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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碧云天》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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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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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碧菡一直非常沉默。高皓天不时悄悄的打量她,这又是冬天了,天气相当冷,碧菡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套头毛衣,咖啡色的长裤,外面罩着件咖啡色镶毛领的短外套,头发自自然然的披垂在肩上,睫毛半垂,目光迷蒙,她的表情是若有所思的。浑身都散发着青春的、少女的气息。“碧菡!”终于,他喊了一声。

  “嗯?”她低应着。“请你帮忙一件事,”他真挚的说:“你不要加入家里那项阴谋。”“阴谋?”碧菡的眼睛抬起了,她瞅着他,那眼光里充满了薄薄的责备,和深深的不满。“姐夫,你用这两个字是多么不公平。不是我说你,姐夫,你是个自私的男人!你根本不了解姐姐,不爱姐姐!”“什么?”高皓天张大眼睛。“你这个罪名是怎么加的?我拒绝一个女人,竟然是不了解依云?不爱依云?”

  “当然啦!”碧菡一本正经的说:“你如果细心一些,深情一些,你就该了解姐姐有多痛苦,她身上和心灵上的压力有多重。因为她不能生育,她现在已成为高家的罪人,她向你诉苦,你就闹着要搬出去,弄得干妈寻死,干爹生气。她不向你诉苦,是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于是,千思万想,她要经过多少内心的挣扎,才安排出这样一条计策,让你们高家有了后代,也解除她自己的犯罪感。现在,你居然拒绝,你是存心逼得姐姐无路可走,你这还叫做爱?叫做了解吗?”

  “照你这样说,”高皓天蹙紧了眉,一脸的困惑。“我接受一个女人,反而是爱依云?”

  “当然啦!”碧菡再说了一句:“不但是爱姐姐,而且是爱干爹和干妈!干爹说得也对,不管你生在什么朝代,你总是为人子的人,上体亲心,是中国自古的训念,你也别因为自己去国七年,就把中国所有的传统观念,都一笔抹煞了吧!”

  高皓天把车停在停车场上,他瞪视着碧菡。

  “碧菡,”他沉吟的说:“是不是依云要你来说服我的?”

  “没有任何人要我来说服你,”碧菡坦率的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已经迷糊了,我却很清楚,你需要一个人来点醒你的思想,我就来点醒你!”

  “可是,碧菡,”高皓天怔怔的说:“天下会有这种女人,愿意干这件事吗?”碧菡深深的凝视着他。

  “人是有的,只怕你不喜欢!”她轻声说。

  推开车门,她翩然下车,走进办公大楼里去了。高皓天注视着她的背影,那苗条的身段,那修长的腿,那匀称的、女性的弧线,他注视着,一直坐在车中,动也不动。

  这天,碧菡在办公厅里特别沉默,特别安静,她一直显得若有所思而又心不在焉。那个方正德,始终没有放弃对她的追求,他好几次借故和她说话,她总是那样茫茫然地抬起一对眼睛,迷迷蒙蒙的瞅着他。这种如梦如幻的眼光,这种静悄悄的凝视,使那个方正德完全会错了意,他变得又兴奋又得意又紧张起来,开始神经兮兮的绕着她打圈子,讲些怪里怪气的话,使整个办公厅里的人都注意到了。只有碧菡,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一个秘密的、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对周遭所有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高皓天一直在暗中注意着她,看到那方正德在那儿又指手,又划脚,又梳头,又吹口哨的,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碧菡身边,他轻声说:“你能不能不去招惹那个方正德?”

  “哦?”碧菡惊愕的抬起头来,一股茫然不解的样子,她的眼睛黑黝黝的,雾蒙蒙的,怯生生的。“姐夫?”她轻柔的说:“你在说什么?”他注视着这对眼睛,心中陡然间怦然一动,他想起她昨晚把酒洒在他身上,当她去擦拭时,她这对眼睛曾经引起他心灵上多大的震动。他咳了一声,咽了一口口水,他的声音变得又软弱,又无力。“我在说,”他费力的开了口:“你怎么了?你一直引得那个方正德在发神经。”“哦?是吗?”她轻蹙眉头,看了看方正德。“对不起,姐夫,”她低语。“我没有注意。”

  “你——”他凝视她。“最好注意一点。”

  “好的,姐夫。”她柔顺的说,那样柔顺,那样温软,好像她整个人都可以化成水似的。

  中午,在回家的路上,她也一直沉默不语,那样安静,那样深沉,像个不愿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又像个莫测高深的谜。他几度转头看她,她总是抬起眼睛来,对他静静的、微微的、梦似的一笑。于是,他也开始若有所思而心不在焉起来。

  午后,高皓天又去上班了,碧菡一个人待在卧室里,静静的坐在床上,她用手托着下巴,想着心事。一声门响,依云推开门走了进来。“碧菡!”她柔声的叫。

  碧菡默默的瞅着她,然后,她把手伸给依云,依云握住了她的手,坐在她身边,一时间,她们只是互相望着,谁也不说话。但是,她们的眼睛都说明白了,她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姐姐!”终于,还是碧菡先开口。“我以前就说过了,我愿意帮你做任何事!”“碧菡,”依云垂下了睫毛。“我是不应该对你做这样的要求的!”“你并没有要求,是吗?”碧菡说。“是我心甘情愿的。”

  “碧菡!”依云握紧了她的手。“我只想对你说明一件事。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想起我第一天见到你,很巧,那天,也是我和皓天在电梯里相撞的日子。仿佛是命定,要把我们三个人串连在一起。记得你给我的那篇作文,首先就提出生命的问题,没料到,我今天就面临了这问题,却需要你来帮我解决。碧菡,我要说明,我无权要求,这件事太大,可能关系你的终身幸福,所以,请你坦白告诉我,不要害羞,你有没有一点喜欢皓天呢?”

  碧菡凝视着依云,她的眼光是坦白的。

  “这很重要吗?”她反问。

  “很重要。”依云诚恳的说:“如果你根本不喜欢他,我不能让你做这件事,因为你不是一个买来的乡下女孩,你是我的小妹妹。假若你喜欢他,那么,碧菡,我们……我们——

  我们何不仿效娥皇女英呢?”

  碧菡的眼睛闪亮了一下。

  “姐姐,”她轻呼着:“你的意思是说,生了孩子,我不用离开吗?”“你永远不可以离开,”依云热烈的说:“让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快乐吗?不要去管那些世俗的观念。碧菡,命中注定,我们应该在一起的,碧云天,记得吗?”碧菡的面颊红润,眼睛里绽放着光彩。

  “姐姐,”她低语。“我不可能希望,有比这样更好的安排了。我愿意,百分之百的愿意!”

  依云一把拥抱住了她,眼里含满了泪。

  “碧菡,谢谢你。你相信我,绝不会亏待你,你相信我,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女人,更不是刻薄……”

  “姐姐!”碧菡打断了她。“你还用解释吗?我认识你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相处,我们还不能彼此了解吗?姐姐,你是世界上最好心最善良的女人,我愿意一生一世跟随你!从我懂事到现在,我只有从你身上,才了解人类感情之可贵!姐姐,别说仿效娥皇女英,即使你要我做你们的婢仆,我也是引以为荣的!”“噢,碧菡,快别这样说!”依云抚弄着她的头发,含泪凝视她:“从此,我们是真正的姐妹了,是不是?”

  “早就是了,不是吗?”她天真的反问。

  依云含泪微笑。“我们现在剩下的问题,”她说:“是如何说服皓天!他真是个顽固派!”碧菡垂下眼睛,睫毛掩盖住了眼珠,她羞涩的低语:

  “我想,我们行得通。”

  “为什么?”“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想……这件事,是无法和他正面讨论的,我们所要做的,是如何去……如何去……”她羞红了脸,说不下去了。

  “哦!”依云了解的望着碧菡。“看样子,我们需要订一条计策了?”碧菡俯头不语。于是,这天晚上,高皓天回家的时候,他惊奇的发现,家里竟有一屋子人,萧振风和张小琪来了,任仲禹和依霞也来了,加上依云、碧菡,和高继善夫妇,一个客厅挤得满满的。阿莲川流不息的给大家倒茶倒水,高太太笑脸迎人,不知为什么那样兴奋和开心,连高继善,都一直含着笑,应酬每一个人。高皓天惊奇的看着这一切,问:

  “怎么回事?今天有人过生日吗?”

  依云笑望着他,轻松的说:

  “什么事都没有,这些日子以来,实在闷得发慌,家里的空气太沉重,所以,特别把哥哥姐姐们约来吃顿饭,调剂调剂气氛。”“哦,”高皓天高兴的说:“这样才对,我们四大金刚剩下了三大金刚,应该每星期聚会一次才对!”

  萧振风仍然是爱笑爱闹,张小琪挺着大肚子,不住帮依云拿糖果瓜子,任仲禹在发表宏论,大谈美国的经济问题,一屋子热热闹闹的。高皓天被大家的情绪所鼓动,又难得家里有这样好的气氛,他就更加兴奋了,因而,在餐桌上,他不知不觉的喝了过多的酒。依云又不住悄悄的拉萧振风:

  “多灌他几杯,”她低语:“可是,只能灌得半醉,不能全醉。”“你在搞什么鬼呀?”萧振风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把我们都叫了来,又要灌他酒,又不许灌醉,这简直是出难题嘛!我们怎么知道他是半醉还是全醉!”

  “嘘!不许叫!”依云说:“你先灌他喝酒就对了!”

  萧振风俯在依云耳边,自作聪明的说:

  “是不是他得罪了你,你要灌醉他之后好揍他?我告诉你,你别揍他,你呵他痒,男人最怕呵痒,小琪就专门这样整我!”

  依云啼笑皆非,拿这个混哥哥毫无办法。好在高皓天兴奋之余,也不待人灌,就自己左一杯、右一杯的下了肚。大家又笑又闹又开玩笑,一顿饭吃到九点多钟。高皓天已经面红耳赤,酒意醺然,高太太拉了拉依云的袖子,低声的说:

  “差不多了吧?”依云点了点头。于是,酒席撤了,大家回到客厅,继续未谈完的话题,但是,不到十点钟,依云又拉住萧振风,在他耳边说:“你该告辞回家了!”“什么?我谈得正高兴……”萧振风叫。

  “嘘!”依云说:“叫你告辞,你就告辞,知道吗?”

  “哦!”萧振风也压低了声音:“你来不及的想整他了?呵痒!我告诉你,呵痒最好!”

  “你走吧!”依云笑骂着:“快走!”

  萧振风立即跳起身子,一迭连声的嚷:

  “走了!走了!走了!再不走有人要讨厌了。”

  碧菡的面颊猛然间绯红了起来,她的心跳得那样厉害,头脑那样昏乱,她不得不悄悄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沿上,她心慌意乱而又紧张恐惧。她沉思着,一时间,她觉得又迷惑又不安,这样做是对的吗?自己的未来将会怎样?但是,她回忆起以往的许多事情,那双男性的手,曾经把她抱往医院。依云那件白色的大衣,曾裹住她瑟缩的身子。医院里的输血瓶,曾救了她一条生命。无家可归时,依云把她带回高家……一连串的回忆从她脑海里掠过,然后,这一连串的回忆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高皓天的凝视,和依云所说的那句话:“命中注定,我们应该在一起的!碧云天,记得吗?”

  是的,碧云天!碧云天!这是他们三个人的名字,冥冥中的神灵,早已决定要把他们三个人拴在一起。碧云天,碧云天,碧云天!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人轻敲房门,她惊悸的站起身子,恐慌的瞪视着门口,高太太和依云一起走了进来。高太太一直走到她面前,一语不发的就把她拥进了怀里。好半天,高太太才平复了她自己激动的情绪,她低声的、怜爱的说:“好孩子,委屈你了!妈会疼你一辈子!”

  “干妈!”碧菡轻声的叫。

  “以后,该改口叫妈了。”高太太说。

  依云拉住了她的手。“碧菡,你该去了,他已经上了床。”

  碧菡面红心跳,张大眼睛,她可怜兮兮的看着依云。

  “姐姐,我很怕。”她低语。

  “你随机应变吧,”依云说:“高家的命运,在你手里。”她把碧菡拉到面前来,俯耳低语了几句,碧菡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她忽然想逃走,想躲开,想跑得远远的,但是,她接触到高太太那感激的、热烈的眼光,又接触到依云那祈求的、温柔的神情,她挺直了背脊,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说:

  “好了,我去!”依云很快的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高太太又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她望着面前这两个女人,从没有一个时刻,发现自己竟有如此巨大的重要性。生命的意义在哪里?生命的意义在觉得自己被重视!她昂起头,推开房门,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悄悄的推开高皓天的房门,再悄悄的闪身进去,把门关好。她的心狂跳着,房里只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光线暗幽幽的。她站在那儿,背靠在门上,高皓天在床上翻身,带着浓重的酒意,他模糊的说:“依云,是你吗?”她走到床边,高皓天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她不动,也不说话,皓天醉意朦胧的抚弄着她手腕上的镯子,似清楚,又似糊涂的说:“你近来是真瘦了,镯子都越来越松了。”

  碧菡伸手关掉了桌上的小灯,房里一片黝黑。她轻轻的、轻轻的宽衣解带,轻轻的、轻轻的蹑足登床。高皓天在醺然半醉下,只感到她温软的身子,婉转投怀。不胜娇弱的,她瑟缩在他的怀抱里,带着些儿轻颤。一股少女身上的幽香,绕鼻而来,他用手紧抱着她,心里有点迷糊,有点惊悸,有点明白。“你不是依云,你是谁?”

  她震颤着,可怜兮兮的,他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她。

  “你浑身冰冷,”他说:“你要受凉了。”

  她把头紧埋在他胸前,他抚弄着她的头发:

  “你是依云吗?”他半醉半醒的问。

  “不。”她轻声回答:“我是碧菡。”

  “碧菡?碧菡?碧菡?”他喃喃的念着,忽然惊跳起来。“你是碧菡?”他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她把面颊偎向他的,她面颊滚烫,泪水濡湿了他的脸,她颤栗的、轻声的、耳语的说:

  “请你不要赶我走!我在这儿,我是你的!请不要赶我走!我是你的,不仅仅是我的人,也包括我的心!姐夫,”她偎紧了他:“我是你的,我是你的!请不要赶我走!请你!请你!请求你!”

  他的手指触到她柔软的肌肤,身体感到她身子的颤动,耳中听到她软语呢喃,他想试着思索,但他想不透,只觉得血液在身体中加速的流动,一股热力从胸中上升,迅速的扩展到四肢里去。他甩甩头,努力想弄清楚这件事,努力想克制那股本能的愿望,他说:“碧菡,谁派你来的?”

  “我自愿来的。”她轻语。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碧菡,”他挣扎着,他的手碰触到那少女身体上最柔软的部分,感到那小小的身子一阵颤栗,一阵痉挛。“碧菡,”他努力挣扎着说:“别做傻事,乘我脑筋还清楚,你赶快走吧,赶快离开这儿!”“我走到哪里去?”她低声问:“到方正德那儿去吗?”她微微蠕动着身子。“不,不,”他抱紧了她。“你不许去方正德那儿,你不许!”他吻着那柔软的小嘴唇,她唇上有着淡淡的甜味,理智从他脑海里飞走,飞走,飞走……飞到不知道多高多远的地方去了。他喘息着,抚摸着她光滑的背脊,他模糊的说:“你哪儿都不能去,因为你没有穿衣服。”

  她的嘴唇滑向他的耳边,她的手悄悄的捉住了他的手,她在他耳边低低的、低低的说:

  “我好冷,姐夫,抱紧我吧!”

