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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雁儿在树梢》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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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30




  丹枫仰卧在床上,双手枕在脑下,目光毫无目标的望着那黝暗的窗子,心思飘忽,神魂不定。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她却了无睡意。在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灯罩是湖水色的,灯光也就显得特别幽柔。她定定的望着窗子,窗玻璃开着,晚风正从窗口吹入,把那白色的窗纱,吹得飘飘然的晃动。她凝视那白纱,那轻微的飘动像浪花起伏,像白云涌动,像衣袂翩然……衣袂翩然……衣袂翩然……碧槐寄过这样的一张照片给她,她穿了件白纱的衣服,迎风而立,风鼓起了她的白纱,像一只白色的、振翅欲飞的大鸟。碧槐在照片下面,题了几行字:“便是有情当落月,只应无伴送斜晖。寄语东风休着力,不禁吹。”“寄语东风休着力,不禁吹!”她是指什么呢?她已自知命不久长?她已知自己弱不禁风?那么,“便是有情当落月,只应无伴送斜晖”又有什么含意?一个沉浸在热恋中的女郎,为什么要写“只应无伴送斜晖”?碧槐,碧槐,你去则去矣,为什么留下了这么多疑团?为什么去得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碧槐,碧槐,你走得甘愿吗?你睡得安稳吗?你对那个男人——江淮,到底是恨?是怨?还是爱之入骨呢?碧槐,碧槐……她在心中喃喃呼唤,你救我吧!救我吧!我那亲爱的姐姐!虽然幽明两途,虽然海天遥隔,你仍然把我从海的彼岸招回来了。而今,你把我牵引到了一个梦中,你要我在这梦里何去何从?她又想到今晚江淮在门口的绝裾而去,就这样走了,就这样愤愤然的走了!她应该不在乎,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一直隐隐发痛?她的神志一直昏昏沉沉?丹枫啊丹枫,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一直怕作茧自缚,你仍然作茧自缚了。

  风大了。那白纱在风中飞舞。她继续盯着那白纱看,呆呆的盯着那白纱,怔怔的盯着那白纱……她的眼光模糊了,她的头脑昏沉了,她的神志越来越陷入了一种虚渺的梦幻似的境界里去了。然后,她似乎睡着了。

  “丹枫!”她听到有个女性的、温柔的声音,在轻轻的呼唤着,细细的呼唤着:“丹枫!丹枫……”

  “你是谁?”她模糊的问着,挣扎着。觉得自己在做梦。她竭力想从那梦中醒过来,又竭力想不要醒过来。

  “看我!”那声音说:“丹枫,你不会认不出我啊,因为你长得那么像我!”她定睛看去,于是,她看见了!碧槐正站在那儿,穿着一袭白纱的衣服,飘飘然,渺渺然,如虚如幻的站在窗口。她的脸色好白,眼珠好黑,一头乌黑的长发,也在风中飞舞着。她的唇边,带着一个好凄凉好凄凉的微笑:她的眼底,充满了关注与怜惜。是的,这是碧槐,她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她向她走来,站在床前两尺的地方,静静的,悲凄的,苍凉的,爱怜的凝视着她。“姐姐!”她叫,伸出手去,她想去拉她那如云如羽的白衣,但是,她碰不到她。焦灼使她懊恼,她急迫的低喊:“姐姐!真的是你吗?你来了吗?”

  “是我!”碧槐低语,仍然离她似近似远,仍然飘飘然如真如幻。“丹枫,我来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离开江淮!逃开他!逃得远远的!”“姐姐!”她惊喊:“为什么?你爱他,不是吗?”

  “爱就是毁灭!记住,丹枫,爱就是毁灭!”

  “告诉我!清楚的告诉我,他毁灭了你吗?他怎样毁灭你?”

  “他勒死了我!”碧槐的声音低如耳语,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向窗边隐去。“他勒死了我!用他的爱勒死了我!”她重复的说着:“丹枫,爱情不是游戏,爱情决不是游戏!你要用你的生命去赌博!”“姐姐!”她急切的喊,眼见她的身形即将隐灭,她焦灼的大叫:“你怎么死的?姐姐?”

  “我赌输了!”她凄然长叹。“我赌输了!”

  “什么叫赌输了?你是什么意思?”

  “丹枫,你也开始赌博了!注意,你不能像我一样,你不能赌输!丹枫,回英国去,回伦敦去!”“姐姐,你要我走?”“回英国去!回伦敦去!”碧槐重复着,悲戚的叮嘱着:“快走!还来得及!”“姐姐,我是为你而来的!”她狂喊了。

  “那么,再为我而走吧!别去追那个谜底,放开江淮!放开他!”“你叫我逃开他,还是放开他?”

  “逃开他!也放开他!”

  “如果我已经逃不开,也放不掉了呢?”

  “丹——枫——”她呻吟着叫,身子迅速的往窗外隐去,一边隐退,一边凄然而歌:

  “灯尽歌慵,斜月朦胧,夜正寒,斗帐香浓。梦回小楼,聚散匆匆,

  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

  “姐姐!”她大叫,从床上直跳起来,整个人都惊醒了。她对窗前看去,一窗斜月一窗风,那儿有碧槐?那儿有白衣女郎?风正飘飘,纱正飘飘,一屋子的沉寂,一屋子的月色。她才恍然自觉,一切都只是个梦!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为什么?只因为“日有所思,而夜有所梦”吗?她用手拂了拂头发,满头都是冷汗,四肢软软的,只觉得心跳急促,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慢慢的摸索下床,慢慢的走到那敞开的窗前。寒风扑面而来,她衣衾单薄,不由自主的连打了两个寒噤,心里模糊的想起碧槐照片上的句子:“便是有情当落月,只应无伴送斜晖。寄语东风休着力,不禁吹。”一时之间,竟心动神驰。抬起头来,月明如水。她倚窗而立,碧槐在梦中的一言一语一颦眉,都历历在目。她想着她的神情,回忆着她的谈话,尤其,是她最后的那支悲歌:

  “梦回小楼,聚散匆匆,

  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

  她回味着这歌中的意义,心里越来越凄苦,越来越恍惚,越来越迷惘,越来越痛楚。是耶?非耶?碧槐真的来过了?魂兮归来!她是不是念着她那苦恼的小妹妹,要给她一个当头棒喝!逃开他?放开他?回英国去!回伦敦去!情为何物?一场赌博!到头来,是“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她心跳更速,呼吸急促,胸口像烧了一盆烈火,而浑身却冷汗涔涔。是的,回去!回去!回英国去!逃开他!放开他!离开他!她脑中一片呐喊之声,喊得她头痛欲裂。冲到酒柜边,她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握着酒杯,她一连喝了好几口,胸中的烈火仍然在燃烧,她觉得燥热无比。把前后的窗子统统打开,迎着满屋子的风,她似乎凉爽了不少。干了杯中的酒,她再倒了一大杯,酒精刺激着她的神经,她反覆想着“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的句子,真不知身之所之,魂之所在。她大口大口的饮着酒,泪珠不知不觉的溢出了眼眶,不知不觉的滴在杯子里。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深夜里,那声音大得惊人,震得她耳鼓都疼痛了。她走到沙发边,坐进沙发里,拿起了电话。“喂?”她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握着酒杯,神思恍惚的说:“你找谁?”“丹枫!”江淮的声音立即传了过来。“我是不是吵醒了你?我没办法,我睡不着,我非给你打这个电话不可!丹枫,你在不在听?”“我在听。”她把手腕支在沙发扶手上,把听筒压在耳朵上,她又喝了口酒,语音模糊。“我在听,你说吧!”

  他似乎迟疑了一会儿。

  “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在听电话。”她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丹枫!”他终于又开了口。“我打这个电话给你,特地向你道歉。对不起,丹枫,今晚我很失常,很没有风度,我表现恶劣!请你原谅我!”“我会原谅你!”她慷慨的说:“我一定原谅你!反正,我回英国去。”“什么?”他惊呼着。“你说什么?”

  “我回英国去。”她清晰的,苦涩的说,喉头忽然哽住了,泪又冲进了眼眶。“我已经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了,所以,我明天就走!我会逃开你,我也会放掉你!我什么都不再追究,我回英国去。流浪的雁儿来自何方,去向何方,我不再烦扰你,我回英国去!我明天就走……”

  “丹枫!”他急喊:“你怎么了?你在说些什么?好吧!我马上过来看你!我们当面谈!你等我!我十分钟之内就过来!”

  “不不!我不见你!”她说,泪痕狼藉。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喉中的硬块在扩大,她的声音呜咽而颤抖:“我不要见你,我放掉你!否则,就来不及了!我会害怕我所找到的真实!我走,我明天就走……”

  “丹枫!”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灼和惊痛,他哑声的低吼:“你不要哭!我马上过来!”

  “我根本没有哭,你这个傻瓜!”她说,可是,对方已经收了线。她举着那听筒,呆呆的望着,足足望了好几分钟,她才喃喃自语的,不知道叽咕些什么,把听筒挂回原位。

  站起身来,她发现,酒杯已经空了。她走到酒柜边,再倒了一杯酒,折回到窗边,她倚窗而立,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发怔。半天半天,她对月举杯,喃喃的念:

  “花间一壶酒,独坐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门铃声打破了她的背诵,她侧耳倾听,蹙起了眉头,她忘记下面的句子了。门铃更急更切的响了起来,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把夜给敲碎了。

  她端着酒杯,微蹙着眉,走到门边去。打开了门,江淮立刻冲了进来。她后退两步,愕然的瞪着他,愕然的说:

  “我叫你不要来!”他关上房门,望着她。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明显的写着惊惧和痛楚。她继续后退,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因为她差点被沙发绊倒。她站稳了,闪着睫毛,看着他。

  “你来做什么?”她问。

  “丹枫!”他沉痛的喊了一声,皱紧了眉,四面张望。“你这屋里怎么冷得像冰窖一样?你为什么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你在干什么?你喝醉了吗?”

  “我没有醉,我只是热得很!”

  他把她推到沙发边,按进了沙发里,她身不由主的坐了进去,仰靠在那儿,被动的坐着,被动的望着他。他取走了她手里的酒杯,她不动,任凭他拿去杯子。然后,他冲到每一扇窗子前面,去关上那些大开着的窗子。当他关到卧室床前那扇窗子时,她忍无可忍的叫了起来:

  “别关掉它!让它开着!”

  他回头看她。“起风了。”他柔声说:“你会受凉!”

  “不许关它!”她固执的喊:“碧槐刚刚来过!”

  “你说什么?”他惊愕的问。

  “碧槐刚刚来看过我,”她望着那窗子,做梦般的说:“她从这扇窗子里进来,穿了一件白纱一样的衣服,她要我回英国去,立即回英国去!她跟我讲了很多话,还对我唱了一支歌,里面有‘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的句子,她唱着唱着,就从这窗子中飘走了。你不可以关这扇窗子,说不定她还会回来!”他注视了她几秒钟。走过来,他把手压在她的额上,他的手又大又凉又舒适,她低叹了一声,阖上眼睛:“我好累好累。”她低语。

  他在她沙发前跪了下来,用手托住她的下巴,他用另一只手试探她脖子及后颈的热度,立即,他把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上,他的面颊贴着她的头发,他的声音沙哑的、心痛的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你不是醉了,你是病了!你起码烧到三十九度!怪不得你忘了吃晚饭,怪不得你语无伦次!你每天在外面游荡,你不是铁打的,你病了!”他把她从沙发上横抱起来,她无力的躺在那儿,双颊如火,双目盈盈。“我没有病,”她清楚的说:“碧槐刚刚来过了。”

  他把她抱到床边,放在床上。问:

  “你家里有阿司匹灵吗?”

  她冒火了。从床上一跃而起,她恼怒的说:

  “我没有病!我告诉你,碧槐刚刚来过了。”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把她那双小手紧阖在他的大手之中,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苦恼的,悲痛的,不安的,而又忍耐的望着她。“好,”他咬咬牙。“显然你决不肯放松这个题目。我们之间,从一开始,碧槐就在穿针引线,她始终在冥冥中导演一切。我明白了,我无法躲避她。那么,就让我们来谈谈碧槐吧!她今晚来过了?嗯?你见到她了?”

  “是的!”她肯定的说:“她穿了件白纱的衣服,唱一支好凄凉的歌,她要我逃开你!”

  “逃开我?为什么呢?”他耐心的,柔声的问。“我不知道!你告诉我!你是危险的吗?你是可怕的吗?你的爱情会扼杀一个人的生命吗?你告诉我!”

  他大大的震动了一下。瞪着她,他默然不语。

  “你告诉我!”她大声吼叫了起来:“不要再骗我,不要对我花言巧语。碧槐是怎么死的?你说!你告诉我!心脏病?她真有心脏病吗?”他面如死灰,眼珠黑黝黝的闪着光。他紧闭着嘴,脸上遍布着阴郁和矛盾。“告诉我!”她更大声的叫:“说实话!她害的是什么鬼心脏病?什么医生给她诊断的?她怎会有心脏病?”

  她那凌厉的眼神,她那咄咄逼人的语气,使他再也无从逃避了。他徒劳的挣扎着,挣扎在一份看不见的凄苦和无助里。终于,他哑声的开了口,声音古怪而沙哑: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你不要管!”她继续吼着:“只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她从没有心脏病,她和我一样健康!她不可能死于心脏病!你还要继续欺骗我吗?你还不肯说实话吗?她是怎么死的?”他注视着她,他的脸色更灰败了,他的眼睛更深邃了。他用舌尖湿润了一下嘴唇,然后,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他从嘴里迸出了几个字来:“她是自杀的。”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倒在枕头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又柔弱,又无力,又苍凉:

  “那么,传言都是真的了?她确实死于自杀了?她——”她陡然又提高了声音:“为什么会自杀?”

  他不语。“为什么?”她厉声的,固执的问。

  “还能为什么?”他的声音像来自深谷的回音,绵邈、幽冷、而遥远。“我们之间闹了一点小别扭,我不知道她的性情会那么烈,我们——吵了一架,她就——吞了安眠药。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一点小别扭?”她问,唇边浮起了一个冷笑。“什么小别扭?例如——你另外有了女朋友?”

  他再度一震。“不!”他本能的抗拒着,像被射伤了的野兽,在做垂死的挣扎。“不,请你不要问了!丹枫,请你不要问了!已经过去了,你让它过去吧!”“不行!”她从枕上抬起身子,半坐在床上,紧紧的盯着他,坚定的,有力的问:“我要你说出来,你们闹了什么别扭?有什么别扭会用生命来赌气的?你说!你说!是什么别扭?是什么?”他转开了头,不看她。他的声音喑哑、低沉、激动、而不稳定。“好,我说!”他忽然横了心。豁出去的,被迫的,很快的说:“为了一个女孩子,碧槐认为我移情别恋了!”

  “那个女孩子呢?”她继续追问。

  “嫁了!”他大声说:“嫁给别人了!你满意了吗?”

  “满意?我当然满意!”她冷笑着。“原来那个女孩也不要你了!原来,你也一样失恋了?原来——负人者,人恒负之!”

  他咬紧了牙,额上的青筋在跳动,他的呼吸急促,眼中布满了红丝。他不看她,他的眼光停留在那台灯上。灯光照耀之下,他的脸色像大理石,他的嘴唇毫无血色,他的眼珠黑而迷蒙,阴鸷而深沉。她的手挣出了他那双大手,她用胳膊轻轻的挽住了他的脖子,她低声叹息,悠悠然的说:

  “你何必瞒我?你何必欺骗我?如果你一上来就告诉我真相,也省得我在黑暗里兜圈子。”她轻轻的,柔柔的,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低而甜蜜的说:“过来!”

  他被催眠似的转头看着她,她那发热的双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眼睛水汪汪的发着光,嘴唇因热度而干燥,却红得像新鲜的草莓。她眼里没有仇恨,没有责备,没有怨怼,只有一种类似惋惜的,感慨的情绪。他又惊又喜又悲,不信任似的说:“你不恨我吗?”“过来!”她低语,唇边浮起一个温婉的、凄然的微笑,把他拉向自己。他俯下头去,感激得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刚接触到她那发热的嘴唇,她就支起身子,鼓起了浑身的力量,对着他的面颊,狠狠的抽去一个耳光。她咬牙切齿的,悲愤万状的,目眦尽裂的说:“你欺骗了姐姐还不够,还要欺骗妹妹吗?你以为我也和碧槐一样,逃不过你的魔掌了?你玩弄我,就像你当初玩弄姐姐。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翩翩佳公子,你是大众情人,你是范伦铁诺!你,你,你……你瞒得我好苦!你……你这个——你这个——”她浑身颤抖,手冷如冰,气喘吁吁的挣扎着嚷:“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衣冠禽兽!”喊完,她再也支持不住,像是整个人都掉进了一锅沸油,又像是掉进一个无底的冰窖,在酷寒与酷热的双重压力下,她颓然的倒了下去,颓然的失去了知觉。

  似乎经过了几百年,几千年那么长久;似乎火山爆发过又静止了,冰山破裂后又复原了。她忽而发热,忽而发冷的闹了好久,终于,她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额上压着一个冰袋,四周静悄悄的。扬起睫毛,她对室内望去,是下午还是黄昏,夕阳的光芒染红了窗子。她微微一动,觉得有人立即压住她额上的冰袋,使它不至于滑下去。她转过头,于是,她看到江淮正俯身望着她。他面容憔悴,满脸的胡子渣,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多年。他的眼睛因无眠而充血,眼眶发黑,脸色青白不定。带着种畏怯的、歉然的、退缩的、不安的神情,悄悄的注视着她,他唇边涌上一个勉强而凄苦的微笑。

  “醒了?丹枫,你昏睡了一整天。我请医生给你看过了,你只是受了凉,又受了刺激。已经打过退烧针,你一直在发汗,我不敢离开。”他咬咬嘴唇:“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并不想见到我。我想,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我不想为自己多说任何一句话,只请求你允许我照顾你,直到你病好了。以后,你愿意怎样都可以,我绝不会纠缠你;如果你想回英国,我会买好飞机票送你上飞机。我留在这儿,并不是不识相,只是,你病得昏昏沉沉,我实在不放心离开。”他卑屈的垂下眼睛。“假若你现在要赶我走,我马上就走。但是,让我叫明慧来伺候你,好吗?方明慧是我的秘书,你见过的。”

  她把头转向床里,他那卑屈忍辱的语气使她内心绞痛。她要他离开?还是要他留下?她感到头痛欲裂,而那不争气的泪珠,却偏偏要夺眶而出。她压制不住自己的呜咽,那泪珠成串的滚落在枕头上,迅速的打湿了枕套,她一语不发,开始忍声的啜泣。“丹枫!”他凄楚的,委婉的低唤着。“请你别哭,求你别哭!”更多的泪珠涌了出来,跌碎在枕头上。他掏出一条干净的大手帕,细心的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又扶正她额上的冰袋。她咬紧牙关,不使自己哭出声音来。那忍声的啜泣震动了他的五脏六腑,他一下子跪在她的床前,扶住了她那震颤的头颅。“你到底要我怎样,你说吧!丹枫,求你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如果你要骂我,你骂吧!随你怎么骂,你骂吧!”他喊着说。

  她睁大眼睛,泪珠从她的眼角不断向下滑落,她望着他,透过那层泪雾,直直的望着他。那被泪水浸透的眸子又亮又大,她微张着嘴,那颤抖的嘴唇良久都发不出声音,好久好久,她才悲不自已的吐出一句话来:

  “江淮,你看过那么多小说,你不会另编一个故事给我听吗?编一个不会伤害我的。”

  他一下子把头仆进了她的棉被里,悲叹着说:

  “我已经编坏了一个。”

  她伸手□紧了他那浓黑而蓬乱的头发,挣扎着说:“请你给我一个理由,让我能够原谅你吧!”

  他浑身掠过一阵痉挛。仆伏在那儿,他一动也不动。好半晌,他抬起头来,他那苍白的脸因激动而发红,眼睛因希冀而发光,声音因意外的希望而颤抖:

  “我有一个理由,”他小心翼翼的说:“但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你说吧!”她含泪看他,一脸的悲苦和无助。

  “我爱你!”他低沉而有力的说,脸孔完全涨红了,眼睛里充满了狼狈的热情和痛楚。

  她仔细的看他,像在鉴定一个艺术品的真伪。

  “你对几个女孩子讲过这三个字?”她幽幽的问。

  他跳起身子,转过头去,他走向了窗口,站在窗前,他双手颤抖着点燃了一支烟,对窗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立即,那烟雾就被窗外的暮色所吞噬了。

  室内好静好静,一时间,两个人都不想再讲话。丹枫闭上了眼睛,疲倦很快征服了她,她又朦胧入睡了。

  模糊中,有人给她盖好了棉被;模糊中,有人把冰袋换了新冰块,压在她的额上;模糊中,有人轻轻的,叹息的吻着她的额;模糊中,有人低语了一句:

  “丹枫,接受这第二个故事吧,最起码,它比第三个还要好受些!”她太倦了,她什么都抓不住,她睡着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30
10



  江浩有好几天没有见到林晓霜了。

  这天早上,他去上课以前,特地绕道到兰蕙新村去。这是新建好不久的一个新社区,每栋房子都是独立式的小洋房,房子不大,属于那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类型,每座房子的格式几乎都完全一样。有矮小齐腰的围墙,和小小的院落。林家在第一排的倒数第二栋。

  走到了林家的院子外面,江浩就一眼看到了晓霜的奶奶,她在树与树之间,拉上了绳子,正在那儿晾衣服呢!那树却是修剪得如亭如伞的榕树,想当初,盖房子的人绝没想到这特地种植的树木会成为晒衣架。江浩对“奶奶”这个人物,一直有种奇异的好奇,她老而古板,永远一成不变的照她“旧社会”的方式生活,就拿晒衣服这件事来说吧,江淮就听过晓霜对她没好气的抗议过:

  “奶奶,你看有几家人把衣服晒在树上?你不会把它晾到后院子里去吗?”“后院子里晒不到太阳!”奶奶固执的、我行我素的、理所当然的说:“阴干了的衣服穿了会生病!”

