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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一颗红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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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30




  秋天来了。晚上,梁家沐浴在一片和谐里。

  梁太太是北方人,最是擅长于做面食,举凡饺子、馒头、馅饼、锅贴……她无一不会。她是个标准的家庭主妇,也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在她这一生,最快乐的事也莫过于做一桌子吃的,然后看着丈夫儿女围桌大嚼。因为这种快乐她几乎天天可以享受到,她就满足极了,终日笑口常开。梁老先生常说,“家有贤妻”是整个家庭的幸福。他和他的妻子是配对了,两人都是豁达的天性,两人都是纯中国式的人,具有中国人传统的美德。这美德以现代人的观点来看可能是落伍,对梁氏夫妇而言,却维持了他们大半生平安而和谐的岁月。这传统美德总共起来只有八个字:与世无争,知足常乐。

  这天晚上,梁太太又做了一桌子吃的,她烙了葱油饼,又做了芝麻酱饼。蒸了蒸饺,又下了水饺。煮了汤面,又炒了炒面。另外,还有满桌子的菜,酱肘子、红烧肉、炒鸡丁、煨茄子……把整个餐桌都放满了。梁先生看得直发楞,对太太笑呵呵的说:“你有没有老涂糊啊?甜的,咸的,汤的,水的,南方的,北方的……你弄了一桌子大杂烩呀!”

  “你不懂!”梁太太笑着说:“咱们家的孩子爱吃北方东西,可是,人家初蕾是南方人,就算初蕾吃惯了咱们家的口味吧,那个小方医生,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呀!”

  “第一次来我们家,你就弄了个不伦不类。”

  “不伦不类吗?”梁太太看着桌子,自己也好笑了起来。“怕他不吃这个,又怕他不吃那个,我是想得太周到点儿,反而弄得乱七八糟……不过,”梁太太颇会自我解嘲:“每样东西都满好吃的,不信你试试?”

  梁先生早就有意试试,一听之下,立即吃了个蒸的,又吃了个煮的,吃了甜的,又吃了块咸的,吃了汤的,又去喝水的……直到梁太太直着脖子喊:

  “你要干嘛?把满桌子的东西都吃光吗?咱们不待客了呀?”“你不要把他们当客,”梁先生含着满口食物,口齿不清的说:“他们将来都是一家人,应该他们伺候你,可不是你伺候他们!”“嘘,快别说,当心他们听见!”梁太太慌忙阻止丈夫。“我宁愿伺候他们,只要他们都快快乐乐的。何况,你不要我伺候他们,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我看呀,你是个劳碌命,有儿有女,你就不会享享福……”梁先生的“议论”还没发完,致秀从客厅跑进了餐厅,对母亲急急的说:“妈,要不要我帮你的忙?”“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梁先生打趣的问:“想表现给人家看吗?”“哎呀,不是。”致秀扭了扭身子。“妈一个人忙,咱们大家等着吃,不好意思。”“是不是都饿了?”梁太太善解人意的问。

  “倒不是饿,”致秀脸红了了,悄声说:“我们早点开饭吧,小方晚上八点钟,还要赶到水源路去给一个病人出诊,现在已经七点多了。”“噢,七点多了吗?”梁太太惊呼的。“可是,致中和初蕾回来了没有?”“他们去看四点多钟的电影,应该马上就到家了。”

  “好,我马上开饭,致中一回来就吃!”梁太太俐落的说,立即手脚灵活的忙碌了起来。

  “我来帮你!”致秀说。

  “别别别!”梁太太慌忙把致秀往外面推。“你还是回到客厅里去陪方昊吧,你在这儿,反而弄得我碍手碍脚!去去去!”

  致秀笑着退回客厅。小方正和致文谈得投机。她走过去,给致文和小方的茶杯都兑满了热开水,致文微笑的着致秀,点点头说:“难得殷勤!我沾了小方的光。”

  “大哥!”致秀笑着对他瞪眼睛。“你别没良心了!说说看,一向谁最偏你?你每次开夜车,谁给你送消夜?你问问小方,我昨天对他说什么来着?”

  致文看向小方。“她夸我了吗?”他问:“还是骂我了?”“也没夸你,也没骂你,”小方笑吟吟的。“只是命令我去为你办一件事!”“喂,”致秀嚷:“谁‘命令’你了?我是‘拜托’你!”

  “是拜托吗?”小方挑着眉毛,哼哼着。“皇帝‘拜托’臣子去做事的意思是什么?她拜托我,就是这种拜托法。我不能对她说‘不’字的。”致秀笑了,一边笑,一边推了小方一把,眼睛斜睨着他,里面却盛满了温情。“好像你从没有对我说过‘不’字似的!”她叽咕着。

  “我说过吗?”小方反问:“你举举例看!”

  致秀的眼珠转了转,笑笑走开了。站在窗子前面,她对窗外张望着,显然有些着急,她嘴里在自言自语:

  “这个二哥,四点钟的电影怎么看到现在?八成和初蕾跑到别的地方去玩了,如果不回家吃饭,也该打个电话回来呀!”

  致文微怔了一下,情绪忽然就萧索了下去。他望着小方,正想问他,到底致秀“命令”他做了件什么事。致秀却忽然打窗前回过身子来,对小方没头没脑的说:

  “喂,小方,吃完饭你别去水源路了,咱们到夜总会跳舞去,好不好?”“不行!”小方不经思索的说:“看病的事不能开玩笑,那个病人又是天下最麻烦的!”

  小方啊,你中计了!致文想,忍不住就微笑了起来。果然,致秀一下子就跳到小方身边,拊掌大乐:

  “你看你看!还说从没有对我说‘不’字呢!大哥,你作证,以后他再强嘴,你帮我证明。”“哎呀!”小方会过意来,就也笑了。转向致文说:“你这个妹妹怎么这样调皮?”“她本来是挺乖的,”致文说:“都是跟初蕾学坏了!”

  “好啊,”致秀看着致文:“你说初蕾坏,当心我待会儿告诉初蕾去!人家可把你当亲哥哥一样崇拜着!”

  致文呆了呆,脸上不自禁的就有些变了颜色,致秀心中一动,立即后悔了。可是,说出口的话又无法收回,她仓促的转向小方,很快的转换话题:

  “小方,你告诉大哥啊,告诉他我拜托你做什么来着?让他知道,他这个‘坏’妹妹,对他有多‘好’!”

  致文回过神来,勉强振作了一下自己,他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小方,唇边带着个浅浅的微笑。

  “她命令我给你作媒呢!”小方笑得爽朗而开心。“她要我在医院的护士中,帮你选一个对象。还开了一张单子给我,我还没看过呢,正好看看写些什么。”小方在口袋中搜寻了半天,找出一张单子来,他打开纸条,逐条的念:“第一,年龄是十八岁至二十四岁。第二,身高要一百六十公分以上。第三,体重要在五十二公斤以下。第四,相貌必须出众。第五,幽默风趣,能言善道,对中国文学有研究的。第六,本性善良,活泼大方,不拘小节而又温柔可爱的。第七……喂喂,”小方停止了念条子,瞪着致秀说:“这个女孩子不用去找了,有现成的!要找,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那儿有现成的?”致秀问。

  “你啊!”小方说:“如果我身边那些护士群里面,有这种条件的,我还会来追你吗?”“贫嘴!”致秀笑着骂,眼睛里却流泻着得意和满足。“下面呢?你再念呀!”“不用念了。”致文说,深深的看了致秀一眼。“致秀,”他沉声说:“好意心领!请不要再为我操心!”

  “怎么能不为你操心?”致秀冲口而出:“看你!又不吃又不睡,越来越瘦……”“致秀!”致文喊。致秀蓦然停住了嘴,正好,梁太太围着围裙,笑嘻嘻的推门而入。“怎么样?”梁太太说:“要不要吃饭了?”

  “致中还没回来呢!”致文说。

  “我看,别等他们了!”梁太太看看手表:“都快八点了,小方还有事呢!他们呀,准是临时又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来,不回家吃饭了!来吧,咱们先吃吧!”

  大家走进了餐厅,梁太太不好意思的看看小方,说:

  “小方,不知道你的口味,只好随便乱做,你要是有不爱吃的东西就别吃,用不着跟我客气!”

  “我这个人呀,”小方举着筷子,满脸的笑。“天上飞的东西里我不吃飞机,地上跑的东西里我不吃汽车,水里游的东西里我不吃轮船,其他的都吃!”

  桌子上的人全笑了。致秀又瞪他:

  “这个人已经不可救药了!”她说,转向父亲:“爸,你原谅他一点,他贫嘴成习惯了!”

  “放心,”梁先生望着他的女儿:“他不贫嘴,也骗不到我的女儿了!”他坦率的又加了一句:“有个贫嘴女婿还是比有个木头女婿好些!”“爸呀!”致秀红着脸叫,埋怨的低声叽咕:“说些什么嘛?”