  再也没有理智,再也没有思想的余地,再也没有挣扎,没有顾忌,他怀抱里,是一个温软的、清新的、芬香的、女性的肉体!而这女性,还有一颗最动人的、最可爱的、最灵巧的、最细致的心灵!他在半清醒半迷糊中,接受了这份“最完整”的奉献!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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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高皓天从沉睡中醒了过来,一缕冬日的阳光,正从窗帘的隙缝中透进来,天晴了,他模糊的想着,浑身懒洋洋的,不想起床。夜来的温馨,似乎仍然偏布在他的四肢和心灵上。夜来的温馨!他陡的一震,睡意全消,天哪!他做过了一些什么事情?翻转身子,他立即接触到碧菡那对清醒白醒的眸子,她正蜷缩在棉被中,静悄悄的、含羞带怯的、温温柔柔的注视着他。“碧菡!”他哑声喊:“碧菡!”

  “我不敢起来,”她微笑着低语。“我怕我一动,就会把你吵醒了。”“碧菡!”他摇头,自责的情绪强烈的抓住了他,夜来的酒意早成过去,理智就迅速的回来了。他蹙紧眉头,瞪视着她。“哦!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碧菡,”他咬紧嘴唇,用拳头捶着床垫。“你怎么这样傻?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这个……这个……这个小傻瓜!谁要你这样做的?依云吗?她疯了,居然拖你下水!碧菡,你实在不该……”

  碧菡滚到他身边,她用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她的眼睛明亮而清幽的凝视着他。轻声的,温柔的,她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别怪姐姐,别怪你自己,”她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所有的事,都出于我的自愿,与姐姐和干妈都没有关系。”

  “你的自愿!”他叫:“为什么?”

  碧菡的睫毛垂了下来,她把面颊埋进枕头里去,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那眼光顿时显得暗淡了。

  “或者,”她低低的、自卑的说:“你觉得……我是很不害羞的吧!或者,你会看不起我吧!”

  “碧菡!”他激动的叫了一声,把她的面颊从枕头里扳转过来,她抬起了睫毛,眼里已凝贮着泪水。这带泪的凝视使他的心脏猛抽了一下,他一把拥住了她,用面颊紧紧的贴着她的鬓角,他低声的叫:“碧菡,你怎会这样想?我看不起你?我该看不起的,是我自己!我是一个伪君子,一个衣冠禽兽!我居然……糟蹋了你!你,一直在我心里是那样纯洁,那样美好,那样高雅的女孩!我一天到晚防范别人会糟蹋了你,污辱了你,结果,我自己却做了这种事情!哦,碧菡,你不该让它发生的,你应该逃开我,逃得远远的!”

  碧菡把脸从他面颊边转开,她正对着他的脸,她小小的手指抚摸着他的下巴,她眼里依然带泪,唇边却挂着个美丽的、动人的、娇怯的微笑。

  “你真把我想得那样好吗?”她低问。

  “是的!”“那么,现在我在你心里就不纯洁,不高雅,不美好了吗?”

  “你在我心里永远纯洁而美好!”

  “那么,你在乎什么呢?”她紧盯着他,眼里有种天真的光芒。“我并没有改变,不是吗?”

  “你……”他结舌的说:“你不在乎别人怎样想吗?你以后的幸福、前途,你全不管吗?”

  “全世界的男人里,我只在乎你一个!”她稳定的说。“我以后的幸福、前途,我在昨夜,已经一起交给你了!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碧菡!”他紧盯着她。“你明知道,我有太太。”

  “是的,”她轻语:“姐姐说,我们是娥皇女英,所以,你是现成的舜帝。当昨晚我走进你的房门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我自己的命运。我既不要名份,也不要地位,我心甘情愿,和姐姐永在一起,并为你生儿育女!我仔细想过,这是我最好的遭遇,最好的结果。”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张年轻的、焕发光彩的面庞。

  “天哪!”他低叫:“你居然放弃了恋爱的机会?”

  “没有。”她摇头,热烈的看着他。“告诉我,”她轻幽幽的说:“昨晚,你虽喝多了酒,你并没有醉到不知道我是谁的地步,是吗?”“是的,”他赧然的说:“我知道是你,我——明知故犯,所以罪不可赦。”“为什么你要明知故犯?”她问,忽然大胆起来,她的眼睛里有着灼灼逼人的光彩。

  “我……”他犹豫着,那对眼睛那样明亮的盯着他,那光洁的面庞那样贴近他,他心荡神驰,不能不说出最坦白的话来:“我想——我早已爱上了你,碧菡,你使我毫无拒绝的能力。”

  她的眼睛更亮了,有两小簇火焰在她眼中燃烧。

  “我就要你这句话!”她甜甜的说,一抹嫣红染上了她的面颊。“你看,我并没有放弃恋爱的机会,你又何必有犯罪感,而自寻烦恼呢?”她的手从他下巴上溜下来,玩弄着他睡衣上的钮扣,她睫毛半垂,眼珠半掩,继续说:“至于我呢?说一句老实话,我……自从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你……哦,不,可能更早,当你把我抱进汽车,或抱进医院的那一刹那起,我已经命定该是你的了。因为……因为……我心里从没有第二个男人!”“哦,碧菡!”他轻呼着,听到她做如此坦白的供述,使他又惊又喜又激动又兴奋。“你是说真心话吗?不是因为我已经占了你的便宜,所以来安慰我的吗?我能有这样的运气吗?我值得你喜欢吗?”“姐夫!”她低叫:“我从没在你面前撒过谎,是不是?我从没欺骗过你,是不是?”

  他凝视她,深深的凝视她,他注视得那样长那样久,使她有些不安,有些瑟缩了。然后,他拥住了她,他的嘴唇捕捉到了她的。她心跳,她气喘,她神志昏沉而心魂飘飞。昨夜,他也曾吻过她。但是,却绝不像这一吻这样充满了柔情,充满了甜蜜,充满了信念与爱。她昏沉沉的反应着他,用手紧挽着他的脖子。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下来,他的唇热烈的、辗转的紧压着她,她听得到他心脏沉重的跳动声,感觉得到他呼吸的热力。然后,他的嘴唇滑过她的面颊,拭去了她的泪,他在她耳边辗转低呼,一遍又一遍:

  “碧菡!碧菡!碧菡!”“姐夫!”她轻应着。“嘘!”他在她耳边说:“这样的称呼让我有犯罪感,再也不要这样喊我!叫我的名字,请你!”

  碧菡期期艾艾,难以开口。

  “你……你……是我姐夫嘛。”

  “经过了昨夜,还是姐夫?”他问。

  她红着脸,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皓天!”她叫。她听到他的心脏一阵剧烈的狂跳。他半晌无语,她悄悄的抬起头来看他,于是,她看到他眼里竟有泪光。

  “碧菡,”他望着天花板,幽幽的说:“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想。在我和依云婚后,我觉得我已拥有了天下最好的妻子,我爱依云,爱得深,爱得切,我从不想背叛她。即使现在,你躺在我怀里,我仍然要说,我爱依云。你来到我家以后,每天每天,你和我们朝夕相共,我必须承认,你身上有种崭新的、少女的清幽,你吸引我,你常使我心跳,使我心动。但我从没有转过你任何恶劣的念头,我只想帮你物色一个好丈夫,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要占有你。或者,在潜意识中,我确实嫉妒别的男性和你亲近,明意识里,我却告诉自己,你像一朵好花,我只是要好好栽培你,让你开得灿烂明媚,而不是要采撷你。依云的不孕症,造成家庭里的低潮,她太大方,你太善良,她要孝顺,你要报恩,竟造成我坐享齐人之福!我何德何能,消受你们两个?我何德何能,拥有你们两个?”碧菡用手轻轻的环抱住他,她诚挚的说:“让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和姐姐争宠,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应该爱她,远超过爱我!否则,我会代姐姐恨你!你要记住,她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侍妾……”

  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嘴。

  “永不许再用这两个字!”他哑声说。

  她挣脱了他的手,固执的说:

  “我要用,我必须用!因为这是事实,你一定要认清这事实。否则,我不是报姐姐的恩,而是夺姐姐的爱,那我就该被打入地狱,永不翻身!”

  “你多矛盾!”他说:“你要我爱你,你又怕我爱你,你是为爱而献身,还是为报恩而献身?”

  “我确实矛盾。”她承认。“我既为爱而献身,也为报恩而献身,我既要你爱我,又不许你太爱我。如果你的爱一共一百分,请你给姐姐九十八分,给我两分,我愿已足。”

  他吻她的面颊。“你是个太善良太善良的小东西,你真让我心动!”他说:“为什么要这样委屈你?如果我有一百分的爱,让我平均分给你们两个人。”“啊啊,不行不行。”她猛烈的摇头。“你记牢了,你要给姐姐九十八分,只给我两分,超过这个限度,我就会恨你,不理你!你发誓!”“我不发,”他摇头。“感情是没有一个天平可以衡量的,我永不会发这种誓,我爱你们两个!”

  “但是,”她正色的看着他。“你发誓,你永不会为了我而少爱姐姐!”“为了你吗?”他低叹着。“我应该为了你而多爱依云,因为,她把你送进了我怀里!像芸娘为沈三白而物色憨园,用情之深,何人可比?沈三白无福消受憨园,我却何幸,能有你和依云!”他再叹了口气,抚摸着碧菡的头发,他深思的说:“《花月痕》里面有两句话,你知道吗?”

  碧菡摇摇头。“《花月痕》是一部旧小说,全书并不见得多精彩,只是,其中有两句话,最适合我现在的心情。”他清晰的念了出来:“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

  她凝思片刻。“知道吗?”她说:“这两句话对我们并不合适。”

  “怎么?”“这是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思想。现在呢,我既不能算是薄命,你也没有什么可伤心。我病得快死,却被你们救活,我爱上你,竟能和你在一起,我享受我的生活,享受你和姐姐对我的疼爱,不说我命好已经很难,怎能说是薄命呢?你年纪轻轻,已有高薪的工作,是个颇有小名的工程师,家里又富饶,不愁衣食,不缺钱用,除非你贪得无厌,否则,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什么可伤心呢?”

  他思索了一会儿,忍不住噗哧一笑。

  “没料到,你这小小脑袋,还挺有思想呢!”

  “好不容易,”碧菡说:“你笑了。”

  他凝视她,那娇羞脉脉,那巧笑嫣然,那柔情万缕,那软语呢喃……他不能不重新拥住了她,深深的,深深的吻她。

  一吻之后,她抬起头来,看到那射进房来的阳光了。她惊跳起来,问:“几点钟了?”他看看手表。“快九点了。”“天!”她喊:“我们不上班了吗?而且……而且……”她张惶失措。“这么晚不起床,要给干妈和姐姐她们笑死!”她慌忙下床穿衣。一句话提醒了皓天,真的,依云会怎么想?即使事情是她安排的,难道在她内心深处,不会有丝毫的嫉妒之情?他赶快也跳下床来穿衣服。梳洗过后,他们走出了房间,碧菡是一脸的羞涩,皓天却是既尴尬,又不安。他们在客厅里看到了依云,和满面春风的高太太。依云似乎起床已经很久了,坐在沙发中,她正在呆呆的啃着手指甲,一份没有翻阅过的报纸,兀自放在咖啡桌上。看到了他们,她跳起来,轮流望着皓天和碧菡的脸色,然后,她扬了扬眉毛,微笑的说:

  “恭喜你们啦!”碧菡满脸红霞,羞涩得几乎无地自容。皓天也红了脸,紧捏了依云的手一下,他说:

  “你们订的好计!”“不管计策多好,”依云似笑非笑的瞅着皓天。“也要人肯中计呀!”“咳!”皓天干咳了一声,望望四周:“有可吃的东西没有?我们还要赶去上班呢!”“有,有,有,”高太太一迭连声的说:“早给你们准备好牛奶面包了,还有一锅红枣莲子汤。”她走过去,亲热的牵着碧菡的手,低问了一句什么,碧菡的脸更红了,红得像个熟透了的美国苹果。皓天悄悄的看了她一眼,正好她也斜睨过来,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就又慌忙的各自闪开。高太太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她挽着碧菡,说:“今天请天假,不要去上班了吧!”“不,不,”碧菡立即说:“一定要去的,好多工作没做完呢!”阿莲端了牛奶面包进来,又捧来一锅红枣莲子汤,她只是笑吟吟的望着高皓天和碧菡,看得两人都浑身不自在。高太太亲自给碧菡装了一碗红枣莲子汤,笑嘻嘻的说:

  “碧菡,先把这碗汤喝了吧!取个好兆头!”

  好兆头?碧菡一愣,不知高太太指的是什么,但是,当她顺从的喝那碗汤时,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里面是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样东西,合起来竟成为“早生贵子”四个字!中国老古董的迷信都出来了。她一面喝汤,一面脸就红到脖子上了。匆匆的吃完早餐,高皓天走到依云身边,闪电般的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他低声凑着她耳朵说:

  “今晚要找你算帐!”依云怔了怔,会过意来,脸就也红了,瞅着他,她低语了一句:“别找我,找那个需要喝莲子汤的人吧!”

  “我找定了你!”高皓天悄悄说:“别以为你从此就可以摆脱我了!”说完,他掉转头,大声喊:“碧菡!快一点,要去上班了!”碧菡冲进屋里,穿上大衣,她走了出来。望着依云,碧菡腼腼腆腆的一笑,羞羞涩涩的说了一声:

  “再见!姐姐!”又回头对高太太说:“再见,干妈!”

  高太太一直追到门口去,嚷着说:

  “中午早点回来吃饭哦,我已经叫阿莲给你炖了一只当归鸡了。”碧菡和皓天冲进了电梯,碧菡才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来,高皓天也像卸下了一个无形的重担一般,他们彼此对视着,都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笑。碧菡垂下了眼睑,用手拨弄大衣上的扣子,皓天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手。

  “不后悔吗?碧菡?”他深沉的问。

  她抬眼注视他,眼里一片深情。

  “永不!”她说。他捉紧了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电梯门开了,他挽着她走出电梯,走出公寓,走上汽车。那种崭新的、温柔的情绪,一直深深的包围着他们。

  这儿,依云目送他们两个双双走出大门,她就又坐回沙发里,深思的啃着手指甲。高大太笑嘻嘻的关好了门,回过头来,她用手揉着眼睛,又是笑,又是泪的说:

  “他们不是很好的一对吗?依云?”

  “哦!”依云怔着,牙齿猛的一咬,手指头被咬得出血了。她赶快把整个手指头伸进嘴里去含着。高太太似乎惊觉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对依云尴尬的笑了笑,说:

  “依云,你真是天下最贤慧的儿媳妇。”

  不知百年以后,有没有人来给她立贤慧牌坊?她心里懵懵懂懂的想着,牙齿仍然拚命啃着手指甲。高太太踌躇志满的四面望望,又说:“真难为了碧菡那孩子,我们也不能亏待了人家,过两天要叫人来把房子改装一下,也布置一个套房给碧菡和皓天,像你们那间一样的。在没布置好以前,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依云,你就先住碧菡的房间吧,待会儿,让阿莲把你们的东西换一换……”她歉然的望着依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依云,你不会介意吧!你看……我们是从大局着想,等碧菡有了孩子,当然……就随皓天,爱去那个房间,就去那个房间了。依云,”她注视着儿媳妇:“你真的不介意吗?”

