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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在水一方》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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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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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我整夜守护在小双的病床前面。本来该请特别护士,但是,家里一时凑不出太多的钱,又怕以后还要付钱,我说能省的就省了,反正我放心不下,不如在这儿权充特别护士。奶奶年事已高,到夜里九点多钟,我就逼着妈妈和她回去了,诗尧在这儿也是白费,何况,一个大男人在病房里,又有诸多不便,于是,妈妈强迫的、命令的拖着他一起走了。雨农去找卢友文,始终还没有找来。

  晚上九点钟左右,小双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呻吟呼痛,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止痛针,显然那针药有极大的镇定作用,小双就此沉沉睡去。血浆瓶子已经换成了生理食盐水,始终不断的在注射,护士每两小时来量一次血压,告诉我说,血压已经升了上去。大概,她这条小命是保住了。

  我就这样坐在病床前面,望着那好小好瘦的小双,心里徊转着上千上万种念头,想着她第一次来我家的情形,第一次见卢友文的情形,草率的结婚,和陋屋里的蜜月。小双,如果按命运来说,她的命岂不是太苦!

  到了下半夜,小双又开始睡不安稳,由于麻药的关系,她一直呕吐,一直呻吟,我拉着她的手,喃喃的安慰着她,于是,她张开眼睛迷蒙的看着我,低喊着:

  “诗卉!”“小双,”我握紧她的手。“你很痛吗?要不要叫医生来?”

  “不,不要。”她轻声说,眼光在病床周围搜寻着,似乎在找什么人。于是,我说:

  “奶奶和妈妈先回去了,她们明天一早就会来看你!”

  小双点点头,没说什么,我觉得,她找的未见得是奶奶和妈妈,就忍不住又说:“雨农去找卢友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找到现在还没找来!不过,雨农在你家里,已经留了条子了。”

  小双睁眼看看我,她的眼光好怪异、好特别、好冷漠,使我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她把头转向一边,阖上眼睛她又昏昏睡去了。凌晨两点钟,忽然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护士来看情况,只说了声“进来”。门开了,竟是雨农和卢友文!我跳了起来,慌忙把手指压在唇上,表示“噤声”。雨农悄然的把我拉向一边,我阖上房门,雨农低问:

  “怎样?”“没死。”我简单的说,不知道胸中的一腔怨气,是该对谁而发。转头看卢友文,他满头乱发,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下巴上全是胡子渣儿。穿着件破旧的牛仔布夹克,一身的潦倒相,满脸的狼狈样儿。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卢友文何处去了?当初那个漂亮潇洒的卢友文何处去了?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坐了十年监牢,刚出狱的囚犯。

  他直接扑向床边去,在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以前,他已一把握住了小双那放在被外的、苍白的小手。然后,他喊着:

  “小双!”小双被惊醒了,她迷糊的张开眼睛来,微蹙着眉梢,她困惑的、迷茫的望着眼前的人。卢友文扑过去,坐在床沿上,他弯腰望着她。沙嗄的、急促的、哽塞的,他不停口的叫着,语无伦次的说着:“小双!小双!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该下地狱!小双!你好吗?你疼吗?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我配不上你,我让你受罪,我让你吃苦,我不是人!……”小双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轻轻的把手从卢友文手中挣脱出来,转头叫我:“诗卉!”我立刻走过去,问她要什么。

  “让他走开好吗?”她有气无力的说:“我好累,我好想睡。”她闭上眼睛,一脸的疲倦和不耐。

  我拉了拉卢友文的袖子:

  “你做做好事,卢友文,”我说:“你现在不要打扰她,让她睡一睡,她刚刚动过大手术,才从鬼门关回来的呢!你有话,等她睡醒了再说。”卢友文痛苦的瞅着我,又转头去看小双,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急着诉说。但是,小双的眉头蹙得紧紧的,眼睛紧闭着,苍白的小脸上一片冷漠。那样子,是什么话也不想听,也不要听的。卢友文叹了口气,仍然扑在那儿不肯离开,只是苦恼的、痛楚的凝视着小双。我死命的扯着他的衣服,对他说:“你到那边去坐着吧!你没看到她手腕上绑着针管吗?你在这儿只会碍事。要不然,你先去婴儿室,看看你的女儿吧!”

  一句话提醒了卢友文,他抬头看我:

  “那孩子——好吗?”“很不错,”我憋着气说:“这样危险的情况中,抢救出来的孩子,将来一定命大。”

  卢友文用充满内疚和自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就站起身来,走出病房去看他女儿去了。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雨农对我摇摇头,低声说:“别再骂他了,一路上,他自怨自艾得就差没有跳车自杀了!”“我听多了他的自怨自艾,”我说:“我也不相信他会跳车自杀。你——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赌场吗?”

  雨农望着我,他眼中有着惊悸的神情。

  “你不会相信有那种地方,诗卉。”他说:“那是一间工寮,换言之,是一群工人聚集的地方,我原以为是什么公寓,铺着地毯,有豪华布置,完全错了。那儿是公司的工人宿舍,他们聚集着,满屋子的烟味、酒味、汗味、霉味……如果你走进去,你准会吐出来。他们有的在掷骰子,有的在赌梭哈,有的在推牌九,别看都是工人,大把大把的钞票就在满屋子飞着。而且,世界上顶下流顶肮脏的话,你都可以在那儿听到。至于挖着鼻孔、扳着脚丫子的各种丑态,就不用提了。”

  我愕然瞪着雨农,不信任的问:“他何至于堕落到如此地步?又何至于去和工人聚赌?我还以为……他不过是和同事打打麻将呢!”

  “他说,他是去找灵感的,他想写一篇《赌徒末日记》,他最初去,人家邀他参加一个,他参加了,从此,就被‘魔鬼附了身’,他每赌必输,于是又加上了不服气,他总认为下一次可以赢,就一路赌下去,这样越陷越深,就不能自拔了。据我看……”他沉吟了一下。“那些人是在‘吃’他。”

  “吃他?”我不懂了。雨农正要再解释,卢友文回来了,雨农就住了口。卢友文看了看床上的小双,她似乎又进入沉睡状况了。他再转头望着我,低声说:“我隔着玻璃看了,那孩子好小,不是吗?”

  “你希望她有多大?”我没好气的说:“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能有六磅重,已经很不错了!”

  卢友文不说话了,在椅子里坐下来,他用手抱住头,又是那股痛苦得快死掉的样子。我瞪着他,心里憋着一句话,是怎么样也按捺不住了。我说:

  “卢友文,坠子呢?小双的玉坠子呢?”

  卢友文抬起眼睛来,苦恼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你是当了?还是卖了?你就直说吧!”

  “输掉了。”他说。“输给谁了?”我问。“诗卉,”雨农打断了我。“现在去追问这坠子的下落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东西已经没有了!再追问也是没有了。那些工人,还不是早拿去珠宝店换钱了。”

  我瞪着卢友文,越想越气。

  “怎么会发生这件事?”我问:“为什么小双出事的时候你不在家里?你跟小双打架来着,是不是?”

  “没有打架,”卢友文低低的说:“我要她给我坠子,她不肯,我急着要去扳本,没时间跟她慢慢磨。我说只是跟她借用,会还她的,她还是不肯。我没办法,就去她脖子上摘,她躲我,我拉着她……”“把坠子硬从她脖子上扯下来,是不是?”我像个审犯人的法官。“你把她脖子都拉破了,你去看看,她脖子上还有一条血痕呢!”卢友文把头埋进手心里,声音从手心中压抑的透了出来:

  “我不是人,我是禽兽!”

  我继续瞪着那个“禽兽”:

  “后来呢?”我问。“我拿了坠子就跑,她在后面追我,然后,她摔倒了,我没有在意,就走了。我怎么知道她这一摔会摔出毛病来?她以前又不是没有摔过跤,也没出毛病,她是很容易摔跤的。”

  我气得头发晕,他眼见她摔倒,居然置之不顾,仍然去赌他的钱。如果小双不机警,找邻居帮忙,岂不是死在那小屋里,都没有人知道?假若这一摔竟摔死了,我不知道在雨农的法院里,会不会判决这种丈夫为“杀人罪”。凝视着卢友文,我明白,他一定还隐瞒了若干细节,小双准是在争夺坠子时就已经受了伤,动了胎气,再一摔,才会那么严重。我很想把卢友文从头到脚的臭骂一顿。但是,雨农一直对我摇头使眼色,卢友文又痛苦得什么似的,我就只好气冲冲的走开,去照顾小双了。天亮时,小双醒了,睁开眼睛来,她不安的望着我,微弱的说:“你一夜都没睡吗?诗卉?”

  “不要紧,小双,”我笑着说:“以前我们两个常常一聊就是一通宵,你明知道我是夜猫小子!”

  卢友文走过来了,坐在床边上,他重新抓住小双的手。现在,小双是清醒的。“小双!”他哀求的看着她。“原谅我!”

  小双把头转向床的另一边。

  “诗卉,”她说:“孩子好吗?”

  “很好,”卢友文很快的接口:“我已经去看过了,他们不许我进去,只抱到玻璃窗那儿,让我隔着玻璃看。小双,”他柔声说:“从此,我是父亲了!你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从头做起……”小双望着我,脸上毫无表情。

  “诗卉,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医生,我可不可以拒绝某些干扰?雨农,”她看到雨农了,就又转向雨农;“帮我一个忙,让这个人出去,好不好?”卢友文在床前面跪下来了,他把头扑在小双的枕边,激动的、痛楚的、苦恼的喊着:

  “小双!小双!求求你,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小双,你一向是那样善良那样好心的!你一向都能原谅我的过失的,你就再原谅我一次吧!我发誓再也不赌了,我发誓从此做个好丈夫!我要写作,这次是真的写,不再是只说不做!诗卉和雨农在这儿,他们做我的证人!小双,你好心,你仁慈,你宽宏大量,你……你就原谅我吧!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不,不,现在还有孩子,我只有你们两个,你们就是我的世界!以后,我要为你们活着,为你们奋斗,为你们创一番事业……”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双已转过身子去,伸手就按了床头的叫人铃。立即,护士来打门了,卢友文可无法继续跪在那儿,他慌忙跳起身子,脸上是一脸的狼狈与尴尬。护士走了进来,笑嘻嘻的问:“有什么事吗?”小双指着卢友文,苍白的面庞上一片冷漠与倨傲,使我想起她第一天,穿着全身黑衣,站在我家客厅里的那种“天地与我何关”的神情。在那一刹那间,我明白了,当人悲痛到极点的时候,一定会变得麻木和冷漠的。

  “小姐,”她对护士说:“请你让这个人出去!”

  护士呆了,她看看我们,一股莫名其妙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雨农立刻走上前去,拉住卢友文,打圆场的说:

  “好了,友文,你就过来坐着,别说话,也别吵着小双,让她好好休息,好吧?”卢友文无可奈何的折回到旁边,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托着下巴,愣愣的发呆。雨农对护士小姐使了个眼色,摇摇头,那小姐显然也明白过来,知道是夫妻在闹别扭。就笑了笑,搭讪着走过去看了看生理食盐水的瓶子,又量了量血压,回头对我们说:“很好,她恢复得满快呢!”

  护士走了,我们三个人就都静悄悄的待在那病房里,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夜没有睡觉,雨农已经有点摇头晃脑。但是,我们谁也不敢离开,因为,小双一脸冷冰冰,一脸倔强,我们生怕一离开,他们夫妻会再吵起来。对小双而言,现在实在不能再生气或激动了。

  雨农推了一张躺椅,要我躺上去休息休息,经过一日一夜的折腾,我躺上去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身上盖着毛毯,奶奶正冲着我笑呢!我坐起身来,发现雨农已经走了,卢友文还坐在他的老位子上发呆。奶奶却精神抖擞而笑容满面:“诗卉,银行里,你妈已经打电话帮你请了假了,所以你不必着急,现在奶奶来接你的班,你可以回去睡觉了!雨农那孩子,我已经赶他回家了。”

  我刚睡醒,精神倒满好的,一时也不想回去。看看小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那儿想些什么。奶奶笑着走过去,拿出一把梳子,她笑嘻嘻的梳理着小双的头发,一面说:“把头发梳好,洗个脸,心情就会好多了。奶奶已经问过医生,他说你拆了线,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啊,了不起在医院里再住一星期,就可以抱着小娃娃,回呀回娘家了。”

  奶奶的好心情使我发笑。望着小双,她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她的眼睛静静的、坚决的看着奶奶。

  “奶奶!”她叫。“嗯?”奶奶应着,用橡皮筋把她的长发束了起来。

  “这次我动手术,花了你们很多钱吧?”“嗳哟!”奶奶喊:“什么‘我’啊,‘你们’啊,你算是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了,是不是?我跟你说啊,小双,医药费不要你操心,咱们朱家还拿得出来,你如果疼奶奶,你就给我快一点好起来,让奶奶看到你们一个个健健康康的,奶奶也就心满意足了。”“奶奶,”小双那一直冷冰冰的脸孔,现在才有点融化了。她瞅着奶奶,声音里带着祈求:“我出院以后,要一个人租间房子住……”“胡说八道!”奶奶说:“照迷信啊,你出了院还在坐月子,也不便住到朱家去……”我心里有数,奶奶才不那么“迷信”呢!她所顾虑的,不过是小双正在和卢友文赌气,而我家里偏偏有那样一个痴得可怜的哥哥!如果把小双接回我家去,还不定要闹出多少事故来呢!奶奶转着眼珠子,继续说:

  “……所以呀,你出了院就乖乖回家去,奶奶搬过去陪你,帮你照料小娃娃,一直到你满月为止,怎么样?”

  “我不!”小双坚决的说:“我再也不回那个家!奶奶,我现在是真正的没有家了!”小双的声音里,充满了令人心酸的凄凉。“别瞎说呀!”奶奶嚷着:“你算是瞧不起奶奶吗?奶奶早说过了,你是我的第三个孙女儿,原来……原来……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奶奶哇!”

  “奶奶!”这一下,小双的眼泪滚滚而下了,她顿时泣不成声。“奶奶,你怎么这样说?我………我………我对不起你,奶奶!我………我弄丢了那玉坠子,你那样郑重的交给我的。我………我根本没有脸见您了!”

  “嗳哟!”奶奶故作轻快的嚷,但是,她的眼圈也红了,眼眶里也涌上了眼泪:“快别这样傻,小双!那坠子只是块石头,有了不嫌多,没有不嫌少。奶奶给你的时候,原想让你戴着避避邪,如果因为这坠子,你反而闹了个夫妻不和,家庭分散,那岂不是给你招了邪来了吗?这样说来,那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了,既然不吉利,丢了也算了。难道还真为一个坠子伤心吗?”“奶奶,你不知道,”小双泪下如雨,声音呜咽着,枕上立即湿了一大片。“那坠子对于我,代表的是一个家庭的温暖,一个祖母的爱心,它……它不是一块石头,它是一件无价之宝呀!”“哟,别哭别哭”奶奶用一条小手绢,不住的擦拭小双的泪痕,而她自己脸上,也已经老泪纵横了。“小双,快别哭了,在月子里,哭了眼睛会坏的!小双,奶奶绝不会因你丢了一个坠子,就少疼你几分呀!小双,瞧,你再要招惹得奶奶也哭起来了!”说着,奶奶转头去望着卢友文。在奶奶和小双这一段谈话里,那卢友文就一直垂头丧气的坐着。奶奶擤擤鼻子,提着嗓子喊:“卢友文!你还不给我过来!”

  卢友文低着头走过来了。奶奶望着他,命令的说:

  “快给你太太赔个不是吧!你差点把我这个小孙女儿的命都送掉了!”小双把头转开去,含泪说:

  “奶奶,我再也不要见他了!我永远不要见他!我……我……我要和他离婚!”

  我们都愣了,奶奶也愣了,这是小双第一次提“离婚”两个字。显然,卢友文也惊呆了,他愕然的瞪着她,半晌,才恳切的开了口:“小双!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只求你别再提分手和离婚的话!我尽管有千般不是,尽管做了几百件对不起你的事,但是,请你看在我们孩子的面子上吧!别让她刚刚出世,就面临一个破碎的家庭!请你,看在那小女儿面子上吧!”说实话,卢友文这篇话倒讲得相当动人,连我的鼻子都酸酸的,眼睛里也湿漉漉的了。小双呢?再倔强,再忍心,也熬不住了,她又哭了起来,泪水从眼角迅速的溢了出去,流到耳朵边和发根里去了。奶奶慌忙弯下身子,不住的帮她擦眼泪,一面唏哩呼噜的擤着鼻子,一面用哽塞的声音说:

  “不是我说你,小双。离婚两个字,怎么可以随便出口呢?婚姻是终身的事儿,当初你既然选择了他,好歹都得认了这条命!奶奶的话是老古董,可是,也是为你着想呀!孩子才出世,你是要让她没爹呢?还是要让她没妈呢?小双,不管你有多少委屈,今天就看奶奶的这个老面子,和你女儿的小面子,你就原谅了友文这一遭儿吧!”

  小双只是抽噎,哭得整个肩膀都耸动着,这样哭显然是牵扯了伤口,她不胜痛楚的用手按着肚子。卢友文趁势弯下腰去,帮她扶着身子,同时,眼眶也红了,他说:

  “小双,你听奶奶的,就原谅我这一次吧!以后,我再也不惹你伤心了,也再不会伤害你了!我要用我以后的生命,为我今天的错误来赎罪!我发誓,我会加倍爱你,加倍疼你!我会一心一意照顾你,让你从此远离各种痛苦和伤害!”