  小方这下可乐了,无形中,自己的身份似乎大局已定,他就冲着致秀直笑,他越笑,致秀的脸越红。致秀的脸越红,他就越笑。梁氏夫妇看在眼里,也忍不住彼此交换眼光,笑得合不拢嘴来。一餐饭就在这种欢笑的、融洽的气氛下进行。到了酒醉饭饱,差不多已杯盘狼藉的时候,门铃突然急促的响了。致文跳起来说:“糟糕,致中和初蕾没东西吃了!”

  “不要紧,不要紧,”梁太太说:“我早就留下他们的份儿了。有包好的饺子,只要烧了水下锅就行了。”

  致文冲到门边开了门,立即,门外就传来致中那暴躁的低吼声:“你给我进来!”“我不要,我要回家!”初蕾的声音里带着哽塞。

  致文楞在门口,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致中已经怒气冲冲的拉着初蕾的手腕,把她给硬拖进了房门。初蕾身不由己的被扯进客厅,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眶也是红红的,她被抛进了沙发,靠在那儿,她用手揉着手腕,整个手腕上都是致中的指痕,她咬住嘴唇,面对着一屋子的人,她似乎有满腹委屈,却无从说起的样子。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眨呀眨的,泪珠只是在眼眶里打转。

  “致中,你疯了?”梁太太惊呼着:“你在干什么?欺侮初蕾吗?”“二哥!”致秀也叫,跑过去揽住初蕾。“你怎么永远像个凶神恶煞似的?你干嘛拉她扯她?你瞧你瞧,把人家的手臂都弄肿了!”“好呀!”致中在房间中央一站,昂着头说:“你们都骂我,都怪我吧!你们怎么不问问事情的经过?我告诉你们,我伺候这位大小姐已经伺候得不耐烦了……”

  “二哥!”致秀警告的喊。

  “你别对我凶!”致中对致秀喊了回去,横眉竖目的。“我们去看电影,今天周末,全台北市的人大概都在看电影,大小姐要看什么往日情怀,我排了半天队买不着票,我说,去看少林寺,她说她不看武侠片,我说去看月夜群魔,她说她不看恐怖片!我在街上吼了她一句,她就眼泪汪汪,像被我虐待了似的。好不容易,买到月夜群魔的票,她在电影院里就跟我拧上了,整场电影她都用说明书盖在脸上,拒看!她拒看她的,我可要看我的!但是,那特殊音响效果一响,她就在椅子上直蹦直跳。看了一半,她小姐说要走了,我说,如果她敢走,咱们两个就算吹了。哗,不得了,这一说完,她在电影院里就唏哩哗啦的哭上了,弄得左右前后的人都对我们开汽水,你们想想我这个电影还怎么看?好吧,我的火也上来了,今天非看完这场电影不可!看完了,她居然跳上计程车,要回家去了。我把她从车上拉下来,问她还记不记得答应了我妈,要回家吃晚饭?你猜她怎么说,她站在马路当中,对着我叫: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连叫了它一百八十句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也要记得,我拖着她上摩托车,她就跟我表演跳车……嗬,简直跟我来武的嘛,那么我们就斗斗看,看是她强还是我强!怎么样,”他重重的一摔头:“还不是给我拖回家来了!”

  他这一大篇话连吼带叫的说完,初蕾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变了好几次,等他说到最后一句,她就像弹簧一般从沙发上直跳起来,闪电似的冲向大门口。致秀慌忙扑过去,把她拦腰抱住,陪笑的说:“初蕾,你别走,你千万不能走!看在我妈面上,看在我面上,你都不能走!我妈还给你留了饺子呢!我二哥是疯子,你别理他,待会儿我要他给你赔罪……”

  “我给她赔罪?”致中怪叫:“哈,我给她赔罪,休想!我还要她给我赔罪呢……”“致中!”致文忍无可忍,低吼了起来:“你怎么这样不讲理,简直莫名其妙!”“我莫名其妙?”致中直问到致文脸上去。“我怎么不讲理?我怎么莫名其妙?她耍小姐脾气,我就该打躬作揖在旁边陪小心吗?我可不是那种男人!她如果需要一条哈巴狗当男朋友,她就该到什么爱犬之家里去选……”

  “不像话!”梁先生跌脚说:“这个混球,越说越不像话!”

  小方过去拉住了致中的衣袖,用手护着自己的下巴,劝解的说:“你就少说一句吧!致中,不是我说你,对女孩子,你就该让着点儿……”“让!”致中又吼:“我为什么该让?再让下去,我还有男人气吗?你们听过经过情形,你们评评理,是她错还是我错……”“当然是你错!”致文冲口而出。

  “我怎么错?”致中又问到致文脸上来。

  “她不要看恐怖电影,你为什么要勉强她?”致文怒声问:“你喜欢看是你的事,她凭什么该迁就你?如果她害怕看,她不敢看,她也有义务陪着你在那儿受罪吗?只因为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她就得跟在你身边当小奴隶?我看,你才需要去爱犬之家选一个呢……”“哇”的一声,一直咬紧牙关不开腔的初蕾,听到致文这几句话,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泪珠像泉水般涌出来,奔流在脸上,她仆伏在致秀的肩上,哭得个气塞喉堵。致中又火了,他跳着脚说:“哭哭哭!就会哭!我他妈的真倒楣!认识她的时候,看她嘻嘻哈哈的很上路,谁知道原来是个泪罐子,要是我早晓得她这么爱哭……”“二哥!”致秀跺着脚喊:“你说不完了是不是?”

  致文向前跨了一步,憋着气说:

  “致中,你反省一下吧!你怎么会把人家弄成这样子?你也太跋扈了,太自私,太冷酷……”

  “好,好,好,”致中怒吼:“都说我不对,都派我不是,她还没姓我家姓,已经骑到我头上来了!”

  初蕾推开致秀,满面泪痕,她抽抽噎噎的说:

  “你放心,我再没出息,也不会要姓你家姓!”

  “你说的?”致中的脸涨红了。“你的意思是什么?你说说清楚,如果要分手……”“分手就分手!”初蕾忍无可忍,大叫了出来:“我再也不要理你,我再也不要见你!”

  致中直跳起来,正要说什么,小方用力把致中一拉,直拉向门外去,嘴里飞快的说:

  “走走走!你陪我出去一趟!我要去看个很无聊的病,你正好陪我去……”他忽然看着致秀,深思的说:“致秀,你愿不愿意也陪我去一趟?”“我?”致秀有点愕然。“你去看病,拉扯上我们干什么?”

  “因为……”小方有点碍口:“因为有个原因,那病人很特别,我……需要你的帮助。”

  “是吗?”致秀好奇的问:“我帮得上忙吗?”

  “是的。是个特殊的病例,我在路上讲给你听!”

  致秀把初蕾推到沙发上,按进沙发中,笑着对她说:

  “你可不许走,坐在这儿等我。”她抬眼看着母亲:“妈,人家初蕾还没吃晚饭呢!”

  “哎哟,我都忘了!”梁太太慌忙往厨房走。“我下饺子去!”

  初蕾用手背抹抹眼泪,低声说:

  “不用了,我要回家了。”

  致秀把嘴巴俯在初蕾耳朵边,悄悄说:

  “你跟我二哥生气没关系,总得给我妈一点面子。她老人家从早就念叨着,说你爱吃韭菜黄,特别给你包了韭菜黄的馅。你别生气,我把二哥带出去,好好训他一顿,非让他跟你道歉不可。”初蕾低俯着头,不再说话。于是,致秀和小方,拉扯着致中走了。他们一走,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梁先生把手按在致文肩上,说:“你安慰安慰初蕾,你们年轻人,比较谈得来!”说完,他也退进了卧室。客厅中只剩下初蕾和致文两个。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室内好安静好安静。初蕾蜷缩在那沙发里,看来不胜寒苦,她面颊上泪痕未干,手腕上全是和致中挣扎时留下的伤痕,她睫毛低垂着,那睫毛是温润而轻颤着的。致文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这声叹气惊动了她,她抬起睫毛来看他,一句话也没说,新的泪珠就又涌进了眼眶里。他慌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她默默的接过去,擦眼睛,鼻子,她用手指在沙发套上无意识的划着,低低的说:

  “我本来不爱哭的,而且,最讨厌爱哭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告诉过自己几百次,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我也知道致中受不了爱哭的女孩,可是,到时候,我就忍不住……”他伸手压住她的手,给了她紧紧的,怜惜的一握。她那含泪含愁的眸子使他的心脏绞痛,他吸了口气,不经思索的说:“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让你掉一滴眼泪!”

  她很快的抬起头来看他,眼里闪过了一抹光芒。第一次,她似乎若有所悟,她眼里有着询问和疑惧的神色。她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他紧盯着她,恨不能把她拥进怀里,恨不能吻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如果——如果致中不是他的亲弟弟!他咬牙苦恼的把头转开,猝然从她身边站起来,一直走到窗子前面去。点燃了一支烟,他猛然的喷吐着烟雾。“饺子来了!饺子来了!”梁太太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水饺走出来,笑嘻嘻的说:“初蕾,快趁热吃!我告诉你,人在肚子饿的时候,什么事都不对劲,包你吃了东西之后,会觉得好多了!”初蕾情不自禁的站起身,从梁太太手中接过水饺。透过那蒸腾的雾气,她悄眼看着致文,他仍然一动也不动的站在窗前,在那儿继续喷云吐雾。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30
10



  初蕾有整整半个多月没有见到梁家的人,更没有见到致中了。自从上次为了看电影不欢而散以后,她就把自己深深的隐藏了起来。大学四年级的哲学系,已经到了作专题研究的时期,除了一门“形上学”,和一门“哲学专题”之外,她根本就无课可上。因而,她去学校的时间也少。如果不事先约定,她根本就遇不到致秀。虽然,致秀也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她,问她:“你真和我们家绝交了,是不是?”