  “哦,哦,当然,当然。”依云下意识的回答着,手指被啃掉了一层皮,好痛好痛。她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望着那破皮的地方,指甲被啃得发白了,破口之处,正微微的沁出血来。她用另一只手握住这受伤的手指,嘴里自言自语的说:

  “从小就是这毛病,总是自己弄伤了自己。”

  高太太诧异的回过头来。

  “你在说什么?”她温和的问。

  “哦,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张大了眼睛说,站起身来:“我去叫阿莲帮忙换房间!”她很快的冲进了卧房,一眼看到那张已被收拾干净,换了床单的双人床,她就呆呆的愣住了。不知不觉的,又把那只受伤的手指,送进嘴里去啃起来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30
19



  这天在公司中,高皓天是无心于设计图了,他总是要悄悄的抬起头来,悄悄的窥探着碧菡。他奇怪,在昨天以前,这个女孩只是他的一个小妹妹,两年以前,她只是给依云惹麻烦的一个女学生,但是,现在呢?她却成为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她那一颦眉,一微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给他那样深切的温柔,和说不出的亲切。他不能不常常走近她身边,对着她莫名其妙的微笑。

  碧菡呢?这个上午的工作也是天知道,她一直像驾在云里,像行在雾里,对所有的事物都是迷迷糊糊的。一个女孩,怎能在一夜间,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妇人?她常痴痴的出起神来,动不动就觉得面红心跳。每当皓天从她身边掠过,每当他对她投来那深情款款的微笑时,她就感到自己根本不存在了,天地也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办公厅也不存在了……她眼里只有他的眼睛,他的微笑。

  一个上午就在这种缥缥缈缈、迷迷蒙蒙中度过了。终于,他们下了班,坐进汽车,他立刻伸过手来,紧紧的握住了她的,两人相对凝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发动了车子,一路上,他们除了交换眼光和微笑以外,几乎什么话都没有谈。回到家中,碧菡先跑回卧房去脱大衣,一进卧房,她呆了呆,书桌上放的不是她的东西,化妆台上是依云的化妆品,她愣在那儿,依云已在客厅里叫了起来:

  “你走错房间了,碧菡!”

  碧菡退回客厅里,她诧异的问:

  “我的房间呢?”高太太笑嘻嘻的迎了过来。

  “碧菡,”她温柔的说:“你先和依云换换房间住,等你的房间装修好了,你再搬回来。”

  碧菡瞪大了眼睛,她愕然的说:

  “什么?我和姐姐换房间?”她的脸涨红了,却不仅仅由于羞涩,而有更多的激动。“干妈,”她猛烈的摇头:“这样不行,这样绝对行不通!”她冲进卧房里去,一面急急的叫着:“我要马上换回来!”说着,她立即动手去抱化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碧菡!”高太太追过去,叫着:“你何必这样呢?先和依云换换房间有什么关系!”

  碧菡站住了,她直视着高太太。

  “有关系的,干妈,”她诚恳、真挚,而激动的说:“我之所以愿意做这件事,是希望能解决高家的问题,带给高家欢乐。是因为姐姐待我太好,除此以外,我不知怎么做才能报答姐姐?可是,如果换了房间,就等于是鹊巢鸠占!我再不懂事,我再糊涂,我再忘恩负义,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干妈,您如果疼我,不要陷我于不义!姐姐!”她扬着头叫依云:“你怎么能这样做?如果你一定要我换房间,我还是回我松山区的老家去,你另外给姐夫找一个女人吧!”她急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姐姐,你把我想成怎样的女人了?”

  依云呆站在客厅中,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在内心深处,却有一股温柔的、酸楚的情绪,迅速的升了起来,把她给密密的包围住了。她正迟疑问,高皓天已冲到她的面前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脸色苍白,眼睛黝黑的盯着她。“依云!”他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惩罚我?还是在责备我?还是安心咒我不得好死?事情是你们安排的,计策是你们订下的,假如我得到碧菡而失去你,那么,我还是剃了头当和尚去!我谁也不要了!”

  “哎唷!”高太太看出事态严重,有点手忙脚乱了。她开始一迭连声叫阿莲:“阿莲!阿莲!把她们的东西再换回来,赶快赶快!”她看着碧菡,小心翼翼的说:“给你换一张双人床,总可以吧!”碧菡垂下了眼睫毛,半晌不语。然后,她抬起头来,注视着高太太,她像是在一瞬间长大了,成熟了。她压抑了自己的羞涩,轻声的,却坚决的说:

  “干妈,请你原谅我,我必须要表明自己的立场。今天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合乎常理,尤其不合乎这个时代。可是,我们做了,像一百年前的中国人一样的做了。那么,我们就维持一百年前的礼数吧。尊卑长幼不可乱,大小嫡庶必须分!否则,我会无地自容!”

  “碧菡!”依云忍不住赶了过来,迅速的,她把碧菡拥进了怀里,憋了一个上午的眼泪,忽然像缺了堤一般的泛滥起来。她哭泣着抱紧了碧菡,喃喃的、含糊的嚷:“你是我的小妹妹!我们说好了的,没有什么尊卑长幼,没有什么大小嫡庶!你只是我的小妹妹!”

  碧菡也哭了,她拥着依云说:

  “姐姐,你是那么好的姐姐,你还不了解我?如果我早知道你这样不了解我,我就不会答应你做这件事了!”

  听到碧菡这样说,依云感到连心都碎了,她忽然觉得那样惭愧,那样抱歉,只因为自己早上的态度并不很好。她感激,她心酸,她紧拥住碧菡,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借这一个拥抱而传达给她。

  于是,房间又换了回来,在碧菡的坚持反对之下,高太太连装修的念头都打消了,只给碧菡屋里换了张床而已。但是,对高皓天来说,现实的问题却是相当难堪的。晚上,依云把他推出房门,在他耳边说:

  “去碧菡那儿吧,并不是我不要你,只是妈会不高兴,而且,你也该待碧菡好些,她……她还是新娘子呢!”

  “依云!”他想留下来。“你不能……”

  “嘘!”依云把手指头按在他唇上。“快去!你听话,才是我的好丈夫!”他无可奈何的去敲碧菡的房门,碧菡一打开就呆了,拦在门口,她一脸的紧张和抗议:

  “姐夫,你来干什么?”她正色凛然的说:“赶快回姐姐那儿去!否则,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说完,她不由分说的就关上了房门,随他怎么敲门,怎么低唤,怎么哀求,她就是相应不理。高皓天迫不得已,又折回依云那儿,依云却对着他一个劲儿的摇头:“不行!不行!你还是到碧菡那儿去,要不然,妈一定以为我是醋坛子!”说完,她也要关门,皓天慌忙把脚一伸,顶住了门,瞪视着她说:“喂喂,你们是不是预备要我睡在走廊上?无论如何,总该给我一个地方睡呀!整天,你们又是换房间,又是买床,怎么我反而连可待的房间也没有了?可睡的床也没有了?何况,天气很冷呢!别太没良心,把我冻死了,你们两个都当寡妇!”

  依云噗哧一声笑了,这才放他进房间。

  可是,这样的节目,是经常演出了,高皓天这才知道,齐人之福实在是齐人非福。他常终夜奔走于两个房门口之间,哀求这个开门或哀求那个开门。碰到两个都不肯开门的时候,他就是“为谁风露立中宵”,把自己冻得浑身冰冰冷。这样闹了两个月,他夜里睡眠不足,白天脸色发青。高太太又错会了意,赶快炖鸡汤给他补身体,一面暗示两个儿媳妇要“适可而止”,弄得依云和碧菡都绯红了脸,而皓天却一肚子的“有苦说不出”。二月,张小琪生了一个八磅重的胖儿子。碧菡那儿仍然没有消息。三月,张小琪的儿子满了月,碧菡仍然毫无动静。高太太心里纳闷,嘴里也不好说什么。可是,这天清晨,高太太起了一个早,却发现皓天裹了一床毛毡,睡在沙发上。高太太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推醒了皓天,急急的问:

  “怎么了?两张床不去睡,怎么睡在沙发上呢?”“妈呀!”皓天这才苦笑着说:“你不知道,这几个月以来,我是经常睡沙发的!”“怎么回事?”高太太蹙着眉,大惑不解的问。

  “这边把我往那边推,那边把我往这边推,两边都不开门,你叫我睡到哪里去?”还有这种事?高太太又好气又好笑,怪不得碧菡不怀孩子,睡沙发怎么睡得出孩子来?于是,这天午后,高太太把两个儿媳妇都叫到屋里来,私下里,谈了一大篇话。然后,依云又把碧菡拉到房里,恳切的说:

  “碧菡,我们这样确实不是办法。弄得皓天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也太过分了。”

  “还不是怪你!”碧菡脸红红的说:“你为什么不开门嘛?”

  “你又为什么不开门呢?”依云问。

  姐妹两个相对瞪眼睛,然后都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依云拉住了碧菡的手,她亲热的说:

  “碧菡,我们不要幼稚了吧,这样做,实在太傻气!你心平气和想一想,最重要的问题,你是不是该有个孩子呢?假若你一直把他关在门外,怎么怀孩子?我想,从今天起,你不许关门,他以你那儿为主,以我这儿为副。等你怀了孩子,我们再订出个办法来。这样,好不好呢?”

  碧菡俯首不语。于是,从这天起,皓天才算不吃闭门羹了。他经常睡在碧菡那儿,偶然睡在依云那儿。日子平静的滑过去,依云和碧菡,始终维持着姐妹般的亲情。皓天这才享受到一段真正温馨而甜蜜的生活。

  天气渐渐热了。依云、碧菡、和皓天喜欢结伴郊游,他们三个那样亲切,那样融洽,常常使旁观的人都闹糊涂了,实在看不出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可是,好景不常,这种亲密的三人关系,很快就成为了过去。随着天气的燠热,高家的气氛像是周期性的又陷入了低潮,这一次,连碧菡都有些不安了。私下里,碧菡悄悄的问高皓天:

  “会不会我也和姐姐一样,有了毛病!”

  “别胡说!”皓天不安的望着她:“怎么会这么巧,你们都有了毛病?”侧着头,他想了想,然后,他把碧菡拉进怀里,警告的说:“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先讲明白的好,万一你真有了什么毛病,你可不许和依云联合起来,再给我弄第三个女人!”“那可说不定!”碧菡笑吟吟的说:“可能你命中注定,是该有七十二个老婆的,那么,你只好一个一个的弄来了!”

  皓天望着碧菡,这半年多以来,她更加丰润、更加明媚了,举手投足间,她天生就有一种动人的韵致。她细腻,她温柔,她是女人中的女人。以前,他总觉得她过分的飘逸,常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现在呢?她却是实在的。总之,当她依偎在他怀中时,她是那样一个真实的、完整的女人。“碧菡,”他常叹息着说:“我还记得第一次到你家去,你奄奄一息的躺在病榻上,我把你抱进车里,你躺在我怀中,轻得像一片羽毛。我怎会料到,这一抱,我就抱定了你!”

  她凝视他,眼里闪着光,那脸上的表情是动人的,柔情如水,温馨如梦。“我却已经料到了。”她低语。“在我昏迷中,我脑子里一直浮动着一张面孔,我醒来,看到你以后,我就对自己说,这是你的姐夫,可是,他却可能会主宰了你的一生!”

  “为什么?”她坦白的看着他。“我爱你,皓天!”她说:“我一直爱你!你是属于姐姐的,不属于我。因此,我常想,我可以一辈子不结婚,跟随着你们,做你们的奴隶。谁知,命运待我却如此优厚,我竟能有幸侍奉你!皓天,我真感激,感激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感激我活着!”听她这样说,皓天忍不住心灵的悸动。

  “哦,碧菡!”他喊:“别感激,命运对你并不公平!像你这样的女孩,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婚姻!”

  她长长久久的瞅着他。

  “可是,这世界上只有一个高皓天!不是吗?”

  他抱住了她,深深的吻她。

  “这个高皓天有什么好?值得你倾心相许?”

  “这个高皓天或许没有什么好,”她轻轻的,柔柔的说:“只是,这世界上有一个痴痴傻傻的小女孩,名字叫俞碧菡,她就是谁也不爱,只爱这个高皓天!”

  他凝视她的眼睛,轻轻叹息。

  “是的,你是个痴痴傻傻的小女孩!你痴得天真,你傻得可爱!”把她紧拥在怀里,他在心里无声的叫着:“天哪,我已经太喜欢太喜欢她了!天哪!那爱的天平如何才能维持平衡呢!天哪!别让我进入地狱吧!”

  是的,皓天和碧菡是越来越接近了,白天一起上班,晚上相偕入房,他们的笑声,常常洋溢于室外,他们的眼波眉语,经常流露于人前。依云冷眼旁观,心中常像突然被猛捶了一拳,说不出的疼痛,说不出的酸楚。夜里,她孤独的躺在床上,听尽风声,数尽更筹,往往,她会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用双手紧抱住头,无声的啜泣到天亮。

  八月,碧菡仍然没有怀孕。高太太又紧张了,这天,她悄悄的带碧菡去医院检查,那为碧菡诊断的,依旧是当初给依云看病的林医生。检查完毕,他笑吟吟的对高太太说:

  “你儿媳妇完全正常,如果你儿子没毛病的话,她是随时可能怀孕的。”高太太乐得阖不拢嘴。

  “我儿子检查过了,没病!”她笑嘻嘻的说,不敢说明她的儿子就是来检查过的高皓天!“可是,为什么结婚九个月了,还没怀孕呢!”“这是很平常的呀,”林医生说:“不要紧张,把情绪放松一点,算算日子,在受孕期内,让她多和丈夫接近几次,准会怀孕的!只是你媳妇有点轻微贫血,要补一补。”

  回到家来,高太太兴致冲冲的,又是人参,又是当归,一天二十四小时,忙不完的汤汤水水,直往碧菡面前送。又生怕她吃腻了同样的东西,每天和阿莲两个,挖空心思想菜单。依云看着这一切,暗想:这是碧菡没有怀孕,已经如此,等到怀了孕,不知又该怎样了?高太太又生怕儿子错过什么“受孕期”,因此,只要皓天晚上进了依云的房间,第二天她就把脸垮下来,对依云说:

  “医生说碧菡随时可能怀孕,你还是多给他们一点机会吧!”依云为之气结,冲进卧房里,她的眼泪像雨一般从面颊上滚下来,她会用手蒙住脸,浑身抽搐着滚倒在床上,心里反复的狂喊着:“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高皓天沉浸在与碧菡之间那份崭新的柔情里,对周遭的事都有些茫然不觉。再加上碧菡在公司里仍然是小姐的身分,那些光杆同事并不知道碧菡和皓天的事情,所以,大家对碧菡的追求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越来越热烈起来,因为碧菡确实一天比一天美丽,一天比一天动人,像一朵含苞的花,她正在逐渐绽放中。这刺激了高皓天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他像保护一个易碎的玻璃品般保护着碧菡,又怕她碎了,又怕她给别人抢去。每次下班回家,他不是骂方正德不男不女,就是骂袁志强鬼头鬼脑,然后,一塌刮子的给他们一句评语: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哦,”碧菡笑吟吟的说:“他们都是癞蛤蟆,你是什么呢?”