  小双一面哭着,一面抬起睫毛来望着卢友文,这是卢友文到医院以后,她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不信任你,友文,我完全不信任你!”

  “我发誓……”“你发过几千几万次誓了!”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卢友文说,祈谅的、哀恳的望着小双,经过一夜的折磨,他的面容是更加苍白更加憔悴了。下巴上,胡子参差不齐的滋生着。小双凝视着他,终于,她伸出手去,轻触着他的面颊:

  “友文,”她含泪说:“你该剃胡子了!”

  卢友文猝然把头仆在她床前的棉被里,泪水浸湿了被单。他的手紧握着小双的手。奶奶站直了身子,拍拍手,她叫了起来:

  “哎呀,我忘了,我还没有吃早饭呢,闹了这么半天,我可饿了,诗卉,你呢?”“我也饿了!”我说。“那么,我们等什么,去门口吃烧饼油条吧!”

  奶奶拉着我往门口走,到了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正色的、严肃的说:“卢友文,我告诉你,下次你敢再欺侮小双,奶奶这把老骨头,绝对不会饶过你!”

  说完,她拉着我的手,昂着她那白发苍苍的头颅,挺着背脊,骄傲的、坚定的、大踏步的往前走去。

  我们在医院的门口,一头碰到了诗尧。

  他正往医院里走去,看到我们,他站住了。他的脸色,似乎比卢友文还憔悴、还苍白。显然也是一夜未睡。他的眼睛深黝黝的,里面燃烧着痛楚和愤怒,低低的,他说:

  “小双好吗?那个丈夫在里面,是吗?他总算出现了,是吗?”他往前冲去。“我要找他!我早说过,他欺侮了小双,我会找他算帐!”奶奶一把抓住了他。“傻小子!”奶奶说:“你从小就傻,从小就执拗,从小就认死扣!到现在,三十岁了,没有一点儿进步,反而退步了!你不许进去,诗尧,假如你聪明一些,别再增加小双的痛苦!你——也别让奶奶操心。你这样不吃、不喝、不睡,对小双并没有丝毫帮助,懂吗?诗尧,”奶奶心疼的瞅着他:“跟我们去吃烧饼油条去!”诗尧盯着奶奶。“奶奶,你不会支持我。”他哑声说。

  “支持你去破坏一个家庭吗?支持你去抢别人的太太吗?”奶奶说:“你就说奶奶是个老古董吧!什么都依你,什么都支持你!这件事,不行!”诗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奶奶。

  “奶奶,你知道吗?”他咬着牙说:“我从小就傻,从小就执拗,从小就认死扣!我还会继续傻下去!在小双结婚的时候,我就发过誓,她幸福,我认命!她不幸,我不会做一个旁观者!”我惊悸的望着他。“你要做什么?”我问。“你知道的,诗卉!我不会饶过卢友文,我不会!”

  “别傻了!”奶奶说:“他们已经言归于好,你也只好认命了!”“是吗?”诗尧冷冷的问。“我会等着瞧!我会等着!”他靠在电杆木上,抬头望着医院的窗子,大有“就这样等下去”的趋势。冬季的寒风在街头穿梭,他一动也不动的站着,一任那寒风鼓动着他的衣襟。

  我和奶奶相对注视,都怔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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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双出院以后,奶奶果然遵照她在医院里的许诺,搬到小双那简陋的小屋里去照顾小双了。尽管小双坚持她不需要,尽管卢友文一再说不敢当,奶奶仍然固执的住在那儿照料一切。不仅于照料,她把她的老本儿都拿了出来,今天给小双炖只鸡,明天给小双煮猪肝汤,后天又是红枣煮莲子,忙了个不亦乐乎,私下里,她对我们说:

  “可怜哩,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如果再不照料她一点儿,她会认为整个人生都没有温暖了,人,活着还干嘛呢?何况,那个丈夫……”她四面看看,没见到诗尧,才把下面的话,化为一声叹息:“唉!”她虽没把话说完,可是,我们都了解那话中的言外之意。奶奶在小双家住了一个月,卢友文在客厅里打地铺。据奶奶说,卢友文这一个月还算很“乖”,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只是,下班后,他经常待在客厅里长吁短叹,奶奶追问他干嘛叹气,他就说什么“遭时不遇”,“有志未伸”,“时乖运蹇”,“造化弄人”,“穷途潦倒”,“命运不济”……

  “老大哇!”奶奶说:“我总说咱们家的自耕是个书呆子,生了个诗尧是个小书呆子。可是,他们说的话我总听得懂哇!那个卢友文啊,他像是按着成语大辞典在背呢!可以一小时里给你搞出几百句成语来!”

  我想,奶奶的存在,多少给了卢友文一些“监视”作用。小双这次死里逃生,也多少给了卢友文一个痛心的教训!他该从此下定决心,好好努力,来创一番事业了。也不辜负小双跟着他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

  小双的女儿取名字叫彬彬,虽然生下来的时候又瘦又小,但是,才满月她就变得又白又嫩又漂亮,一对乌黑的、灵活的大眼睛简直就是小双的再版!嘴唇儿薄薄的、小小的,总是在那儿吮着吮着。脸蛋儿红红的,小手小脚软呼呼的,摸着都舒服。小双抱着她,那份喜悦劲儿,那份满足劲儿,那份安慰劲儿,是我一年以来都没有看到的。她常凝视着孩子对我说:“诗卉,这孩子现在是我最大的寄托了。我不再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是个母亲!望着彬彬,我就是有天大的烦恼,我也把它忘了!为了这孩子,我会尽我的全力去挣扎,去改善我的生活,让孩子能活得健康、活得快乐,将来长大了,也能活得骄傲!”我没做母亲,还不太能了解小双那份强烈的母爱。但是,隐隐中,我总觉得小双的话里有些辛酸,因为她没有提到卢友文。那些日子,她又作曲又作词,常要我和奶奶转变给诗尧。她作的歌并不一定都能唱,也并不一定都能卖出去。但是,诗尧策划的综艺节目越来越多,那些歌唱出的机会就也多了。逐渐的,小双的作词和作曲竟也小有名气,价钱也抬得比较高了。有时,她会包下整张唱片来,她又很谦虚,只要公司不满意,她肯不惮其烦的一再修改。而那支“在水一方”,已经风靡一时,电视、电台、歌厅,都整日不断的唱着。其次,她作的歌里比较出名的,还有“梦”、“小路”、“三个愿望”、“云天深处”、“鸟语”……等。唱片的收入,成为小双家庭收入的一项主要项目。

  在这段日子里,我和雨农常闹别扭,因为雨农希望和我在十月里结婚,而我呢,还希望拖一段时间,雨农总是说:

  “你看人家小双,孩子都几个月了,我们还不结婚,难道要长期抗战吗?”我之所以不想结婚,主要是因为家里的气氛问题。自从小双嫁出去,诗尧就变得阴沉而孤僻,接着,诗晴再结婚,李谦也有了自己的“窝”,我们那偌大一个家庭,就突然冷清起来了。以往,每到晚上,客厅里坐着一屋子人,又谈又笑又闹的,现在,晚上来临的时候,客厅里常常只有爸爸妈妈和奶奶,三个老人家面面相对,难免有“养儿女所为何来?”的感叹。于是,我就想,能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就多待一段时间吧,反正我才二十三岁!

  家里真正成了问题人物的是诗尧,自从小双病后,他就变得更加沉默了。他绝口不谈婚事,不交女友,落落寡欢,而沉静孤独。每天,他把自己弄得忙碌不堪,公司里各种事情,只要他能做的他都做。剩下来的时间,他又忙于帮小双签合同,卖歌曲。由于歌曲的关系,他必须常常和小双见面。我衔奶奶之命,永远夹在里面当电灯泡。事实上,我不夹在里面也没关系,因为小双在诗尧面前,总是“保持距离,以策安全”的。她沉静高雅,虽然温柔细致,却总带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因而,即使诗尧有千言万语,常常面对着她,却反而化为一片沉默。奶奶和爸爸妈妈,嘴里都不说什么,但是,他们开始真正为诗尧操心和发愁了。妈妈常叹着气说:

  “难道他真预备这样打光棍打下去了吗?现在这种时代,我又不能和他谈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老观念,当然更不能提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

  “他就是被你们惯坏了,”爸爸说:“从小眼高于顶,什么女孩子都看不中意!”“算了!算了!”奶奶叫着说,别看奶奶和诗尧间隔了两代,最了解诗尧的还是奶奶。“这孩子心里够苦了,他自个儿熬着,你们就让他去吧!好在这日子总是要过去的,好的、歹的,时间都会把它冲掉的。咱们着急也没用,等着让时间来给他治病吧!”时间!时间对诗尧似乎是没用的!那晚,诗尧代小双订了一个约会,在一家夜总会里,和唱片公司的经理见面。这家公司,出版了小双许多唱片,在作曲作词方面,都有许多意见要给小双,而且,他们有意和小双签一个“基本作曲家”的长期合同。所以,这次的见面是必须的。当然,那晚我和雨农又是陪客。小双把彬彬交给奶奶,这是她第一次出席这种宴会!永远记得小双那天的打扮,她穿了件黑色小腰的曳地洋装,既简单,又大方,整件黑衣上既无镶滚,也无花样,只在脖子上挂了一串人造的珍珠项炼,项炼很长,一直垂在胸前,黑白相映,就显得特别突出和雅致。她把长发挽在脑后,梳了一个发髻,露出修长而白皙的颈项,衬托得她那张年轻的脸庞,好雅洁,好高贵,好细致。第一次看到小双这样装饰,一个小妇人!年轻的小妇人!却比少女装束的她,更具有女性的磁力。诗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几乎到达一种忘我的境界。那家夜总会的气氛很好,桌上烛光摇曳,屋顶上有许多闪烁的小灯,却隐藏在一层黑色的玻璃底下,一明一灭,闪烁得像满天暗夜中的繁星。舞池里人影幢幢,双双对对,都在“星光下酣舞着。小双沉静的坐着,和那经理谈着音乐,谈着唱片,谈着合同。那经理也恂恂儒雅,没有丝毫市侩气,很快的,他们谈完了他们的公事。那经理还有事情,就先走了一步。小双立即表示也要回去了。诗尧很快的阻止了她。

  “难得出来,你应该多坐一下!”诗尧说,语气中几乎有点命令的味道。小双看了诗尧一眼,就默默的坐了下去。这时,乐队的钢琴手忽然奏出一段柔美的音符,接着,一位男歌星走上台来,拿着麦克风,他似有意似无意的对我们的桌子微微一弯腰,就唱出了那支“在水一方”。小双呆了,她怔怔的望着诗尧。诗尧站起身来,一脸的郑重,一脸的严肃,一脸的诚挚,他深深的注视她,说:“你知道,小双,我从不跳舞,因为,我的腿有缺陷,使我觉得跳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今晚,你愿意帮助我打破这份自卑感吗?”小双的眼睛雾蒙蒙的,黑幽幽的。对于这样的一份“邀请”,她显然是无法抗拒的,何况在那支“在水一方”的歌声下!她低语了一句:“我也从没跳过舞!”“那么,让我们一起开始这个‘第一次’!”

  从不知道诗尧也这样会说话的!我愕然的望着他们,小双已站起身来,和诗尧一起滑进了舞池。我可不能坐在这儿旁观了,一阵心慌意乱的情绪抓住了我,我跳起身来,对雨农说:“我们也跳舞去!”我和雨农也卷进舞池,我故意拖着雨农舞到诗尧他们的身边,想听听他们谈些什么。可是,到了他们身边,我就更心慌了。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谈!诗尧只是紧紧的、深深的瞅着小双。而小双呢?她回视着他,眼光里含满了无奈的、祈谅的、求恕的意味。是的,他们没有用嘴谈话,他们是用眼睛来谈的!一曲既终,诗尧没有放开小双。那歌星接唱了一支“梦”。再下来,另一个歌星唱了“云天深处”,又唱了“三个愿望”、“往事”……等歌,居然全是小双的歌曲!我忽然明白过来,诗尧早已刻意安排了这一切!我望着雨农,我们都有点不安了。然后,小双和诗尧退回到桌子前来,小双面颊微红,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动。坐在那儿,她心神不安的猛喝着橘子汁。诗尧却静静的靠在椅子里,静静的燃起一支烟,静静的注视着小双。他那长久而专注的凝视显然使小双更不安了,她忽然抬起头来,望着诗尧,用不很稳定的语气说:

  “我下次要写一支歌,歌名叫‘不认识你多好’!”

  “很好。”诗尧定定的望着她。“可以有这样的句子:不认识你多好,既无痛苦也无烦恼!认识了你更好,宁可痛苦与烦恼!”小双瞪着他,长睫毛扬着,眼睛又是那样雾蒙蒙、黑幽幽的。我心里怦怦乱跳,不行,不行!我这个哥哥又在犯毛病了,在桌子底下,我死命的踢了诗尧一脚。诗尧看了我一眼,低叹了一声,他把眼光转向台上去,脸色变得十分阴沉而落寞。小双也无声的叹息了,也把眼光转到台上去。台上,一个女歌星正在唱着:

  “这正是花开时候,露湿胭脂初透,爱花且殷勤相守,莫让花儿消瘦!……”

  于是,我忍不住,也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夜,从夜总会出来,我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私下里,我对雨农说:

  “我有个预感,这样发展下去,总有一天要出事!”

  是的,我的预感并没有错误,仅仅隔了两个星期,事情就发生了!发生得那么突然,那么惊天动地!

  那天晚上,诗尧说是要去看小双,说是有“要事”要和小双商量。我说,不如让我做代言人吧!诗尧却固执的不肯,他阴沉沉的对我说,他保证不犯毛病,保证不出错,保证不说过火的话,保证不和卢友文起争执,也保证心平气和,甚至于:“除了正事以外,我不说话,把自己当哑巴,这样总行了吧?”“你听,”我咬着牙说:“只是想见小双,是不是?什么要事不要事,都是藉口,是不是?”

  “诗卉!”诗尧恼怒的叫。“我想我有权利见小双,用不着你来批准的!”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我慌忙叫住了他,怕他闯祸,怕他出毛病,那晚,我和雨农陪着他,三个人一起去了小双家。我却怎么样也料不到,防范备至,这一去,仍然引起了一场绝大的暴风雨!

  是小双来给我们开的门,看到我们,她脸上立刻闪过一抹喜悦的光芒,显然,在我们来以前,她是相当寂寞的。她眼底眉梢,浑身上下,都带着寂寞的痕迹。我立刻猜想,卢友文一定不在家!小双把我们延进客厅,她的眼光只和诗尧悄然接触了一下,就很快的掉开了。她让我们在客厅里坐着,给我们倒了茶。然后,她抱出小彬彬来,给我们每一个人看,像在展示一件无价之宝,那五个月大的小家伙,已经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像妈妈了。她眼珠子骨溜骨溜的转着,嘴里咿咿唔晤的,小手小脚,不住舞着踹着。雨农羡慕得什么似的,转过头来,他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说:

  “什么时候,我们也养这样一个娃娃啊?”

  我在他胳膊上死命一拧,拧得他直跳起来。我看看屋内,实在按捺不住了,我问:“卢友文不在家吗?”“在。”意外的,小双说着,对屋里望了一眼。“在睡觉呢!”

  我看看手表,晚上八点钟,睡的是那一门子觉?我不好问什么,小双抱着彬彬进去了,我们听到她在屋内低声说着什么,好像是劝卢友文出来,卢友文在叽咕着,小双又很急促的说了几句话,于是,卢友文的声音抬高了一些,恼怒的、不耐的低吼着:“你不知道我在想故事吗?你不知道我身体不舒服吗?你的客人,你去应酬,我在场岂不是碍你的事?”

  小双又低声说了几句,接着,卢友文大叫了起来:

  “面子!面子!面子!面子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东西!我为什么要顾全你的面子?你顾全过我的面子没有?”

  我和诗尧、雨农,大家交换了一瞥,看样了,我们来得又不是时候。诗尧的脸色难看得到了极点,使我不得不对诗尧警告的摇头。大家正尴尬着,小双出来了。她的眼睛乌黑,而神情木然。她的背脊挺得很直,头抬得很高,似乎已经忍无可忍,她很快的说:“对不起,我家的天才作家正躺在床上等诺贝尔文学奖从屋顶上掉下来,所以,他没有时间出来招待你们了!”

  她这几句话说得很响,这是我一生听到小双说的最刻薄的几句话。但是,想到她那个卢友文,和他的“天才”、“写作”、“诺贝尔”,我就觉得,再也没有什么话,比这几句更“恰当”,更“写实”的了。

  小双这几句话才说完,“砰”的一声,房门开了,卢友文上身只穿了一件汗背心,从屋里直冲了出来。我们都不自禁的一凛。我想,怎么这么巧,只要我来,他们家就要出事。卢友文看也不看我们,他一直冲向小双,用手指着她,他气冲冲的、脸色发白的说:“你是什意思?你说!你说!”

