眼睛。“我好累好累,我想睡觉了。别吵我,让我睡一睡。”翻身向里面,她把脸埋在靠垫里,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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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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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珮柔,”江苇坐在他的小屋里,猛抽着香烟,桌上堆满了稿纸,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脸上堆满了愤懑。“我根本反对你的行为,我觉得你的做法狭窄、自私、而且愚不可及!”

  “江苇,你不理智。”珮柔靠在桌子旁边,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苦恼。“你反对我,只因为你恨我妈妈!你巴不得我爸爸和妈妈离婚,你就免得受我妈妈的气了,是不是?别说我狭窄自私,我看是你狭窄自私!”

  “算了!”江苇嗤之以鼻。“我爱的是你,我看她的脸色干什么?将来我娶的也是你,只要你不给我脸色看,我管她给不给我脸色看!我之所以反对你,是因为我客观,而你不客观!说实话,你妈配不上你爸爸,一对错配的婚姻,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离婚!何必呢?两个人拖下去,你妈只拥有你爸爸的躯壳,你爸爸呢?他连你妈的躯壳都不想要,他只拥有一片空虚和寂寞!珮柔,你爱妈妈,就不爱爸爸了?”

  “妈妈会转变,妈妈会去迎合爸爸……”

  “哈!”江苇冷笑了一声:“你想把石头变成金子呢!你又没有仙杖,你又不是神仙!”

  “江苇!”珮柔生气的叫:“请你不要侮辱我妈妈,无论如何,她还是你的长辈。”“尽管她是我的长辈!”江苇固执的说:“她仍然是一块石头,她就是当了我的祖宗,她还是一块石头!”

  “江苇!”珮柔喊:“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不理你了!”

  江苇把她一把拉进自己的怀里,用手臂紧紧的圈住了她。他的嘴唇凑着她的耳朵,轻声的、肯定的说:

  “你会理我!因为,你心里也清楚得很,你妈妈只是一块石头!而且还是块又硬又粗的石头,连雕刻都不可能!而那个秦雨秋呢,却是块美玉!”

  “我看,”珮柔没好气的说:“你大概爱上秦雨秋了!”

  “哼!”江苇冷哼一声。“爱上秦雨秋也没什么希奇,她本就是挺富吸引力的女人!可是,我已经爱上贺珮柔了,这一生跟她跟定了,再没办法容纳别的女人了!”

  “你干嘛爱贺珮柔?她妈是石头,她就是小石头,你干嘛舍美玉而取石头!”“哈哈!”江苇大笑。“我就喜欢小石头,尤其像你这样的小石头,晶莹、透明、灵巧,到处都是棱角,迎着光,会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有最强的折射律,最大的硬度,可以划破玻璃,可以点缀帝王的冠冕,可以引起战争,可以被全世界所注目……”“你在说些什么鬼话呵!”珮柔希奇的喊。

  “这种石头,学名叫碳。”

  “俗名叫钻石,是不是?”珮柔挑着眉问。

  “哈哈!”江苇拥住她,低叹着。“你是一颗小钻石,一颗小小的钻石,我不爱你的名贵,却爱你全身反射的那种光华。”他吻住了她,紧紧的。半晌,她挣开了他。“好了,江苇,你要陪我去秦阿姨家!”

  “你还要去吗?”江苇注视着她。“我以为我已经说服了你。”“我要去!”珮柔一本正经的。“可是,要我单枪匹马去,我没有勇气,你爱我,你就该站在我一边,帮我的忙!江苇,难道你忍心看着我的家庭破碎。”

  “珮柔,”江苇的脸色也正经了起来。“每个人自己的个性,造成每个人自己的悲剧。你母亲的悲剧,是她自己造成的!你管不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你或者可以赶掉一个秦雨秋,焉知道明天,不会出现第二个秦雨秋?你母亲个性不改,你父亲早晚要变心,你会管不胜管,烦不胜烦,你何苦呢?”

  “你不了解,江苇。”珮柔诚挚的说:“我母亲二十几年来,一直是这副德行。我父亲可能很孤独,很寂寞,他却也安心认命的活过了这二十几年。直到秦雨秋出现了,父亲就整个变了。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秦雨秋,只有惟一的一个!你懂吗?就如同——你眼睛里只有我,哥哥眼睛里只有晓妍,爸爸眼睛里——只有秦雨秋!”

  江苇深深的看着□柔。

  “如果是这样子,”他说:“我更不去了。”

  “怎么?”“假若现在有人来对我说,请我放弃你,你猜我会怎么做?我会对那个人下巴上重重的挥上一拳!”

  “可是,”珮柔喊:“秦雨秋没有权利爱爸爸!爸爸早已是有妇之夫!”“哦!”江苇瞪大了眼睛:“原来你在讲道理,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卫道者!那么,珮柔!让我告诉你,汤显祖写《牡丹亭》,清远道人为他题词,中间有两句至理名言,你不能不知道!他说: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已经说明人生的事,情之所钟,非‘理’可讲!那是三百年前的人说的话了!你现在啊,还不如一个三百年前的人呢!”

  “江苇!”珮柔不耐的喊:“你不要向我卖弄你的文学知识,我保护母亲,也是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怎么样?你别把‘情’字解释得那么狭窄,父母子女之情,一样是情!难道只有男女之情,才算是情?”

  “好,好!”江苇说:“我不和你辩论,你是孝女,你去尽孝,我不陪你去碰钉子!别说我根本不赞成这事,即使我赞成,那个秦雨秋是怎样的人,你知道吗?她有多强的个性,我行我素,管你天下人批评些什么,她全不会管!她要怎么做就会怎么做的!你去,只是自讨没趣!”

  “她却有个弱点。”珮柔轻声说。

  “什么弱点?”“和爸爸的弱点一样,她善良而心软。”

  江苇瞪着她。“哦,你想利用她这个弱点?”

  “是的。”“珮柔,”江苇凝视着她,静静的说:“我倒小看你了!你是个厉害的角色!”“不要讽刺我,”她说:“你去不去?”“不去。”他闷闷的说。

  “你到底去不去?”她提高了声音。

  “不去!”“你真的不去?”“不去。”“很好!”她一甩头,往门外就走。“我有了困难,你既然不愿意帮助,你还和我谈什么海枯石烂,生死与共!不去,就不去,我一个人去!我就不信我一个人达不到目的,你等着瞧吧!”他跳起来,一把抱住她。

  “珮柔,珮柔,”他柔声叫:“别为你的父母,伤了我们的感情,好吗?从来,我只看到父母为子女的婚姻伤脑筋,还没看到子女为父母伤脑筋的事!”

  “你知道这叫什么?”她低问。

  “什么?”“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她引用了他刚刚所念的句子。江苇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但厉害,而且聪明。”他说。

  她翻转身子,用手揽住了他的颈项,她开始温柔的、甜蜜的、细腻的吻他。一吻之后,她轻轻的扬起睫毛,那两颗乌黑的眼珠,盈盈然,□□然的直射着他,她好温柔好温柔的低问:“现在,你要陪我去吗?”

  他叹息,再吻她,一面伸手去拿椅背上的夹克。“你不止聪明,而且灵巧,不止灵巧,而且——让人无法抗拒。是的,我陪你去!”

  走出了江苇的小屋,外面是冬夜的冷雨。这是个细雨□□的天气。夜,阴冷而潮湿,雨丝像细粉般洒了下来,飘坠在他们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襟上。江苇揽紧了她,走出小巷,他问:“你怎么知道今晚秦雨秋在家?又怎么知道你爸爸不会在她那儿?”“今晚是杜伯伯过生日,爸爸妈妈都去了,根据每年的经验,不到深夜不会散会,何况,我已经告诉妈妈,要她绊住爸爸。至于秦雨秋,”她仰头看看那黑沉沉的天空,和无边的细雨。“只有傻瓜才会一个人冒着风雨,在这么冷的天气往外跑。”“晓妍呢?”他问:“你总不能当着晓妍谈。”

  “晓妍现在在我家。”珮柔笑容可掬。“和哥哥在一起,我想——不到十二点,她不会回去的!”

  “哦!”江苇盯着她:“你——不止让人无法抗拒,而且让人不可捉摸。你——早已计划好了。”

  “是的。”“我想——”他闷闷的说:“我未来的生活可以预卜了,我将娶一个世界上最难缠的妻子。”

  “你怕我吗?”“怕?”他握住她凉凉的小手,她手心中有一条疤痕,他抚摸那疤痕。“不是怕,而是爱。”

  他们来到了雨秋的家,果然,来开门的是雨秋本人。一屋子的寂静,一屋子冬天的气息,有木炭的香味,雨秋在客厅中生了一盆炉火。看到珮柔和江苇,她显得好意外,接着,她就露出了一脸由衷的喜悦及欢迎。

  “你们知道,人生的至乐是什么?”她笑着说:“在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之际,你品茗着自己的寂寞,这时,忽然来两个不速之客,和你共享一份围炉的情趣。”

  她那份喜悦,她那份坦白,以及她那份毫不掩饰的快乐,使江苇立刻有了种犯罪的感觉,他悄悄的看了一眼珮柔,珮柔似乎也有点微微的不安。但是,雨秋已热烈的把他们迎了进去。她拖了几张矮凳,放在火炉的前面,笑着说:

  “把你们的湿外套脱掉,在炉子前面坐着,我去给你们倒两杯热茶。”“秦阿姨,”珮柔慌忙说:“我自己来,你别把我当客人!”她跟着雨秋跑到厨房去。雨秋摸摸她的手,笑着:

  “瞧,手冻得冰冰冷!”她扬声喊:“江苇,你不大会照顾珮柔呵!你怎么允许她的手这样冷!”

  江苇站在客厅里,尴尬的傻笑着,他注意到客厅中有一架崭新的电子琴。“秦阿姨,你弹琴吗?”他问。

  “那架电子琴吗?”雨秋端着茶走了过来,把茶放在小几上,她又去端了一盘瓜子和巧克力糖来。“那是为晓妍买的,我自己呀,钢琴还会一点,电子琴可毫无办法。最近,晓妍和她父母有讲和的趋势,这电子琴也就可以搬到她家去了。”她在炉边一坐,望着他们:“为什么不坐?”

  江苇和珮柔脱掉外套,在炉边坐下。珮柔下意识的伸手烤烤火,又抬头看看墙上的画——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看呆了。江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默默的出起神来。雨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她看看江苇,又看看珮柔,耸了耸肩说:“你们两个没吵架吧?”

  “吵架?”珮柔一惊,掉转头来。“没有呀。”

  “不能完全说没有,”江苇说,燃起了一支烟。“我们刚刚还在辩论‘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两句话呢!”

  “是吗?”雨秋问:“我没听过这两句话。”

  “出自《牡丹亭》的题词里,”江苇望着雨秋。“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我们在讨论,人类的感情,通常都是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的。三百年前的人知道这个道理,今天的人,却未见得知道这个道理!”

  “江苇!”珮柔轻轻的叫,带着抗议的味道。

  雨秋深深的看了他们一会儿,这次,她确定他们是有所为而来了。她啜了一口茶,拿起火钳来,把炉火拨大了,她沉思的看着那往上升的火苗,淡淡的问:

  “你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没有。”江苇很快的说,身子往后靠,他开始一个劲儿的猛抽着香烟。“那么,是珮柔有话要对我说了?”雨秋问,扫了珮柔一眼。珮柔微微一震,端着茶杯的手颤动了一下。在雨秋那对澄澈而深刻的眼光下,她觉得自己是无所遁形的。忽然间,她变得怯场了,来时的勇气,已在这炉火,这冬夜的气氛,这房间的温暖中融解了。她注视着手中的茶杯,那茶正冒着氤氲的热气,她轻咳了一声,嗫嚅的说:

  “我……也没什么,只是……想见见您。”

  “哦!”雨秋沉吟的,她抬起眼睛来,直视着珮柔,她的脸色温和而亲切。“珮柔,你任何话都可以对我讲,”她坦率的。“关于什么?你爸爸?”