  他瞪大眼睛,趾高气昂的说:

  “你是天鹅,我当然也是天鹅了!你是母天鹅,我就是公天鹅!”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侧着头,他说:“让我想想,天鹅是怎么样求爱的?天鹅叫大概和水鸭子差不多!”于是,这天晚上,碧菡和高皓天的屋里,传出了一片笑声,和皓天那不停口的“呱呱呱”的声音。

  依云听着那声音,她冲进卧房,用手紧紧的蒙住了耳朵。坐在床上,她浑身痉挛而颤抖,她想着那“吱吱吱”“吼吼吼”的时代,似乎已经是几千几百万年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时代,是属于“呱呱呱”的了。

  这种压力,对依云是沉重而痛楚的,依云咬牙承担着,不敢作任何表示。因为皓天大而化之,总是称赞依云大方善良,碧菡又小鸟依人般,一天到晚缠着她叫姐姐。风度,风度,人类必须维持风度!稍一不慎,丈夫会说你小器,妹妹会说你吃醋,婆婆一定会骂你不识大体!风度!风度!人类必须维持风度!可是,表面的风度总有维持不住的一天!压力太重总有爆发的一天!这天中午,碧菡和高皓天冲进家门,他们不知道谈什么谈得那么高兴,碧菡笑得前俯后仰,一进门就嚷着口渴。皓天冲到冰箱边,从里面取出了一串葡萄,他仰头衔了一粒,就把整串拎到碧菡面前,让她仰着头吃。碧菡吃了一粒,他又自己吃了一粒,那串葡萄,在他们两个人的鼻子前面传来传去,依云在一边看着,只觉得那串葡萄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好像满屋子都是葡萄的影子。就在这时,皓天一回头看到了依云,他心无城府的把葡萄拎到依云面前来,笑嘻嘻的说:

  “你也吃一粒!”依云觉得脑子里像要爆裂一般,她一扬手,迅速的把那串葡萄打到地下,她大叫了一声:

  “去你的葡萄!谁要你来献假殷勤!”说完,她转头就奔进了卧房,倒在床上,她崩溃的放声痛哭。

  高皓天愣住了,望着那一地的葡萄,他怔了几秒钟,然后,他转身追进了依云的房间,把依云一把抱进了怀里,他苍白着脸,焦灼的喊:“依云!依云!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依云哭泣着抬起头来,她语不成声的说:

  “你已经不再爱我了,不再爱我了!”

  “依云!”皓天哑着喉咙喊:“如果我不爱你,让我死无葬身之地!让我今天出了门就撞车撞死!”

  依云张大了眼睛,立即用手蒙住了皓天的嘴。

  “谁让你发毒誓?你怎么可以发这种誓?”

  皓天含泪望着她。“那么,你信任我吗?”

  她哭倒在他怀里。“皓天!皓天!”她喊着:“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因为,我是那么那么爱你呀!”

  高皓天满眼睛的泪。“依云,”他颤栗着说:“如果我曾经疏忽了你,请你原谅我,但是,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

  “可是,”她用那满是泪痕的眼睛盯着他。“你也爱碧菡!是吗?”他不语。他们默默相视,然后,依云平静了下来,她低下头,轻声说:“以前看电影深宫怨,里面就说过一句话:你并不是世界上第一个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的男人!”

  一声门响,碧菡闪身而进,关上房门,她怯怯的移步到他们面前,站在床前面,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两行泪水正沿颊滚落,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在依云面前跪了下去。“碧菡!”依云惊喊,溜下床去,她抱住了碧菡,顿时间,两个人紧紧拥抱着,都不由自主的泣不成声。

  高皓天的手圈了过来,把她们两个都圈进了他的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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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6-30
20



  不知不觉的,冬天又来了。

  由夏天到冬天,这短短的几个月,对高家每个人来说,似乎都是漫长而难耐的。碧菡天天在期待身体上的变化,却每个月都落了空,她始终没有怀孕。高太太失去了弄汤弄水的兴致,整天只是长吁短叹。高继善埋怨自己三代单传,竟连个兄弟都没有,否则也可从别的房过继一个孩子来。高皓天自从依云发过脾气以后,就变得非常小心,他周旋于碧菡和依云之间,处处要提醒自己不能厚此薄彼,他比“孝子”还要难当,活了三十四岁,才了解了什么叫“察言观色”。依云很消沉,很落寞,常常回娘家,一住三四天,除非皓天接上好几次,就不肯回来。这样的日子是难过的,是低沉的。尽管高皓天生来就是个乐天派,在这种气氛中也乐不起来了。这年十二月,张小琪居然又怀了孕,高太太知道之后,叹气的声音就简直没有间断了。“唉!人家是一个媳妇,怀第二个孩子了,我家两个媳妇,却连个孩子影儿都没有。唉!我真命苦!唉!”

  听到这样的话,高皓天就有点儿心惊肉跳,依云已经因为没生孩子变得罪孽深重,难道还要弄得碧菡也担上罪名?于是,他对母亲正色说:“妈,我看不孕的毛病,根本就在我们高家!”

  “什么话?”高太太生气的嚷。“你又不是没有检查过,身体好好的,怎么问题会出在高家!”

  “说不定祖上没积德!”皓天冲口而出。

  “你——你——”高太太气得发抖。“你再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让你爹给你两耳光!”

  “好了,妈,算我不该说。”皓天慌忙转圜。“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人生孩子很容易,有些人生孩子很难,我没孩子,很可能是我这方面的问题。你看,你生孩子也很难,和爸爸结婚快四十年,你不是也只生了我一个吗?讲遗传律的话,我就也不容易有孩子!”他这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倒把高太太讲得哑口无言。可是,思索片刻之后,她却又有了新花样:

  “我看,越是乡下女人,没受过什么教育的,越容易生孩子,说来说去,还是应该弄个乡下女人来。”

  “啊啊,妈呀!”皓天大喊着:“你如果再弄个乡下女人来,我立刻离家出走,永远不回来!我说到做到,你去弄吧!”

  看儿子那样严重,高太太吓住了,她嗫嗫嚅嚅的说:

  “不过说说而已,紧张些什么?”

  “妈,”皓天一本正经的说:“以后,希望连这种‘说说而已’都不要有!我现在已经很难做人了。碧菡是个纯洁无辜的小女孩,糊里糊涂就跟了我,名不正,言不顺。依云是个善良多情的好妻子,却必须眼睁睁看着丈夫和别的女人亲近,你教她情何以堪?我是既对不起依云,也对不起碧菡!你如果爱儿子,不要再加深我的罪过!”

  “好吧,好吧!”高太太无奈的叹着气:“我以后就再也不说了,好吧!”再也不说了!可是,这种心病,是嘴里不说,也会流露于眼底眉尖的。碧菡取代了一年前依云的地位,越来越感到心情沉重。再加上,在公司中,人类的事情,是纸包不住火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碧菡和皓天成对捉双的出入,又从不知避人耳目。于是,公司里飞短流长,开始传不完的闲话,说不完的冷言冷语。那些追求碧菡失败了的人,更是口不择言,秽声秽语起来。

  “以为她是圣女呢!原来早就和人暗渡陈仓了。”

  “本来嘛,越是外表文秀的女孩子,骨子里就越淫荡!”

  “听说她出身是很低贱的,高皓天有钱,这种出身贫贱的女孩子,眼睛里就只认得钱!”

  “她在高家住了两三年了,怎么干净得了呢?”

  “瞧她那风流样子,天生就是副小老婆的典型!”

  “算了吧,什么小老婆?别说得那么好听,正经点儿,就是姘头!”这种难听的话,传到高皓天耳朵里的还少,因为高皓天地位高,在公司里吃得开,大家不敢得罪他。传到碧菡耳朵里的就多了,有的是故意提高声音讲给她听,有的是经过那些多嘴多舌的女职员,加油添酱后转告的。碧菡不敢把这些话告诉皓天,可是,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大眼睛里,经常泪汪汪了。皓天常抓住她的手臂,关怀的问:“你怎么了?碧菡?你不开心,是吗?你心里不舒服,是吗?为什么?是我待你不够好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是你姐姐说了什么吗?是我妈讲你了吗?告诉我!碧菡,如果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都告诉我,碧菡,让我帮你解决,因为我是你的丈夫呀!”碧菡只是大睁着那对泪蒙蒙的眼睛,一语不发的望着他。被问急了,她会投身在他怀中,一迭连声的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真的很快乐吗?她却憔悴了。终于,有一天,她怯怯的对高皓天说:“皓天,你帮我另外介绍一个工作好吗?”

  高皓天睁大了眼睛,忽然脑中像闪电一般闪亮了,他心里有了数,抓着碧菡,他大声问:

  “谁给你气受了?你告诉我!是方正德还是袁志强?你告诉我!”“没有!没有!没有!”碧菡拚命摇头。“你不要乱猜,真的没有!只是,我做这工作,做得厌倦了。”

  “你明天就辞职!”高皓天说:“你根本没有必要工作!你现在是我的妻子,我有养活你的义务!我们家又不穷,你工作就是多余!”“不!”碧菡怯生生的垂下睫毛,轻声说:“我要工作,我需要一个工作。”“为什么?”她的眼睛垂得更低了。“第一,”她低低的说:“我并不是你的妻子。第二,你明知道我每个月都要拿钱给碧荷他们。”

  高皓天正视着碧菡,他有些被激怒了,重重的呼吸着,他压低嗓子,低沉的说:“你解释解释看,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妻子?为什么碧荷他们的钱不能由我来负担?”

  她抬眼很快的看看他,她眼里有眼泪,有祈求,有说不出的一股哀怨。“因为事实上我不是你的妻子……”

  “好了!”他恼怒的跳起来:“你的意思是,我没有给你一个妻子的名份?你责怪我把你变成一个情妇?你认为我应该和依云离婚来娶你……”“皓天!”她惊喊,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泪珠在眼眶里滚动。“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你明知道!你这样说,我……我……”她哭了起来,嘴唇不住抖动着。“我无以自明,你这样冤枉我,我……还不如……还不如一死以明志!”

  “碧菡!”他慌忙拥住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他辗转低呼:“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碧菡,我心情坏,乱发脾气,你不要和我认真,再也不要说死的话!”他手心冰冷,额汗涔涔。“碧菡,你受了多少委屈,我都知道,我并不是麻木不仁的呆瓜!我都知道。碧菡,如果我再不能体会你,谁还能体会你?你原谅我!别哭吧,碧菡!”

  碧菡坐在床沿上,肩膀耸动着,她只是无声的啜泣。皓天紧抱住她,觉得她那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不断的震颤,不断的抽搐,他长叹了一声:“我实在是罪孽深重!”

  第二天,碧菡照样去上了班。这天,高皓天已特别留心,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碧菡的一切。果然,十点多钟的时候,方正德拿了一个图样到碧菡面前去,他不知道对碧菡说了一句什么,脸上的表情是相当轻浮和暧昧的。碧菡只是低俯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皓天悄悄的走了过去,正好听到方正德在说:

  “神气什么嘛?我虽然不如高皓天有钱,可是,我也不会白占你的便宜,你答应了我,我一定……”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皓天已经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了。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高皓天那铁青的脸,就吓得直打哆嗦,他慌忙一个劲的赔笑,说:

  “啊啊,我开玩笑,开玩笑,开玩笑……”

  高皓天举起手来,不由分说的,对着他的下巴,就是重重的一拳。皓天从小和萧振风他们,都是打架打惯了的。这一拳又重又狠,方正德的身子直飞了出去,一连撞倒了好几张办公桌。整个办公厅都哗然了起来,尖叫声,桌子倒塌声,东西碎裂声响成了一片。碧菡吓得脸色发白,她惊恐的叫着:

  “皓天!不要!”高皓天早已气得眉眼都直了,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了方正德胸前的衣服,挥着拳头还要打。方正德用手臂护着脸,不住口的叫:“别打!别打!别打!我知道她是你的人,以后我不惹她就是了!”同事们都围了过来,拉高皓天的拉高皓天,劝架的劝架,扶桌子的扶桌子,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皓天瞪视着方正德,半晌,才把他用力的一推,推倒在地上,他站直身子,愤愤的说:“我如果不是看你浑身一点男人气都没有,我一定把你打得扁扁的!你这股窝囊相,我打了你还弄脏了手!”说完,他回过身子,一把抓住碧菡说:“我们走!”

  碧菡一句话也不敢说,跟着他冲出了办公厅,冲下了楼,一直冲进汽车里。皓天发动了车子,飞快的疾驰在街道上。碧菡怯怯的偷眼看他,他的脸色仍然青得怕人,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她不敢说话,垂下头,她死命的、无意识的绞扭着一条小手帕。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车子停住了。她抬起头来,发现车子正停在圆山忠烈祠旁的路边上。皓天煞好了车,他的双手依旧扶着方向盘,眼睛依旧瞪着前面的公路。好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的头仆在方向盘上面,用手指顶着额,他痛苦的,辗转摇头。“有多久了?”他哑声问:“他们这样欺侮你有多久了?”

  碧菡把手温柔的放在他的后脑上。

  “不要提了,好不好?”她轻声的说:“我并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他很快的抬起头来,紧盯着她。

  “你撒谎!碧菡,你介意的,你一直介意的。”

  她无力的垂下头去,两滴泪珠滴落在大衣上了。

  “皓天,”她低声的,幽幽的说:“我介意过,现在想来·我介意只因为我幼稚,我想维持我自己的自尊。事实上,在爱情的国度里,只有彼此,我又何必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皓天,请答应我一件事,你永不会轻视我。只要我在你心目里有固定的价值,我将永不在乎别人的批评和讥笑了。皓天,请答应我!”他注视着她,她那对眸子那样雾蒙蒙的、委委屈屈的看着他,他心碎了。长叹一声,他握紧了她的手,低低的、发誓的说:“我永不负你!碧菡。”

  从这一天开始,碧菡不再去公司上班了。可是,皓天为了碧菡在公司里打架的事,却传得人尽皆知。依云瞅着皓天,似笑非笑的说:“动拳头还没关系,将来别为了她动刀子啊!”

  听出依云话里有调侃的意味,皓天瞪着她问:

  “难道你忍心让你妹妹被人欺侮?”

  “我妹妹?”依云轻哼了一声:“我没有那么好的命,她姓她的俞,我姓我的萧,什么妹妹?”

  皓天瞠目结舌。天哪,你无法了解女人,你永远无法了解女人!她们是只有下意识的动物!

  碧菡不再去上班,当然也没有薪水,皓天很细心,他每月都拿一笔钱给她,他知道她是常常回娘家去看碧荷的。碧菡认了命,抛开所有的自尊,放弃了工作,她吃的是高家的饭,用的是高家的钱,她安心的做高皓天的“小妻”。

  这天晚上,她又去看碧荷,碧荷已经快十五岁了,长得亭亭玉立,已俨然是个少女。她懂事、聪明、伶俐,而能干。碧菡看到她就很高兴,她喜欢上上下下的打量这个妹妹,考问她的学业成绩,然后点着头说:“碧荷,你比姐姐强!”

  碧荷用惯了姐姐的钱,她发愤用功,埋头努力,每个月,她都拿出最好的成绩来给姐姐看。碧菡的母亲呢?自从碧菡去了高家以后,因为常拿钱回家,她又打不着她,骂不着她了,当然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撒泼。碧菡难得回家一次,她对她的脸色也好多了。可是,今晚,她却迎了过来,怀里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她坐在椅子中,斜睨着碧菡,她细声细气的说:“碧菡,有件事,我可要问你一问。”

  “哦?”碧菡望着她。“按理呢,我也管不着你的事,”那母亲慢条斯理的说:“可是哦,你不是一向说嘴耍强的吗?你那个萧老师不是要教你的吗?怎么听说你到他们家去当起小老婆来了?是真的呢?还是假的呢?”碧菡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是真的。”她终于说。

  “哎唷!”那母亲尖叫了起来:“我的大小姐,你做些什么糊涂事呀?咱们家虽然穷,也是好人家呀!你怎么这样没出息,去当他的小老婆呢?你平日也念了不少书,从小就拚命要什么什么——出人头地,你现在可真是出人头地呀!他们高家算什么呢?有钱有势的阔少爷,就可以占我们穷人家的便宜吗?这事情,我可要和你爹商量商量不可,你给人欺侮了,我们俞家也不能不管!”