  于是,这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榕树的命运注定了是晒衣架。奶奶有她的固执,她不肯用新东西,举凡洗衣机、烤箱、电热炉、冷气机……她都恨。唯一能接受的只有电视,她对电视永不厌倦,从台语剧到综艺节目,从歌唱到电视长片,她都看得津津有味。而她那对视力坏透了的眼睛,早已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了,眼镜能帮的忙似乎也很少。晓霜常问:

  “奶奶,你一天到晚开着电视,你看到些什么?”

  “噢,红红绿绿的真好看!”

  “你听得清楚他们唱些什么吗?”

  “听得清呀!”奶奶眉开眼笑的说:“他们唱‘你弄我弄,土沙泥多,泥多搓,揉揉合……’,他们做泥娃娃玩呢!”

  晓霜笑弯了腰,私下对江浩说:

  “咱们家的奶奶,是个老宝贝!”

  “你是个小宝贝!”他对晓霜说。

  真的,晓霜在家中,不止是个“宝贝”,还是个“女王”。江浩曾经冷眼旁观过,奶奶对晓霜的态度,似乎敬畏更超过了宠爱。晓霜和谁都没大没小,对这位奶奶也没什么敬意。而奶奶呢,彷佛晓霜说的话就是圣旨,她服她,惯她,爱她,为她做一切的事。奶奶不识字,爱吃甜食,爱耍耍小脾气,晓霜眉头一皱,奶奶就乖乖的溜回她自己的屋里去。奶奶常怀念她在台中的老朋友,晓霜也陪她回去,一去就好几天不见踪影。江浩始终不明白,她们的老家既然在台中,为什么要搬到台北来。晓霜对这件事也讳莫如深。奶奶不回台中的日子,晓霜自由得很,她常常一失踪就好几天,不知道疯到什么地方去了。奶奶也不管她,听凭她爱怎样就怎样。江浩总觉得晓霜“自由”得过分,自由得连他这种酷爱“自由”的人都看不顺眼。最初,他对晓霜的“自由”和“行踪”都漠不关心,他知道他们并没有进展到可以彼此干涉“自由”的地步。但是,近来,他却发现,晓霜的“潇洒”和“自由”已严重的刺伤了他,他很难再对她的“行踪”保持冷静的旁观态度了。每当他一想到她不知道正流连在那一个歌台舞榭中,和那一个男孩子在大跳“哈索”,他就浑身的血液都翻滚起来了。他明知这种情绪对自己是个危险的信号,却身不由己的,一步步陷进这种情绪里去了。

  他已经有五天没见到晓霜了。五天前,他和晓霜一起爬上了观音山的山顶,晓霜站在那山头上大唱“我现在要出征”,然后,她就不见了。不知道“出征”到哪儿去了?这是她的老花样,忽隐忽现,忽来忽往,飘忽得就像一缕轻烟,潇洒得就像一片浮云,自由得就像一只飞鸟——飞鸟,他曾听江淮说过,陶丹枫自比为一只大雁——不,晓霜不是大雁,她是只小小的云雀,善鸣,善歌,善舞,善飞翔,善失踪。

  江浩站在院子外面了,隔着那做装饰用的镂花小矮墙,他望着里面,把书本放在墙头上。小雪球正在榕树下打瞌睡,听到江浩的声音,它立即竖起耳朵,回头对江浩喜悦的张望。江浩对它吹了声口哨,它马上就兴奋了,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它对着他大叫着,徒劳的想跳上墙头来。奶奶被这阵骚动所惊动了,她回过头来,眯着眼睛,视线模糊的想看清来人是谁。“奶奶!”他叫:“是我,我是江浩!”他知道奶奶在这段距离中,根本看不清他。“刚好?”奶奶口齿不清的问:“什么东西刚好?”

  看样子,奶奶的重听已经不可救药了。他大叫着说:

  “晓霜是不是还在睡?”

  “你来收报费?”奶奶问。

  江浩摇了摇头,抱起墙头的书本,他绕到院子的大门口,从上面伸手进去,打开了门栓,他走进去。立刻,小雪球疯狂的摇着尾巴,疯狂的扑向了他,疯狂的叫着嚷着,往他身上跳着。他俯身抱起了小雪球,那小家伙立即又舔他的鼻子,又舔他的下巴,又舔他的面颊,又舔他的耳朵……闹得他一个手忙脚乱。他抱着雪球,走到奶奶面面,奶奶定睛一看,这才弄清楚了。“是江浩啊?”她说:“你就说是江浩得了,怎么冒充收报费的呢?欺侮我听不见看不清,你们这些孩子,没一个好东西!”“我什么时候冒充收报费的?”江浩啼笑皆非。“我问晓霜是不是还在睡?”“是呀!”老太太急忙点头。“是缺水呀!缺了好几天了,今天才来,你看,我把衣裳都集在一天洗!”

  江浩把嘴巴凑在奶奶耳朵上,大吼了一句:

  “我来找晓霜!”奶奶被他吓了一大跳,一面避开身子,一面忙不迭的用手拍着耳朵,说:“找晓霜就找晓霜,干嘛这样吓唬人哩!你以为我听不见吗?吼得我耳朵都聋了。”

  “好好,对不起!对不起!”江浩忍耐的说:“晓霜在什么地方?”“晓霜呀?”奶奶惊愕的:“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和我在一起?”江浩怔了怔。“谁说的?我好几天都没见着她了。”“不和你在一起,就是和别的男孩子在一起。”奶奶轻描淡写的说,满不在乎的,又去晾她的衣服。

  江浩烦躁起来了。“奶奶!”他吼着:“晓霜几天没有回家了?”

  “回家?”奶奶把衣服在绳子上拉开,用夹子夹着。“她就是不喜欢回家,一定又住到她台北的朋友家去了。”

  “台北的朋友?什么朋友,男的还是女的?”

  “什么烂的铝的?这夹子是新的,用塑胶做的,不会烂,也不会生锈。”“奶奶!”他喊。“啊?”老太太笑嘻嘻的。

  “你是真听不见还是假听不见?”他怀疑的问:“你在和我装蒜,是不是?”“你要算什么啊?”“好了!”他生气的把小雪球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我走了!晓霜回来,你告诉她,我找过她好几次,叫她别太神气!别太瞧不起人!叫她到我那儿去一趟!”

  “喂喂!”老太太追在他后面喊:“你说些什么啊?你说得那么急,我听不清楚啊!慢慢来,慢慢来,年纪轻轻的,怎么火气那么大?谁欺侮你哩?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你说,晓霜怎么哩?”他站定了,望着那老太太,她满脸慈和,皱纹在额上和面颊上累累堆积,使他想起大树的“年轮”,每一条痕迹都是岁月,每一个皱纹都是沧桑。他怎能对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太生气呢?只因为她听不清楚他的话?他笑了,对老太太温和的摇摇头。低下头去,他撕下了一页笔记纸,匆匆的写了几个字:

  “晓霜:

  渴盼一见!

  江浩”

  把纸条塞在老太太手里,他在她耳边大声说:

  “交给晓霜!”这次,老太太弄懂了,她笑逐颜开的点着头,细心的把纸条折叠起来,收进围裙的口袋中。对江浩说:

  “你放心,她回来我就给她!”

  “谢谢你!”江浩嚷着,抱着书本往学校冲去。今天准又要迟到,如果“当”掉了英国文学史,休想见“台北老哥”了!他撒开步子跑着,隐约中,却听到那老太太在他身后说了句:

  “这么聪明的孩子,何必和晓霜混在一起。晓霜那丫头,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唉!”

  他一怔,停下脚步,想回头去追问这句话的意义。但是,再一想,和这老太太要“谈清楚”一篇话,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跟精力,眼看上课时间已到,这问题,还是慢慢再想吧!他继续放开脚步,对学校冲去。

  一整天,他在学校里都魂不守舍。不知怎的,老奶奶那两句话,总是萦绕在他脑海里,他摔不掉,也避不开。教授的讲解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一直在想着晓霜,这个活泼伶俐、无拘无束的女孩!难道,她已经闯进了他的生命?难道,他已经无法摆脱开她了?不!他还不想认真,他还不想捕捉。但,天哪!他却希望她是认真的,希望她已经被他捕捉!像吗?不。他在一种近乎凄苦的情怀里,体会出自己根本没有那个力量,去捕捉一只善飞的云雀。

  黄昏时,他回到自己的“蜗居”。才走进那条巷子,他就惊喜交集的发现,晓霜正呆呆的坐在他门口的台阶上。她用手托着下巴,穿着件粉红衬衫,和粉红的牛仔裤,一身粉红使她看来清新可喜,干净而明丽,但她就这样席地坐着,完全不管地上的灰尘和杂草。她用双手支在膝上,托着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睁着那对又圆又大的眼睛,望着他走过来,她那一头蓬松零乱的短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发亮。

  “嗨!”他跑了过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半天了!”她摇着膝盖,满不在乎的说。

  “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来?要坐在这儿等?”

  “我高兴等。”她扬扬下巴。

  他的心因这句话而被喜悦涨满了,他觉得整个人都兴奋而欢愉,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开门,他说:

  “我帮你配一副钥匙,以后你来的时候,如果我不在家,你可以自己进来!”“我不要!”她简单明了的说。

  “为什么?”“万一你正和一个女孩子在这儿亲热,给我撞进来,大家都不好看。”“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伸脚踹开了房门。

  “我就碰到过这种事!”她耸耸肩,毫不在意的说。走进屋来,熟悉的往地板上一坐,嘬着嘴唇,她发出一声口哨,小雪球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一溜烟的从大门口滚了进来,直窜到她怀里去。她把小雪球举起来,亲它的鼻子,亲它的耳朵,亲它毛茸茸的背脊。

  他的心沉了沉。砰然一声关上门,他把书本摔在床上,从床底下拖出可乐箱子,开了一瓶可乐。

  “你碰到过那种事?”他问:“是你被人撞见?还是你撞见别人?”“两样都有。”他转过头来,锐利的盯着她。

  “撒谎!”他说。她注视他,微笑着摇摇头。

  “你很会自欺欺人。”她说:“难道你到今天还不明白,我是个品行相当恶劣的小太妹吗?”

  他走近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仔细的审视她的脸,她立即低下头去,把面颊藏在小雪球的毛堆里。他伸出手去,强迫的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的眼睛。

  “喂!”他说:“你今天怎么了?像是变了一个人!你瘦了,这些天你在干什么?”“跳舞!”“跳舞?”“在阿龙家,阿龙的父母都出国度假了,他家里就是他称王。我们连跳了它三天三夜的舞。嗬,你决不会相信我们疯成什么样子,我们不分昼夜的跳,累极了的人就躺在地毯上睡着了。醒了,就再跳!我们疯得警察都来抓我们了!噢,”她伸了个懒腰:“可把我累坏了。”

  他望着她,她确有一股“累坏了”的样子。他心中隐隐的作痛,在他那年轻的、火热的内心里,有块浮冰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紧压在他的心脏上。

  “你跳了三天三夜的舞?”他闷声问。

  “唔”。“三天以前呢?”她盯着他。“你是警察吗?你在拘捕不良少年吗?你在作笔录吗?我有什么理由要告诉你我的行踪?你又有什么权利盘问我?再说,我也不记得了?”他心脏上的浮冰在扩大。

  “很好,”他用鼻音说:“我没有权利问你,你也没有理由告诉我!算我多管闲事!”

  她把小雪球放到地板上。歪过头去,她小心的打量他,她眼底流露出一股又担忧,又懊丧,又天真,又古怪的神情,一叠连声的说:“糟糕!糟了!真的糟了!奶奶说对了!完蛋了!真的糟糕了,又闯祸了!又该搬家了!完蛋了!糟透了!”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叫着,直问到她脸上去。“什么糟糕完蛋一大堆?奶奶跟你说了什么?你神经兮兮的叽咕些什么?”

  她跪在地板上,和他坐着一样高,她用手扶着他的肩膀和他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她古里古怪的望着他。她脸上有着真正的伤心和忧愁。

  “你认真了!”她悲哀的说:“奶奶对了!今天我一回家,奶奶就把我大骂了一顿,她说你认真了!”她皱起了眉头,又惶恐又懊丧的大喊:“你这个傻瓜!你怎么可以对我认真?怎么可以爱上我?我们说好只是玩玩的,不是吗?我们说好谁也不对谁认真,不是吗?你怎么可以破坏约定?你怎么可以不守信用……你……”“住口!”他大叫,脸涨红了。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摔开她,把她直摔到墙角去。他乱七八糟的喊着:“谁说我认真了?谁说我爱上了你?你少做梦!你奶奶眼花耳聋,她懂个鬼!你放心,没有你,我死不了!你尽管跟别人去跳舞,去风流,去潇洒!我江浩生来就没有被女孩子捉住过!你……你……你也休想捉住我……”他忽然住了口,瞪着她。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脸色由红而转白了,他的胸腔在剧烈的起伏,他的鼻翼不平稳的翕动着。他凝视着她,深深的凝视着她。她那半带惊悸半含愁的眸子在他眼前放大……放大……放大……似乎整间屋子里就充满了这对眸子。他立即闭上了眼睛,用牙齿紧咬住嘴唇,用手蒙住了脸,他的手指插进了浓发之中。好半天,他这样坐着,一动也不动。直到小雪球好奇的走过来,用爪子拨了拨他的脚,又爬到他膝上去,用它那凉凉的小鼻头去嗅他的手臂。

  他把手放下来了,直视着晓霜。她仍然缩在屋角,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在她脸上,没有往日的飞扬浮躁,没有往日的神采奕奕,也没有往日的活泼刁钻……她忽然显得那么惶恐,那么无助,那么畏怯……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几乎是可怜兮兮的。“我输了!”他哑声说:“我投降了。晓霜,奶奶是对的,我瞒不过她,我也瞒不过你,我无法再自己骗自己,是的,晓霜,我……”“不要说出来!”她尖叫。用双手紧紧的蒙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一定要听!”他陡然冒火了。扑过去,他把她的双手从耳朵上拉了下来,捉住了她的手,他盯着她的眼睛,语无伦次的,一口气喊了出来:“是的,我认真了!我爱上了你!我不许你在外面和人家三天三夜的跳舞!你使我快发疯了,快发狂了!我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孩子这样牵肠挂肚,你得意吧!你胜利了,你征服了我,你捉住了我!这些日子,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什么书都念不下去,我只是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他一连串讲了十几个“想你”,越讲越响,越讲越激动,越讲喉咙越沙哑……她蓦然张开了手臂,把他的头紧紧的抱进了怀中。

  “江浩!”她哑声说,用手揉着他的头发。“你错了!你没有弄清楚我是怎样的女孩子……”

  “我弄清楚了,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子!”他任性的、稚气的说。“我根本不管别人怎么看你!”

  “我被三个学校开除过。”她说。

  他沉默片刻。“那些学校不好,它们无法欣赏你的优点。”“我连高中都没毕业。”

  “我不在乎。”“我吃过迷幻药。”他一惊,握紧她的手腕。

  “那对你的身体不好,我帮你戒掉!”

  “我在台中闯过一个大祸,被迫只得搬家。”

  “是什么?”“有个男孩对我认真了。我也是事先跟他约好,彼此不认真的,他认真了——”她沉吟片刻,“我以前告诉过你一个故事,说有个女同学为一个男生自杀,那是假的,事实上,是这个男孩子为我自杀了。”

  他的心往地底沉下去。

  “那男孩死了吗?”“死了。”他打了个冷战,半晌,才挣扎的说:

  “那是他自己不好,自杀是懦弱的行为,你不会爱一个弱者。他用死亡来威胁你,那是他不对。”

  她低低的呻吟了一声。

  “他不是威胁我,他是伤心而死,他对我伤心了,你懂吗?”

  “不懂。”“他抓到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子在床上。”

  “什么?”“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子,你知道我还住过少年感化院吗?我住了两年!”他咬咬牙,从齿缝里吸气。完全不相信她所说的了。“或者,”他说:“你还生过私生子?贩过毒?杀过人?放过火?”她跳起来,绝望的看着他。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不是?你不相信我是个坏女孩?你不相信我是个魔鬼!你不相信我会让你毁灭?你不相信我会带给你不幸?”“你为什么那样怕你自己?你为什么那样怕爱与被爱?你为什么一定要自认是魔鬼?”他反问,咄咄逼人的。“好吧!就算你是魔鬼,我已经爱上你这个魔鬼了。你再告诉我几千件几万件你的魔鬼行为,都没有用了。魔鬼?”他沉思着。“你是魔鬼天使,我哥哥说的。”

  “你哥哥?”她一怔。“他怎么知道我是魔鬼还是天使?我又不认识你哥哥!”“你马上要认识了!”“为什么?”“我要带你去见他!”他捉住了她的手臂,诚挚的望着她的眼睛。“晓霜,请你不要逃开我!”

  “傻瓜!”她粗声大叫。“请你逃开我!你懂吗?我不要带给你不幸!我不要伤害你!我不要让你痛苦!我不要谋杀你!如果你聪明一点,躲开我!你懂吗?躲得远远的!在我的魔鬼爪子露出来以前,你逃吧!”

  “你吓不走我!”他抓住她的手,抚摩她那纤长白皙的手指。“你有双最美丽的小手,这双手不属于魔鬼。我看不到魔鬼爪子。世上只有一个女人是魔鬼,那女人害得我大哥沉沦苦海,多少年不得翻身,你——你的道行还不够深!”

  她微蹙着眉,困惑的望着他。她的好奇心被引出来了,她忘记了自己是不是魔鬼的这回事。她沉吟的说:

  “你常常提起你大哥,他到底有个什么故事?”

  “你要听?”他问。“是的。”她的眼睛闪亮了,充满了急迫的好奇。

  “我可以讲给你听,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再也不许逃开我!再也不许不告而别!再也不许经常失踪!再也不许几天不露面!再也不许和别人跳三天三夜的舞……”她跳起身子,抱着小雪球,往门口就走。

  “免了!”她说:“把你的宝贝故事藏起来吧,我不听了!”她又开始原形毕露,把嘴唇凑在小雪球的耳边低低叽咕:“雪球雪球咱们走啦,让这个神经病去希奇巴拉,猴子搬家……”他一下子拦在她的面前,她那恢复了的活泼及天真使他心跳,使他兴奋,使他安慰,使他的人心像鼓满风的帆,被喜悦所涨满了。“我请你去吃海鲜!”他说。他动不动就要请人吃“海鲜”。她看了他几秒钟,忽然眼睛发亮。

  “嗨!”她兴奋的说:“我们去找一艘渔船,带我们出海!我们买点东西到船上去吃,一面看渔夫捕鱼,一面吃东西;一面讲故事,一面欣赏月光下的大海!”

  他立刻被她勾出的这幅图画给吸引住了,而且,他感染了她的兴奋和疯狂。“只怕渔船不肯……”

  “我认得一个渔民,他一定肯!快走!他们傍晚出海,早上回来,再晚去就来不及了!”她握住了他的手,高兴的大叫着:“走呀!”他望着她,她就是这样,一忽儿是阳光,一忽儿是狂风,一忽儿是暴雨!她多么疯狂,多么古怪。而他,却多么心折于这份疯狂与古怪呵!连她那些“似假似真”的“劣行”都无法在他心中驻足。摔摔头,摔掉所有的阴影,拉着她,他们就往海边跑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30
11



  渔船在海面滑行,一艘又一艘,不规则的,放射性的驶往了大海。一盏盏的小灯,点缀着海,点缀着夜,像无数的萤火虫,在闪烁着。马达的声音,单调的“波波波波”的响着,击碎了那寂静的夜,也填补了那寂静的夜。

  江浩和晓霜坐在船头上,浴在那海风之中,和星空之下。他们身边放了大批的食品,有卤蛋、卤鸡脚、豆腐干、面包、牛奶、三明治、椰子饼干、汽水……简直是一大箱。但是,晓霜什么都不吃,只在那儿猛啃鸡脚。啃完一只再啃一只,她啃得那么细心,脚爪上的一丝丝筋脉都会咬碎来吃。她的吃相并不雅观,每当手上油汁淋漓的时候,她就猛舔手指头,像小雪球一样。雪球伏在她的脚下,乖乖的,静静的吃着她丢给它的骨头。江浩望着晓霜,她那津津有味的吃相使他又惊又喜,他总在一种崭新的喜悦里去发现她更多的东西。例如,她能接洽到这条船,那老渔夫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接受了他们。他想,那渔夫是很熟悉晓霜的;他也想,晓霜决不是第一次随渔船出海。那么,以前伴着她出海的那些男孩子是谁?这想法刺痛他,而在这隐隐的刺痛里,她晚上说的那些荒唐的言语就在他脑中回响:有个男孩为她自杀了,她和两个人在床上,她吃迷幻药,她被三个学校开除,她住了两年感化院……他凝视她,她那白皙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得又单纯,又洁净,又明朗,又稚气,她那闪烁着的眼睛像穹苍里的两颗寒星,明亮,深远,而皎洁。不!她所说的一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在撒谎。为什么?她在试探他?还是要吓走他?她怕爱情?她在逃避爱情?她被伤害过?还是伤害过别人?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她问。“我要你出来看海,并不是看我!”“你比海好看。”他说。

  她瞟了他一眼,伸手拍拍身边的甲板,柔声说:

  “你坐过来一点!”他受宠若惊。绕过了绳圈、鱼网、钩绊……和一些不知名的物品,他坐到她身边去。那块位置很小,他和她挤得紧紧的,他嗅得到她的发香,和她身体上、衣服上所蒸发出的一种属于女性的、甜甜的、清清的、如蜜如糖的香味。这香味把船上的鱼腥味和汽油味全压下去了。他竟心猿意马、神思恍惚起来。“看那天空!看那海洋!”她说,她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某种庄严,某种热情。她的脸发光,眼睛明亮,像个宗教狂面对她所崇拜的神只。“你看到那天空了吗?它黑得那样透彻,黑得看不见底,黑得像块大大的黑色天幕。可是,星星把它穿了孔,那些星星,它们闪呀闪的,似乎会说话,似乎在打在灯号,似乎要在这黑暗的神秘里,去找寻一些东西。我常常坐在这儿,面对这些星星,只是问:“你们在找寻什么?你们在找寻什么?就像我常问自己:晓霜,你在找寻什么?”