  珮柔又一震,她抬起睫毛来了。

  “没有秘密可以瞒过你,是不是?秦阿姨?”她问。

  雨秋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你脸上根本没有秘密,”她说:“你是带着满怀心事而来的。是什么?珮柔?”珮柔迎着她的目光,她们彼此深深注视着。

  “秦阿姨,我觉得你是一个好奇怪的女人,你洒脱,你自信,你独立,你勇敢,你敢爱敢恨,敢做敢当,你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像一只好大的鸟,海阔天空,任你遨游。你的世界,像是大得无边无际的。”

  雨秋倾听着,她微笑了。

  “是吗?”她问:“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当你们来以前,我正在想,我的世界似乎只有一盆炉火。”

  珮柔摇摇头。“你的炉火里一定也有另一番境界。”

  雨秋深思的望着她。“很好,珮柔,你比我想像中更会说话。最起码,你这篇开场白,很让我动心,下面呢?你的主题是什么?”

  “秦阿姨,我好羡慕你有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大的胸襟。但是,有的女人,一生就局促在柴米油盐里,整个世界脱离不开丈夫和儿女,她单纯得近乎幼稚,却像个爬藤植物般环绕着丈夫生存。秦阿姨,你看过这种女人吗?”

  雨秋垂下了眼睛,她注视着炉火,用火钳拨弄着那些燃烧的炭,她弄得炉火爆出一串火花。她静静的说:

  “为什么找我谈?珮柔?为什么不直接找你父亲?你要知道,在感情生活里,女人往往是处于被动,假若你不希望我和你父亲来往,你应该说服你父亲,让他远远的离开我。”

  珮柔默然片刻。“如果我能说动爸爸,我就不会来找你,是吗?”

  雨秋抬起眼睛,她的眼光变得十分锐利,她紧紧的盯着珮柔,笑容与温柔都从她的唇边隐没了。

  “珮柔,你知道你对我提出的是一个很荒谬的要求吗?你知道你在强人所难吗?”“我知道。”珮柔很快的说:“不但荒谬,而且大胆,不但大胆,而且不合情理。我——”她低声说:“不勉强你,不要求你,只告诉你一个事实,妈妈如果失去了爸爸,她会死掉,她会自杀,因为她是一棵寄生草。而你,秦阿姨,你有那么广阔的天地,你不会那样在乎爸爸的,是不是?”

  雨秋瞪着珮柔。“或者,”她轻声的说:“你把你爸爸的力量估计得太渺小了。”珮柔惊跳了一下。“是吗?秦阿姨?”她问。

  “不过,你放心,”雨秋很快的甩了一下头。“我既不会死掉,也不会自杀,我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女人!一个像我这样在风浪中打过滚的女人,要死掉可不容易!”她把火钳重重的插入炭灰里。“但是,珮柔,当我从这个战场里撤退的时候,你的父亲会怎样?”“爸爸吗?”珮柔咬咬嘴唇:“我想,他是个大男人,应该也不会死掉,也不会自杀吧!”

  “很好,很好。”雨秋站起身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绕着屋子再走了一圈。“你已经都想得很周到了,难为你这么小小年纪,能有这样周密的思想,你父亲应该以你为荣。”她停在江苇面前。“江苇,你也该觉得骄傲,你的未婚妻是个天才!”江苇注视着雨秋,他的眼光是深刻的,半晌,他骤然激动的开了口:“秦阿姨,”他说:“你不要听珮柔的,没有人能勉强你做任何事,如果贺伯母因为贺伯伯变心而自杀,那也不是你的过失,你并没有要贺伯母自杀!花朵之吸引蝴蝶,是蝴蝶要飞过去,又不是花要蝴蝶过去的!这件事里面,你根本负不起一点责任……”“江苇!”珮柔喊,脸色变白了。“你是什么意思?你安心要让我下不了台?”“你本不该叫我来的!”江苇恼怒的说:“我早说过,我无法帮你说话!因为我们在基本上的看法就不同!”

  “江苇,”珮柔瞪大眼睛。“你能不能不说话?”“对不起,”江苇也瞪大眼睛。“我不是哑巴!”

  雨秋把长发往脑后一掠,仰了仰头,她拦在珮柔和江苇的中间。她的眼光深邃而怪异,唇边浮起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好了!你们两个!”她说:“如果你们要吵架,请不要在我家里吵,如果你们的意见不统一,也不要在我面前来讨论!尤其,我不想成为你们争论的核心!”

  “秦阿姨!”珮柔跳了起来,又气又急,眼泪就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我没办法再多说什么了,江苇把我的情绪完全搅乱了。我来这儿,只有一个目的……”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抽噎了起来。“我只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可怜我妈妈,她懦弱而无知,她……她……她不像你,秦阿姨……”雨秋望着珮柔。“你的来意,我已经完全了解,珮柔。怕只怕——会变成‘抽刀断水水更流’!”她用手揉了揉额角。“不要再说了,我忽然觉得很累,你们愿不愿意离开了?”

  “秦阿姨!”珮柔急促的喊了一声。

  雨秋走到那架电子琴前面,打开琴盖,她坐了下来,用弹钢琴的手法随便的弹弄着音键,背对着珮柔和江苇,她头也不回的说:“珮柔,你和江苇以后一定要统一你们的看法和思想,现在,你们还年轻,你们可以并肩前进。有一天,你们的年纪都大了,那时候,希望你们还是携着手,肩并着肩,不要让中间有丝毫的空隙,否则,那空隙就会变成一条无法弥补的壕沟。”“秦阿姨!”珮柔再叫,声音是哀婉的。

  “我练过一段时间的钢琴,”雨秋自顾自的说:“可惜都荒废了,晓妍的琴弹得很好,希望不会荒废。”她弹出一串优美的音符:“听过这支歌吗?我很喜欢的一支曲子。”她弹着。再说了一句:“你们走的时候,帮我把房门关好。”然后,她随意的抚弄着琴键,眼光迷迷□□的,她脑中随着音符,浮起了一些模糊的句子:

  “有谁能够知道?为何相逢不早?

  人生际遇难知,有梦也应草草!

  说什么愿为连理枝,谈什么愿成比翼鸟,

  原就是浮萍相聚,可怜那姻缘易老!

  问世间情为何物?笑世人神魂颠倒,

  看古今多少佳话,都早被浪花冲了!……”

  她停止了弹琴,仍然沉思着,半晌,她骤然回过头来:

  “你们还没有走吗?”她问。

  江苇凝视着她,然后他拉住珮柔的手腕。“我们走吧!”他凄然的说。

  珮柔心中酸涩,她望着雨秋,还想说什么,但是,江苇死命的拉住她,把她带出门去了。

  雨秋望着房门阖拢,然后,她在炉火前坐了下来,弯腰拨着炉火。风震撼着窗棂,她倾听着窗外的雨声,雨大了。又是雨季!又是个濡湿的、凄冷的冬天!一个炉火也烘不干、烤不暖的冬天。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30
17



  子健用钥匙开了大门,穿过院子,走进客厅,已经是深夜二点钟了。但是,珮柔仍然大睁着眼睛,坐在客厅里等着他。“怎么?珮柔?”子健诧异的说:“你还没有睡?”

  “我在等你。”珮柔说:“晓妍怎样了?”

  子健在沙发里坐了下来。他看来很疲倦,像是经过了一场剧烈的战争,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明亮而有神,那种撼人心魄的爱情,是明显的写在他脸上的。他低叹了一声,用一种深沉的、怜惜的、心痛的声音说:

  “她现在好了,我差一点失去了她!我真没料到,妈妈会忽然卷起这样的一个大台风,几乎把我整个的世界都吹垮了。”“你知道,妈妈是制造台风的能手,”珮柔说:“只是,风吹得快,消失得也快,留下的摊子却很难收拾。如果台风本身要负责吹过之后的后果,我想,台风一定不会愿意吹的。”她注视着子健:“哥哥,妈妈事实上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做过的后果,更不会收拾残局。但是,她是我们的妈妈,是吗?”

  子健凝视着珮柔。“你想说什么?珮柔,别兜圈子。家里发生事情了,是不是?爸爸和妈妈吵架了?”

  “岂止是吵架!爸爸要和妈妈离婚。我想,这是那阵台风引起来的。你去秦阿姨家的时候,爸爸一定在秦阿姨家,对不对?爸爸表示过要和妈妈离婚吗?”

  “是的。”子健说,蹙起眉头。“唉!”他叹了口气。“人生的事,怎么这么复杂呢?”

  “哥哥!”珮柔叫:“你对这事的看法怎么样?”

  “我?”子健的眉头锁得更紧。“老实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昏了头了,我觉得,父母的事,我们很难过问,也很难参加意见。说真的,爸爸移情别恋,爱上秦阿姨,在我看来,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我是爸爸,我也会!”

  “哥哥!”珮柔点点头,紧盯着他:“妈妈骂了晓妍,你就记恨了,是不是?你宁愿爸爸和妈妈离婚,去娶秦阿姨,对吗?这样就合了你的意了。秦阿姨成为我们的后母,晓妍成为你的妻子。这样,就一家和气了,是不?你甚至可以不管妈妈的死活!”子健跳了起来。“你怎么这样说话呢?珮柔?我爱晓妍是一回事,我欣赏秦阿姨是另外一回事,我同情爸爸和秦阿姨的恋爱又是一回事。不管怎样,我总不会赞成爸爸妈妈离婚的!妈妈总之是妈妈,即使和她记恨,也记不了几分钟!父母子女之间的感情是血亲,如果能置血亲于不顾的人,还能叫人吗?”

  “哥哥!”珮柔热烈的喊:“我就要你这几句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和我站在一条阵线上的!”

  “一条阵线?”子健诧异的问。“战争已经发生了?是吗?你的阵线是什么阵线呢?”

  “哥哥,让我告诉你。”珮柔移近身子,坐在子健的身边,她开始低声的、喃喃的,不停的说了许多许多。子健只是静静的听,听完了,他抬起眼睛来,深深的看着珮柔。

  “珮柔,我们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呢?”

  “挽救父母的婚姻,是错吗?”珮柔问:“撮合父母的感情,是错吗?孝顺母亲,不让她悲哀痛苦,是错吗?维持家庭的完整,是错吗?拉回父亲转变的心,是错吗?”她一连串的问。

  子健瞪着她。“破坏一段美丽的感情,是对吗?勉强让一对不相爱的人在一起,是对吗?打击父亲,使他永堕痛苦的深渊,是对吗?维持一个家庭完整的外壳,而不管内部的腐烂,是对吗?拆散一对爱人,让双方痛苦,是对吗?……”

  “哥哥!”珮柔打断了他:“你安心和我唱反调!”

  “不是的,珮柔。”子健深沉的说:“我只要告诉你,对与错,是很难衡量的,看你从哪一个角度去判断。但是,我同意你的做法,因为我是妈妈的儿子,我不能不同意你!我站在一个儿子的立场,维护母亲的地位,并不是站在客观的立场,去透视一幕家庭的悲剧。珮柔,你放心,我会去做,只是我很悲哀,我并没有把握,能扮演好我的角色。你孝心可嘉,但是,爱情的力量排山倒海,谁都无法控制,我们很可能全军覆没!”“我知道。”珮柔点点头,“可是,我们尝试过,努力过,总比根本不尝试,不努力好,是不是?”