  听这口气,她根本是想敲诈!碧菡急了,她很快的说:

  “妈,这事是我自愿的!既没有人欺侮我,也没人占我便宜。”“哎唷!大小姐!”那母亲尖叫得更响了:“你自愿的?你发疯了吗?我们把你养得这么大,是让你去当人家的小老婆的吗?以前要你像阿兰一样找个事做,你还嫌那工作侮辱了你,结果,你真好意思,居然去做人家的小老婆!”

  碧菡张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她想说话,却觉得无言可答。母亲那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已叫得她头发昏,她根本就无招架之力。她只觉得屈辱,屈辱得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妈!”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喊,碧荷已挺身而出,她站在那儿,头昂得高高的,很快的说:“你别左一声小老婆右一声小老婆的,姐姐和高大哥情投意合,他们愿意在一起,你也管不着,姐姐早就满了二十岁,别说你不是亲生母亲,你就是亲生的,也管不了!何况,当初姐姐在医院病得快死的时候,爸爸已亲笔写过字据,把姐姐交给人家了。人家没控告你们遗弃未成年儿女,没告到妇女会去,已经是人家的忠厚之处。至于小老婆,姐姐跟了高大哥,即使算是小老婆,也只是一个人的小老婆,如果当了阿兰,就是千千万万人的小老婆了!”“哎唷!”那母亲尖叫:“你反了!你反了!”她气得发抖,举起手来,想打碧荷,碧荷挺立在那儿,动也不动,那母亲就是不敢打下去。终于,她放下手,忽然大哭起来:“哎唷,我造了什么孽,要来受这种气呀?哎唷,我为什么要当后妈呀?”一面哭着,她一面借此下台阶,跑到屋里去了。

  “碧荷!”碧菡惊奇得眼睛都张大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初那个和她同受虐待的小碧荷!她不止身材是个大人,说话也像个大人,而且,她是那么坚强、锐利,充满了锋芒和勇气!是一株在风雨中长成的松树!“碧荷!”她惊喜的喊:“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姐姐,”碧荷黯然的说:“生活是最好的教育工具,不是吗?我不能再做第二个你!”

  碧菡望着她,泪水滑下了碧菡的面颊,她站起身来,把碧荷紧紧的拥抱了一下,碧荷已长得比她还高了。

  “碧荷,”她哑声说:“好好努力,好好读书,我会看着你成功!”穿上大衣,她准备走了。

  “姐姐!”碧荷叫了一声。

  “嗯?”她回过头来。“姐姐,”碧荷盯着她。“你爱高哥哥吗?”

  碧菡默然片刻。“是的,我爱。”她坦白的说。

  碧荷安慰的笑了。“姐姐,”她低语。“祝你幸福!”

  幸福?她是不是真的有“幸福”呢?夜深时刻,她躺在高皓天的臂弯里,一直默默的出着神。幸福,这两个字到底包括了多少东西?她真有吗?她能有吗?皓天侧过身来,抚摸她的头发。“碧菡,”他轻声说:“你有心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慢吞吞的说:“什么叫幸福?”

  什么叫幸福?高皓天一怔,情不自禁的,他也陷进深深的沉思里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6-30
21



  早上,依云起床的时候,碧菡和高皓天的房门仍然紧紧的阖着。她下意识的看了那房门一眼,再望望窗外的阳光。这是春天了,从上星期起,公寓的花园里,就开满了杜鹃花,那姹紫嫣红,粉白翠绿,把花园渲染得好热闹。她走到客厅里,百无聊赖的在窗台上坐下,用手抱着膝,她凝眸注视着阳台上的一排花盆。春天,春天是属于谁的?她不知道。那阳光射在身上,怎么带不来丝毫暖气?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开始呆呆的沉思。一对不知名的小鸟飞到阳台上来了,啁啾着,跳跃着,它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兜着圈子。套用皓天的话:这是一只公鸟儿和一只母鸟儿。她的背脊上一阵凉,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春天,春天怎么这样冷呢?

  以后的岁月将会怎样呢?她再也想不透,人生的问题,她已经想得头都痛了。她惟一知道的,是她必须每年迎接春天,因为每年都有春天,而春天,再也不是她的了。

  眼眶发热,泪雾迷蒙。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如此软弱?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如此孤独?她有个幸福的家庭,不是吗?她有丈夫,有公婆,还有个亲亲爱爱的小妹妹!那小妹妹自愿分她的忧,帮她的忙,为她做一切的事情——包括接受她的丈夫!不,你无法怨怼,不,你无法责怪,一切是你自己安排的!谁要你生不出一个孩子?可是,那小妹妹,又何尝生了孩子?世界是混沌的,冥冥中绝对没有神灵。碧菡常常在层云深处去找天理,只因为混沌中根本没有天理!她还记得初见碧菡时,她那对怯生生的、惊惶的、可怜兮兮的眸子曾怎样强烈的吸引她,她竟疏忽这样的一对眸子可能更吸引一个男性!她救了碧菡一条命,碧菡是好女孩,她有恩必报,为了报恩,她,抢走了她的丈夫!天哪,无论你是多好的数学家,你也无法算清楚这之中的道理!是的,人类是一笔糊涂帐,从开天辟地以来,人类就是一笔糊涂帐!谁也算不清的糊涂帐!

  一声门响,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皓天正大踏步的走进客厅,他没有发现瑟缩在窗前的依云,扬着声音,他在一迭连声的喊:“阿莲!阿莲!快点,快点,给我弄点吃的来!我又要迟到了!”当然会迟到啦!依云模糊的想,每天早上都是“春眠不觉晓”,还有不迟到之理!

  “皓天!”碧菡从屋里追了出来,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裹着她那苗条娇小的身子,白色的喇叭裤拖到地,更显出她那种特有的飘逸。她的脸红扑扑的,脸上睡靥犹存。这是张年轻的、姣好的、细嫩的、充满青春气息与女性温柔的脸庞。她跑到客厅,手里拿着一条羊毛围巾。“围上这个!”她说。走到皓天身边,亲手把围巾绕到他脖子上去。“你别看太阳大,”她软语声低:“外面冷得很呢!来嘛,身子低一点,让我帮你围围好!”皓天弯下了腰,顺势就在碧菡唇上吻了一下,碧菡扭扭身子,红了脸,微笑着说:

  “别胡闹!当心给别人看见!”

  “看见又怎么样?”皓天理直气壮的说:“难道我不能吻我的太太吗?”太太!依云把身子更深的缩在窗台上,几乎整个人都隐到窗帘后面去了。是的,太太!在客厅里的,俨然是一对恩爱夫妻,那么,躲在窗帘后的,又是谁呢?

  阿莲端了牛奶、面包、果酱、牛油什么的出来了。碧菡慌忙拿起面包来抹牛油。皓天端起一杯牛奶,三口两口的咽了下去,就急着想跑。碧菡一把拉住了他,说:

  “不行!不行!吃了面包再走!”

  “我来不及了,好太太!”皓天说。

  “人家已经帮你抹好了牛油了嘛!”碧菡垂着眼睛,噘起嘴,娇嗔满面。“你爱吃不吃!”

  “好好好!”皓天慌忙站住,笑着说:“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接过面包,他大口大口的吃着,碧菡又去抹第二片。“喂喂!”皓天嚷:“别再抹了,我没时间吃了!”

  碧菡抬眼瞅着他,把第二片面包扎在手心里,一直送到他的面前来,她的眼光是柔情脉脉的,唇边有个楚楚动人的微笑。皓天瞪视着她的脸,他显然无法抗拒这样的“侍候”,他接过了第二片面包,同时,他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身子一拉,碧菡站立不住,就整个人扑进了皓天的怀里,皓天立即拥住了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碧菡先还要挣扎,怕人看见。但是,她马上就投降了,她的胳膊软软的围住了皓天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她的眼睛阖着。隔了那么远,依云几乎都可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和她那睫毛的颤动。

  一吻之后,他并没有马上放开她。他的头抬了起来,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的脸,他用喑哑的、低沉的嗓音,温柔的说:

  “碧菡,我真无法衡量出,我到底有多么爱你!”

  碧菡深深的回视他,然后,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口,低声问:“告诉我,你有多么爱姐姐?”

  依云的心一跳,她完全藏到窗帘后面去了。咬紧嘴唇,她等着那句答案,似乎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她才听到皓天的声音在说:“依云和你不同,碧菡。依云是个坚强、独立、而比较理智的女人。你却纤细、柔弱、细致、而温存。我爱依云的善良与倔强,我爱你的纤巧与温柔。我欣赏依云,而我却——

  更怜惜你。”碧菡半晌没有声音。依云不能不从窗帘的隙缝里望出去。天!原来他们又在接吻!人类,怎能这样不厌其烦的接吻呢?一世纪、两世纪、三世纪、四世纪,几千千万万个世纪以后,他们终于分开了。皓天用手指抚摸着碧菡的面颊,怜爱的问:

  “小鸟儿,你今天预备做些什么?”

  “我有事做,”她笑吟吟的说:“我昨天已经买好了毛线,我要帮你打一件毛衣。”“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了。”他体贴的说:“你乖乖的待在家里,我带牛肉干回来给你吃!”

  “别忘了带一点巧克力。”她叮嘱着。

  “怎么?又爱上巧克力了?”

  “不是我,”她笑着:“是姐姐爱吃!”

  谁要你来提醒他呢?依云咬紧牙根,手心里冒着汗。谁要你假惺惺摆姿态?你贤慧,你温柔,你细致,你纤巧,你占尽了人间的美丽!占尽了女性的娇柔!你甚至不忘记提醒他,对另一个女性“施舍”一点温情!只是,我是什么呢?我无知,我麻木,我下贱,……我捧着你们的残羹剩饭,还要吃得津津有味?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客厅里静悄悄的。皓天显然去上班了,碧菡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屋里。依云仍然呆坐在窗台上,一动也不动。她弓着的腿已经麻木了,裤管上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她隐约的听到,碧菡正在她房里哼着歌,她仔细倾听,可以模糊的辨别出一两句歌词:

  “我曾经深深的爱过,所以知道爱是什么,

  它来时你根本不知道,知道时已被牢牢捕捉!”

  泪水滑下她的面颊,一滴一滴的滴落。她想,这歌词很可以稍改几个字:

  “我曾经深深的失恋过,

  所以知道失恋是什么,

  它来时你根本不知道,

  知道时已经无可奈何。”

  泪水滴在窗台上,她用手指拭去了它,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然后,她听到高太太的声音,在客厅中叫阿莲给她煎蛋。高太太都起床了,她不能永远躲在这窗帘后面。掏出手帕,她小心的拭净了泪痕,掀开窗帘,她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高太太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她说:

  “依云!你在那儿干什么?”

  “我——哦,我——”她勉强的笑着,望向窗外。“我在看那对小鸟儿,它们跳来跳去的好亲热。”

  回到卧室里,她把背靠在门上。碧菡的歌声,仍然隐隐约约的在屋子里飘送,她用手蒙住耳朵,摆脱不掉那余音袅袅。睁大眼睛,触目所及,是那张双人床。“忆共锦衾无半缝,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这是多久以前的情景了?如今,应该是“此际闲愁郎不共”了?她闭目摇头,不行,她不能待在这幢房子里,她无法听那歌声,她无法忍受这番孤寂。抓起一件大衣,她不声不响的出去了。

  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阳光很好,街上全是人潮。她随着人潮波动、汹涌。她只是波浪里的一个小小的分子,一任波潮起伏。她走着,一条街又一条街,一条小巷又一条小巷,她的眼光从商店橱窗上掠过,从那些人影缤纷上掠过。她像个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没有感情的机器,她只能行走,行走,行走。终于,她累了,而且饥肠辘辘。她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这才想起,她早上起来到现在,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长叹一声,她叫了一辆计程车,回到了娘家。

  一走进萧家的大门,一眼看到母亲那张温和的脸,她就整个的崩溃了。扶着门框,她的脸色发青,身子摇摇欲坠,萧太太赶过来,一把扶着她,惊愕的喊:

  “依云!你怎么了?”依云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开始嚎啕痛哭。萧太太是更慌了,抱紧了依云,她急急的问:

  “怎么了?怎么了?别哭呀,依云!有什么委屈,你慢慢告诉妈!我们慢慢解决,好吗?”

  依云一阵大哭之后,心里反而舒服了不少,头脑里也比较清楚了。她坐在沙发里,拭去了泪,轻声说:

  “妈!我饿了。”萧太太心痛的看着女儿,还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气,哭着回来找妈妈,每次哭完了,萧太太还没把事情闹清楚,她就会说“妈,我饿了!”等到把她饱饱,她已经又破涕为笑了。但是,她现在不再是一个小女孩,长大了,结婚了,她有了成人的烦恼,成人的忧郁。她这个做母亲的,无法帮她解除烦恼,能做的,仍然像小时候一样,只是饱饱她。

  吃了一大碗肉丝面,依云的精神恢复了不少,沉坐在沙发中,她默然不语。正像萧太太所预料的,她对于自己眼泪的来由,不愿再提了。当萧太太问她的时候,她只是摇摇头,消沉的说:“没什么,只是情绪不好。”

  萧太太知道,追根究底,仍然是儿女私情,还是不问的好。张小琪抱着孩子出来,那刚满周岁的小东西已经牙牙学语,满地爬着闹着,没有片刻安静。依云望着那肥肥胖胖的小家伙,她是更加沉默,更加萧索了。

  一整天,依云都在娘家度过,晚上,皓天打电话来,催她早些回家,放下听筒,她默默的出神,如果是以前,皓天会开车来接她,现在呢?他只是一个电话:早些回家!回去做什么呢?看你和碧菡亲热吗?听你们屋里传出来的呢呢哝哝吗?她呆着,眼光定定的,一脸的麻木,一脸的迷茫。

  “依云!我告诉你!”萧振风突然在她面前一站,大声说:“你不要再做呆瓜了好不好?你与其整天失魂落魄,还不如把问题根本解决!你别以为我是个混球不懂事,我最起码懂得一件事,爱情是不能有第三者来分享的!你所要做的,只是把那个俞碧菡送回她的老家去!天下只有你这样傻的女人,才会要俞碧菡来分享丈夫,那个俞碧菡,她生来就是美人胎子,几个男人禁得起她的吸引!你不除去她,你就永远不会快乐!何况,碧菡又没有生儿育女!你留着她干什么?”

  依云惊愕的抬起头来,瞪视着那个混球哥哥。真的,萧振风这几句话才真是一语中的,讲到了问题的核心。谁说他混?原来越混的人越不怕讲真心话!依云一直瞪着哥哥,像醒醐灌顶一般,似有所悟。

  这晚,依云回到家里时,已经相当晚了。她打开门进去,满屋子静悄悄,暗沉沉。显然“各归各位”的,都已入了睡乡。碧菡和皓天呢?大概还在床上喁喁私语吧。她叹了口气,摸索着回到自己的房里,打开电灯开关,满屋大放光明。她这才惊愕的发现,她床上躺着一个人!皓天正用手枕着头,笑嘻嘻的望着她。“嗨!依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等了你好久了!谈什么谈得这么晚?”她走到床边,脱下大衣,丢在椅子上,她注视着他,冷冷的说:“你怎么睡在这里?”他蹙了蹙眉头。“什么意思?”他问。“这不是我的床吗?”