  她的语气,她的神情,使他惊奇而感动,他伸出手去,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她那细小的胳膊是瘦瘦的,软软的,凉凉的。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她不动,她的眼光像着魔似的看着那海水。她的短发在海风中飞舞,飘拂在额前和面颊上。他顺着她的眼光往海面望去,海水辽阔而无边,几乎是静止的。在这样的暗夜里,你看不出浪潮也看不出波动。月光均匀的洒在海面上,反熠出无数像十字型的光纹。那海,竟像一大片磨亮了的金属品,光滑,细致。但是,那儿有如此柔软的金属品,它柔软得像丝绒,在海风中细细柔柔的,难以觉察的起着皱纹。她回头看他,发丝拂过了他的面颊。

  “好美,是不是?”她问,把最后的一根鸡骨头丢给雪球,她用化妆纸擦干净了手指,擦干净了嘴唇,用双手抱着膝,低语着说:“有时候我想到海水里去捞星星,有时候我觉得海面的那些闪光,是星星摔碎了,跌进了海洋里。海洋是兼容并收的,它吞噬一切,不管美的,好的,或是丑的,坏的……它吞噬一切。但是,在表面上,它永远美丽!噢,江浩,你不觉得海美得好可怕吗?当它发怒的时候,它挤碎船只,卷噬生命,撕裂帆桅……而平静的时候,它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它这样躺在那儿,温柔,优雅,带着诱人的魅力。哦,它是千变万化的,它是神秘的,它是令人着迷的!江浩!”她把下巴搁在膝头上,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海洋。“我崇拜它!我崇拜海洋,崇拜它的美,也崇拜它的残酷。”

  他若有所悟的凝视她。

  “我懂了。”他说。“懂什么了?”“你就像个海洋,时而平静无波,时而怒潮汹涌;时而美丽温柔,时而又残酷任性。”

  她的眼光闪了闪,像跌进海洋里的星星。

  “我残酷吗?”她问。“相当残酷。”“举例说明!”“今晚,你说了许多许多事,你自己相信那些事吗?”他紧盯着她。“那是真的!你不肯面对真实。”

  “是我不肯面对真实,还是你不肯面对真实?”

  “我的世界里没有真实,”她悲哀的说:“我活在一个虚伪的世界里!”“哈!瞧!”他胜利的说:“你一直在自我矛盾,你一直在逃避什么。你忽悲忽喜,你变化莫测……”

  “我是个神经病!”她接口说。

  他伸手去拂弄她耳边的短发,用手指滑过她的面颊。

  “你是个神经病,”他说:“一个又可爱又美丽的小神经病,一个小疯子!晓霜,”他深吸了一口气,冲口而出的说:“老天作证,我快为你这个小疯子而发疯了!”

  她迅速的转过头去望着大海,她的身子难以觉察的颤栗了一下。忽然,她就转换了话题:“你说,你要告诉我你哥哥的故事。”

  “别煞风景,”他热情的说:“我现在不想谈我哥哥,那是个很残忍的故事!”“你要谈,因为我想听。我对残忍的故事最有兴趣。”她垂着睫毛,望着船舷下的海水,那海水被船卷起一团白色的泡沫。她的手指碰到了一圈绳索,她把那潮湿的粗绳子拿起来卷弄着。“说吧!”“你一定要听?”“并不一定,”她耸耸肩。“你哥哥的世界距离我很遥远。你真不想讲,就不要讲!或者,你还没有把这故事编完全,等你编好了再讲也一样。”“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会捏造故事?”他有些恼怒。“我告诉你,我哥哥是个痴情种子,你信不信?”

  “不信。”她简单的说,“世界上从没有痴情的男人!至于什么‘痴情种子’这类的字眼,是小说里用的,真实的人生里,爱情往往是个残酷的游戏!”

  “你最起码承认爱情游戏是残酷的吧?”

  “这个我承认,因为我正在玩这个游戏,还害死过一个男孩子!”他打了个冷战。“真有那个男孩子吗?”他问。

  “不说!不说!”她及时的喊:“我要听你的故事,并不想说我的故事!”他握紧她的手。“等我说完这故事,你肯不肯认真的,真实的,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她迟疑了一会儿。“好。”她干脆的说。“不撒谎?”“不撒谎。”她的允诺使他的心怦然一跳,使他振奋,也使他欢愉了。因为,这简单的“不撒谎”三个字里,最起码已经承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故事是“撒谎”的。她显然没有发现自己泄露了的秘密,她正沉浸在她那份强烈的好奇里。看到江浩面有喜色,她惊奇的问:

  “你那个‘残酷’的故事很‘有趣’吗?”

  “不不!”他慌忙收拾起自己的得色,整理着自己的思想。真要去叙述江淮的故事,却使他悲哀了,他的脸色沉重,眼光黯淡。“那是个很悲惨的故事。”

  “哦?”她坐正了身子,双手抱着膝,严肃的看着他,一脸的正经和关怀。“说吧!”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坐到她对面去,靠在救生圈上,船身在起伏波动,他忽然觉得头有些晕,而喉中干燥。开了一瓶可乐,他一面喝着,一面抬头看了看遥远的海面,在那黝黑而广阔的海面上,疏疏落落的散着别的渔船,渔火把海洋点缀得像个幻境,不知怎的,这渔火,这海洋,这天空,这夜色……都带着抹怆恻的气氛,而他,很快就被这气氛所包围了。“我和我大哥相差了十岁……”他开始述说:“换言之,当我大哥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才读小学三年级。所以,有关我哥哥这个故事,我并没有亲眼目睹,更没有参与。我所知道的,都是我两个姐姐和我父母们谈起的时候,我听到的一些零碎的资料。尽管零碎,也可以让你知道,世界上有怎样无情的女人,和怎样痴情的男人!”

  她以乎震动了一下,用手拂了拂自己被海风吹得零乱的头发,她低语着说:“唔,开场白不坏,言归正传吧!”

  “故事开始在我大哥读大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我们全家都住在台南,只有大哥一个人在台北读大学。最初,是他写信告诉我父母,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在某大学读中文系的女孩子。他信里充满了那女孩的名字,他说他爱那女孩如疯如狂。我父母认为这是正常现象,也认为大哥还小,爱情并不稳定,所以,大家常把这桩爱情当笑话来谈,抱着‘走着瞧’的态度,谁对它都没有很在意。父母对哥哥唯一的要求只是,要先立业再谈婚姻,因为我们家庭环境很苦,哥哥读大学的学费,都是靠自己半工半读赚来的。”

  晓霜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扬着睫毛,定定的望着他,仔细的倾听着。“大哥那时一定很忙,他要工作,要读书,还要恋爱。他写回家的信越来越少,全家也都不在意。后来,大哥毕业了,受完军训,他又到台北来工作。他弄了一个小型的出版社,面对无数大出版公司,据说他工作得非常非常辛苦,苦得没有人能想像。他拉稿,他校对,他到工厂去排字,他发行;从印刷厂的小工到送货员,从编辑到校对,全是他一个人在做。你别看他现在拥有办公大楼,洋房汽车,数以百计的员工,当初,他确实是赤手空拳,打下这个天下的。”

  她闪动了一下睫毛,说:

  “不要丢掉主题,那个女孩子呢?”

  “你听我说呀。”他喝了一口可乐,把瓶子递给她,她就着瓶口,也喝了一大口。然后把瓶子放在脚边。“你没受过苦,没有经过穷困,你不能了解穷人家的日子。咱们家是很穷的,好不容易巴望着大哥做了事,全家都期望大哥能汇点钱来养家。那时,大姐二姐和我,三个人都还在读书,父亲赚的钱,实在不够用。可是,大哥没有寄钱回家,他来信说,他虽然工作得像条牛,仍然入不敷出……”

  “情有可原!”她插了句嘴。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是的,我们也认为这是情有可原的,创业本就是件艰苦的工作。直到大姐高中毕业,到了台北,才拆穿了整个的谜底。”她蠕动了一下身子,眼光灼灼然,光亮如星。

  “我前面说过,哥哥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大学生,中文系。是的,哥哥确实爱上了一个女孩,但是,既非大学生,更去他的中文系!他爱上一个蒙大的……”

  “蒙大?”她不懂的皱起眉。

  “蒙的卡罗大舞厅!这是术语,你不懂吗?星大就是星加坡大舞厅!国大就是国际大舞厅!黎大就是夜巴黎大舞厅!总之,哥哥是在恋爱,发疯一样的恋爱,发狂一样的恋爱,发痴一样的恋爱,对象却是个舞女!不,别说话!你以为我轻视舞女吗?我并不轻视舞女,舞女是国家允许的职业,是正常的职业!舞女洁身自爱的,也大有人在。但是,听说,我哥哥爱上的这个舞女,却是个人尽可夫的拜金主义者,是个不折不扣的荡妇!”晓霜的脚动了一下,碰翻了放在甲板上的汽水瓶,“□啷”一声,瓶子碎了,可乐流了一地。小雪球慌忙跳起来,莫名其妙的抖动着它被濡湿了的毛。晓霜俯下身子,把汽水瓶的碎片小心的拾起来,丢进大海中。江浩也弯着腰帮忙,这一场混乱打断了那个故事。好一刻,晓霜才坐回她的原位,抬头望着他,她的眼珠黝黑。月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你用‘听说’两个字,”她说:“证明你对这故事的可靠性并不肯定,所有听说的故事都是假的,都经过了加油加酱,甚至造谣生事。”“我大姐不会造谣,她是个最老实的女人。何况,我二姐后来也到了台北,证实了这件事。这在我家,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只有我爸最冷静,他说大哥总有清醒的一天,对付这种事,只能见怪不怪,听其自然。”

  “好吧,”晓霜摔了摔头,把额前的短发摔到脑后去。“你继续说吧!他爱上了一个——荡妇,然后呢?”

  “你看过毛姆的‘人性枷锁’吗?”他忽然问。

  “我知道那个故事。”“同样一个故事,在我哥哥身上重演。据说,我哥哥白天发狂一样的工作,工作得几乎病倒,晚上,他就坐在那舞厅里,呆呆的看着那舞女转台子,跳舞,和别的男人勾肩搭背,甚至——跟别的男人出去消夜。我哥哥每晚每晚坐在那儿,像个傻瓜,像个疯子,像个痴人……从舞厅开门一直坐到舞厅打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终于嬴得了“火坑孝子”的雅号。所有的舞女都把他当笑话看,当笑话谈,当故事讲。我不知道我哥哥到底怎么捱过那些难堪的日子!但是,他忍受着,他什么都忍受着,把他辛辛苦苦赚的每一分钱,孝敬给这个舞女。”她深吸了口气,眼睛更深更黑更亮。

  “然后呢?”“据说,这舞女是相当漂亮的,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一定都很漂亮。大姐说,这舞女在当舞女以前,确实对大哥动过真情。以后呢?你知道,贫穷的大学生养不起奢华而虚荣的女人!那舞女进入舞厅后,就整个变了,她看不起大哥,她嘲笑他,当众侮辱她,叫他滚!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用尽各种方法凌辱他。而我那可怜的大哥,却固执的守在舞厅的那个角落里,忍受各种折磨,忍受各种冷言冷语,忍受各种轻视,也忍受她和别的男人亲热。我曾听到我大姐痛心的告诉我母亲,说我大哥已经‘失魂落魄’,她说,什么叫失魂落魄,她到那时才能体会!”

  他停了停,夜很静,船停了。渔夫们正忙着撒网入水,那些大网在空中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就悄无声息的没入海水里。远处的天边,星星仍然在璀璨着,天幕仍然黑而苍茫。其他的船只散布在海面上,点点的渔火也像点点的星光。天上有星星,海面也有星星,彼此都闪烁着,像在互相呼应,也像在互相炫耀。“你的故事很难成立,”终于,晓霜说,她的声音冷静而深邃。“你哥哥为什么要爱这样一个女人?照你这种说法,这女人几乎一无可取!”“她是漂亮的!”“你哥哥并不肤浅到只喜欢漂亮女人吧?”她咄咄逼人的说:“再说,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多得很。我想,比这个舞女漂亮的女人一定有,你哥哥总不是色情狂,只要漂亮就喜欢?”

  “你完全错了,大哥这一生,大约只爱过这一次,最近,他又恋爱了,我认为这次是不完全的,只能算半次!”

  “什么意思?”“你听我说吧!我哥哥和那个舞女,前后纠缠达五年之久。据说,那舞女并不是完全不理我大哥,每次我大哥下决心要脱离她的时候,她又会主动的来找我大哥。有时,她会醉醺醺的对我大哥念诗念词……听说,她有非常好的国学根底,于是,我大哥就又昏了头……”

  “你前后矛盾!”晓霜很快的说。

  “怎么?”“你一直说,是你大哥片面在追那舞女,而那舞女凌辱他,欺侮他。现在,你又说你大哥不要理那舞女,而那舞女却勾引他,主动找他。到底他们两个,是谁在纠缠谁?谁在追谁?”

  江浩被问住了。他注视着那一望无际的海洋,那天与海交接处的一片苍茫,呆呆的愣在那儿,用手托着下巴,他沉思良久。然后,他比较公正的,经过思想的说:

  “我想,他们是彼此在纠缠彼此。人生常常是这样,会把自己陷进一种欲罢不能的境况里。那女人只要不是木头,她不可能不被大哥感动。我猜,在感情上,她可能偏向大哥,在虚荣上,她却拒绝大哥。穷小子永远填不满一颗虚荣的心。”

  “后来呢?”晓霜问:“那舞女一定被什么大亨之类的人物金屋藏娇了?”“你错了,那舞女死了。两年前,她死了!这是最好的结局。像我父亲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死亡结束了这整个的故事,我大哥不必再去舞厅苦候,他把全副精力放在事业上,才会有今天的成就。”“那舞女怎么死的?她很年轻,是不是?”

  “听说,她喝醉了酒,半夜在路上逛,被车撞死的!”

  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他惊觉的抬头看她,帮她把衣服拉好。海风很大,夜凉如水,他把她的手阖在手中,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不安的问:“怎么?你冷了!我们到舱里去。”

  “不要,”她很快的说。“我很好,我喜欢这海风,也喜欢这天空,我不要到舱里去。”她盯着他。“你还没有说完你的故事。”“说完了。”他叹口气:“就是这样,我大哥欠了那舞女一笔债,等她死了,债也还完了。”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大哥又开始恋爱了?而且只是半次恋爱?什么叫半次恋爱?”

  他微微一凛。不安爬上了他的眉端,爬上了他的眼角,爬上了他整个面庞。“希望不是那个舞女的魂又来了!”他懊丧的说:“你相信吗?在那个舞女死去两年以后,忽然有个女孩从海外飞来,自称是这个舞女的妹妹!我那被魔鬼附身的哥哥几乎在见她第一面时就又爱上了她!姐姐去了,妹妹来了!我哥哥欠她们陶家的债,似乎永远还不清……”

  “这个妹妹爱你哥哥吗?”

  “我怎么知道?大哥不许我见她,生怕我说话不小心,会伤害到她的姐姐。我想,我那个半疯狂的大哥,说不定会告诉那个妹妹,说她姐姐是个圣女!我大哥就做得出来,他能委曲求全到你想像不到的地步。他又恋爱了,你信任这种爱情吗?他爱的是现在这个女人,还是那个‘舞女的妹妹’?所以,我说这只能算半次恋爱。在我想,他不过是爱上了陶碧槐的影子。”“陶——碧槐。”她喃喃的念。

  “这是那舞女的名字,那个妹妹叫陶丹枫。”

  她低下头去,忽然变得好安静,她在沉思。沉思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眼睛来,静静的看他。她眼里有种奇异的,莫测高深的光芒。月光闪耀在她脸上,也闪耀在她眼睛里。海浪拍击着船身,发出有节拍,有韵律的音响。这样的夜色里,这样的海洋上,人很容易变得脆弱,变得善感,变得自觉渺小,因为神秘的大自然天生有那么一种难解的忧郁,会不知不觉的把人给抓住了。她眼底就浮起了那抹难解的忧郁,海洋把它奇特的美丽与神秘全传染给她,她对他注视良久,才低低的说:“江浩,你为什么恨那姐妹两个?”

  “我恨吗?”他惶惑的问。

  “你恨的。你认为姐姐是魔鬼,妹妹是幽灵。同一个故事常会有不同的几面,假若那个姐姐不死,说不定她会告诉那个妹妹说,你哥哥是妖怪。”“为什么?”“不为什么,”她望着海洋。“我只是这样猜想。”

  她不再说话,看着海,她的眼光迷迷蒙蒙,恍恍惚惚的。她的神思似乎飘浮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她把头半靠在船舷上,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他对她看去,她好像快睡着了。他坐到她身边去,伸手挽住了她,她的头一侧,就倒在他的肩上了。他挽着她的腰,怜惜的说:“如果你想睡,就睡一睡吧!”她发出一声呻吟似的低语:

  “你今晚像个大人。”他微笑了。“这正是我想讲的话。你今晚才像个大人。”

  “或者,”她含糊不清的,神思恍惚的说:“我们都在一夜之间,变成大人了。成长,往往就在不知不觉中来临的。是不是?”她把头更深的倚在他肩窝里,不知所以的叹了口气。“江浩,”她幽幽的说:“当了大人以后,你就要拿得起,放得下,禁得起挫折了。”“我什么时候拿不起,放不下?禁不起挫折过?”他失笑的问。但是,她没有回答,她的呼吸均匀,软软的,热热的吹在他的颈项里。她大约睡着了。他用衣服把她盖好,把她的头挪到自己的膝上,这样一折腾,她又醒了。她惺忪的睁开眼睛,问:“你说什么?”他揽住她的头,心中一动。立即,他轻声的,把握机会的问:“你今晚告诉我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话?”她的眼睛又闭上了。

  “有个男孩为你自杀了。”

  “当然是假的。”她夸张的打了个哈欠,彷佛睡意深重,深得无心撒谎,也无心去捏造故事了。“没有人为我做那种傻事,真奇怪。”“吃迷幻药呢?”“假的。”“被三个学校开除?”“假的。”“和两个男孩睡觉?”“假的!”“进感化院?”她笑了,用手紧紧的环住他的腰,把面颊埋在他怀中。

  “我到感化院去干什么?我虽然很坏很坏,与感化院还是绝缘的。江浩——”她拉长了声音。

  “什么?”他柔声问,心里在唱着歌,一支十万人的大合唱,唱得惊天动地,唱得他心跳气促,唱得海天变色。唱得那星星在笑,月亮在笑,海浪在笑,渔火在笑。他自己,也忍不住在笑……“江浩,”她呢哝的,喃喃的说:“我编那些故事给你听,为的是要吓走你。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我不要你怀疑你自己的眼光,但是,请你——不要恨我。”

  “恨你吗?因为你撒那些小谎吗?”他温柔而惊讶的说:“不,我不恨你——”他忽然觉得怀里湿湿的,他一惊,伸手摸她的脸,她满脸都是泪水。他吓了一跳,心中的合唱大队全吓跑了。“晓霜,你怎么?你哭了?为什么?我不恨你!我发誓!”他急切的喊:“真的,我发誓!”

  “好,你发过誓了!”她说,把面颊躲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我没哭,是露水。夜晚的海面都是露水。”她的声音好柔美好柔美。“我想睡了,别吵醒我!”

  他用外套把她裹得紧紧的,抬头望着天空的星辰和明月,他胸中那十万人的合唱队又回来了,又开始高歌,开始奏乐了。远远的海面上,日出前的第一抹微曦,正像闪电般突然从海里冒出来,迅速的就扩散在整个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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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6-30
12



  “丹枫,”亚萍坐在咖啡馆那舒适的靠椅中,用小匙不住的搅着咖啡。她微皱着眉,满脸的不安和烦恼,用急促的语气说:“你不要再追问了,好不好?你瞧,你回来都半年多了,这半年多难道你始终在追查这件事吗?”

  “是的。”丹枫斜靠在椅子中,隔着玻璃窗,望着窗外那初夏的阳光。玻璃窗上,垂吊着一排珠帘,她用手指下意识的摸索着这些珠子。“我告诉你,亚萍姐,我始终没有放弃去找这个谜底,可是,我现在已经走到一个迷魂阵里去了,我没办法把所有的事拼拢来。像一块分散了的七巧板,我无法把它们拼完整。亚萍姐,你一定要帮我解决几个环扣。”

  “我说过,我早已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不,你并没有都告诉我!”

  “或者,我知道的也并不确实,”亚萍逃避的说:“我后来和碧槐也没来往,许多资料都是听来的,是同学间传说的。你知道女人们在一起就是胡说八道,其中很可能都是揣测的故事。”“这倒可能。”丹枫深思的说。

  “你为什么不放弃?”亚萍紧追着问:“人都死了两年半了,你一直去追究谜底干什么?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不放弃?”“因为——”丹枫坐正了身子,正视着亚萍,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奈的、真挚的、近乎求助的光芒。“因为这件事对我越来越重要。”“为什么?”“我——我——”她吞吞吐吐的说,终于坦白的凝视着亚萍。“我爱上了那个男人!”

  “谁?”亚萍惊跳了一下,面色陡然发白了。

  “你已经猜到了!”她直视着她,清楚的说了出来:“江淮。那个大出版家,那个几乎做了我姐夫的人!”

  亚萍像是忽然中了魔,她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愣愣的看着她,好半天都不说话。然后,她把小匙丢在盘子里,把咖啡杯推得远远的。她猛然间发作了,带着那女性善良的本性,和正直的本能,她叫了起来:

  “你昏了头了!丹枫,全台湾的男人数都数不清,任何一个你都可以爱,你为什么要去爱他?你的理智呢?你的头脑呢?你的思想呢?你怎可以去爱一个凶手?”

  “凶手?”丹枫哑声叫:“你终于说出这两个字来了!凶手?那么,他真的是个凶手了!”

  亚萍惊觉的住了嘴,她瞪大眼睛,被自己所用的字所吓住了,丹枫也瞪大了眼睛,近乎恐惧的看着她。于是,好半天,她们两人就这样对视着。最后,亚萍先恢复了神志,她慢悠悠的抽了口气,颓丧的说:

  “算了,算了!别谈了。我不应该用这两个字,这样说其实是不公平的,你姐姐是死于自杀,又非谋杀。我只觉得他虽不杀伯仁,伯仁却由他而死,他难逃其咎,如此而已。反正,事过境迁,或者这江淮真有可取之处,才令你们姐妹都为他倾倒。我不说了,我不要再中伤他!”