  小双的背脊挺得更直,头抬得更高,她那倔强的本能又发作了。她的面容冷冷的,声音也冷冷的:

  “我说的不是实情吗?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等着诺贝尔文学奖,小日本是什么东西?川端康成是什么东西?只要你卢友文一展才华,诺贝尔还不是手到擒来!可是,你躺在沙发里等诺贝尔,躺在床上等诺贝尔,从来没写出过一本著作!所以,我想,诺贝尔准在咱们屋顶上蹲着呢,总有一天蹲不牢,就会从屋顶上摔下来,正好摔在你怀里,让你无巧不巧的去抱一个正着!”卢友文走上前来,他的手重重的搭在小双的肩上了,他的身子又高又大,小双又瘦又小,他用力捏紧小双的肩膀,小双不自禁的痛得缩了缩身子。一时间,我以为他要打小双,就吓得我直扑了过去,嚷着说:

  “好了!好了!别吵了!卢友文,我们难得来,你们夫妻不要尽吵架!”卢友文把小双重重一推,小双一直退到屋角去才站牢。卢友文掠了掠头发,打鼻子里哼着说:

  “我不和你女人家一般见识!”

  “当然哩!”小双幽幽然的接了口:“你是男子汉,你是大丈夫,你是一家之主,你能干,你精明,你何必和我这个弱女子计较!”卢友文脸色大变,眉毛迅速的拧在一块儿。回过头去,他紧盯着小双,两只手握着拳,他压低了嗓音,威胁的说:

  “小双,你别逼我!我告诉你,我最讨厌男人打女人,可是,有些女人生得贱,就是要讨打!你别以为诗卉他们在这儿,我就不敢动你!你再这样夹枪带棒的明讽暗刺,我不会饶过你!”我眼看情况越闹越严重,心里急得要命。而诗尧,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光恶狠狠的盯着卢友文,那神色实在让我提心吊胆。正好这时小彬彬在屋里哭了起来。我就推着小双,急急的说:“去吧!去吧!孩子在哭呢!去抱孩子去!”

  我把小双连推带拖的拉进了卧室,一面对雨农直使眼色,要他安抚卢友文,也防范诗尧。到了卧室里,小双像个机械人般走到小床边,抱起彬彬来,她机械化的给她换了尿布,又机械化的冲了奶粉,一声不响的饱孩子吃奶。我在旁边看着她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双的一对眼睛只是直勾勾的瞅着孩子发怔。我听到客厅里,卢友文的声音在说:

  “她……太藐视人了,自己能赚两个臭钱就瞧不起丈夫了。你们看过这样盛气凌人的妻子吗?我告诉你们,早知道娶了太太要受这种罪,我还是当一辈子光棍好!”

  “嗯……哼!”诗尧在重重的咳嗽。

  “算了!算了!”雨农立刻打着哈哈。“那一家的夫妻不闹个小别扭呢?又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别认真吧!”

  “我告诉你们,”卢友文的声音又高又响:“我算倒了十八辈子楣了!雨农,我们是一块儿受军训的,你说,我对文学方面有没有天才?有没有造诣?退役之后,我原想什么事不干,专心写作,饿死都没关系,只要能写出不朽的作品,对不对?你能说我没有抱负?没有雄心吗?可是,我倒楣,倒了十八辈子的楣,碰到了这个杜小双,用婚姻这把枷锁把我一把锁住,我一时糊里糊涂,就掉进婚姻的陷阱里去了。然后她逼了我去上班,去工作。为了养活她,我只好做牛做马,上班下班之余,我还有精力写作吗?累都快累死了!她不知体贴,反而说起风凉话来了。说我不事振作,说我不知努力,说我只说不做!其实,我就是被她害了!如果没有她,我早已拿到诺贝尔奖了,还等到今天吗?她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她就是谋杀了我的才华的那个刽子手……”他继续往下说,许多不可置信的话,都像流水般倾倒了出来。

  小双听着,直直的站在那儿,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像,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扶着奶瓶的手,却开始簌簌的发起抖来,她的眼睛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又深邃又迷蒙又古怪。我被她的神态吓住了,心里却在气雨农,他怎么不打个岔呢?他怎么由着卢友文的性子让他往下说呢?我又担了一百二十个心,怕诗尧会突然爆发起来,那就不可收拾了。就在我干着急而又无可奈何的时候,孩子倒一边吮着奶嘴,一边睡着了。小双又机械化的放下了奶瓶,俯身对那张小床怔怔的望着。接着,她回过头来,我不禁吓了一大跳,因为她的脸色,就像那天进开刀房时一样,煞白煞白。她伸手抓住了我,我才发现她的手指冰冷冰冷,浑身都抖成了一团。我不由自主的用手抱住了她,急急的问:“小双,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小双把头倚在我肩上,她的声音低而震颤:

  “诗卉,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不知道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每天和自己挣扎,问自己是不是该自杀!如果不是有彬彬,我想我早已死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慌忙说:

  “小双,你可别傻,别傻,别傻呵!”我一急就结巴嘴。“卢友文是在说气话,他不是真心,真心,真心呵!他平常对你不是也挺好,挺好的吗?”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小双低语。“每次要离开他,他就对你下跪发誓,两分钟以后,他又趾高气扬了!一会儿他说你是他的命根子,一会儿他说你是他的刽子手!世界上怎会有这种人呢?诗卉!诗卉!”她看看我,眼睛好黑、好深。神情好冷、好苦、好涩。“告诉我,我嫁了一个怎样的丈夫?你告诉我,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

  外面屋里,卢友文还在继续嚷着:

  “……当一个有志气的男人,成为一个虚荣的女人的奴隶以后,他还能做什么?他就钻进了坟墓……”

  “住口!”终于,诗尧还是爆发了,他大吼了一声,喉咙都哑了:“不要侮辱小双!卢友文!我对你们的情况太清楚,上班养家,是你理所应该!何况,小双赚的钱比你多……”

  “哈哈!”卢友文大笑了起来,笑得古怪,笑得我浑身都紧张了起来。“赚钱!赚钱!哈哈!你们倒都是金钱的崇拜者!很好,很好……”他冷笑了一阵,从齿缝里说:“你既然提到这件事,我们倒需要好好谈谈了。我问你,朱诗尧,小双能有多大能耐?什么作曲喽作词喽,是天知道的鬼打架的东西!你居然有本领带她推销掉!你利用职权作人情,她是见钱眼开,有钱就要!你们之间到底在搞些什么?听说你们在夜总会里跳贴面舞,我卢友文大概早就戴上绿帽子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听到“砰”然一声大响,我一急,就冲开房门,跑到外面去。正好一眼看到诗尧的拳头从卢友文的下巴上收回来,而卢友文往后倒去,碰翻了桌子,撒了一地的稿纸、墨水、原子笔、茶杯碎片……小双也冲出来了,却瞪大眼睛呆站在那儿。我大叫着:

  “哥哥!”诗尧满脸通红,眼睛瞪得直直的,鼻子里呼呼的直喘气,我从没有看到他气成这样过。雨农赶了过去,拦在他们两人的中间,焦急的喊:“这是怎么了?有话大家好好说,怎么动手呢?”

  诗尧指着卢友文,大声叫:

  “我早就想揍他了!和这种没有人性的疯狗,还能说话吗?你看过人和疯狗去讲理的事情吗?”

  卢友文从地上爬起来了,他的眼睛也直了,眉毛也竖起来了,脸色也白了。他一步步的走向诗尧,咬牙切齿的、语无伦次的乱骂着:“朱诗尧,你要动手,我们就来动个痛快!我也早就想揍你了,不过可怜你是个跛脚残废,只怕我一根小指头,就把你打到阴间去了!今天,你帮小双抱不平,我和我太太吵架,居然要你来抱不平!你喜欢小双,你为什么不娶她当老婆呢!你不需要养太太,却可以和她跳贴面舞,你们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清楚得很呢……”

  诗尧狂怒的大吼了一声,扑过来,他一把拉开了雨农,对着卢友文又挥出了第二拳,这次,卢友文已经有了防备,他用手臂格开诗尧,立即重重的反击过去,顿时间,两人就翻天覆地的在房里大打起来。桌子倒了,椅子倒了,茶几倒了,水瓶砸了,茶杯砸了,台灯砸了……我叫起来:

  “哥哥!卢友文,你们都疯了!雨农,你拉住他们呀!你呆了吗?你傻了吗?……”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声、叫声、打斗声、东西砸碎声……这些声音显然惊醒了刚刚入睡的彬彬,她开始在室内“哇哇,哇哇”的大哭起来。雨农跑过去,一会儿抱住这个,一会儿又抱住那个,他绝非劝架的能手,因为我亲眼看到,他自己挨了好几拳,被打得“嗳哟,嗳哟”直叫。

  就在这房里乱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看到小双,她始终就像一具石膏像一般挺立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身子一动也不动,脸色仍然煞白煞白。当彬彬放声号哭的时候,她才像是忽然惊醒了过来,她侧耳倾听,脸上有种好奇异的表情,这表情惊吓了我,我走过去,摸着她的手叫:

  “小双!”她看着我,仿佛并不认识我,她低语了一句:

  “孩子在哭呢!”“是的,孩子在哭,”我慌忙说:“你进去吧,你进去看着孩子吧!”他望着那滚在地上,打成一团的诗尧和卢友文。

  “他骂他是残废,”她说,声音低柔而清晰,好像她在研究什么深奥的问题。“你告诉诗尧,跛脚并不是残废,思想肮脏,行为乖僻,不负责任才是更大的残废!他——友文,才是真正的残废!”听到小双这几句话,诗尧忘了打架,坐在地上,他惊愕而激动的望着小双,仿佛她是个至高无上的神祗。卢友文却像只疯虎,他继续对诗尧冲去,但是,他被雨农死死的抱住了,于是,他开始破口大骂:

  “小双!你为什么帮他?你爱他为什么要嫁给我?我卢友文倒了十八辈子楣,才会上当娶你!你扼杀了我的前途,你剥夺了我的幸福,你弄脏了我的名誉,你陷害了我,使我无法成功,你是刽子手!刽子手!刽子手……”

  小双侧耳倾听。“孩子在哭呢!”她又说了一句。接着,她低声细语:“这日子还能过吗?”转过身子,她走进屋里去了。

  这儿,卢友文继续在那儿狂怒的乱叫乱骂,给小双定下了几百条罪名,他那样激动,使雨农不敢放手,只是死命抱着他,一面语无伦次的劝解,诗尧继续坐在地板上发愣,我继续在那儿手足失措……就在这时,忽然间,我看到小双手里抱着孩子,从屋内直奔出来,像一阵旋风一般,她飞快的跑向大门口,我愣着,一时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我就大叫了起来:“小双!去追小双!雨农!你快去追小双!”

  雨农放开卢友文,直奔向大门口,诗尧也跳了起来,飞奔着追过去,我也跑出去,一刹那间,我们三个都冲出了大门,但是,小双已抱着孩子,跑了个无影无踪。有好几辆计程车,正绝尘而去。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坐计程车走了。我们全呆了。“小双,”我喃喃的说,头晕而目眩:“快去找她!快去追她!她……她……她……”我说不下去,心里却有最最不祥的预感。诗尧瞪了我几秒钟,然后,他掉转头,飞快的、盲目的对街头冲去,瞬时间就冲得不见身影了。

  回过头来,我一眼看到卢友文,他也到门口来了,扶着门框,他对巷子里伸头遥望着。他那趾高气扬的神态迅速的消失了,相反的,一阵沮丧和痛楚就飞上了他的眉梢。他瞅着我,苦恼的、自责的、焦灼的、喃喃的说:

  “我是怎么了?诗卉?一定是鬼迷了我的心窍,我并不是真要说那些话!一定是鬼迷了我!小双,她真傻,她明知道我的脾气,我是有口无心的!雨农,我疯了,我该下地狱,我不是真心要骂小双,我爱她,我真的爱她……”

  雨农看了看他,揽着我,说:

  “我们走吧!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去设法找小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30
19



  深夜,我们全家都坐在客厅里。

  小双始终没有找到。诗晴和李谦也闻讯而来,李谦主张报警,然后又自动去派出所查交通案件,看有没有出车祸。雨农去警察总局查全台北旅社投宿名单,看她会不会隐藏在那家旅社里。诗尧最没系统,他从小双家门口跑走了之后,就每隔一小时打个电话回家,问小双有没有消息。我在电话里对他叫着:

  “你在干什么?”“找小双。”“你在什么地方找小双?台北这么大!”

  “我在桥上,”他说:“我每一个桥都跑,我已经去过中正桥、中山桥、中兴桥……”

  “你到桥上去干什么?”

  “她会跳河!”他颤栗的说:“记得‘在水一方’那支歌吗?我有预感她会跳河!”诗尧挂断了电话,我坐在那儿发起呆来。我几乎可以看到我那傻哥哥正在一个桥又一个桥的找寻着,在夜雾里找寻着,在水一方找寻着。在水一方!在水一方!“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傍水而居!……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我暗中背诵着那支歌的歌词,想着她第一次弹琴唱这支歌的神态,猛然间,我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诗尧的“预感”,很可能成为“真实”。

  十二点半,李谦第一个回家,摇摇头,摊摊手,他表示一无所获。一点钟,雨农回来了,他已查过所有旅社名单,没有小双投宿旅社的记录。一点半,诗尧拖着疲惫的脚步,带着满脸的凄惶和憔悴,也回来了。坐在椅子里,他燃起一支烟,不住的猛抽着,弄得满屋子烟雾。

  “我找过每一座桥,”他说:“桥上风好大,雾好浓,夜色好深,她……她能去那里?”他闭上眼睛,用手支住额,我忍不住伸手去按在他手腕上。

  大家都坐在那儿,谁也不能睡,谁也不愿去休息,屋里的气氛是沉重的、忧郁的、凄凉的。半晌,奶奶开了口,她轻叹一声,说:“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在医院里,我就该做主,让他们离了婚算了。”“都是自耕,”妈妈怪起爸爸来:“你尽夸着那个卢友文,什么年轻有为啊,什么有见识,有天才,不平凡啊,弄得小双对他动了感情。现在怎么样?我们救人该救彻底啊,这一下,是坑了小双了,还不如当初,别把她从高雄带来!”

  “心珮,你这话才怪呢!”爸爸也没好气的说:“难道你当初没夸过卢友文?”“这事怎么能怪妈妈爸爸呢,”诗晴慌忙说:“丈夫是她自己找的呀,人是她爱上的呀,如果卢友文不好,也是她走了眼了!”“谁没走眼呢?”雨农闷闷的说:“谁不觉得卢友文是一表人才、满腹学问!这,就叫做联合走眼!”

  “唉!”奶奶叹口气:“卢友文能言善道,神采飞扬,谁会知道他是这样不讲理的呀!这真是合了那句俗话了:满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找丈夫,还是找老实一点的好,最起码不会乱晃荡呀!”我们的谈话,于事完全无补,不管大家讲什么,小双仍然是踪迹全无。李谦已在各警局和派出所,留下了电话号码,请他们有消息就通知我们,可是,电话一直寂无声响。诗尧闷不开腔,只是猛抽着烟,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和卢友文打架的伤痕。雨农的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劝架的伤痕。时间越流逝下去,我们的不安也就越重,不祥的感觉也就越深。起先大家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讨论着,后来,谁也不开口了,室内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窗外的夜风,不停的叩着窗棂,发出簌簌瑟瑟的声响。

  忽然,李谦打破了寂静:

  “那个卢友文呢?他在干什么?会不会小双已经回去了?你们想,她除了这里之外,无亲无故,手里又抱着个半岁大的孩子,她能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在街上兜了一圈,气消了。想想丈夫还是丈夫,家还是家,就又回去了。要不然,那卢友文也该到处急着找人呀,他怎么会这么沉默呢!”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大家,想想看倒也言之有理。雨农立刻跳起来说:“我去卢友文家看看!”

  雨农去了,大家就又抱起一线希望来。奶奶急得只念佛,祷告小双已平安回家。在等待中,时间好像过得特别缓慢,每一分钟都像一年般长久。终于,在大家的企盼里,雨农回来了。一进门他就摇着头,不用他开口,我们也知道又一个希望落了空。诗尧按捺不住,他吼着说:

  “那个卢友文呢?他在干什么?”

  “坐在屋子里发呆呢!”雨农说:“在那儿怨天怨地怨命运,怨神怨鬼怨自己,怨了个没完!我问他找不到小双怎么办?他就愁眉苦脸的说:我倒楣罢咧,人家娶太太图个家庭享受,我娶太太所为何来?”诗尧跳了起来:“我再去揍他去!”我把诗尧死命拉住:“就是你!”我说:“如果你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去和小双商量,也不会闹出这么件事来!”

  “我是有要紧事呀!”诗尧直着眉毛说:“我帮她接了一部电影配乐,可以有好几万的收入,这还不是要紧事吗?那个卢友文从不管家用,小双赚不到钱怎么活下去?”

  “好了,别吵了!”爸爸叹着气说:“我看今晚是不会有结果了,大家还不如去睡觉,明天早晨再分头去找!”