  “当然,”子健说,深思着。“但是,妈妈是不是能和我们合作呢?她的那个台风只要再刮一次,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妈妈,你知道,我同情她,甚至可怜她,却无法赞成她!”“我知道。”珮柔低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要妈妈有秦阿姨的十分之一,她也不会失去爸爸!可是,妈妈是无法了解这一点的,她甚至不懂什么叫爱情。她认为结婚,生儿育女,和一个男人共同生活就叫恋爱,殊不知爱情是人生最撼人心弦的东西。是吗?哥哥?”

  “我们却要去斩断一份撼人心弦的东西!”子健低低的说。“我甚至希望我们失败。”“哥哥!”珮柔叫。“我说了,我和你一条阵线!”子健站起身来。“不管我的想法如何,我会努力去做!你,负责妈妈不刮台风,我,负责爸爸,怎样?”“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哥哥,像小时候一样,我们要勾勾小指头,这是我们兄妹间的秘密,是不是?你不可以中途反悔,倒戈相向,你不可以让晓妍左右你的意志,你要为我们可怜的母亲多想一想,你能吗?”“珮柔,”他注视她,毅然的点了点头:“我能!”

  珮柔伸出手来,兄妹二人郑重的勾勾小指头。相对注视,两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相当沉重。然后,他们上了楼,各回各的房间了。俊之彻夜难眠,辗转到天亮,才朦朦胧胧的睡着了,一觉醒来,红日当窗,天色已近中午。他从床上坐起来,心里只是记挂着雨秋。翻身下床,他却一眼看到婉琳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穿戴整齐,还搽了胭脂抹了粉,戴上了她出客才用的翡翠耳环。她看到他醒来,立即从椅子里跳起身,陪笑着说:“你的早餐早就弄好了,豆浆冷了,我才去热过,你就在卧室里吃吧,大冷天,吃点热的暖暖身子。”

  俊之愕然的看着婉琳。这是什么花招?破天荒来的第一次,别是自己还在什么噩梦里没醒吧!他揉揉眼睛,摔摔头,婉琳已拎着他的睡袍过来了:

  “披上睡袍吧!”婉琳的声音温柔而怯弱。“当心受凉了。”

  他一把抓过睡袍,自己穿上,婉琳已双手捧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滚烫的豆浆。俊之啼笑皆非,心里在不耐烦的冒着火。这是见了鬼的什么花样呢?他已正式提出离婚,她却扮演起古代的、被虐待的小媳妇了!他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我没漱口之前,从来不吃东西,你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哦,哦,是的,是的。”婉琳慌忙说,有点失措的把杯子放了下来,显然那杯子烫了她的手,她把手指送到嘴边去吁着气,发现俊之在瞪她,她就又立即把手放下去,垂下眼睑,她像个不知所措的、卑躬屈膝的小妇人。

  “婉琳!”俊之冷冷的说:“谁教你来这一套的?”

  婉琳吃了一惊,拾起眼睛来,她慌慌张张的看着俊之,嗫嗫嚅嚅的说:“我……我……我……”

  “没有用的,婉琳。”俊之深深的望着她,默默的摇着头。“没有用的。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你帮我端豆浆拿衣服就可以解决了,我并没有要你做这些,我要一个心灵的伴侣,不是要一个服侍我的女奴隶!你也没有必要贬低你自己,来做这种工作。你这样做,只是让我觉得可笑而已。”

  婉琳低下了头,她自言自语的说:

  “我……早……早知道没有用的。”她坐回椅子上,一语不发。俊之也不理她,他径自去浴室梳洗,换了衣服。然后,他发现婉琳依然坐在椅子里,头垂得低低的,肩膀轻轻耸动着,他仔细一看,原来她在那儿忍着声音啜泣,那件特意换上的丝棉旗袍上,已湿了好大的一片。他忽然心中恻然,这女人,她再无知,她再愚昧,却跟了他二十几年啊!走过去,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别哭了!”他粗声说,却不自已的带着抹歉意。“哭也不能解决问题的!我们的事,好歹都要解决,反正不急,你可以冷静的思考几天!或者你会想清楚!我……”他顿了顿,终于说:“很抱歉,也很遗憾。”

  她仍然低垂着头,泪珠一滴滴落在旗袍上。

  “当……当初,”她抽噎着说:“你不娶我就好了!”

  他一愣,是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低叹了一声,人生,谁能预卜未来呢?假若每个人都能预卜未来,还会有错误发生吗?他转过身子,要走出房去,婉琳又怯怯的叫住了他:“俊——俊之,你……你的早餐!”

  “我不想吃了!你叫张妈收掉吧!”

  “俊之,”婉琳再说:“子健在你书房里,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俊之回过头来,狐疑的望着婉琳:

  “你对孩子们说了些什么?”他问。

  “我?”婉琳睁大眼睛,一股莫名其妙的样子,那脸上的表情倒是诚实的。“我能对他们说什么?现在,只有他们对我说话的份儿,哪有我对他们说话的份儿?”

  这倒是真的,那么,子健找他,准是为了晓妍。晓妍,他叹口气,那孩子也够可怜了。这个社会,能够纵容男人嫖妓宿娼,却不能原谅一个女孩一次失足!他下了楼,走进书房里,关上了房门。子健正靠在书桌上,呆呆的站着,他的眼光,直直的望着墙上那幅《浪花》。听到父亲进来,他转头看了父亲一眼,然后,他愣愣的说:“我在想,秦阿姨这幅《浪花》,主要是想表现些什么?”

  “对我而言,”俊之坦率的说:“它代表爱情。”

  “爱情?”子健不解的凝视着那幅画。

  “在没有遇到雨秋以前,”俊之说:“我就像海滩上那段朽木,已经枯了,腐烂了,再也没有生机了。然后,她来了,她像那朵玫瑰,以她的青春、生命、和夺人的艳丽,来点缀这枯木,于是,枯木沾了玫瑰的光彩,重新显出它朴拙自然的美丽。”

  子健惊愕的望着父亲,他从没有听过俊之这样讲话,如此坦率,如此真诚。尤其,他把他当成了平辈,当成了知音。子健忽然觉得汗颜起来,他想逃开,他想躲掉。珮柔给他的任务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是,他来不及躲开了,俊之在桌前坐了下来,问:“你有事找我?”他站在父亲对面,中间隔着一张书桌,他咬紧牙关,脸涨红了。“为了晓妍?”俊之温和的问。

  子健摇摇头,终于说了出来:

  “为了你,爸爸。为了你和妈妈。”

  俊之脸色立刻萧索了下来,他眼睛里充满了戒备与怀疑,靠进椅子里,他燃上了一支烟。喷出烟雾,他深深的望着儿子。“原来,你是妈妈的说客!”他说,声音僵硬了。

  子健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一把裁纸刀,他无意识的玩弄着那把刀子,透过了烟雾,他注视着父亲那张隐藏在烟雾后的脸庞。

  “爸爸,我不是妈妈的说客!”子健说。“我了解爱情,我认识爱情,我自己正卷在爱情的巨浪里,我完全明白你和秦阿姨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我不想帮妈妈说话,因为妈妈无法和秦阿姨相比,我昨晚就和珮柔说过,如果我是你,我一样会移情别恋,一样会爱上秦阿姨。”

  俊之稍稍有些动容了,他沉默着,等待儿子的下文。

  “爸爸,这些年来,不是你对妈妈不耐烦,连我们做儿女的,和妈妈都难以相容。妈妈的生活,在二十几年以来,就只有厨房、卧房、客厅。而我们,见到的,是一片广漠无边的天地。接触的,是新的知识,新的朋友,新的观念,新的人生。妈妈呢?接触的只有那些三姑六婆的朋友们,谈的是东家长西家短,衣料、麻将,和柴米油盐。我们和妈妈之间当然会有距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俊之再抽了一口烟,子健停了停,他看不出父亲的反应,在烟雾的笼罩下,父亲的脸显得好模糊。

  “我已经大学四年级了,”子健继续说:“很快就要毕业,然后是受军训,然后我会离家而独立。珮柔,早晚是江苇的太太,她更不会留在这家庭里。爸爸,你和妈妈离婚之后,要让她到哪里去?这些年来,她已习惯当‘贺太太’,她整个的世界,就是这个家庭,你砸碎这个家庭,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各奔前程,只有妈妈,是彻彻底底的面临毁灭!爸,我不是帮妈妈说话,我只请你多想一想,即使妈妈不是你的太太,而是你朋友的太太,你忍心让她毁灭吗?忍心看到她的世界粉碎吗?爸爸,多想一想,我只求你多想一想。”

  俊之熄灭了那支烟,他紧紧的盯着儿子。

  “说完了吗?”他问。“爸!”子健摇摇头。“我抱歉,我非说这些话不可!因为我是妈妈的儿子!”“子健,”俊之叫,他的声音很冷静,但很苍凉。“你有没有也为爸爸想一想?离婚,可能你妈妈会毁灭,也可能不毁灭,我们谁都不知道。不离婚,我可以告诉你,你爸爸一定会毁灭!子健,你大了,你一向是个有思想有深度的孩子,请你告诉我,为了保护你妈妈,是不是你宁可毁灭你爸爸!”

  子健打了个冷战。“爸爸!”他蹙着眉叫:“会有那么严重吗?”

  “子健,”俊之深沉的说:“你愿不愿意离开晓妍?”

  子健又打了个冷战。“永不!”他坚决的说。

  “而你要求我离开雨秋?”

  “爸爸!”子健悲哀的喊:“问题在于你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在二十几年前,你娶了妈妈!现在,你对妈妈有责任与义务!你和秦阿姨,不像我和晓妍,我们是第一次恋爱,我们有权利恋爱!你却在没有权利恋爱的时候恋爱了!”

  俊之一瞬也不瞬的瞪视着子健,似乎不大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接着,一层浓重的悲愤的情绪,就从他胸中冒了起来,像潮水一般把他给淹没了。

  “够了!子健!”他严厉的说:“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家庭,我们或者是太民主了,所以你可以对我说我没有权利恋爱!换言之,你指责我的恋爱不合理,不正常,不应该发生,是不是?”子健低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

  “爸爸,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俊之打断了他。“我虽然是你父亲,却从没有对你端过父亲架子!也没拿‘父亲’两个字来压过你,你觉得我不对,你尽可以批评我!我说了,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家庭!好了,子健,我承认我不对!我娶你母亲,就是一个大错误,二十几年以来,我的感情生活是一片沙漠,如今碰到雨秋,像沙漠中的甘泉,二十几年的焦渴,好不容易找到了水源,我需要,我非追求不可!这是没道理好讲的!你说我没有权利爱,我可以承认,你要求我不爱,我却做不到!懂了吗?”“爸爸!”子健喊:“你愿不愿意多想一想?”

  “子健,如果你生活在古代的中国,晓妍在‘理’字上,是决不可以和你结婚的,你知道吗?”

  子健的脸涨红了。“可是,我并没有生活在古代!”

  “很好,”俊之愤然的点点头。“你是个现代青年,你接受了现代的思想!现代的观念。那么,我简单明白的告诉你:离婚是现代法律上明文规定,可以成立的!”

  “法律是规定可以离婚,”子健激动的说:“法律却不负责离婚以后,当事人的心理状况!爸,你如果和妈妈离婚,你会成为一个谋杀犯!妈跟你生活了二十几年,你于心何忍?”

