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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碧云天》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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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教室里静悄悄的。窗外飘着一片雾蒙蒙的细雨,天气阴冷而寒瑟。

  五十几个女学生都低着头,在安静的写着作文。空气里偶尔响起研墨声,翻动纸张声,及几声窃窃私语。但,这些都不影响那宁静的气氛,这群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是些乖巧的小东西。小东西!萧依云想起这三个字,就不自禁的失笑起来。她们是些小东西,那么,自己又是什么呢?刚刚从大学毕业,顶多比她们大上五六岁,只因为站在讲台上,难道就是“大东西”了?真的,自己竟会站在讲台上!当学生不过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老师!虽然只是代课教员,但是,教高中二年级仍然是太难了!假若这些学生调皮捣蛋呢?她怎能驾驭这些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们?不过,还好,她们都很乖,每个都很乖,没有刁难她,没有找麻烦,没有开玩笑,没有像她高二时那样古怪难缠!她微笑起来,眼光轻悄悄的从那群学生头上掠过,然后,她呆了呆,她的目光停在一个用手托着下巴,紧盯着黑板发愣的女学生脸上了。

  俞碧菡没有办法写这篇作文。

  她盯着黑板,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怎样都无法写这篇作文!脑子里有几百种思想,几千万缕思绪,却没有一条可以联贯成为文句!那年轻可爱的代课老师,一定以为自己出了一个好容易好容易的作文题目!因为,她一上来就说了:

  “作文不是用来为难你们的,只是用来训练你们的表达能力。所以,我想出个最容易的题目,一来可以让你们尽情发挥,二来,可以帮助我了解你们!”

  好了,现在,黑板上是个单单纯纯的“我”字。我!俞碧菡咬住了下嘴唇,紧盯着这个“我”字。我,我是渺小的!我,我是伟大的!我,我不该存在!我,我却偏偏存在!我,我来自何方?我,我将去往何处?我,我,我,我,我,……这个“我”是多么与人作对的东西,她怎能把它写出来,怎能把它表达出来?从小,她就怕老师出作文题《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家庭》,甚至于《我的志愿》、《我的将来》、《我的希望》……她怕一切与“我”有关的东西!而现在,黑板上是个干干脆脆的“我”字,她默默摇头,在心里喃喃的自语着:“我,我完蛋了!”垂下了眼睑,她把眼光从黑板上收回来,落在那空无一字的作文本上。作文本上有许多格子,许多空格子,怎样能用文字填满这些空格子,“拼凑”成一个“我”?为什么周围五十几个同学都能作这样的“拼凑”游戏,惟独自己不行?她轻轻摇头,低低叹息。“我”是古怪的,“我”是孤独的,“我”是寂寞的,“我”是与众不同的,“我”是一片云,“我”是一颗星,“我”是一阵风,“我”是一缕烟,“我”是一片落叶,“我”是一茎小草,“我”什么都是,“我”什么都不是!“我”?“我”是一个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十七年以前,由于一份“偶然”,而产生的一条生命,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她再摇头,再叹息,生命是一个谜,“我”是一个更大的谜!是许许多多问号的堆积!我?我完蛋了!

  一片阴影遮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头来。那年轻的,有一对灵巧的大眼睛的代课老师,正拿着座位姓名表,查着她的名字。

  “俞碧菡?”萧依云问,微笑的望着面前那张苍白的、怯生生的、可怜兮兮的面庞。这是个敏感的、清丽的、怯弱的孩子呢!那乌黑深邃的眼睛里,盛载了多少难解的秘密!

  “哦!老师!”俞碧菡仓卒的站起身来,由于引起注意而吃惊了,而煌然了!她站着,睁大了眸子,被动的,准备挨骂似的望着萧依云。怎么?自己的模样很凶恶吗?怎么?自己竟会惊吓了这个“小东西”?萧依云脸上的微笑更深了,更温和了,更甜蜜了,她的声音慈祥而悦耳:

  “为什么不作文?写不出吗?”

  俞碧菡的睫毛罩了下去,罩住了那两颗好黑好亮的眼珠,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不是‘我’写不出来,是写不出‘我’来!”

  哦?怎样的两句话?像是绕口令呢!萧依云怔了怔,接着,就像有电光在她脑中闪过一般、使她陡的震动了一下。谁说十七岁还是不成熟的年龄?这早熟的女孩能有多深的思想?她怔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不,二十二岁当老师实在太早,她教不了她们!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勉强维持了镇定,她把手放在俞碧菡的肩上。

  “坐下来,”她安详的说。“你已经把‘你’写出来了,如果你高兴,你可以不交这篇作文,我不会扣你的分数!”

  俞碧菡很快的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说,”她低语:“‘我’是一片空白吗?”

  萧依云再度一怔。“你自己认为呢?”“哦,不,老师,”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动人的,诚恳的,带着某种令人难解的温柔。“我不是一片空白,只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填写,我会填满它的,老师,我会交卷的!”

  她坐下去了,安安静静的提起笔来,研墨,濡笔,然后,她开始书写了。萧依云退回到讲台边,站在窗口,她下意识的望着外面的雨雾。该死!自己不该念文学系,早知道,应该念哲学!人生是一项难解的学问,自己能教什么书?这只是第一天!她已经被一个学生所教了。俞碧菡,俞碧菡,她念着这名字,悄眼看她,她正在奋笔疾书,她能写些什么?忽然间,她对于自己出的作文题目失笑起来。我?好抽象的一个字!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填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将填些什么文字呢?二十二岁!太年轻!只是个比“小东西”略大一些的“小东西”罢了!她笑了,对着雨雾微笑。下课铃声惊动了她,学生们把作文簿收齐了,交到她手中。教室伫立即涌起一层活泼与轻快的空气,五十几个女孩子们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鸟,到处都充斥着喧嚣却悦耳的啁啾。萧依云捧着本子,不自禁的对俞碧菡看过去,那女孩斜倚在墙边,正对着她怯怯的微笑。这微笑立刻引发了萧依云内心深处的一种温柔的情绪,她不能不回报俞碧菡的微笑。她们相视而笑,俞碧菡是畏羞而带怯的,萧依云却是温柔而鼓励的。然后,抱著作文本,萧依云退出了教室,她心中暖洋洋而热烘烘的,她喜欢那个俞碧菡!并不是一个老师喜欢一个学生,她还没有习惯于自己是老师的身分,她喜欢她,像个大姊姊喜欢一个小妹妹。大姊姊!她不会比俞碧菡大多少!依霞就比她大了六岁,亲姊妹还能相差六岁呢!她做不了老师,她只是她们的大姊姊!

  退到教员休息室,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抽出了俞碧菡的本子,她要看看这张空格子的纸上到底填了些什么?

  于是,她看到这样的一篇文字:

  我

  我,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经存在了。或者,这就是我的悲哀,也或者,这正是我的幸运。因为,一条生命的诞生,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这是个太陈旧的问题,也是人类无法解答的问题。这,对我而言,必须看我以后的生命中,将会染上些什么颜色而定。

  未来,对我是一连串的问号,过去,对我却是一连串的惊叹号!我可以概括的把惊叹号划出来,问题的部分,且留待“生命”去填补。

  两岁那年,父亲去世!

  四岁那年,跟着母亲嫁到俞家!

  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八岁那年,母亲去世!

  十岁那年,继父娶了继母!

  继母又生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所以,我共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

  所以,我父母“双全”!

  所以,我有个很“大”的家庭!

  所以,我必须用心“承欢”于“父母”,“照顾”于“弟妹”!所以,我比别的孩子们想得多,想得远!

  所以,我满心充满了怀疑!

  所以,哲学家对了,我思故我在!

  我思故我在!只有在我思想时,我觉得我存在着。只是,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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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奇异的作文结束在一连串的问号里,萧依云瞪视着那些问号,呆了,傻了,默默的出起神来了。她必须想好几遍才能想清楚那个俞碧菡的家庭环境,她惊奇于人类可以出生在各种迥然不同的环境里。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淡的哀愁及无奈,而对“生命”发生了“怀疑”。

  沉思中,有人碰了碰她。

  “萧小姐!”她抬起头来,是介绍她来代课的王老师。

  “第一天上课,习惯吗?”王老师微笑的问。

  “还好。”她笑笑说。“只是有些害怕呢!”

  “第一天上课都是这样的。不过,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学生,不会刁难你的。李老师常夸口说她们全是模范生呢!”

  “李老师好吗?”萧依云问,李雅娟,是原来这班的国文老师,因为请一个月的产假,她才来代课的。

  “好?有什么好?”王老师皱了皱眉。“又生了一个女儿!第四个女儿了,她足足哭了一夜呢!”

  “生女儿为什么要哭?”她惊奇的问。

  “她先生要儿子呀!公公婆婆要儿子呀!她一直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谁知道又是女儿!这样,她怎么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天!”萧依云忍不住叫:“这是什么时代了?二十世纪呢!生儿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谈什么交代与不交代?”

  “你才不懂呢!你还是个小孩子!”王老师笑着说。“尽管是二十世纪,尽管是知识分子,重男轻女及传宗接代的观念仍然在中国人的脑海里生了根,是怎么样子也无法拔除的!反正,在李雅娟的处境里,她生了女儿,和她犯了罪是没有什么两样的!她甚至考虑把孩子送人呢!”

  萧依云征怔的站着,一时间,她想的不是李雅娟,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婴儿,那不被欢迎的小生命!谁知道,说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后,会有一个老师,给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题,题目叫“我”,那孩子可以写:

  “我,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经存在了……”瞪视着窗外茫茫的雨雾,她一时想得很深很远。她忘了王老师,忘了周遭所有的人,她只是想着生命本身的问题。教书的第一天!她却学到了二十二年来所没有学到的学问。望着那片雨雾,望着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树,那树枝上正自顾自的抽出了新绿,她出着神,深深的陷进了沉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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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5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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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菡是彻彻底底的失踪了。

  这次,连碧荷都失去了碧菡的音讯。无论怎样寻找,无论怎样登报,无论跑遍了多少歌台舞榭……她失踪了,再也没有音讯了!像一缕轻烟,像一片浮云,随风逝去之后,竟连丝毫痕迹都没有留下。皓天整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他奔走,他登报,他找寻,他甚至去警察局报失踪,可是,碧菡是彻彻底底的消失了。不止一次,他哀求碧荷,因为这是他惟一的线索,他知道碧菡心爱这个小妹妹,只要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一定会和碧荷联系。但,连碧荷都恐慌而惶惧,有一天,她居然对皓天说:“我昨天梦到姐姐已经死了!说不定她真的不在这世界上了,要不然,为什么她不理我?”

  哦!不行!碧菡,你不能死!你的一生,是一连串苦难的堆积,连救你的人,最后都来扼杀你,爱你的人,都来打击你。而你,碧菡,你对这世界从来没有怨尤,对任何人,从来没有仇恨。碧菡!你必须活着,必须再给别人一个赎罪的机会!碧菡!碧菡!碧菡!

  心里呐喊过千千万万次,梦里呼唤过千千万万次,喊不回碧菡,梦不回碧菡,一个小小的人,像沧海之一粟,被这茫茫人海,已吞噬得无影无踪。他变得常常去蓝风了,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叫一瓶酒,燃一支烟,听陈元用他忧郁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唱他那支《一个小女孩》。陈元也常坐到他的桌上来,跟他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一起谈碧菡。他们竟成了一对奇异的朋友。他们谈碧菡的思想,碧菡的纯真,碧菡的痴情,碧菡的点点滴滴。最后,陈元也感叹的对他说:

  “放弃吧!别再盲目的找寻了!一个人安心要从这世界上消失,你是怎么也不可能找到的!”

  放弃?他无法放弃,他曾经找到过她一次,他一定再能找到第二次!找寻,找寻,找寻……疯狂的找寻,只差没有把地球翻一个面,但是,茫茫人海,伊人何处?

  深夜,他经常彻夜不眠,抽着香烟,一支接一支,一直到天亮。每当这种时候,依云也无法入睡,她会用手环抱着他,在他身边低低的啜泣,一次又一次的说: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吃醋,如果那天夜里我不发疯,我不对碧菡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不是大家都好好的吗?”皓天轻轻的摇头,这些日子来,他已经和以前判若两人,不再开玩笑,不再说笑话,不再风趣,不再幽默,他深沉、严肃而忧郁。“不用自责,依云。”他低沉的说:“如果一切重头再来一遍,可能仍然是相同的结果。你并没有错,错在命运的安排,错在我不该爱上你们两个。你的吃醋,只证明你爱我,难道爱也有错吗?”他深深的抽烟,深深的沉思,深深的叹息。“是的,爱也有错,”他凄然的说:“人生的悲剧,并不一定发生在仇恨上,往往是发生在相爱上,爱,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东西!因为你不知道,什么该爱,什么不该爱,即使你知道,你也无法控制!像碧菡以前常爱唱的那一支歌:我曾经深深爱过,所以知道爱是什么,它来时你并不知道,知道时已被牢牢捕捉!是的,它来时你并不知道,知道时已被牢牢捕捉。”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你知道吗?依云,我们三个人的故事,是错在一个‘爱’字上。”

  依云凝视着他,凝视着那缕袅袅上升的烟雾。

  “皓天,”她诚挚的说:“你要尽力去找她,我保证,如果她回来了,我决不再和她吃醋,我决不再乱发脾气,我一定——像爱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爱她!”

  皓天用手抚摸她的头发。

  “我会去找她,”他幽幽的说:“但是,我想我们再也找不到她了。因为,如果我把她找了回来,我们又会恢复以前那种剑拔弩张的形势,即使她是你的亲妹妹,到时候你也会克制不了自己,你还是会和她发脾气……”

  “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依云猛烈的摇头。

  皓天怜惜的抚摸她的面颊。静静的说:

  “你还会的,依云,你还会的,因为你爱我!所以,我不再责怪你那夜的爆发,如果你不爱我,你就不会爆发,是吗?”