  “不睡,”诗尧执拗的说:“我等电话。”

  “我也不睡,”我说:“我睡也睡不着。”“我陪你们!”雨农说。

  “我也宁可坐在这儿等消息。”诗晴说。

  这一来,根本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睡觉,大家仍然坐在客厅里发怔。寂静里,窗外的风声就听得更加明显,簌簌然,瑟瑟然。巷子里,一盏路灯孤零零的站着,放射着昏黄的光线,夜,好寂寞。夜,好悲凉。小双,小双,我心里默默的呼唤着:你在那里?大约凌晨三点钟了。忽然间,门铃骤然响了起来。我们全家都震动了,都从沙发里直跳起来。雨农最快,他直冲到大门口去,我们也一窝蜂的拥向玄关,伸头翘望着,大门开了,立刻,雨农喜悦的喊声传了过来:

  “是小双!小双回来了!小双回来了!”

  小双回来了!我们狂喜的彼此拥着、抱着、叫着。然后,奶奶喊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我们看到雨农搀着小双走了过来。她显得好瘦好小,步履蹒跚,面容憔悴,手里死命的、紧紧的抱着孩子。到了玄关,她抬起眼睛来,望着我们大家,她的嘴唇白得像纸,轻轻的蠕动着,她低幽幽的说了句:

  “我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我来了!”

  说完,她的身子就软软的倒了下去。诗尧慌忙扶住她,我立即把孩子从她手里接了过来。那小孩裹在一床小毛毯里,居然安然无恙的熟睡着。大家一阵混乱,七手八脚的把小双扶进了客厅,她靠在沙发里,似乎全身都已脱了力,衰弱得像是立刻会死去。诗尧死盯着她,那股心疼样儿,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使他整个脸孔的肌肉都扭曲了。小双没有注意诗尧,她喃喃的说着:“诗卉,孩子,孩子……”

  “孩子在睡呢!”我说:“你放心,她很好!”

  “她需要吃奶,”小双挣扎着说:“我没有带奶瓶!”

  “我去买!”李谦说,立刻冲出大门,我叫着说:

  “半夜三更,那儿有奶瓶卖?”

  “我家里就有!”他说着,人已经跑得没影子了。

  我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妈妈瞅着诗晴笑了笑,诗晴这才涨红了脸说:“医生刚刚说大概是有了,这个神经病就把奶瓶尿布全买回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小双正有气无力的躺在那儿,这一定是件大家起哄乱闹的好材料。可是,现在全家的注意力都在小双的身上。诗尧望了她好一会儿,就跑去冲了一杯热咖啡来,奶奶到厨房里,煎了两个荷包蛋,又烤了几片面包,我们都猜她一定饿坏了。果然,她用双手紧捧着那杯咖啡,身子直抖,奶奶坐过去,用手臂环绕着她,扶着她的手,把咖啡喂进她的嘴里。她喝了几口咖啡,脸色才有些儿人样了。奶奶又把面包和蛋送到她嘴边,她也毫不犹豫的吃了。诗尧坐在那儿,贪婪的望着她,满脸的痛楚和怜惜。这时,我怀里的彬彬开始大哭起来,小双伸手问我要,我把孩子放在她怀里,小双低头望着孩子,用手指抚摩着孩子的泪痕。接着,就有几滴泪珠,一滴滴的从小双眼里,滴落到孩子的嘴边。那孩子显然是饿坏了,一有水珠滴过来,她就以为是可以吃的东西,居然吮着那泪珠吃起来了。我看着这情形,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也不由自主的湿了。大家都怔怔的望着她们母女二人,连安慰和劝解的话都忘了说了。

  李谦满头大汗的跑回来了,他不止带来了奶瓶,居然连奶粉、尿布,和婴儿的衣裳、小包裹全带来了。诗晴看到直脸红,奶奶这才紧抱了诗晴一下,以示快慰之情。接着,大家就都忙起来了,冲奶的冲奶,洗奶瓶的洗奶瓶,只一会儿,那孩子就吮着奶嘴,咕嘟咕嘟的咽着奶水,一面睁着眼睛望着我们笑。从不知道婴儿的笑是那样天真无邪的,从不知道婴儿的笑是那样美丽动人的。孩子吃饱了,妈妈把她接了过去,摸了摸,笑着说:“幸好带了小衣服和尿布来呢!李谦想得真周到,将来一定是个好爸爸!”然后,妈妈和奶奶又忙着倒洗澡水,给小彬彬洗了澡,扑了粉,换了干净衣裳,经过这样一折腾,那孩子就舒舒服服的,带着甜甜的笑,进入沉沉的睡乡了。奶奶把孩子放在她卧室的床上,盖上了被,折回客厅来,对小双说:

  “小双,今夜,奶奶帮你带孩子,你赶快去睡睡吧,瞧,两个眼睛都凹进去了,这一个晚上,你不知受了多少罪呢!有什么事,什么话,都明天再说吧!今晚,大家都睡觉去!”

  “不!”小双忽然抬起眼睛来,对满屋子环视了一眼,她的泪痕已经干了,精神也好多了,只是脸色仍然苍白,下巴瘦得尖尖的。她的眼神坚定,语气坚决。“难得大家都在,为了我,全家一定没有一个人休息过,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但是,有几句话,我非说不可,请你们听我说完,再去休息。”

  大家都坐了下来,呆呆的瞅着她,诗尧尤其是动也不能动,直望着她。她的声音里,有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今晚,”她静静的说了,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情。“我抱着孩子跑出去的时候,我是决心不要活了。是决心带着孩子图一个干脆的了断。我不忍心把彬彬交给她父亲,让她继续受罪。我想,我死,孩子也只有死,死是一种解脱,只要死了,就再也没有烦恼和悲哀了。叫了一辆计程车,我到了火车站,想去卧轨,但是,看到那轨道时,我犹豫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死得血肉模糊。于是,我走到了十三号水门,想要去跳水,站在水边,我看到了水里的倒影,水波荡漾,我和孩子的影子也在水里荡漾,我又觉得跳不下去,我不能把我的女儿投进这冰冷的水中……”

  我不自禁的和诗尧交换了一个注视,诗尧深深的抽着烟,他的脸笼罩在烟雾里,显得好模糊,他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凝视着小双。“……就在我迟疑不决的时候,彬彬哭起来了,”小双继续说:“我低头望着孩子,看到她那张好无辜、好天真的小脸,我心里一动,我想,我即使有权利处死我自己,我也没有权利处死这孩子。于是,我爬上了河堤,满街走着,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托付这个孩子,我——也曾经到这儿来过。”她扫视我们,我们明明看到她现在好端端的在眼前,并未卧轨或跳水,却都忍不住懊恼的低叹一声,如果我们派个人坐在门口,不是当时就可以抓住她了吗?“我想把孩子放在你们门口,相信你们一家人那样热心,那样善良,一定会把这孩子抚养成人。可是,就在我要放下孩子的时候,我又犹豫了。孩子的生命是我给她的,不是她要求的,更不是朱家给予的,我有什么资格和权利,放弃自己应尽的义务,把这样一副沉沉重担,交给朱家?于是,我又抱着孩子走了。我又想,孩子有父有母,如果母亲死了,她就该跟着父亲活下去,抱着孩子,我又折向浦城街,可是,我忽然想起,友文说过,孩子并不是他要的,是我要生的,当初他确实想拿掉这孩子,是我坚持不肯才生下来的。我望着孩子说:不,不,我不能把你给友文,因为他并不要你!事实上,友文除了梦想之外,他什么都不要。如果我把孩子留给他,那一定比带着孩子投水更残忍!这样,我走投无路,□徨无计,抱着孩子,我在街头无目的的踯躅徘徊,孩子饿了,开始一直哭,她越哭,耍我的心越绞扭起来。人,想自杀的念头常是几秒钟的事,度过了那几秒钟,求死的欲望就会平淡下去。逐渐的,我想通了,我不能死!因为我还有责任,因为这孩子是我生的,因为我最恨没有责任感的人,自己怎能再做没有责任感的事!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不止为了孩子,还为了许多爱我的人;我死去的父母不会希望我如此短命!还有你们:朱伯伯,朱伯母,奶奶,诗卉,诗晴,诗尧……”她的眼光在诗尧脸上温柔的停了几秒钟;“你们全体!我的生命不像我想像的那样渺小,那样不值钱,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所以,我回来了!”她住了口,轻轻的啜着茶,我们全不自禁的透出一口长气来。奶奶立刻用手环抱着她,拍着她的身子,喘着气嚷着:

  “还好你想通了!还好想通了!多么险哪!小双,你以后再也不可以有这种傻念头了!答应奶奶,你以后再也不转这种傻念头了!你瞧奶奶,七十几岁的人了,还活得挺乐的,你小小年纪,前面还有那么一大段路要走呢,你怎么能寻死呢?”

  “小双,”诗尧这时才开口,他的眼神说了更多他要说的话:“再也不可以了!你再也不可以这样了!”

  小双瞧瞧奶奶,又瞧瞧诗尧,她点点头,正色说:

  “我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寻死了。只是,我也有事,要求奶奶、朱伯伯,和朱伯母做主!”

  奶奶怔了一下,说:“你说,是什么事,只要你好好的,有任何为难的事,奶奶都帮你解决!”小双低下头去,她默然片刻,终于,她又抬起头来了,神情平静而严肃,庄重而坦白,她说了:

  “要承认自己的幼稚和错误,是需要一些勇气的,是吗?要招供自己婚姻里的失败,是需要更大的勇气,是吗?不,不,雨农、李谦,请你们都不要离开。我既然带了孩子回到这儿来,这儿就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要对你们坦白说出我这一年半以来的遭遇!”

  我们都静静的瞅着她,她停了停,叹了口气。

  “你们总记得卢友文第一次出现的那一天,他谈文学,谈写作,谈抱负,谈理想,谈梵谷,谈诺贝尔奖。他漂亮潇洒,他才气纵横,我几乎是一下子就被他收服了。然后,我和他做了朋友,我眼见他吃得苦中苦,就以为他必然能做人上人!我和他交了七个月的朋友,他没写出一篇东西,却有成千成万的理由,最主要的一条理由,是我害了他!他说,除非我嫁给他,要不然,他牵肠挂肚,既没有家,又没安全感,天天担心我被别人抢去,在这种心情下,他怎能写作?他的口才,你们是都知道的,他又说服了我!而且,那时,我爱他,尊敬他,崇拜他,对他已经五体投地。再加上,刚好那时我遇到一些困扰,于是,当机立断,我和他结了婚!”

  她又停了停,我再看了诗尧一眼,我明白,那“困扰”指的是什么,诗尧也明白,他的眼睛隐藏到烟雾后面去了,痛楚和懊悔又扭曲了他的脸庞。小双喝了口茶,吸了口气,继续说:“婚后,我一心一意扶持他成为大作家,他写不出东西,我帮他找藉口,他沮丧,我鼓励他,他灰心,我给他打气,逐渐的,他怪天怪地怪命运。家里经常过的是炊烟不举的生活,他不管,我偶尔谈起,他就说我是拜金主义者,既然吃不了苦,怎配嫁给他那种拿诺贝尔的人才!接着,又说我用柴米油盐这种小问题来妨碍他写作,影响他前途,吓得我什么话都不敢讲。诗尧送了钢琴来,他赶走我每一个学生,说是琴声影响了他的灵感。这时期,他的脾气越变越暴躁。他动不动就生气,气极了就骂人,骂完了又自怨自艾。我爱他,我怜惜他,我认为这一切都是过渡时期,每个天才都有怪脾气,不是吗?梵谷还曾经把自己的耳朵割掉呢!他去上班以后,我的生活更惨了,他开始骂我,怪我,说是为了我才要工作,拿不到诺贝尔奖唯我是问!诗卉,”她看着我:“你一定奇怪,为什么你每次来,都碰到我们在吵架或闹别扭,事实上,那时已经无一日不吵,无一日不闹,他说我是他命里的克星!娶了我是他天大的错误!”“小双,”李谦插了进来:“这种人,亏你还跟他生活在一起,你早就该离开他了!”

  小双看了李谦一眼:“你以为我没有尝试离开他吗?我就是泥巴人也有个土性儿呀!我说了,我试过,不敢提离婚,我只说要分居,让他一个人安心写作,他会立刻抱住我,对我痛哭流涕的忏悔,说他是写不出东西,心情不好,说他有口无心,说他‘鬼迷了心窍’,才会得罪我这样‘像天使一般的女孩’,说如果我离开他,他会伤心而死。于是,我哭了,抱着他的头,我反过来安慰他,发誓不离开他,我原谅他所有的一切。但是,他又开始赌钱了!从此,是我真正的末日来临了!家里能偷的他偷,能拿的他拿,连他手上的结婚戒指,他都在赌桌上输掉了!为了他赌钱,我哭过,我求过,他竟说,因为家里没有温暖,他才要向外发展!我认真的考虑了,认真的反省过。我想,他的话也有道理,我一定不是个吸引人的好妻子,才造成这种结果。但是,如何去做一个好妻子呀?如何才能拴住丈夫呀?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又说,赌钱是他唯一的麻醉,可以让他忘记失败的痛苦,所谓失败,是指他的写作,而我,却是他失败的主要因素!”

  她停了停,喝了一口茶,她的眼神悲哀而凄苦,注视着茶杯里的茶叶,她并不在“看”那茶叶,她的眼神穿过了茶杯,落在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总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他曾如何侃侃而谈,批评现在的作家都一钱不值!后来,他说要写一篇天才与疯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疑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是圣人还是坏蛋,现在,我总算有了结论,他不是天才,也不是疯子,不是圣人,也非坏蛋,他只是个力不从心的可怜人!他确实痛苦,确实苦闷,因为他做不到他想做的,于是,我成为他唯一的发泄者!”我注意到,爸爸微喟着点了点头。诗尧熄灭了烟蒂,他只是贪婪而怜惜的看着小双,似乎恨不得把她整个人吞进肚里,揣进怀里。“我的婚姻到这个阶段,已经完全失败了。你们能够想像吗?我最初是崇拜他,后来是同情他,最后是怜悯他!一个女人,当她对她的丈夫失去敬意时,这婚姻就已经不能维持了。然后,发生了抢坠子的事件,当我死里逃生,在医院中醒过来的时候,说真话,我的心已经冰冰冷了。我已经决定不再同情他,不再原谅他,不再接受他任何的道歉了。可是,那天,我又心软了,而主要的,是奶奶的一句话说服了我!”

  奶奶睁大眼睛瞅着小双。

  “是吗?”奶奶迷糊的问:“我说了什么?”

  “奶奶,你说:当初你既然选择了他,好歹都得认了这条命!我想,是的,人是我选择的,婚姻是我自己做的主,连伯父母的同意与否都没有请示!而我,居然这么快就认输,就逃避了!我如何向伯父母交代?我如何向新生的孩子交代?于是,我又原谅他了。”小双吸口气,深深的叹息了。

  “明知道是鬼门关,却不能不往里跳!人类的悲剧,怎么能到这种地步?重新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所受的苦难绝非你们所能想像。诗卉,你了解我,但非万不得已,我是不诉苦的,我是多么要强要胜的!但是,他整天骂天骂地骂神灵,骂我骂孩子骂工作,骂一切的一切!他说他为我和孩子工作,今天我以孩子起誓,我从没拿到过他的薪水,因为每到发薪的日子,那些要赌债的人会在他办公室里排队,等着接收他的薪水。我和孩子,只是靠唱片的钱,在苦苦支持着!”

  她抬眼望着我们,忧郁,疲倦,平静,而苍白。

  “今晚发生的事,不用我再来复述。事实上,从他要卖钢琴,而我不肯的时候起,他就口口声声说这是件爱情纪念品!各种胡言乱语,并不是从今晚开始……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是在冤枉我,却用来打击我的傲气和尊严,当我生气之后,他又会忏悔万状。他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说真话,我同情他,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转头望着爸爸。“朱伯伯,朱伯母,奶奶,我一向不求人,我太要强,太自负,连我父亲下葬,我都不肯当着人掉一滴眼泪,而今天,我不再要强,我不再自负,我承认,我对人类和人生都了解得太少,为了这个,我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望着爸爸妈妈,终于说了出来:“我思之再三,唯一救我、教孩子、救卢友文的办法,是我和他离婚!”她停住了,室内有片刻的沉寂。

  然后,爸爸深深的望着小双,沉重的问:

  “小双,你知道离婚的意义吗?”

  “我知道!”小双凝视着爸爸。“离婚,是经过我仔细考虑过的,绝非一时冲动。我说过,不止为了救我,也为了教卢友文,我现在成了他不能成功的最大藉口,拔除了藉口,或者他能成功了!除非他获得成功,否则他永远会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我已经看准了,我在他身边,是三个人的毁灭,我离开他,或者是三个人的新生!谁知道呢?朱伯伯,今晚,我曾徘徊在生死边缘,放弃一个婚姻,总比放弃一条生命好!”

  “但是,”妈妈开口了:“他会同意离婚吗?”

  “他不会。”小双肯定的说:“所以你们一定要支持我,去说服他。他会认为我小题大作,他会告诉你们他多爱我,他会着急,他会忏悔……但是,如果我真原谅了他,一切会变成恶性循环!最后我仍然是死路一条!”

  “我支持你,小双!”李谦坚决的说:“这情况是非离婚不可!但是如何离婚呢?”“雨农应该可以解决!”诗尧这时才插嘴,他显出一种反常的热心:“中国的法律,只要有两个证人在离婚证书上签字,就生效了。”妈妈死盯了诗尧一眼,我心里也在想,他倒把离婚手续都弄清楚了!诗尧对我们的眼光置之不理,只是热烈的注视着小双,他诚挚的说:“我想,我们全体都会支持你!”