  “你的床在隔壁屋里。”她一笑也不笑的说。

  “依云?”他拉住了她的手。“你怎么了?生气了吗?为什么?”他用力一拉,她身不由己就倒在他怀里了,他用胳膊紧紧的圈住了她,审视着她的眼睛。

  “依云,”他轻唤着:“如果我不是对你了解太深,我会以为你在吃碧菡的醋了!”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依云心中在狂喊着,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皓天那对深沉而明亮的眼睛在她眼前放大,天哪!这是她的丈夫,她爱得那样深、那样切的丈夫!她从十五岁时就爱上了的那个丈夫!眼泪冲进了她的眼眶,柔情崩溃了她的武装,她俯下头来,把嘴唇贴在他的唇上。皓天的手臂紧箍着她,热烈的吻着她。气愤、不满、怨恨……都从窗口飞走,飞走,飞走……留下的是眼泪、柔情、激动,和说不出来的甜蜜与辛酸。抱着我吧!皓天!永远抱着我吧,再也不要离开我!哦!皓天!皓天!皓天!她心中辗转呼号,浑身瘫软如绵。皓天的手摸索着她的衣扣,轻轻的解开,轻轻的褪下……他伸手关掉了灯,用棉被一下子裹紧了她,把她裹进了他温暖的怀抱里。她的身子紧贴着他的,感到他那热热的呼吸吹在自己的面颊上,感到他的手在她身上温柔的蠕动。哦!怎样醉人的温馨!怎样甜蜜的疯狂!

  片刻以后,一切平静了。她躺在他的臂弯中,用手指温柔的抚弄着他零乱的头发。他的手仍然抱着她,却有些儿睡意朦胧了。“皓天!”她低低的叫。

  “嗯?”他答着,把头深深的埋在她的胸前。

  “你爱我吗?”她问,怯怯的。

  “当然,碧菡。”他迷糊的回答。

  她惊跳。碧菡?他叫的名字竟是碧菡!

  “你说什么?”她哑着嗓子问。

  “我爱你,碧菡。”他再答了一句,睡意更深了。

  依云“唿”的一声把棉被掀开,整个人从床上跳了起来。这已经叫人不能忍耐了,完全不能忍耐了!她开亮了灯,迅速的穿上睡衣和睡袍。皓天被惊醒了,睡意全被赶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翻身坐起,急急的喊:

  “怎么了?依云?”“我要彻底解决这问题!”依云叫着说:“我再也不能容许她的存在!”她用力的系好腰带,打开房门,往外面冲了出去。皓天跳下床来,穿好衣服,追在后面喊:

  “依云!依云!你要干什么?”

  依云一下子冲进了碧菡的房里,开亮了灯,大叫着说:

  “碧菡!你给我起来!”

  碧菡被惊醒了,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睛,她从床上坐起来,茫然的,困惑的,她看着依云,轻柔的说:

  “什么事?姐姐?”依云一直走到床边,大声的、坚决的、清晰的说:

  “我再也不是你的姐姐!你以后永远不要叫我姐姐!我来告诉你一件事,你明天一清早就给我搬出去!永远不要再回高家,永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姐姐?”碧菡愕然的喊了一声,吓呆了。“我——我——

  我做错了什么?”“不是你做错了,是我做错了!”依云大声叫着:“当初不该救你!不该把你带回高家!更不该把你送进皓天的怀里!我错了,我后悔,我该死!算我前辈子欠了你,我现在已经还清了!你明天就走!我再也不要和你分享一个丈夫,我也不指望你来生儿育女,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你就做做好事,再也不要来困扰我们!”“依云!”皓天赶了过来,苍白着脸喊:“你不能这样做!”

  “我不能?”依云掉过头来,面对着高皓天:“我为什么不能?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吗?除非你不再要我,那么,我们离婚,你娶碧菡!”“依云!”皓天哑声说:“你明知道我不会和你离婚!”

  “那么,你就必须放弃碧菡!你只能在我和碧菡中间选一个!”转回头来,她盯着碧菡:“你怎么说?碧菡?你走不走?你说!”

  碧菡坐在床上,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蓄满了泪水,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姐姐!”她哀求的叫了一声。

  “不要叫我姐姐!”依云大喊。

  “依云!”皓天也大喊:“你不能这样!是你把她推到我怀里来的,是你安排这一切的!碧菡是个人,不是傀儡,她不能由你支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这样太残忍,太没良心……”“我残忍?我没良心?”依云吼着。“我如果再不残忍一些,被赶出去的就轮到我了……”

  碧菡溜下床来,她像患了梦游病一般,摇摇晃晃的走到他们面前,她轻声的,像说梦话一般的,低低的、柔柔的说:

  “请你们不要吵了,姐姐,姐夫。我没有关系,我从哪儿来,我回到哪儿去。我会走的!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说完,她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她溜倒在地毯上,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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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7-06-30
22



  当碧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额上压着一条冷毛巾。她听到房里有人在嘤嘤啜泣,同时,听到高太太的声音,在不满的训斥:“……半夜三更的,吵得阖家不安,是何体统呢?依云,你一向懂规矩,识大体,今天是怎么了?皓天,你也是个大男人了,应该懂得调停闺房里的事,闹成这样子,你第一个该负责任……”碧菡努力从床上坐起来,晕眩仍然袭击着她,但在晕眩以外的,真正撕裂着她的,是她内心深处的痛楚,那痛楚拉动了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缕纤维。她坐了起来,把头上的毛巾拿掉。立即,皓天俯身过来看她,他的脸色好白,眼睛好黑,焦灼与关怀是明写在他脸上的。

  “碧菡!”他喑哑的、急急的说:“你好些了吗?”

  “我——我——我很好。”她挣扎着说:“我很抱歉,我只是——只是一时间有些头晕。”

  看到碧菡醒来,高太太放了心,叹口气,她说:

  “好了!好了!从此不许再吵闹了。皓天,你劝劝她们,安慰安慰她们,我要去睡觉了。”

  高太太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碧菡这才发现,依云正坐在她的床沿上,用手帕捂着脸,哭得个肝肠寸断。一听到这哭泣声,碧菡的眼睛就也湿了,她怯怯的、害怕的、惶然的伸手去碰了碰依云。低声的、犹豫的、颤抖的说:

  “姐——姐,我——我——我可以再叫你姐姐吗?”

  依云拿掉了捂着脸的手帕,一下子就扑到碧菡身边来,她的眼睛哭肿了,鼻子也红了,但她的眼光依然明亮。她一把握紧了碧菡的手,她哭泣着、激动的喊:

  “碧菡,碧菡,我发疯了,我一时发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该说那些话,那不是我的本意。碧菡,我当然是你的姐姐,我一直是你的姐姐,不是吗?”

  碧菡发出一声轻喊,就整个人投进了依云的怀里,她用手紧抱着依云,哭泣着说:

  “姐姐!姐姐!我不好,我做错了事,你可以骂我,只是不要不认我!”“不不,碧菡!”依云更加激动:“是我错了,我乱发脾气,你原谅我!碧菡,今夜我说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好姐妹!我发了疯,你忘记我说的话吧!碧菡!”

  皓天走了过来,他把她们两人都拥进了怀里。

  “听我说!”他哑着嗓子,眼里盛满了泪。“今夜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现在都过去了。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再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是最亲密的三个伴侣,在人生的旅途上,我们要并肩走完这条路。天知道!我爱你们两个!失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不能活下去!你们好心,你们善良,你们比亲姐妹更亲,我求你们,让我们彼此相爱,好不好?”依云和碧菡握紧了手,都无言的把头靠在皓天的胸前。

  于是,风暴过去了。依云退回自己的房间,临行时,她把碧菡的手放在皓天手中。

  “皓天,你陪陪她,”她温和的说:“她看起来好软弱。”她对碧菡凝视:“碧菡,你不怪我吧!”

  “姐姐!”碧菡轻叹:“我怎么可能怪你?”

  依云走了。皓天躺下来,他把碧菡的身子揽在怀中,感到她在颤抖。他注视她,她苍白如纸,他惊跳起来:

  “我要去给你找医生,你病了。”

  碧菡紧紧的拉住他。“我没有病!”她说:“仅仅有一点发冷。你不要走开,也不要小题大作,我睡一下,就会恢复的。”

  他用手抚摸她的额头,拂开她脸上的散发,她小小的脸紧张惨白,那对眼睛深黝黝的望着他,一瞬也不瞬。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剧烈的抽痛,他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冷。“碧菡,”他紧盯着她:“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摇摇头,仍然望着他。

  “我爱你。”她轻声说。

  他拥紧了她,心脏像绞扭一般的痛楚,他吻她的唇,她立即热烈的反应了他,那样热烈,使他心跳。他再审视她,小心翼翼的问:“碧菡,你真的很好吗?”

  “真的。”她说。“我明天不去上班,让我在家陪陪你们。”

  “千万不要!”她低声说:“你会弄得干妈他们不安,还真以为我们之间有了什么大问题呢!”

  “那么,”他抚摸她的面颊。“你保证你没有什么吗?你保证你会好好的,是吗?”“是的。”她说,把头缩到他的臂弯里。“我好累,我想睡一下。”“睡吧!碧菡。”他拍抚她,像拍抚一个婴儿。

  她阖上眼睛,似乎逐渐的入睡了。

  早上,当皓天起床去上班的时候,碧菡还沉睡着,她仿佛睡得并不安稳,因为她的眉头微蹙,脸色依旧苍白。他小心的把棉被给她盖好,注视着那张小小的,可怜兮兮的脸庞,他就情不自禁的低叹了一声。俯下头去,他轻轻的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她的睫毛微微的颤动着,他怕把她惊醒了,悄悄的,他走出了房门。客厅里,依云已经起了床,正帮着阿莲弄早餐,看到皓天,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神情暗淡。皓天走过去,他紧紧的揽住她,吻吻她的面颊,他说:

  “还生我的气吗?依云?”

  她摇摇头。轻声说:“你不要生我的气就好了。”

  “依云,”他凝视她,真挚的,诚恳的说:“你说过,我不是世界上第一个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的男人,我不知道这该怪谁?怪命运还是怪我自己?或者,该怪你们两个都太可爱!无论如何,我爱你们两个!依云,请你谅解,请你——不要生气。”她猛烈的摇头。“我狭窄,我自私。”她含泪说:“我是个不可原谅的女人,我说了那么多无情的话……碧菡,她一定伤透了心,恨透了我!”“你了解碧菡的,不是吗?”皓天说:“只要你不再提这件事,她永不会放在心上的。她一生,不记任何人的仇,不记任何人的恨。尤其对你。”

  依云点了点头。“是的,我了解,所以,我难过。”

  皓天深深的注视她。“依云,你是个好女孩,你和碧菡,都是好女孩,我高皓天,何德何能!依云,我要怎么样做,才能报答你们两个?怎么样做,才能永远保有你们两个?”

  “你放心,皓天,我保证,昨夜的事,再也不会发生第二次了。你去上班吧!不能天天迟到,是不是?”

  皓天笑笑,心里掠过了一阵温柔的情绪,吻了依云,他出门去了。一个上午,皓天在办公厅中一直有点心神不宁,做什么都做不下去,总觉得心中有股惨然的感觉,鼻子里就酸酸楚楚的。他打翻了茶杯,画错了图,弄伤了手指,最后,他忍不住拨了一个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依云。

  “你们好吗?”他问。“很好呀!”依云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轻快。

  “碧菡起床了吗?”他再问。“早就起来了,就在我旁边,你要和她说话吗?”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算了,马上就回家了,何必又惹依云不快?于是,他说:“不用了,我只问问你们好不好?”

  “很好,”依云说:“碧菡在给你打毛衣。”

  听起来一切都恢复常态了,没有什么可担忧的,碧菡既然在打毛衣,当然也没生病,他只是自己神经过敏,可能是睡得太少了。“你呢?在做什么?”他再问。

  “我和妈在帮碧菡绕毛线呢!”

  他微笑了起来,几乎可以看到家里的三个女性,正在为他这一个男性而忙碌,打毛衣的打毛衣,绕毛线的绕毛线,这件毛衣,虽然才只有一点影子,他却已经感到身上的温暖了。

  “好极了,”他笑着说:“我会提前一点回来,你们想吃什么?要不要我带回来?”“干嘛呢?”依云也笑着说:“你昨晚带回来的牛肉干和巧克力还没动呢!我们姐妹俩各有所吃,都不要了。哦……妈说要你经过逸华斋,买点熏蹄回来!”

  “好的,待会儿见!”挂断了电话,他心里踏实了不少。看样子,昨晚那场风波虽然来得快,去得也快。难得依云想得开,也难肾碧菡的委曲求全。拿着铅笔,想着依云和碧菡,他就呆呆的出起神来了。他不知道古时候的男人,有上三妻四妾的,是怎么活过来的?为什么他竟连两个女人都协调不好?何况,这两个女人都如此善良与多情?看样子,真该找几本古书来研究研究,可是,哪一本古书中,曾介绍过如何安抚妻妾?

  中午,他去买了熏蹄。为了特别讨好碧菡和依云,他又买了碧菡爱吃的枣泥核桃糕,和依云爱吃的糖莲子。另外,再买了一大堆瓜子花生葵花子什么的。回到家里,大包小包的抱了满怀,一进门,他就提着喉咙嚷:

  “快来拿东西!依云!碧菡!赶快帮我接一接!”

  依云赶到门口来,笑得打跌。

  “哎哟,又不是办年货!买这么多干什么?”

  皓天抱着东西走进客厅,依云和高太太左一样右一样的帮他接过去。他四面看看,没有看到碧菡。沙发上放着起了头的毛线,和一大堆毛线团。依云和高太太都笑吟吟的,打开那些包包东尝尝西尝尝,家里并无异样,他不敢显出过份的关怀,只淡淡的说了句:

  “碧菡呢?怎么不来吃东西?”

  “碧菡出去了。”依云说,含了一口的糖莲子。

  “出去了?”他的心猛然间往下一沉,他相信自己脸上一定变了颜色。“到哪里去了?”

  “她说去买毛线针,现在这副针太粗了,打出来不好看。”依云说,望着皓天,渐渐的,她脸上也变了色,笑容从唇边隐去。“可是,她已经出去很久了,我记得,对面超级市场里,就有毛线针卖。”皓天摔下了手里的东西,就直冲进走廊,推开碧菡的房门,他冲了进去,四面望望,他松了口气。化妆台上,整齐的放着化妆品,椅背上,搭着她常穿的大衣,书桌上,她看了一半的一本镜花缘还摊开着,床上也丢着四、五个毛线团。不,没有事,一切如常。他走到壁橱前,拉开橱门,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整齐的挂着。走到床边,他下意识的翻开枕头,下面空空的,没有留书。不,她当然不可能出走,她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可是……可是……他站在书桌前面,一把拉开了书桌中间的抽屉。倏然间,他的心沉进了地底。抽屉里,触目所及,是碧菡手腕上那只刻不离身的手镯,在手镯的下面,压着一张信纸。他的腿软了,头昏了,跌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他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张信纸。终于,他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来,或者没什么,或者她是取下镯子忘记戴了,她不可能这样离去!绝不可能!他颤抖着伸手去取出那张信纸,睁大了眼睛,他强迫自己去读那上面的句子:

  “生命是你们救的,欢乐是你们给的,幸福由你们赐与,爱情因你们认识,如今我悄然离去,我已认清了自己,存在还有何价值?徒然破坏了欢愉!别说我不知感激,此刻尚有何言语!恨人间太多不平,问世间可有天理?”