  依云把面颊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默然不语,眼泪充盈在她的眼眶里。“碧菡比我更清楚这一点,”皓天继续说:“那晚,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曾费尽心机,想让我了解这项事实:我们三个人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可是,当时我想不通,我强迫她回来,逼得她编出一个同居者来。我……”他又深吸了一口烟,浓浓的喷到空中去。“我居然会相信!碧菡,那么纯情的、天真的小女孩!我……是个傻瓜!是个混球!”他的声音喑哑了。“现在,她走了!她不会让我再找到她了!她决不会了。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她即使还活着,我也永远找不到她了。”

  他看着那满屋弥漫的烟雾,依稀仿佛,记起他们三个在荣星花园中,第一次提起“碧云天”三个字的时候。当时自己就曾有过不祥的感觉。果真,现在,正符合了:“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句子。他侧过头去,心中的那股怛恻之情,紧紧的压迫着他。在这一刻,那份黯然神伤和心魂俱碎的感觉,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经。依云的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她低低的说:

  “皓天,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失去了碧菡,我们还能相爱吗?”他心中抽搐,他知道她所恐惧的,他紧揽着她的头。

  “依云,”他恳切的说:“碧菡在我们这幕戏里,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牺牲者,如果我们再不相爱,如何对得起离我们而去的碧菡?”依云痛楚的闭上眼睛,紧紧的依偎着皓天。

  日子一天天的流过去,正像皓天所预料,碧菡音讯全无。所有的找寻和期待都成了泡影。岁月却自顾自的滑过去,地球自顾自的运转,季节自顾自的变换,就这样,由秋而冬,由冬而春,由春而夏,一年的时间,就这样慢慢的,慢慢的消逝了。高家在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皓天照样早出晚归的上班下班,依云在家帮忙高太太料理家务,高继善忙着他自己庞大的事业,悄悄的叹息“继承无人”。高太太再也不敢谈“孙子”的事,传宗接代那一套,在高家更是绝口不提的事情。大家都不愿再触到那旧有的伤痕,生活也就在这种小心翼翼的情况下过去了。可是,这天晚上,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依云、皓天和高继善夫妇刚好都在家,全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阿莲去开了门,只听到她“咦”的叫了一声,接着,就是个年轻少女的声音在问:“是不是都在家?”“在,在,在。”阿莲一叠连声的回答。

  皓天站起身来,不知所以的变了色。大门口,走进一个身材修长,面貌秀丽的少女来,她满面含笑,满眼含泪,她怀里紧抱着一样东西。“碧荷!”皓天哑声喊。

  “我给你们送一件礼物来!”碧荷说,一步步的走向皓天,把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婴儿,郑重的交到皓天的手中。“是一个男孩子,今天刚满一百天!”

  “碧荷!”皓天喊着,望着手里的孩子,那婴儿正张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注视着他的父亲,他那小小的嘴,在一个劲儿的猛吮着自己的大拇指。高太太扑了过来,一看到那婴儿,她立刻失声痛哭了起来,叫着说:

  “皓天,他长得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伸过手去,她迫不及待的接过了孩子,高继善和阿莲都围了过去。依云却一把拉住了碧荷。“碧荷!你姐姐呢?”皓天脸色苍白,神情激动,他紧盯着碧荷。

  “告诉我!”他哑声喊着:“碧荷!告诉我,碧菡在那儿?”

  “姐姐要我把孩子交给你们!”碧荷说,眼睛里闪着泪光,唇边带着笑意。“她要我转告你们,她会过得很好,要你们不要再牵挂她,也不要再找寻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姐姐有封信给你们!”皓天一把接过信来,迫不及待的打开,依云和他并肩站着,一起看了下去:

  “姐姐姐夫:

  从我有生命以来,我就一直在怀疑着生命的意义,直到这个孩子的诞生,我才真正了解了生命的意义!我爱这个孩子,超过了我爱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但是,我想,这条小生命对你们的意义,可能更超过了我!因为,他是高家的骨肉,他是应该属于你们的,所以,我忍痛把他交给你们!我知道,他跟着你们,一定会在一片爱心及呵护下长大,那么,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对一个母亲而言,有什么事比知道她的孩子幸福、快乐更好的呢?我相信,这孩子在你们的怀抱里,有父、有母,有祖父、有祖母,他会长成一个健全优秀的男子汉!

  不要再找寻我经过这么多风浪,我早就变得很坚强,我不再是一支荏弱的小草,我已禁得起狂风巨浪,我会活得好好的,你们放心!当初在病榻缠绵中,蒙你们搭救,一番知遇及救命之恩情,始终不忘,如今幸不辱命,我心堪慰。再有,我从没有怨恨过你们!否则,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你们。我爱你们!亲爱的姐姐姐夫,祝你们永远相爱,永远幸福!

  你们的小妹妹            碧菡”

  依云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

  “碧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姐姐在哪里?”

  “她已经走了。”碧荷说:“她们孩子交给我,叮嘱了几句话,她就走了。她还说……”她看着皓天。

  “还说什么?”皓天急急的问,他眼眶发红。

  “她说,如果你还怀疑孩子的血统,可以带他到医院里去,做最精密的血液检查,可以查得清清楚楚。”

  皓天闭上眼睛,用手扶住头,他脸白如纸。

  “她连一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他喃喃的说。

  “你错了,高哥哥。”碧荷稳重而安静的说:“你不需要对姐姐道歉,因为她早就不怪你了!”她直视着他。“姐姐说,嫉妒是爱情的本能,她不能怪你的嫉妒!不能怪你爱她!”碧荷的眼睛清亮得一如她姐姐。“高哥哥,你该安慰了,你一生,得到了两个女人最深切的爱!”

  皓天深深的望着碧荷,他眼里蓄满了泪水。那孩子“咿咿唔唔”的,在高太太、高继善、依云、阿莲的怀里传来传去。皓天看看孩子,问:“小孩——有名字吗?”

  “姐姐叫他——天理。”碧荷说:“她说,天理可能会来得很迟,但是,毕竟是来了!”

  天理!碧菡一天到晚在云中雾中找天理!天理!他走了过去,抱过自己的儿子来,望着那张清秀的、小小的脸庞,一半儿像碧菡,一半儿像自己。那份父爱的本能已牢牢的抓住了他。他抱紧了孩子,泪水滴落了下来,他轻声的呼唤着:

  “天理!高天理!你会长成一个又壮又大的孩子!不管‘天好高’,你都存在着!天理,高天理!”

  依云拨弄着孩子的衣襟。

  “咦,”她说:“孩子脖子上有条链子。”

  他们解开孩子的外衣,发现他脖子上系了一条项链,项链的下面,是一朵“勿忘我”!正像当年碧菡设计了,代表全班送给依云的一模一样!依云含泪抚摸那朵勿忘我,翻转过来,他们发现那朵花的背面,刻着几行字:

  “生命是爱,生命是喜悦,生命是希望!”

  他们全都围着那孩子,静悄悄的,陷在一种近乎虔诚的情绪里。孩子用手在空中抓着,眼珠乌溜溜的望着这新奇的世界,唇边漾开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全书完——

  一九七四年一月九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四年一月廿九日修正完毕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07-06-30
25



  台湾的初夏,只有短短的一瞬,天气就迅速的热了起来。六月,太阳终日照射,连晚上都难得有一点凉风,整个台北,热得像一个大火炉。舞厅里有冷气,可是,在人潮汹涌,乐声喧嚣,烟雾氤氲里,那空气仍然恶劣而混浊。碧菡已一连转了好几个台子,和不同的人周旋于舞池之中。今晚的乐队有点儿奇怪,动不动就是快华尔滋,她已经转得喘不过气来,而且头晕目眩。在去洗手间的时候,陈元拦住了她,对她低声说:

  “你最好请假回去,你的脸色坏极了。”

  到了洗手间,她面对着镜子,看到的是一张脂粉都遮掩不住的,憔悴的脸庞!天!这种夜生活是要活人短命的!打开皮包,她取出粉扑和胭脂,在脸颊上添了一点颜色,对镜自视,依旧盖不住那份寥落与消瘦。无可奈何,这种纸醉金迷,歌衫舞影的岁月,只是一项慢性的谋杀。或者,自己应该像陈元所说的,找一个有钱的老头一嫁了之。但是,为什么脑中心里,就摔不开那个阴魂不散的高皓天!长叹一声,她回到大厅里。那陈元正站在台前,用他那忧郁的嗓音,又在唱他那支《一个小女孩》:

  “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

  一个小女孩!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小女孩,每个小女孩有属于自己的小故事,这些“小故事”堆积成人类的一部历史。她回到台子边,胖子礼貌的站起身来,帮她拉椅子,她坐下去,头仍然晕晕沉沉的。胖子喜欢抽雪茄,那雪茄味冲鼻而来,奇怪,她以前很喜欢闻雪茄的香味,现在却觉得刺鼻欲呕。她病了,她模糊的想,这燠热的鬼天气,她一定是中了暑。“跳舞吗?”胖子问。陈元已经下了台,现在是支快步的吉特巴。不能不跳,是吗?你的职业是舞女!她下了舞池,旋转,旋转,再旋转……舞厅也旋转了起来,吊灯也旋转了起来,桌子椅子都旋转了起来……她喘口气,伏在胖子的肩上。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我病了。”

  胖子把她带回座位,殷勤询问要不要送她回家,她摇摇头,努力和胃部一阵翻涌的逆潮作战!天,希望不是胃病的重发,这种关头,她禁不起生病。可是,那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了,她起身告罪,回到洗手间,冲到马桶旁边,她立刻翻江倒海般呕吐起来。

  一个名叫安娜的舞女也在洗手间里,她立刻走过她身边,递来一叠化妆纸。她吐完了,走到化妆台前坐下,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安娜毫不在意的搽口红,一面问:“多久了?”“什么?”她不解的蹙蹙眉。

  安娜在镜子里对着她笑。

  “你该避免这种麻烦呵,”她说:“不过,也没关系,这种事总是防不胜防的,我有一个熟医生,只要千把块钱,就可以把它解决掉。”她转过身子来,对她关心的看着。“这总不是第一次吧?”碧菡瞪视着安娜,她在说些什么?她在暗示什么?难道……难道……天哪,可能吗?她深吸了口气,心里在迅速的盘算着日子。哦!同居一年多,毫无消息。偶然的一度春风,竟会蓝田种玉吗?她的眼睛发亮了,兴奋使她苍白的面颊发红,使她的呼吸急促,她热烈的看着安娜:

  “你是说,我可能有了……”

  “当然啦!”安娜莫名其妙的说:“你有麻烦了!”“麻烦?”她低喊,眼睛更黑更亮,笑容在她的唇边漾开。“这个‘麻烦’,可真来之不易呵!”喊完,她冲出了洗手间,留下安娜,兀自站在那儿发愣。向大班请了假,迫不及待的走出舞厅,看看表,才八点多钟。附近就有一个妇产科医院,似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营业。她走上了楼,医生在吗?是的,马上可以检查,她心跳而紧张,让它成为事实吧!让它成为事实吧!她愿意向全世界的神灵谢恩,如果她有了孩子!

  医生来了,笑吟吟的问了几个例行问题,说:

  “我们马上可以检验出来!”

  “不要等好几天吗?”她紧张的问。“不用,我们用贺尔蒙抗体检验,只要两分钟,就可以得到最精确的答案。”啊!这两分钟比两个世纪还长!终于,医生站在她面前,笑容满面,显然,凭医生职业性的直觉,他也知道这年轻的女子是在期待中,而不是在担忧中。

  “恭喜你,你怀孕了。”

  谢谢天!碧菡狂喜的看着医生,眼珠闪亮得像黑夜的星辰。“医生,你不会弄错吗?”

  “弄错?”医生笑了。“科学是不会错的!”他算了算。“预产期在明年二月初旬。”从医院出来,碧菡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她几乎要在街头跳起舞来。哦!如果高家知道!哦!如果皓天知道!如果依云知道!真是的,人生的事多么奇妙!她和皓天同居一年多,朝也盼,晚也盼,却一点影子都没有!谁知道这次的一项偶然,竟然成功。怪不得古人有“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句子呢!

  迎着晚风,她不再觉得天气的燠热,望着那川流不息的街车,望着那霓虹灯的闪烁,她只觉得,眼前的景物,是一片灿烂,一片光辉,在街边呆站了五分钟,她不知道这一刻该做些什么好。回去?不不,她需要有人分享这分喜悦。到高家去!到高家去!到高家去!她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呐喊着:到高家去!告诉他们这个喜讯,让他们每一个人来分沾这份狂喜!哦!到高家去!到高家去!

  再也不犹豫了,再也不考虑了!在这么大的喜悦下,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犹豫和考虑的呢?叫了一辆计程车,她跳了上去,迫不及待的告诉了司机高家的地址。

  车子在街灯照耀的街道上疾驰,在街车中穿梭,她的心猛跳着,沉浸在那分极度的喜悦和意外中,她的头昏沉沉的,心轻飘飘的,整个人像驾在云里,飘在雾里。她深深的靠在椅垫里,不能思议自己身体竟有另外一个小生命在成长,一个被热爱的、被期盼的、被等待的小生命!

  到了高家门口,她伸手按铃的时候,手都抖了。怎么说呢?怎么说呢?他们会怎么样?皓天会怎么样?高太太一定会乐得哭起来,依云一定会抱着她跳。皓天,哦,皓天,他的血液,竟在她身体里滋生!多奇妙!生命多奇妙!她靠在门框上,像等待了几百年那么长久。

  门开了,阿莲惊愕的张大了眼睛:

  “哎呀!是俞小姐!”阿莲叫着。

  “他们都在家吗?”她喘着气问,人已经冲进了客厅里。她收住脚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高皓天,他正坐在沙发中和依云谈话,看到碧菡,他们都呆住了。

  “碧菡?”皓天不太信任的喊,站起身来。“是你?碧菡?”