  她只是轻叹一声,回答说:

  “不是。”“那么,为什么不来我家玩了?”

  她咬咬牙你那个二哥并没有来道歉呀!她心想,难道爱情里,必须抹煞自尊和自我吗?必须处处迁就处处忍让吗?如果她真能为致中做到没有自我,她的“本人”还有什么价值?而且,她又做得到吗?不,她明白,她做不到,她太要强,她太好胜,她的自尊太重……而致中,他已经把她所有的好强好胜及自尊心,都践踏成粉碎了。多日以来,她心中就困扰的、不断的在思索着这些问题,而在那被践踏的屈辱里,找不出自己这段迷糊的爱情中,还有任何的生机。

  “致秀,”她叹着气说:“不要勉强我,让我冷静下来,好好的想一想。”“你不用想了,”致秀简单明快的说:“我了解,你只是这口气咽不下去,你放心,我一定说服二哥来跟你道歉!”

  原来,他还需要“说服”。她挂断电话,更加意兴阑珊,更加心灰意冷。致中仍然没有来道歉。

  初蕾在这些“沉思”的日子中,既然很少去学校,又很少出游,她就几乎整天都待在家里,偶尔,她也会独自到屋后的小树林里去散散步。在家里的时间长了,她才惊觉到这个家相当冷清。父亲每日清早出门,深更半夜才会回家,甚至,当“医院里忙的时候”、“有手术的时候”、“有特殊急诊的时候”……他就会彻夜不归。而且,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取消了禁令,她在每间卧室里都装上了电话分机。

  “免得你们父女两个半夜三更跑楼梯。”

  于是,父亲半夜出诊的机会也多了。

  发现父亲永远不在家,初蕾才能略微体会到母亲的寂寞。家里人口少,厨房里的工作有阿芳做。母亲经常都一清早就起身,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然后就在那偌大的一座房间里,挨去一个长长永昼。初蕾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曾经撞见父母在床上亲热的了,那似乎是一个世纪的事,那时,她还不曾从欢乐的小女孩,变成忧郁的、成熟的少女。难道,她在转变,父母也在转变吗?

  这天上午,她看到母亲在客厅的咖啡桌上玩骨牌。她经常看到母亲玩骨牌,一个人反反覆覆的洗牌,砌牌,翻牌,再细心的研究那牌中的哲理。母亲有一本书,名叫“牙牌灵数”,母亲就用这本书和牙牌来算卦。她常想,这是件很无聊的事情,因为,你如果一天到晚在问卦,那书中的每一付封你都该问全了。那么,有答案也就等于没有答案了。

  “妈!”她走过去,坐在念苹身边。“你在问什么?”她伸长脖子,去看母亲手里的书。

  “随便问问。”念苹想合起书来。

  “你问的是那一卦?”她固执的问,从念苹手中取过那本书。念苹看了女儿一眼,默默的,她伸手指出了那一卦。初蕾一看,那卦是“中平,中下,中平”。再看那文字,上面是首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玩意:

  “明明一条坦路,就中坎陷须防,

  小心幸免失足,率履不越周行。”

  她连念了两遍,不大懂。再去看这一卦的“解”,又是一段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玩意:

  “宝境无尘染,如今烟雾昏,

  若得人磨拭,依旧复光呼”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是“断”:

  “蜂腰鹤膝,屈而不舒,

  见兔顾犬,切勿守株,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她念完了,心里若有所动,抬起头来,她看着念苹,深思的问:“妈,你的问题是什么?问爸爸的事业?”

  念苹笑了,把书合拢,把那码成一长排的牙牌也弄乱了,她站起身来说:“无聊,就随便问问。”

  初蕾看着那骨牌,忽然说:

  “这个东西怎么玩?我也想问一卦。”

  “是吗?”念苹凝视她,没有忽略她最近的憔悴和消瘦,更没忽略她那因失眠而微陷的眼眶,以及那终日迷惘困惑的眼神。她重新坐了下来。“你洗牌,在内心问一个问题,我来帮你看。”

  初蕾遵命洗牌、码牌、翻牌,在母亲的指导下做这一切,也在那指导下阖目暗祷苍天,给她一个答案。然后,她问的卦出来了,竟然是“上上,中平,中下”。看牌面就由高往低跑,她心中不大开心。翻开书,卦下就醒目的印着一行字:

  “从前错,今知觉,舍旧从新方的确。”

  她怔了怔,再去看那首诗:

  “天生万物本难齐,好丑随人自取携,

  诸葛三军龙虎狗,乌衣门巷有山鸡。”

  她皱起了眉头,把书送到母亲面前。

  “妈,它写些什么,我根本看不懂!什么狗呀,老虎呀,山鸡呀,我又不是问打猎!”

  “那么,你问的是什么?”念苹柔声问,用手去抚弄初蕾的头发。初蕾的脸蓦的涨红了。她拿着书,又自顾自的去看那两行“解”:

  “疑疑疑,一番笑复一番啼,

  蜃楼多变幻,念头拿定莫痴迷!”

  她困惑的把这两行字反覆念了好几遍,又去看那旁边小字印的“断”:

  “决策有狐疑,一番欢笑一番啼,

  文禽本是山梁雉,错被人呼作野鸡!”

  她把书合拢,丢在桌上,默默的发呆。念苹悄悄的审视她,不经心似的问:“它还说了些什么?”“看不大懂。”初蕾从沙发里站起身来:“它的意思大概是说,我本来是只天鹅,可是有人把我当丑小鸭!”她摇摇头,笑了。“这玩意儿有点邪门!它是一本心理学,反正问问题的人都有疑难杂症,它就每首诗都含含蓄蓄的给你来一套,使人觉得正巧搔住你的痒处,你就认为它灵极了。”

  “那么,它是不是正巧搔到你的痒处了?”

  初蕾的脸又红了红,她转身欲去。

  “不告诉你!”念苹淡淡的笑了笑,慢腾腾的把牙牌收进盒子里,慢腾腾的收起书,她又慢腾腾的说了句:

  “现在,没有人会把心事告诉我了!”

  初蕾正预备上楼,一听这话,她立即收住脚步,回头望着母亲,念苹拿着书本和牌盒,经过她的身边,也往楼上走。她那上楼的脚步沉重而滞碍,背影单薄而瘦弱。在这一刹那间,她深深体会出母亲的寂寞,深深体会出她那份被“遗忘”及“忽略”的孤独。她心底就油然生出一种深刻的同情与歉疚。“妈!”她低喊着。念苹回头看看她,微笑起来。

  “没关系,”她反而安慰起初蕾来。“每个女儿都有不愿告诉妈妈的心事,我也是这样长大的。我懂!初蕾,我没有怪你。”念苹上楼去了。初蕾扶着楼梯的柱子,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发怔。半晌,她跺了一下脚,自言自语的说:

  “有些不对劲儿,非找爸爸谈一次不可!”

  她踩上一级楼梯,心里恍恍惚惚的,今天又没课,今天该干什么?她靠在楼梯扶手上出神。隐隐的,有门铃声传来,她没有动,也没有注意。然后,她听到阿芳在说:

  “小姐,梁家的少爷来了!”

  她的心脏怦然猛跳,她倏然回头,厉声说:

  “阿芳,告诉他我不在家!”

  “何苦呢!”一个声音低沉而叹息的响了起来:“致中得罪了你,并不是我们梁家每个人都得罪了你呵!”

  她立即抬头,原来是致文!他斜靠在墙上,正用他那对会说话的眼睛深深的,深深的瞅着她。她那颗还在怦怦乱跳的心脏,却更加跳得凶了。某种难解的喜悦一下子就奔窜到她的血液里,使她整个人都发起热来。她奔下楼梯,一直走到他面前。“是你?”她微笑着说:“我不知道是你呀!”

  “你以为是致中?”他问,眼珠更深更黑了。“那么,我让你失望了?”“胡说!”她亲切的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向沙发。“如果是致中,我不会让他进门!”

  致文靠进沙发里。阿芳倒了杯茶来,就悄然的退开了。初蕾仔细的审视致文,她发现他下巴上贴了块橡皮膏,整个下巴都有些红肿,她就惊奇的伸手去碰碰那下巴,愕然的问:

  “怎么回事?你和人打架了?”

  他把头侧了侧,眼光微闪了一下。

  “不,不是。”他吞吞吐吐的。

  “那怎么会弄伤了?”她关心的看他,侧着头,去研究那伤痕。“摔跤了?还是给车撞了?”“不,不是,都不是。”他摇摇头,握住她那在自己下巴上轻抚的手。“是……是我在雕刻的时候,不小心用雕刻刀戳到了。”“雕刻?你又在刻什么东西?”她好奇的。

  “刻……刻……刻一个小动物。”

  “什么小动物?”“一只……一只兔子!哦,不是,我在刻一只狗熊!”