  信纸从他的手上飘下去,他把头仆在书桌上,好一刻,他一动也不动。然后,他听到身后有啜泣的声音,他茫然的抬起头来,茫然的站起身子,像一个蹒跚的醉汉,他摇摇晃晃的往屋外走,依云哭泣着拉住了他,问:

  “你要到哪里去?”“我要去找她!”他喃喃的回答,机械化的移着步子。“我要去找她回来,她只是一只羽毛都没长全的小鸟,离开了这儿,她根本抵受不了外面的风雨,她会马上因憔悴而死去!我要在她死去以前,把她找回来!”

  依云含泪望着他,他的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他的身子摇摆不定,神情迷惘而麻木。依云恐慌了,她抓紧了他,哭着大叫了一声:

  “皓天!”皓天悚然而惊,像从一个迷梦中醒了过来,他望着依云,然后,他扑到桌子前面,一面抓起了那只翠玉镯子,他握紧了镯子,浑身颤抖,他嚷着说:

  “她走了!依云!她走了!她什么都没带,甚至不带这只镯子!她这样负气一走,能走到哪里去?依云,她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依云哭着喊:“是我闯的祸,我去把她找回来!”她往屋外就跑。

  这回,是他拉住了她,他瞪着她,哑声说:

  “你往哪里去?”“去找碧菡!”她满脸的泪:“找不到她,我也不回来!”

  他死扯住她,他的脸色更白了,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你敢走?”他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你敢走!”依云站住了,瞪视着他,他们相对瞪视,彼此眼睛里都有着恐惧、疑虑、爱恋,和痛惜。然后,依云哭倒在皓天的怀里,她伸手抱紧了他的腰,一面哭,一面喊:

  “我发誓永远不离开你!皓天,我永不离开你!我们要一起去找碧菡,直到把她找回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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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7-06-30
23



  三个月过去了。晚上,台北是一个夜的城市,华灯初上,西门町车水马龙,人潮汹涌。霓虹灯到处闪烁,明明灭灭,红红绿绿,燃亮了夜。小吃馆,大餐厅,人头钻动,闹活了夜。歌台舞榭,管弦笙歌,舞影缤纷,唱醒了夜。这样的夜,是人类寻欢作乐的时候。这样的夜,是人类找寻温馨与麻醉的时候。这样的夜,是属于所有大都市的,是属于所有人类的。

  在靠近西门町的外围,这家名叫“蓝风”的舞厅,只是一家中型的舞厅,不能算最大的,却也不是最小的。一组十人的小乐队,正在奏着一支探戈舞曲,音乐声活跃的跳动在夜色里,屋顶悬着的一盏多面的圆球,正缓缓的旋转着,折射了满厅五颜六色的光点。大厅中,灯光是幽暗的、轻柔的,时而蓝,时而红,时而绿,时而杂色并陈。舞池边上,一个个的小桌子,桌上都有个小小的烛杯,里面燃着一朵小小的烛焰。舞客舞女,川流不息的在桌边走动,酒香人影,歌声语声。这儿的夜,是“半醉”的。

  碧菡穿着一件翠绿色的旗袍,项间有一串发亮的项链,耳朵上也垂着同样式的亮耳环。正和一个胖胖的中年舞客在酣舞着。那舞客的探戈跳得相当纯熟,碧菡却跟得更加熟练。记得三个月前,初来的时候,她甚至不会跳华尔滋。可是,现在,伦巴、恰恰、吉特巴、灵魂舞、马舞、曼波、森巴……都已经难不倒她了,人类有适应的本能,有学习的本能。三个月以来,她已从一个嫩秧秧的小舞女,变成这儿有名的“冰山美人”。“冰山美人”这外号是陈元给她加的,陈元是这里的一个驻唱男歌星,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孩子,刚刚从大学毕业,受完军训。什么事不好做,却在舞厅里唱起歌来了。当碧菡问他的时候,他耸耸肩,一股吊儿郎当的样子,说:

  “我爱唱歌,怎么办?”

  “去学音乐。”“我不爱学音乐,我只爱唱歌,唱流行歌,唱热门歌,唱民谣,唱——我的故事。”

  他的故事?碧菡叹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在舞厅里你不要去探求。舞客们来寻求安慰,因为家里没有温暖,舞女们货腰为生,因为种种辛酸。不,在这儿你不要去探求别人的秘密,你只能满足别人的欢乐。冰山美人!这外号是因为她永远拒绝和客人“吃消夜”而起的。陈元曾经对她瞪着眼睛说:“你以为你做了多高尚的职业?你以为来这儿的客人仅仅要跳舞?你知不知道你那见了鬼的‘洁身自好’只让你损失一大笔财路,除此而外,没有丝毫好处!别人并不会因此而把你看得高贵了!”“我并不要别人把我看得高贵,”她轻声说,无奈的微笑着。“已经走入这一行,还谈什么高贵!”她转动着手里的小酒杯。“我这样做,只为了我自己的良心,和……”她默然不语,酒香雾汽里,浮起的是高皓天的脸庞。

  “为了你那个该死的男朋友!”陈元叫着说,对她摇摇头:“曼妮,你是个傻瓜!”曼妮是她在这儿的名字,舞厅老板帮她取的,多俗气的名字,但是,叫什么名字都一样,那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她不在乎,一个出卖欢笑的女人,还在乎名字吗?她已经没有名字了。多年多年以前,她叫作俞碧菡。在她走进“蓝风”来以前,她已经把那个名字埋在地底层去了。

  探戈舞曲完了,她跟着胖子回到桌上,胖子也并不叫胖子,他姓吴,大家叫他吴老板,是个菲律宾华侨,也是这儿的常客。当他第一次发现碧菡的时候,他就着了迷,他称她为“小仙女”,说她周身没有一点儿人间俗气。他为她大把大把的花钱,一夜买她一百个钟点,希望有一天,金钱的力量,能够终于买到她的一点儿“俗气”,人类,就是这么矛盾的。

  陈元上台去唱起歌来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个小女孩。他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条咖啡色的领巾,虽然是晚上,他仍然习惯性的戴着一副淡淡的墨镜,他说那是他的“保护色”。他拿着麦克风,浑身都是一股满不在乎和吊儿郎当的气质。他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忧郁的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

  “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

  我们喜悦欢笑,我们两小无猜,

  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忧愁,

  更不知道什么叫悲哀,

  我们常常两相依偎,互诉情怀,

  她说但愿长相聚首,不再分开!

  我说永远生死相许,千年万载!

  孩子们的梦想太多,成人的世界来得太快!

  有一天来了一个陌生人,

  他告诉她海的那边有个黄金世界!

  于是他们跨上了一只银翅的大鸟,

  直飞向遥远的,遥远的海外!

  从此我失去了我的梦想,

  日复一日,品尝着成人的无奈!

  我对她没有怨恨,更没有责怪,我只是怀念着,怀念着:

  我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着小酒杯,倾听着陈元那忧郁的嗓音,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这支歌她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为陈元每晚都要唱它。她还记得她刚来蓝风的时候,那个年轻的、不会笑的孩子,陈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为他总在唱这支歌。然后,有一夜,外面下着倾盆大雨,舞厅里的生意清淡,陈元坐到她身边来,他们一起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有点儿薄醉。她问他:“为什么永远唱这支歌?”

  “因为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的说。“一个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这时代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是的,”她说,迷迷茫茫的啜着酒。“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并不希奇,我的故事却非常希奇。两种不同的故事,居然会发生在一个相同的时代里。这是一个很希奇的时代!”“告诉我你的故事。”陈元说。

  于是她说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她说,只因为酒,因为天雨,因为寂寞,因为陈元有一副忧郁的嗓音。说完了,陈元望着她:“你还在爱你那个姐夫,是吗?”

  她点点头,看着他。“你呢?”她反问:“还在爱你那个小小的女孩?”

  他也点点头。从此,她和陈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后,陈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所——一间租来的套房。她也会留他小坐,却决不及于乱。他们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知己。两人都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一天,陈元拿了一张报纸,指着一个《寻人启事》,问她:

  “这是在找你吗?”她看着报纸,那是一则醒目的启事,登在报纸的第一版,用红框框框着,里面写的是:

  “碧:

  忏悔莫及,相思几许?

  请即归来,永聚不离!

  云天”

  她抬起头来,淡淡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经登了一个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为什么不回去?”陈元问:“既然你爱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说:“有过第一次的爆发,必然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这爆发会一次比一次强烈,最后,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叹息。“我不会回去了,永远不会回去了。没有我,他们或者还会快乐,有了我,他们永不会快乐。”

  陈元瞪着她。“那么,你以后怎么办?你预备当一辈子舞女吗?”

  “我没有想过,”她茫然的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钱,供给我妹妹念高中。”

  “我给你一个忠告好不好?”陈元说:“乘你年轻漂亮,找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嫁了吧!要不然,你就随便一点,跟他们去吃吃宵夜,赚赚外快,反正你已堕落风尘,难道还希望有人跟你立贞节牌坊?”她摇摇头,固执的说:

  “我不!我做不出来!”“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陈元说。

  “我是的。”碧菡笑笑。“你呢?有什么打算?”

  “和你一样,走一步算一步。”

  “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结婚?难道还在等那个女孩吗?”

  “你知道,人事无常,”陈元说:“说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湾来,已经七老八十岁,那时,我还是可以娶她。”

  她睁大眼睛,望着陈元。

  “你知道吗?陈元?”她慢吞吞的说:“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于是,他们都笑了。这样,有一天晚上,陈元送她回家,他们漫步在黑夜的街头,两人都很落寞。街灯把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那晚,陈元颇有点醉意,他忽然对碧菡说:“曼妮,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她问。“因为我们是一对傻瓜!”他说:“傻瓜只能和傻瓜结婚。”

  她微笑了一下。“不。”她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虽然都是伤心人,却都别有怀抱。你有你所爱的,我有我所爱的,我们结婚,不会幸福。”“你说得对!”陈元低叹了一声。“幸福与我们何等无缘!”

  是的,幸福对于伤心人,都是无缘的。碧菡坐在那儿,啜着酒,看着陈元唱完歌退下来,他要等他的女友归来,他等到何年何月为止?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问世间情是何物?她的眼睛迷蒙了。

  “喂!曼妮!”她身边的胖子说:“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她笑笑。“我们跳舞好吗?”

  滑进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碧菡把头依偎在胖子的肩上,缓缓的滑动着步子,心里空空茫茫,若有所思。胖子拥着她,感到她今夜特别温柔,就难免有点非非之想。他亲热的搂着她,尽兴酣舞,她柔顺的配合着他,翩翻转动,他们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缓慢的流逝。终于,跳累了,他们回到桌子边来,刚坐下,舞女大班走过来,在她耳边说:“你必须转台子,有一个客人,付了一百个钟点的钱,买你今晚剩下的时间!”她看看表,只有半小时就打烊了。

  “熟客吗?”她问。“生客!”她蹙蹙眉,有点不解,但是,这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站起身来,她对胖子致歉。胖子老大的不开心,为了表示风度,也只好让她离去。她跟着大班,走向墙角一个阴暗的角落。“曼妮小姐来了。”大班陪笑说。

  她站在桌边。蓦然间,心脏一直沉进了地底。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望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憔悴,消瘦,阴沉,酒气熏人,手里拿着一支烟,他面前弥漫着烟雾,靠在椅子里,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死死的盯着她。

  她的腿软软的,身子虚飘飘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汽。“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声音好无力,好软弱,好低沉。“碧荷终于告诉了我。”皓天说,熄灭了烟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哦!碧荷!她毕竟是个孩子,她是无法保密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她注视他。

  “从你走了以后!”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眼睛在烟雾后面闪着光,那眼神是相当凌厉的。“你好,碧菡,你狠,碧菡,我服你了!报上的启事足足登了三个多月,找遍了全台北市,我只差给碧荷下跪磕头……你……”他咬牙,脸色发青。“你真狠!”碧菡垂下了睫毛,泪珠缓缓的沿着面颊滚落。她沉默着,不愿作任何的解释,也不愿说任何的言语。泪珠只是不断的淌下来,她找不到手绢,也找不到化妆纸,然后,她发现他递过来一条大手帕,她无言的接了过来,拭净了面颊,她仍然沉默不语。于是,他崩溃了,伸过手来,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好了,碧菡,”他柔声说,带着浓重的、祈求的意味。“一切都过去了,是不是?你的气也该消了,是不是?我来——

  接你回家。”她抬起眼睛来,迷迷蒙蒙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没有家。”她轻声说。

  他瞪着她。“什么意思?”他阴沉的问。

  “我没有家。”她再说了一遍。

  他捏紧了她的手,拚命用力,她的骨头都快碎了,她固执的不吭声,他放松了手,压抑着自己,他说:

  “请你不要惹我发脾气,说实话,我最近脾气很坏很坏,我不想吵闹,不想和你辩论,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今晚,我八点钟就来了,坐在这儿,我已经看了你一个晚上,你总不至于留恋这种生活吧!我来接你回家,你愿意,也要跟我回去,你不愿意,也要跟我回去!”

  她看着他,他变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温和易处,谈笑风生的男人。现在,坐在她面前的,是个半醉的、暴戾的、坏脾气的、阴沉的人物!她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长气来,她再摇摇头。“我不会跟你回去,皓天,”她清晰的说:“请你原谅我,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你回去!”

  “你……”他提高了声音,但是,立刻,他克制了自己,他猛力的抽烟,他的手指颤抖。“好了,碧菡,你要我怎么做?”他憋着气说:“你开出条件来吧,怎么样你就肯跟我回去?要我和依云离婚吗?”她猛烈的摇头。“你明知道我希望你和姐姐过得好!”她说:“你明知道我要你们快乐!”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没有你,谈什么快乐?”他吼着说。

  她吓了一跳,附近的人都被惊动了,陈元大踏步的冲了过来,以为她碰到了醉酒闹事的客人,他一把拉住碧菡,大声说:“下班时间到了,曼妮,我送你回去!”

  碧菡抽回手来,急急的说:

  “陈元,这是高先生!”

  “哦,”陈元站住了,瞪着皓天,皓天也回瞪着他,脸色更青了。于是,碧菡推了推陈元:

  “陈元,你先走吧,今晚我自己回去!”

  陈元兀自瞪着皓天,半晌,才悻悻然的走开了。

  皓天严厉的看着碧菡。

  “这就是你不回去的原因,是吗?”他冷冷的问。

  碧菡愕然的望着他。“你以为……”“那个歌手!”他说:“你已经有了新的爱人了,是吗?这就是你为什么忍心不理我的启事,不管我的寻找,也不肯跟我回去的原因,是吗?”她默然片刻。“你醉了,”她说,站起身来。“我们出去吧,有话,到外面去谈。”“很好,”他熄灭了烟蒂!也站起身来。“我还需不需要付钱?听说带你们舞女出场是要付钱的!你的身价是多少?”

  她张大了眼睛,于是,他猝然的捉住了她的手。

  “碧菡!碧菡!”他急急的说:“我快要死掉了!我语无伦次,你不要理我的胡说八道吧!在这种地方找到你,我心都裂开了。碧菡,我不管你做过什么,我不问你做过什么,所有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求你原谅,请你原谅!只要你跟我回去,好吗?你如果欠了人钱,我帮你还,你如果有没有解决的问题,我帮你解决!”