  “亚萍,你要说,或者你还来得及救我!”

  “救你?”“是的,如果这男人真是可怕的,告诉我,让我能防他,让我逃开他!亚萍,你相信鬼魂吗?”

  “怎么?”“前不久,我梦到碧槐了。我知道那是个梦,但她栩栩如生的站在那儿,她叫我走,叫我回英国去,叫我逃开江淮!她一再叮嘱,一再重复……醒来时,我还觉得她站在那儿。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亚萍姐,你想,会不会冥冥中,真的有神有灵魂?会不会姐姐真的托梦叫我走?哦!”她沮丧的用手支住额:“我真的想走,只要我知道整个的谜底,我马上回英国去!”亚萍怔怔的坐在那儿,怔怔的望着她。

  “我相信鬼魂的。”她被感动了,严肃的盯着她。“走吧!丹枫,听碧槐的话,回英国去!”

  “那么,告诉我,”她脸色苍白,眼珠又黑又大。“你说江淮移情别恋,姐姐因此自杀。江淮爱的那个女人是谁?现在在哪里?”“你真要知道?”“真要知道。”“听说,是个风尘女子。”“哦?”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什么风尘女子?叫什么名字?”“好像是个舞女,我听安华说,那舞女有个很洋化的名字,叫做……”“安华?”她打断了她。

  “安华是我们同班同学,已经出国了。”亚萍望着她。“你是不是需要我们的同学录,去一个个追查呢?”

  “不。亚萍姐,你不要生气。”她急急的说:“好吧,你刚刚说到,那舞女有个很洋化的名字……”

  “是的,叫什么海伦?维姬?安娜?曼娜?不不,都不对,那名字虽然洋化,还满有味道的……对了,我想起来了,叫曼侬!你知道有部法国小说叫‘曼侬·蕾丝歌’?”

  “我知道。”丹枫深深的颦着眉,眼光幽幽然的闪着抹奇异的光。“曼侬·蕾丝歌。十九世纪的作品,作者是蒲李渥。曼侬是个风流浪漫的女子,她美丽热情,充满浪漫情调,为金钱她可以不忠于爱情。但是,有个青年人,一个骑士,却为她毁掉家庭,毁掉名誉,毁掉一切去追随她。那是曾经轰动一时的,浪漫派的作品!”

  “你对西洋文学比我还清楚,我只模糊记得有这么本书名,所以记住了那个舞女的名字。”亚萍说:“我想,江淮大概就是那个骑士,反正他迷上了曼侬,有人说,他成天流连于舞厅中,只为了追随曼侬。”

  “我姐姐就为曼侬而自杀了?”丹枫问。

  亚萍默然不语,她望着咖啡杯,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丹枫敏感的追问。“你有没有收到碧槐的死亡证明书?”亚萍忽然问:“那上面应该有医生的签名,死亡原因也该写得很清楚!”

  “江淮把它寄给了我母亲,”丹枫回忆着:“我看过那张纸,写的是‘心脏衰竭’,或类似的名称。”

  “是的,我们的医生都很有人情味,这样写不至于伤家属的心,何况,我猜想,江淮一定求过医生帮忙隐瞒这件事。”

  “那个曼侬呢?”丹枫追问:“她还在台湾吗?还在舞厅里吗?”“不。听说她嫁到新加坡去了。有个大富翁把她收作第五房姨太太。这是报应,江淮终于左右落空!丹枫,”她盯着她。“碧槐是对的,逃开她!逃开江淮!回英国去吧!在英国,你不难找到比江淮好一百倍的男人!你千万别糊涂,那江淮,对女孩子是很有一套的。听说,那曼侬对江淮也很倾心过呢!”

  “当江淮在追曼侬的时候,我姐姐做什么去了?”丹枫紧追着问:“她为什么不把江淮看得死死的?”

  “如果爱情需要用‘看守’的方式,那也没什么意思了。”亚萍感慨的说:“别怪碧槐,我想,她已经尽了她的能力,她甚至于……”她忽然住了口,惊觉的张大了眼睛。

  “甚至于什么?”丹枫追问,锐利的看着亚萍。“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没有没有!”亚萍慌慌张张的说,抓起自己的皮包,想起身离去。“我该走了,天不早了。”

  “坐下!”丹枫用手按住了她。“你不说清楚,你休想走!亚萍姐,你知道我的固执,你还有瞒着我的事,你非告诉我不可!这对我太重要,你懂吗?这关系我的去留,你懂吗?这关系我的一生,你懂吗?这关系好几个人的命运,你懂吗?”

  亚萍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终于了解了她那种焦灼、急迫、和无奈,也终于了解了事情的重要性。

  “丹枫,”她沉吟的,困难的,艰涩的说:“我把这最后一件事也告诉你,或者,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我希望告诉你不是个错误,这件事我从没告诉过别人。”

  “你说吧!快说吧!”“在碧槐死前两个月,我接到她一个电话,那时,我们的交情只在于偶尔通个电话。我想,那晚她有点反常,她可能刚和江淮吵过架,也可能喝醉了酒,因为她的声音里有哭音,话也说得很不清楚。她在电话里问我……问我当母亲的滋味如何?那时我刚生了老大,还请同学们喝过满月酒,你姐姐并没有来参加宴会。我告诉她,一个女人当了母亲,才是个完整的女人了。于是,她哭了,她在电话里哭得很伤心,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也要做妈妈了,但我必须拿掉这个孩子,因为他的父亲不要他!’我吓了一跳,还想劝她,她就把电话挂断了。”丹枫凝视着亚萍,这篇话使她那么震动,震动得张大了嘴,震动得无话可说了。好半晌,亚萍拍了拍她的手。

  “当一个女人决心要为个男人生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是什么都不顾了。而一个男人,假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他也就连人性都没有了。”丹枫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气。

  “那么,姐姐有没有拿掉那个孩子?”

  “这就是我刚刚问你死亡证明书上怎么写的原因。”亚萍坦白的望着她:“因为,也有传言说,你姐姐并非死于自杀,而是死于堕胎!”丹枫呻吟了一声,仆下头去,把面颊整个埋进了手心里。亚萍看了她好一会儿,慢慢的站起身子,拿起自己的皮包,走到丹枫的身边,用手轻抚着她的肩膀,柔声的说:

  “走吧!丹枫!那男人是邪恶的,是个魔鬼!如果你真梦到碧槐,一定是碧槐死不瞑目,她要警告你这一切!听碧槐的,走吧!回英国去!回伦敦去!你走的时候通知我,我会到机场去送你!”丹枫坐着不动,也没抬起头来,于是,亚萍给了她紧紧的一握,转身走了。丹枫仍然坐在那儿,坐了好久好久,坐到天都黑了,坐到咖啡馆的灯都亮了。坐到夜色深了,坐到客人由少而多,又由多而少了。她燃起了一支烟,叫了一杯酒,就这样以烟配酒,慢腾腾的喷着烟雾,慢腾腾的啜着酒。咖啡馆里有个小型的乐队,开始上来演奏,有个眉清目秀,像个学生般的歌手,在那儿唱着西洋歌曲。她倾听着,那歌手声音低沉而富磁性,显然受过声乐的训练,他唱得很柔很美很动人。他正在唱一支老歌:“我真的不想知道”。他抑扬顿挫,颇有感情的唱着:“你曾投入过多少人的怀抱?

  你曾使多少人倾倒?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

  我真的不想知道!”

  她听着这支歌,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曼侬·蕾丝歌。看那本书已经很久了,故事也记不全了。但她仍有深刻的印象,那男主角对女主角之痴情,专注,已达不可思议的地步。也是“你曾投入过多少人的怀抱?你曾使多少人倾倒?有多少?有多少?我真的不想知道!”江淮会是那个男主角吗?江淮会是那个骑士吗?她沉思着,深深的沉思着。那歌手又换了另一支歌,也是支老歌:“大江东去”。她招手叫来了侍者,写了一张条子:“你会唱‘雁儿在林梢’吗?”

  侍者把条子带给了那年轻人,未几,那年轻歌手对她微微颔首,开始唱:

  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

  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

  雁儿雁儿不想飞,白云深处多寂寥!

  雁儿在林梢,风动树枝小,

  振翅要飞去,水远山又高,

  雁儿雁儿何处飞?千山万水家渺渺!

  雁儿在林梢,月光林中照,

  喜鹊与黄莺,都已睡着了!

  雁儿雁儿睡不着,有梦无梦都烦恼!

  她的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气,整个视线都模模糊糊了,她把头斜倚在窗玻璃上,用手指拨弄着那些珠子,听着那珠子与珠子互相撞击的音响,看着那珠子在灯光下折射出来的光芒。她的头昏昏然,心茫茫然,神志与思想,都陷入一种半虚无的境界里。有个人坐到她的对面来了,单身的女客太容易引人注意,何况她把寂莫与凄惶明显的背在背上,写在脸上,扛在肩上。她头也不回,就当他不存在,她继续拨弄着那些珠子。那个人也不说话,只招手叫了两杯咖啡,他把一杯热咖啡推在她的面前,把那还有小半杯威士忌的酒杯取走。然后,他燃上一支烟,那熟悉的香烟气息对她绕鼻而来。这些举动使她立刻知道了他是谁,半侧过头来,她从睫毛下面,冷幽幽的看着他。这个人,他是魔鬼吗?他是凶手吗?他是邪恶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

  “找了你好几天,什么地方都找遍了。”他说,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午后,还开车去了一趟大里,以为你可能又去那个渔村了。我也看到那些渔民,和那些岩石,也看到那些在网里挣扎的鱼。晚上,我去了每家餐厅、咖啡馆,后来,忽然想起这儿——心韵,以前你曾经约我来过一次,于是,我就来了。”他喷出一口烟,烟雾弥漫在他与她之间。“你为什么喜欢这家咖啡馆?”

  “因为……”她慢腾腾的,冷漠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说:“因为这儿离碧槐的坟墓很近。”

  他惊跳了一下。她紧盯着他,声音更冷了。

  “这刺痛了你吗?”她问:“你永远怕听到碧槐两个字,好奇怪。一般人都会喜欢谈自己所爱的人。”她用小匙搅动咖啡,望着那咖啡被搅出来的回旋,不经心似的问:“碧槐生前喜欢花吗?”“是的。”“喜欢什么花?玫瑰?蔷薇?紫罗兰?丁香?”

  他注视着她。“不。她喜欢蒲公英。”

  “蒲公英?一种野生的小菊花吗?”

  “是。她说玫瑰太浓艳,兰花太娇贵,丁香太脆弱,万寿菊太高傲……都不适合她,她常自己譬喻为蒲公英,长在墙角,自生自灭,不为人知。她说这话的时候,心情总是很黯淡,她一直很自卑。”她停止了搅咖啡,用双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他迎视着她的目光,面容显得相当憔悴,他的眼神疲倦而担忧,他的神情忧郁而落寞。但是,他浑身上下,都带着种正直的、高贵的气质,他不像个凶手,一点也不像个凶手,倒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一个冤狱中的囚犯。冤狱?为什么她会想到这两个字呢?潜意识里,她已经在帮他洗脱罪嫌了?“你躲了我好几天了!”他说,猛烈的抽着烟,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病才好,你就在外面到处乱跑!如果你不想见我,只要给我命令,我决不去纠缠你。但是,请你不要这样不分昼夜的在外游荡,你使我非常非常担心。”他仔细的看她。“你又瘦又苍白!”他的言语使她心跳,使她悸动,使她内心深处,浮起一阵酸酸楚楚的柔情。彷佛有只无形的手,捏紧了她的心脏,使她的心跳不规则,使她的呼吸不稳定。这种“感觉”令她气恼,令她愤怒,她咬了咬牙:

  “就算在外面乱跑,还是逃不开你!你干嘛紧追着我不放?你能不能由我去?你能不能少管我?”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某种激动的情绪,他的面容更忧郁了,眼神更落寞了,他很快的熄灭了烟蒂,简单的说:“好,我走!”“不许走!”她冲口而出。

  他坐了回去,愕然的瞪着她。眼睛里有期盼,有迷惘,有焦灼,有惶恐,还有——爱情。那种浓浓的爱情,深深的爱情,切切的爱情。她在这对眼光下融化,瑟缩,而软弱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的,命令似的说:

  “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要坦白告诉我!”

  他点点头。她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她的喉咙干燥。“曼侬是谁?”她哑声问。

  他再度惊跳,像挨了一棍,他的脸色立即苍白如纸。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死死的盯着她。他的呼吸又急又重浊,他的眼神凌乱,他的声音颤抖。

  “谁告诉你这个名字?”他问。

  “你别管,你只告诉我,曼侬是谁?”

  他蹙紧眉头,痛苦的闭上眼睛,他用手支住了额。

  “曼侬——是一个舞女。”

  “你——爱过曼侬?”他咬牙。“是的。”“她一定不是个普通舞女了?她一定很有深度,很有灵气,很能吸引你?曼侬?她自比为曼侬·蕾丝歌,蒲李渥笔下的人物。她是不是像曼侬·蕾丝歌一样迷人和可爱?你直到现在还爱她,是吗?她喜欢什么花?绝不是玫瑰、兰花、丁香,或万寿菊?可不可能是……”

  “砰”然一声,他在桌子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咖啡杯震落到地上,打碎了。他直跳了起来,带动了桌子,使另一杯咖啡也翻倒在桌上。一时间,一片乒乒乓乓的巨响,使整个咖啡馆都惊动了。那年轻的歌手正在唱一支“往日情怀”,吓得也住了嘴,侍者们全往这边望着,江淮对这一切都置之不理,他大声的,恼怒的,旁若无人的对丹枫大吼起来:

  “住口!我对你受够了!我没有义务一次又一次的接受你的审判!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随你怎么想,随你怎么评判!我什么都不会说了!你休想再从我嘴里套出一个字来!你认为我是凶手也罢,是刽子手也罢,是魔鬼也罢,我再也不辩白,不解释……”“江淮!”她喊,阻止了他的咆哮和怒吼:“你要惊动所有的人吗?如果我们要吵架,最好是出去再吵!”

  一句话提醒了江淮,他走到柜台去付了帐,就埋着头冲出了咖啡馆。丹枫跟在他后面,走出了心韵,夜色已深,月明如水。丹枫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背脊挺直,浑身带着种难以描绘的高傲,这高傲的气质令她心折,这心折的感觉又令她恼怒,她咬咬牙说:“江淮,你不用对我吼叫,也不用对我发脾气,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他蓦然收住了脚步,站在一盏街灯下面,回过头来,阴鸷的、惊悸的望着她,不稳定的问:

  “你决定了什么?”“我要离开你!我要在最短的期间内飞回英国去!”

  他闷不开腔,死盯着她,似乎一时之间,不能理解她在说些什么。“你不用再烦恼,不用再担心,”她继续说,她的声音如空谷回音,幽冷而深远。她的眼光停在他的脸上,那眼光是迷蒙的,深沉的,难测的……里面还带着抹令人费解的恐惧和惊惶。“我不会再追问你任何事情了!也不会再审判你了!因为,我已经被吓住了,被许多事情吓住了,我没有勇气再去发掘!更没有勇气去面对可能找出来的真实!我是懦弱的,懦弱而渺小,我决心做一个逃兵!我放弃了!我逃开你!放开你!我要走得远远的!离开你的世界远远的!你放心了吧?你满意了吧?”他注视着她,她站在街灯之下,灯光和月光淡淡的涂抹在她的脸上手臂上和身上。她穿了件白色棉布的衣衫,宽袍大袖,衣袂翩翩。晚风掀起了她的衣袖,露出了她那瘦小而亭匀的胳臂。她那新病初愈后的憔悴和消瘦,更增添了她的妩媚与纤柔。真的,她美得像诗,美得像画,美得像片纤尘不染的白云。而那对迷蒙的,无助的,悲凄的眸子却使人心碎。他费力的和自己那复杂的情绪交战。

  “对不起,丹枫,”他沙哑的说:“我找了你好几天,好不容易找到你,并不是要和你吵架……”

  “我也不要和你吵架,”她说,语气肯定而坚决。“我决定了,我回英国去。”他吸了口气,扶着街灯的柱子:

  “不要轻易用‘决定’两个字!”他低语,在热情的烧灼下显得有些昏乱和软弱。“不是轻易,是考虑了很久很之后才‘决定’的!”她也低语。“不要和我负气!”他的声音更低了。

  “不是负气!是很理智的!”

  他深深的望着她。“不能更改了?”她摇摇头。他再吸了口气,忽然挺直身子,往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子冲去,大声的说:“好吧!看样子,我没力量留下一只流浪的雁子,你高兴继续你的流浪,我有什么话说?上车吧!”他命令的。“我先送你回去!”她倒退了两步。“我还不想回家,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凶暴的看着她。

  “你听不听话?”他恼怒的低吼:“你一定要再病一场才满意,是不是?你看你瘦成了什么样子?你看你苍白得像个鬼!你给我上车!”他打开车门,把她摔进了车中,再“砰”然一声关上车门,从另一扇门上了车,他发动了马达。“你给我回去好好的睡觉!你满脸的倦容,满脸的病容,一身的瘦骨头……”车子“呼”的一声向前冲去,他回头再看了她一眼。“老天!”他叫:“你给我滚回英国去吧!否则,我会被你凌迟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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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30
13



  江淮站在他的大办公厅里,斜倚着窗子,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和那灿烂的阳光。他怔怔的发着呆,心情矛盾而神志昏乱,在这矛盾和昏乱中,他无法把握自己的思想,只觉得每根神经都像绷紧了的琴弦,马上就会断裂。每个细胞,都像吹涨了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破。他用手拂拂额角,虽然只是五月,虽然办公厅里已开了冷气,他仍然额汗涔涔。他在室内大踏步的踱着步子,完全定不下心来,桌上堆满了待办的公事,他却看都没有看一眼。他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往房间的那一头,不时望望电话机。他想打个电话,看看手表,才早上十点钟,应该让她多睡一下,等她睡够了,或者她肯好好的谈一次了。谈一次?他还能跟她谈什么呢?每次的谈话,一定是结束在争执和痛楚里!天哪,这种情况还要继续多久?继续多久?继续多久?有人敲门,他本能的站定了脚步,方明慧推门而入,又是满手的卷宗文稿,又是一连串笑容可掬的报告:

  “编辑部问本月新书的计划你满不满意?发行部说那份发行调查表已经送给你两个月了,问你要不要放弃那些小地区?印刷厂说纸张涨价,新价目表在你桌上,你一定要看一下,决定是调整书价还是改用较次等的纸张?这个月要再版的书有十一本之多,是不是完全再版……”

  “明慧!”他叹了口气说:“你把东西放在桌上,我等一会儿再看吧!”“江先生,桌上已经积了一大叠了呢!你还是快快告诉我,我闪电一样记下来,马上交给他们去办,好不好?”方明慧笑嘻嘻的说,摊着记录本。“我们一条一条来讨论,好吗?”

  “明慧,”他忍耐的蹙蹙眉,忽然冒火的说:“你叫各部门自己决定吧,总不能大事小事都来问我!”

  方明慧扫了他一眼,笑容消失了,她悄然往门口退去,到了房门口,她又回过头来,大胆而直率的说:

  “各部门做的决定你能信任吗?你信任,我就让他们去做,如果天下大乱,你可别发脾气!”

  “好好,回来!回来!”他投降的说:“我们来把这些积压的公事处理掉吧!”方明慧那圆圆的脸蛋上闪过一抹笑意,就飞快的折回到桌边来。刚刚把速记本摊好,桌上那架江淮的私人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江淮像触了电,立即返身冲到桌边,一把抢起那电话,他才“喂”了一声,对方已传来丹枫的声音:

  “江淮,我刚去航空公司买了飞机票……”

  “什么?”他大吼,吼得整个屋子都震动了,吼得方明慧吓了好大一跳,速记本都落到地上去了。他对听筒急切的,焦灼的,语无伦次的嚷了起来:“丹枫,你要冷静,你不能开玩笑,你听我说……你现在在哪里?我们当面谈!丹枫!丹枫!你听我说,你不许挂断电话,你敢挂电话,我找你拚命!没有,我不是威胁你,我只是急了,你听我说,丹枫——”他狂叫,“你买了什么时候起飞的飞机?明天?你疯了!你——”对方已“喀啦”一声收了线。他对着听筒发呆,然后,摔下了电话,他转身抓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就要往屋外冲。方明慧长叹一声,站起来说:

  “我看,这些公事还是过两天再办吧!”

  江淮来不及对方明慧再交代什么,就径直的冲向门口,刚刚要开门,不料房门却从外面陡的打开,他差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站稳脚步,才看清进来的竟是江浩!江浩直冲进来,满头大汗,衬衫被汗所湿透,贴在身上,额前的头发也被汗所湿透,濡湿的挂在那儿。他喘吁吁的,脸色青白不定,似乎发生了什么有关生死的大事。江淮被他的神情吓住了,他愕然的问:“老四!你怎么了?有流氓追你吗?你跟人打架了?你被学校开除了?”“不是!不是!”江浩摇着头,倒在沙发里。

  江淮心中一宽,就又记起自己那十万火急的事,他拍拍江浩的肩,仓卒的说:“我有件急事,非马上出去一下不可,你在这儿等我,我回来再跟你谈!”江浩一反手,就抓住了江淮的手腕,他大声的、气极败坏的吼了起来:“大哥,就是有天塌下来的事,你也不许走!你要帮我解决问题,我完了!”“你完了?怎么完了?”江淮又怔住了。“我要跳楼了!”江浩忽然大声的,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布一般的吼叫了出来。这一下,不止江淮,外面整个办公厅都骚动了。那聪明可人的方明慧也吓得眼睛都直了。江淮一看情况不妙,他摸摸江浩的额,没热度,却有一头的冷汗,再仔细看他,他眼睛发直,脸色发青,呼吸短促,嘴唇发白……他及时的对方明慧说:“明慧,去倒杯冰水来……”想想冰水没用,他又急急的吩咐:“我架子上有酒,先倒杯酒给我!”