  她紧紧的盯着他,大眼睛一瞬也不瞬。

  “你今天怎么了?”她问:“为什么每句话都吞吞吐吐?”她用手轻抚他的手。“你从来不能撒谎,致中撒谎时面不改色,你做不到。你一撒谎,脸色也不对,语气也不对了。只是——

  我不知道你那一句话是谎话!”

  他迎视着她的目光,叹了口气,他把头转开了,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我在你面前是什么秘密也藏不住的,是不是?”他说。靠进沙发里,从怀中取出一支烟。“是的,”他闷声说:“我和人打架了!”她惊跳了一下。“你怎么会打架?你一定打输了。”

  “是的,打输了。否则,也不会挂彩了。”

  “你和谁打架?”“致中。”她楞住了。微张着嘴,她傻傻的望着他,又傻傻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燃起了烟,不说话。眼光只是定定的看着手上的烟蒂。一缕轻烟,正袅袅的从烟蒂上升起,缓缓的在室内扩散。她楞了好几秒钟,终于低低的、担忧的、小心翼翼的、细声细气的说了两个字:“为我?”他仍然不说话,只是猛抽着烟。于是,她伸手从他手中夺下了烟蒂,弄熄了。她凝视着他,命令似的说:

  “告诉我!”他掉回眼光来,正视着她。他的眼睛又闪着那种特殊的光芒,深邃如两口深井,她看不清那井有多深,更看不清井底藏着些什么。不自觉的,她就在这注视下紧张起来,她的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是的,为了你!”他坦率的说,喉咙低哑:“我要他来向你道歉,他不肯。”她一唬的就从沙发上站不起来,她的脸涨红了。懊恼、愤怒、悲哀、难堪……各种情绪都混合着对她像海浪般卷来,而最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她那自尊心所蒙受的打击,是她的骄傲再一次被践踏。她恶狠狠的盯着他,恶狠狠的握着拳,恶狠狠的叫了起来:“谁要你多管闲事?谁要你去找他来道歉?我和他的事是我们自己的事,根本用不着你热心,用不着你干涉!你就该躲在房间里,去念你自己的诗,作你自己的论文!你管我们干什么?你这个莫名其妙的糊涂蛋……”

  他闭了闭眼睛,脸色在一刹那间就变得惨白了。一句话也没再说,他从沙发里站起身,转身就往客厅门口走去。她呆住了,停止了嚷叫,她愕然的张着嘴,瞪视着他那毅然离去的背影,倏然间心如刀割,她大喊:

  “致文!”他停了停,没有回头。他又举步向客厅外走去。

  “致文!”她再叫,声音弱了下来。

  他仍然往门外走。“致文!”她第三度叫,声音低弱得如同耳语。

  他已经走到门口,伸手去转那门钮。

  她倒进了沙发里,用手抱住了头,把整个脸孔都埋在一个靠垫里。她听到大门开了,又听到门关了。他走了!他走了!她赶走了他!她骂走了他!她气走了他!她呻吟着用牙齿咬住了靠垫,后悔得想马上死去。不要!不要!不要!她心里在狂喊着。致文,请留下来,请留下来,请留下来!她心里在悲鸣着。我不要骂你,我骂的是他,我不要骂你!致文,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要走?我需要你!需要你!需要你!有人无声无息的靠近了她,有只手伸过来,去取那个紧压在她脸上的靠垫。是谁?阿芳?还是母亲?她狐疑着。却下意识的更抱紧了靠垫。于是,她听到一声幽幽长叹,那熟悉的、低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就在她耳边响起了:

  “你要把自己闷死吗?初蕾?”

  是致文!他没有走!她飞快的抬起头来,把靠垫扔得老远。她立即面对着他的脸,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他的眼睛仍然深幽,他的眉头仍然紧蹙……而他那眼底眉梢,却充溢着一片狼狈的、热烈的深情。她低喊了一声,立即忘形的投进了他的怀里,用手牢牢的抱住了他的腰。

  “致文,你不要走,不要生我的气,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她哭了,眼泪不受指挥的滚了出来。“你瞧,你说你不会让我哭你还是把我弄哭了……”她胡乱的说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你很坏,你坏极了!你明知道我不是安心骂你,你把我弄哭……瞧,你把我弄哭……”

  他推开她的身子,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她那泪珠正晶莹闪亮的沿颊滚落,一串串的像纷乱的珍珠。他喘了口气,哑声低喊:“不许哭了。”泪水还是滚下来。“你再哭”他温柔的、威胁的说:“你再哭我会吻你!”

  她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泪珠依然滚下来。然后,猝然间,他就一把拥住了她,把嘴唇紧压在她的唇上。她有片刻思想停止,只觉得头脑中昏昏沉沉,她不由自主的反应着他,近乎贪婪的迎接着那种令她晕眩的甜蜜。她感到浑身火热,好像自己已变成了盆熊熊炉火,正在那儿燃烧,燃烧,燃烧……多么疯狂的火焰,多么完美的燃烧……她呻吟着,恨不能让自己在这疯狂的甜蜜中,被燃烧成灰烬。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他的头抬起来了。她的眼睛仍然阖着,长睫毛密密的垂在那儿。她的面颊嫣红如醉,那湿润的、红艳艳的嘴唇,像浸在酒里的樱桃。她面颊上还残留着一滴泪水,像清晨在花瓣上闪烁的露珠。他俯头再吻干了这滴露珠,她的眼睛才慢慢的、慢慢的张开了。他们相对凝视,两人都在一种近乎催眠的情绪中,缓慢的苏醒过来。两人眼中都逐渐充满了疑惧与惊悸的神色,然后,她忽然推开他,退到了沙发的一角。“你……”她颤声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瑟缩的打了个寒噤,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不要!她心中低喊着;致文,不要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我可以忍受被致中的”摔掉”,但是,不能忍受你的怜悯!不要,致文!不要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他在她那略带责备和幽怨的眼光下张皇失措,一种狼狈的受伤的感觉就抓住了他。她爱的还是致中!自己在做什么?想乘虚而入吗?卑鄙!下流!她毕竟是致中的女友呵!他的脸涨红了,眼光低垂了,声音虚弱而无力:

  “对不起,初蕾,请原谅我!我是——是……”他嗫嚅着,更狼狈,更失措,更慌乱:“情不自已!”

  情不自已?为什么?因为自己哭了?因为自己像个失恋的小傻瓜?因为自己哀求他回来?情不自已?她在诱惑他给她安慰奖呵!她把头转开了。

  他注视着她,心如刀绞。他冒犯了她!趁她在心情最恶劣的时候,去占她便宜!她一定这样想,否则,她那张小脸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冷冰冰?他的心里冒着寒气,不由自主的,他退回了房门口。“初蕾,你放心。”他低语。

  “放心什么?”她哑声问。

  “致中只是一时糊涂,他会想明白的。”

  啊!她心中发出一声疯狂的大喊,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梁致文,你这个混蛋!当你吻过我之后,却来告诉我致中是“一时糊涂”!那么,你这一吻是什么?也是“一时糊涂”吗?你后悔了?你害怕了?你怕我会用爱情来把你拴住吗?你又要把我推回给致中了,生怕我会吃掉你吗?你退向门口,你要逃走了!你以为我要你对这一吻负责任吗?你,你和致中一样可恶,一样对爱情不敢负责任,一样自私,一样莫名其妙!你——你——她气得浑身发抖,顺手抓了一个靠垫,她对他的脑袋砸了过去,大叫着说:

  “滚出去!梁致文!我恨你,我恨你,恨你们兄弟两个!”

  他逃出了那间客厅,靠在墙上,他强忍住心中那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她恨他!他咬紧牙关,想着她的话,她恨他!他“曾经”是个“好哥哥”,现在,他是个“仇人”了。他踉跄着走上了街头,心底是一片惨切和愁苦。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30
11



  梁致文躺在床上抽烟。

  他喷出一个大烟圈,又喷出一个小烟圈。然后,他凝视着两个烟圈在室内扩大,扩大,扩大……终于扩大成一片模糊的白雾,迷蒙在昏黄的灯晕之下。他凝视着这白雾,雾里浮起一张鲜明的脸,浓浓的眉毛,活泼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爱笑爱说的那张嘴……他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到许多年以前。“你是学中国文学的?”她惊奇的扬着眉,一脸的调皮、淘气和好胜:“那么,你敢不敢跟我比赛背唐诗?我们来背《长恨歌》,看谁背得快!”“我不行,”他说:“我很久没背过这首诗了。”

  “大哥,”致秀喊:“你有点出息好不好?连接受挑战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是没勇气,他是礼貌,”致中说,挑拨的撇着嘴:“夏初蕾,你别上我大哥的当,他从小就是书呆子,你可以跟他比游泳赛跑,千万别比念书!”