  小双不语,仰着头,她只是祈求的望着爸爸,那哀愁的眸子里,重新漾起了泪光,爸爸叹口气,终于对她点了点头,说:“你既然深思熟虑过,我看,这大概是最理智的办法!好吧,小双,我们支持你!”

  于是,小双猝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哎!”了一声,就整个人都瘫痪在沙发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6-30
20



  那天,当我们睡觉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大家都是一早就要上班有事的人,实在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了。于是,奶奶做了主,给我和诗晴都请了假,雨农一早要出庭,不便于请假,他仍然赶去法院,中午就赶回来了。李谦和诗尧,都是午后才需要去电视公司,倒还都睡了睡,至于,经过这样一场风波,和一阵混乱以后,谁睡得着,谁睡不着,就无法细述了。小双那天又睡在我的下铺了,奶奶坚持帮她带孩子,要她“务必”睡一睡。小双很明显是已经筋疲力尽,躺在那张她曾睡过一年的床上,她只说了一句:

  “诗卉,我好像一匹奔跑了好久的倦马,跑过沙漠,跑过峡谷,跑过崇山峻岭,失过蹄,受过伤,现在,我又回到自己的槽里来了。”毕竟和卢友文相处了两年,我想。连说起话来也文诌诌的了。可是,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打趣她。帮她拉好棉被,我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我,然后,我笑了,说:

  “欢迎回来!”她摇摇头,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终于咽了回去,闭上眼睛,她是倦极了,只一会儿,她就呼吸均匀的睡着了。我爬上上铺,觉得事情还没有完,还有许多事要安排,还有许多事要细细思想。但,我的头才碰上枕头,我那些要想的事,要安排的事就都飞得无影无踪了,我睡得好香好沉,连梦都没有做。我是被一阵喧闹声所惊醒的,睁眼一看,窗外的阳光又灿烂又刺目,对下铺望望,小双早已没影子了。看看手表,十二点半!嗬!我可真会睡。慌忙爬下床来,侧耳倾听,外面在大声说话的原来是卢友文,他总算福至心灵,知道到“娘家”来找太太了。我去浴室随便的洗了一把脸,就一头冲进了客厅,等我到了客厅,我才知道我是来得最晚的一个,全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已经聚全了,连小彬彬,都在奶奶怀里咿呀唔呀的啃自己的小拳头玩呢!小双坐在沙发里,正一脸的坚决、严肃,和木然。那小脸板得紧紧的,一点笑容都没有。相反的,卢友文坐在她对面,却是满脸陪笑的、低声下气的说:

  “……你想,小双,人在生气的时候,什么话说不出来呢?你怎么可以去和生气的人认真?何况,你是了解我的,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你明知道,我这些日子身体又不好,脉搏动不动就跳到一百多下……”他自己按了按脉搏,数了数:“瞧,现在又已经一百零五下了。我身体不好,情绪当然受影响。我写不出东西,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看到你和孩子都又瘦又小,营养不良,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好差劲好差劲的丈夫,我常常整夜自责,自责得通宵不能睡觉。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火气难免就旺一点,火气一旺,说的话就全离了谱了。反正,千言万语,我错了!你宽宏大量,就不要再计较吧!你瞧,小双,当着朱伯伯一家人面前,我向你认错,这个面子也够大了吧!我这个丈夫,也算是够低声下气了吧!小双,你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你一向最体贴最温柔最善良!就算有时候你口齿锋利一些,我知道你也是无心的,你也用过最重最难堪的句子来说我,我还不是都能谅解吗?那么,你也谅解我了吧!昨晚,我完全是鬼迷了心窍,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做出那么多错事来!现在,当着你的面前,我对诗尧、诗卉、雨农统统认个错,好了吧?一天乌云,也该散了,你也别再打找朱伯伯一家人了。”

  说真话,假若我对卢友文认识少一点,假若不是经过一番亲眼目睹的事实,假若没有昨晚小双的一篇长篇叙述,我非被卢友文这一篇“自责”和“道歉”所“说服”不可。事实上,即使我知道他的“自责”和“道歉”都不可靠,我仍然有点心动,总之,人是爱听好话的动物,别人对你赔不是,说好话,你就很难把脸继续板下去。但是,小双寂然不为所动,一直到卢友文说完,她的脸色连变都没变过一下,这时,她才开口:“你说完了吗?”她问。

  “说完了吗?”卢友文叹了口气,焦灼和忧虑飞上了他的眉梢,他似乎看出事态的严重。他的笑容收敛了,显出一股真正的,失神落魄的样子来。“小双,你对我的好处是说不完的,我犯的猎误也是说不完的……”

  “那么,”小双冷冷的打断了他:“也不用再说了,大家都很忙,也没时间听你慢慢说。”她回头望着雨农。“雨农,我托你办的东西呢?乘今天大家都在场,我们快刀斩乱麻,就把事情解决了吧!”雨农从口袋里拿出两份公文一样的东西来,他有些犹豫的望着小双。“东西我是准备了,”他呐呐的说:“可是,小双,你是真下了决心这样办吗?”“还要变卦吗?”小双幽幽的说:“人一生有多少时间,让你来反反覆覆,出尔复尔?如果我不能这样办,我就永远是一个恶性循环的悲剧演员!不,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她伸手取过雨农手中的文件来,低头研究着。卢友文狐疑的望着这一切,看看雨农又看看小双,他的脸发白了。

  “你们要干什么?”他问。

  “请你填这两份离婚证书!”小双把那文件推到他面前。“我们没有财产可分,没有金钱的纠葛,唯一我们所共有的东西是彬彬,我想,我该有监护权……”

  “慢着!”卢友文站了起来,脸色大变,他的眼睛直直的瞪着小双。“谁说我们要离婚?”

  “我说!”小双斩钉截铁的。“你愿意好好签字,我们就好聚好散,以后,最起码还是个朋友。你如果不愿意好好签字,我也是要离婚,那就会做得很伤感情!我宁可到法院去控告你虐待,我也要达成离婚的目的!”

  “虐待?”卢友文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虐待过你?”“许多虐待,我或者提不出真实的证据,至于你连夜不归,流连赌场,可能都构不成虐待的罪名!但是,宏恩医院至少有我受伤开刀的纪录……”

  “那是意外事件呀!”卢友文叫:“难道妻子早产,就要和丈夫离婚吗?你这种理由也未免太牵强了吧!”

  “是的,那是意外。”小双静静的说,脸上仍然是麻木的,毫无表情的。“只是,我们的生活里,意外太多,我无法和你再共同生活下去,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意外。总有一天,这些意外会杀死我,所以,卢友文,你也算做件好事,你也算功德无量,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卢友文呆了,他似乎不敢相信的望着小双,然后,他掉转头来,看着房间里的我们。大约在我们的脸上,他找不到任何“同情票”,于是,他的眼光就落到奶奶身上去了。

  “奶奶,你说!”他急急的开口,额上冒着汗珠。那正是七月的大热天,室内虽然有一架风扇,但是仍然不管用,每人都是汗涔涔的。“你说,夫妇吵架归吵架,闹别扭归闹别扭,那里有一闹别扭就提离婚的?如果天下的夫妻,吵了架都要离婚,那么,现在的世界上,还有没离婚的人吗?奶奶,你说,小双是不是有一点儿任性?你——你就劝劝她吧!”

  奶奶抱着小彬彬,那孩子现在正爬在奶奶肩上,玩奶奶的衣服领子。奶奶一面拍抚着孩子,一面对卢友文说:

  “你问我吗?友文?奶奶可是落了伍的人了,早不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了,奶奶结婚的时候要凤冠霞帔,三媒六聘,你们只要到法院去签个字就行了!时代变了,就什么都变了!奶奶结婚的时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结婚就只需要爱情,所以,我想,这时代的婚姻,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门当户对□,什么父母之命□,都是老掉了牙,该推翻的玩意儿。那么,最重要的就是爱情了。你们结婚,是‘爱情’让你们结的,你们离婚,也去问‘爱情’吧!怎么问奶奶呢?奶奶是什么也不懂的!你们相爱,当然不会谈到离婚,你们不相爱,要婚姻又干嘛呢?你们这些新派的孩子,有你们新派的做法,别问奶奶,奶奶只要小双快乐,别的都不管!”

  卢友文更急了,他用衣袖擦着汗,望向小双。

  “小双,你并不是真的要离婚,是不是?”他焦灼的、迫切的问,眼睛里充满了祈求的、哀恳的神情。“你只是和我生气,是不是?小双,你瞧,我在这世界上无亲无故,我只有……”“你只有我和孩子两个,”小双静静的接了口,神态哀愁而幽怨,她像背书一般流利的背了下去。“我们就是你的生命,你的世界,你的一切的一切!如果我们离开了你,你就一无所有了。你的生命就再也没有意义了!假若我能原谅你,你一定洗面革心,从头做起!你会和你以前的灵魂告别了,生命就是一串死亡与再生的延续,你要死去再复生,做一个全新的人……”卢友文怔怔的看着小双,愣愣的说:

  “我说的,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是的,我最了解你,”小双注视着他,声音里充满了悲切和绝望。“我太了解你了!就因为我太了解你,所以,我不会再受这一套!你的发誓赌咒,你的甜言蜜语,你的长篇大论,我知道都是真心话,但是对我已经再也没有意义了。”

  “我绝不是说空话,”卢友文大叫了起来,抓住了小双的手臂一阵乱摇:“如果我再说空话就不得好死!小双,我告诉你,我不要离婚,不管你多轻视我,不管你多恨我,你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因为我爱你!”

  “爱?”小双轻轻的说,眼光迷迷蒙蒙,像在做梦一样,声音低而清晰:“你怎么能随便说爱字?你是如何爱我的?当我在医院里动手术的时候,你在那里?当我病得快要死去的时候,你在那里?当冬天的漫漫长夜,我发着抖倚门等待的时候,你在那里?当小彬彬出麻疹,我抱着她彻夜走来走去的时候,你在那里?爱?你怎么能这样去‘爱’一个女人?……”“你不能因为我犯了一些错误,你就说我不爱你呀?”卢友文大叫着,汗珠一粒粒从他额上滚下来,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如果我真不爱你,我现在签字离婚就算了,我为什么还要苦苦求你?要抹煞一个男人的自尊,当着朱家所有的人面前,向你认错?如果我不爱你,我何苦来?何苦来?你说!”

  小双静静的凝视着他,她幽幽的说:

  “这样说来,你是爱我的了?只是你不会表现,使我误解。再加上你又容易犯错,所以总弄不对劲,何况,你的写作不顺利,更使你心情恶劣……”

  “对了!对了!”卢友文一迭连声的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唉!”小双长长的叹息,眼光清柔如水,声音平静而恳挚。“知道吗?友文,如果是这样,就是更大的悲剧。爱而不会爱,比根本不爱更悲哀,我相信你说的也是真心话。但是,我和孩子的存在,据你说,已妨碍了你的前程,我是谋杀了你才华的刽子手!友文,我努力想做个好妻子,却成了刽子手。今天我辞职了,不再谋杀你,不再耽误你,你是气话也好,你不是气话也好,我辞职了。”

  “这么说来,你还是要离婚?”卢友文瞪着眼睛说。

  “是的,我还是要离婚!”小双坚定的说。

  卢友文转向了爸爸,他求救似的说:

  “朱伯伯,你讲一句公平话吧!小双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我讲一句公平话。”爸爸沉着的、稳重的、沉痛的说:“卢友文,你原是个很有才气、很有前途的青年,但是,你的好高鹜远,逃避现实,和自我陶醉的个性毁了你,你的悲剧,是你自己造成的,谁也无法帮助你!卢友文,小双是我把她从高雄带来的,她等于是我的女儿,今天我必须讲句公平话,让她和你继续生活,她总有一天憔悴至死,我要救这个孩子!卢友文,你就签字吧!”卢友文不敢相信的蹙起眉头,然后,他转向妈妈:

  “朱伯母……”“如果问我,我和奶奶的意见一样。”妈妈立即说:“而且,我认为,小双有全权决定她的事情。她当初有全权决定嫁给你,现在也有全权决定离开你!”

  卢友文显然是昏乱了,他望着我们全家的人,一个个的望过去,他发现他是孤独的,没有同情者,也没有赞助者。绝望中,他又一把拉住小双。

  “小双!”他喊:“你不能这样做!你不可以这样做!结婚的时候,我们都发过誓要白头偕老,你怎可以如此反脸无情?言犹在耳,你就忘了?”“我没有忘,忘了的是你!”小双悲哀的说:“结婚以前,你发誓要照顾我,要爱护我,结果,你照顾了多少,爱护了多少?你发誓要写作,要拿诺贝尔,结果,你写了多少字?你拿了什么奖?”“我懂了!”卢友文暴跳着,用手猛敲着桌子:“你因为我倒楣,我穷,我不走运,你就不要我了!你虚荣,你势利,你以成败论英雄,你当初嫁的不是卢友文,而是诺贝尔!滑稽,天下有几个诺贝尔?你居然无知到这种地步,现实到这种地步!因为我没拿诺贝尔,你就不要我!这种离婚的理由,普天下大概找不到第二件……”

  小双望着他,眼光里的悲哀更深更重了。带着一种几乎是绝望的语气,她说:“不要鬼扯!卢友文。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诺贝尔奖是你口口声声要拿的,不是我要你去拿的!你一再说,因为娶了我倒楣,害你要工作,害你拿不到诺贝尔奖,现在,我是还你自由,除你霉气,让你去发挥你的天才,去拿你的诺贝尔奖,你懂吗?你说我以成败论英雄,你知不知道‘失败’也要尝试过才能叫‘失败’,根本不工作叫‘游手好闲’,不叫‘失败’!如果你今天真写出十万二十万字来,不管有没有报纸要,不管有没有成功,我都会认为你是个英雄,因为你做了!你尝试过了,你努力过了!我对你的灰心和失望,不在于你穷,你没钱,你没拿到诺贝尔!而在于你的不事振作!你的各种藉口,你的怨天尤人,和你的不负责任!再有,”小双轻声说:“你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说你生病了!上班不能上,却流连赌场数天数夜!这种日子,我受够了!卢友文,你好心,就放了我吧!”卢友文的眉毛可怕的虹结了起来,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焦灼和无奈显然在燃烧着他。尤其他在“理”字上实在辩不过小双,这使他又恼羞成怒了。指着小双,他忽然口不择言的大骂了起来:“杜小双,你不要仗着朱家人多势众,你就这样侮辱我!我告诉你,我对你的心理摸得透彻极了!当初,朱家有人追求你,你嫌人家是个跛子,就看中了我,好逃避那个跛子!等你嫁了我,发现我又穷又苦又没背景,你就又后悔了,何况那跛子有权有势,越爬越高,你就回过头来想要和人家好,嫌我碍了你的事!你真正要离婚的理由,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朱诗尧!”一直很平静的小双,被这几句话气得浑身抖颤起来,抖得沙发都跟着发颤。同时,诗尧忍无可忍,他怒吼了一声,就排众而出,一直走向卢友文。眼看又有一场大战要发生,空气里充满了紧张的、火药的气氛。爸爸及时大叫了一句:

  “卢友文!住口!”卢友文转头望着爸爸:

  “你们父子要联合起来对付我吗?没关系,我今天豁出去了。我是一个人,你们有祖母、爸爸、妈妈、儿子、女儿、女婿、准女婿……你们统统上来吧!了不起打死我,你们倚众欺人,也不见得就能成英雄好汉!朱诗尧,你有种,你今天就打死我,要不然,我准告你勾引我老婆,破坏家庭……”

  “卢友文!”诗尧重重的呼吸着,紧紧的盯着卢友文,他沉重的、清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打你,我绝不打你,我不打一个没种的男人,这些年来,不管我心里对你有怎样的敌意,我总认为你仍然不失为一个人才,一个君子!现在,我才知道你只是一堆垃圾!你肮脏,你卑鄙,你甚至不惜以最下流的话,来侮辱一个你自认为深爱的女人!卢友文,你扪心自问,你骂小双的话,你真认为是真的吗?你说!你说!”诗尧的脸上,绽放着一团正气,他的声音,凛凛然、朗朗然,充满了正义与威严。我从没见过我这哥哥如此可爱,如此健谈过。那卢友文被震慑住了,他毕竟不是一个“坏人”,退后了一步,他怔怔的望着诗尧。诗尧喘了口气,他大声的,继续的说:“是的,我是个跛子,我从小就是个跛子!让我告诉你,卢友文,我一生以我的跛脚为耻,一生为此自卑,为此痛苦,为此遗憾!我以为,我终身摆脱不掉这跛脚的阴影!但是,从昨晚到现在,你帮我摆脱了!我再也不以跛脚为遗憾了,因为,人生有多少的悲哀,多少的遗憾,是远远超过跛脚的,卢友文,你的脚不跛,你长得比我漂亮,甚至于,你的聪明才智、你的口才应对都超过了我,但是,我比你强,因为,我的心地光明,我的思想正确,我的行为端正!别看我跛,我却脚踏实地,你不跛,你却站在悬崖边缘。是的,我追求过小双,这不是秘密,这更非耻辱!小双没有选择我,她选择了你,在情场上,我确实败了一仗。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只要努力,不会永远败,胜了如果放弃,也会转胜为败。我可以坦白对你说,对全天下的人说,只要你和小双离婚,我还会继续追求她!你如果怕我追到她,你不妨霸占住你丈夫的那个名义,去做消极的抵抗!至于你说我勾引她,甚至于暗示我们有越轨的行为,那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天,我的祖母在这儿,我的父亲在这儿,我的母亲和全体家属都在这儿,我以我全家的名誉,作郑重的誓言,我从没有和小双做过任何不可告人之事!卢友文,相信也在你,不相信也在你!不过,假如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别去侮辱一个为你受尽辛苦与创伤的女人!”