  方明慧飞快的跑到架子边,倒了一杯酒过来,江淮扶住江浩的头命令的说:“先喝一口,你快要晕倒了。”

  江浩啜了一大口酒,马上就又呛又咳起来。江淮对方明慧做了个眼色,方明慧立即识相的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江淮把门锁上,折回到江浩身边来,他仔细的凝视着弟弟,把酒杯凑在他唇边:“再喝一口!”江浩又喝了一口,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脸上才稍微恢复了一点人色。江淮耐心的坐在他对面,伸手拍拍他的膝,说:“好了,老四,你闯了什么祸,告诉我吧!只要你不是杀人放火犯了罪,我总能给你解决的,说吧!”

  “我没闯祸。”江浩有气无力的说,“我没闯祸,什么祸都没闯。”“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晓霜……”他闭上眼睛:“晓霜……”“晓霜出事了?”他追问。“她干了什么坏事?还是你和她……”“不是!不是!”江浩大嚷,他无法控制自己。“你不要乱猜!我和晓霜什么事都没做过!”

  “那么,你说呀,到底是什么?”江淮不耐的问,他又在想丹枫,丹枫和她的飞机票。

  “晓霜走了!”江浩说。呻吟着。“她走了!一声也不响的走了!”“走了?”江淮不解的问:“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就是不知道她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江浩又大叫起来,额上的青筋跳动着。“如果我知道,我也不来找你!如果我知道,我早就追了去了!如果我……”

  “好了,老四!”江淮叹口气,摇摇头,了解的说:“我懂了,你和晓霜吵了架,闹了别扭,她就来个不告而别,是吗?老四,你太嫩了,这是女孩子一贯的花招,你实在犯不着急成这个样子。倒是由于你的着急,使我觉得事态严重,你说过你不认真,甚至说我没有认识晓霜的必要。但是,现在看来,你不但认了真,而且,认真得一塌又糊涂……”

  “大哥!”江浩懊恼的喊:“你能不能让我把事情说清楚?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再研究我的认真问题?”

  “你说呀!”“晓霜失踪了!”江淮站起身来,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已经说过了!”他耐心的说,瞅了一眼电话机,不知道现在丹枫在什么地方?“我说过了,但是你根本没懂。晓霜忽然不见了,不止她不见了,奶奶也不见了,小雪球也不见了!一夜之间,她家就搬了个干干净净。原来,那些家具都是房东的,电视、冰箱……什么都是房东的。她们前天就退了租,今天,就整个都不见了!”“什么?”江淮的注意力集中了。“你说,她们全家都搬走了?”“是呀!所谓全家,也只有晓霜和奶奶两个人,小雪球不能算人!她们忽然就不见了,左右邻居,没有一个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江淮盯着江浩。“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前天早上,我们从渔船上下来……”

  “渔船?”江淮一愣。“是的,渔船,我们跟着渔船出海,坐在船头上看星星,看月亮,看海水,看渔火。她还一直有说有笑的,她喜欢看渔夫捕鱼,她喜欢海,我们谈了好多好多……后来她哭了,她叫我不要恨她,我为什么要恨她?……天哪!”他忽然把头仆进手心里,惊呼着说:“她那时已存心要离开我了!她知道她要离开我了!而我却像个傻瓜!可是,为什么?”他跳起来,用脚踹沙发,踹墙角,踹桌子。嘴里大叫大嚷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得罪她!我没有欺侮她!我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我从没有这样真心要讨一个女孩子好!如果她要月亮,我也会跑到天空中去帮她摘!她为什么要躲开我?为什么要连家都搬走?她……”“老四!”江淮哑声叫,神色凝重而眼光凌厉,他的声音里有股莫大的力量,使江浩的激动不知不觉的平静了不少。“你不要满屋子乱跳,你先坐下来!”

  江浩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神经质的啃着自己的手指甲,又神经质的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从没有仔细听你描写过晓霜,告诉我,”江淮的声音更低更沉,却含着莫大的恐惧与心惊。“她是什么样子?她多少岁?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她从什么地方来的?”

  “她……她当然很漂亮!”江浩烦躁的说:“你不必管她的样子……”“我要管!”江淮严肃的说:“告诉我!”

  “她有张瓜子脸,大眼睛,尖下巴……”江浩不耐的说着。“满头乱七八槽的短发,永远穿毛衣或衬衫,永远穿牛仔裤和靴子。她自己说她有十九岁,我看她顶多十七岁!她很淘气,爱笑爱闹爱疯,她喜欢撒谎,可是总撒不圆。她喜欢唱歌,没有一支歌记得牢歌词,自己就胡编乱凑一通!她是从台中搬来的,为什么搬来我不知道。她还有自言自语的毛病,每次对着小雪球的耳朵说悄悄话;什么希奇巴拉,猴子搬家……之类……”“够了。”江淮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他的脸色松弛了,似乎从个什么大恐惧中解脱出来,他的精神振作了一下,眼光又奕奕有神了。“不用再描写下去,”他说:“她们搬走了,很可能是因为台中的老家,忽然发生了什么事故。我觉得,你大可不必这么惊慌,说不定明后天,你就会收到她的信,或者得到她的消息……”“我看,你自始至终没弄清楚我的意思!”江浩又吼了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呼吸紧张而急促。“她走了!你懂吗?”他大叫着:“她不要再见到我了,你懂吗?她永远不要见我了,你懂吗?”“我不懂,”江淮困惑的说:“何以见得?”

  “看看这个!”江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江淮。“这是今天早上,我在我的信箱里找到的!”

  江淮接过了那张纸条,打开来,那是张普通的白信笺。江淮的目光一接触到信笺上那飘逸的字迹,他的心就怦然一跳,整个人都像沉进了冰窖。迅速的,贪婪的,急切的,他几乎是吞咽着,迫不及待的去读那内容:

  “江浩:

  我走了。你永远见不到我了,因为,我准备从这个星球里隐灭,到别的星球里去再生。如果,我还能‘再生’的话。你已经亲口对我发过誓,你不会恨我,那么,请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对你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江浩,听我一句话,我并非你想像中那个单纯快乐的小女孩,我是一只木叶蝶,身上早就布满了保护色。不,我还不止是只木叶蝶,我还是一片毛毡苔。你知道什么是毛毡苔吗?那是种颜色艳丽的植物,它有美丽的,针状的触须,盛开时,是一簇焰火般的花球。但是,它每个触须都是有毒的,只要昆虫被诱惑而沾上它,它立即把它捕获而吃掉。江浩,你知道吗?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花球,危险,邪恶,而可怕。你别被我的外表所诱惑,我的外表是假的,是虚伪的。你差一点已经成为毛毡苔的捕获物。

  从一开始,我就叫你不要对我认真,我想,我的天良未泯。你是个又善良又优秀的青年,比我预料的要好一百倍。像你这样的青年,你该会找到你最理想的伴侣。那决不是我!因为,江浩,你从没有真正认识过我!你爱上的只是虚无的影子,一个空中楼阁中的人物,一只有保护色的木叶蝶!

  江浩,你好年轻,在你这样的年龄,一切哀愁都容易随时间而淡忘。如果我曾留给你任何哀愁,希望它会像一片浮云般飘去。我走了,江浩,请你最起码相信一件事,我的离去,是救你而非害你,是怜你而非恨你!最后,我要请求你一件事,请你当作从没有认识过林晓霜,当作这只是你的一个梦,一个荒谬的梦,梦醒了,世界和原来的都一样,只是没有了林晓霜!对于完全不存在的事物,你根本不必悲哀的,是不是?我会走得很远很远,你这一生,再也见不到我了。谢谢你曾帮我捕捉过欢乐,谢谢你曾提醒我青春。我不会忘记你,和你那好可爱好可爱的‘蜗居’。希望没有多久,会有另一个女孩,和你共享蜗居里的‘哈索’,和床底的‘可乐’。

  我走了。祝福你,深深深深的祝福你!我的年轻的‘小’朋友!祝幸福

  从没有存在过的晓霜”

  江淮一口气读完了这张纸条,他的脸色已经比那张纸还要白了。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有好一刻,他连思想的能力都消失了。然后,他就整个人都被一种近乎恐惧的愤怒所攫住了,在这愤怒的底层,还有那么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冀,不,这事是假的,这事太不可能!这事太荒谬!太荒谬!太荒谬!他握紧了那纸条,他的手颤抖,他的头发昏,他的眼睛前面,全是金星在迸现。但是,这笔迹,这文字,这词汇……都那么熟悉!熟悉得可怕!居然是她?居然是她!居然是她这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怎能同时间幻化为两个人?不,他模糊的思索,不,她从没有同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她经常失踪,她行踪诡秘,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来做什么?为什么?是了!报复!这两个字在他脑中闪过,他的血液就顿时凝结成了冰块。他咬紧嘴唇,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间,他跳起身子,直冲到柜子前面,在稿件柜里翻出了那本“黑天使”的原稿,他多此一举的核对着那笔迹。然后,他呻吟着,整个人就瘫痪的坐倒在地毯上,用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头。没有怀疑了,一切都那么明显!那么令人心胆俱裂!好一个林晓霜,好一个不存在的林晓霜,来自伦敦的林晓霜,学了四年戏剧的林晓霜!

  江浩扑了过来,兴奋燃亮了他的眼睛,他整个脸孔都发起光来。“大哥!你认识晓霜?你知道晓霜?”他伸手去拿那本“黑天使”。“她帮你写过稿?她是个作家?她居然会写作?这简直是——奇迹!她——”

  江淮劈手夺过了那本“黑天使”,他把它锁进稿件柜里。回过头来,他望着江浩,他的脸色惨白,眼光狞恶,整个脸上的肌肉都扭曲而变了形,他凶暴的,粗鲁的,沙哑的,颤栗的问:“老四,你爱上了这个林晓霜?”

  “大哥,”江浩被他的神色吓住了。“我不该爱晓霜吗?你怎么了?”“我问你爱还是不爱?”江淮大声问。

  “当然爱!”江浩冲口而出。

  “如果失去她,你会怎样?”

  “失去她?”江浩茫然失措,一把握住了江淮的手腕,急切的说:“不,我不会失去她,是不是?大哥,你无所不能,你认得她,你会帮我找回她,是不是?”

  “如果世界上根本没有林晓霜这个人呢?”江淮厉声问。“如果这只是你的幻觉呢?”

  江浩忽然崩溃了,他跳起来,用手抱住了头,满屋子乱踢乱踹,他踢桌子,踢椅子,踢柜子,踢台灯,踢沙发……踢一切他踢得到的东西。一面踢,他一面咆哮的、悲愤的叫着:“为什么你们都说没有这个人物?难道我这几个月发了神经病?我和她在一起笑过,闹过,玩过,跳过舞,钓过鱼,唱过歌。我抱过她,吻过她……难道这一切都不存在?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你抱过她?吻过她?”江淮的声音凄厉,如野兽的哀鸣。

  “是呀!”江浩疯狂般的喊着。“我和她坐在船头上看渔火,那还只是两天前的事!她躺在我怀里睡着了,我用外套裹着她,直到现在,我还能感到她在我怀中的体温。而你居然说没有这个人物!”他捧着头狂喊:“如果没有这个人物,如果没有晓霜,我就该住到疯人院去!”

  江淮站起身来,靠在墙上,他的头仰望着天花板,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眼眶湿润,他喃喃的说:

  “执戈者带着黑天使而来,她下了战书,而我竟不防备!我是个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她一开始就有备而来,她布下陷阱,我们一个个往里面跳!是的,她是毛毡苔,我们全是她捕获的昆虫!她将把我们缠绕,绞碎,吞噬……哦,老天!”他咬紧牙关,咬得牙齿格格发响。“人生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为什么偏偏轮到我的身上?”

  江浩已经把满屋子的东西都踢遍了,他踢翻了台灯,踢翻了茶几,踢翻了椅子……然后,一下子,他站在江淮的面前。他的脸孔由原来的苍白而转红了,他涨红了脸,眼睛里燃烧奢火焰,他激动,热情,而神经质。他用发热的手握住了江淮,激烈的说:“大哥,我知道你认识晓霜,她是你的一个作者,你一定有她的地址!大哥,你告诉我,我去找她。那怕她在天涯海角,我去找她!大哥,你是好哥哥,你一向疼我,宠我,你帮我这个忙,我感激你一生一世!”

  江淮觉得五脏六腑都紧缩了,他喉咙干燥得要裂开,头脑中像有一百个炸弹,在那儿轮流爆炸,他握紧了江浩的手,他的手也同样在发热。“老四,”他低沉而恐惧的说:“你能不能忘掉她?你还这么年轻,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

  “哦!大哥!”江浩绝望的高呼:“你为什么不忘掉陶碧槐?你为什么不忘掉陶丹枫?而你叫我忘掉林晓霜!好,好,好!我忘掉!忘掉!我不找你,我去找晓霜!”他跄踉着往门口冲去。“我不用你帮忙,我不相信我找不到她!”他回头看着江淮:“根据物质不灭原理,没有人会从这世界上隐灭!”

  江淮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江浩,他把他拖到沙发边来,按进沙发里。红着眼眶,他哑声说:

  “你给我坐在这里别动!你等着,我去把林晓霜给你抓来!你不许离开房间,我保证给你一个林晓霜!”

  江浩愕然的抬起头来,不信任的看着江淮,问:

  “你能把她抓来?”“我能?”江淮惨然的自问着。“是的,我能!”他终于点点头,大踏步的冲出了房门。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30
14



  丹枫正在收拾行装。她把箱子放在床上,把所有的衣柜都打开了。她慢慢的,一件一件的把衣服折叠起来,收进箱子里,她做这件事,做得专心而细致,好像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要迭好这些衣服。她面容愁苦,她心情低落,她觉得自己把所有属于欢乐的,属于留恋的,属于柔情的种种情绪,也都打包装箱了。而这箱子,却可能尘封到永恒。她想着,她的手就不能运用自如了;每件衣服都像有一千斤那么重,既提不起,也放不下。然后,她就拿着一件衣裳,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痴痴的,迷乱的,凄苦的对那衣裳发起呆来了。那是件黑丝绒的斗篷,她第一次去见江淮,就穿着这件斗篷,那还是冬天,天气是阴沉欲雨的。现在,她的心也阴沉欲雨了。

  她就这样坐在那儿,神思恍惚的想着一切。从过去到未来,从英国到台湾。哦,她演了一场最坏的戏!她演砸了每个角色!她自以为能干,自以为有定力,自以为聪明……她却演坏了每个角色,演坏也罢了,演失败也算了,怎么她竟会迷失在自己饰演的角色里?她握紧那衣裳,丝绒那么光滑,那么柔软,柔软得像她的意志……她把头仆下来,把面颊埋进那衣裳里。就这样走了吗?就这样离开她眷恋的地方?问雁儿,你来自何方?问雁儿,你为何飞翔?问雁儿,你可愿留下?问雁儿,你可愿成双?她忽然心灵震动,一股酸楚就直往脑门冲去,她的眼眶骤然发热,那光滑的丝绒就莫名其妙的潮湿了。是的,流浪的雁儿没有家乡,去吧!去去莫迟疑!不能再追寻,不能再逗留,所有的角色都演砸了,她只能飞走,飞得远远的,飞到另一个星球里去!

  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沉思,也打断了她那凄苦的冥想。她站起身来,把衣服堆在床上,走到门边去,毫无心理准备的打开了房门。江淮像一阵狂风般卷了进来,手里紧紧的拎着个口袋。他面目凶暴,眼光狰狞,浑身上下,都带着暴风雨的气息。砰然一声,他把房门掼上,就直冲到客厅里。他对室内扫了一眼,他的眉毛凶恶的拧结在一块儿,眼底闪烁着像豹子或狮子般的光芒,他的胸腔沉重的起伏,呼吸像鼓动着的风箱。丹枫微有怯意的看着他,从没看到他有这样凶暴的面目。

  “江淮……”她呐呐的开了口。“你……你要干什么?”她不稳定的问着,心中,仍然激荡着那股酸楚的柔情,和若有所待的期盼。“干什么吗?”江淮大声的说,陡然把手中的口袋拉着袋底一倒,顿时间,有五本精装的,厚厚的日记本从那袋中滚了出来,四散的滚落在那地毯上。他的眼眶发红,眼中冒着火焰,他嘶哑的怒吼着说:“都在这儿!丹枫!我和碧槐五年来的一本帐,全在这儿!我辛辛苦苦要隐瞒你的事,都在这里面!这些,全是碧槐的日记,你可以慢慢去读,慢慢去欣赏!我全面投降,我把这些拿出来,希望你看了之后不会后悔!恭喜你,丹枫,你胜利了,你逼我交出了一切!现在——”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卧室里拖去。“你给我换衣服,跟我走!”“我跟你到哪儿去?”她惊呼着:“你弄痛了我!”

  “我不在乎弄不弄痛你!”江淮吼着,忽然用力去扯她的头发,她又惊又痛,呼叫着,脑袋被他扯得一直往后仰去,他放开了她的头发,冷冷的说:“奇怪,原来你的长头发是真的,短头发才是假的!”他把她用力一摔,摔倒在床前面。她靠在床沿上,满脸发丝,气喘吁吁。

  “起来!”他大叫着,命令的,凶恶的。“你以为我害死了碧槐?去读那些日记!详细读那些日记!你要报复,你以为自己是个复仇天使!你报复吧!你杀我,报复我,毁我,随你便!但是,你怎么忍心去玩弄一个孩子?”他的声音越叫越高,越叫越沉痛,越叫越愤怒:“他才只有二十岁,你知道吗?他比你还小,你知道吗?他与我们的恩怨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知道吗?他天真纯洁得像张白纸,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你为什么要去伤害他?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找我算帐!他那么小,他有什么过错?”

  她往床边退去,身不由己的蜷缩着身子,抬起头来,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勇气忽然又回到了她身上,她摔了摔头,把面颊上的发丝摔向脑后,她挣扎着说:

  “他的过错,是生为你的弟弟!”

  “我的弟弟!”他狂叫着:“他与我的事有什么相干?他从来没见过碧槐!他从不认识碧槐!难道碧槐的死要他去负责任?”“你伤害了我的姐姐,”她开始冷静了,开始本能的应战了,开始面对现实了。她挺了挺她那瘦瘦的肩膀,清晰的说:“我唯一能报复你的办法,不止是伤害你,而且要伤害你的弟弟!”“你这是什么魔鬼哲学?”他对着她的脑袋大吼,声音几乎震聋了她的耳鼓。“是魔鬼的哲学!”她的声音里带着泪浪,她高傲的仰起头来,眼睛里也绽着泪光。但是,她唇边却浮起一个胜利的、虚弱的微笑。“你心痛了?你痛苦了?你比自己受伤还痛苦,是不是?那么,你该知道我曾经忍受了多少痛苦!你的弟弟,他毕竟还活着,我的姐姐却已经死了。”

  “我没有杀害你的姐姐!”他狂叫,失去理性的狂叫。“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疯子!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杀你姐姐的是你自己!你那该死的贵族学校!你那该死的生活费!两千英镑一学期!你姐姐连自己都养不活,她如何去负担两千英镑一学期!报复吧!你报复吧!是你把她推入了火坑,是你把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是你把她推向了毁灭!你报复吧!你报复吧!你报复吧……”

  她身子往后退,床挡住了她,她再也退不动了,张大眼睛,她惊恐万状的望着他,张开嘴,她吐不出声音。恐怖和震惊使她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就变得惨白,血色离开了嘴唇,她开始颤抖,颤抖得整个床都簌簌作响。她对他摇头,祈求的,悲切的,哀恳的摇着头,半晌,才吐出怯怯的,哀痛的,像垂死般的声音:“不是的。江淮,不是我!你不要这样说,不要因为我伤害了你弟弟,就给我这么重的罪名!不,不是的!我没有杀碧槐,我没有!”“那么,你凭那一点说碧槐是我杀的?”他继续吼叫,继续直问到她脸上来。“你对人生的事了解得那么少,你对感情和人性只懂一点皮毛,而你竟想代天行道!”他又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从地毯上提起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她,再把她重重的摔到床上去。她倒在床上,把身子不由自主的蜷起来,盘缩得像只虾子。他对着她的脑袋喊:“我不跟你争辩碧槐的死,反正我已经拿出了日记,是非黑白,你自己去评断!现在,你给我滚起来!马上起来!”

  “你……你……”她惊恐失措,牙齿和牙齿打着战,就在这一瞬间,她怕他了,她真的怕他了。由心底对他恐惧,而且被他慑服了。“你要我干什么?”她颤栗的问。

  “变成林晓霜!”他又狂吼,再度震聋了她的耳鼓。他径自在那摊开的箱子里翻寻,把每件衣服拖出来,丢到地上,然后,他选出一件T恤,一条半长的牛仔裤,他把衣服抛在她身上。“去!给我换上!马上换上!你的假发呢?”他咬牙切齿,跑过去翻箱倒柜的找寻:“你那该死的假发呢?”他愤愤的问,像江浩一般踢着床脚。“你那满头乱七八糟的短发呢?”他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拖起来:“不要躺在那儿装死!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你把自己化妆成林晓霜!”

  “你……”她被动的,无力的被他拖得满床打转。“你要我化妆成林晓霜干什么?”“去救我的弟弟!”他又狂叫了。额上的汗珠滚落了下来。“我答应给江浩一个林晓霜,你就得变成林晓霜!你还不给我滚起来!你化妆惯了,一定很容易!十九岁的林晓霜,淘气顽皮的林晓霜,你给我变过去!马上变过去!然后跟我走!”

  “不不!”她拚命摇头,把身子往床里缩。“不不!我不干!我不能那样做!不不!我不干!”

  “你不干?”他的眼睛血红,狂怒使他整个面部都扭曲了。“我不允许你不干!起来!”