  “我们来比!马上比!”初蕾笑着,叫着,一迭连声的喊着,推着致秀:“致秀,你当公证人!去找本唐诗三百首来,快!”致秀找来了《唐诗三百首》,握着书本,高叫着:

  “好,我说开始就开始,两个人一起背,看谁先背完!一二三!”致秀的“三”字刚完,初蕾的朗朗书声已经飞快的夺口而出:“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他在起步上就比她输了一步,幸好,他还沉得住气,一句一句的跟进。但是,她越念越快,越念越流利,声音冷冷朗朗,就像瀑布的水珠飞溅在岩石上,更像那森林中的水车,旋转出一连串跳跃的音符。口齿之快,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唏哩呼噜一阵,听也没听清楚,她已念到“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了。

  他放弃了,住了口,呆呆的看着她那两片嘴唇不停的蠕动,呆呆的听着那叽哩咕噜的背诵。她成了独自表演,但她并不停止,声音已经快到让你捉不住她的音浪,一会儿的时间,她喘口气,已念到“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然后,她停了口,亮晶晶的眼珠乌溜溜的转动,环顾着满屋子都听呆了的人们。接着,她就一下子大笑了起来,笑得滚倒在沙发里,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抱住致秀又摇又搓又揉,笑得捧住了自己的肚子,笑得那满头短发拂在面颊上……她边笑边说:

  “你们上了我的当,我那里背得出来,除了第一段以外,下面的只陆续记得几个句子,我叽哩咕噜,含含糊糊的念,你们也听不清楚,我碰到我会的句子,我就大声念出来,不会的我就念: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慈大悲,大慈大悲阿弥陀佛……你们居然一个也没听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那么得意,那么狂放,那么淘气,那么毫无保留。使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了。好不容易,她笑停了,却忽然脸色一正,对他说:“我们重新来过,这次我赖皮,算打成平手。现在,我们来背《琵琶行》吧!”“可以。”他得了一次教训,学了一次乖。“你先背,我们一个背完,一个再背。要咬字清楚,计时来算,致秀管计时!”

  她瞪了他几秒钟,然后,她整整衣裳,板着脸孔,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脸色严肃而郑重,端庄而文雅,她开始清清楚楚的,一字不苟念了起来: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她一口气念到最后的“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居然一字不错,弄得满屋子的人都瞠目结舌,甘拜下风。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多了!时间过得真快,那时,她还在念大一,刚刚从高中毕业,清新洒脱,稚气未除。也就是那天,背诗的那天,他就深深的体会到了,这个女孩注定要在他生命里扮演主角!是的,她确实在他生命里成了主角,他却在她生命里成了配角!只因为,另有人抢先占据了主角的位置——他的弟弟,梁致中。

  致中,这名字掠过他的心头,带来一抹酸涩的痛楚,他下意识的看看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了。致中还没有回家,这些日子来,致中似乎都忙得很,每晚都要深更半夜才回来。他正流连何方?和初蕾闹得那样决裂,他好像并不烦恼。致文咬了咬牙。他在一种近乎苦痛的愤怒中体会着;致中对初蕾的热度已经过去了。就像他以往对所交过的女友一样,他的热度只能维持三分钟。初蕾,她所拥有的三分钟已经期满了。为什么初蕾会选择致中?为什么自己会成为配角?“哥哥”,是的,哥哥!她只把他当哥哥,一个诉苦的对象,一个谈话的对象,却不是恋爱的对象!他恼怒而烦躁的深吸了口烟,耳畔又响起她对他怒吼着的话:

  “滚出去!梁致文!我恨你!我恨你!恨你们兄弟两个!”

  他咬紧了烟蒂,牙齿深陷进了烟头的滤嘴里。心底有一阵痉挛的抽痛,痛得他不自觉的从齿缝中向里面吸气。为什么?他恼怒的自问着:为什么要那样鲁莽?为什么要破坏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为什么要失去她的敬爱?可是……他闭上眼睛,回忆着她唇边的温存,她那轻颤的身躯,她那炙热的嘴唇,她身上那甜蜜的醉人的馨香……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虽然是冬天,却觉得背脊上冒出一阵冷汗。梁致文,你不能再想,你根本无权去想!

  他踉跄着走下床来,踉跄着冲向了洗手间,他把脑袋放在水龙头下面,给自己淋了一头一脸的冷水。然后,他冲回房里,冲到书桌前面,必须找点事情做一做!必须!他找来一块木头,又找来一把雕刻刀,开始毫无意识的去刻那木块,他削下一片木头,再削第二片,再削第三片……当他发现自己正莫名其妙的把一块木头完全削成了碎片时,他终于废然的抛下了刀子。把所有的碎片都丢进了字纸篓,他靠进椅子里,伸手到口袋中去拿香烟,口袋的底层,有颗小小的东西在滚动,他下意识的摸了出来,是那颗红豆!摊开手心,他瞪视着那滴溜滚圆,光可鉴人的红豆。相思子?为什么红豆要叫相思子?他又依稀记得那个下午,在初蕾的校园里,他拾起了一个豆荚,也种下了一段相思。一颗红豆,怎生禁受?他又想起初蕾那天真的神态,挑着眉毛说:

  “改天,你要告诉我这个故事,一颗红豆!”

  告诉她这故事?怎样告诉她?不不,这是个永无结果的故事,一个无头无尾的故事。永远无法告诉她的故事。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他拿起那颗红豆,就要往窗外扔,忽然,他的手又停住了,脑中闪过古人的一阕红豆词,其中有这么两句:

  “泥里休抛取,怕它生作相思树!”

  罢了!罢了!罢了!他把那颗红豆又揣回口袋里,重重的坐回到书桌前面。沉思良久,他抽出一叠信笺,拿起笔,在上面胡乱的写着:

  “算来一颗红豆,能有相思几斗?

  欲舍又难抛,听尽雨残更漏!

  只是一颗红豆,带来浓情如酒,

  欲舍又难抛,愁肠怎生禁受?

  为何一颗红豆,让人思前想后,

  欲舍又难抛,拚却此生消瘦!

  唯有一颗红豆,滴溜清圆如旧,

  欲舍又难抛,此情问君知否?”

  写完,他念了念。罢了!罢了!无聊透了!他把整迭信笺往抽屉中一塞,站起身来,他满屋子兜着圈子。自己觉得,像个被茧所包围的昆虫,四壁都是坚韧难破的墙壁,怎么冲刺都无法冲出去。他倚窗而立,外面在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他惊觉的想起,台北的雨季又来了。去年雨季来临的时候,天寒地冻,他曾和初蕾、致秀、赵震亚、致中大家围炉吃火锅,吃得每个人都唏哩呼噜的。曾几何时,赵震亚跟致秀吹了,半路杀进一个小方。初蕾呢?初蕾和致中急遽的相恋,又急遽的闹翻,像孩子们在扮家家酒。怎么?仅仅一年之间,已经景物依旧,而人事全非!

  大门在响,致中终于回来了!他听到致中脱靴子的声音,关大门的声音,嘴里哼着歌的声音……该死!他还哼歌呢!他轻松得很,快乐得很呢!致文跳起来,打开房门,一下子就拦在致中面前:“进来谈谈好不好?”致中用戒备的眼神看他:

  “我累得不得了,我马上就要睡了。”

  他把致中拉进了房间,关上房门,他定定的看着致中。致中穿着件牛仔布的夹克,肩上,头发上,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他那健康的脸庞,被风吹红了,眼睛仍然神采奕奕。眉间眼底,看不出有丝毫的烦恼,丝毫的不安,或丝毫的相思之情。致文深吸口气,怒火从他心头升起,很快的向他四肢扩散。“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沉声问。

  致中脱下了手套,握在手中,他无聊的用手套拍打着身边的椅背,眼睛避免去和致文接触,他掉头望着桌上的台灯。

  “怎么?”他没好气的说:“爸爸都不管我,你来管我?”

  “不是管你,”他忍耐的咬咬牙。“只想知道你去了那儿?玩到这么晚?”“在一个朋友家打桥牌,行了吗?”致中说:“没杀人放火,也没做坏事,行了吗?”致文紧紧的瞪着他。“你还是没有去看初蕾?”他问:“连个电话都没打给她?你预备——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是不是?”

  “大哥,”致中的眼光从台灯上收回来,落在致文脸上了,他看看致文的下巴,那儿的伤口还没平复。“你总不至于又要为了初蕾,跟我打架吧?”他问:“我以为,我已经把我的立场,说得很清楚了!我这人生来就不懂什么叫道歉,你休想说服我去道歉!她要这样跟我分手,我总不成去求她回心转意,我们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你看我求过人没有?当初她跟我好,也是她心甘情愿,我也没有勉强过她!甚至于,我也没追求过她!”“哦!”致文重重的呼吸:“难道说,是她追求你?”

  “也不是。”致中停止了拍打手套,皱了皱眉头,忽然正色说:“大哥,让我告诉你吧,我和初蕾之间,老实说,已经没有希望了!你别再白费力气,拉拢我们吧!”