  泪又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拉住了他的手。

  “我们先出去,到我住的地方去谈。”

  他悄悄的望着她,带着一股阴鸷的、怀疑的神色,看到她眼里的泪光,他长叹了一声:

  “好吧!到你住的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谈都可以!我不发脾气,我会好好和你谈,因为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你并没有爱上那个歌手,没有爱上任何其他的人,是不是?”

  她拭去颊上的泪痕。“走吧!”她说。他跟着她,跄踉的走出了蓝风。他找寻自己的车子,她挽住了他。“你醉成这样子,怎么开车?”她说:“只有几步路,我们走走吧!”晚风迎面吹来,带着初夏的凉意。他跟着她,盲目的往前面走,根本不知东西南北,他的眼睛,始终直直的瞪着她,带着一种固执的、强烈的柔情。他嘴中,一直在不停口的说着:“……你不会爱上别人的,你说过,你全世界只爱我一个!你说过,你只爱我!你不会爱上任何人!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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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7-06-30
24



  进了碧菡的房间,皓天就乏力的倒在一张沙发里,他四面看看,一张床,两个床头柜,一个化妆台,和两张沙发,这就是这房间里全部的家具。另外还有个小小的洗手间。这像一间旅馆的套房,想必是那种专门盖给舞小姐们住的公寓。他深吸了口气,觉得头痛欲裂,心里最迫切而焦灼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能把碧菡弄回家去,让她远离舞厅、舞客、大班、歌手……以及这房间,和这一切的一切!

  碧菡倒了一杯茶走过来,递到他面前,她低声说:

  “喝点茶,解一解酒,你一向没什么好酒量,为什么要喝这么多?”他接过茶杯,放在小几上,她转身要走开,他一翻手就抓住了她。握牢了她的手腕,他说:

  “这房子是租来的?”她点点头。“房租缴清了吗?”她不解的看着他,眼底有一丝畏惧。

  “刚刚缴了一年的房租。”

  “那么你不欠房东的钱了?”

  她再点点头。他一下子站起身来。

  “很好!”他说:“我来帮你整理东西,你的箱子呢?手提袋呢?算了,这些东西不要也罢,家里有的是你的衣服,带这些做什么?……”碧菡拉住了他的手,坐在床沿上,她轻声的,却坚决的,郑重的说:“皓天,你能不能理智一些?”

  “我很理智!”皓天睁大了眼睛。

  “我必须说清楚,”她一字一字的说:“我不会跟你回去了,永远不会跟你回去!所以,你不要动这些东西,也不要枉费心机了。你就当作——从没有认识过我,从没有见过我好了。”

  他站在床前面,俯头凝视她,他的呼吸急促,神情严厉,脸色紧张而苍白。“你的意思是——”他压抑着自己,用力说:“你要抹煞掉跟我的那一段日子?你要根本否认我在你生命里的价值?你自甘堕落,你喜欢当舞女,对不对?”

  她颤栗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随你怎么说,”她无力的低语。“随你怎么想,一个女人,已经走到这一步,难道还能自命清高?我没有想抹煞掉我们那一段日子,因为那是无法抹煞的,我更无法否认你的价值,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或者不至于……不至于……”她声音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半晌,才挣扎着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是很低贱的,很卑微的,如果你肯离开我,我就感恩不尽!”

  她的话像一条鞭子,抽在他的心灵上,在一阵剧痛之下,他忽然脑子清醒了!酒意消失了一大半,他立刻冷汗涔涔。他在做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他是来求她回去,并不是来侮辱她或责备她!这样越扯下去,她会距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注视她,她卑微的低俯着头,他只能看到她那一头柔软的黑发,长长的披在背上。那薄薄的旗袍下,是她那瘦小的背脊,和窄窄的肩。他长叹一声,忍不住就在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握紧她的手,他说:“我又说错了话,我心里急,说什么错什么,碧菡碧菡,你善良一点,你好心一点,你体会我心碎神伤,什么话都说不对!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我爱你,碧菡!”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眼里全是泪水。

  “谢谢你这样说,皓天。”她低语。

  “你不相信我?”他问,眼光又阴沉了下来。

  “我信。”她说:“我一直信的。皓天,你始终没弄清楚我为什么离开你家,我不是负气,不是一时任性,而是——为了爱你。”“为了爱我?”他瞪大眼睛。“你如果真爱我,你就做做好事,跟我回家去!”“不,”她摇头,脸上一片坚决。“当姐姐那晚对我下了逐客令以后,我就知道高家是再也无法待下去了。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热情到可以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在一个并不相关的女孩身上,她可以彻夜不眠不休,照顾一个女孩从死亡关头走回来。姐姐,她的心有多善良,多真纯,多热情!在这世界上,你不可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女人!可是,那晚,她骂了我,她命令我走,要我永远不要回高家……”

  “我懂了!”皓天急急的说:“你在和依云生气,我打电话叫依云马上来,自从你走后,她和我一样痛苦,她后悔万分,我叫她来跟你道歉,这样总行了吧!”

  她默默的瞅着他。“别傻,皓天,你要折死我!你根本没弄清楚,我怎么会生姐姐的气!她就是打我,我也不会生她的气。我只是从她那一次爆发里,才了解一样事实,爱情,是不能由两个女人来分享的。皓天,她太爱你!在没有我的介入以前,你们的生活多甜蜜,多幸福!自从我介入,你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眼见一天天的憔悴,姐姐呢?她失去了欢笑,失去了快乐。这一切,都因为我!我一直想报恩,却错误在真正爱上了你,结果,反而恩将仇报!我把你们陷进了不幸,把姐姐陷进了痛苦。唯一解决的办法,是我走!走得远远的!所以,我走了。不是负气,不是怀恨,我走,是因为太爱你们,太希望你们好!”“很好,”皓天紧紧的握住她的双手:“你说了这么一大篇,解释你没有怀恨,没有负气,你走,是为了要我们幸福。现在,我简单的告诉你,你走了之后,依云日日以泪洗面,想你,我天天奔波在台北街头,找你。我们谁也没有得到快乐和幸福,除非你回来,我们谁也不会快乐和幸福,你懂了吗?”

  “那是暂时的,我走了,你们会暂时一痛,像开刀割除一个肿瘤一般,时间慢慢会治愈这伤口。我留下,却会演变成为癌症,症状越来越重,终至不治。所以,与其害癌症,不如割除肿瘤!”“什么癌症?什么肿瘤?”皓天急了,他大声说:“我已经找到了你,不管你怎么说,我一定要你回去!我宁可害癌症死去!我也要你回家!”她摇头,缓慢的、却坚决的摇着头。

  “不,皓天,你说不动我,我不会再回去了。”

  他死盯着她,呼吸沉重。

  “你说真的?”“真的。”她直视着他,低语着:“决不回去!”

  他一把握紧了她的两只手腕,开始强烈的摇撼她,一面摇,一面发狂般的大声叫:

  “你一定要跟我走!你非跟我回去不可!我捉了你,也要把你捉回去!”他跳起来,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神情狰狞而可怖,他死命的扯她:“你马上跟我走!你马上跟我回去!我不和你讲理,我也不听你那一套谬论!走!你走不走?”

  她挣扎着,往床里面躲,他死命拉扯她,他们开始像一对角力的野兽,拚命的挣扎抗拒。最后,两人都有点糊涂了,不知到底为了什么而争斗。眼泪从她面颊上滴滴落落,她喘息着,啜泣着,颤抖着。他抓住她胸前的衣服,用力一扯,衣服破了,那撕裂声清脆的响起,她慌忙用手遮住胸前,睁着一对大大的、带泪的眸子,畏惧的,却坚决的,凝视着皓天。于是,皓天呆了,他停了手,也喘息着,瞪视着碧菡

  好久好久,皓天只是瞪视着她,像中了魔,像入了定。然后,他忽然扑了过来,碧菡惊颤,却已无处可躲,无处可退。但是,皓天并没有来抓她扯她,却把她紧压在床上,用他灼热的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

  她四肢无力,她瘫软如棉,被动的躺在那儿,她的心飘飘荡荡,她的意识混混沌沌,她的思想迷迷茫茫,她一任他解开衣扣,一任他褪下衣衫,他的唇紧紧的吮着她,她逐渐感到那股强大的热力,从她身体的深处游升上来,不再给她挣扎的余地,不再给她思想的能力,她的手圈住了他——那个她生命里惟一仅有的男人!

  风平浪静,良夜已深。她的头枕着他的手臂,他平躺着,看着天花板,他的酒意已消,火气已除,他显得平静而温柔。

  “在这一刻,你敢说你不爱我吗?”他问。

  “我从没说过我不爱你。”她说。

  “那么,我们不再争吵了是不是?”他更加更加温柔的。

  “我从没有要和你争吵。”

  “那么,”他更加温柔,温柔得让人心酸,让人心痛。“你要跟我回去,对不对?”她不说话了。他回过头来,静静的凝视她,用手指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下巴,和她那小小的鼻头。

  “是不是?”他再问,声音柔得像水。“你爱我,你不愿离开我,所以,你要跟我回去,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强大的、催眠的力量。她的思想在挣扎,感情在挣扎,终于,她闭了闭眼睛,低低的说:

  “我爱你,我不愿伤害你,所以,我不会跟你回去,我不能跟你回去。”他忍耐的望着她。“你不再是我的妻子吗?”

  她垂下睫毛。“我一直不是的。”她清晰的说。

  他的手指捏紧了她的下巴。“你在指责我吗?”“我没有,是我自愿献身给你的,我并不想要那名义,我只告诉你事实。”他的眼睛重新冒起火来。

  “请你不要惹我生气。”他说。

  “我希望你不生气。”“那么,”他阴鸷中带着温存,担忧中带着祈求。“你要跟我回去!”“我不!”他凝视着她。“好吧。”他说:“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他振作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温和而冷静。“你看,我真糊涂,我一直强迫你回去,而没有代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你那天离家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连件大衣都没穿,你无家可归,无钱可用,走投无路。当然,你只能想出这个办法,走进歌台舞榭,谋求一个起码的温饱。何况,你还有一个需要你接济的家庭。所以,我了解,碧菡,你欠了舞厅多少钱,你签了多久的合同,你告诉我,我来帮你料理清楚。”

  她把头转开去,泪珠在睫毛上颤动。

  “我没有需要你解决的问题,”她低语。“我只是不要跟你回去。”他屏息片刻。“我明白了,”他再说:“你怕我父母知道你当过舞女而轻视你,你怕依云看不起你。好了,我发誓,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们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你这三个月在什么地方。这样,你放心了吗?”

  她咬紧了嘴唇,咬得嘴唇发痛。

  “你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柔情。“我已经说中了你的心事,是不是?我终于猜到了你的心事,对不对?我们编一个很好的故事,回去之后,大家都不会疑心的故事。你回去了,一定会快乐的,我会加倍的疼你,怜惜你,我发誓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发誓要竭尽以后的岁月,来弥补你这几个月为我受的苦!”他把她的脸扳转过来,用手指抚摸她的泪痕。他的声音轻柔如梦。“瞧,我总是把你弄哭,我总是伤你的心。碧菡,我懂的,我了解的,我并不笨,我并不痴呆。我知道,你在这三个月里,受了许许多多的苦,受了许许多多的折磨,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来补报你。嗯?碧菡,你放心,我一定会补报你!”

  她眨动眼睑,泪珠扑簌簌的滚了下来。

  “我很抱歉。”她低语。“我感激你待我的这份情意,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他死盯住她。“为什么?”他阴沉的问。

  “我已经说过理由了,为了你们好,为了你们婚姻幸福,我只有离开。如果我今天肯回去,当初我也不会出走!我说过了,我是你们的一个赘瘤,只有彻底除去我,你们才会幸福!”“我不要听你这套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爆发的大叫,从床上猛的坐了起来,呼吸沉重的鼓动着胸腔,他的忍耐力消失了,他暴怒而激动:“你不要再向我重复这一套!我要你回去!你听到了吗?你不要逼我对你用武力!”

  “你不会对我用武力!”她说,声音好低好低。“因为你知道,用武力也没有用处!”

  “你……”他气结的瞪着她,终于痛苦的把头仆进了手心里。“我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的哀求过一个人,”他自语的说:“我从没有被任何人折磨得如此痛苦,碧菡,”他摇头,拚命摇头,从齿缝里迸出一句:“你太狠心!太狠心!”

  碧菡侧过头去,忍声的啜泣。于是,他陡然狂叫一声,把她从床上一把抓了起来,他大声问:

  “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她惊吓的用被单遮住了自己。

  “什么男人?”她问。“你知道的!”他大吼:“你那个男人!那个使你不愿意回到我身边的男人是谁?你说!你说!你说!”他直逼到她眼前来。“你快说,是谁?”她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

  “你——你一定要制造出这样一个人来,是吗?”她愕然的问:“有了这样一个人,你就满意了,是吗?有了这个人,你就死了心了,是吗?”“别告诉我没有这个人!”他喊得声嘶力竭:“你变了!你说过,你愿意做我的奴隶!你曾经柔顺得像一只小猫,而现在,我已经哀求你到这种地步了,你都不肯跟我回去!除非有一个男人!你说,是谁?是谁?是谁?”他抓紧她的胳膊,猛力的摇撼她,摇得她的牙齿格格发响。

  她哭了起来,嚷着说:“不要这样,你弄痛了我!不要这样!”

  他废然的放开了她。转过身子去,他气冲冲的拿起西装上衣,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只有一个空烟盒,他愤怒的把烟盒丢到墙角去,咬牙切齿。碧菡悄悄的看看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她取出一包三五,丢到他的面前。

  他接过香烟,盯着她。

  “你也学会了抽烟?”“不是我,”碧菡摇摇头。“是陈——”她惊觉的住了口,愕然的望着皓天。“哼!”他重重的哼了一声:“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谁抽烟?”他大吼:“是谁?”

  “是——”她哭着叫:“是陈元!”

  “陈元?”他逼到她眼前去,面目狰狞而扭曲:“那是谁?陈元是个什么鬼东西?你说!你说!”

  “就是那个歌手!你见过的那个歌手!”碧菡哭着,在这种逼问下完全崩溃了。她神经质的大哭大嚷起来:“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才满意,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才能对我放手,那么,我告诉你吧!是陈元!那个歌手!他是我的男朋友,爱人,丈夫,随你怎么说都可以!我已经和他同居三个月了!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吧?满……”

  “啪”的一声,他重重的抽了她一下耳光,她惊愕的停了口。他站起身来,匆忙的穿好衣服,他的脸青得怕人,眼睛血红。回过头来,他把那包烟扔在她脸上,哑着喉咙说:

  “你这个——标准的贱货!”

  她呆着,傻愣愣的坐在床上,头发零乱,被单半掩着裸露的身子,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她不说话,也不动,像个半裸的雕像。他望着她,目眦尽裂。

  “天下居然有像我这样的傻瓜,来哀求你回去!”他咬牙切齿的说:“好吧,你既然已经是职业化的风尘女子,告诉我,刚刚的‘交易’,我该付多少钱?我不白占你的便宜!”从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他也不管数字多少,就往她劈头扔去,钞票散了开来,撒了一床一地。他恨声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来找你麻烦了!再也不会了!如果我再来找你,我就是混帐王八蛋!”说完,他打开房门,直冲了出去。碧菡跪在床上,伸出手去,想叫,想喊,想解释,但是,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房门已经“砰”然一声阖拢了。

  她仍然跪在那儿,对房门哀求似的伸着手,终于,她的手慢慢的垂了下来。低下头,她看着床上的钞票,身子软软的倒下去,她的面颊贴着棉被,眼睛大睁着,泪水在被面上迅速的泛滥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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