  诗尧说完了,我真想鼓掌,我真想大叫,我真想跑过去抱住他,告诉他我有多欣赏他,多爱他,多敬佩他!我的哥哥,我那跛脚的哥哥,他不见得有多漂亮,有多神气,但是,现在,我觉得他好高好大,站得好挺好直!他这篇话,不止震住了卢友文,也震住了妈妈爸爸和满屋子的人,包括小双在内。因为,她用好特殊、好奇异、好惊喜、好感激的眼光望着他。半晌,室内一点声音都没有。最后,还是奶奶转头对爸爸说了句:“自耕,我总觉得你一生也没什么好,但是,你总算给我养了一个好孙子哇!”爸爸望着奶奶,摇摇头,困惑的说:

  “我觉得,要了解一个人实在是很难的,他是我儿子,我到今天才认识他呢!”卢友文是被折服了,他被打倒了,他终于被打倒了……失去了他的趾高气扬,失去了他的张狂、跋扈,他跌坐进沙发里,忽然间变得一点威风也没有了。用手抱着头,他又是那副沮丧与痛苦得要死的样子,我们都呆着,要看他和小双这段公案如何收场。好一会儿,卢友文抬起头来了:“小双,你一定要和我离婚?”

  “是的。”“为了朱诗尧吗?”“不,为了你。”小双说,眼光里又重新浮起了那片悲哀的温柔,她坦白而真挚。“我不愿成为你事业上的障碍。”

  “你知道那只是藉口。”

  “我也不愿意成为你的藉口!”

  “你决定,不再给我机会了?”卢友文的声音变得好悲哀、好无助、好可怜。“不,你有机会,离婚以后,你还有机会,”小双深深的注视着他:“如果你还爱我,你仍然可以追求我,仍然可以表现给我看,别说我以成败论英雄,离婚后,我将等着,只要有一天,你拿着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到我面前来,不管会不会发表,不管能不能成名,只要有那么一天,我就和你破镜重圆!”卢友文的眼睛里燃起了光采,他紧紧的盯着她。

  “你说真的?”他问。“我说真的!我发誓!”她环顾四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证人!我发的誓,不像你发的誓那样不可靠,我是认真的!”我们满屋子的人都有些发愣,我实在料不到小双还有这样一招。离婚就离婚罢咧,怎么又闹出个“破镜重圆”的办法来了,看样子,小双仍然对他有份感情。我们都怔着,而卢友文,他和小双对视着,显然,小双又鼓起了他奋斗的意志。“好!”卢友文终于下决心的一点头:“我签字!今日的失败,不见得是永久的失败,是不是?”

  “我希望,”小双盯着他,语重而心长:“今天的失败,是你以后成功的垫脚石!友文,别说我无情,别说我冷酷。我会等着你,等你拿出成绩给我看!”

  “我会的!”卢友文一迭连声的说:“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我发誓,我会做到的!我还要把你再娶回来!我发誓!我会的!”他在离婚证书上签了字,同时,放弃了彬彬的监护权。签得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爽快和干脆。“反正,我还会把她们母女都争取回来的!”他用充满了信心的声音说,昂首阔步的走出了我家的大门。那份坚定和自信好像又回复到了好久以前,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家时的样子。

  小双就这样离了婚。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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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小双离婚以后,我们全家都以为,倦鸟归巢,“我们的”小双,经过一番疲乏的飞行,经过一番风雨的折磨,经过一番痛苦与挣扎。然后,她回来了。剩下的工作,是休憩她那疲累的翅膀,刷干她淋了雨的羽毛,抚育她那弱小的幼雏。于是,奶奶热心的收拾诗晴的房间,因为有了小彬彬,她总不能再挤在我的下铺上。妈妈也忙碌的准备出毯子、被单、棉被等一切应用物品,要给她布置一个比以前更温暖、更舒适的“窝”。连诗晴和李谦,都把他们那还有八个月才用得着的婴儿用品,全部送来,把小彬彬打扮得又干净、又漂亮。这样,我们以为小双可以稍得安慰了。最起码,在这世界上,她不是孤独的!在这世界上,有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由衷的、热烈的爱着她!谁知道,我们的准备工作都白费了,第三天,小双就对我们宣布:“你们别为我操心,也别为我这样忙碌吧!因为,我不能住在这儿,我要搬出去住。”

  “胡闹!”我第一个叫起来:“这简直是莫名其妙!我们这儿是你的‘家’,你不住在家里,你要住到那里去?何况我们这样喜欢你,你真搬出去,就不但是不够意思,而且是毫无感情了!”“小双,”奶奶也跟着说:“你既然和卢友文分了手,当然就该回娘家住哇!咱们家,诗晴和你嫁出去之后,就寂寞得什么似的。你回来了,奶奶也可以有个伴呀!何况,带小娃娃,你是不行的,奶奶可是熟手哇!为了彬彬,你也该在咱们家好好住下去呀!不是奶奶说你,小双,”奶奶紧盯着她:“你外表是个文文弱弱的孩子,做起事来,却任性得厉害,你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虽然怪命运不好,你的任性,也多少要负点责任!现在,小双啊,听奶奶的,别再任性了吧!”小双坐在沙发里,面容严肃而宁静,她的眼光注视着奶奶,眼底是一片柔和与真挚。她的声音既诚恳,又坚决,和她往常一样,她总有那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这次不是任性,”她轻声说:“而是理智的抉择,我必须搬出去!”“为什么?”我问:“说出你的理由来!”

  小双望着我,微蹙着眉梢,她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半晌,才说了句:

  “诗卉,你应该了解的!”

  我应该了解的?我可糊涂得厉害!我什么都不了解,我觉得小双越来越深奥,越来越令人费解了。我正在纳闷,爸爸却开了口:“好吧!小双,我想,没有人能勉强你做任何事,你如果决心搬出去,你就搬出去吧,但是,你预备搬到什么地方去呢?你一个单身女人,又带着个孩子!”“我会想出办法来的。”小双低语。

  爸爸点了点头,深深的凝视着小双,似乎在研究她内心深处的问题。然后,爸爸说:

  “好吧!只要记住我一句话,千万别忘掉!朱家的大门,永远为你而开着,随时随地,欢迎你回来!不管……”爸爸的声音很低很沉:“你是什么身分!”

  小双感激的注视着爸爸,然后她悄然的垂下头去。诗尧在我们讨论中间,始终一语不发,这时,他猝然站起身来,一声不响的走了。这事似乎已成了定论。晚上,小双把孩子哄睡了之后,她来到我屋里,说:“诗卉,我知道你心里充满问题,你对我的行为完全不解,我不能让你误解我‘不够意思’,‘毫无感情’,让我告诉你……”她的话还没说完,我房门口传来一个清清楚楚的声音,朗然的打断了小双:“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回过头去,诗尧大踏步的走进了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他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小双,他的眼光那样深邃,那样敏锐,那样燃烧着火焰,使我又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他稳定的走向小双,站在她的面前,他清晰的说:

  “你不得不离开,因为朱家有个危险的人物,对不对?你不能不避嫌疑,你不能不在乎卢友文的疯言疯语,对不对?很好,小双,你听我说,你不用搬出去,如果你这样介意,那么,我搬出去!”

  小双望着诗尧,她眼中逐渐涌起一层哀恳的神情。

  “诗尧!”她轻声叫。“请你谅解……”

  “我谅解!我很谅解!”诗尧急促的说:“你虽然离了婚,你对卢友文仍然未能忘情,你虽然离了婚,你仍然在意他对你的看法!所以,你要搬出去,你要逃开我!听我说,小双!”他一把抓住了小双的手臂:“如果我的存在对你是一种威胁,我走!你不能走!”“诗尧!”小双无力的叫了一声,往后瑟缩的退着,诗尧却牢牢的抓住她的手臂,急切而热烈的打断了她:

  “别说话!你听我说!当着卢友文的面,我就说过,我不会放过你,现在,你无论逃到世界的那个角落,我都不会放过你!你又何必逃呢?但是,如果你固执的要避开我,请你听我一句话!你还这么年轻,这么小,这么柔弱,又有个小彬彬,你如何单独生活?难道你受的苦还不够多?受的折磨还不够深?请你帮我一个忙,算是你好心,你帮我的忙,留在朱家!这儿,至少有妈妈、奶奶、爸爸……大家可以照顾你!而我,我是个男人,什么地方都可以住,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我搬,我明天就搬!只请你留下来!留在一个安全的、有爱、有温暖的地方!行吗?”他热切的紧盯着她。“你做做好事,小双!留下来!别让我每天把心悬在半空中,担心你遭遇不幸,担心你出事!行吗?小双?”

  小双怔怔的瞅着他,眼里浮上了薄薄的泪影,她的眼光迷迷蒙蒙的,不信任似的看着他。

  “诗尧,”她费力的低语:“你何苦这样?你……你必须明白一件事,我离婚,并不是就表示我对你……”

  诗尧迅速的用手一把压住了小双的嘴,哑声说:

  “别说出来!你离婚是一件事实,对你的意义和对我的意义是不同的!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也别管我心里怎么想!我只请求你留下来,让我搬出去!”

  小双微微的摇头,诗尧的眼睛发红了。

  “小双!”他低唤,努力的在克制自己的脾气。“你讲不讲理?”“我讲。”小双挣开他的手,轻声说:“诗尧,让我告诉你,我离婚的时候,友文口口声声说我是为了你,我今天住在朱家,这罪名永远洗不清了。这倒也罢了,反正人只要无愧于心,也管不了别人的闲言闲语。可是,我答应等友文,等他写出书来的那一天,再和他破镜重圆,我要守这个诺言!不管过多久,不管多少年,我要守这一句诺言!搬出你家,让他了解我并没有和你有任何纠葛,让他能专心写作!”

  诗尧重重的点头。“我说对了,”他打鼻子里哼着说:“你对他仍然无法忘情!你的离婚原来只是个手段,要他成功的手段!”

  “诗尧,”小双轻叹一声,显得好成熟好执着。“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他做了一年半的夫妻!离婚是我要离的,不是他要离的,这是我给他的最后一针强心剂,我想,说不定经过这个刺激,他会真正去努力奋斗了,只要他发愤图强,立定脚跟,重新做人,我依然是他的妻子。你不要以为我坚持离婚,就是和他恩断义绝。你认为这是一个手段也罢!反正,我要守那一句诺言,我要等着他拿出作品来和我破镜重圆!”

  “如果他二十年都写不出东西来呢?”诗尧大声问。“我等他二十年!”小双轻声而坚决的说。

  诗尧紧盯着她。“小双,你疯了。”他从齿缝里说。

  小双迎视着他的目光,默然不语。

  “很好,”诗尧喘着气。“你等他二十年,我等你二十年!让我们三个,就这样耗下去吧!”

  小双睁大了眼睛,惊愕而激动的瞅着诗尧。

  “诗尧,”她哑声说:“你也疯了。”

  “是的,”诗尧点着头,斩钉截铁的说:“你要发疯,我只好陪你发疯!唯一不公平的……”他咬牙切齿:“你是为别人发疯,而我是为你发疯!”

  小双怔着,站在那儿,她一动也不动,好半天,才有两颗大大的泪珠,从她面颊上滚落下去。诗尧用手指抹去那泪痕,酸楚的、苦涩的说:“你这两滴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

  小双不说话,而新的泪珠,又滚落了下来。

  诗尧长叹一声,猝然间,他张开手臂,一把把小双拥进了他的怀里,低下头去,他找寻着她的嘴唇。小双迅速的挣扎开来,她一下子退到屋角,拚命的摇着头,她脸上泪痕狼籍,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不,不,诗尧!”她连声的说:“请你不要!请你——饶了我吧!”诗尧瞪着她,站立在那儿,他竭力在压抑自己。

  “好,我不碰你!”他沙嗄的说:“我答应,再不碰你,但是,你也答应,要留下来!”

  小双摇头。“你一定要留下来!”诗尧命令的说。

  小双仍然摇头。“你非留下来不可!”诗尧凶恶的说。

  小双更猛烈的摇头。“你……”诗尧往前跨了一步,面目几乎是狰狞的,小双挺立着,寂然不为所动。于是,诗尧泄了气,掉转头去,他用力摔头,在桌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喑哑的说:“我竟然拿你一点脾气也没有!”他咬得牙齿格格发响,然后,他再一摔头,冲出房间去了。三天后,小双搬出了我们家。

  她在厦门街,租了一层小小的公寓房子,只有一房一厅,所喜的是家具齐全,原来是租给单身汉住的。她去浦城街,搬来了她的钢琴,重新登报招收学生,过她教授钢琴的生涯。去搬钢琴那天,是我陪她去的,因为她不愿再单独面对卢友文。那天,卢友文表现得很有君子风度,他望着小双,显得温和、诚挚,而彬彬有礼。“小双,”他深沉的说:“你会守信用吗?”

  “一诺千金,是不是?”小双说。

  “恨我吗?”卢友文问,他的眼睛,仍然那样深情,那样忧郁,似乎又恢复了他追求小双的时期。人类,岂不奇怪?得到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了却又依依难舍了。

  “不。”小双坦白的低语:“如果恨你,我就不会等你,既然等你,又怎会恨你?我只希望………你………你不要重蹈覆辙!”“小双!”卢友文的脸色变得郑重而严肃,他沉着的说:“再发誓也没有用了,是不是?我以前发了太多的誓言!却从来没有兑现过!现在,我不发誓,我要做给你看!因为,小双,我不能失去你,我爱你!”

  小双的长睫毛闪动着,眼底又燃起了光采。

  “友文,”她恳挚的说,那么恳挚,那么温柔,如果我是卢友文,我准愿为她粉身碎骨。“现在,你再也没有家庭的羁绊了,现在,我解除了你所有的包袱,不拖累你,不妨碍你,但愿你——有所成就!那时候,如果你还要我,不嫌我是你的累赘,我随时跟你走!”

  “我知道了!”卢友文盯着她。“你用心良苦!如果我再不发愤图强,我就连猪狗都不如了!小双,你放心,我们不会这么容易就分手。我已经辞去了工作,下星期,我要到南部去!”“南部?”小双怔了怔,“去南部干嘛?”

  “我决定到一个人烟罕至的荒村小镇里去隐居起来,我想过了,都市对我不合适,到处都充满了诱惑,而我又逃避不了诱惑!我要远离尘嚣,到一个小乡村里,或者山地里去埋头苦干!等我!小双!”他握住她的手。“一年之内,我必归来!那时,将是我们一家三口团圆的日子!”

  “我等你!”小双坚定的说。

  我站在一边,心里有股好奇异的感觉,看到一对已经离婚的夫妻,谈论他们“重圆”的“美梦”,好像是件非常荒谬的事!我打赌写成小说,别人都会以为我在杜撰故事。但是,看他们这样握手话别,殷勤嘱咐,我却依然感动。或者,卢友文这次是真有决心了,我想。或者,他真会做出一番事业来了,我想。到那时候,我那可怜的哥哥将会怎样?我摇摇头,我不能想了。钢琴搬到小双的公寓里,小双打开琴盖,一张信笺从里面飞了出来。小双惊愕的抓住那信笺,读着上面的文字,然后,她抬头望着我,满脸绽放着光采,她把那信笺递到我面前。于是,我读到下面的文字:

  “我要用我毕生的一切,我的整个生命,来追求小双,来改变她对我的观念。我要重新做人,我愿奉献一切,不求任何回报。我的真心话是如上,赤诚的话。至于她对我的绝望,皆因为我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的,都是我应得的。她怜悯我,我感激,但愿日后能造成她对我有重燃的感情。一年半以来,她对我的种种好处,我不知珍惜,如今我去了,才知道我的世界就是她。经此打击,我觉得任性和懈怠是我最大的缺点。现在我已认清了爱的真谛,即使毫无希望,我都会努力争取,一定要使她对我重新有了信心。我已经想好一个长篇的材料,将立刻下笔写出,把成绩贡献到她面前……(不要说,只需做!)”

  我看完了,抬头望着小双。

  “你认为,”我说:“他的话是可信的吗?”

  小双静静的看着我。“太多的失望以后,是很难建立信心的,是不是?”她安静的说:“我想,我是在等待一个奇迹!”