  “是的,是我!”她喘着气,脸上绽放着光彩,眼睛亮晶晶的瞪着他,一个抑制不住的笑容,浮漾在她的唇边。“皓天,我来告诉你,你信吗?我终于……终于……”她碍口的说了出来:“有了!”皓天死死的盯着她。“有什么了?”他不解的问。

  “有……”她大大的吸气:“孩子呀!”她终于叫了出来,脸涨得通红。看到皓天一脸愕然的样子,她又急急的说:“你记得——记得到蓝风来找我的那个晚上吗?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皓天的眉头锁了起来,紧盯着她,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丝毫笑容都没有。碧菡瑟缩了,她张着嘴,怯怯的望着皓天,难道……难道……难道他已经不想孩子了?

  “真的,”皓天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得像北极的寒冰。“世界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一年多以来,你不生孩子,那一次你就有了!”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带着一分严厉的批判的神情。“怎么?你那个歌手不认这个孩子吗?”

  碧菡惊讶得不会说话了,张大了眼睛,她不信任似的看着皓天。天哪!人类多么残忍!天哪!世事多么难料!天哪!天哪!天哪!转过身子,她一语不发的就冲出了高家的大门。模糊中,她听到依云在叫她,高太太也在叫她,但是,她只想赶快逃走,逃到远远的地方去,逃到远远的地方去!逃到世界的尽头去!逃到非洲的沙漠或阿拉斯加的寒冰里去!电梯迅速的向下沉,她的心脏也跟着往下沉。来时的一腔狂热,换成了满腹惨痛,她奔出了公寓,跳上了一辆计程车。司机回过头来,问:“去哪里?”去哪里?茫茫世界,还有何处可去?漠漠天涯,还能奔向何方?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父在何方?母在何方?她下意识的用手按着肚子。孩子啊,你尚未成形,已无家可归了。

  “……你有了麻烦了……我认识一个医生,只要千把块钱,就可以把它解决掉……”安娜的话在她耳边激荡回响。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为什么要让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生命降生到世界上来?为什么要让一个父亲都不承认的孩子降生到世界上来?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可是啊……可是,这孩子曾经怎样被期盼过,为了它,曾经有三个人,付出了多少感情的代价!而今,它好不容易的来了,却要被活生生的斩丧!天哪!人生的事情,还能多么滑稽!还能多么可笑?还能多么悲惨与凄凉!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她很快的收拾了一个旅行袋,拿了自己手边所有的钱,她走了。

  这边,高家整个陷入了混乱里。

  眼见碧菡跑走,依云追到门口,但是,碧菡的电梯已经下了楼,她从楼梯奔下去,一路叫着碧菡的名字,连续奔下八层楼,碧菡已经连人影都没有了。依云喘吁吁的回到楼上,只看到皓天用手支着头,沉坐在沙发里,高继善和高太太却在一边严厉的审问着他:“你什么时候见过碧菡?”

  “你怎么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你什么时候和她同床过?”

  “那歌手叫什么名字?”

  “碧菡怎么有把握说孩子是你的?”

  “假若孩子真的是你的怎么办?”

  依云走过来,站在皓天的面前,她把手按在皓天的肩上,坚决的、肯定的说:“皓天!去把碧菡追回来,那孩子是你的!”

  皓天抬起头来,苦恼的、困惑的、不解的看着依云。“我太了解碧菡,”依云说:“她不会撒谎,不会玩手段,她连堕落都不会,因为她太纯洁!”她盯着他:“你居然不告诉我们,你已经找到了她!为什么?”

  他摇头。“我不想再提那件事!”他苦恼的说。“是的,我找到过她,她和一个唱歌的年轻男人同居了!”

  “你亲眼看到他们同居吗?”依云问。

  皓天愕然的望着依云,脑子里迅速的回忆着那天晚上的经过情形。“你一定要制造出这样一个人来,是吗?有了这样一个人,你就满意了,是吗?有了这样一个人,你就对我放手了,是吗?……”碧菡说过的话,在他脑子里一次又一次的回响。猛然间,他惊跳起来,向屋外冲去。

  “你到哪里去?”依云喊。

  “去找碧菡!”他的声音消失在电梯里了。

  奔出了大厦,钻进了汽车,凭印象去找碧菡住的地方,车子转来转去,他却怎么样都找不到那屋子。那晚,自己去时带着酒意,走时满怀怒气,始终就没有记过那门牌号码。车子兜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领,他只得开往“蓝风”。

  走进蓝风,大班迎了过来。不,曼妮今晚请假,不会再来了,他望着台上,那歌手正在忧郁的唱着:

  “……我对她没有怨恨,更没有责怪,我只是怀念着,怀念着:

  我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

  他塞了一叠钞票给领班,对他低低的说了两句。然后,他站在门口等着,没多久,陈元过来了,他推推太阳眼镜,对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你是谁?”他问:“找我干吗?”

  “我姓高,”他说:“我们见过。”

  “哦!”陈元恍然大悟:“你就是曼妮的姐夫!怎样呢?你要干什么?”“我要找她!”他简短的说:“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奇怪,”陈元耸耸肩。“我怎么会知道?”

  “你知道的!”皓天有些激怒,陈元那股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他生气,他看陈元是从头到脚的不顺眼。“你跟她那么熟,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也没有义务要告诉你,是不是?”陈元问,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你必须告诉我!”皓天又急又火又气又疑心。“这是有关生死的事情。”“谁的生死?”陈元莫名其妙的问。

  “碧菡。如果——你没有和她同居的话!”皓天终于冲口而出。“你和她同居过吗?”

  “我?”陈元的眼睛都快从镜片后面跃了出来。“我和曼妮同居?你在说些什么鬼话?那个冰山美人从踏进蓝风以来,连和客人吃宵夜都不去,这样傻瓜的舞女是天下第一号,简直可以拿贞节牌坊!我还能碰她?”他盯牢了高皓天,像在看一个怪物。“你有没有神经病?那个曼妮,她有她的爱情,我有我的爱情,我们都是伤心人,却都别有怀抱!让我告诉你,姓高的!很久以来,我就想揍你一顿,你窝囊,你没有男子气概,你不懂得女人!你害惨了曼妮!我真不懂,像你这样的男人,怎么值得曼妮为你神魂颠倒,为你守身如玉!你居然来问我有没有和曼妮同居!哈!还有比这个更可笑的问题吗?”

  皓天望着陈元,在这一刹那间,他真想拥抱他,真想让他痛揍一顿,揍得骨头断掉都没关系!他吸了口气,急急的说:“你要揍我,以后再揍,请你赶快告诉我碧菡的住址,我就感激不尽了。”陈元的脸色变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问。“她今晚来上过班,脸色坏透了,我叫她回家休息……”他注视着高皓天,迅速的说:“走!我带你找她去!”五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碧菡的房门口,陈元急促的按着门铃,始终没有人开门。皓天开始猛烈的拍打着门,叫着碧菡的名字。半晌,隔壁的房客被惊动了,伸出头来,那是个老太太:“她已经搬走了。”她说。

  “什么?”陈元问:“她昨天还住在这里。”

  “是的,”老太太说:“一小时以前搬走了!”

  “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皓天问。

  “不知道。反正,她已经搬走了!”

  房门阖上了,老太太退回了屋里。高皓天呆呆的站着,和陈元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皓天才喑哑的开了口:

  “好了,你现在可以揍我了,揍得越重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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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7-06-30
24



  进了碧菡的房间,皓天就乏力的倒在一张沙发里,他四面看看,一张床,两个床头柜,一个化妆台,和两张沙发,这就是这房间里全部的家具。另外还有个小小的洗手间。这像一间旅馆的套房,想必是那种专门盖给舞小姐们住的公寓。他深吸了口气,觉得头痛欲裂,心里最迫切而焦灼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能把碧菡弄回家去,让她远离舞厅、舞客、大班、歌手……以及这房间,和这一切的一切!

  碧菡倒了一杯茶走过来,递到他面前,她低声说:

  “喝点茶,解一解酒,你一向没什么好酒量,为什么要喝这么多?”他接过茶杯,放在小几上,她转身要走开,他一翻手就抓住了她。握牢了她的手腕,他说:

  “这房子是租来的?”她点点头。“房租缴清了吗?”她不解的看着他,眼底有一丝畏惧。

  “刚刚缴了一年的房租。”

  “那么你不欠房东的钱了?”

  她再点点头。他一下子站起身来。

  “很好!”他说:“我来帮你整理东西,你的箱子呢?手提袋呢?算了,这些东西不要也罢,家里有的是你的衣服,带这些做什么?……”碧菡拉住了他的手,坐在床沿上,她轻声的,却坚决的,郑重的说:“皓天,你能不能理智一些?”

  “我很理智!”皓天睁大了眼睛。

  “我必须说清楚,”她一字一字的说:“我不会跟你回去了,永远不会跟你回去!所以,你不要动这些东西,也不要枉费心机了。你就当作——从没有认识过我,从没有见过我好了。”

  他站在床前面,俯头凝视她,他的呼吸急促,神情严厉,脸色紧张而苍白。“你的意思是——”他压抑着自己,用力说:“你要抹煞掉跟我的那一段日子?你要根本否认我在你生命里的价值?你自甘堕落,你喜欢当舞女,对不对?”

  她颤栗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随你怎么说,”她无力的低语。“随你怎么想,一个女人,已经走到这一步,难道还能自命清高?我没有想抹煞掉我们那一段日子,因为那是无法抹煞的,我更无法否认你的价值,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或者不至于……不至于……”她声音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半晌,才挣扎着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是很低贱的,很卑微的,如果你肯离开我,我就感恩不尽!”

  她的话像一条鞭子,抽在他的心灵上,在一阵剧痛之下,他忽然脑子清醒了!酒意消失了一大半,他立刻冷汗涔涔。他在做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他是来求她回去,并不是来侮辱她或责备她!这样越扯下去,她会距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注视她,她卑微的低俯着头,他只能看到她那一头柔软的黑发,长长的披在背上。那薄薄的旗袍下,是她那瘦小的背脊,和窄窄的肩。他长叹一声,忍不住就在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握紧她的手,他说:“我又说错了话,我心里急,说什么错什么,碧菡碧菡,你善良一点,你好心一点,你体会我心碎神伤,什么话都说不对!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我爱你,碧菡!”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眼里全是泪水。

  “谢谢你这样说,皓天。”她低语。

  “你不相信我?”他问,眼光又阴沉了下来。

  “我信。”她说:“我一直信的。皓天,你始终没弄清楚我为什么离开你家,我不是负气,不是一时任性,而是——为了爱你。”“为了爱我?”他瞪大眼睛。“你如果真爱我,你就做做好事,跟我回家去!”“不,”她摇头,脸上一片坚决。“当姐姐那晚对我下了逐客令以后,我就知道高家是再也无法待下去了。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热情到可以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在一个并不相关的女孩身上,她可以彻夜不眠不休,照顾一个女孩从死亡关头走回来。姐姐,她的心有多善良,多真纯,多热情!在这世界上,你不可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女人!可是,那晚,她骂了我,她命令我走,要我永远不要回高家……”

  “我懂了!”皓天急急的说:“你在和依云生气,我打电话叫依云马上来,自从你走后,她和我一样痛苦,她后悔万分,我叫她来跟你道歉,这样总行了吧!”

  她默默的瞅着他。“别傻,皓天,你要折死我!你根本没弄清楚,我怎么会生姐姐的气!她就是打我,我也不会生她的气。我只是从她那一次爆发里,才了解一样事实,爱情,是不能由两个女人来分享的。皓天,她太爱你!在没有我的介入以前,你们的生活多甜蜜,多幸福!自从我介入,你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眼见一天天的憔悴,姐姐呢?她失去了欢笑,失去了快乐。这一切,都因为我!我一直想报恩,却错误在真正爱上了你,结果,反而恩将仇报!我把你们陷进了不幸,把姐姐陷进了痛苦。唯一解决的办法,是我走!走得远远的!所以,我走了。不是负气,不是怀恨,我走,是因为太爱你们,太希望你们好!”“很好,”皓天紧紧的握住她的双手:“你说了这么一大篇,解释你没有怀恨,没有负气,你走,是为了要我们幸福。现在,我简单的告诉你,你走了之后,依云日日以泪洗面,想你,我天天奔波在台北街头,找你。我们谁也没有得到快乐和幸福,除非你回来,我们谁也不会快乐和幸福,你懂了吗?”

  “那是暂时的,我走了,你们会暂时一痛,像开刀割除一个肿瘤一般,时间慢慢会治愈这伤口。我留下,却会演变成为癌症,症状越来越重,终至不治。所以,与其害癌症,不如割除肿瘤!”“什么癌症?什么肿瘤?”皓天急了,他大声说:“我已经找到了你,不管你怎么说,我一定要你回去!我宁可害癌症死去!我也要你回家!”她摇头,缓慢的、却坚决的摇着头。

  “不,皓天,你说不动我,我不会再回去了。”

  他死盯着她,呼吸沉重。

  “你说真的?”“真的。”她直视着他,低语着:“决不回去!”

  他一把握紧了她的两只手腕,开始强烈的摇撼她,一面摇,一面发狂般的大声叫:

  “你一定要跟我走!你非跟我回去不可!我捉了你,也要把你捉回去!”他跳起来,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神情狰狞而可怖,他死命的扯她:“你马上跟我走!你马上跟我回去!我不和你讲理,我也不听你那一套谬论!走!你走不走?”