  “哦!”致文的眼睛瞪大了。“什么叫没有希望了?你说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我承认,初蕾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致中沉思的说:“当初,她又会笑又会闹,又活泼,又调皮,她确实吸引我,让我动心极了。可是,等到我真跟她进入情况以后,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爱耍爱生气。整天,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气呼呼的,大哥,你知道我,我一向大而化之,不拘小节,我不会伺候人,也不会陪小心。最初,她生气我还会心痛,还会迁就她,等她成天生气的时候,我就简直受不了了。我觉得,到后来,我跟她在一起,根本就是受罪而不是快乐!这些日子,她不来烦我,我反而轻松多了。你瞧,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希望?”“你有没有想过,”致文诚恳的说:“她变得爱耍爱生气,都是因为你太跋扈、太任性的关系?”

  “可能是。”致中点点头。“但是,我一直就是这个调调儿,她如果不喜欢我的跋扈和任性,当初就不该跟我好。既然跟我好了,她就该顺着我!”

  “难道你不能为她而改变一下自己吗?”致文更诚恳了,更真挚了,几乎带着点祈求的意味。“女孩子,生来就比男人娇弱,你让她一点,并不损失什么。爱情,本身就需要容忍,你如果真爱她,就会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关切,充满了欣赏,甚至于,连她的缺点,你都能看成是优点……”“嗬!这样才算恋爱吗?你别把我累死好不好?”致中叫着说:“你看我像这种人吗?而且假若这样才算恋爱的话,我和她之间,是谁也没爱过谁!”

  “怎么说?”“我既不能把她的缺点看成优点,她也没把我的缺点看成优点!否则,她就该对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笑一那个皱眉的……都欣赏得不得了,我说看恐怖电影,她就说我胆子大,够男儿气概,我说看武侠片,她就说这是英雄本色,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也不会吵架,也不会哭哭啼啼,也不会在街上拖拖拉拉的丢人现眼了!”

  “原来,你需要一个应声虫!”

  “不是!”致中用力的在椅背上拍了一下。“我是在套你的公式,证明一件事情,我和她之间,谁也没爱过谁!”

  “你怎么能够这样轻易的抹煞一段爱情?”致文沉不住气了,不知不觉的提高了声音。“你把人家快快乐乐的一个女孩子,折磨成了个小可怜,现在,你干干说一句,根本没爱过,就算完了?你怎么这样没有责任感?这样游戏人生,玩弄感情?你简直像个刽子手!你知道你对初蕾做了些什么?你使她失去自尊,失去骄傲,失去欢笑,失去自信……”

  “慢点慢点!”致中打断了致文:“你最好不要给我乱加罪名!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初蕾,远超过我喜欢她,现在不是正好吗?我把她让给你……”

  “胡说!”致文猛拍了一下桌子,脸色发白了。“她对你而言,只是一件玩具吗?可以随便转让?随便送人?随便抛开……”“你敢说你不爱她吗?”致中抗声问,因为致文的咄咄逼人而急思反击:“你敢说你不喜欢她吗?你敢说你不想要她吗?你说!你说!”“是的!”致文冒火了,他大声的说:“我是喜欢她,我是爱她,我是要她!可是,她选择了你!”

  “那是她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

  “致中,”致文怒吼。“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奇怪,”致中侧着头,冷冷的望着致文:“你为什么一定要强迫我跟初蕾好?你难道不明白,这段感情已经结束了吗?你难道不明白,她需要一个温柔多情的男人,而我根本不是她要的那种典型!她也不是我要的那种典型,我们一开始就错了,为什么一定要继续错下去?现在这样结束,岂不是比以后铸成大错,再来懊悔好得多?大哥,你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来,我决定……”“决定不要初蕾了?”致文森冷的接口。

  “是的。”致中坦率的说,迎视着致文的目光。“我告诉你吧,初蕾完全不适合我,我要一个能崇拜我的女孩子,就像你说的,能把我的缺点当优点的女孩子!不会对我说‘不’字的女孩子!能把我当一个神来膜拜的女孩子……”

  “世界上有这个女孩子吗?”致文冷哼。“你下辈子也找不到!”“谁说的?”致中的下巴抬高了,急切中,他不经思索的说了出来:“你怎么知道就没人崇拜我?爱我?对我言听计从,永不反抗?我就认得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她柔得像水,美得像画,顺从得像一只小波斯猫……”

  “好呀!”致文大怒,他的眉毛高高的挑了起来,一伸手,他抓住了致中胸前的衣服,怒不可遏的嚷:“你这才说了真心话了!原来你变了心!怪不得你不要初蕾了,怪不得你派了她几千几万个不是!原来你有了新的女朋友!原来你又见异思迁了!所以你和初蕾吵架,你故意和她吵架……”

  “才不是呢!”致中也叫了起来:“你别血口喷人!我认识雨婷是在和初蕾吵架以后的事,还不过才一个多月,如果初蕾不和我吵架,我根本不会认识雨婷!你不要把因果关系颠三倒四……”“我不管什么因果关系!”致文大叫:“反正你变了心!反正有另一个女孩子插了进来!你!你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你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你是个玩弄感情的混蛋!初蕾为了你,瘦得不成人形,你却整天流连在别的女人身边!你!你还是人吗?你还有人性吗?你……”“放开我!”致中挣扎着,被骂得火冒十八丈,他开始口不择言的反攻:“你爱她,你不会去追她?一定要把她塞给我?你才是混蛋!你不只是混蛋,还是糊涂蛋!不只是糊涂蛋,还是笨蛋!你不敢追你爱的女孩子,却在这儿假作清高!满身道学气!满身迂腐气!你应该活在十八世纪,你头脑不清,是非不明……”“我头脑不清,是非不明?”致文气得浑身簌簌发抖,连声音都变了。“好好好,我该死,我混蛋,我要顾全兄弟之义,才害惨了初蕾!你骂得对,我早该知道你根本不是人,我早该采取攻势!”他咬住嘴唇,脸色发青:“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我也知道我下巴上的伤口还没好,可是,我非揍你不可!”

  他一拳对致中挥了过去,致中往后一翻,就躲过了这一拳。但是,房间太小,他这一翻就翻到了床上。致文立刻扑到床上,整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对着他的下巴不住挥拳下击,致中左躲右闪,用手撑住了致文的头,嘴里咆哮的大叫着:“你别发疯!我是在让你,论打架,两个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再打!你再打!你把我惹火了,我就不留情了!你还打?你这个神经病!”致中挥拳反击了,致文从床上滚到了地上,致中的眼睛也红了,眉毛也直了,扑过去,他抓住致文,也一阵没头没脸的乱打。一时间,室内的桌子也倒了,椅子也翻了,台灯也砸碎了,茶杯也打破了……满屋子惊天动地的唏哩哗啦声……全家人都惊醒了,致秀第一个冲了进来,梁氏夫妇跟在后面,也冲了进来。致秀尖叫着:

  “大哥,二哥!你们都疯了?住手!还不赶快住手!住手!”

  她奔过去,一把抱牢了致中。因为,致中正骑在致文身上,把致文打了个昏天黑地。

  “哎呀!”梁太太惊呼着:“这算怎么回事?一个星期里打了两次架了!小时候兄弟两个倒亲亲热热的,长大了怎么变仇人了?”“你们羞不羞?”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为了一个女孩子打架?世界上的女孩那么多,你们干嘛兄弟两个都认定了夏初蕾!”“爸爸!”致中跳起身子,仍然气喘吁吁。他没好气的说:“你别弄错了,我们不是在抢夏初蕾,是在‘让’夏初蕾!大哥不许我不要她!真莫名奇妙!”说完,他一头就冲出了致文的房间。致文躺在地上,下颚又破了,嘴唇也破了,血正从嘴角沁出来。梁太太担忧的俯下头去看:

  “怎样?伤得重不重?要不要请医生?”

  致文支起了身子,靠在墙上喘气,拚命摇头说:

  “我没事!爸爸,妈,你们去睡吧!对不起,我是一时气昏头了。”“你确定没事吗?”梁太太还不放心。

  “爸爸,妈!”致秀说:“你们去睡,我来照顾大哥!放心,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梁先生唉声叹气的,跟太太一起出去了。致秀站起身来,关好房门,她把致文扶到床上,用毛巾压在他嘴角的伤口上。她瞅着他,叹了口气。“大哥,你也糊涂了,是不是?打架,能解决问题吗?你能把二哥‘打’给初蕾吗?”

  致文望着致秀,心里有千言万语,没一句说得出口。致秀却在她哥哥的眼中,读出太多太多的东西。她怔怔的看着致文,忍不住说:“大哥,你为什么不追她?”