  “不不!”她继续说,更深的往床里躲。“我不去!我决不去!”“你——”他忍无可忍,举起手来,对着她就是一掌。她本能的侧过头去,这一掌打在她的肩头,那力量那样大,她坐不稳,就从床上直摔到地下。他扑过去,把她从地上抓起来,又要打,但是,他看到她嘴角有一点血渍,正慢慢的沁出来,他的手软了,把她再抛到床上,他哑声的,命令的说:“我给你十分钟化妆!”“我不去。”她悄声说,泪珠从她眼角滑落下来。“你打死我,我还是不能去。我已经告诉了他,我是只木叶蝶,我是片毛毡苔。我安心撤退,放他一条生路。我并没有做得很过分,我始终叫他不要对我认真,我告诉他我是个坏女孩,要他灰心而撤退……我并没有很过分……”

  “你还不过分吗?你使他神魂颠倒,你使他废寝忘食,你使他失魂落魄,你使他快发疯了!你还不过分吗?他已经快为你跳楼了,你还不过分吗?”

  她呻吟了一声,把脸藏进床里面。“我不知道他会这样热情。”

  “你不知道?”他嚷着,声嘶力竭的嚷着:“你怎会不知道?他年轻,他血气方刚!他怎么禁得起你的诱惑?他怎么禁得起你那些千奇百怪的花招?你弄得他眼花撩乱!你那个该死的小雪球呢?你把它藏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它和奶奶在一起。”“奶奶!”他又狂吼了。“你什么时候跑出来一个奶奶!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变魔术的吗?你从哪里弄来一个奶奶?”

  “她是个半聋半瞎的老太婆……”她继续呻吟着说:“我给她钱,雇她来掩护我,反正她听不清也看不清。雪球是从狗店里买来的,我已经把它送给奶奶了。”

  “好,好,好!”他气得声音发抖。“你厉害,你真厉害,你把一个个的陷阱都布好了,只看我们兄弟两个怎样跳进去!你厉害!你是我生平没有碰到过的角色!忧郁高贵的陶丹枫,活泼淘气的林晓霜……哈哈哈!”他忽然仰天长笑,笑得凄惨,笑得辛酸,笑得沉痛而苍凉。“我和碧槐把你送进全世界最有名的戏剧学校,让你变成世界上最有名的演员!哈哈哈!我们曾经多么辛苦的,一点一滴的去聚集你的学费!你总算是学有所成,不知道碧槐看到你今天的成就,会不会死也瞑目!”他喊着,笑着,泪水却冲出了他的眼眶。他背过身子,把额头抵在墙上,重重的喘气。

  “我给过你很多暗示,”她更畏怯的,更瑟缩的说:“是你自己忽略了。我送黑天使给你,告诉你我要复仇。我选了林晓霜这个名字,因为它就是丹枫两个字。”

  他回过头来,瞪着她。“林晓霜就是丹枫两个字?”

  “你熟读中国文学,总不会没念过‘晓来谁染霜林醉’的句子,早上醉了的霜林,就是红色的枫叶。”

  “哦!”他发疯般的大叫了一声。“我该想到林晓霜就是丹枫!我该想到你肚子里有几个弯几个转!我该想到丹枫在我身边失踪的时候,就是林晓霜在江浩身边出现的时候!我该想到这两个女孩从不同时出现!我该想到你永不要求见江浩,而林晓霜也永不要见大哥!哦,我是傻瓜!我是大傻瓜,江浩是小傻瓜,你聪明!你能干!你把我们兄弟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我认输了,我撤退了。”她凄然的,低低的,苦恼而无助的说:“我并没有打完我的仗,是不是?我明天就走了,回我的英国去。还你们兄弟两个一份平静的日子。我马上就走了,你们都会把我忘记。你就告诉江浩,林晓霜已经死了。姐姐死了,你还是活下去了,不是吗?二十岁是很健忘的年龄,他很快就会忘记林晓霜!”

  “胡说!”他大吼:“你休想逃走!你休想回英国,你休想在闯了这么多祸以后,一走了之!我不会饶你!我不会放你!你起来!你去化妆!你跟我去见江浩!”

  “我不!”她又往床里躲去。

  “你去不去?”他大喊。

  “不去!决不去!”她固执的往床里躲。

  “你不去也得去!你非去不可!”他扑过来,又把她从床上拖到地下,他语无伦次的喊着:“如果你不换衣服,我就剥光你!我今天强迫也要把你强迫去,绑架也要把你绑架去!你不换衣服,我来帮你换!”

  她挣扎着,要从他掌握中逃出来,她扭动着身子,嚷着,喊着:“不要!江淮!求求你!你放开我!不要强迫我去!请你不要强迫我去!我今天去了,你要我明天怎么办?难道我一辈子装成林晓霜?”“你就一辈子装成林晓霜!”他喊,不顾一切的握紧她,“哗”的一声,扯破了她胸前的衣服,她惊喊着,用手掩住胸口,泪珠成串的滚落下来,疯狂的迸流在她的脸上,她哭着嚷:“好,我换衣服,我跟你走!”

  她从床边跳起来,带着股“豁出去”的神情,她满脸又是泪,又是汗,又是血迹,发丝拂在脸上,被泪水湿透了,贴在面颊上面。她眼中流露出一种疯狂的火焰,她的牙齿咬紧嘴唇,把嘴唇咬破了,血滴在下颏上。她也不避嫌,立即把上衣脱下,当着他的面换上T恤,再脱掉裙子,穿上牛仔裤,拉好拉链。她扬起头来,一脸的狂暴和凶野,她用种阴鸷的,悲愤的,奔放的狂怒,一叠连声的喊了出来:

  “好!我跟你走!从此,我是林晓霜,你弟弟的女朋友!你不许碰我!你退开!朋友妻,尚且不可戏,何况你弟弟的女朋友?在我跟你走出这房门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英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逃走?你知道为什么林晓霜必须消失?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不跟你去见江浩?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追究姐姐的死因?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弃了自己计划已久的报复?因为——我爱上了你!”她狂叫着,泪如雨下。“我爱上了你!我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你!你是杀碧槐的凶手,我爱你!你是我的敌人,我也爱你!我怕我再也离不开你,我想你,念你,爱你!爱你!爱你!爱得让我自己害怕,爱得不忍心伤害你,也不忍心伤害江浩……你瞧!我是最坏的演员,我演坏了我的角色!演员怎么能动真感情?而我却昏了头,去爱上你!我输了,我只有撤退,我只有逃走!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傻瓜!难道你体会不出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我输了,你不懂吗?我远迢迢从英国飞来,为了和你作战!我却爱上了我的敌人!好了!”她摔摔头,仰着下巴,让那泪水、汗水,和血水都流在衣襟上。“话说完了!我跟你走!”

  他呆了,愣了,傻了。忽然间,他就像被魔杖点过,变成了一个不会移动的石头人。他瞪着她,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思想,他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脑子里,只是疯狂的响着她嚷出的句子:“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句子像十万个人敲着钟,钟声汇合成一片铿然有声的狂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但是,忽然间,像是有一盆冷水对他兜头淋下,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及时的喊:“你能信任她吗?你还要继续被她蛊惑吗?你还要再被欺骗一次吗?”他一凛,醒了,从那几乎又捕捉了他的,狂喜的梦中惊醒了。他扬起头来,冷冷的,冰冰的,不信任的说:

  “你在背台词吗?好一篇动人的谈话!如果我不是已经被你玩弄得团团转,我几乎会相信你了!你爱上了我?如果是真的,太不幸了!因为我再也不会受你的骗了,永远不会受你的骗了!把你的台词省省吧!留下来去对江浩说吧!”

  她的身子摇了摇,似乎要晕倒,她那已经像大理石般的面颊,现在惨白得像透明的一样了。她扶住了墙,稳住了自己。高高的昂起下巴,她竭力在维持残余的骄傲,她点了点头,一连串的说:“好,好,好,我背台词,现在,台词背完了,戏还要演下去。我是你的囚犯,我跟你走!”她骤然提高了声音,厉声说:“走吧!”她领先往客厅冲去,在客厅中,有样东西在她脚底一绊,她站立不稳,身子就向前栽去。他本能的伸出手,要去扶她。她一下子跳开了八丈远,声色俱厉的喊:

  “不许碰我!你怎能去碰你弟弟的女朋友?我是林晓霜,你没有资格碰林晓霜!”他凝视她,她拚命咬紧嘴唇,她嘴角全是血渍。忽然间,他心跳气促,她那努力维持骄傲的样子触痛了他的神经,他耳中又响起她那半疯狂的陈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如果她是真的呢?万一她是真的呢?他骤然就背脊发冷而额汗涔涔了。他对她伸出手去,苦恼而矛盾的低喊:

  “丹枫!”“我不是丹枫!”她冷冷的说,声调如寒冰与寒冰的撞击,清脆而幽冷。“我是林晓霜!”

  他在她那幽冷的语气下震动了,他在她那负伤的眸子中震动了。如果她是真话呢?如果她是真话呢?如果她是真话呢?这“如果”使他的心绞紧了,痉挛了,可怕的翻腾痛楚了。他不自禁的把声音放柔和了:

  “丹枫,你是真话吗?”他问:“你并没有对我背台词,你是真心的,是不是?你要了解,我现在是惊弓之鸟,我无法去相信……”“你不用相信!”她大声说,跺了一下脚,眼泪夺眶而出:“我是背台词!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她一连串喊出几十个“我是!”,“我练了几百年来背它!我背了几百遍使它流利!我的演技不坏吧!”她扬起头:“走呀!赶快让我投进江浩的怀抱里去!走呀!”她往前冲,脚下又是一绊,她伸手拾起地上的东西;碧槐的日记本!她握着日记本,全身猛的一震,眼光立刻发热而昏乱,她扬起头,脸上的愤怒一变而为恐惧与惊煌,她失神的盯着他,喃喃的说:

  “你说,是我杀了姐姐?是我把她推进了地狱?是我毁了她?是我让她投入了火坑?……”

  他悚然而惊,扑过去,他想抢走那日记本,他心跳气促,和她一样,变得恐惧而惊惶了。他急促的,口齿不清的说:

  “还给我!丹枫,我想,我有些发疯了,发现你就是林晓霜,这打击使我发疯了。我们必须冷静下来,让我们好好的谈一谈!你休息一下,躺一躺,我不带你去见江浩了,你说得对,他还年轻,他会忘记林晓霜的!我不勉强你了!把日记本还给我,让我们两个都平静下来……”

  “不!”她把日记本紧抱在怀中,挣扎着站稳身子,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努力维持头脑的清晰:“你带了这些日记本来,以真相来交换我,你给我真相,要我给你林晓霜!我接受了你的条件,所以,你不许把日记本拿走!我跟你去见江浩!走吧!”“不!”他苦恼的,急切的,矛盾的,烦躁的大喊起来:“不不不!我改变了主意,你不去见江浩,我不要你去见江浩了!江浩的事,我们再想办法,你不要去见他!”

  “你为什么前后矛盾?”她说:“你逼我去见他,你绑架我去见他!而现在,你又不许我去见他了?为什么?”她扬着睫毛,眼光虽然森冷,却依然明亮。“因为我把我的底牌都揭穿了?因为我把我的自尊都抹煞了?因为我告诉你我爱你,所以你又想要我了?你不知道我是骗你的吗?你不知道我是背台词吗?你不知道我在演戏吗?”她往门口走去。“太晚了!江淮。我已经不是陶丹枫了,你强迫我变成了林晓霜!你甚至强迫我永远变成林晓霜,那么,陶丹枫已经死了,像陶碧槐一样死了。我是林晓霜!”她把手放在门柄上,要开门。

  “丹枫!”他喊,他的手迅速的压在她的手上,他的眼光哀求的、痛楚的盯着她,他的声音里充满着压抑不住的热情和愁苦:“老天!你要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再也控制不住,他悲愤的高呼:“丹枫!我们的悲剧演得还不够多吗?”

  “我明天回英国。”她忽然悄悄的说,声音低沉如梦。

  “不!你不许回英国!我们的问题还没完,你不许走!”

  “好,我去解决问题,我去见江浩去,我闯的祸,我去收拾!”她一下子打开了门。顿时间,她和江淮都傻了,都愣了,都呆得像木鸡一样了。门外,江浩正斜靠在那儿,脸色苍白而古怪,眼神悲愤而震惊。他像个石柱般靠在那儿,显然已经靠了很久很久了。他们三个彼此看着,一时间,室内室外,都是一片死样的寂静。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还是江浩第一个打破沉默,他对江淮看着,幽幽的说:“对不起,大哥,我跟踪了你。我以为跟踪你会帮我找到——晓霜。”“那么,”江淮小心翼翼的说,用舌尖润着那乾裂的嘴唇:“你自始至终都在门外?你全听见了?”

  “是的,我全听见了。”江浩苦涩而迷惘的说,望向丹枫。丹枫正披散着一头长发,惨白的脸庞上,血与泪混淆得一塌糊涂。她的眼睛睁得好大,里面却盛满了惊惶、恐惧、悲痛,和难言的歉疚及懊恼。她对他伸出手去,可怜兮兮的,恍恍惚惚的,迷迷离离的说:“江浩,我就是林晓霜!”

  江浩往后退一了步,他认不清这满面凄苦的女人,这怎能是晓霜?他惊呼着说:“大哥,抱住她,她要晕倒了!”

  江淮及时伸出手去,一把挽住了她的腰,她滚倒在他的怀中,他把她平放在地毯上。她睁大眼睛,保持清醒,她并没有晕过去。她望着那两张同时对自己俯下来的头,望着那两对关怀而焦灼的眼睛,她眨动眼睑,泪珠扑簌簌的滚落,她啜泣着说:“原谅我!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搅得乱七八糟!”

  兄弟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就不约而同的跪在她身边,又不约而同的伸出手去,要拭去她唇边的血渍。两人的手在她唇前相碰了,就又都触电般的缩了回来,然后,两人就痴痴的,傻傻的对望着。终于,江浩跳起身子,回转头就往屋外冲去。江淮比闪电还快,也跳起身子,蓦的挡在他面前,把房门在身后碰上,他就靠在门上,死死的看着江浩。“老四,”他哑声说:“你必须留下来,让我们三个人,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你高估了我,”江浩也哑声说:“我的世界忽然天翻地覆了,而你居然叫我平心静气!”他眼圈发红,声音发堵:“让开!让我走!”丹枫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慢慢的站起身子,扶着沙发,她望望江淮,又望望江浩,她的脸色忧郁而愁苦,凄凉而落寞,她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兄弟二人又不约而同的想伸手去扶她,但是,才伸出手去,就又都缩回来了。江浩仔细的,长久的,痛楚的,悲哀的审视着她的脸,终于,他沉痛的问了一句:

  “你到底是谁?我好像认得你,又好像不认得你。”

  “你看过在林梢的雁子吗?欲飞不能飞,欲住不能住。”她回答,就筋疲力尽的倒在沙发里。“你们都不用烦恼,明天,就什么都结束了。明天,雁儿就飞了。杜甫有两句诗写得最好;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30
15



  三十分钟以后,江淮、江浩,和丹枫三个就已经都坐在丹枫那套小巧的沙发里,静静的彼此对望着了。丹枫已去浴室梳洗过,洗干净了她那一脸的泪与汗,她的嘴角,由于牙齿嗑破了嘴唇,始终在流血,而且肿起来了。她终于又换掉了那件马裤和T恤,穿了件纯白色的,麻纱的家常服,宽宽的腰身上绑了根细带子,披散着一头如水如云的长发,她斜靠在沙发里。看起来,又单薄,又虚弱,又渺小,又飘逸,又不真实。她沉坐在那儿,怀里紧紧的抱着碧槐的那些日记本,她默然不发一响。眼珠乌黑而深邃,深得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的脸色依然惨白,白得像她那件衣服,这面颊如此毫无血色,她唇边的一抹腥红就显得特别刺目。她双手放在怀中的册子上,静悄悄的坐在那儿,像个大理石雕刻的圣像。她的衣袖半卷,露出她那白皙的胳膊,在那胳臂上,全是刚刚和江淮争斗时,被抓伤撞伤的痕迹,青紫的瘀痕和擦伤都十分明显。她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眼光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思想似乎也已飘入了另一个星球。她有种遗世独立的意味,有种漠不相关的意味,还有种天塌下来也与她无关的意味……就这样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江淮毕竟是三个人里最先恢复理智的,他给每人都倒了一杯酒。丹枫这儿有的是各种酒。但是,丹枫碰也没有碰,江浩也只勉强的啜了一口,就痴痴的对丹枫傻望着。江淮也在沙发中坐下来,燃起一支烟,他的手仍然不听指挥的在颤抖。他冷眼看丹枫和江浩两个,丹枫是沉浸在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境界里,江浩却一脸的迷惘,一脸的困惑,和一脸古里古怪的表情。室内好安静,三个人各想各的,似乎都不愿先开口。这种安静是沉闷的,是令人紧张,令人窒息的。江淮已抽完了一支烟,他又燃起了第二支,淡淡的烟雾在室内轻缓的缭绕。江浩终于把目光从丹枫脸上收回来,他转头去看江淮,喃喃的说:“大哥……”正好,江淮也振作了自己,转头对江浩说:

  “老四……”两人这同时一开口,就又都同时咽住了下面的话。江淮吸了一口烟,说:“你要说什么?”“我不知道。”江浩坦白的说,迷惘更深的遍布在他脸上,他反问:“你要说什么?”“我?”江淮怔住了。“我也不知道。”

  室内又静下去了。好一刻,兄弟二人又都不约而同的对看着,欲言又止。这样闹了好几次,那丹枫始终像个木头人,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她只陷在她自己的境界里。终于,江淮再也熬不过去了,下定了决心,他抬头望着江浩,清清楚楚的喊了一声:“老四!”“嗯?”江浩凝视着江淮。

  “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老四,你在门外已经听到我们全部的对白,那么,你当然知道,我并没有骗你,世界上根本没有林晓霜这个人!”“我知道了。”江浩对着自己的手指,狠狠的一口咬下去,立即疼得直摔手,他神情古怪的说“居然会疼!那就不是做梦,我怎么觉得,今天这种场面,好像在我的梦里发生过。”

  “老四,你相信我,”江淮诚恳而真挚的说:“我今天所遭遇的打击和惊奇,决不会比你少。”

  “我知道,”江浩傻傻的点着头。“你是个好哥哥,你甚至要强迫她变成林晓霜。”“但是,”江淮费力的说:“林晓霜这个人物是根本不存在的。”“我知道,”他再重复的说着,注视着丹枫。“我看了她好久好久,我一直看她,她长得很像晓霜,相当像,可是,她不是晓霜。”“那么,”江淮用舌尖润着嘴唇,觉得舌燥唇干,他喝了一大口酒,又喷出一大口烟,终于冲口而出的说:“你能不能放弃这个找寻了?”江浩注视着江淮。“不是放弃与不放弃的问题,是不是?”他满脸的苦涩,却脑筋清楚的说:“你遗失了一件东西,可以去找寻这件东西,因为这东西存在着。你遗失了一个梦,你不能去找一个梦,因为梦是抽象的,是不存在的。我本来以为,我遗失了一个女孩子,现在才知道,我根本没有得到过什么女孩子,没得到也就无从失去。何况,世界上没有林晓霜,我那物质不灭原理根本就错了!”江淮仔细的凝视着弟弟。

  “老四,你不是一个孩子了。”他感叹的说:“你懂得很多很多,你也体会得很多很多……”

  “不。”江浩打断了他。“我根本不懂,我也根本不能体会!她既然不是林晓霜,她为什么要假扮林晓霜?好好的陶丹枫她不做,她为什么要变成一片毛毡苔?你们口口声声提到报复,谁报复谁?为什么?你当了几年的舞厅孝子,去孝顺那个陶碧槐,难道还不够?她反而因此要报复你,这是什么哲学?我不懂,我完全不懂!”

  丹枫一直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对于他们兄弟二人的谈话,她好像始终没有听见,也好像这兄弟二人根本就不存在。可是,当江浩提到“陶碧槐”三个字的时候,她陡的震动了。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冰到了她,她浑身一阵颤栗,她的头就抬起来了。她的眼光投到江浩身上去了,彷佛现在才发现江浩,然后,她转头又看着江淮,她就把那些小册子紧捧在胸口,喃喃的说:“你们为什么都在这儿?你们为什么不走开?你们走吧!我不要你们在这儿!我要一个人,我要看碧槐的日记,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江淮震动了,他紧张而仓皇的看着丹枫,看着她怀里的那些小册子,他试着要去取那日记本,丹枫立刻紧抱着本子,像负伤的野兽在保护怀里的小兽般死命抱紧,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疯狂的、野性的光芒。这神情刺痛了他,他不敢去碰那些本子了。他咬牙,他握拳,……他站起来,绕屋行走,他又坐下去,死盯着丹枫。然后,他终于恳求似的开了口:

  “丹枫,你听我说,你好好的听我说。你把日记本还我,我已经不要求你去扮演林晓霜了!江浩也已经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不会恨你,也不会怪你……”

  “大哥,”江浩冷冷的说:“你最好不要代我发表意见!”

  “老四!”他懊恼的回过头去,愤愤然的说:“你是什么意思?”江浩仰靠进沙发里,伸长了腿,他两手交握着放在胸前。忽然间,他就变成了一个沉稳的大人,一个坚定的大人。一个有主张,有见解,有思想,有气度的男子汉!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江淮,又掉头看看丹枫,他唇边浮起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古怪的微笑。点了点头,他缓慢的,口齿清晰的,有力的说:“我已经冷静的分析过了,在这整个故事里,我是个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你们两个,每人肚子里有一本帐,这本帐我全不知道。而现在,还不是你们面对真实的时候吗?还不是你们公布真相的时候吗?你们即使还要继续演戏,继续去保有你们的秘密,我这个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也该有权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你们间的牺牲品!”

  “老四,”江淮蹙紧了眉头。“回家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谈,现在,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

  丹枫看看他们,她脸上有种被惊扰了之后的厌倦。她低叹一声,就低下头去,翻开了第一本日记,她似乎准备把这兄弟二人当成不存在,要去径自进行自己的工作了。江淮跳起来,用手压在那文字上。丹枫惊愕的抬起头,她接触到江淮深沉的、苦恼的、痛楚而热情的眸子。这对眼睛那样痴痴的、切切的、哀恳似的看着她,里面燃烧着两小簇热烈而阴郁的火焰。这眸子立刻把她从那沉浸在海底的意志唤醒了,立即就绞痛了她的神经,融化了她心底的冰层。她呐呐的,挣扎的说:“你要干什么?你一定要对我用暴力吗?”