  “刚刚你在和我说理,现在你又在和我说情,”俊之提高了声音。“你刚刚认为我在理字上站不住,现在你又认为我在情字上站不住,子健子健,”他骤然伤感了起来。“父子一场,竟然无法让彼此心灵相通!如果你都无法了解我和雨秋这段感情,我想全世界,再也没有人能了解了!”他颓然的用手支住额,低声说:“够了!子健,你说得已经够多了!你去吧!我会好好的想一想。”“爸爸!”子健焦灼的向前倾,他苦恼的喊着。“你错了,你误会我!并不是我不同情你和秦阿姨,我一上来就说了,我同情!问题是,你和妈妈两个生下了我,你不可能希望我爱秦阿姨胜过爱妈妈!爸爸,秦阿姨是一个坚强洒脱的女人,失去你,她还是会活得很好!妈妈,却只是一个寄生在你身上的可怜虫呵!如果你真做不到不爱秦阿姨,你最起码请别抛弃妈妈!以秦阿姨的个性,她应该不会在乎名分与地位!”

  俊之看了子健一眼,他眼底是一片深刻的悲哀。

  “是吗?”他低声问。“你真了解雨秋吗?即使她不在乎,我这样对她是公平的吗?”

  “离婚,对妈妈是公平的吗?”子健也低声问。

  “你母亲不懂得爱情,她一生根本没有爱情!”

  “或者,她不懂得爱情,”子健点头轻叹。“她却懂得要你!”

  “要我的什么?躯壳?姓氏?地位?金钱?”

  “可能。反正,你是她的世界和生命!”

  “可笑!”“爸,人生往往是很可笑的!许多人就在这种可笑中活了一辈子,不是吗?爸,妈妈不止可笑,而且可怜可叹,我求求你,不要你爱她,你就可怜可怜她吧!”说完,他觉得再也无话可说了,站起身来,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信纸,递到父亲的面前。“珮柔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她说,她要说的话都在这张纸中。爸爸,”他眼里漾起了泪光。“你一直是个好爸爸,你太宠我们了,以至于我们敢在你面前如此放肆,爸,”他低语:“你宠坏了我们!”转过身子,他走出了房间。

  俊之呆坐在那儿,他沉思了好久好久,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打开了那张信纸。发现上面录着一首长诗: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

  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

  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

  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

  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

  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

  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

  云何咫尺间,如隔万重山,

  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

  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

  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

  半裂湘裙裾,泣寄藁砧书,

  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

  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

  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棰,

  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

  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

  倘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长诗的后面,写着几个字:

  “珮柔代母录刺血诗一首,敬献于父亲之前。”

  俊之闭上眼睛,只觉得五脏翻搅,然后就额汗涔涔了。他颓然的仆伏在书桌上,像经过一场大战,说不出来有多疲倦。半晌,他才喃喃的自语了一句:“贺俊之,你的儿女,实在都太聪明了。对你,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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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俊之回到了家里。客厅里静悄悄的,俊之以为客厅里没有人,再一看,才发现婉琳缩在长沙发的角落里,正在不停的抹眼泪。珮柔呆呆的坐在婉琳身边,只是瞪着眼睛发愣。客厅里有种特殊的气氛,是暴风雨之后的甯静,俊之几乎还可以嗅出暴风的气息。他进门的声音惊动了那母女两个,珮柔跳起身来,有了份紧张后的松弛。“好了,爸,”她吁出一口长气:“你总算回来了!妈妈心情不好,爸,”她对父亲暗中眨了一下眼。“你最好安慰安慰妈妈。”安慰?俊之心中涌上一阵苦涩而嘲弄的情绪,真正需要安慰的是谁?婉琳?雨秋?晓妍?子健?还是他自己?他在婉琳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掏出香烟,找不着火柴,珮柔拿起桌上客人用的打火机,打着了火,她递到父亲面前,低声的说:“爸爸,你别染上烟瘾吧,你最近抽烟很凶呵!以前,你一向不抽烟的。”“以前一向不做的事,现在做的可多了,何止抽里一件?”俊之冷冷的说,望着婉琳。“婉琳,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婉琳抬起眼睛来,很快的望望俊之。俊之的眼光深邃而凌厉,她忽然害怕起来,惊悸起来,畏缩起来。这眼光如此陌生,这男人也如此陌生,她把身子往沙发后面蜷了蜷,像个被碰触了的蜗牛,急于想躲进自己那脆弱的壳里去。张开嘴,她嗫嗫嚅嚅的说:“没……没……没什么,是……是……是子健……”

  “子健!”俊之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很好,我们就从子健谈起!”他的声音里有种无形的力量,有种让人紧张的东西,有种足以令人惊吓、恐惧的味道。那正准备悄然退开的珮柔站住了,然后,她在屋角一个矮凳上静静的坐了下来。

  “很好,”俊之再喷出一口烟雾。“子健交了一个女朋友,不是,是热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戴晓妍。听说,今晚你对晓妍有很精彩的一幕演出……”

  “俊之,”婉琳惊愕的喊:“那女孩……”

  “我知道,”俊之打断她。“晓妍的过去,不无瑕疵,她曾经有过一段相当惊人的历史。但是,那已经过去了,她犯过错,她用了四年的时间来挣扎向上,来改过迁善。你在几分钟之内,就把她努力了四年的成绩,完全砸成粉碎。婉琳,我佩服你!”婉琳张大眼睛,她更瑟缩了,俊之的声音,那样冷冰冰,却那样咄咄逼人。她瞪着俊之,心里迷迷糊糊的,只隐隐约约的感到,自己那场小风暴,可能要引起一场大风暴!她咬住牙,本来吗?她早就告诉自己,儿女的事情她根本没权利管,她却要管!现在,会管出什么结果来呢?

  “你曾经干涉珮柔的恋爱,因为江苇出身贫贱,现在,你干涉子健的恋爱,因为晓妍曾经堕落过。你甚至不去深入的研究研究江苇和晓妍两个人,在基本上,在做人上,在思想上,在心灵上,在各方面的情形,你立刻先天性的就反对,而且采取最激烈的方式。似乎全世界都是坏人,只有你和你的儿女是好人!全世界的人都来欺侮你,来占你的便宜,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是有感情有自尊的人,包括你的儿女在内!婉琳!我和你结婚这么多年,我现在才知道,你多虚荣,你多无知,你多幼稚,你多自私!”

  婉琳跳了起来,她被触怒了,她被伤害了,瑟缩和恐惧远远的离开了她,她瞪大眼睛,大声的吼叫了起来:

  “你不要这样给我乱加罪名,你看我不顺眼,你就实说吧!自己做了亏心事,你回来先下手为强!我没说话,你倒先来了一大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姘上了一个年轻的野女人,你看我这个老太婆……”

  “住口!”俊之大声叫,脸色铁青。“你对每个人的侮辱都已经太多太多,别再伤害雨秋!你如果再说‘野女人’三个字,我会对你忍无可忍。无论如何,我们今天还都是文明人,我们最好用最文明的方法,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他深抽了一口烟,压低了声音。“婉琳,二十几年的夫妻,我不预备亏待你,我会给你一笔钱,你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这房子,你要,也可以拿去,我只要云涛就够了。好在,我们的孩子都大了,都有他们自己的世界,早晚都要各奔前程……”

  婉琳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里面逐渐涌起一阵恐惧及惊慌的神色,她愕然的、喃喃的说:

  “你……你要干嘛?好好的,我……我……我又不要和你分家。”“不是分家,”俊之清清楚楚的说:“是离婚!”

  这像一个炸弹,突然从天而降,掉在婉琳的面前,把她的世界、宇宙、天地,一下子都炸得粉碎。她呆了,昏了,脑子麻木了,张大眼睛和嘴,她像个石塑的雕像,既木讷,又呆板。“爸爸!”珮柔从她的角落里跳了起来,旋风般卷到父亲的面前。“爸爸,你不能……”

  “珮柔,”俊之望着女儿。“你能不能不管父母的事,只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我不能。”珮柔的眼里涌满了泪水。“因为我不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我是你和妈妈的女儿,我是这个家庭里的一份子。”“那么,”俊之逼视着她:“你为什么曾经从这个家庭里出走?是谁把你找回来的?又是谁逼你出走的?珮柔,你能从这个家庭里出走,我也可以从这家庭里出走!你是个懂事、明理,懂感情的孩子,用用你的思想!珮柔,感情生话并不是只有你们年轻人才有!你懂吗?你想想看吧!现在,珮柔,不要多嘴,如果你不能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你就退出这房间,让我和你母亲单独谈谈!”

  珮柔被击倒了,俊之的言论,带着那么一股强烈的、压迫的力量,对她辗过来,她无力承担。退了开去,她缩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坐下来,她开始无意识的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心里像翻江倒海般转着许多念头,父母的离婚,代表的是家庭的破碎。是的,她和子健都大了,有一天,她会嫁为江家妇,再也管不了父母的事。子健会娶晓妍,独立去创他们的天下。父亲呢?当然和雨秋在一起,结婚也好,同居也好,他们会过得很甜蜜。剩下的是什么?母亲!只有母亲,一个年华已去,青春早逝,懵懂,糊涂,而孤独的女人!她,将靠什么活下去?珮柔咬紧指甲,指甲裂开了,好痛。她甩甩手,注视着母亲。婉琳的神志已经回来了,她终于弄清楚了俊之的企图。离婚!她并没有听错那两个字。结婚二十几年,她跟他苦过,奋斗过,生儿育女,努力持家。然后,他成功了,有钱了,有地位了。包围在他身边的,是一群知名之士,画家,作家,音乐家。他们谈她听不懂的话,研究她无法了解的问题,艺术,文学!她早就被他排挤在他的生活之外。现在,有个年轻的、漂亮的、会打扮的、风流的“女画家”出现了。他就再也不要她了!抹煞掉二十几年的恩情,抹煞掉无数同甘共苦的日子。她就成了虚荣、无知、幼稚、自私的女人!她一仰头,眯起眼睛,她开始尖叫:“贺俊之!你这个卑鄙下流的无赖汉!记得你追求我的时候吗?记得你对我发誓,说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的时候吗?现在,你成功了,有钱了!有人巴结你了,有女画家对你投怀送抱了!离婚!你就要和我离婚了!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你卑鄙!你下流!你混蛋!”她提高嗓音,尖声怪叫:“离婚!你休想!你做梦!秦雨秋那个淫妇,荡妇,婊子,娼妓……”

  哦,不不!珮柔在心里狂叫着:妈妈,你要闯祸,你要闯大祸!你真笨,你真糊涂!攻击秦雨秋,只是给你自己自掘坟墓!果然,“啪!”的一声,她看到父亲在狂怒中给了母亲一耳光。他的声音沙哑而苍凉:

  “婉琳,你比我想像中更加低级,更加无知,更加没教养!我真不知道我当初怎会娶了你!”

  “你打我?你打我?”婉琳用手抚着脸,不信任的问。“你居然打我?为了那个臭女人,你居然打我?”

  “你再敢讲一个下流字!”俊之警告的扬起了声音,眼睛发红:“我会把你撕成粉碎!”

  “哎哟!”婉琳尖叫了一声:“天哪!上帝!耶稣基督!观世音菩萨!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她开始放声大哭。“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瘪三!你这个王八蛋!你要打,你就打,打死好了!”她一头冲向他:“打不死算你没种!贺俊之!我就要讲,我偏要讲,那个野女人,贱货!婊子!妓女……”她喊个没停了。俊之气得发抖,脸色黄了,眉毛也直了,他瞪着她,喘着气说:“我不打你!我打你都怕打脏了手!很好,你再说吧!多说几句,可以让我多认识你一点!现在,我和你离婚,不再会有丝毫心理负担!因为你只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泼妇,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妻子!”说完,他转身就往楼上走,婉琳扑过去,依然不停口的尖叫着:“你不是要打我吗?你就打呀!打呀!撕我呀!撕不碎我你就不姓贺!”“我不和你谈!”俊之恼怒的吼叫:“明天,我会叫律师来跟你谈离婚,我告诉你!”他斩钉截铁的说:“愿意离,我们要离,不愿意离,我们也要离!”摔开她,他径自的走了!