  他定定的看着她,眼底是一片坦率。

  “我试过。”他哑声说:“但是失败了。她心里只有致中,我徒然……自取其辱。”是吗?致秀更加发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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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6-30
12



  雨季来临了。晚上,天气变得更加凉了,但是,在杜慕裳的客厅里,却是春意融融的。慕裳躲在厨房里,正用烤箱烤一些西式的小脆饼,那奶油的香味弥漫在整座房间里。她斜靠在墙上,不经意的望着那烤箱,只为了可以倾听到从客厅里传来的笑语声。一切都那么奇妙,奇妙得不可思议。夏寒山最初把小方带来,用意原就相当明显。慕裳一看小方一表人才,气度轩昂,心里就有一百二十万分的喜欢,巴不得能成其好事。谁知,小方看病归看病,看完病后就开药,开了药就走,从来都彬彬有礼而庄严过度。看了几次病,他和雨婷间仍然隔着千山万水。慕裳不得已,千方百计的讨好他,留他吃晚饭,给他弄点心,这一下,逼得这位医生带了个“未婚妻”来,这冷水泼得真彻底极了。但是,慕裳做梦也想不到,跟着这“未婚妻”一块儿跑来的梁致中,竟和雨婷间像有夙缘似的,一见面就谈得投机。第二天,这位鲁莽而豪放的小伙子,就不请自来了。从此,他成了家里的常客,而雨婷呢?却像被春风吹融了的冰山,不只冰融了,泥土上竟抽出新绿,不只抽出新绿,竟绽放起花朵来了。

  这所有的事,发展得出奇的快,快得让慕裳有些措手不及,整个变化,也就是一个月之间的事,这个月,夏寒山因为医院里的事特别忙,很少来慕裳这儿,所以,连夏寒山都不知道,他所推荐的小方医生已经有名无实,被一个毫无医学常识的小伙子所取代了。慕裳真迫不及待的想告诉寒山,他的诊断毕竟是对的!雨婷自从邂逅了梁致中,就眼看着丰满起来,眼看着娇艳起来,眼看着欢乐起来……她那儿还是个病恹恹,软绵绵,弱不禁风的小女孩,她正像朵被夏风吹醒的花苞,在缓慢的苏醒,缓慢的绽开她那一片一片的花瓣。

  真想告诉寒山!真想见到寒山,而且,还有件更意外的事要告诉他!许许多多的事要告诉他,让他分沾她的喜悦!虽然致中不是寒山直接带来的,却也是他间接带来的!如果没有小方医生,那儿来的梁致中!说不定,从此雨婷的病就好了,从此,是新生命的开始,像蜕了壳的幼虫,正要展翅幻化为美丽的蝴蝶。新生命的开始,是啊,她晕眩的靠在墙上,喜悦的倾听着,似乎听到那生命的跫音,正在向她走近。

  客厅里传来了钢琴声,雨婷又在弹琴了!

  是的,雨婷正在弹琴,她坐在钢琴前面,披垂着一肩秀发,两手熟练的掠过琴键,眼睛却如水如雾如梦如幻的注视着致中。致中的身子半仆在琴上,手里握着杯雨婷亲自帮他调的柠檬汁。他瞪视着雨婷,在他生命里,遇到过各种活跃的女孩子,却从没有像雨婷这种。她的面颊白皙,美好如玉。眼光清柔,光明如星。她的声音娇嫩,如出谷黄莺,浑身柔若无骨,而吐气如兰。她像枝名贵的灵芝,连生长的环境,都是个薰人如醉的幽谷。“你要不要听我唱歌?”雨婷问。

  “你还会唱歌?”致中惊奇的问。

  “我会唱,但很少唱。”

  “为什么?”“没遇到你以前,我只唱给妈妈听,现在遇到你,我可以唱给你听了。因为……”她低低叹气,声音清晰,婉转,坦白,没有丝毫的矫情,就那么自然而然的说出来了:“我好喜欢好喜欢你。”致中按捺不住一阵心跳,从没遇到过如此坦率的女孩子!假如她是个野性的女孩,这句话只会让他好笑,假如她是个不在乎的女孩,这句话会让他觉得她十三点。但,她那样洁白无瑕,那样纤尘不染,那样清丽脱俗,又那样出自肺腑的说出来,就使他整个心都飘飘然了。

  她弹出一串美妙的音符,又低语了一句:

  “我唱这支歌,为你!”

  她开始唱了:

  “自从与你相遇,从此不知悲戚,

  欢笑高歌为谁?只是因为有你!

  昨夜轻风细细,如在耳边低语,

  独立中宵为谁?只是默默想你!

  今晨雨声滴沥,敲碎一窗沉寂,

  夜来不寐为谁?只是悄悄盼你!

  如今灯光掩挹,一对人儿如玉,

  满腹欢乐为谁?只因眼前有你!”

  她唱着,咬字清晰,声音柔美,而双目明亮。致中注视着她,完全听呆了。她弹着琴,反覆的唱着,一遍又一遍。她的大眼睛默默的睁着,眼珠黑蒙蒙的,动也不动的看着他,看得他心都震颤了,头都昏沉了,思想都迷糊了。她似乎深陷在歌声琴韵中,深陷在柔情千缕里,她不停的弹,不停的唱,她唱得痴了,他听得痴了。当她第五遍唱到:“满腹欢乐为谁,只因眼前有你!”时,致中忍不住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那在琴键上飞舞的小手,她那手指被琴键冻得冷冰冰的。他把那手送到唇边去,用嘴唇温热那冰凉的手指,眼光却定定的停在她的脸上。于是,她一语不发的,就投进了他的怀里。

  他紧抱着她,用嘴唇压在她的唇上,她笨拙的反应他,他们牙齿碰到了牙齿。他的心被欢乐涨满了,被喜悦充盈了,被珍惜和意外所惊扰了。他把她的头揽在肩上,在她耳边悄悄问:“从来没有人吻过你吗?小傻瓜?”

  她颤栗的低叹:“妈妈吻过。”他微笑了。怜惜而宠爱的低语:

  “那是不同的。让我们再来过!”

  他再吻她。细腻的,温柔的,热情的,辗转的吻她。在这一刹那间,他想起了和初蕾的初吻。在青草湖边,她反应他的动作并不生硬,她配合得恰到好处,使他立即断定她并非第一次接吻。吻完了,她反而责问他:

  “你很老练啊,你第一次接吻是几岁?”

  “十八岁!”他说,事实上,他在撒谎,他直到读大二,才和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女孩吻过。“你呢?”

  “十四岁!”她答得干脆俐落。

  现在,他吻着雨婷,一个为他献出初吻的女孩,不知怎的,这“第一次”竟深深的撼动了他。如果在这一瞬间,他对初蕾有任何歉意的话,也被这个记忆所冲淡了。一个十四岁就接吻的女孩,不会把爱情看得多珍贵,也不会对爱情太认真。他继续吻着雨婷,吻得她脸发热了,吻得她的心脏怦怦跳动。她那纤细瘦弱的身子,在他怀中,显得又娇小,又玲珑。半晌,他抬起头来,仔细的看她,她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坦白说,”他瞪着她:“你不是我吻过的第一个女孩,也不是第二个。”他说,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要讲这句杀风景的话。或者,在他潜意识中,他还不太愿意被捕捉。

  “我知道。”她娇羞的微笑着。“像你这样的男孩子,这样优秀,这样有个性,这样无拘无束的……起码会有一打女孩子喜欢你。如果你现在还有别的女朋友,我也不会过问,只要你心里有个我,就好了!只要你常来看我,就好了。只要你偶尔想起我,就好了。那怕我只占十二分之一,我也——

  心满意足了。”噢!这才是他找寻的女孩子啊!不瞎吃醋,不耍个性,不闹脾气,不小心眼,不追问过去未来……他又一把紧抱住了她,情不自禁的,在她耳边说:

  “没有其他女孩子,没有另外十一个,你就是全部了!”他不知不觉的否决了初蕾,甚至心底并无愧疚。

  她在他怀中惊颤,喜悦遍布在她的眼底眉梢,使他的热情又在胸中燃烧起来,他再度俯下头去,再度捕捉了她的嘴唇。小脆饼烤熟了,慕裳端着一盘香喷喷的脆饼走进客厅,一看眼前的景象,她就猛吃了一惊,慌忙又退回厨里去,望着那烤箱默默的发呆。终于发生了!她想。终于来临了。她想。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愁,是欢乐还是惆怅,是兴奋还是担忧……或者,从此以后,雨婷该和那缠绕了她十几年的病魔告别了!但是,恋爱是一剂多么危险的药呀!它会不会再带来其他的副作用呢!会不会再变成另一种疾病的病源呢?她心中忐忑不安,忽忧忽喜,因为,只有她明白,雨婷自幼在感情上,是多么脆弱,多么自私的!

  就在慕裳躲在厨房里思前想后的时候,有人用钥匙打开了大门,走进了客厅。听到大门开阖的声音,慕裳陡的一跳,寒山来了!在她的客人中,只有夏寒山一个人有大门钥匙,也只有他会不经过通报而进门。她赶快端着那盘点心,跑进了客厅。客厅里,那对小情侣正仓卒的分开,而夏寒山呢?夏寒山站在那儿,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完全惊呆了。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瞪视着雨婷,又回头瞪视着致中。同时,致中似乎也同样震惊,他傻傻的看着寒山,傻傻的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噢,夏伯伯!”先清醒过来的还是雨婷,她早已对夏寒山改变了称呼,从“夏大夫”而改口为“夏伯伯”了。她红着脸,不胜羞涩的说:“我给您介绍,这位是梁致中,他是……”“不要介绍了!”夏寒山终于醒悟过来,他对雨婷挥了挥手,眼光仍然紧盯着致中,现在,这眼光已经变得相当严厉了。“我认识他,认识他好多年了。”

  “哦,”雨婷应着,微笑了起来,“是的,他是小方医生的朋友,您当然可能认识他!”她转头看致中,笑得更甜了。“致中,我没告诉过你,小方医生还是夏伯伯介绍给我的呢!最初,夏伯伯是我的医生!”