  她挣扎着,往床里面躲,他死命拉扯她,他们开始像一对角力的野兽,拚命的挣扎抗拒。最后,两人都有点糊涂了,不知到底为了什么而争斗。眼泪从她面颊上滴滴落落,她喘息着,啜泣着,颤抖着。他抓住她胸前的衣服,用力一扯,衣服破了,那撕裂声清脆的响起,她慌忙用手遮住胸前,睁着一对大大的、带泪的眸子,畏惧的,却坚决的,凝视着皓天。于是,皓天呆了,他停了手,也喘息着,瞪视着碧菡

  好久好久,皓天只是瞪视着她,像中了魔,像入了定。然后,他忽然扑了过来,碧菡惊颤,却已无处可躲,无处可退。但是,皓天并没有来抓她扯她,却把她紧压在床上,用他灼热的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

  她四肢无力,她瘫软如棉,被动的躺在那儿,她的心飘飘荡荡,她的意识混混沌沌,她的思想迷迷茫茫,她一任他解开衣扣,一任他褪下衣衫,他的唇紧紧的吮着她,她逐渐感到那股强大的热力,从她身体的深处游升上来,不再给她挣扎的余地,不再给她思想的能力,她的手圈住了他——那个她生命里惟一仅有的男人!

  风平浪静,良夜已深。她的头枕着他的手臂,他平躺着,看着天花板,他的酒意已消,火气已除,他显得平静而温柔。

  “在这一刻,你敢说你不爱我吗?”他问。

  “我从没说过我不爱你。”她说。

  “那么,我们不再争吵了是不是?”他更加更加温柔的。

  “我从没有要和你争吵。”

  “那么,”他更加温柔,温柔得让人心酸,让人心痛。“你要跟我回去,对不对?”她不说话了。他回过头来,静静的凝视她,用手指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下巴,和她那小小的鼻头。

  “是不是?”他再问,声音柔得像水。“你爱我,你不愿离开我,所以,你要跟我回去,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强大的、催眠的力量。她的思想在挣扎,感情在挣扎,终于,她闭了闭眼睛,低低的说:

  “我爱你,我不愿伤害你,所以,我不会跟你回去,我不能跟你回去。”他忍耐的望着她。“你不再是我的妻子吗?”

  她垂下睫毛。“我一直不是的。”她清晰的说。

  他的手指捏紧了她的下巴。“你在指责我吗?”“我没有,是我自愿献身给你的,我并不想要那名义,我只告诉你事实。”他的眼睛重新冒起火来。

  “请你不要惹我生气。”他说。

  “我希望你不生气。”“那么,”他阴鸷中带着温存,担忧中带着祈求。“你要跟我回去!”“我不!”他凝视着她。“好吧。”他说:“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他振作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温和而冷静。“你看,我真糊涂,我一直强迫你回去,而没有代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你那天离家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连件大衣都没穿,你无家可归,无钱可用,走投无路。当然,你只能想出这个办法,走进歌台舞榭,谋求一个起码的温饱。何况,你还有一个需要你接济的家庭。所以,我了解,碧菡,你欠了舞厅多少钱,你签了多久的合同,你告诉我,我来帮你料理清楚。”

  她把头转开去,泪珠在睫毛上颤动。

  “我没有需要你解决的问题,”她低语。“我只是不要跟你回去。”他屏息片刻。“我明白了,”他再说:“你怕我父母知道你当过舞女而轻视你,你怕依云看不起你。好了,我发誓,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们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你这三个月在什么地方。这样,你放心了吗?”

  她咬紧了嘴唇,咬得嘴唇发痛。

  “你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柔情。“我已经说中了你的心事,是不是?我终于猜到了你的心事,对不对?我们编一个很好的故事,回去之后,大家都不会疑心的故事。你回去了,一定会快乐的,我会加倍的疼你,怜惜你,我发誓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发誓要竭尽以后的岁月,来弥补你这几个月为我受的苦!”他把她的脸扳转过来,用手指抚摸她的泪痕。他的声音轻柔如梦。“瞧,我总是把你弄哭,我总是伤你的心。碧菡,我懂的,我了解的,我并不笨,我并不痴呆。我知道,你在这三个月里,受了许许多多的苦,受了许许多多的折磨,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来补报你。嗯?碧菡,你放心,我一定会补报你!”

  她眨动眼睑,泪珠扑簌簌的滚了下来。

  “我很抱歉。”她低语。“我感激你待我的这份情意,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他死盯住她。“为什么?”他阴沉的问。

  “我已经说过理由了,为了你们好,为了你们婚姻幸福,我只有离开。如果我今天肯回去,当初我也不会出走!我说过了,我是你们的一个赘瘤,只有彻底除去我,你们才会幸福!”“我不要听你这套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爆发的大叫,从床上猛的坐了起来,呼吸沉重的鼓动着胸腔,他的忍耐力消失了,他暴怒而激动:“你不要再向我重复这一套!我要你回去!你听到了吗?你不要逼我对你用武力!”

  “你不会对我用武力!”她说,声音好低好低。“因为你知道,用武力也没有用处!”

  “你……”他气结的瞪着她,终于痛苦的把头仆进了手心里。“我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的哀求过一个人,”他自语的说:“我从没有被任何人折磨得如此痛苦,碧菡,”他摇头,拚命摇头,从齿缝里迸出一句:“你太狠心!太狠心!”

  碧菡侧过头去,忍声的啜泣。于是,他陡然狂叫一声,把她从床上一把抓了起来,他大声问:

  “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她惊吓的用被单遮住了自己。

  “什么男人?”她问。“你知道的!”他大吼:“你那个男人!那个使你不愿意回到我身边的男人是谁?你说!你说!你说!”他直逼到她眼前来。“你快说,是谁?”她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

  “你——你一定要制造出这样一个人来,是吗?”她愕然的问:“有了这样一个人,你就满意了,是吗?有了这个人,你就死了心了,是吗?”“别告诉我没有这个人!”他喊得声嘶力竭:“你变了!你说过,你愿意做我的奴隶!你曾经柔顺得像一只小猫,而现在,我已经哀求你到这种地步了,你都不肯跟我回去!除非有一个男人!你说,是谁?是谁?是谁?”他抓紧她的胳膊,猛力的摇撼她,摇得她的牙齿格格发响。

  她哭了起来,嚷着说:“不要这样,你弄痛了我!不要这样!”

  他废然的放开了她。转过身子去,他气冲冲的拿起西装上衣,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只有一个空烟盒,他愤怒的把烟盒丢到墙角去,咬牙切齿。碧菡悄悄的看看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她取出一包三五,丢到他的面前。

  他接过香烟,盯着她。

  “你也学会了抽烟?”“不是我,”碧菡摇摇头。“是陈——”她惊觉的住了口,愕然的望着皓天。“哼!”他重重的哼了一声:“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谁抽烟?”他大吼:“是谁?”

  “是——”她哭着叫:“是陈元!”

  “陈元?”他逼到她眼前去,面目狰狞而扭曲:“那是谁?陈元是个什么鬼东西?你说!你说!”

  “就是那个歌手!你见过的那个歌手!”碧菡哭着,在这种逼问下完全崩溃了。她神经质的大哭大嚷起来:“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才满意,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才能对我放手,那么,我告诉你吧!是陈元!那个歌手!他是我的男朋友,爱人,丈夫,随你怎么说都可以!我已经和他同居三个月了!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吧?满……”

  “啪”的一声,他重重的抽了她一下耳光,她惊愕的停了口。他站起身来,匆忙的穿好衣服,他的脸青得怕人,眼睛血红。回过头来,他把那包烟扔在她脸上,哑着喉咙说:

  “你这个——标准的贱货!”

  她呆着,傻愣愣的坐在床上,头发零乱,被单半掩着裸露的身子,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她不说话,也不动,像个半裸的雕像。他望着她,目眦尽裂。

  “天下居然有像我这样的傻瓜,来哀求你回去!”他咬牙切齿的说:“好吧,你既然已经是职业化的风尘女子,告诉我,刚刚的‘交易’,我该付多少钱?我不白占你的便宜!”从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他也不管数字多少,就往她劈头扔去,钞票散了开来,撒了一床一地。他恨声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来找你麻烦了!再也不会了!如果我再来找你,我就是混帐王八蛋!”说完,他打开房门,直冲了出去。碧菡跪在床上,伸出手去,想叫,想喊,想解释,但是,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房门已经“砰”然一声阖拢了。

  她仍然跪在那儿,对房门哀求似的伸着手,终于,她的手慢慢的垂了下来。低下头,她看着床上的钞票,身子软软的倒下去,她的面颊贴着棉被,眼睛大睁着,泪水在被面上迅速的泛滥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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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7-06-30
23



  三个月过去了。晚上,台北是一个夜的城市,华灯初上,西门町车水马龙,人潮汹涌。霓虹灯到处闪烁,明明灭灭,红红绿绿,燃亮了夜。小吃馆,大餐厅,人头钻动,闹活了夜。歌台舞榭,管弦笙歌,舞影缤纷,唱醒了夜。这样的夜,是人类寻欢作乐的时候。这样的夜,是人类找寻温馨与麻醉的时候。这样的夜,是属于所有大都市的,是属于所有人类的。

  在靠近西门町的外围,这家名叫“蓝风”的舞厅,只是一家中型的舞厅,不能算最大的,却也不是最小的。一组十人的小乐队,正在奏着一支探戈舞曲,音乐声活跃的跳动在夜色里,屋顶悬着的一盏多面的圆球,正缓缓的旋转着,折射了满厅五颜六色的光点。大厅中,灯光是幽暗的、轻柔的,时而蓝,时而红,时而绿,时而杂色并陈。舞池边上,一个个的小桌子,桌上都有个小小的烛杯,里面燃着一朵小小的烛焰。舞客舞女,川流不息的在桌边走动,酒香人影,歌声语声。这儿的夜,是“半醉”的。

  碧菡穿着一件翠绿色的旗袍,项间有一串发亮的项链,耳朵上也垂着同样式的亮耳环。正和一个胖胖的中年舞客在酣舞着。那舞客的探戈跳得相当纯熟,碧菡却跟得更加熟练。记得三个月前,初来的时候,她甚至不会跳华尔滋。可是,现在,伦巴、恰恰、吉特巴、灵魂舞、马舞、曼波、森巴……都已经难不倒她了,人类有适应的本能,有学习的本能。三个月以来,她已从一个嫩秧秧的小舞女,变成这儿有名的“冰山美人”。“冰山美人”这外号是陈元给她加的,陈元是这里的一个驻唱男歌星,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孩子,刚刚从大学毕业,受完军训。什么事不好做,却在舞厅里唱起歌来了。当碧菡问他的时候,他耸耸肩,一股吊儿郎当的样子,说:

  “我爱唱歌,怎么办?”

  “去学音乐。”“我不爱学音乐,我只爱唱歌,唱流行歌,唱热门歌,唱民谣,唱——我的故事。”

  他的故事?碧菡叹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在舞厅里你不要去探求。舞客们来寻求安慰,因为家里没有温暖,舞女们货腰为生,因为种种辛酸。不,在这儿你不要去探求别人的秘密,你只能满足别人的欢乐。冰山美人!这外号是因为她永远拒绝和客人“吃消夜”而起的。陈元曾经对她瞪着眼睛说:“你以为你做了多高尚的职业?你以为来这儿的客人仅仅要跳舞?你知不知道你那见了鬼的‘洁身自好’只让你损失一大笔财路,除此而外,没有丝毫好处!别人并不会因此而把你看得高贵了!”“我并不要别人把我看得高贵,”她轻声说,无奈的微笑着。“已经走入这一行,还谈什么高贵!”她转动着手里的小酒杯。“我这样做,只为了我自己的良心,和……”她默然不语,酒香雾汽里,浮起的是高皓天的脸庞。

  “为了你那个该死的男朋友!”陈元叫着说,对她摇摇头:“曼妮,你是个傻瓜!”曼妮是她在这儿的名字,舞厅老板帮她取的,多俗气的名字,但是,叫什么名字都一样,那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她不在乎,一个出卖欢笑的女人,还在乎名字吗?她已经没有名字了。多年多年以前,她叫作俞碧菡。在她走进“蓝风”来以前,她已经把那个名字埋在地底层去了。

  探戈舞曲完了,她跟着胖子回到桌上,胖子也并不叫胖子,他姓吴,大家叫他吴老板,是个菲律宾华侨,也是这儿的常客。当他第一次发现碧菡的时候,他就着了迷,他称她为“小仙女”,说她周身没有一点儿人间俗气。他为她大把大把的花钱,一夜买她一百个钟点,希望有一天,金钱的力量,能够终于买到她的一点儿“俗气”,人类,就是这么矛盾的。

  陈元上台去唱起歌来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个小女孩。他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条咖啡色的领巾,虽然是晚上,他仍然习惯性的戴着一副淡淡的墨镜,他说那是他的“保护色”。他拿着麦克风,浑身都是一股满不在乎和吊儿郎当的气质。他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忧郁的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

  “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

  我们喜悦欢笑,我们两小无猜,

  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忧愁,

  更不知道什么叫悲哀,

  我们常常两相依偎,互诉情怀,

  她说但愿长相聚首,不再分开!

  我说永远生死相许,千年万载!

  孩子们的梦想太多,成人的世界来得太快!

  有一天来了一个陌生人,

  他告诉她海的那边有个黄金世界!

  于是他们跨上了一只银翅的大鸟,

  直飞向遥远的,遥远的海外!

  从此我失去了我的梦想,

  日复一日,品尝着成人的无奈!