  “你别走!姓贺的,我们谈个清楚……”婉琳抓着楼梯栏杆,直着脖子尖声大叫。“你别走!你有种就不要走……”

  珮柔再也忍不住了,她跑过去,扶住母亲,眼泪流了一脸。她哀求的、婉转的、温柔的叫:

  “妈妈!你不要吼了,坐下来,你冷静一点,求求你,妈妈!你这样乱吼乱叫,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妈妈,我求求你!”婉琳被珮柔这样一喊,心里有点明白了,她停止了吼叫,怔怔的站着,怔怔的看着珮柔,然后,一股彻心彻骨的心酸就涌了上来,她一把抱着珮柔,哭泣着说:

  “天哪,珮柔,我做错了些什么?为什么这种事偏偏要到我头上来呢!我又没有不管家,我又没有红杏出墙,我又没有天天打麻将,我也帮他生儿育女了!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我还要怎样才对得起他?二十几年,我老了,他就不要我了!天哪!男人的心多狠哪!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嫁给杜峰!他虽然寻花问柳,总没有要和太太离婚呀!天哪!我怎么这么倒楣?我怎么这么倒楣?”

  “妈妈!”珮柔含着泪喊,把母亲扶到沙发上去坐着。“妈妈,你如果肯冷静下来,我有几句话一定要跟你讲!妈妈,事情或者还可以挽救,如果你安心要挽救的话!你能不能静下来听我讲几句?”“我老了!”婉琳仍然在那儿哭泣着自言自语。“我老了!没人要我了!珮柔,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嫌我,子健也嫌我,我是每一个人的眼中钉!如果我现在死掉,你们大家都皆大欢喜!天哪!为什么我不死掉!你们都巴不得我死掉!你们每一个都恨我!天哪,我为什么不死掉?为什么不死掉?”“妈妈呀!”珮柔哀声的大叫了一句:“你的悲剧是你自己造成的!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婉琳愕然的安静了行来,她瞪视着珮柔。

  “你……你说……什么?”她口齿不清的问。

  “妈妈,请听我说!”珮柔含着满眶的眼泪,抓着母亲的手,诚恳的、恳切的说:“我们没有任何人恨你,我们都爱你,可是,妈妈呀,这些年来,你距离我们好远好远,你知道吗?你从不了解我们想些什么,从不关心我们的感情、思想、和自尊!你只是唠叨,只是自说自话,虽然你那么好心,那么善良,但是,人与人间的距离,会从一条小沟变成汪洋大海。我,哥哥,爸爸,都不是游泳的好手,即使我们能游,我们也游不过大海……”“珮柔,”婉琳瞪着眼睛喊:“你在说些什么鬼话?我没发昏,你倒先发起昏来了!我什么时候要你们学游泳过?我什么时候怪你们不会游泳了?”

  珮柔住了口,她凝视着母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她废然的长叹了一声,低下头去,她自言自语的说了句:

  “什么汪洋大海,我看,这是太平洋加上大西洋,再加上北极海,黑海,死海,还得加上美国的五大湖!”

  婉琳怔怔的看着珮柔,她忘了哭泣,也忘了面临自己的大问题,她奇怪的说:“珮柔,你怎么了?你在背地理吗?”

  “不,妈妈,我不在背地理。”珮柔抬起眼睛来,紧紧的盯着母亲,她深吸了口气。“我们换一种方式来谈吧,妈妈。”她再吸了口气:“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虽然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却有完全不同的世界。妈妈,你不了解我们,也不愿意费力来了解。举例说,你骂过江苇,你又骂晓妍,你忽略了我爱江苇,哥哥爱晓妍,你这样一骂,就比直接骂我们更让我们伤心……”“我懂了。”婉琳悲哀的说:“凡是你们爱的,我就都得说好,这样你们才开心,这样就叫做了解。如果有一天,你们都爱上了臭狗屎,我就应该说那臭狗屎好香好香,你们爱得好,爱得高明……”“妈妈!”珮柔皱紧眉头,打断了她。“妈妈!”她啼笑皆非,只能一个劲儿的摇头。“我看,我要投降了,我居然无法讲得通!怎么人与人的思想,像我们,亲如母女,要沟通都如此之难!”她注视了母亲好长一段时间。“好了,妈,我们把话题扯得太远,别管我和哥哥怎么样,爸爸说得对,有一天,我和哥哥都会离开这个家庭,去另创天下。儿女大了,都会独立,那时候,你怎么办?妈妈,爸爸要和你离婚,你不要以为他是一时负气,嘴上叫叫,明天就没事了,爸爸不是那样的人,他是认真的!”

  婉琳又开始手足失措起来,拚命的摇着头,她叫:

  “不离婚!不离婚!反正我不离婚!看他一个人怎么离!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离婚?”“你不离婚,爸爸可以走的!”珮柔冷静的说:“他可以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那时候,你离与不离,都是一样,你只保留了一个‘贺太太’的空衔而已。”

  “那……那……那……”婉琳又哭泣起来。“我……我怎么办?都是那个贱女人,那个婊子!天下男人那么多,她不会去找,偏偏要勾引人家的丈夫……”

  “妈妈!”珮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秦雨秋不是贱女人,不是婊子,她是个充满了智慧和灵性的女人,她满身的诗情画意,满心的热情和温暖。她不见得漂亮,却潇洒脱俗,飘逸清新。她有思想,有深度,有见解,她是那种任何有思想的男人都会为她动心的女人!”

  “哦!”婉琳勃然变色:“你居然帮那个坏女人说话!你居然把她讲成了神,讲成了仙,你到底是站在我一边,还是站在她一边?”“妈妈,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我会站到她一边的!”珮柔大声喊,眼眶红了。“我同情爸爸!我同情秦雨秋!你不知道我有多同情他们!但是,我是你的女儿,我只能站在你一边,我爱你!妈妈!我不要你受伤害,我不要这个家庭破碎,我想帮助你!你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不肯听我说,你不肯让我帮助你!”婉琳愣在那儿,她看来又孤独,又无奈,又悲哀,又木讷。好半天,她才结舌的说:

  “如……如果,她……她那么好,我怎么能和她比呢?怎么能……保住你爸爸呢?”

  “你能的,妈妈,你能。”珮柔热烈的喊,抓紧母亲的手。“妈,所有的女人都有一个通病,当丈夫有外遇的时候,就拚命骂那个女人是狐狸精,是臭婊子,是坏女人,勾引别人的丈夫,破坏别人的家庭等等。但是,几个妻子肯反躬自省一下,为什么自己没有力量,把丈夫留在身边?你想想,妈妈,这些年来,你给了爸爸些什么?你们像两个爬山的伴侣,刚结婚的时候,你们都在山底下,然后,爸爸开始爬山,他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你却停在山底下不动,现在,爸爸已经快到山顶了,你还在山底下,你们的距离已经远得不能以道里计。这时候,爸爸碰到了秦雨秋,他们在同一的高度上,他们可以看到同样的视野,于是,两个孤独的爬山者,自然而然会携手前进,并肩往山上爬。你呢?妈妈,你停在山下,不怪自己不爬山,却怪秦雨秋为什么要爬得那么高!你想想,问题是出在秦雨秋身上呢?还是出在你身上?还是出在爸爸身上?”婉琳很费力的,也很仔细的听完了珮柔这篇长篇大论。然后,她怯怯的说:“珮柔,说实话,你刚刚讲了半天的海,现在又讲了半天的山,到底海和山与我们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你爸爸是另外有了女朋友,并不是真的和秦雨秋去爬山了,是不是?”

  珮柔跌坐在沙发里,用手揉着额角,她暗暗摇头,只觉得自己头昏脑胀。闭了一下眼睛,她试着整理自己的思绪,然后,她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太多事了?那秦雨秋,和爸爸才是真正的一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她为什么要这样费力的去撮合爸爸和妈妈呢?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拉在一起呢?算了,她投降了,她无法再管了,因为母亲永不可能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自己只是在作徒劳的努力而已。睁开眼睛,她想上楼了,但是,她立即接触到母亲的眼光:那样孤苦无助的看着自己,好像这女儿成为她绝望中惟一的生路。珮柔心中一紧,那种母女间本能的血缘关系,本能的爱,就牢牢的抓紧了她!不不!她得想办法帮助母亲!

  “珮柔!”婉琳又茫然的说:“你不要讲山啦,水啦,我弄不清楚,你说秦雨秋很可爱,我斗不过她,是不是?可是,我和你爸爸结婚二十几年了,她和你爸爸认识才一年,难道二十几年抵不过一年吗?”“二十几年的陌生,甚至于抵不过一刹那的相知呢!”珮柔喃喃的说。悲哀的望着母亲。然后,她振作了一下,说:“这样吧!妈妈,我们抛开一切道理不谈,只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好不好?”“你说,我听着。”婉琳可怜兮兮的说,不凶了,不神气了,倒好像比女儿还矮了一截。

  “妈,你答应我,从明天起,用最温柔的态度对爸爸,不要唠叨,不要多说话,尤其,绝口不能攻击秦雨秋!你照顾他,尽你的能力照顾他,像你们刚结婚的时候一样。你不可以发脾气,不冒火,不生气,不大声说话,不吵他,不闹他……”“那……我还是死了好!”婉琳说:“我为什么要对他低声下气?是他做错了事,又不是我做错了事!依我,我就去把秦雨秋家里打她个落花流水……”

  “很好,”珮柔忍着气说:“那一定可以圆满的达成和爸爸离婚的目的!我不知道,原来你也想离婚!”“谁说我想离婚来着?”婉琳又哭了起来。“我现在和他离了婚,我到哪里去?”“妈妈呀!”珮柔喊着。“你不想离婚,你就要听我的!你就要低声下气,你就要对爸爸好,许多张妈做的工作,你来做!爸爸没起床前,你把早餐捧到他床前去,他一回家,你给他拿拖鞋,放洗澡水……”

  “我又不是他的奴隶!”婉琳嚷着。“也不是日本女人!再下去,你要叫我对他三跪九叩了!”

  “我原希望你能和爸爸有思想上的共鸣!如果你是秦雨秋,爸爸会对你三跪九叩,可惜,你不是秦雨秋,你就只好对爸爸三跪九叩,人生,就这么残忍,今天,是你要爸爸,不是爸爸要你。妈,你不是当初被追求的时代了!你认命吧!在思想上,心灵上,气质上,风度上,年龄上,各方面,我很诚实的说,妈妈,你斗不过秦雨秋,你惟一的办法,只有一条路——苦肉计。我说的各项措施,都是苦肉计,妈妈,如果你想爸爸回头,你就用用苦肉计吧!爸爸惟一可攻的弱点,是心软,你做不到别的,你就去攻这一个弱点吧!你毕竟是跟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妻子!”

  “苦肉计?”婉琳这一下子才算是明白过来了,她恍然大悟的念着这三个字。“苦肉计?”她看看珮柔。“会有用吗?”

  “妈,”珮柔深思着。“你只管用你的苦肉计,剩下来的事,让我和哥哥来处理。今晚,我会在这儿等哥哥,我们会商量出一个办法来。无论如何,我和哥哥,都不会愿意一个家庭面临破碎。”“子健?”婉琳怯怯的说:“他不会帮我,他一定帮晓妍的姨妈,何况,我今晚又骂了晓妍。”

  “妈妈!”珮柔忽然温柔的搂住了母亲的脖子。“你真不了解人性,我恨过你,哥哥也恨过,但是,”她满眶泪水。“你仍然是我们的妈妈!当外界有力量会伤害你的时候,我们都会挺身而出,来保护你的!妈妈,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那些汪洋大海,会有多好!”汪洋大海?婉琳又糊涂了。但,珮柔那对含泪的眼睛,却使她若有所悟,她忽然觉得,珮柔不再是个小女孩,不再是她的小女儿,而是个奇异的人物,她可能真有神奇的力量,来挽救自己婚姻的危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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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30
15



  子健带着晓妍回到家里的时候,雨秋正沉睡着,俊之还坐在她身边,默默的抽着烟,默默的望着她。那疯狂的门铃声把俊之和雨秋都惊动了,雨秋在床上翻身,迷□的张开眼睛来,俊之慌忙说:“你睡你的,我去开门!”