  “不,不。”他一叠连声的说:“不对你用暴力,再也不对你用暴力。只是——请求你在看日记以前,先听我说。”他回头看看江浩。“老四是对的,你们都有权知道这个故事,既然一切已发展到这样恶劣的局面,我势必不能再保密下去。丹枫,我把我和碧槐的故事全讲给你听,听完了,你再到日记里去求证。但是……”他倒进沙发中,仰首看着窗外。“我曾经发誓不说这个故事,不论有多少谣言,多少揣测之辞,多少恶言中伤,我发誓过不说这故事,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自语似的低低的说了句:“碧槐,请原谅我!我不得不说了。”丹枫注视着江淮,她眼睛里顿时闪过一抹光芒,就立即有了生气,有了感情,有了力量。她不再像个石雕的圣像了。坐正身子,她端起那杯酒,浅浅的啜了一口。她的眼光生动的、柔和的、梦似的停驻在江淮的脸上。“事实上,”江淮没有看她,他燃起一支烟,他的眼光停在那烟蒂的火光上。“我和碧槐的故事,前一半一点也不希奇,那是个很普通的、典型的恋爱故事,一个大学生碰到另一个大学生,几乎是一见钟情,在三个月内就山盟海誓,难舍难分了。我和碧槐是在夏令营里认识的,她文雅,纤细,多愁善感,写一手好诗词,精通中国文学,她多才多艺而弱不禁风。当时,为她倾倒的大学生大有人在,追她的男孩子难以胜数,她在那芸芸众生的追求者中,独独选中了穷无立锥之地的我,简直使我像飞在云雾里一般。她和我谈诗词,谈绘画,谈人生,谈梦想,谈爱情……哦,我简直为她疯狂了。”

  他吸着烟,烟蒂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江浩和丹枫都不说话,他们的眼光都盯着他,他沉溺在遥远的过去里,那“过去”显然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微蹙着眉,眯起眼睛,望着那向空中扩散的烟雾。“那时候,碧槐是单身在台北,无依无靠,我也是单身在台北,两个单身的年轻人,彼此慰藉着彼此的寂寞,彼此编织着彼此的未来,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好美好美的生活。相交既深,碧槐开始谈她的家庭,谈她早逝的父亲,谈她改嫁的母亲,谈她那最最最最可爱的小妹妹!她常说,丹枫上飞机以前,曾经哭着抱紧她喊:姐姐,不要让我跟他们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姐姐,留住我!留住我!留住我!她每次叙述,都泪流满面,我把她抱在怀里,她哭得我的衣襟全都湿透。”

  丹枫眼中浮起了雾气,她的视线模糊了,喉中哽住了,端着酒杯,她望着杯中那红色的液体发愣。

  “我从没遇到比碧槐更多情,更恋旧,更多愁善感的女孩,我们的欢乐结束在我去受军训的时候。我受完军训,碧槐应该念大三,但是,她竟白天上课,晚上到一家舞厅去当了舞女!我找到她,我们之间发生了剧烈的争执,她拿出一封信给我看……”他转过头来,望着丹枫,苦涩而酸楚的说:“亲爱的丹枫,你那时的信,就写得和现在一样好!那是一封一字一泪,一句一泪,一行一泪的信,你历数了在国外的辛酸,继父的冷漠,生母的无奈,和你前途的茫然。我现在还记得你信中的几句话,你说:姐姐,我才十七岁,已经面临失学之苦,在学校中,老师们都说我有语言和戏剧的天才,我也做过梦,要念戏剧,要念文学,要念艺术……但是,下个月,我会去酒吧里当兔女郎!亲爱的姐姐,你不会懂得兔女郎是什么,我在出卖早熟的青春,和我‘很东方’的东方!我把我所有的梦想都埋葬起来,姐姐,再相逢时你不会认得我,你那清纯的,被你称为小茉莉花的妹妹,到时候将是残枝败柳了。亲爱的姐姐,当初你为何不留下我来?我宁可跟着你讨饭,不愿在异国做洋人的玩具!”他停了停,盯着丹枫说:“我有没有记错?你是不是这样写的?”

  丹枫闭上了眼睛,两滴泪珠从眼眶中溢出来,沿颊滚落,跌碎在衣襟上。“丹枫,”江淮叫了一声:“我永远不了解,你们姐妹之间,怎可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碧槐为了这封信,毅然下海,她告诉我,她卖舞而不卖身,她说她会继续念书,她说舞女也有极高的情操……她用种种理由来说服我,让我允许她伴舞,我一直摇头,一直不肯,她急了。她对我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丹枫,我的男朋友是个富翁,可以接济她的学费,如果你不许我伴舞,除非你筹得出她的学费!’这话使我发疯了,我拚命工作,埋头工作,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可怜,我那小小的出版社,连我自己都养不活,怎能负担每学期两千英镑的学费!”他再度停止了,拚命的抽着烟,满房间都是烟雾腾腾了。他望着那些烟雾,他的脸色阴沉而凄凉,声音却变得非常平静了。“于是,碧槐下了海,三个月后,她干脆退了学,因为她的功课一落千丈,而长久的夜生活使她白天精神委靡。她不再是陶碧槐,她不再是个单纯的大学生。在舞厅里,她很快的学会了抽烟,喝酒,以及和男人们打情骂俏。她成了曼侬。正像曼侬·蕾丝歌一样,她为钱可以牺牲。开始,是有限度的,陪客人吃吃消夜,她还坚守着最后的清白。但是,这种‘坚守’使她的收入有限,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熄灭了烟蒂,他目光锐利的看着丹枫。“丹枫,你还要听吗?你真的要听吗?”她浑身通过了一阵颤栗,她的眼珠黝黑得像黑色的水晶,脸色却像半透明的云母石。她哑声说:

  “是的,我要听!我要知道,我的学位到底是建筑在什么上面的!”“好吧,我说下去!”他咬咬牙,再燃起一支烟。“那时,我的生活已经陷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白天,我拚命的工作,晚上,我就守在舞厅里,看她向不同的男人投怀送抱。这种生活使我发疯发狂,我们常常争吵,常常吵得天翻地覆,愤怒极了,我就骂她的伴舞并不是为了妹妹的学费,而是为了她自己的虚荣!这样,我们彼此折磨,彼此伤害,彼此疯狂般的怒骂之后,又在眼泪和接吻中和解。我们的生活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永远是争吵,绝交,和解。每次和解后,我们就更亲爱,更痴情,更难舍难分。但是,我这些愤不择言的话毕竟伤了她的心,她开始变得自卑了,变得泄气了,变得没有信心而且自暴自弃了。她甚至叫我离开她,叫我另外去找对象,她说她渺小如草芥,如墙角的蒲公英……她说她配不上我。”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停止了。

  好一会儿,室内只是静悄悄的,丹枫握着酒杯,把双腿蜷在沙发上,她整个人都蜷缩在那儿,像一只受惊吓的小昆虫,江浩是听得发呆了,这故事,有一部份是他所知道的,但他决未料到故事的后面,还藏着更多的故事。

  “如果我少爱碧槐一点,”他又说了下去。“或碧槐少爱我一点,我想,我们都会幸福很多。不幸,我们都那样深爱彼此,都为对方想得比为自己想得多。那时,我的出版社已好转一些,整日接触的都是名作家,文人,及社会名流。这并没有使我的经济环境有丝毫改进,却让我的社会地位在无形提高。这使碧槐更自卑了,她开始强迫我离开她,强迫我去找寻自己的幸福。我不肯,为了证实我不在乎她的身分,我每晚去舞厅盯着她。为了要阻止我的痴心,她就每晚折磨我。她故意和别人亲热,故意当众嘲笑我,故意侮辱我,故意伤害我……我忍耐奢。因为,只有我了解,当她在折辱我的时候,她自己的痛苦更远胜于我。这样,舞厅给了我一个封号,叫我‘火坑孝子’,我成为整个舞厅里的笑柄。”

  他又停了,低着头,他一口又一口的抽着烟,烟雾后面,他的脸庞变得朦朦胧胧。“当然,我们偶尔也会有欢乐的时候,每当远从英伦,寄来一封感激的信,每当收到那贵族学校的一张成绩单,证明那小妹妹确实品学兼优,确实力争上游。那时候,碧槐会开心得像个孩子,她搂着我的脖子又笑又跳又叫,她吻我,用几千种亲爱的名称来呼唤我,使我在那一刹那间,就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有了代价。那时,我已把我能拿出来的每一分钱,都拿出来了。但是,远在英国的小妹妹开始实习了,开始彩排了,服装、道具、化妆品……都来了。碧槐写了无数的信:没关系,丹枫,我们很有钱,你未来的姐夫已名利双收……名利双收?我那时依旧是两袖清风,我们聚集了每一分钱,生活越来越拮据。而碧槐在舞厅里,也不能没有服装,没有打扮。何况,那时,碧槐经常借酒浇愁,已经有了酒瘾。于是,有一夜,她来找我,我们相对喝酒,都喝了八成醉,她说,‘江淮,在我还干净的时候,把我拿去吧!我愿意完完全全属于你,那怕是一夜也好!’我们碰了杯,喝干了酒,她成为了我的。完完全全成为了我的。”

  他熄灭了烟蒂,端起酒杯,他一饮而尽。他的眼光更朦胧了,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他的脸色更黯淡了。

  “谁知道,从这一夜开始,她不止是我一个人的了。为了钱,她可以出卖自己,她并不隐瞒我,她说:‘我是曼侬·蕾丝歌,你不可能要求曼侬忠实!’但,我是真的快发疯了,我几乎要打电报到伦敦去拆穿一切,碧槐知道我的企图,她一直能知道我心中最纤细的思想,她说,假若我这样做,就等于谋杀她。因为她一切都毁了,可是她还有个优秀的妹妹!她虽成为残花败柳,而那妹妹仍然是朵洁白无瑕的小茉莉花!我能怎么办?我能做什么?假若那时我可以抢银行,我想,我一定也抢了!我没抢银行,我没抢珠宝店,我没抢金库,我拚命去办我的出版社,咳!”他叹息,声音哽塞:“百无一用是书生!”丹枫闭上了眼睛,她的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泪珠浸湿了睫毛,润湿了面颊。好半天,她睁开眼睛来,那眼珠清亮如水雾里的寒星。她静静的看着他。

  “这时期,是我们真正悲剧的开始。婚姻是谈不上了,我即使可以不管家里的看法,碧槐也不肯嫁给我。那时,我的两个妹妹已经知道碧槐的身分,无数最难堪的情报都传到台南家中,我成了家庭的罪人,成了不可原谅的败家子,成了堕落的青年,甚至是家族的羞耻。碧槐又重申旧议,她要我走,要我离开她,软的,硬的,各种她能用的手段她都用过了。我每晚坐在那儿,看她和男人们疯狂买醉,看她装腔作势,对每个人投怀送抱。她给那些男客起外号,拿他们耍宝,而那些男人,仍然对她鞠躬尽瘁。”他抬起头,望着丹枫。“记得吗?有一晚我和你在罗曼蒂吃牛排,有位客人就把你误认成碧槐——不,不是碧槐,误认成曼侬,而和我打了一架,他也是碧槐的入幕之宾。”

  丹枫深吸了口气,一语不发。

  “我那时候已经豁出去了,我看出一种倾向,碧槐是真的在堕落,她的目的已经不是单纯的要赚钱给妹妹,事实上,在她死前那段时期里,我和她加起来的收入,已经足可以应付伦敦的学费了。她不必那样一再出卖自己,我后来分析,她是完全自暴自弃了,而且,她希望由她的自暴自弃,使我对她死心而撤退。我狠了心,我不撤退,我摆明了不撤退,我等着,我想,那小妹妹总有学成的一天,到时候,她还能有什么藉口?我等着,然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咽住了。

  他端起了酒杯,已经空了。江浩把自己的递给了他,他啜了大大的一口,眼睛望着窗子,暮色正在窗外堆积,并且,无声无息的钻进室内来,弥漫在室内的每个角落里。

  “然后——”他幽幽的说了下去。“有一天,碧槐告诉我,她怀孕了。说真的,我当时就吓住了,我问碧槐,谁是父亲?她坦白的说,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我!咳!我不是圣人,我记得,我当时的答复是,最好的办法是拿掉他!那天碧槐哭了,我发誓,我并不知道她会想要这个孩子。第二天我陪她去看医生,医生告诉我,碧槐的心脏不好,这孩子留也是危险,拿也是危险!我们又都呆了,这时,碧槐忽然兴奋起来,她说:‘孩子可能是你的,咱们留下他吧!’我没说话。老天,那时我是何等自私!我忍受过她各种不忠的行为,却不愿承认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我的沉默使她不再说话了,堕胎的事也就搁浅下来。而碧槐从此夜夜醉酒,每晚,她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入睡。这样,有一夜,她已经喝得半醉,她用酒送安眠药,大约吃了五六粒之多。吃了药,又喝了酒,她说,她突然想见我,她从她的公寓走出来,有一辆计程车撞倒了她。”

  他再度停止,用手遮着额,他整个面孔,都半隐在苍茫的暮色中。“她被送进了医院,”他深吸了口气,再说下去。“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的情况并不很坏,她几乎没有受什么外伤,只是,医生说,他们必须取掉她腹内的孩子,因为那孩子已经死了。碧槐躺在急救室里,她还对我说笑话,她说:‘你不要这个孩子,他就不敢来了!这样最好,将来,我给你生一个百分之百纯种的!’他们把她推进手术室,手术之后,医生叫我进去,告诉我说,她撑不下去了,她的心脏负荷不了这么多。我在手术室看到她,她仍然清醒,脸色比被单还白。她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说:‘我一生欠你太多,但是,江淮,你今天在我床前发誓,答应我两件事,否则我死不瞑目。’我答应了。她说:‘第一,不要用妻子的名义葬我,我不要沾污你的名字。第二,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别让丹枫知道我的所做所为,以及死亡原因,告诉她,她的姐姐很好,是大学里的高材生,告诉她,她的姐姐纯洁而清白,一生没做过错事!’我答应了,我跪在她的床前发了誓,最后,她说了句:‘你要让她完成学业!’就没再开过口。早上,她去了,死亡原因是‘心脏衰竭’。”他把杯中的酒再一仰而干,转过头来,他正视着丹枫,阴郁的,低沉的,一口气的叙述下去:

  “这样,我葬了她。然后,我陆续听到传言,她的同学们开始盛传,她是自杀的。当初,她化名曼侬当舞女,同学们并不知道。她突然死亡,造成各种谣言,在校中,我和她都曾是公认的一对。大家都说,因为我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舞女,所以,碧槐自杀了。我帮助这传言的散布,我努力帮助这谣言的传播,我想,这传言,总比真实的情况好得多。可是,也有些真情泄露了,关于她的死因,我自己就听过四种传说,自杀、撞车、心脏病,和堕胎。”

  他把空酒杯放在桌上,他盯着丹枫,眼光在暮色中闪闪发光。这长久而痛苦的叙述刺激了他,他的语气不再平静,像海底潜伏的地震,带着海啸前的阴沉和激荡:

  “好了,丹枫,你逼我说出了一切!你逼我违背了在碧槐床前发下的誓言!你逼我说出了这个最残忍的故事。你来了!你来报复,你认为我是杀碧槐的凶手!你听信了那些传言,那些由我自己散播过的传言!你知道吗?当你全身黑衣,出现在我面前,轻颦浅笑,半含忧郁半含愁,你宛然就是碧槐的再生,我怎样都无法把你看成敌人。对碧槐的记忆犹新,你自身的优点又使我惊奇,使我崇拜,使我带着崭新的喜悦和狂欢来接纳你,我从没想过你会来报复!对碧槐,我的思念超过了负疚,如果说我杀了碧槐,只因为我太爱她!事后,我也常想,假若我当初听了她的话,真的去另寻对象,会不会反而救了她?但是,你怎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怎能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爱情毕竟不是一个开关,可以任由你要开就开,要关就关!是的,或者是我杀了她,我用我的爱情杀了她!但是,丹枫,”他直视着她,喉咙沙哑:“你带着一身的诗情,一身的轻愁,踏着那冬日的愁情走进我办公厅的一刹那,你已经征服了我!我从没想过,那个我们辛苦培育长大的小妹妹,会怀着利剑而来。我对你来说,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你很轻易就攻进了我的内心深处,使我立刻不能自拔!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那第一个晚上,也就在这间屋子里,你对我说:‘我不想再飞了,我好累好累,姐夫,请你照顾我!’你知道吗?你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捉住了,我在那一刹那间就为你神魂颠倒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傻!你从一开始就在对我演戏,是不是?”他的声音蓦然提高了,憔悴的面颊上充血了,他的眼睛发红,呼吸沉重,声音强而有力:“你说!是不是?你一直在玩弄我,你眼看我掉进你的陷阱,眼看我为你痛苦,为你疯狂,你一定在抚掌称快了,是不是?你说!你是不是在对我演戏?你从第一天就在演戏,就在背台词,是不是?”他越喊声音越高,激动使他额上青筋跳动。丹枫更深的蜷进了沙发深处,暮色里,她一身白衣,缩在那儿,像一团软烟轻雾。但,在那团软烟轻雾中,她的面色依旧清晰,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她迎视着他的眼光,她没有逃避,也没有虚饰,她坦白而清楚的说:

  “是的,我第一天就在演戏!我排练了很久才去见你,我想过了各种可能遇到的挫折,而一切,却进展得意外的顺利!”

  “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一直维持的平静在刹那间就消失无踪,他笑得凄厉而悲苦。“意外的顺利!我这呆子在两年生死相隔的悲痛里,忽然复苏,立即掉进别人的陷阱!哈哈!老四,你说对不对,我是被魔鬼附身了!”

  江浩站起身来,他茫然的看看江淮,再看看丹枫,他终于懊恼的开了口:“我懂了,在这幕戏里,我只是个莫名其妙的配角!”

  “你错了,老四,”江淮大声说:“你是主角!她以为我杀了碧槐,她存心是要杀你!杀了你让我痛苦,杀了你使我陷入永劫不复的地狱!于是,她变成了林晓霜,她早就摸清楚了你的脾气,你上课下课的时间,你的生活,你的爱好,你的个性……她投其所好,为你塑造出一个大胆的,放肆的,刁钻古怪的林晓霜!她要玩弄你,要让你为她痴情到底,然后再让你去尝失恋的痛苦……她安心要置你于死地!最好,你自杀,就像她所听说的,碧槐为我而自杀一样!那么,她的报复就百分之百的成功了!”他直问到她脸上去:“我说得对吗?”她被动的点点头,简单的答了一个字:

  “对!”江浩凝视着她,夜雾中,她的面容姣好柔美,朦胧如梦。他却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这不是晓霜,不是他认得的任何一个女人。她陌生而遥远,像个迷途的、失群的孤雁。

  “那么,你为什么忽然放弃了?”他问。“什么因素让你心软了?你知道真相了?”“在今晚以前,”她幽幽的说:“我从不知道真相,每个人给我一个不同的故事,我始终无法把它们拼凑起来。现在,我懂了。”“你懂了!”江淮大声的说,火焰在他的眼底燃烧。“你逼我违背了誓言,你逼我说出了真相!你聪明,你厉害,你使我们兄弟两个,都痛苦万状!你赢了,我输了,彻彻底底的输了!现在,你可以看碧槐的日记了,那里面记载了她全部堕落的经过,我曾想把这些日记焚毁在她的墓前,幸好我没有这样做!我本不愿意你读到这些日记,因为,它绝不是优美的诗章,而是残酷的人生!我不愿意它破坏了你对碧槐的印象,我更怕它伤害了你!我宁愿你把我看成罪人,而不要伤害你!哈哈,我太天真了,是吗?现在,我希望你读它了……”他的呼吸急促,眼睛血红,一丝报复的、受伤的惨笑,狰狞的浮上了他的嘴角:“你读吧!慢慢的读吧,慢慢的欣赏吧!希望你看得心旷神怡,我不再打扰你了!”他站起身子,挥手叫住江浩:“老四,咱们走吧!”

  丹枫继续坐在那儿,她又成为了一座雕像,她一动也不动,眼光迷迷蒙蒙的投向了一片虚无。江浩怔了怔,望着她,他欲言又止,欲去还留,江淮大叫了一声:

  “老四!你还在留恋什么?这个女人是个复仇天使,一个演戏专家,一个刽子手!她并不是你心目里的林晓霜,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此时不走?还等什么?”

  “大哥,”江浩犹豫着开了口,他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江淮脸上。“你爱她,是不是?你刚刚还希望她不要看这些日记,不要追踪这个故事!你爱她!是不是?你曾经要我不恨她,而你却恨起她来了!”

  “爱她?”江淮惨笑。“我爱她?我为什么要爱她?爱一个对我演戏的女人?是的,我爱过她。仅仅今晚,我已经在爱与恨中,打过好几个滚了!不!现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说出这个故事!恨她欺骗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词玩手段!恨她捉弄我的弟弟,恨她自以为聪明!不,老四,我不爱她,我恨她!”丹枫颤栗了一下,仍然一动也不动,仍然像一团软烟轻雾。“走吧!”江淮再大喊了一声。

  他们走出了房间,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这关门的声音震动了她的神志和思想,她慢慢的仆下头来,把面颊埋在那堆日记本中,迅速的,日记本的封面就被泪水所湿透。她就这样仆伏在那儿,蜷缩在那儿,一任夜色来临,一任黑暗将她重重包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30
16



  黎明来临了。曙色逐渐的染白了窗子,一线刚刚绽出的阳光,从玻璃窗外向内照射。逐渐越过了桌子,越过了沙发,投射在丹枫那半垂的长睫毛上。丹枫蓦然像从个深幽的、凄冷的梦中醒来。抬起头,她茫然的看着那被晓色穿透的窗子,心里恍恍惚惚的。她几乎不相信自己就这样坐了一整夜。一整夜?怎么像是几百年?昨日所有发生的事情,都遥远得几乎不能追忆了,只有那内心的刺痛,却与时俱增,越来越压紧了她的心脏,越来越刺激着她的神经。过分的刺痛反而使她麻木,她觉得自己像个没有五脏六腑的人物——一个中空的木雕。

  终于,她把腿从沙发上移到地上,她试着站起来,整个人都虚弱而发软,她几乎跪倒在地毯上。由于她这一移动,她怀里的那些日记本就滚落下来,跌在地毯上面。她低头看着那些日记,奇怪,她从回到台湾,就在追查这些日记本,而现在,她抱着日记本在这儿坐了一夜,居然没有打开过任何一本!她低头看着,看着,看着,迷惘中,似乎又听到江淮的声音,在嘶裂般的吼叫着:

  “去读那些日记!去读那些日记,希望你读完之后,不会后悔!”“它绝不是优美的诗章,而是残酷的人生!”