  我对她没有怨恨,更没有责怪,我只是怀念着,怀念着:

  我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着小酒杯,倾听着陈元那忧郁的嗓音,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这支歌她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为陈元每晚都要唱它。她还记得她刚来蓝风的时候,那个年轻的、不会笑的孩子,陈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为他总在唱这支歌。然后,有一夜,外面下着倾盆大雨,舞厅里的生意清淡,陈元坐到她身边来,他们一起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有点儿薄醉。她问他:“为什么永远唱这支歌?”

  “因为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的说。“一个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这时代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是的,”她说,迷迷茫茫的啜着酒。“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并不希奇,我的故事却非常希奇。两种不同的故事,居然会发生在一个相同的时代里。这是一个很希奇的时代!”“告诉我你的故事。”陈元说。

  于是她说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她说,只因为酒,因为天雨,因为寂寞,因为陈元有一副忧郁的嗓音。说完了,陈元望着她:“你还在爱你那个姐夫,是吗?”

  她点点头,看着他。“你呢?”她反问:“还在爱你那个小小的女孩?”

  他也点点头。从此,她和陈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后,陈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所——一间租来的套房。她也会留他小坐,却决不及于乱。他们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知己。两人都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一天,陈元拿了一张报纸,指着一个《寻人启事》,问她:

  “这是在找你吗?”她看着报纸,那是一则醒目的启事,登在报纸的第一版,用红框框框着,里面写的是:

  “碧:

  忏悔莫及,相思几许?

  请即归来,永聚不离!

  云天”

  她抬起头来,淡淡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经登了一个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为什么不回去?”陈元问:“既然你爱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说:“有过第一次的爆发,必然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这爆发会一次比一次强烈,最后,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叹息。“我不会回去了,永远不会回去了。没有我,他们或者还会快乐,有了我,他们永不会快乐。”

  陈元瞪着她。“那么,你以后怎么办?你预备当一辈子舞女吗?”

  “我没有想过,”她茫然的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钱,供给我妹妹念高中。”

  “我给你一个忠告好不好?”陈元说:“乘你年轻漂亮,找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嫁了吧!要不然,你就随便一点,跟他们去吃吃宵夜,赚赚外快,反正你已堕落风尘,难道还希望有人跟你立贞节牌坊?”她摇摇头,固执的说:

  “我不!我做不出来!”“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陈元说。

  “我是的。”碧菡笑笑。“你呢?有什么打算?”

  “和你一样,走一步算一步。”

  “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结婚?难道还在等那个女孩吗?”

  “你知道,人事无常,”陈元说:“说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湾来,已经七老八十岁,那时,我还是可以娶她。”

  她睁大眼睛,望着陈元。

  “你知道吗?陈元?”她慢吞吞的说:“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于是,他们都笑了。这样,有一天晚上,陈元送她回家,他们漫步在黑夜的街头,两人都很落寞。街灯把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那晚,陈元颇有点醉意,他忽然对碧菡说:“曼妮,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她问。“因为我们是一对傻瓜!”他说:“傻瓜只能和傻瓜结婚。”

  她微笑了一下。“不。”她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虽然都是伤心人,却都别有怀抱。你有你所爱的,我有我所爱的,我们结婚,不会幸福。”“你说得对!”陈元低叹了一声。“幸福与我们何等无缘!”

  是的,幸福对于伤心人,都是无缘的。碧菡坐在那儿,啜着酒,看着陈元唱完歌退下来,他要等他的女友归来,他等到何年何月为止?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问世间情是何物?她的眼睛迷蒙了。

  “喂!曼妮!”她身边的胖子说:“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她笑笑。“我们跳舞好吗?”

  滑进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碧菡把头依偎在胖子的肩上,缓缓的滑动着步子,心里空空茫茫,若有所思。胖子拥着她,感到她今夜特别温柔,就难免有点非非之想。他亲热的搂着她,尽兴酣舞,她柔顺的配合着他,翩翻转动,他们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缓慢的流逝。终于,跳累了,他们回到桌子边来,刚坐下,舞女大班走过来,在她耳边说:“你必须转台子,有一个客人,付了一百个钟点的钱,买你今晚剩下的时间!”她看看表,只有半小时就打烊了。

  “熟客吗?”她问。“生客!”她蹙蹙眉,有点不解,但是,这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站起身来,她对胖子致歉。胖子老大的不开心,为了表示风度,也只好让她离去。她跟着大班,走向墙角一个阴暗的角落。“曼妮小姐来了。”大班陪笑说。

  她站在桌边。蓦然间,心脏一直沉进了地底。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望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憔悴,消瘦,阴沉,酒气熏人,手里拿着一支烟,他面前弥漫着烟雾,靠在椅子里,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死死的盯着她。

  她的腿软软的,身子虚飘飘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汽。“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声音好无力,好软弱,好低沉。“碧荷终于告诉了我。”皓天说,熄灭了烟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哦!碧荷!她毕竟是个孩子,她是无法保密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她注视他。

  “从你走了以后!”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眼睛在烟雾后面闪着光,那眼神是相当凌厉的。“你好,碧菡,你狠,碧菡,我服你了!报上的启事足足登了三个多月,找遍了全台北市,我只差给碧荷下跪磕头……你……”他咬牙,脸色发青。“你真狠!”碧菡垂下了睫毛,泪珠缓缓的沿着面颊滚落。她沉默着,不愿作任何的解释,也不愿说任何的言语。泪珠只是不断的淌下来,她找不到手绢,也找不到化妆纸,然后,她发现他递过来一条大手帕,她无言的接了过来,拭净了面颊,她仍然沉默不语。于是,他崩溃了,伸过手来,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好了,碧菡,”他柔声说,带着浓重的、祈求的意味。“一切都过去了,是不是?你的气也该消了,是不是?我来——

  接你回家。”她抬起眼睛来,迷迷蒙蒙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没有家。”她轻声说。

  他瞪着她。“什么意思?”他阴沉的问。

  “我没有家。”她再说了一遍。

  他捏紧了她的手,拚命用力,她的骨头都快碎了,她固执的不吭声,他放松了手,压抑着自己,他说:

  “请你不要惹我发脾气,说实话,我最近脾气很坏很坏,我不想吵闹,不想和你辩论,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今晚,我八点钟就来了,坐在这儿,我已经看了你一个晚上,你总不至于留恋这种生活吧!我来接你回家,你愿意,也要跟我回去,你不愿意,也要跟我回去!”

  她看着他,他变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温和易处,谈笑风生的男人。现在,坐在她面前的,是个半醉的、暴戾的、坏脾气的、阴沉的人物!她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长气来,她再摇摇头。“我不会跟你回去,皓天,”她清晰的说:“请你原谅我,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你回去!”

  “你……”他提高了声音,但是,立刻,他克制了自己,他猛力的抽烟,他的手指颤抖。“好了,碧菡,你要我怎么做?”他憋着气说:“你开出条件来吧,怎么样你就肯跟我回去?要我和依云离婚吗?”她猛烈的摇头。“你明知道我希望你和姐姐过得好!”她说:“你明知道我要你们快乐!”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没有你,谈什么快乐?”他吼着说。

  她吓了一跳,附近的人都被惊动了,陈元大踏步的冲了过来,以为她碰到了醉酒闹事的客人,他一把拉住碧菡,大声说:“下班时间到了,曼妮,我送你回去!”

  碧菡抽回手来,急急的说:

  “陈元,这是高先生!”

  “哦,”陈元站住了,瞪着皓天,皓天也回瞪着他,脸色更青了。于是,碧菡推了推陈元:

  “陈元,你先走吧,今晚我自己回去!”

  陈元兀自瞪着皓天,半晌,才悻悻然的走开了。

  皓天严厉的看着碧菡。

  “这就是你不回去的原因,是吗?”他冷冷的问。

  碧菡愕然的望着他。“你以为……”“那个歌手!”他说:“你已经有了新的爱人了,是吗?这就是你为什么忍心不理我的启事,不管我的寻找,也不肯跟我回去的原因,是吗?”她默然片刻。“你醉了,”她说,站起身来。“我们出去吧,有话,到外面去谈。”“很好,”他熄灭了烟蒂!也站起身来。“我还需不需要付钱?听说带你们舞女出场是要付钱的!你的身价是多少?”

  她张大了眼睛,于是,他猝然的捉住了她的手。

  “碧菡!碧菡!”他急急的说:“我快要死掉了!我语无伦次,你不要理我的胡说八道吧!在这种地方找到你,我心都裂开了。碧菡,我不管你做过什么,我不问你做过什么,所有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求你原谅,请你原谅!只要你跟我回去,好吗?你如果欠了人钱,我帮你还,你如果有没有解决的问题,我帮你解决!”

  泪又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拉住了他的手。

  “我们先出去,到我住的地方去谈。”

  他悄悄的望着她,带着一股阴鸷的、怀疑的神色,看到她眼里的泪光,他长叹了一声:

  “好吧!到你住的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谈都可以!我不发脾气,我会好好和你谈,因为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你并没有爱上那个歌手,没有爱上任何其他的人,是不是?”

  她拭去颊上的泪痕。“走吧!”她说。他跟着她,跄踉的走出了蓝风。他找寻自己的车子,她挽住了他。“你醉成这样子,怎么开车?”她说:“只有几步路,我们走走吧!”晚风迎面吹来,带着初夏的凉意。他跟着她,盲目的往前面走,根本不知东西南北,他的眼睛,始终直直的瞪着她,带着一种固执的、强烈的柔情。他嘴中,一直在不停口的说着:“……你不会爱上别人的,你说过,你全世界只爱我一个!你说过,你只爱我!你不会爱上任何人!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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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7-06-30
22



  当碧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额上压着一条冷毛巾。她听到房里有人在嘤嘤啜泣,同时,听到高太太的声音,在不满的训斥:“……半夜三更的,吵得阖家不安,是何体统呢?依云,你一向懂规矩,识大体,今天是怎么了?皓天,你也是个大男人了,应该懂得调停闺房里的事,闹成这样子,你第一个该负责任……”碧菡努力从床上坐起来,晕眩仍然袭击着她,但在晕眩以外的,真正撕裂着她的,是她内心深处的痛楚,那痛楚拉动了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缕纤维。她坐了起来,把头上的毛巾拿掉。立即,皓天俯身过来看她,他的脸色好白,眼睛好黑,焦灼与关怀是明写在他脸上的。

  “碧菡!”他喑哑的、急急的说:“你好些了吗?”

  “我——我——我很好。”她挣扎着说:“我很抱歉,我只是——只是一时间有些头晕。”

  看到碧菡醒来,高太太放了心,叹口气,她说:

  “好了!好了!从此不许再吵闹了。皓天,你劝劝她们,安慰安慰她们,我要去睡觉了。”

  高太太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碧菡这才发现,依云正坐在她的床沿上,用手帕捂着脸,哭得个肝肠寸断。一听到这哭泣声,碧菡的眼睛就也湿了,她怯怯的、害怕的、惶然的伸手去碰了碰依云。低声的、犹豫的、颤抖的说:

  “姐——姐,我——我——我可以再叫你姐姐吗?”

  依云拿掉了捂着脸的手帕,一下子就扑到碧菡身边来,她的眼睛哭肿了,鼻子也红了,但她的眼光依然明亮。她一把握紧了碧菡的手,她哭泣着、激动的喊:

  “碧菡,碧菡,我发疯了,我一时发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该说那些话,那不是我的本意。碧菡,我当然是你的姐姐,我一直是你的姐姐,不是吗?”

  碧菡发出一声轻喊,就整个人投进了依云的怀里,她用手紧抱着依云,哭泣着说:

  “姐姐!姐姐!我不好,我做错了事,你可以骂我,只是不要不认我!”“不不,碧菡!”依云更加激动:“是我错了,我乱发脾气,你原谅我!碧菡,今夜我说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好姐妹!我发了疯,你忘记我说的话吧!碧菡!”

  皓天走了过来,他把她们两人都拥进了怀里。

  “听我说!”他哑着嗓子,眼里盛满了泪。“今夜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现在都过去了。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再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是最亲密的三个伴侣,在人生的旅途上,我们要并肩走完这条路。天知道!我爱你们两个!失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不能活下去!你们好心,你们善良,你们比亲姐妹更亲,我求你们,让我们彼此相爱,好不好?”依云和碧菡握紧了手,都无言的把头靠在皓天的胸前。

  于是,风暴过去了。依云退回自己的房间,临行时,她把碧菡的手放在皓天手中。

  “皓天,你陪陪她,”她温和的说:“她看起来好软弱。”她对碧菡凝视:“碧菡,你不怪我吧!”

  “姐姐!”碧菡轻叹:“我怎么可能怪你?”

  依云走了。皓天躺下来,他把碧菡的身子揽在怀中,感到她在颤抖。他注视她,她苍白如纸,他惊跳起来:

  “我要去给你找医生,你病了。”

  碧菡紧紧的拉住他。“我没有病!”她说:“仅仅有一点发冷。你不要走开,也不要小题大作,我睡一下,就会恢复的。”

  他用手抚摸她的额头,拂开她脸上的散发,她小小的脸紧张惨白,那对眼睛深黝黝的望着他,一瞬也不瞬。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剧烈的抽痛,他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冷。“碧菡,”他紧盯着她:“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摇摇头,仍然望着他。

  “我爱你。”她轻声说。

  他拥紧了她,心脏像绞扭一般的痛楚,他吻她的唇,她立即热烈的反应了他,那样热烈,使他心跳。他再审视她,小心翼翼的问:“碧菡,你真的很好吗?”

  “真的。”她说。“我明天不去上班,让我在家陪陪你们。”

  “千万不要!”她低声说:“你会弄得干妈他们不安,还真以为我们之间有了什么大问题呢!”