  大门一打开,子健拉着晓妍,半搂半抱的和她一块儿冲进了房子,晓妍泪流满面,在那儿不能控制的嚎啕痛哭,子健的脸色像一张白纸,看到俊之,他立刻说:

  “爸,姨妈呢?”俊之呆了,他愕然的问: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先别管什么事?”子健焦灼的喊:“姨妈呢?”

  雨秋出来了,扶着墙,她酒意未消,睡意朦胧,她微蹙着眉,柔声问:“什么事?”一看到雨秋,晓妍就“哇”的一声,更加泣不可抑了。她扑奔过去,用双手紧抱住雨秋,身子溜到地板上,坐在地上,她抱着雨秋的腿,把脸紧埋在她那白色的喇叭裤里。她哭喊着:“姨妈,我不能活了!我再也不能活了!”

  雨秋的酒意完全醒了,摇了摇头,她硬摇掉了自己那份迷□的睡意。她用手揽着晓妍的头,抬起眼睛来,她严厉的看着子健:“子健,你们吵架了吗?”她问:“你把她怎么样了?你对她说了些什么?”“不是我!不是我!”子健焦灼的说:“是妈妈!”他转头对着父亲:“爸,你最好回去,妈妈发疯了!不知道是那一个混帐王八蛋在妈妈面前多了嘴,妈妈什么都知道了!连晓妍的底细都知道了!偏偏那么不凑巧,我会把晓妍带回家去,妈妈像发狂了一样,她说……她说……”他瞪视着雨秋和晓妍,无法把母亲那些肮脏的句子说出口,他咬紧牙,只是苦恼的摇头。雨秋的酒意是真的全消了,睡意也消了,她抬起眼睛,默默的望了俊之一眼,就弯下身子,把晓妍从地上拉起来,她轻柔如梦的说:“晓妍,起来。”晓妍顺从的站起身来,雨秋拉着她,坐到沙发上,晓妍仍然把头埋在她怀中,现在,她不嚎啕大哭了,只是轻声的呜咽,一面低低的细语着:

  “姨妈,你骗了我,你说我还是好女孩,我不是的!姨妈,我不是的!你骗了我,你骗了我!”

  雨秋把晓妍的头紧揽在胸前,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温柔的抚摸着晓妍的短发。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了她的眼眶,滑过她的面颊,滚落在晓妍的头发上了。这,似乎惊吓了晓妍,她从雨秋怀里仰起脸来,大睁着那对湿润的眸子,她恐慌的说:“姨妈?你哭了?”她顿时一把抱住雨秋的头,喊着说:“姨妈!你不要哭!姨妈!你不要哭!姨妈!你不能哭!你那么坚强,你那么好,你那么乐观,你不能哭!姨妈!姨妈!我不要你哭,我不要把你弄哭!”

  “晓妍,”雨秋低语:“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骗了你?或者,我们两个都太坏了!或者,我们不适合这个时代。晓妍,连我都动摇了,什么是‘是’,什么是‘非’,我不知道。晓妍,跟我走吧!我们可以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我们可以立足的地方去!”“雨秋!”俊之往前跨了一步,他的神情萧索,眼睛却坚定而狂野:“你们什么地方都不许去!所有痛苦的根源只有一个,我们却让那根源发芽生长蔓延,像霉菌般去吞噬掉欣欣向荣的植物,为什么?雨秋,你们不要伤心,这世界并非不能容人的,我要去彻底解决这一切!”他掉头就往外走:“我要去刿除那祸害之根,不管你同意或不同意!”

  “俊之!”雨秋喊:“请你三思而后行!”

  “我已经五思、六思、七思、八思、九思、十思了!”俊之哑声说:“雨秋,你不要再管我!我是一个大男人,我有权处理我自己的事情,无论我做什么,反正与你无涉!”

  “真的吗?”雨秋静静的问。

  俊之站定了,和雨秋相对凝视,然后,俊之毅然的一甩头,向外就走。子健往前跨了一大步,急急的说:“爸爸,你要去干什么?”

  俊之深沉的看着子健:

  “你最好也有心理准备,”他说:“我回去和你母亲谈判离婚!在她把我们全体毁灭之前,我必须先和她分手!子健,你了解也罢,你不了解也罢,我无法再和你母亲共同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他转身就走。

  “爸爸!不要!”子健急促的喊,追到门口。

  “子健,”俊之回过头来。“你爱晓妍吗?”

  “我当然爱!”子健涨红了脸。

  “那么,留在这儿照顾你的女朋友,设法留住她,保有她,”他低语。“幸福是长着翅膀的鸟,你抓不牢它,它就飞了。”转过身子,他走出门去了。子健失措的看着父亲离去,他折回到客厅来。晓妍已不再哭泣了,她只是静悄悄的靠在雨秋怀里,雨秋也只是静悄悄的搂着她。子健望着她们两个,心慌而意乱。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父亲和母亲要离婚,雨秋和晓妍,幸福是长着翅膀的鸟……他头昏了,只觉得心头在隐隐的刺痛,说不出缘由的刺痛。

  “子健,”忽然间,晓妍开了口。“你回去吧!”

  他站定在晓妍的面前。

  “我不回去!”他说。“子健,”晓妍的声音好平静。“我想过了,我是配不上你的,我早就说过这话。我以前确实犯过错,人是不能犯错的,一旦犯了,就是终身的污点,我洗不掉这污点,我也不要玷污你,所以,你回去吧!”“晓妍,”子健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说这话,是要咒我不得好死!”“我告诉你事实,何曾咒过你?”晓妍说。

  “我早发过誓,”子健说:“如果我心里有一丝一毫的轻视你,我就不得好死!”雨秋轻轻的推开晓妍,她站起身来。

  “晓妍,子健,”她说:“你们最好谈谈清楚,你们要面临的,是你们终身的问题,谁也无法帮你们的忙。晓妍,”她深深的望着外甥女儿。“有句话我要告诉你,最近,我发现你越长越大了,你已经满了二十岁,是个成人了,不再是孩子。姨妈不会跟你一辈子,以后,你再受了委屈,不能总是哭着找姨妈,姨妈疼你,却不能代你成熟,代你长大。晓妍,面对属于你的问题吧!你面对你的,我面对我的,我们都有问题,不是吗?解决这些问题的钥匙,应该在我们自己手里,是不是?”说完,她再凝视了那两个孩子一眼,就转身走进卧房,关上了房门。晓妍目送姨妈的身影消失,她忽然若有所悟,是的,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问题,再也不能哭着找姨妈,是的,她大了,不是孩子了,再也不是孩子了。她默默的低下头去。默默的深思起来。“晓妍,”子健喊了一声,坐在她身边,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觉得她的表情好怪,好深沉,好落寞,他担忧起来,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再也没有心思去想父亲和母亲的问题,再也没有心思想别的。这一刻,他只关心晓妍的思想。“你在想什么?”

  晓妍抬起眼睛来,看着他,深沉的。然后,她说:

  “冰箱里有冰水,给我倒一杯好不好?”

  “这么冷天,要喝冰水?”他用手摸摸她的额,没发烧,他松口气。走去倒了杯冰水来,她慢慢的啜着,眼光迷迷□□的,他又焦灼起来。“晓妍,”他喊:“你怎么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在想,”她静静的说。“我要离开你,子健。”

  子健惊跳,他抓住她的手,她刚拿过冰水,手是冰凉的,他用双手紧紧的把她那凉凉的小手阖在自己的手中。

  “我做错了什么?”他哑声问。

  “你什么都没做错,”晓妍说:“就因为你什么都没做错,所以我要离开你。”她抬起眼睛来,凝视着他。“你瞧,子健,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是不是?”“怎样呢?”子健闷声问。

  “你的过去,堆积成一个优秀的你。我的过去,堆积成一个失败的我。不,用失败两个字并不妥当,”她眯起眼睛,深思着。“用失落两个字可能更好。自从发生过那件事以后,我就一直在找寻我自己,我是一个不太能面对现实的人,好一阵,我只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我要忘记那件事,我要把它从我生命里抹掉。认识你以后,我以为,我已经把那件事,从我生命里抹掉了。但是,今晚,我知道了;它是永不可能从我生命里抹掉的!”

  “晓妍!”他急切的说:“你能的,你已经抹掉了,晓妍!请你不要这样说!晓妍,我告诉你……”“子健,”她打断了他:“坦白告诉我,难道那件事情在你心里从没有投下一点阴影吗?”

  他凝视她。“我……”“说真实的!”她立即喊。

  “是的,”他垂下头。“有阴影。晓妍,我不想骗你说,我完全不在乎。可是,我对你的爱,和那一点阴影不能成比例,你知道,晓妍,在强烈的阳光的照射下,没有阴影能够存在的。”他抬起头,热烈的望着她。“我知道你的心理,我母亲的几句话使你受不了!你发现你终身要面对这问题。可是,晓妍,你知道我母亲,她对江苇说过更难听的话,江苇也原谅她了,请你也原谅她吧!”

  “我可以原谅她,”晓妍摇头:“但是不能原谅我自己。子健,你走吧!去找一个比我好的女孩子!”

  “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子健大叫。“我不在乎,你为什么一定要在乎?”“姨妈常说,人类的悲哀,就在于不能离群而独居!即使你真不在乎,你身边的人会在乎。男女相悦,恋爱的时候比什么都甜,所有的阴影都可以忘掉。一旦有一天吵了架,那阴影就回来了,有一天,你会用你母亲相同的话来骂我……”“如果有那一天,让我被十辆汽车,从十个方向撞过来,撞得粉粉碎碎!”他赌咒发誓,咬牙切齿的说,他的脸涨得通红。“何苦发这种毒誓?”晓妍眼里漾起了泪光。“世界上纯洁善良的好女孩那么多,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上我?”

  “你认为你不纯洁不善良吗?只因为那件事?”

  “是的,我不纯洁,不善良!”她喊着:“让我告诉你吧,大家都以为十六岁的我,什么都不懂,连姨妈也这样以为!事实上,我懂!我知道我在做什么!那天我和妈妈吵了架,她骂我是坏女孩,我负气出走,我安心想做一点坏事,我是安心的……”她哭了起来。“我从没告诉过别人,我是安心的!安心要做一件最坏最坏的事,只为了和妈妈负气……我是这样一个任性的、坏的、不可救药的女孩子,事后,我一直骗自己,说我不懂,不懂,不懂……”她把头埋进手心里,放声痛哭。“你怎能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你走吧!走吧!走吧!”

  他一把抱住了她的头。

  “好了,晓妍。”他喑哑的说:“你终于说出来了。你认为你很坏?是不是?”“是的!”“你是很坏。”他在她耳边说:“一个为了和妈妈负气,而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女孩子,实在很坏。现在,我们先不讨论你的好坏问题,你只告诉我,你爱我吗?”

  “我……我……”“说真话!”这次,轮到他叫。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眼睛来。

  “你明知道的。”她凄楚的说。

  “我不知道,”他摇头。“你要告诉我!”

  “是的,我爱你!是的!是的!是的!”她喊着,泣不成声。“从在云涛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起!”