  奇迹!是的,小双在等待着奇迹!以后的岁月中,她就一直在等待着奇迹!不止她在等待着奇迹,诗尧也在等待着奇迹,只是,他们所等待的“奇迹”是不一样的。就在这等待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时间在流逝着,不停的、不断的、无止无休的流逝着。转眼间,小彬彬已经三岁半了。在这三年中,发生了不少的事情,我和雨农早已结了婚,也住在厦门街,和小双只隔了几条巷子。诗晴的儿子也已两岁多了,长得又胖又壮,成为李谦最大的骄傲。诗尧升任了经理,李谦当了编审组组长,雨农通过了司法官考试,正式成为法官了。而爸爸妈妈的“日式改良屋”也已拆除改建了,他们住进了一栋六十坪的公寓里。小双往日在浦城街的旧居,早已踪迹全无,被一栋四层楼的公寓所取代了。小双呢?她忙于作曲,忙于编套谱,忙于电影配乐,诗尧给她接了许多工作,使她连教授钢琴的时间都没有了。而她所作的歌曲,早已脍炙人口,她是我们之中收入最多的一个,“贫穷”已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但是,她仍然住在那栋小公寓里,连搬一个比较好的房子都不肯。她的理由是:

  “房子拆的拆了,改建的改建了,大家也都搬了家了,卢友文回到台北,这儿已面目全非,让他到那里去找我?我不能搬家,我得等着!”“少傻了!”我叫:“卢友文一去三年,杳无消息,谁知道他怎样了?连封信都没写过,你还等什么?而且,真要找你,也不是难事,你已非昔日小双,只要打个电话到电视公司,就可以查出你的地址了。”小双耸耸肩,对我的话置之不理。

  彬彬长得活泼可爱,她成为奶奶的宠儿,她学会的第一句话,既非“爸爸”,也非“妈妈”,而是“太奶奶”。奶奶常抱着她说:“彬彬是奶奶的,彬彬该是咱们朱家的孩子呢!”

  诗尧呢?他和彬彬之间,倒建立起一种奇怪的感情,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哥哥是那样的爱孩子的,他可以和她一起在地上爬,当马给她骑,和她耐心的搭积木,作“火车嘟嘟”满屋子绕圈子。因此,三岁半的彬彬,对诗尧的称呼是“火车嘟嘟”,只要一两天没见到诗尧,她就会用软软的童音说:

  “我的火车嘟嘟呢?火车嘟嘟怎么不理彬彬呢?”

  “火车嘟嘟”怎么可能不理彬彬呢?他是三天两头的往小双家里跑啊!彬彬常常左手牵着诗尧,右手牵着小双,跳跳蹦蹦的走在铺着红砖的人行道上,嘴里呢呢哝哝的唱着她在幼稚园里学来的歌曲:“老鸡骂小鸡,你是个笨东西。我叫你唱咕咕咕,你偏要唱叽叽叽!”

  每次看到他们这个局面,我心里就有种好心酸、好特殊的感觉,如果……如果彬彬是诗尧和小双的孩子,那有多好!我不知道小双的感觉是怎样的?难道她真的发起痴来,要等卢友文十年二十年?我看,诗尧似乎也是准备长期抗战到底了,已经豁出去跟她耗上了。我常私下对雨农说:

  “我真不知道这幕戏如何结束呢!”

  那年秋天,我身体不太好,雨农常常拉着我出去散步,到郊外走走,我们总是约着诗尧和小双,带着彬彬一起玩。一天下午,我们带彬彬去了儿童乐园。彬彬好开心,跟着诗尧和小双坐缆车、骑木马、又蹦又跳,又叫又笑。孩子的喜悦是具有传染性的,小双的面颊也被喜悦所染红了。扶着栏杆,她注视着那驾着小汽车到处乱冲乱撞的小彬彬,嘴角边充溢着笑意。我注意到,诗尧走到她身边,和她并排站着。

  “小双,”诗尧说:“你觉不觉得,彬彬需要一个父亲?”

  “她有父亲。”小双轻声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大半,只有一小半了。“那父亲在什么地方?”诗尧问。

  “总在某一个地方!”小双说,脸上,那一小半的笑容也失去了。她的眼光迷蒙的望着孩子,手握紧了铁栏杆。

  诗尧把手盖在小双的手上,握住了她。

  “小双,”他微蹙着眉,热烈的说:“一定要继续这样等待下去吗?我们是不是在做傻事?你真要等二十年吗?”

  “我没有要你等,”小双低语。“你早就该物色一个对象成家了。”诗尧一定紧握了小双一下,因为小双痛得耸了耸肩。

  “不要太残忍,小双!”他说:“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我都等了,我不在乎再等十年二十年或一百年!”

  小双转过头来,注视着诗尧。“你何苦呢?”她问:“世界上有那么多女孩子!你聪明一点,就该放开我,你让我去做傻事吧,你何必跟着我傻呢?我还要等下去,不知道等多久!”

  “很好,”诗尧冷静的说:“你做你的傻事,我做我的傻事!你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你知道吗?诗尧?”小双说:“即使他永不回来,我也不会和你怎样,所以,你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到头来,一定是一场空!”“是吗?”诗尧紧盯着她:“咱们走着瞧,好吗?”

  “没有用的。”小双摇头。”你为什么这样固执?”

  “因为……”诗尧的话没有说完,小彬彬已开完汽车,连蹦带跳的扑向诗尧和小双,嘴里又笑又叫的唱着:

  “老鸡骂小鸡,你是个笨东西……”

  “因为……”诗尧乘机结束了他的话,他一把抱起彬彬,说:“我是个笨东西!”小彬彬笑着扑在诗尧的肩头,用双手环绕着诗尧的脖子,她把小脸好可爱的藏在诗尧的领子里,细声细气的笑着嚷:

  “妈妈,火车嘟嘟是一个笨东西!”

  小双的眼眶骤然的红了,她把头转了开去。

  我挽紧了雨农,小声说:

  “我希望,不管是那一种‘奇迹’,都尽快出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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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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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冬天来临的时候,医生说我患上了轻微的贫血症,在奶奶和雨农的坚持下,辞去了银行的工作。生活一轻松下来,雨农又整天上班,我就天天待在小双家里。帮她抄套谱,帮她填歌词,帮她陪小彬彬玩。小双,她已经成为一位忙碌的作曲家,而且名气越来越响了。

  在那段日子里,诗尧每到下班以后,总是固定的到小双家里小坐。小双学奶奶,也在屋里生起了一盆炉火,燃烧着满屋子的温馨。晚上,我和雨农、诗尧和小双,加上一个绕人膝下、笑语呢喃的小彬彬,常常在小双那小公寓里,度过一个温暖而安详的夜晚。于是,我有时禁不住会想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人如果不对任何事苛求,只享受片刻的温暖,不是也很快乐吗?但是,人算总不如天算!我经常回忆起那个“晚上”,我在客厅外偷听诗尧和小双的谈话,假如我不冒冒失失的“摔”进去,会不会整个历史改写?

  然后,又一个“晚上”来临了。

  那晚,我和雨农在小双家吃过了晚餐,三人在客厅里闲聊着,平常这时候,诗尧一定也加入了我们,但,那晚他没有出现,也没来电话,情况就显得有点特殊。八点多钟,小彬彬睡着了,小双把她抱进了卧室,出来继续和我们聊天。炉火烧得很旺,室内是一屋子的温暖。窗外却下着相当大的雨,而且风声瑟瑟。小双拨弄着炉火,不时抬头看看窗子。窗外夜色幽暗,风在呼啸着,雨点疏一阵、密一阵的紧敲着玻璃窗。不知怎的,我竟有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小双似乎也有份下意识的不安,她看了好几次窗子,忽然说:

  “诗卉,记得我第一次去你家的那夜,和今天晚上的天气一模一样。那晚好冷好冷,你家却好温暖好温暖。”

  我回忆着那个晚上,暗中计算着时间,六年!真没料到,一晃眼就六年了!这六年,大家都在轨道上行走,只有小双,她经过了多少事故,结婚,离婚,等待,折磨,困苦,煎熬……至今仍不知“情归何处?梦落谁边?”我想着,心里有点儿酸涩,小双呢?她也沉默着,似乎也在回忆着什么,一时间,室内好安静。忽然间,急骤的门铃声打破了我们的静谧。雨农跳起身来,去打开了房门。立即,诗尧从外面直冲进来,带来了一股寒风,和一头雨雾,我们讶异的望着他,他站在客厅中央,没穿雨衣也没打伞,夹克已被雨水湿透了,头发也在滴着水,他显然淋了好一阵雨,看来相当狼狈。但是,他脸上却充满了笑意,脸色红润而激动,眼睛里闪耀着热烈、兴奋,和喜悦的光华。他紧盯着小双,愉快的说:

  “猜三次,如果我要送你一样礼物,你猜我会送什么?”

  准是又帮小双接了什么配音工作,我心里想着。要不然就出了张“杜小双专辑唱片”,反正,他对小双的事最热心,尽管凄风苦雨,也阻止不了他的满怀热情!“我不猜。”小双轻声的说,望着他。“我所希望的东西,不是你的能力做得到的。”她的眼光暗淡了一下,我的心情也沉了沉,她在想着那早已失踪的人!接着,她振作了起来,扬着头,她微笑着。“你淋湿了,我去帮你拿条大毛巾来!”

  她从诗尧身边走过,诗尧一伸手,抓住了她。

  “别走!”他哑声说,脸上的笑容隐没了,他的眼光深邃而苦恼的望着她。“猜都不愿意猜呵!”他说。

  小双被动的站住了,被动的望着他。

  “那么,”她说:“奥丽薇亚纽顿庄的原版唱片?”

  诗尧摇头。“我所有歌曲的卡式录音带?”

  诗尧又摇头。“如果你要送我一套四声道的唱机之类的东西,”小双郑重的说:“我是不会收的,目前这一套已经够好了!你别再玩送钢琴的老花样!”“不是!不是!都不是!”诗尧猛烈的摇头。

  小双有些困惑了。“那么,我真猜不出了。”

  诗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眼神十分怪异。半晌,他才慢吞吞的从夹克口袋里,非常慎重、非常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红绒的首饰盒来。托着那首饰盒,他一直送到小双面前。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我心想,诗尧又疯了!好端端的,他就要找钉子碰!明知小双那份执拗的脾气,现在怎是“求婚”的时机?果然,小双的面色倏然变色,她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刺了一下似的,迅速的挣脱了诗尧的掌握,她一下子向后面退了三步,急速的摇着头,她一迭连声的说:

  “不!不!不!我不收!我不收!”

  诗尧定定的站在那儿,雨水沿着他的头发,滴落到面颊上,他固执的、沉着的、一字一字的说:

  “不收,没关系,打开看看,好不好?”

  “不好!不好!”小双更固执:“你拿回去,我看也不要看!”

  诗尧的脸色发白了,眼光暗淡了。

  “仅仅为了让我有一点点安慰,”他轻声的,几乎是祈求的说:“我冒着雨去取货,奔波了不知道多久,你甚至不愿意看一看?”小双有些动容了,她凝视他,终于,在他那恳切的注视下软化了。她低声说:“我只看一看,但是不能收。”

  “看完再作决定,好吗?”

  小双接过了那首饰盒,慢慢的打开来,诗尧一脸的紧张,专注的盯着她。我心想,诗尧这些年来,也赚了不少钱,说不定一股脑儿去买了颗大大的心形钻戒了!我正想着,却听到小双一声激动的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诗尧!我不相信!”然后,她喘着气,泪水满盈在她的眼眶里,她又是笑,又是泪的转向了我:“诗卉!你来看!诗卉!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看!你看!是坠子!奶奶给我的坠子!诗尧,这不可能,这完全不可能……”她急促的乱嚷乱叫,激动和意外使她的脸发红而语无伦次。我冲了过去,心里还在想,诗尧这一招真是出人意外,他准是照样模仿着镌了一个假的!但是,一看那坠子,我也惊愕得目瞪口呆!那是奶奶的坠子!真真实实的坠子!碧绿晶莹,上面镌着双鱼戏水!我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弄回来的?”

  诗尧不看我,他的眼光仍然专注的盯着小双,说:

  “我整整用了四年的时间,来追寻这个坠子!最初,找到和卢友文赌钱的那个工人,他已经把坠子卖入银楼,我找到银楼,坠子已被一位太太头走,我找到那位太太,她说她把坠子让给了一位电影明星,而那明星已去香港拍片了!我辗转又辗转的托人去香港找那明星,那明星却拒绝出让这坠子。于是,迫不得已,我写了封长信给那电影明星,告诉她这坠子的重要性……然后,终于,今天晚上,她托人带回来这个坠子……”他眼里燃着热烈的光采:“所以,小双,如今是物归原主了!”我抓起了那坠子,上面的金炼子还是当初的!我迫不及待的把坠子挂到小双脖子上,兴高采烈的大嚷:

  “噢!小双!太好了!小双!太妙了!咱们朱家的祖传至宝,你让它依然属于朱家吧!”

  我兴奋之余,这句话未免说得太明显了。小双那喜悦的脸孔骤然变了变,握住坠子,她想取下来,说:

  “诗卉,我看还是你拿去戴吧,放在我这儿,搞不好又弄丢了。”我一把按住她的手,叫着说:

  “奶奶给你的东西!你敢取下来!”

  诗尧往前跨了一步。“小双!”他声音里充满了激情:“总记得你在医院里哭着要坠子的情形!你如果不肯收啊,还给我,我砸了它……”

  小双松了手,她让那坠子垂在胸前,慌忙一迭连声的说:

  “我收!我收!诗尧,别生气!我收!我再不知好歹,也该了解你四年来找寻它的一片苦心,我……我只恨我杜小双,无以为报,我……”她忽然把头埋进了我胸前,哽塞的嚷:“诗卉,诗卉,我欠你们朱家太多太多了!我!我怎么办呢?”

  我让开了身子,把她轻轻的推到诗尧面前,诗尧立即用双手扶住她的手腕。他的眼光热烈的盯着她的。小双被动的站在那儿,被动的仰着头,被动的迎视着他。眼里泪光莹然,脸上是一片可怜兮兮的婉转柔情。我心中忽然被狂欢所充斥了,暗中握紧雨农的手,我想,或者不用等二十年了,或者“奇迹”已经出现了,或者……或者……或者……。但是,在许许多多的“或者”中,我却绝未料到一个“或者”!它击碎了我们所有的宁静,带来了惊人的霹雳!

  首先,是门铃声忽然又狂骤的响了起来,惊动了小双和诗尧,真杀风景!我心里还在暗暗咒骂,雨农再度跑去开了门,瞬时间,又一个浑身滴着水的人直冲了进来,我定睛一看,是李谦!我正惊愕着,李谦已急匆匆的,脸色阴晴不定的喊:“小双!我给你带来了卢友文的消息!”

  一刹那间,室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我们全体都呆了。诗尧的机会又飞了!小双的脸上迅速的绽放了光采,她冲到了李谦面前,仰着脸,她紧张、期待,而迫切的喊:

  “告诉我!他在那儿?”“在高雄!”李谦说,声音沉重,面容灰白,眼神严肃。“我去拍摄大钢厂的纪录片,在高雄碰到了他!”

  小双研究着李谦的脸色,她的嘴唇变白了。

  “他又失败了,是吗?”她轻声说,嘴唇颤抖:“他依然写不出东西来,是吗?还是……”她仔细的凝视李谦。“他骂我了?他爱上了别人?他……”

  李谦摇头。“小双,”李谦的声音低哑:“他快死了。”

  小双后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我跑过去,一把扶住了她,小双靠在墙上,她抬着头,仍然死盯着李谦。雨农焦灼的对李谦喊:“怎么回事?你别吓小双,好好的人,怎么会快死了?你说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是真的,”李谦说,脸上一丝一毫玩笑的成分都没有。“我在民众医院碰到他,我是害了流行性感冒,去民众医院看病,他正好从里面冲出来,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医生追在后面,叫他住院,他不肯,我一看是他,就跑过去抓住他。他匆匆忙忙,只对我说了两句话,他说:‘李谦,告诉小双,我的作品快完稿了!’说完就跑走了。我觉得不大对劲,就去看他的医生,那医生听说我是卢友文的朋友,像抓住救星似的,他说,卢友文的病历卡上无亲无故无家属,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又不敢告诉卢友文本人。因为——他害了肝癌,医生说,这病在他身体里,起码已经潜伏了五、六年。现在,他最多只能活三个月!”李谦停了停,我们全怔在那儿,我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万马奔腾,心中慌慌乱乱,根本不太能接受这件事实。小双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李谦,她的脸白得像大理石,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半晌,她才开了口,她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深谷,低沉而沙哑。

  “你有没有他的地址?”

  “我从病历卡上抄下来了。”李谦慌忙说:“我不敢采取任何行动,就直接回到台北来找你们!”

  小双用手握住我,她的手指冷得像冰。她在我耳边,挣扎的、无力的低语:“诗卉,我快晕倒了。”

  我手忙脚乱的把她扶到沙发上去,她靠在那儿,长发半遮着脸庞,显得又苍白、又衰弱、又奄奄一息。诗尧很快的冲到电话机旁边,翻着电话号码簿,在我还没弄清楚他要干什么以前,我听到他在电话里说:

  “我要两张飞机票,明天早上飞高雄的!”

  “不!”小双忽然坐正了身子,把长发掠向脑后,她努力的振作了自己,深吸口气,她挺了挺她那瘦小的肩膀,坚决的说:“我不能等到明天!我坐今晚的夜车去高雄!”