  “那么,”他抚摸她的面颊。“你保证你没有什么吗?你保证你会好好的,是吗?”“是的。”她说,把头缩到他的臂弯里。“我好累,我想睡一下。”“睡吧!碧菡。”他拍抚她,像拍抚一个婴儿。

  她阖上眼睛,似乎逐渐的入睡了。

  早上,当皓天起床去上班的时候,碧菡还沉睡着,她仿佛睡得并不安稳,因为她的眉头微蹙,脸色依旧苍白。他小心的把棉被给她盖好,注视着那张小小的,可怜兮兮的脸庞,他就情不自禁的低叹了一声。俯下头去,他轻轻的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她的睫毛微微的颤动着,他怕把她惊醒了,悄悄的,他走出了房门。客厅里,依云已经起了床,正帮着阿莲弄早餐,看到皓天,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神情暗淡。皓天走过去,他紧紧的揽住她,吻吻她的面颊,他说:

  “还生我的气吗?依云?”

  她摇摇头。轻声说:“你不要生我的气就好了。”

  “依云,”他凝视她,真挚的,诚恳的说:“你说过,我不是世界上第一个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的男人,我不知道这该怪谁?怪命运还是怪我自己?或者,该怪你们两个都太可爱!无论如何,我爱你们两个!依云,请你谅解,请你——不要生气。”她猛烈的摇头。“我狭窄,我自私。”她含泪说:“我是个不可原谅的女人,我说了那么多无情的话……碧菡,她一定伤透了心,恨透了我!”“你了解碧菡的,不是吗?”皓天说:“只要你不再提这件事,她永不会放在心上的。她一生,不记任何人的仇,不记任何人的恨。尤其对你。”

  依云点了点头。“是的,我了解,所以,我难过。”

  皓天深深的注视她。“依云,你是个好女孩,你和碧菡,都是好女孩,我高皓天,何德何能!依云,我要怎么样做,才能报答你们两个?怎么样做,才能永远保有你们两个?”

  “你放心,皓天,我保证,昨夜的事,再也不会发生第二次了。你去上班吧!不能天天迟到,是不是?”

  皓天笑笑,心里掠过了一阵温柔的情绪,吻了依云,他出门去了。一个上午,皓天在办公厅中一直有点心神不宁,做什么都做不下去,总觉得心中有股惨然的感觉,鼻子里就酸酸楚楚的。他打翻了茶杯,画错了图,弄伤了手指,最后,他忍不住拨了一个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依云。

  “你们好吗?”他问。“很好呀!”依云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轻快。

  “碧菡起床了吗?”他再问。“早就起来了,就在我旁边,你要和她说话吗?”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算了,马上就回家了,何必又惹依云不快?于是,他说:“不用了,我只问问你们好不好?”

  “很好,”依云说:“碧菡在给你打毛衣。”

  听起来一切都恢复常态了,没有什么可担忧的,碧菡既然在打毛衣,当然也没生病,他只是自己神经过敏,可能是睡得太少了。“你呢?在做什么?”他再问。

  “我和妈在帮碧菡绕毛线呢!”

  他微笑了起来,几乎可以看到家里的三个女性,正在为他这一个男性而忙碌,打毛衣的打毛衣,绕毛线的绕毛线,这件毛衣,虽然才只有一点影子,他却已经感到身上的温暖了。

  “好极了,”他笑着说:“我会提前一点回来,你们想吃什么?要不要我带回来?”“干嘛呢?”依云也笑着说:“你昨晚带回来的牛肉干和巧克力还没动呢!我们姐妹俩各有所吃,都不要了。哦……妈说要你经过逸华斋,买点熏蹄回来!”

  “好的,待会儿见!”挂断了电话,他心里踏实了不少。看样子,昨晚那场风波虽然来得快,去得也快。难得依云想得开,也难肾碧菡的委曲求全。拿着铅笔,想着依云和碧菡,他就呆呆的出起神来了。他不知道古时候的男人,有上三妻四妾的,是怎么活过来的?为什么他竟连两个女人都协调不好?何况,这两个女人都如此善良与多情?看样子,真该找几本古书来研究研究,可是,哪一本古书中,曾介绍过如何安抚妻妾?

  中午,他去买了熏蹄。为了特别讨好碧菡和依云,他又买了碧菡爱吃的枣泥核桃糕,和依云爱吃的糖莲子。另外,再买了一大堆瓜子花生葵花子什么的。回到家里,大包小包的抱了满怀,一进门,他就提着喉咙嚷:

  “快来拿东西!依云!碧菡!赶快帮我接一接!”

  依云赶到门口来,笑得打跌。

  “哎哟,又不是办年货!买这么多干什么?”

  皓天抱着东西走进客厅,依云和高太太左一样右一样的帮他接过去。他四面看看,没有看到碧菡。沙发上放着起了头的毛线,和一大堆毛线团。依云和高太太都笑吟吟的,打开那些包包东尝尝西尝尝,家里并无异样,他不敢显出过份的关怀,只淡淡的说了句:

  “碧菡呢?怎么不来吃东西?”

  “碧菡出去了。”依云说,含了一口的糖莲子。

  “出去了?”他的心猛然间往下一沉,他相信自己脸上一定变了颜色。“到哪里去了?”

  “她说去买毛线针,现在这副针太粗了,打出来不好看。”依云说,望着皓天,渐渐的,她脸上也变了色,笑容从唇边隐去。“可是,她已经出去很久了,我记得,对面超级市场里,就有毛线针卖。”皓天摔下了手里的东西,就直冲进走廊,推开碧菡的房门,他冲了进去,四面望望,他松了口气。化妆台上,整齐的放着化妆品,椅背上,搭着她常穿的大衣,书桌上,她看了一半的一本镜花缘还摊开着,床上也丢着四、五个毛线团。不,没有事,一切如常。他走到壁橱前,拉开橱门,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整齐的挂着。走到床边,他下意识的翻开枕头,下面空空的,没有留书。不,她当然不可能出走,她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可是……可是……他站在书桌前面,一把拉开了书桌中间的抽屉。倏然间,他的心沉进了地底。抽屉里,触目所及,是碧菡手腕上那只刻不离身的手镯,在手镯的下面,压着一张信纸。他的腿软了,头昏了,跌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他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张信纸。终于,他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来,或者没什么,或者她是取下镯子忘记戴了,她不可能这样离去!绝不可能!他颤抖着伸手去取出那张信纸,睁大了眼睛,他强迫自己去读那上面的句子:

  “生命是你们救的,欢乐是你们给的,幸福由你们赐与,爱情因你们认识,如今我悄然离去,我已认清了自己,存在还有何价值?徒然破坏了欢愉!别说我不知感激,此刻尚有何言语!恨人间太多不平,问世间可有天理?”

  信纸从他的手上飘下去,他把头仆在书桌上,好一刻,他一动也不动。然后,他听到身后有啜泣的声音,他茫然的抬起头来,茫然的站起身子,像一个蹒跚的醉汉,他摇摇晃晃的往屋外走,依云哭泣着拉住了他,问:

  “你要到哪里去?”“我要去找她!”他喃喃的回答,机械化的移着步子。“我要去找她回来,她只是一只羽毛都没长全的小鸟,离开了这儿,她根本抵受不了外面的风雨,她会马上因憔悴而死去!我要在她死去以前,把她找回来!”

  依云含泪望着他,他的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他的身子摇摆不定,神情迷惘而麻木。依云恐慌了,她抓紧了他,哭着大叫了一声:

  “皓天!”皓天悚然而惊,像从一个迷梦中醒了过来,他望着依云,然后,他扑到桌子前面,一面抓起了那只翠玉镯子,他握紧了镯子,浑身颤抖,他嚷着说:

  “她走了!依云!她走了!她什么都没带,甚至不带这只镯子!她这样负气一走,能走到哪里去?依云,她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依云哭着喊:“是我闯的祸,我去把她找回来!”她往屋外就跑。

  这回,是他拉住了她,他瞪着她,哑声说:

  “你往哪里去?”“去找碧菡!”她满脸的泪:“找不到她,我也不回来!”

  他死扯住她,他的脸色更白了,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你敢走?”他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你敢走!”依云站住了,瞪视着他,他们相对瞪视,彼此眼睛里都有着恐惧、疑虑、爱恋,和痛惜。然后,依云哭倒在皓天的怀里,她伸手抱紧了他的腰,一面哭,一面喊:

  “我发誓永远不离开你!皓天,我永不离开你!我们要一起去找碧菡,直到把她找回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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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6-30
21



  早上,依云起床的时候,碧菡和高皓天的房门仍然紧紧的阖着。她下意识的看了那房门一眼,再望望窗外的阳光。这是春天了,从上星期起,公寓的花园里,就开满了杜鹃花,那姹紫嫣红,粉白翠绿,把花园渲染得好热闹。她走到客厅里,百无聊赖的在窗台上坐下,用手抱着膝,她凝眸注视着阳台上的一排花盆。春天,春天是属于谁的?她不知道。那阳光射在身上,怎么带不来丝毫暖气?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开始呆呆的沉思。一对不知名的小鸟飞到阳台上来了,啁啾着,跳跃着,它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兜着圈子。套用皓天的话:这是一只公鸟儿和一只母鸟儿。她的背脊上一阵凉,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春天,春天怎么这样冷呢?

  以后的岁月将会怎样呢?她再也想不透,人生的问题,她已经想得头都痛了。她惟一知道的,是她必须每年迎接春天,因为每年都有春天,而春天,再也不是她的了。

  眼眶发热,泪雾迷蒙。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如此软弱?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如此孤独?她有个幸福的家庭,不是吗?她有丈夫,有公婆,还有个亲亲爱爱的小妹妹!那小妹妹自愿分她的忧,帮她的忙,为她做一切的事情——包括接受她的丈夫!不,你无法怨怼,不,你无法责怪,一切是你自己安排的!谁要你生不出一个孩子?可是,那小妹妹,又何尝生了孩子?世界是混沌的,冥冥中绝对没有神灵。碧菡常常在层云深处去找天理,只因为混沌中根本没有天理!她还记得初见碧菡时,她那对怯生生的、惊惶的、可怜兮兮的眸子曾怎样强烈的吸引她,她竟疏忽这样的一对眸子可能更吸引一个男性!她救了碧菡一条命,碧菡是好女孩,她有恩必报,为了报恩,她,抢走了她的丈夫!天哪,无论你是多好的数学家,你也无法算清楚这之中的道理!是的,人类是一笔糊涂帐,从开天辟地以来,人类就是一笔糊涂帐!谁也算不清的糊涂帐!

  一声门响,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皓天正大踏步的走进客厅,他没有发现瑟缩在窗前的依云,扬着声音,他在一迭连声的喊:“阿莲!阿莲!快点,快点,给我弄点吃的来!我又要迟到了!”当然会迟到啦!依云模糊的想,每天早上都是“春眠不觉晓”,还有不迟到之理!

  “皓天!”碧菡从屋里追了出来,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裹着她那苗条娇小的身子,白色的喇叭裤拖到地,更显出她那种特有的飘逸。她的脸红扑扑的,脸上睡靥犹存。这是张年轻的、姣好的、细嫩的、充满青春气息与女性温柔的脸庞。她跑到客厅,手里拿着一条羊毛围巾。“围上这个!”她说。走到皓天身边,亲手把围巾绕到他脖子上去。“你别看太阳大,”她软语声低:“外面冷得很呢!来嘛,身子低一点,让我帮你围围好!”皓天弯下了腰,顺势就在碧菡唇上吻了一下,碧菡扭扭身子,红了脸,微笑着说:

  “别胡闹!当心给别人看见!”

  “看见又怎么样?”皓天理直气壮的说:“难道我不能吻我的太太吗?”太太!依云把身子更深的缩在窗台上,几乎整个人都隐到窗帘后面去了。是的,太太!在客厅里的,俨然是一对恩爱夫妻,那么,躲在窗帘后的,又是谁呢?

  阿莲端了牛奶、面包、果酱、牛油什么的出来了。碧菡慌忙拿起面包来抹牛油。皓天端起一杯牛奶,三口两口的咽了下去,就急着想跑。碧菡一把拉住了他,说:

  “不行!不行!吃了面包再走!”

  “我来不及了,好太太!”皓天说。

  “人家已经帮你抹好了牛油了嘛!”碧菡垂着眼睛,噘起嘴,娇嗔满面。“你爱吃不吃!”

  “好好好!”皓天慌忙站住,笑着说:“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接过面包,他大口大口的吃着,碧菡又去抹第二片。“喂喂!”皓天嚷:“别再抹了,我没时间吃了!”

  碧菡抬眼瞅着他,把第二片面包扎在手心里,一直送到他的面前来,她的眼光是柔情脉脉的,唇边有个楚楚动人的微笑。皓天瞪视着她的脸,他显然无法抗拒这样的“侍候”,他接过了第二片面包,同时,他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身子一拉,碧菡站立不住,就整个人扑进了皓天的怀里,皓天立即拥住了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碧菡先还要挣扎,怕人看见。但是,她马上就投降了,她的胳膊软软的围住了皓天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她的眼睛阖着。隔了那么远,依云几乎都可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和她那睫毛的颤动。

  一吻之后,他并没有马上放开她。他的头抬了起来,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的脸,他用喑哑的、低沉的嗓音,温柔的说:

  “碧菡,我真无法衡量出,我到底有多么爱你!”

  碧菡深深的回视他,然后,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口,低声问:“告诉我,你有多么爱姐姐?”