  他迅速的吻住了她,把她紧拥在怀里。

  “谢谢你!”他说:“晓妍,谢谢你告诉我!不管你有多坏,我可以承认你坏,但是,我爱你这个坏女孩!我爱!”他把她的手压在自己的胸膛上。“你已经都告诉了我,现在你不该有任何负担了。”“可是,”她摇头,“我还是要离开你!我不能让别人说,你在和一个坏女孩交往,子健,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你懂吗?”

  他推开她,看到她遍布泪痕的小脸上,是一片坚决而果断的神情,他忽然知道,她是认真的!他的心狂跳,脸色就变得比纸还白了。“你决定了?”他问。“决定了!”“没有转圜的余地?”他瞪着她。

  “没有。”她的脸色和他一样苍白。

  “为什么?你最好说说清楚!”

  “我已经说了那么多,因为我是个坏女孩。从小,我背叛我父母,他们不了解我,我就恨他们,姨妈成了我的挡箭牌,我现在想清楚了。我要——回家去!”

  “回到什么地方去?”“回我父母身边去,”她望着窗子,眼光迷□如梦。“我要去对他们说一句——我错了。一句——”

  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早就该说,该承认的话!奇怪,”她侧着头。“我现在才承认,我错了。父母管我严厉,是因为他们爱我,姨妈放任我,也是爱我!父母不了解我,不完全是他们的错,我从没有为他们打开我的门,而我为姨妈打开了我的门。他们走不进我的世界,然后,我说:我们之间有代沟!”她望着子健:“我要去跳那条代沟,你,该去跳你的代沟!”“我的代沟?”“当你母亲指着我骂的时候,她惟一想到的事:只是该保护她纯洁善良的儿子,不是吗?”

  子健深深的望着晓妍。深深深深的。

  “晓妍,”他说,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你变了,你长大了。”“人,都会从孩子变成大人的,是不是?”

  “你有把握跳得过那条沟?”他问。

  “没有。你呢?”“更没有,”“那么,或者,我们可以想办法搭搭桥。姨妈常说,事在人为,只怕不做!”“晓妍,”他握紧她的手:“听你这篇话,我更加更加更加爱你,我不会放过你!不管你到那里去,我会追踪你到天涯海角!你跳沟,我陪你跳沟!你跳海,我也陪你跳海!今生今世,你休想抛掉我!你休想!”

  她瞅着他。“到底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爱我?”她问。

  “你吗?”他也瞅着她。“我以前,只是爱你的活泼、率直、调皮、任性,和你的美丽。今晚,我却更增加了些东西,我爱你的思想,你的坦白,你的——坏。”

  “坏?”“是的,我既然爱了你,必须包括你的坏在内。你坚持你是坏女孩,我就爱你这个坏女孩!我要定了你!”

  她摇头。“我并没有答应跟你,我还是要离开你。”

  “还是吗?”他吻她。“还是。”她低叹了一声。

  他凝视她。“晓妍,”他沉下脸来。“你逼得我只能向你招供一件事,一件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什么事?”“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纯洁,十八岁那年,我太好奇,于是,我跟同学去了一个地方。”他盯着她,低声的。“你知道那种地方,是吗?”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我们是不是扯平了?”她瞪大眼睛,望了他好久好久。然后,她忽然大笑了起来,一面笑,她一面把他揽进了怀里,她吻他,又吻他,笑了又笑,说:“哦!子健!我真的无法不爱你!我投降了。子健,你这样爱我这个坏女孩,你就爱吧!从此,你上天,我也上天,你下地,我也下地。跳沟也罢,跳海也罢,跳河也罢,一起跳!我再也不挣扎了!我再也不逃避了!就是你母亲指着我鼻子骂我是妓女,我也不介意了,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子健,我跟定了你了。”“哦!”子健吐出一口长气来,他发疯般的吻她,吻她的唇,她翘翘的小鼻子,她的面颊,她的额,她的眼睛,然后他发现她满脸的泪。“别哭,晓妍,”他说:“以后你要笑,不要再流泪。晓妍!晓妍?”她哭得更厉害。“你又怎么了?”他问。“我爱你!”她喊:“我哭,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你有多爱我!哦,子健,”她抱着他的头,又笑了起来,她就这样又哭又笑的说:“你实在并不擅长于撒谎,你知道吗?”

  他瞪着她。“你撒了一个很荒谬的谎,你以为我会相信?”她带泪又带笑的凝视着他。“你是那种男孩,你一辈子也不会去什么坏地方。但是,子健,你撒了一个好可爱的谎!”她深深的注视他,不再哭了。她的脸逐渐变得好严肃好郑重好深沉,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热烈的、梦似的光彩。她的声音轻柔而优美。“我们要共同度过一段很长很长的人生,不是吗?”

  他不语,只是紧紧的揽住了她。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30
14



  雨秋的画展,是在九月间举行的。

  那是一次相当引人注目的画展,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画卖得也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几乎百分之六十的画,都卖出去了,对一个新崛起的画家来讲,这成绩已经很惊人了。在画展期间,晓妍和子健差不多天天都在那儿帮忙,晓妍每晚要跑回来对雨秋报告,今天卖了几张画,大家的批评怎样怎样,有什么名人来看过等等。如果有人说画好,晓妍回来就满面春风,如果有人说画不好,晓妍回来就掀眉瞪眼。她看来,比雨秋本人还热心得多。雨秋自己,只在画展的头两天去过,她穿了件曳地的黑色长裙,从胸口到下摆,是一支黄色的长茎的花朵,宽宽的袖口上,也绣着小黄花,她本来就纤细修长,这样一穿,更显得“人比黄花瘦”。她穿梭在来宾之间,轻盈浅步,摇曳生姿。俊之不能不一直注视着她,她本身就是一幅画!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画。画展的第二天,有个姓李的华侨,来自夏威夷,参观完了画展,他就到处找雨秋,雨秋和他倾谈了片刻,那华侨一脸的崇敬与仰慕,然后,他一口气订走了五幅画。俊之走到雨秋身边,不经心似的问:

  “他要干嘛?一口气买你五幅画?也想为你开画展吗?”

  “你倒猜对了,”雨秋笑笑。“他问我愿不愿意去夏威夷,他说那儿才是真正画画的好地方。另外,他请我明天吃晚饭。”

  “你去吗?”“去哪儿?”雨秋问:“夏威夷还是吃晚饭?”

  “两者都在内。”“我回答他,两者都考虑。”

  “那么,”俊之盯着她:“明晚我请你吃晚饭!”

  她注视他,然后,她大笑了起来。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以为他在追求我?”

  “不是吗?”他反问:“他叫什么名字?”

  “李凡,平凡的凡。名字取得不坏,是不是?”

  “很多人都有不坏的名字。”

  “他在夏威夷有好几家旅馆,买画是为了旅馆,他说,随时欢迎我去住,他可以免费招待。”

  “还可以帮你出飞机票!”俊之没好气的接口。

  “哈哈!”她爽朗的笑:“你在吃醋了。”

  “反正,”他说:“你不许去什么夏威夷,也不许去吃什么晚饭,明天起,你的画展有我帮你照顾,你最好待在家里,不要再来了,否则,人家不是在看画,而是在看人!”

  “哦,”她盯着他:“你相当专制呵!”

  “不是专制,”他低语:“是请求。”

  “我本来也不想再来了,见人,应酬,说话,都是讨厌的事,我觉得我像个被人摆布的小玩偶。”

  于是,她真的就再也不去云涛了,一直到画展结束,她都没在云涛露过面。十月初,画展才算结束,但是,她剩余的画仍然在云涛挂着。这次画展,引起了无数的评论,有好的,有坏的,正像雨秋自己所预料“毁誉参半”,但是,她却真的成名了。“名”,往往是件很可怕的东西,雨秋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潇潇洒洒的满街乱逛了,再也不能跑到餐馆里去大吃大喝了,到处都有人认出她来,而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尤其,是她和俊之在一起的时候。

  这天,他们又去吃牛排,去那儿的客人都是相当有钱有地位有来头的人物。那晚的雨秋特别漂亮,她刻意的打扮了自己,穿了一件浅紫色的缎子的长袖衬衫,一条纯白色的喇叭裤,耳朵上坠着两个白色的圈圈耳环。淡施脂粉,轻描眉毛,由于是紫色的衣服,她用了紫色的眼影,显得眼睛迷□如梦。坐在那儿,她潇洒脱俗,她引人注目,她与众不同,她高雅华贵。俊之点了菜,他们先饮了一点儿红酒。

  气氛是迷人的,酒味是香醇的,两人默默相视,柔情万种,连言语似乎都是多余的。就在这时候,隔桌有个客人忽然说了句:“瞧,那个女人就是最近大出风头的女画家!名叫秦雨秋的!”“是吗?”一个女客在问:“她旁边的男人是谁?”

  “当然是云涛的老板了!”一个尖锐的女音:“否则,她怎么可能这样快就出名了呢?你难道不知道,云涛画廊已经快成为她私人的了!”

  俊之变了色,他转过头去,恶狠狠的瞪着那桌人,偏偏那个尖嗓子又酸溜溜的再加了两句:

  “现在这个时代呀,女人为了出名,真是什么事都肯干,奇装异服啦,打扮得花枝招展啦!画家,画家跟歌女明星又有什么不同?都要靠男人捧才能出名的!你们知不知道,例如×××……”她的声音压低了。

  俊之气得脸发青,把餐巾扔在桌上,他说:

  “我没胃口了,雨秋,我们走!”

  “坐好!”雨秋安安静静的说,端着酒杯,那酒杯的边缘碰触着她的嘴唇,她的手是稳定的。“我的胃口好得很,我来吃牛排,我还没吃到,所以不准备走!”她喝着酒,他发现她大大的饮了一口。“你必须陪我吃完这餐饭!”她笑了,笑得开心,笑得洒脱。她一面笑,一面喃喃的念着:“闻道人须骂,人皆骂别人,有人终须骂,不骂不成人,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请看骂人者,人亦骂其人!”她笑着,又喝了一大口酒。俊之用手支着头,望着她那副笑容可掬的脸庞,只觉得心里猛的一阵抽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晚,回到雨秋的家,俊之立刻拥住了她。

  “听我!”他说:“我们不能这样子下去!”

  雨秋瞅着他,面颊红艳艳的,她喝了太多的酒,她又笑了起来,在他怀中,她一直笑,一直笑,笑不可抑。

  “为什么不能这样子下去?”她笑着说:“我过得很快乐,真的很快乐!”她又笑。“雨秋!”他注视着她。“你醉了。”“你知道李白说过什么话吗?”她笑仰着脸问,然后,她挣开了他,在客厅中旋转了一下身子,他那缎子衣袖又宽又大,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线条,她喜欢穿大袖口的衣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她又转了一下,停在俊之面前。“怎样?忧愁的俊之,你那么烦恼,我们不如再开一瓶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好不好?”