  “今晚!”雨农说:“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十点半还有一班车!”李谦说。

  小双从沙发上直跳起来,由于跳得太猛,她还没有从晕眩中恢复,这一跳,就差点栽倒下去,诗尧一把搀住了她,心痛的蹙紧眉头。小双挣扎着站稳了,摔摔头,她显出一份少有的勇敢与坚定,她说:“诗尧,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你说!”“记得上次我们到外双溪为‘在水一方’录影,我曾经说那儿新盖的几栋别墅很漂亮,请你立刻帮我去租一栋,不管价钱要多高。如果我的钱不够,你帮我去借,我将来作曲来还!”“我立刻去进行!”“不是进行!”小双几乎是命令的说:“我要在三天以内,和卢友文搬进去住!所以,三天之内,我要它一切就绪!李谦,我能拜托你帮诗尧布置吗?友文这一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他一直说他不舒服,是我忽略了,我以为他在找藉口,没料到……”她喉咙哽塞:“现在………我要——给他最丰富的三个月!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你们了解我,请你们帮助我!”“三天之内!”李谦坚定的说:“你放心!小双!包在我和诗尧身上!”他取出一张纸条,交给小双。“这儿是卢友文的地址,你记住,他自己并不知道病得那么重!”

  小双点点头,转向我:

  “诗卉,你陪我去高雄!”她望着雨农:“雨农,我必须借诗卉,我怕自己太脆弱……”

  “不用解释!”雨农很快的说:“我会把彬彬送到奶奶那儿去。诗卉,你好好照顾小双!”

  一切好混乱,一切好突然,一切好悲凉,一切好意外,一切好古怪,一切好不真实,……总之,一小时后,我和小双已经坐在南下的火车中了。我不知道别人的情绪是怎样的,我却完全昏乱得乱了章法,我只是呆呆的坐在车子里,呆呆的望着身边的小双。奇怪!小双怎能如此平静?她坐在那儿,庄严肃穆得像一座雕像!眼睛直勾勾的,脸上一无表情。火车轰隆轰隆的前进,小双的眼皮连眨也不眨,我忽然恐惧起来,伸手摸摸她的手背,我惊慌的叫:

  “小双!你没有怎么样吧?”

  “我很好。”小双幽幽的说:“我在想,我命中注定孤独,六年前,爸爸死于癌症,六年后,友文又得癌症!我常告诉自己要坚强,却真不知如何去和命运作战!”

  她的声音平平板板,一无感情,我忽然想起她第一夜来我家的情形,她也是那样麻麻木木的,后来却在床上失声痛哭。我望着她,知道在她那平静的外表下,她的心却在滴着血。小双,小双,为何命运总在戏弄你?我伸过手去,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也在那一刹那间,我才了解小双用情之专之深之切!我们在清晨到达了高雄,天才蒙蒙亮,台北虽然下雨,高雄却显然是晴朗的好天气。下了火车,小双拿出地址,叫了一辆计程车,我们直驶向卢友文住的地方。

  车子停在苓雅区的一个小巷子里,我们下了车,小双核对着门牌,终于,我们找到了。那是一栋二层楼的木造房子,破旧不堪,楼下还开着脚踏车修理店,显然,卢友文只有能力分租别人的屋子。小双在门口伫立了几秒钟,低下头,她看到胸前的坠子,在这种情绪下,她依然细心的把坠子放进了衣领里,以免卢友文见到。然后,伸手扶着我的肩膀,她把头在我肩上靠了一会儿,半晌,她毅然的一仰头,脸上已带着笑意,她对我说:“笑笑吧!诗卉!”我真希望我笑得出来,但是我实在笑不出来。小双伸手按了门铃,一会儿,一个睡眼模糊的小学徒开了门:

  “找谁?”“卢友文先生!”“楼上!”我们沿着一个窄窄的小楼梯,上了楼。这才发现楼上用木板隔了好几间,卢友文住在最后面的一间,正靠着厕所,走过去,扑面就是一阵浓烈的臭味,使人恶心欲吐。我心想,住在这样的地方,难怪要生病!到了门口,小双又深吸了口气,才伸手敲门。“谁?”门内传来卢友文的声音。

  小双靠在门框上,闭了闭眼睛,无法回答。

  “豁啦”一声,门开了,卢友文披着一件破棉袄,站在门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满脸的胡子,深陷的眼眶,尖削的下巴,我一时几乎认不出他来。只有那对漂亮的眼睛,仍然闪烁着一如当年的光芒。看到我们,他呆住了,似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对小双“努力”的“看”过去,呐呐的说了句:“好奇怪,难道是小双?”

  小双拉着我走进屋内,关上了房门。她对卢友文凝视着,苦苦的凝视着,嘴角逐渐浮起一个勉强的微笑。

  “是的,是我,”她轻柔的说。眼底充满了痛楚与怜惜,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栗。“不欢迎吗?”

  卢友文的眼睛张大了,惊愕、困惑,和迷茫都明写在他的脸上。但是,一瞬间,这所有的表情都被一份狂喜所取代了,他张开了手臂,大声说:

  “如果是真的,证实它!小双!因为我最近总是梦到你来了!”小双纵身投进了他的怀里,用手攀着他的脖子,她主动的送上了她的嘴唇。立刻,他们紧紧缠在一块儿,热烈的、激动的拥吻着。那份激烈,是我一生也没见过的。小双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热力,和全心的感情,都籍这一吻来发泄净尽。更似乎想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吻中注进卢友文的身体里。卢友文更是狂热而缠绵,他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用手牢牢的箍紧了她,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飞掉似的。

  终于,卢友文抬起头来了,他眼里蕴满了泪光,他捧着小双的脸庞,不信任的看着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好像才真有些相信,这是小双了!他的眼光渴求的在她脸上逡巡,好一会儿,才低低的说:

  “你来了,是表示原谅我了吗?还是同情我?是李谦告诉你的,是吗?他说我病了,是吗?其实我很好,我只是过度疲劳,我很好……哦,小双!”他叫:“如果我生病能使你来看我,我宁愿生病!”小双的牙齿咬紧了嘴唇,她几乎要崩溃了。但她始终勇敢的直视着他,好半天,她才放松了咬住的嘴唇,激动的、幽怨的、低哑的说:“友文,你好狠心,离开这么多年,你连一点消息都不给我,你好狠的心!”卢友文惶恐而慌乱。“在我没有拿出成绩来以前,我还能给你消息吗?离婚那天,你是那么坚决,那么锐利,那么盛气凌人,我如果再拿不出成绩,我怎能面对你?小双,你记得……”

  “我已经忘了!”小双说:“我只记得我们美好的时刻!”

  “别骗我!”卢友文哑声说:“我不能相信这个!我们在一起,何曾有美好的时刻?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给了你那么多的折磨……哦,小双!”他大大的喘气:“你还在恨我吗?告诉我!”“如果恨你,我就不来了。”

  卢友文的身子颤栗了一下,狂喜燃亮了他的脸。

  “小双,你知道吗?人在失去了一样珍宝之后,才知道那珍宝的价值!这些年来,我反覆思索,有时竟不相信自己会做错了那么多事!”他用手指抚摸小双的面颊。“小双,你真有这样的雅量吗?难道你还能原谅我吗?我想过几千几万次,我一定失去你了!我不能要求你做一个神,是不是?我给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个神都不能忍受的,怎能再要求你原谅?你用离婚来惩罚我是对的,失去你我才知道多爱你,这些年来,我只能刻苦自励,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写一点东西给你看!我写了,你知道吗?这次,我是真的写了,不是只说不做!”他住了口,望着她。小双的大眼睛里,泪珠终于不受控制的涌出来,沿着面颊滚落到衣服上去。卢友文凝视着她,逐渐的,他的眼眶潮湿了,猝然间,他把小双紧拥在胸口,哽塞的说:“小双,小双,我那么爱你,为什么总是伤害你?我为什么总把你弄哭?小双!我到今天才承认,我根本不值什么,我的骄傲、自负,都是幼稚!我的张狂、跋扈,只是要掩饰我的无能!我欺侮你,冤枉你,给你加上种种罪名,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发泄者!小双,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来,我痛定思痛,只觉得太对不起你!可是……”他忽然推开她,脸色因兴奋而发红了。“为了重新得到你,我写了!我真的写了!再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可以把它写完!”他冲到桌子前面,拿起厚厚的一大迭稿纸,放在小双手中,像个要博老师欢心的孩子一般,他说:“你看!我是真的写了!”小双低头看着那迭稿纸,她翻开第一页,似乎相当专心的在阅读,只一会儿,她眼里已充满了泪,燃满了光采,她把那迭稿纸紧紧的、珍贵的压在胸口。她郑重的、坚定的、热烈的望着卢友文:“你已经做到了我所要求的,现在,我来接你回家去!”

  卢友文屏息片刻。“我有没有听错?”他问。

  “没有听错!”小双扬着眉毛。“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有成绩拿出来,就是我们破镜重圆的一天!”

  “可是……”卢友文急促的说:“我还需要三个月时间,预计再过三个月,我可以完成它,等我完成了……”

  “你应该回家去完成它!”小双严肃的说:“除了当一个作家之外,你还是个丈夫,而且,是个父亲!”

  卢友文又屏息了片刻。

  “你保证我没有听错?”他怀疑的问:“你保证你还要我?”

  小双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嘴唇,她的面容好庄重,好高贵,好坦白。“来找你以前,我是出自怜悯,看了你的原稿,我是出自尊敬。友文,我诚心诚意,要你回家!因为,我爱你!”

  于是,在外双溪畔,小双和卢友文重新组成了一个“家”。他们的房子就在水边,早上,他们采撷清晨朝露,黄昏,他们收集夕阳落照。小彬彬从早到晚,把无数笑声,银铃般的抖落在整栋房子里。那时期,我经常往他们家跑,卢友文工作得很辛苦。回台北后,小双曾强迫他又去医院检查过,结论完全一样,药物只能帮助他止痛,因而,他似乎已有所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拚命在把握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常想,如果他们当初一结婚时,卢友文就能和现在一样努力,即使到今天,卢友文仍会得病,也可多享受好几年的甜蜜。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幸福,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卢友文在两个月后,就完成了那本著作。书名叫《平凡的故事》。小双奔波于帮他印刷、校对,和出版。那时,卢友文已十分衰弱。一天,我去看他们,卢友文正坐在躺椅中,在水边晒太阳,小彬彬在芦苇中嬉戏。卢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他一直若有所思的在想着什么。当小双拿药来给他吃的时候,他忽然拉住小双的手,微笑的望着她说:

  “谁帮你找回了那个坠子?我猜,除了朱诗尧,不会有第二个人!他一直心思细密,而用心良苦!”

  小双有点窘迫,这两个月以来,她显然一直收藏着那坠子,没有戴出来,却不料仍然给卢友文发现了。小双想说什么,卢友文却轻叹一声,阻止了她。

  “明天起,你要戴着那坠子,那是你的陪嫁!”他说,侧着头想了想:“小双,记得你骂过我的话吗?你说朱诗尧不是残废,我才是残废!”“吵架时说的话,”小双垂着头,低声说:“你还记在心里做什么?”“我在想,”他握紧了小双的手。“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又纤弱,又细致。但是,你却治好了两个残废!”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和小彬彬在水边拣鹅卵石玩,听到他这句话,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心灵震动,而眼眶发热。我说不出来有多么感动,多么辛酸!也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卢友文为何值得小双去热爱,去苦等了!原来在他那多变的个性下,依然藏着一颗聪明而善良的心!

  卢友文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因病情恶化而住进了医院,他没有再从医院里出来。但是,在他临终以前,小双赶着把他那本《平凡的故事》出版了。因此,他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第一本,也是最后的一本书。

  我不知道那本书写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那本书能不能震动文坛或拿诺贝尔奖,我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写”出来了。但是,那本书一开始的第一页,有个序言,这篇序言却曾令我深深感动。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而且,是个不可一世的天才!既然我是天才,我就与众不同,在我身边的人,都渺小得如同草芥。我轻视平凡,我愤恨庸俗。但是,我觉得我却痛苦的生活在平凡与庸俗里,于是我想呐喊,我想悲歌。然后,有一天,我发现大部分的人都自以为是天才,也和我一样痛恨平凡与庸俗!这发现使我大大震惊了,因为,这证明我的‘自认天才’与‘自命不凡’却正是我‘平凡’与‘唐俗’之处!换言之,我所痛恨与轻视的人,却正是我自己!因此,我知道,我不再是个天才!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我的呐喊,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的呐喊!我的悲歌,也只是一个庸俗者的悲歌。

  于是,我写下一个平凡的故事,献给那深深爱我,而为我受尽伤害与折磨的妻子——小双。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不凡’,我认为,只有她还配得上这两个字!”

  这一页,也就是当时小双在苓雅区的小楼上,所读到的句子。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7-06-30
尾声



  小双的故事,写到这儿,应该可以结束了。但是,有许多事,却仍然值得一提。卢友文去世以后,葬在北投附近的山上。小双仍然带着小彬彬,住在外双溪那栋别墅里。她的琴声,和彬彬的呢喃笑语,经常流泻在那山谷中,和着潺潺的溪水,和山间的松籁,共奏着一支美丽的歌。

  我想,在那栋别墅中,小双真正享受过“爱情”,真正享受过“婚姻”,真正欣赏过她所爱的男人!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对小双来说,这两个多月却是“永恒”!因此,没多久,她和房东商量,开始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那栋别墅,大有“终老是乡”的打算。

  我们全家仍然都关心着小双,热爱着小双,我们年轻的一群,像李谦、诗晴、我、雨农,当然还有诗尧!我们都依然是小双家中的“座上客”。有时,我们会作彻夜的倾谈,谈晚了,就在她家沙发上、地板上,横七竖八的睡着了。小双,已从一个无邪的少女,变成了一位解人的少妇。她优雅、温柔、细致、清灵……坐在钢琴前面,她常常让一连串动人的音符,跳跃在那温柔如梦的夜色里。

  卢友文那本《平凡的故事》,并不十分畅销,但却很引起了文艺界的重视和震动。可惜卢友文墓草已青,尸骨已寒,他是无法目睹这番成就了!我常想,当初假若没有小双毅然提出“离婚”的一举,焉能刺激得卢友文真正写出一篇杰作!可见卢友文毕竟还是有才华的。小双,她常常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膝上放着那本《平凡的故事》,一坐数小时之久。我猜,那本书里的字字句句,她早已能倒背如流,她却依然喜欢捧书独坐。每当她坐在那儿的时候,溪水在她脚底潺潺流过,她长发垂肩,一脸的宁静与飘逸,水中,反映出她的影子,在水里飘荡、摇曳……我就会忍不住想起“在水一方”那支歌。在水一方!在水一方!我们的小双,果然像我所预料的,总是“在水一方!”奶奶常去看小双,她仍然疼小双,几乎超过了疼我和诗晴,私下里,她还是爱讲那句话:

  “小双,她该是咱们朱家的人呢!”

  小双,她真能成为我们朱家的人吗?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是,我那傻哥哥,却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也自始至终没有放弃过!当卢友文刚去世那段日子,诗尧从不和小双谈感情问题,他只是悄悄的照顾她,帮她谈生意,帮她弄唱片,帮她解决许多经济上的问题。他常去看她,坐在那客厅里,衔着一支烟,默然相对,而不发一语。有时,我会忽发奇想,怀疑人类“因果”的传说,是不是全然无稽?我猜,前辈子,小双是欠了卢友文的债,而诗尧,却欠了小双的债!

  转眼间,又是一年。这天午后,我、雨农,和诗尧结伴访小双。

  小双正和彬彬坐在溪边,彬彬看到我们,就飞奔而来,两条小辫子在脑后抛呀抛的。小双站起身子,我望着她,她长发飘然,亭亭玉立。水中,她的影子也如真如幻的在浮漾着。我忍不住叹口气,就轻轻的哼了两句: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诗尧看了我一眼,这支歌显然使他震动了。他忽然抛下我们,就对小双奔去。我愕然的站着,拉着彬彬的手,望着他们两个。诗尧跑到小双的面前,站定了,他深深的望着她,问:“小双,咱们两个,是不是真预备这样耗下去了?”

  小双低下了头,睫毛垂着,默然不语。

  “很好,小双!”诗尧说,紧盯着她。“这些年来,你对于我,始终是水里的一个影子!既然你永远这样如真如幻的在水一方,那么,我也可以永远逆流顺流的追寻着你!你瞧,小双,河对面在盖新房子!”

  小双很快的对河对岸看了一眼。

  “盖新房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她低哼着说。

  “我要去买一栋!”诗尧肯定的、坚决的、不疾不徐的、从容不迫的说:“我要住在里面,隔着这条河,永远看着你,不论清晨还是黄昏,月夜还是雨夜,我要永远看着你,一直等你肯在这条河上架起桥来的那一天!”

  小双抬起睫毛,楚楚动人的瞅着他,半晌,才说一句:

  “你何苦呢?”“谁说我苦?”诗尧扬着眉毛。“大仲马老早就说过,人生就是不断的等待和期望。既然有所等待和期望,我又有什么苦?”小双怔怔的望着他,不再说话了。

  水中,他们两个的影子在一起浮漾着。

  太阳在水面反射出点点粼光,我一抬头,正好看到小双脖子上的坠子。迎着阳光,那坠子晶莹剔透,像个发光体!朱家祖传之物,应该属于朱家,不是吗?

  我忽然充满了信心,忽然充满了酸楚与柔情。挽紧了雨农,我们牵着小彬彬,走向了耀眼的阳光里。

  ——全书完——

  一九七五、一、十五、黄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一、廿九、凌晨再稿完稿

  一九七五、二、六、深夜三度修正

  一九七五、三、十三、黄昏四度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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