  依云的心一跳,她完全藏到窗帘后面去了。咬紧嘴唇,她等着那句答案,似乎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她才听到皓天的声音在说:“依云和你不同,碧菡。依云是个坚强、独立、而比较理智的女人。你却纤细、柔弱、细致、而温存。我爱依云的善良与倔强,我爱你的纤巧与温柔。我欣赏依云,而我却——

  更怜惜你。”碧菡半晌没有声音。依云不能不从窗帘的隙缝里望出去。天!原来他们又在接吻!人类,怎能这样不厌其烦的接吻呢?一世纪、两世纪、三世纪、四世纪,几千千万万个世纪以后,他们终于分开了。皓天用手指抚摸着碧菡的面颊,怜爱的问:

  “小鸟儿,你今天预备做些什么?”

  “我有事做,”她笑吟吟的说:“我昨天已经买好了毛线,我要帮你打一件毛衣。”“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了。”他体贴的说:“你乖乖的待在家里,我带牛肉干回来给你吃!”

  “别忘了带一点巧克力。”她叮嘱着。

  “怎么?又爱上巧克力了?”

  “不是我,”她笑着:“是姐姐爱吃!”

  谁要你来提醒他呢?依云咬紧牙根,手心里冒着汗。谁要你假惺惺摆姿态?你贤慧,你温柔,你细致,你纤巧,你占尽了人间的美丽!占尽了女性的娇柔!你甚至不忘记提醒他,对另一个女性“施舍”一点温情!只是,我是什么呢?我无知,我麻木,我下贱,……我捧着你们的残羹剩饭,还要吃得津津有味?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客厅里静悄悄的。皓天显然去上班了,碧菡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屋里。依云仍然呆坐在窗台上,一动也不动。她弓着的腿已经麻木了,裤管上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她隐约的听到,碧菡正在她房里哼着歌,她仔细倾听,可以模糊的辨别出一两句歌词:

  “我曾经深深的爱过,所以知道爱是什么,

  它来时你根本不知道,知道时已被牢牢捕捉!”

  泪水滑下她的面颊,一滴一滴的滴落。她想,这歌词很可以稍改几个字:

  “我曾经深深的失恋过,

  所以知道失恋是什么,

  它来时你根本不知道,

  知道时已经无可奈何。”

  泪水滴在窗台上,她用手指拭去了它,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然后,她听到高太太的声音,在客厅中叫阿莲给她煎蛋。高太太都起床了,她不能永远躲在这窗帘后面。掏出手帕,她小心的拭净了泪痕,掀开窗帘,她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高太太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她说:

  “依云!你在那儿干什么?”

  “我——哦,我——”她勉强的笑着,望向窗外。“我在看那对小鸟儿,它们跳来跳去的好亲热。”

  回到卧室里,她把背靠在门上。碧菡的歌声,仍然隐隐约约的在屋子里飘送,她用手蒙住耳朵,摆脱不掉那余音袅袅。睁大眼睛,触目所及,是那张双人床。“忆共锦衾无半缝,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这是多久以前的情景了?如今,应该是“此际闲愁郎不共”了?她闭目摇头,不行,她不能待在这幢房子里,她无法听那歌声,她无法忍受这番孤寂。抓起一件大衣,她不声不响的出去了。

  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阳光很好,街上全是人潮。她随着人潮波动、汹涌。她只是波浪里的一个小小的分子,一任波潮起伏。她走着,一条街又一条街,一条小巷又一条小巷,她的眼光从商店橱窗上掠过,从那些人影缤纷上掠过。她像个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没有感情的机器,她只能行走,行走,行走。终于,她累了,而且饥肠辘辘。她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这才想起,她早上起来到现在,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长叹一声,她叫了一辆计程车,回到了娘家。

  一走进萧家的大门,一眼看到母亲那张温和的脸,她就整个的崩溃了。扶着门框,她的脸色发青,身子摇摇欲坠,萧太太赶过来,一把扶着她,惊愕的喊:

  “依云!你怎么了?”依云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开始嚎啕痛哭。萧太太是更慌了,抱紧了依云,她急急的问:

  “怎么了?怎么了?别哭呀,依云!有什么委屈,你慢慢告诉妈!我们慢慢解决,好吗?”

  依云一阵大哭之后,心里反而舒服了不少,头脑里也比较清楚了。她坐在沙发里,拭去了泪,轻声说:

  “妈!我饿了。”萧太太心痛的看着女儿,还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气,哭着回来找妈妈,每次哭完了,萧太太还没把事情闹清楚,她就会说“妈,我饿了!”等到把她饱饱,她已经又破涕为笑了。但是,她现在不再是一个小女孩,长大了,结婚了,她有了成人的烦恼,成人的忧郁。她这个做母亲的,无法帮她解除烦恼,能做的,仍然像小时候一样,只是饱饱她。

  吃了一大碗肉丝面,依云的精神恢复了不少,沉坐在沙发中,她默然不语。正像萧太太所预料的,她对于自己眼泪的来由,不愿再提了。当萧太太问她的时候,她只是摇摇头,消沉的说:“没什么,只是情绪不好。”

  萧太太知道,追根究底,仍然是儿女私情,还是不问的好。张小琪抱着孩子出来,那刚满周岁的小东西已经牙牙学语,满地爬着闹着,没有片刻安静。依云望着那肥肥胖胖的小家伙,她是更加沉默,更加萧索了。

  一整天,依云都在娘家度过,晚上,皓天打电话来,催她早些回家,放下听筒,她默默的出神,如果是以前,皓天会开车来接她,现在呢?他只是一个电话:早些回家!回去做什么呢?看你和碧菡亲热吗?听你们屋里传出来的呢呢哝哝吗?她呆着,眼光定定的,一脸的麻木,一脸的迷茫。

  “依云!我告诉你!”萧振风突然在她面前一站,大声说:“你不要再做呆瓜了好不好?你与其整天失魂落魄,还不如把问题根本解决!你别以为我是个混球不懂事,我最起码懂得一件事,爱情是不能有第三者来分享的!你所要做的,只是把那个俞碧菡送回她的老家去!天下只有你这样傻的女人,才会要俞碧菡来分享丈夫,那个俞碧菡,她生来就是美人胎子,几个男人禁得起她的吸引!你不除去她,你就永远不会快乐!何况,碧菡又没有生儿育女!你留着她干什么?”

  依云惊愕的抬起头来,瞪视着那个混球哥哥。真的,萧振风这几句话才真是一语中的,讲到了问题的核心。谁说他混?原来越混的人越不怕讲真心话!依云一直瞪着哥哥,像醒醐灌顶一般,似有所悟。

  这晚,依云回到家里时,已经相当晚了。她打开门进去,满屋子静悄悄,暗沉沉。显然“各归各位”的,都已入了睡乡。碧菡和皓天呢?大概还在床上喁喁私语吧。她叹了口气,摸索着回到自己的房里,打开电灯开关,满屋大放光明。她这才惊愕的发现,她床上躺着一个人!皓天正用手枕着头,笑嘻嘻的望着她。“嗨!依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等了你好久了!谈什么谈得这么晚?”她走到床边,脱下大衣,丢在椅子上,她注视着他,冷冷的说:“你怎么睡在这里?”他蹙了蹙眉头。“什么意思?”他问。“这不是我的床吗?”

  “你的床在隔壁屋里。”她一笑也不笑的说。

  “依云?”他拉住了她的手。“你怎么了?生气了吗?为什么?”他用力一拉,她身不由己就倒在他怀里了,他用胳膊紧紧的圈住了她,审视着她的眼睛。

  “依云,”他轻唤着:“如果我不是对你了解太深,我会以为你在吃碧菡的醋了!”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依云心中在狂喊着,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皓天那对深沉而明亮的眼睛在她眼前放大,天哪!这是她的丈夫,她爱得那样深、那样切的丈夫!她从十五岁时就爱上了的那个丈夫!眼泪冲进了她的眼眶,柔情崩溃了她的武装,她俯下头来,把嘴唇贴在他的唇上。皓天的手臂紧箍着她,热烈的吻着她。气愤、不满、怨恨……都从窗口飞走,飞走,飞走……留下的是眼泪、柔情、激动,和说不出来的甜蜜与辛酸。抱着我吧!皓天!永远抱着我吧,再也不要离开我!哦!皓天!皓天!皓天!她心中辗转呼号,浑身瘫软如绵。皓天的手摸索着她的衣扣,轻轻的解开,轻轻的褪下……他伸手关掉了灯,用棉被一下子裹紧了她,把她裹进了他温暖的怀抱里。她的身子紧贴着他的,感到他那热热的呼吸吹在自己的面颊上,感到他的手在她身上温柔的蠕动。哦!怎样醉人的温馨!怎样甜蜜的疯狂!

  片刻以后,一切平静了。她躺在他的臂弯中,用手指温柔的抚弄着他零乱的头发。他的手仍然抱着她,却有些儿睡意朦胧了。“皓天!”她低低的叫。

  “嗯?”他答着,把头深深的埋在她的胸前。

  “你爱我吗?”她问,怯怯的。

  “当然,碧菡。”他迷糊的回答。

  她惊跳。碧菡?他叫的名字竟是碧菡!

  “你说什么?”她哑着嗓子问。

  “我爱你,碧菡。”他再答了一句,睡意更深了。

  依云“唿”的一声把棉被掀开,整个人从床上跳了起来。这已经叫人不能忍耐了,完全不能忍耐了!她开亮了灯,迅速的穿上睡衣和睡袍。皓天被惊醒了,睡意全被赶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翻身坐起,急急的喊:

  “怎么了?依云?”“我要彻底解决这问题!”依云叫着说:“我再也不能容许她的存在!”她用力的系好腰带,打开房门,往外面冲了出去。皓天跳下床来,穿好衣服,追在后面喊:

  “依云!依云!你要干什么?”

  依云一下子冲进了碧菡的房里,开亮了灯,大叫着说:

  “碧菡!你给我起来!”

  碧菡被惊醒了,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睛,她从床上坐起来,茫然的,困惑的,她看着依云,轻柔的说:

  “什么事?姐姐?”依云一直走到床边,大声的、坚决的、清晰的说:

  “我再也不是你的姐姐!你以后永远不要叫我姐姐!我来告诉你一件事,你明天一清早就给我搬出去!永远不要再回高家,永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姐姐?”碧菡愕然的喊了一声,吓呆了。“我——我——

  我做错了什么?”“不是你做错了,是我做错了!”依云大声叫着:“当初不该救你!不该把你带回高家!更不该把你送进皓天的怀里!我错了,我后悔,我该死!算我前辈子欠了你,我现在已经还清了!你明天就走!我再也不要和你分享一个丈夫,我也不指望你来生儿育女,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你就做做好事,再也不要来困扰我们!”“依云!”皓天赶了过来,苍白着脸喊:“你不能这样做!”

  “我不能?”依云掉过头来,面对着高皓天:“我为什么不能?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吗?除非你不再要我,那么,我们离婚,你娶碧菡!”“依云!”皓天哑声说:“你明知道我不会和你离婚!”

  “那么,你就必须放弃碧菡!你只能在我和碧菡中间选一个!”转回头来,她盯着碧菡:“你怎么说?碧菡?你走不走?你说!”

  碧菡坐在床上,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蓄满了泪水,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姐姐!”她哀求的叫了一声。

  “不要叫我姐姐!”依云大喊。

  “依云!”皓天也大喊:“你不能这样!是你把她推到我怀里来的,是你安排这一切的!碧菡是个人,不是傀儡,她不能由你支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这样太残忍,太没良心……”“我残忍?我没良心?”依云吼着。“我如果再不残忍一些,被赶出去的就轮到我了……”

  碧菡溜下床来,她像患了梦游病一般,摇摇晃晃的走到他们面前,她轻声的,像说梦话一般的,低低的、柔柔的说:

  “请你们不要吵了,姐姐,姐夫。我没有关系,我从哪儿来,我回到哪儿去。我会走的!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说完,她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她溜倒在地毯上,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6-30
20



  不知不觉的,冬天又来了。

  由夏天到冬天,这短短的几个月,对高家每个人来说,似乎都是漫长而难耐的。碧菡天天在期待身体上的变化,却每个月都落了空,她始终没有怀孕。高太太失去了弄汤弄水的兴致,整天只是长吁短叹。高继善埋怨自己三代单传,竟连个兄弟都没有,否则也可从别的房过继一个孩子来。高皓天自从依云发过脾气以后,就变得非常小心,他周旋于碧菡和依云之间,处处要提醒自己不能厚此薄彼,他比“孝子”还要难当,活了三十四岁,才了解了什么叫“察言观色”。依云很消沉,很落寞,常常回娘家,一住三四天,除非皓天接上好几次,就不肯回来。这样的日子是难过的,是低沉的。尽管高皓天生来就是个乐天派,在这种气氛中也乐不起来了。这年十二月,张小琪居然又怀了孕,高太太知道之后,叹气的声音就简直没有间断了。“唉!人家是一个媳妇,怀第二个孩子了,我家两个媳妇,却连个孩子影儿都没有。唉!我真命苦!唉!”

  听到这样的话,高皓天就有点儿心惊肉跳,依云已经因为没生孩子变得罪孽深重,难道还要弄得碧菡也担上罪名?于是,他对母亲正色说:“妈,我看不孕的毛病,根本就在我们高家!”

  “什么话?”高太太生气的嚷。“你又不是没有检查过,身体好好的,怎么问题会出在高家!”

  “说不定祖上没积德!”皓天冲口而出。

  “你——你——”高太太气得发抖。“你再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让你爹给你两耳光!”

  “好了,妈,算我不该说。”皓天慌忙转圜。“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人生孩子很容易,有些人生孩子很难,我没孩子,很可能是我这方面的问题。你看,你生孩子也很难,和爸爸结婚快四十年,你不是也只生了我一个吗?讲遗传律的话,我就也不容易有孩子!”他这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倒把高太太讲得哑口无言。可是,思索片刻之后,她却又有了新花样:

  “我看,越是乡下女人,没受过什么教育的,越容易生孩子,说来说去,还是应该弄个乡下女人来。”

  “啊啊,妈呀!”皓天大喊着:“你如果再弄个乡下女人来,我立刻离家出走,永远不回来!我说到做到,你去弄吧!”