  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

  “你已经醉了,回房去睡觉去,你根本一点酒量也没有,你去睡一睡。”她横躺在他怀抱里,很听话,很乖,一点也不挣扎,只是笑。她用手勾着他的脖子,长发摩擦着他的脸,她的唇凑着他的耳朵,她悄悄的低语: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他问。她更紧的凑着他的耳朵,好轻好轻的说:

  “我爱你。”他心为之颤,神为之摧。再看她,她已经躺在他怀里睡着了,那红扑扑的面颊,红润润的嘴唇,像个小婴儿。他把她抱进卧房,不舍得把她放下来,俯下头,他吻着她的嘴唇,她仍然知道反应他。终于,他把她放在床上,为她脱去了鞋子,拉开棉被,他轻轻的盖住了她。她的手绕了过来,绕住了他的脖子,她睡梦朦胧的说:

  “俊之,请不要走!”他震动了一下,坐在床沿上,他哑声说:

  “你放心,我不走,我就坐在这儿陪你。”

  她的手臂软软的垂了下来,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她呓语般的低声说了句:“俊之,我并不坚强。”

  他愣了愣,心里一阵绞痛。

  她翻了个身,把面颊紧埋在枕头里,他弯腰摘下了她的耳环。她又在喃喃的呓语了,他把她的长发从面颊上掠开,听到她正悄声的说着:“妈妈说的,不是我的东西,我就不可以拿。我……不拿不属于我的东西,妈妈说的。”

  她不再说话,不再呓语,她沉入沉沉的睡乡里去了。

  他却坐在那儿,燃起一支烟。他很少抽烟,只在最苦闷的时间里,才偶尔抽一支。他抽着烟,坐着,在烟雾下望着她那张熟睡的脸庞,他陷入深深的沉思里。

  同一时间,贺家却已经翻了天。

  不知是哪个作家说过的,如果丈夫有了外遇,最后一个知道的一定是妻子。婉琳却并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打雨秋开画展起,她已经听到了不少风风雨雨。但是,她在根本上就拒绝相信这件事。二十几年的夫妻,俊之从来没有背叛过她。他的规矩几乎已经出了名了,连舞厅酒家,他都不肯涉足,这样的丈夫,怎会有外遇呢?他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和一个女画家来往的次数频繁了一点而已。她不愿去追究这件事,尤其,自从发生了珮柔出走的事件之后,俊之对她的态度就相当恶劣,他暴躁不安而易发脾气,她竟变得有些儿怕他了。她如果再捕风捉影,来和俊之吵闹的话,她可以想像那后果。因此,她沉默着。但,在沉默的背后,她却也充满了畏怯与怀疑。不管怎样相信丈夫的女人,听到这一类的传言,心里总不会很好受的。

  这天午后,杜峰的太太打了个电话给她,她们都是二十几年的老朋友了,杜太太最恨杜峰的“逢场作戏”,曾经有大闹酒家的记录。每次,她和杜峰一吵架,就搬出俊之来,人家贺俊之从不去酒家!人家贺俊之从不包舞女!人家贺俊之对太太最忠实!现在,杜太太一得到消息,不知怎的,心里反而有份快感,多年以来,她羡慕婉琳,嫉妒婉琳,谁知婉琳也有今天!女人,是多么狭窄,多么自私,又多么复杂的动物!“婉琳,”她在电话里像开机关枪般的诉说着:“事情是千真万确的了,他们出双入对,根本连人都不避。秦雨秋那女人我熟悉得很,她是以浪漫出了名的,我不但认得她,还认得秦雨秋的姐姐秦雨晨,秦雨晨倒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可是雨秋呵,十六、七岁开始就乱交朋友,闹家庭革命,结婚、离婚、恋爱,哎哟,就别提有多少风流韵事。我们活几辈子的故事,只够她闹几年的。现在她是抓住俊之了,以她那种个性,她才不会放手呢!据他们告诉我,俊之为她已经发疯了,婉琳,你怎么还蒙在鼓里呢?”

  婉琳握着听筒,虽然已经是冬天了,她手心里仍然冒着汗,半天,她才嗫嗫嚅嚅的说:

  “会……会不会只是传言呢?”。

  “传言!”杜太太尖叫。“你不认得雨秋,你根本不知道,你别糊涂了,婉琳!说起来,这件事还是杜峰不好,你知道,雨秋是杜峰介绍到云涛去的。凭雨秋那几笔三脚猫似的画,怎么可能出名呢?俊之又帮她开酒会,又帮她开画展,又为她招待记者,硬把她捧出名来……”

  “或者……或者……或者俊之是为了生意经。”婉琳结结巴巴的,依然不愿接受这件事。

  “哦,婉琳,你别幼稚了,俊之为别的画家这样努力过吗?你想想看!”真的,婉琳头发昏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怎……怎么会呢?那个秦——秦雨秋很漂亮吗?”

  “漂亮?”杜太太叫着:“天知道!不过普普通通而已。但是她会打扮,什么红的、黄的、紫的……她都敢穿!什么牛仔裤啦,喇叭裤啦,紧身衫啦,热裤啦,她也都敢穿,这种女人不用漂亮,她天生就会吸引男人!她姐姐一谈起她来就恨得牙痒痒的,你知道,雨晨的一个女儿就毁在雨秋手里,那孩子才真漂亮呢!我是眼看着晓妍长大的……”

  “你……你说什么?”婉琳更加昏乱了。“晓妍?是……是不是戴晓妍?”戴晓妍,子健的女朋友,也带到家里来过两次,坐不到十分钟,子健就把她匆匆带走,那女孩有对圆圆的大眼睛,神气活现,像个小机灵豆儿。她也曾要接近那孩子,子健就提高声音喊:“妈,别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

  她还敢管孩子们的事吗?管一管珮柔,就差点管出人命来了,结果,还不是她投降?弄得女儿至今不高兴,江苇是怎么也不上门,俊之把她骂得体无完肤,说她幼稚无知。她还敢管子健的女友吗?问也不敢问。但是,怎么……怎么这孩子会和秦雨秋有关呢!“是呀!就是戴晓妍!”杜太太叫着:“你怎么知道她姓戴?反正,晓妍就毁在雨秋手里了!”

  “怎么呢?”她软弱的问,手心里的汗更多了。

  “晓妍本来也是个好孩子,她们戴家的家教严得很,可是,晓妍崇拜雨秋,什么都跟雨秋学,雨秋又鼓励她,你猜怎么着?”她压低了声音:“晓妍十六岁就出了事,怀过一个孩子,你信吗?才十六岁!戴家一气,连女儿也不要了,雨秋就干脆把晓妍接走了,至于那个孩子,到底是怎样了,我们就弄不清楚了。就凭这一件事,你就知道雨秋的道德观念和品行了!”婉琳的脑子里轰然一响,像有万马奔腾,杜太太叽哩咕噜的还说了些什么,她就全听不清楚了。当电话挂断之后,她呆呆的在沙发里坐了下来,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她动也不动的坐着。事情一下子来得太多,太突然,实在不是她单纯的脑筋所能接纳的。俊之和秦雨秋,子健和戴晓妍。她昏了,她是真的昏了。她没有吃晚饭,事实上,全家也没有一个人回家吃晚饭,珮柔没回来,子健没回来,俊之也没回来。一个人吃饭是什么味道?她没有吃,只是呆呆的坐着,像一座雕刻的石像。

  七点多钟,珮柔回来了。看到母亲的脸色不对,她有些担忧的问:“妈!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婉琳抬头看了珮柔一眼,你真关心吗?你已经有了江苇,又有你父亲和哥哥帮你撑腰,我早就成了你的眼中钉,我是每一个人的眼中钉!她吸了口气,漠然的说:“我没什么。”珮柔甩甩头,有些不解。但是,她心灵里充满了太多的东西,她没有时间来顾及母亲了。她上楼去了。

  婉琳仍然呆坐着。好了,珮柔有了个修车工人做男朋友,子健有了个堕落的女孩做女朋友。俊之,俊之已经变了心,这世界,这世界还存在吗?婉琳!杜太太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拿出一点魄力来,你不要太软弱,不要尽受人欺侮!你是贺家的女主人呀!贺家的女主人!是吗?是的,她是贺俊之的太太,她是珮柔和子健的母亲!二十几年含辛茹苦,带孩子,养孩子,持家,做贤妻良母,她到底什么地方错了?她在这家庭里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地位?得不到一点儿尊敬?

  一声门响,她抬起头来,子健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一进门就直着脖子大喊大叫:

  “珮柔!珮柔!”珮柔跑了出来。“干什么?哥哥?”她问。

  “晓妍在外面,”子健笑着说:“她一定要我拉你一起去打保龄球,她说要和你比赛!”

  “我怎么打得过她?”珮柔也笑着:“我的球只会进沟,你和她去不好吗?”“她喜欢你!”子健说:“这样,你陪她先打,我去把江苇也找来,四个人一起玩……”他一回头,才发现了母亲,他歉然的笑笑。“妈,对不起,我们还要出去,晓妍在外面等我们!妈?”他皱起眉头:“你怎么了?”“子健,”婉琳的手暗中握紧了拳,声音却是平平板板的。“请你的女朋友进来几分钟好不好?”

  “好呀!”子健愕然的说,回头对门外大叫了一声:“晓妍,你先进来一下!”晓妍很快的跑进来了,黑色的紧身毛衣,裹着一个成熟而诱人的胴体,一条短短的、翠绿色的迷你裙,露出了修长、亭匀、而动人的腿。短发下,那张年轻的脸孔焕发着青春和野性的气息。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大胆的服装,那放荡的模样,那不害羞的冶笑……

  “贺伯母!”晓妍点了点头,心无城府的笑着。“我来约珮柔去玩……”婉琳站起身来,走到晓妍的面前,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就是这个女孩!她和她的姨妈!怒火在她内心里疯狂般的燃烧,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声音里已带着微微的颤抖:“你叫戴晓妍?”她咬牙问。

  “是呀!”晓妍惊愕的说,莫名其妙的看了子健一眼,子健蹙着眉,耸耸肩,同样的困惑。

  “你的姨妈就是秦雨秋?”婉琳继续问。

  “是呀!”晓妍扬着眉毛,天真的回答。

  “那么,”婉琳提高了声音:“你就是那个十六岁就怀孕的小太妹?你姨妈就是去抢别人丈夫的贱女人?你们这两个下贱的东西,你们想拆掉我们贺家是不是?老的、小的,你们这两个卑鄙下流的烂污货!你们想把我们家一网打尽吗?你……你还不给我滚出去!你……”

  晓妍吓呆了,倏然间,她那红润的面颊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她张着嘴,无法说话,只是拚命摇头,拚命向后退。婉琳却对她节节进逼。“妈!”子健狂喊了一声,扑过去,他拦在母亲和晓妍的中间,用手护着晓妍,他大声的对母亲叫:“你要干什么?妈!你怎能这样说话?你怎能……”

  “你让开!”婉琳发疯般的喊:“我要打她!我要教训她!看她还敢不敢随便勾引男孩子!”她用力的推子健,眼泪流了一脸。“你让开!你让开!你让开……”

  “妈!”珮柔叫,也冲过来,用手臂一把抱住母亲:“你冷静一点,妈!你冷静一点!妈妈!妈……”

  “我要揍她!我要揍她!我要揍她!”婉琳挣扎着,疯狂的大吼大叫,积压已久的怒火和痛苦像决堤的河水般泛滥开来,她跺脚,扑打,又哭又叫。

  晓妍张大了眼睛,她只看到婉琳那张泼妇似的脸,耳朵里像回声般回荡着无数的声音:下贱,卑鄙,勾引男孩子,不要脸……要揍她!要揍她!要揍她……她的神志开始涣散,思想开始零乱,那些久远以前的记忆又来了,鞭打,痛殴,捶楚……浑身都痛,到处都痛……终于,她像受伤的野兽般狂叫了一声,转过身子,她冲出了贺家的大门。

  “快!”珮柔喊,双手死命抱住母亲:“哥哥!快去追晓妍!快去!”她闭上眼睛,泪水滑了下来,历史,怎能重演呢?

  子健转过身子,飞快的冲了出去,他在大门口就追到了晓妍,他一把抱住她,晓妍拚命踢着脚,拚命挣扎,一面昏乱的、哭泣的、尖声的喊着:“姨妈!我要姨妈!我要姨妈!”

  “我带你去找姨妈!”子健说,抱紧了她。“晓妍,没有人会伤害你,”他眼里充满了泪水,哽塞的说:“我带你去找姨妈!”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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