  她靠在沙发上,对那些日记本足足看了五分钟。然后,她弯下腰去,把它们一本本的拾了起来,在门边,江淮带它们来的那个口袋还在那儿,她走过去,拿起口袋,她开始机械化的把这些日记本,一本一本的装回那口袋里。然后,她拎着口袋,侧着头沉思,模糊中,觉得今天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是什么?为什么她脑中一片混乱?胸中一片痛楚?是了!她忽然想起来了,她的飞机票!她是今天的飞机,将飞回英国去!“雁儿雁儿何处飞?千山万水家渺渺!”她苦涩的低吟了两句,喉咙喑哑得几乎没有声音。

  她拎着口袋,像梦游般走进了卧室。卧室里一片零乱,收拾了一半的箱子仍然摊开在床上,而那些衣服,早被江淮拖出来散了一地,包括被他撕碎了的,包括那件染了血迹的T恤,这卧室像是刚经过凶杀案的现场。凶杀案?黑天使飞来报仇,黑天使却被杀死了。她瞪视着那些散乱的衣物,依稀彷佛,自己已经被砍成了七八十块。砍成了肉酱……是的,死了!陶碧槐死了,林晓霜死了!陶丹枫呢?她凄然苦笑,陶丹枫也死了。她的心碎了,她的魂碎了,她的世界碎了!她焉能不死?是的,陶丹枫也死了。

  她把口袋放在床上,走到梳妆台边,她打开抽屉,取出自己的护照、黄皮书、和飞机票。她检视着机票,下午四时的飞机,经香港飞伦敦!下午四时,她还有时间!她走回床边,望着那些散乱的东西,望着那口箱子,她该整理行装。整理行装?她摔了一下头,整理行装干什么?能带走的,只是一些衣服!她失落的,又何止是一些衣服?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的东西,还在乎一箱衣物吗?

  她打开皮包,把护照、飞机票、黄皮书……和一些有限的钱,都收进皮包里。站在梳妆台前,她审视着自己,苍白的面颊,受伤的嘴角,失神的眼睛,疲倦的神情,消瘦的下巴……她低叹一声,打开粉盒,她拿起粉扑。心里有个小声音在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预备为谁画眉?为谁梳妆?”她废然长叹,抛下了粉扑,她带着皮包,拎着那重重的口袋,走出了卧室,走出了客厅,再走出了公寓。

  三十分钟以后,她已经站在碧槐的墓前了。她望着墓碑上那简单的字。“陶碧槐小姐之墓”,许久以来,她每次站在这儿,就为碧槐叫屈:别人的墓碑上,都写满了悼念之词,唯独碧槐,何等孤独寂寞!而今天,她才第一次理解,这墓碑上,不适合再写任何的文字,一个人活着时,不易为人了解,盖棺后,又有几人能够论定?她痴痴的站在那儿,痴痴的望着那墓碑。朝阳正从山谷中升起,正好斜斜的射在那墓碑上,她耳边,又响起江淮的怒吼: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疯子!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杀你姐姐的是你自己!你那该死的贵族学校,你那该死的生活费!……报复吧!你报复吧!是你把她推入了火坑!是你把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是你把她推向了毁灭!你报复吧!你报复吧……”她双腿一软,就在那墓碑前跪了下来,把额头抵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她辗转的、痛苦的摇着她的头,低低的,悲痛的轻声呼唤:“碧槐,你何苦?你何苦?你何苦?”

  墓碑冷冷的,冰冰的。坟场上空空的,旷旷的。四周只有风穿过树隙的低鸣。她抬起头来,跪在那儿,她打开了那个口袋,倒出那五本日记本,自始至终,她从没有阅读过任何一页。从皮包里取出了打火机,她开始去点燃那日记本。可是,那厚厚的小册子非常不易燃烧,她弄了满坟场的烟雾,却始终烧不着那些本子。于是,她开始一页一页的撕下来,一页一页的在坟前燃烧着。望着那火焰吞噬掉每一页字迹,她喃喃的低语:“去吧!姐姐。我烧掉了你的过去。以后,再也没有人来追踪你是怎么死的。去吧,姐姐!你墓草已青,尸骨已寒,但是,你的灵魂会永远陪着我,你的爱心也会永远陪着我!我已一无所有,我只有你了,姐姐!”她再焚烧一页纸张,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又低语:“碧槐,你那小妹妹怎么值得你用生命和爱情来做投资?姐姐,告诉我,给我一点启示,而今而后,我该何去何从?”墓碑冷冷的,冰冰的。坟场上空空的,旷旷的。四周只有风穿过树隙的低鸣。没有回答,没有启示。她叹息,再叹息,低着头,她虔诚的焚烧着那些纸张。

  老赵被火光所吸引,从他的小屋里走出来了。他蹒跚的,佝偻的走了过来,低头望着那如痴如呆,失魂落魄的焚烧着纸张的丹枫。他愕然的说:

  “陶小姐,你烧的是什么?不是纸钱啊?”“纸钱?”丹枫抬起头来,眼眶湿湿的,她盯着老赵。“她生前已经做了金钱的奴隶,死后,她不会再有这个需要了。谢谢天,她不会再为钱发愁了。”

  老赵困惑的皱起眉头,大惑不解的看着她继续烧那些纸张。看了好半天,他才愣愣的说:

  “陶小姐,你今天没有带花来啊?”

  一句话提醒了丹枫,她望着老赵。

  “老赵,你说,在山脚下有一大片蒲公英?”

  “是啊!”丹枫拿出两百元,塞进他的手里,说:

  “你去帮我采,好吗?采越多越好,采你能拿得下的那么多!拿个篮子去装!”老赵错愕的接过了钱,心想,女孩子都是希奇古怪的。转过身子,他一语不发的,就拿了个除草的大箩筐,向山下蹒跚的走去了。丹枫继续烧她的纸张,烧完了一本,她开始烧第二本,烧完了第二本,她开始烧第三本,这是个缓慢而冗长的工作,她跪得膝头疼痛。于是,她席地而坐,盘着双腿,继续去烧那些日记。老赵采了一整箩筐的蒲公英来了,丹枫要他把箩筐放在一边,她就依然埋头做自己的工作。老赵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枯燥而乏味,就叽咕着走开了。

  从早上一直忙到中午,丹枫总算烧完了那五本日记。最后,她手里拿着仅余的一页,正预备也送到那火焰上去,她却突然住了手。有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她已经烧掉了碧槐五年间的记录,这是仅有的一页了。她是否可以看看这页的内容呢?事实上,这页既非第一本里的,也不是最后一本里的;既不是那一本的第一页,也非任何一本的最后一页,这只是千千万万页数中,碰巧所留下来的一页。她握着这张纸,沉思良久。然后,她把纸张铺平在膝上,恭恭敬敬的坐在那儿,带着种虔诚的情绪,开始阅读:

  “今天,为了那个老问题,我又和江淮呕上了。整晚,我想尽了方法折磨他。我和胖子跳贴面舞,和瘦子在舞池中接吻,最后,我和阿金出去吃消夜了。阿金买了我整晚的钟点。

  回到公寓,已是黎明,谁知,江淮却坐在我房里等我,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苍白着脸,用那对憔悴的眸子瞅着我,他一动也不动的瞅着我,瞅得我心都碎了。于是,我对他跪下来,哭着喊:‘你饶了我吧!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比我好的有成千成万,你何苦认定了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已非昔日的我,残花败柳,对你还有什么意义?’他把我的头抱在他怀里,还是什么话都不说,然后,他也跪下来,他吻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他使我那么昏乱,那么茫无所措,那么心酸,我主动给了他几千几千几万个吻。然后,他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我望着他,我的心碎成了粉末,我的意志像飞散的灰尘,简直聚不拢来。我喊着说:‘老天可怜我,请为你再塑造一个全新的我吧!一个干净的、纯洁的、纤尘不染的我吧!让那个我服侍你终身,让那个我做你的女奴!如果世界上有第二个我!江淮、江淮,’我忽然兴奋了,我大喊大叫着说:‘说不定世界上有第二个我!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气,比我纤小,比我逗人怜爱……我叫她小茉莉花!江淮,你愿意去英国吗?’他粗鲁的推开我,踏着黎明的朝露,他孤独的走了,我在窗口看着他,他的影子又瘦又长又寂寞,我在窗口跪下了,从没有一个时候我这么虔诚,我双手合十,仰望天空,诚心诚意的褥告:‘上帝,怜他一片痴情,给他第二个我!这样,我将死亦瞑目!’”

  这页记载到此为止。不知怎的,丹枫忽然觉得那中午的阳光,都带着森森的凉意了。她烧了几千几万张纸,怎会单单留下这一张?她觉得背脊发凉,舌尖发冷,喉中发紧,心中发痛……她握着纸的手,不自禁的簌簌抖颤起来。她已经决定烧毁她所有的日记,为什么又单单看了这一张?她的头昏昏而目涔涔了。她望着碧槐的墓碑,那简简单单的墓碑,那干干净净的墓碑。她就这样瞪视着那墓碑,发痴般的瞪视着那墓碑。依稀彷佛,她好像听到一个幽幽然的歌声,绵邈的,遥远的,荡气回肠般的唱着:

  “灯尽歌慵,斜月朦胧,

  夜正寒,斗帐香浓,

  梦回小楼,细语从容,

  庆相逢,莫分散,愿情钟!”

  她全身一震,这歌声那么熟悉!她曾经在那儿听过!是的,有一夜,她梦到碧槐,碧槐就唱着这支歌。现在,又是碧槐在唱吗?不不,她望着墓碑,深深体会到,这歌来自她自己,是她的内心深处,在无声的唱着,在下意识的重复着碧槐的歌。可是——她一跳,她想起那最后两句歌词。原歌词是:“梦回小楼,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而现在,自己竟将它改成了:“梦回小楼,细语从容。庆相逢,莫分散,愿情钟!”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心理?她茫然的,心惊肉跳的分析着自己。于是,她听到内心有个小声音在喊:“不回英国!不回英国!不回英国!”接着,有个大声音在喊:“我不要离开他!我不要离开他!我不要离开他!”接着,这些小声音和大声音全汇成一股巨浪,在那儿排山倒海般对她压过来,这些巨浪是单纯的两个字:

  “江淮!江淮!江淮!”

  她跳起身子,才发现手里还握着那张纸,而坟前那堆燃烧过的纸张都已化成了灰烬。略一沉思,她打着了火,把这最后一张也烧了。然后,她弯腰拿起那些蒲公英,开始慢腾腾的,把整个坟墓,都用那黄色的花朵铺满,终于,她洒完了最后一朵花,在那墓前,她再伫立片刻,心中模糊的想着机票、英国、和江淮。江淮!这名字抽痛了她的心脏,抽痛了她的意志。她不自禁的,清楚的想起江淮昨晚临行前的话:

  “……现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说出这个故事!恨她欺骗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词玩手段!恨她捉弄我弟弟!恨她自以为聪明!不,老四,我不爱她,我恨她!”

  她不寒而凛,皮肤上都起了一阵悚栗。她凄楚的、苦恼的低下头去,自语着说:“不,姐姐,我弄糟了一切!不是我不肯留下来,是他不再要我!我几乎得到他,但是,我又失去他了。”

  摔摔头,她不能再停留了。时间已晚,她要赶到机场去办手续。她对那坟墓再无限依依的投了一瞥,就毅然的回转身子,大踏步的走了。然后,她在“心韵”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客三明治,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才发现自己虚弱得随时都可以晕倒。坐在心韵那熟悉的角落里,她忽发奇想,她想起,有一次江淮曾经在这儿找到她。历史可不可能重演?于是,她依稀彷佛,觉得每个走进来的男客都是江淮,但,定睛一看,又都不是江淮!失望绞痛了她的五脏六腑,而上飞机的时间却越来越近了。她总不能坐在这儿,等待一个莫名其妙的奇迹吧!等待?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她为什么要等待?她需要的,只是压制下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的矜持……她只要拨一个电话,主动的拨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她只需要说七个字:

  “请你把我留下来!”

  如果……如果……如果他竟然不留她呢?如果他根本拒绝她了呢?如果他完全恨她讨厌她了呢?她是否要去自讨没趣?但是……但是……但是,总值得一试啊!这思想开始火焰似的把她燃烧起来了,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骄傲,自尊,虚荣,矜持……全都冰消瓦解了。她身不由己的走到电话机边,拨号的时候,她的手指颤抖,握着听筒,听着对方的铃响,她竟全身冒着冷汗。江淮,江淮,江淮!只要你慈悲一点,只要你不再生气,只要你……

  对方接了电话,一个女性的、年轻的声音:

  “喂!我是方明慧,您找那一位?”

  “江淮在吗?”她的声音抖得好厉害,以至于明慧听不出她的声音。“哦,江先生今天没来上班,大概在家里。您有什么事?要不要留话?”“哦!”失望使她的头发晕。“不用了!”

  挂断了电话,她记起另一个号码,他家里的号码!她再拨了号。握着听筒,对方的铃“叮铃铃……叮铃铃……”的响着,她心中开始疯狂的狂喊:“江淮!接电话吧!江淮,接电话吧!江淮,求你接电话吧!江淮……”铃响了十几声,始终没有人接听。她心中一片冰冷,绝望的感觉把她彻底的征服了。她握着铜板,忽然想,她似乎还该给江浩打个电话,但是,说什么?一声“对不起”吗?她给他的伤害,似乎不是这三个字所能解决的。算了吧!她又想起她那零乱的公寓,她早已预付了一年的房租,她应该打个电话告诉房东,那些衣服可以捐给救济院。但是,算了,到伦敦后再写封信来交代吧!时间不早,她不能再担搁了。

  她终于到了机场,从不知道机场里会有这么多人。接客的,送客的。人挤着人,人叠着人。到处都是闪光灯,到处都是花环。送行者哭哭啼啼,接人者哈哈嘻嘻。只有她,孤零零的,穿梭在人群之中,没人啼哭,也没人嘻笑。半年多前,她是这样孤单单的来;她半年多以后,也是这样孤单单的走。来也没人关心,走也没人留恋。她心中凄苦,凄苦得已经近乎麻木,连天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故,已经使她的头脑开始糊里糊涂了。何况,这机场的人那么多,空气那么坏,她觉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终于,她穿过了重重人海,来到柜台前面。打开皮包,她拿出护照、机票、黄皮书,开始办手续,刚刚把东西都放在柜台上,忽然,有只手臂横在柜台前,拦住了她,她一惊,抬起头来,眼光所触,居然是那年轻的,充满了活力的江浩!她的心狂跳了一阵,弟弟来了,哥哥呢?她很快的四面扫了一眼,人挤着人,人叠着人,没有江淮。江浩盯着她,眼珠亮晶晶的。“预备就这样走了?”江浩问:“连一声再见都不说?是不是太没有人情味了?”“对不起。”仓促中,她仍然只想得出这三个字。“我对你非常非常抱歉。”江浩挑了挑眉毛,耸了耸肩,表情十分古怪。他拿起她放在柜台上的证件,问:“几点的飞机?”“四点。”“现在才两点一刻,你还有时间。”他说:“去咖啡厅坐十分钟,我请你喝杯咖啡,最起码,大家好聚好散。在你走以前,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她身不由己的跟他走上了二楼,到了圆山附设的餐厅里。她一直有句话想问:“你哥哥好吗?”但是,却怎样都问不出口,他既然没来,一切也都很明显了,他恨她!她当初,怀着自己的仇恨而来,如今,却要怀着别人的仇恨而去。人类的故事,多么复杂,多么难以预料!

  在一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里,他们坐了下来。她心不在焉的玩弄着自己的护照和机票,心里有些隐约的明白,江浩可能来意不善。一个被捉弄了的孩子,有权在她离去前给她一点侮辱。她那样意志消沉,那样心灰意冷,那样万念全灰……她准备接受一切打击,决不还手。

  叫了两杯咖啡,江浩慢慢的开了口:

  “我该怎么称呼你?陶小姐?还是晓霜?”

  来了。她想。她默然不语,眼光迷蒙的看着咖啡杯,一脸忍耐的,准备接受打击的,逆来顺受的表情。

  “好吧!”江浩深吸了口气:“我只好含混着,根本不称呼你什么,希望将来能有比较合理的称呼来称呼你!”他喝了一口咖啡。“你的飞机快起飞了,我们能谈话的时间不多,我只能长话短说。让我告诉你,我这一生,从没有被人捉弄得这么惨,我真希望你别走,好给我报复的机会。我想过几百种如何报复你的方法,但是,都有缺点,都无法成立。于是,我忽发奇想,你欠了我债,你应该还,我不能这样简单的放你走!”

  她被动的望着他,一脸的孤独,迷茫,和无奈。

  “你说吧,要我怎么还这笔债!”

  “你曾经为我塑造过一个林晓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典型?既然你如此了解我的需要和渴求,那么,你有义务帮我在真实的人生里,去物色一个林晓霜!”

  “我不懂。”她困惑的说。

  “你不懂?”他挑起眉毛,粗鲁的嚷:“每一个当嫂嫂的人,都有义务帮小叔去物色女朋友!尤其是你!”

  她睁大了眼睛,脸色变白了,呼吸急促了,她结舌的,口吃的,吞吞吐吐的说:“你……你……你说什么?”

  江浩忽然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件东西,推到她面前,说:

  “我们找了锁匠,去偷你的公寓,你似乎忘记带走一件东西,我给你送来了!”她看过去,是那对水晶玻璃的雁子!母雁子舒服的倚在巢中,公雁子正体贴的帮她刷着羽毛,一对雁子亲亲热热的依偎着。她骤然眼眶湿润,泪水把整个视线都模糊了,她透过泪雾,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那对雁儿,只觉得气塞喉堵。她不能呼吸了,不能思想了,不能说话了,她用双手抚顺那雁子,泪珠成串的滚落了下来,她找不到化妆纸,只能用衣袖去擦眼泪。于是,对方递来了一条干净的大手帕,低沉的说:

  “擦干你的眼泪,不许再哭了!两天以来,你已经流了太多眼泪!以后,你该笑而不该哭!”

  是谁在说话?江浩吗?这却不是江浩的声音啊!她迅速的抬起头来,对面坐着的,谁说是江浩?那是江淮!江浩早已不知何时已经走掉了,那是江淮!她想过一千遍,念过一千遍,盼过一千遍……的江淮!奇迹毕竟来了!她闪动着睫毛,张着嘴,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感到眼泪发疯般的涌出眼眶,发疯般的在面颊上奔流,她握着那条大手帕,却震动得连擦眼泪都忘了。她只是含泪瞅着他,不信任的,狂喜的,又要哭又要笑的瞅着他。江淮深深的凝视着她,表面的安静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的激情:

  “我和你捉了一整天的迷藏,早上,我和江浩赶到你的公寓,没人开门,我们找了锁匠,开门进去,发现你什么都没带,却找不到你的机票和护照,我当时血液都冷了。我们赶到机场,查每一班出境班机的名单,没有你的名字。中午,我到了碧槐的墓前,发现了日记本的残骸和满墓的蒲公英花。然后,我赶到心韵,老板娘说你刚走。我再飞车来机场。幸好,我先安排了江浩守在这儿,预防你溜掉……”他的眼光直看到她的眼睛深处去,声音变得又低柔又文雅,充满了深深的、切切的柔情:“真要走?真忍心走?真有决心走?真能毫无留恋的走?”她答不出话来,眼泪把什么都封锁了,把什么都蒙蔽了。她用那大手帕擦着眼睛,擤着鼻涕,觉得自己哭得像个小傻瓜。然后,他忽然递过来一张卡片,对摺着像放在餐桌上的菜单。她以为他要她吃东西,她摇头,还是哭。他把那卡片更近的推到她面前,于是,她骤然发现,那是张白色的卡片,上面用签字笔潦草的画着一只雁子在天上飞,有条线从这雁子身上通下来,另一只雁子站在巢中,正在用嘴紧拉住这条线。在这张图旁边,他龙飞凤舞般的写着几行字:

  “问雁儿,你为何流浪?

  问雁儿,你为何飞翔?

  问雁儿,你可愿留下?

  问雁儿,你可愿成双?

  我想用柔情万丈,为你筑爱的宫墙,却怕这小小窝巢,成不了你的天堂!我愿在你的身旁,为你遮雨露风霜,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

  她捧起了这张卡片,狂欢涨满了她的胸怀,但是,她的泪水似乎更多了。她反复的读着那句子,反覆的看着那草图。不知怎的,只是想哭。泪水像泉水般不停的涌出来,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他说,声音也是沙哑而哽塞的。“你什么话都不说吗?你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我……我……”她抽噎着:“我想说,但是不敢说。”

  “为什么?”“我……我……怕你以为……以为是台词!”

  “说吧!”他鼓励的。“我愿意冒险。”

  “我……我……”她嗫嚅着。“我爱你!”

  他握紧了她的手,握得她发痛。扩音器里在报告,一次又一次的报告:“中华航空公司第×××号班机即将起飞,请未办出境手续的旅客赶快到出境室!”

  她看看他,吸了吸鼻子:

  “这是我的班机。”她说。

  他拿起桌上的机票,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他把那机票慢慢的撕碎。燃着了打火机,他把碎片燃烧起来,放在烟灰缸里。桌上,那对水晶玻璃的雁子,在灯光的照耀下,在那火焰的辉映下,折射着几百种艳丽的、夺目的光华。

  —全书完—

  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五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七年四月二十八日凌晨初度修正

  一九七七年五月十七日黄昏再度修正

  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七日黄昏三度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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