  看儿子那样严重,高太太吓住了,她嗫嗫嚅嚅的说:

  “不过说说而已,紧张些什么?”

  “妈,”皓天一本正经的说:“以后,希望连这种‘说说而已’都不要有!我现在已经很难做人了。碧菡是个纯洁无辜的小女孩,糊里糊涂就跟了我,名不正,言不顺。依云是个善良多情的好妻子,却必须眼睁睁看着丈夫和别的女人亲近,你教她情何以堪?我是既对不起依云,也对不起碧菡!你如果爱儿子,不要再加深我的罪过!”

  “好吧,好吧!”高太太无奈的叹着气:“我以后就再也不说了,好吧!”再也不说了!可是,这种心病,是嘴里不说,也会流露于眼底眉尖的。碧菡取代了一年前依云的地位,越来越感到心情沉重。再加上,在公司中,人类的事情,是纸包不住火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碧菡和皓天成对捉双的出入,又从不知避人耳目。于是,公司里飞短流长,开始传不完的闲话,说不完的冷言冷语。那些追求碧菡失败了的人,更是口不择言,秽声秽语起来。

  “以为她是圣女呢!原来早就和人暗渡陈仓了。”

  “本来嘛,越是外表文秀的女孩子,骨子里就越淫荡!”

  “听说她出身是很低贱的,高皓天有钱,这种出身贫贱的女孩子,眼睛里就只认得钱!”

  “她在高家住了两三年了,怎么干净得了呢?”

  “瞧她那风流样子,天生就是副小老婆的典型!”

  “算了吧,什么小老婆?别说得那么好听,正经点儿,就是姘头!”这种难听的话,传到高皓天耳朵里的还少,因为高皓天地位高,在公司里吃得开,大家不敢得罪他。传到碧菡耳朵里的就多了,有的是故意提高声音讲给她听,有的是经过那些多嘴多舌的女职员,加油添酱后转告的。碧菡不敢把这些话告诉皓天,可是,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大眼睛里,经常泪汪汪了。皓天常抓住她的手臂,关怀的问:“你怎么了?碧菡?你不开心,是吗?你心里不舒服,是吗?为什么?是我待你不够好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是你姐姐说了什么吗?是我妈讲你了吗?告诉我!碧菡,如果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都告诉我,碧菡,让我帮你解决,因为我是你的丈夫呀!”碧菡只是大睁着那对泪蒙蒙的眼睛,一语不发的望着他。被问急了,她会投身在他怀中,一迭连声的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真的很快乐吗?她却憔悴了。终于,有一天,她怯怯的对高皓天说:“皓天,你帮我另外介绍一个工作好吗?”

  高皓天睁大了眼睛,忽然脑中像闪电一般闪亮了,他心里有了数,抓着碧菡,他大声问:

  “谁给你气受了?你告诉我!是方正德还是袁志强?你告诉我!”“没有!没有!没有!”碧菡拚命摇头。“你不要乱猜,真的没有!只是,我做这工作,做得厌倦了。”

  “你明天就辞职!”高皓天说:“你根本没有必要工作!你现在是我的妻子,我有养活你的义务!我们家又不穷,你工作就是多余!”“不!”碧菡怯生生的垂下睫毛,轻声说:“我要工作,我需要一个工作。”“为什么?”她的眼睛垂得更低了。“第一,”她低低的说:“我并不是你的妻子。第二,你明知道我每个月都要拿钱给碧荷他们。”

  高皓天正视着碧菡,他有些被激怒了,重重的呼吸着,他压低嗓子,低沉的说:“你解释解释看,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妻子?为什么碧荷他们的钱不能由我来负担?”

  她抬眼很快的看看他,她眼里有眼泪,有祈求,有说不出的一股哀怨。“因为事实上我不是你的妻子……”

  “好了!”他恼怒的跳起来:“你的意思是,我没有给你一个妻子的名份?你责怪我把你变成一个情妇?你认为我应该和依云离婚来娶你……”“皓天!”她惊喊,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泪珠在眼眶里滚动。“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你明知道!你这样说,我……我……”她哭了起来,嘴唇不住抖动着。“我无以自明,你这样冤枉我,我……还不如……还不如一死以明志!”

  “碧菡!”他慌忙拥住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他辗转低呼:“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碧菡,我心情坏,乱发脾气,你不要和我认真,再也不要说死的话!”他手心冰冷,额汗涔涔。“碧菡,你受了多少委屈,我都知道,我并不是麻木不仁的呆瓜!我都知道。碧菡,如果我再不能体会你,谁还能体会你?你原谅我!别哭吧,碧菡!”

  碧菡坐在床沿上,肩膀耸动着,她只是无声的啜泣。皓天紧抱住她,觉得她那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不断的震颤,不断的抽搐,他长叹了一声:“我实在是罪孽深重!”

  第二天,碧菡照样去上了班。这天,高皓天已特别留心,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碧菡的一切。果然,十点多钟的时候,方正德拿了一个图样到碧菡面前去,他不知道对碧菡说了一句什么,脸上的表情是相当轻浮和暧昧的。碧菡只是低俯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皓天悄悄的走了过去,正好听到方正德在说:

  “神气什么嘛?我虽然不如高皓天有钱,可是,我也不会白占你的便宜,你答应了我,我一定……”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皓天已经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了。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高皓天那铁青的脸,就吓得直打哆嗦,他慌忙一个劲的赔笑,说:

  “啊啊,我开玩笑,开玩笑,开玩笑……”

  高皓天举起手来,不由分说的,对着他的下巴,就是重重的一拳。皓天从小和萧振风他们,都是打架打惯了的。这一拳又重又狠,方正德的身子直飞了出去,一连撞倒了好几张办公桌。整个办公厅都哗然了起来,尖叫声,桌子倒塌声,东西碎裂声响成了一片。碧菡吓得脸色发白,她惊恐的叫着:

  “皓天!不要!”高皓天早已气得眉眼都直了,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了方正德胸前的衣服,挥着拳头还要打。方正德用手臂护着脸,不住口的叫:“别打!别打!别打!我知道她是你的人,以后我不惹她就是了!”同事们都围了过来,拉高皓天的拉高皓天,劝架的劝架,扶桌子的扶桌子,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皓天瞪视着方正德,半晌,才把他用力的一推,推倒在地上,他站直身子,愤愤的说:“我如果不是看你浑身一点男人气都没有,我一定把你打得扁扁的!你这股窝囊相,我打了你还弄脏了手!”说完,他回过身子,一把抓住碧菡说:“我们走!”

  碧菡一句话也不敢说,跟着他冲出了办公厅,冲下了楼,一直冲进汽车里。皓天发动了车子,飞快的疾驰在街道上。碧菡怯怯的偷眼看他,他的脸色仍然青得怕人,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她不敢说话,垂下头,她死命的、无意识的绞扭着一条小手帕。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车子停住了。她抬起头来,发现车子正停在圆山忠烈祠旁的路边上。皓天煞好了车,他的双手依旧扶着方向盘,眼睛依旧瞪着前面的公路。好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的头仆在方向盘上面,用手指顶着额,他痛苦的,辗转摇头。“有多久了?”他哑声问:“他们这样欺侮你有多久了?”

  碧菡把手温柔的放在他的后脑上。

  “不要提了,好不好?”她轻声的说:“我并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他很快的抬起头来,紧盯着她。

  “你撒谎!碧菡,你介意的,你一直介意的。”

  她无力的垂下头去,两滴泪珠滴落在大衣上了。

  “皓天,”她低声的,幽幽的说:“我介意过,现在想来·我介意只因为我幼稚,我想维持我自己的自尊。事实上,在爱情的国度里,只有彼此,我又何必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皓天,请答应我一件事,你永不会轻视我。只要我在你心目里有固定的价值,我将永不在乎别人的批评和讥笑了。皓天,请答应我!”他注视着她,她那对眸子那样雾蒙蒙的、委委屈屈的看着他,他心碎了。长叹一声,他握紧了她的手,低低的、发誓的说:“我永不负你!碧菡。”

  从这一天开始,碧菡不再去公司上班了。可是,皓天为了碧菡在公司里打架的事,却传得人尽皆知。依云瞅着皓天,似笑非笑的说:“动拳头还没关系,将来别为了她动刀子啊!”

  听出依云话里有调侃的意味,皓天瞪着她问:

  “难道你忍心让你妹妹被人欺侮?”

  “我妹妹?”依云轻哼了一声:“我没有那么好的命,她姓她的俞,我姓我的萧,什么妹妹?”

  皓天瞠目结舌。天哪,你无法了解女人,你永远无法了解女人!她们是只有下意识的动物!

  碧菡不再去上班,当然也没有薪水,皓天很细心,他每月都拿一笔钱给她,他知道她是常常回娘家去看碧荷的。碧菡认了命,抛开所有的自尊,放弃了工作,她吃的是高家的饭,用的是高家的钱,她安心的做高皓天的“小妻”。

  这天晚上,她又去看碧荷,碧荷已经快十五岁了,长得亭亭玉立,已俨然是个少女。她懂事、聪明、伶俐,而能干。碧菡看到她就很高兴,她喜欢上上下下的打量这个妹妹,考问她的学业成绩,然后点着头说:“碧荷,你比姐姐强!”

  碧荷用惯了姐姐的钱,她发愤用功,埋头努力,每个月,她都拿出最好的成绩来给姐姐看。碧菡的母亲呢?自从碧菡去了高家以后,因为常拿钱回家,她又打不着她,骂不着她了,当然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撒泼。碧菡难得回家一次,她对她的脸色也好多了。可是,今晚,她却迎了过来,怀里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她坐在椅子中,斜睨着碧菡,她细声细气的说:“碧菡,有件事,我可要问你一问。”

  “哦?”碧菡望着她。“按理呢,我也管不着你的事,”那母亲慢条斯理的说:“可是哦,你不是一向说嘴耍强的吗?你那个萧老师不是要教你的吗?怎么听说你到他们家去当起小老婆来了?是真的呢?还是假的呢?”碧菡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是真的。”她终于说。

  “哎唷!”那母亲尖叫了起来:“我的大小姐,你做些什么糊涂事呀?咱们家虽然穷,也是好人家呀!你怎么这样没出息,去当他的小老婆呢?你平日也念了不少书,从小就拚命要什么什么——出人头地,你现在可真是出人头地呀!他们高家算什么呢?有钱有势的阔少爷,就可以占我们穷人家的便宜吗?这事情,我可要和你爹商量商量不可,你给人欺侮了,我们俞家也不能不管!”

  听这口气,她根本是想敲诈!碧菡急了,她很快的说:

  “妈,这事是我自愿的!既没有人欺侮我,也没人占我便宜。”“哎唷!大小姐!”那母亲尖叫得更响了:“你自愿的?你发疯了吗?我们把你养得这么大,是让你去当人家的小老婆的吗?以前要你像阿兰一样找个事做,你还嫌那工作侮辱了你,结果,你真好意思,居然去做人家的小老婆!”

  碧菡张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她想说话,却觉得无言可答。母亲那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已叫得她头发昏,她根本就无招架之力。她只觉得屈辱,屈辱得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妈!”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喊,碧荷已挺身而出,她站在那儿,头昂得高高的,很快的说:“你别左一声小老婆右一声小老婆的,姐姐和高大哥情投意合,他们愿意在一起,你也管不着,姐姐早就满了二十岁,别说你不是亲生母亲,你就是亲生的,也管不了!何况,当初姐姐在医院病得快死的时候,爸爸已亲笔写过字据,把姐姐交给人家了。人家没控告你们遗弃未成年儿女,没告到妇女会去,已经是人家的忠厚之处。至于小老婆,姐姐跟了高大哥,即使算是小老婆,也只是一个人的小老婆,如果当了阿兰,就是千千万万人的小老婆了!”“哎唷!”那母亲尖叫:“你反了!你反了!”她气得发抖,举起手来,想打碧荷,碧荷挺立在那儿,动也不动,那母亲就是不敢打下去。终于,她放下手,忽然大哭起来:“哎唷,我造了什么孽,要来受这种气呀?哎唷,我为什么要当后妈呀?”一面哭着,她一面借此下台阶,跑到屋里去了。

  “碧荷!”碧菡惊奇得眼睛都张大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初那个和她同受虐待的小碧荷!她不止身材是个大人,说话也像个大人,而且,她是那么坚强、锐利,充满了锋芒和勇气!是一株在风雨中长成的松树!“碧荷!”她惊喜的喊:“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姐姐,”碧荷黯然的说:“生活是最好的教育工具,不是吗?我不能再做第二个你!”

  碧菡望着她,泪水滑下了碧菡的面颊,她站起身来,把碧荷紧紧的拥抱了一下,碧荷已长得比她还高了。

  “碧荷,”她哑声说:“好好努力,好好读书,我会看着你成功!”穿上大衣,她准备走了。

  “姐姐!”碧荷叫了一声。

  “嗯?”她回过头来。“姐姐,”碧荷盯着她。“你爱高哥哥吗?”

  碧菡默然片刻。“是的,我爱。”她坦白的说。

  碧荷安慰的笑了。“姐姐,”她低语。“祝你幸福!”

  幸福?她是不是真的有“幸福”呢?夜深时刻,她躺在高皓天的臂弯里,一直默默的出着神。幸福,这两个字到底包括了多少东西?她真有吗?她能有吗?皓天侧过身来,抚摸她的头发。“碧菡,”他轻声说:“你有心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慢吞吞的说:“什么叫幸福?”

  什么叫幸福?高皓天一怔,情不自禁的,他也陷进深深的沉思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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