  致中似乎没听见雨婷的话,即使听见,他也没有很清楚的弄明白这之中的关系。他只是被寒山给震慑住了,给这突然的意外事件而惊呆了。他再也没有想到夏寒山会在这个家庭中冒出来,却偏偏撞见他和雨婷的亲热镜头。现在,在寒山那冷冷的,近乎责备的眼光下,他有些瑟缩了,不安了。他觉得尴尬而无以自处,觉得很难向夏寒山这种“老古板”来解释自己,而且,他也不想解释,他就呆站在那儿,对着夏寒山发楞。慕裳看看寒山,又看看致中,立刻敏感的体会到,他们间一定有某种渊源,她很快的走过来,把一盘香喷喷的点心放在桌上,就扬着头,用充满了欢愉和喜悦的声音,高声的叫着:“寒山,雨婷,致中,都快来吃点东西!我刚烤好的,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如何?”致中摔了一下头,清醒过来了。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管它呢!反正和初蕾已经吹了,反正也已经给他撞见了!反正他又没和初蕾订过婚!反正他也不欠夏家什么!这样一想,他心里的尴尬消除了,不安的情绪也从窗口飞走。他耸了耸肩,又变得满不在乎而神采飞扬了。他往前走了一步,对夏寒山干脆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

  “夏伯伯,”他招呼着:“没想到您也认识雨婷……”他注意到他手中的钥匙了。“原来,您和杜阿姨是老朋友!”他说,下意识的看了杜慕裳一眼,脑中有些迷糊。

  寒山蓦然一惊,这时才想起自己出现得太随便,太自然,就像个男主人回到自己家里一般,看样子,这份秘密很难保住了。他心里顿时掠过几百种念头。这下,轮到他来不安,轮到他来尴尬了。他收起了手中的钥匙,再深深的看了致中一眼。“致中,”他隐忍了心里所有的不满和不安,声音几乎是平静的。“你认识雨婷多久了?”

  致中掉头去看雨婷。“喂,”他问雨婷:“我认识你多久了?”

  “那天是十月二十号,”雨婷面颊上的红潮未褪,声音轻柔如醉。“今天是十二月二日。”

  “哦,”寒山的眼睛转了转,暗中在核算着日期:“才一个多月。”他坐进沙发里,从慕裳手中接过了一杯热茶。他的声音低沉而萧索:“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快,开始得快,结束得快,变化得也快。”致中有些烦躁,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夏寒山在场使他有压迫感,他那略带讽刺的语气使他难堪。他想逃开这个局面,想逃出这个客厅,于是,他转向了雨婷:

  “雨婷,我们去看电影,好吗?现在刚好可以赶九点钟的一场。”“好呀,”雨婷应着,一面掉头去看母亲。“我可以去吗?妈?”“要多穿件衣服,别淋了雨!”慕裳叮嘱着。

  “好的!”雨婷兴奋的说,看了致中一眼:“我们去看什么电影?”“有部《恶魔谷》听说很不错。”

  雨婷打了个寒噤。“恐怖片吗?”她问。“恐怖片!”慕裳抬起头来。“别带她看恐怖片,她的心脏不好!”

  致中惊愕的看着雨婷:

  “你有心脏病吗?”他问。

  “谁说的?”雨婷挺了挺背脊,对他勇敢的微笑。“如果你喜欢恶魔谷,我们就去看恶魔谷,我很少看恐怖片,一定很刺激,是不是?如果我在电影院里叫起来,你别怪我!而且……而且……”她吞吞吐吐的说:“我可能会躲到你怀里去!”

  那才够味呢!致中想,他笑了起来,用手揽住了雨婷的肩,他说:“咱们走吧!”“别弄得三更半夜回来!”慕裳喊。

  “妈,”雨婷在房门口翩然回顾:“有夏伯伯陪你,我还是三更半夜回来比较好!”她调皮的一笑,走了。

  慕裳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看着寒山,怔怔的说:

  “你瞧,她说变就变了!都是因为这个梁致中,他把雨婷变成了另一个人。你对了!寒山。所有的病源都被你说中了,她只是心理上的问题,自从这个梁致中闯进来以后,她也不晕倒,也不头痛,也不肚子痛了。而且,你看到了吗?她居然会说笑话,居然又唱歌又……”她忽然停住了,呆呆的看着夏寒山,后者正用手支住额,眉头紧蹙,满脸的凝重与不安。她吓住了,仆伏在他脚前,她半跪在沙发前面,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

  寒山伸手摸着她的头发。

  “你知道这个梁致中是谁吗?”他哑声问。“是……小方的朋友,在一家电机工厂做事。怎么?有什么不对头?”她变色了。“他是坏人吗?是太保吗?是不正派的吗?是……”“不不!”寒山说:“不是。”

  “那么,有什么不对?”

  “什么不对吗?”寒山沉吟片刻,终于沉痛的说了出来:“我一直以为,他可能是我的女婿。现在,我才明白,初蕾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憔悴和消瘦了。”他望着慕裳,她正睁大了眼睛,惊愕万状的瞪着他。“世界上的事情真奇怪。”他继续说:“使梁致中变心的,居然是雨婷!”他摇了摇头。不胜愤慨。“慕裳,我要和这个年轻人好好谈谈,这件事不能这样发展……”慕裳立即用手死命揪住了寒山的衣袖,她哀恳的仰起了脸,急促的说:“不行!寒山!你不要去责备他,不要去问他,不要去追究!你让他们去吧!你没看到,雨婷已经快乐得像个小仙子了吗?你不要破坏他们吧!求你别破坏他们!雨婷需要朋友,需要爱情,这是你说的,现在,她好不容易有了,你就给她吧!”“你有没有想过初蕾?”寒山问,盯着慕裳:“慕裳,你是个很自私的母亲!”“是的!”慕裳悲鸣着。“天下的父母亲都是自私的!如果你破坏了他们,你也是个自私的父亲!”

  他惊悸了一下,闭紧了嘴唇,默然不语了。

  她悄眼看他,低垂了头,她呻吟般的低语:“你放他们一马,我会补偿你!孩子们的事,原来就没准,致中洒脱不羁,或者不是任何一个女人可以拴住的男人,即使没有雨婷的插入,他也可能变心!你就——原谅他吧!别去追究吧!”他再度一震,若有所悟的瞪着她。

  “是的,”他幽幽的说:“我如何去责备孩子的变心?连大人都是不稳定的!我又有什么立场去责备他?”他伸手把她拉进怀里。“你为什么瘦了?”他忽然问。

  “因为……”她眼里有了层薄薄的雾气。“你有一个月没来了,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胡说!”他轻叱着:“我不是常常打电话给你吗?我不是告诉你我在忙吗?”他仔细看她:“你还有没有事在隐瞒我?”他问。“有……一件小事。”她吞吞吐吐的说。

  “什么小事?”她的头俯得更低了,半晌,才轻语着:

  “我——怀了孕。”“什么?”他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我有了你的孩子。”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在雨婷已经十九岁的时候,我会又有了孩子。”

  他震惊的瞪着她,好半天没弄清楚她话中的涵义,一个孩子,一个孩子!一个孩子?然后,他的意识就陡的清醒了。立即觉得心中充满了某种难解的、悲喜交集的情绪。好半大,他沉默着没说话。然后,理智在他的头脑里敲着钟,当当的敲着,敲醒了他!他抽了一口冷气,艰涩的吐出一句话来:

  “我会带你去解决它。”他说,不知怎的,说出这话使他内心绞痛。“我有个好朋友,是妇产科的医生。”

  她定定的看着他。“你敢?”她说:“我好不容易有了它,你敢让我失去它?自从你告诉我那个故事,关于给初蕾取名字的故事以后,我就在等待它了!我说了我会补偿你,你失去一个女婿,我给你一个——夏再雷。”夏再雷?夏再雷?他生命的再一次延续!他几乎已经看到那胖胖的小婴儿,在对他咿咿呀呀的微笑,他几乎已触摸到那胖胖的小手,闻到那婴儿的馨香……他忽然眼眶湿润。

  “慕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问:“你会被人嘲笑,你会失去工作,你会丧失别人的尊敬……而且,你已经不年轻,四十岁生第二胎会很苦……”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飞快的说:“我要我的——夏再雷。不管你要不要!”他把她一把拥进了怀里,紧抱着她,把她的头压在胸前,他的必脏怦怦跳动,他的眼眶里全是泪水。他要那孩子!他要那孩子!他也知道她明白他要那孩子!他抱紧了慕裳——

  不只慕裳,还有他的夏再雷!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30
13



  是入冬以来的第一个晴天,难得一见的太阳,把湿漉漉的台北市晒干了。初蕾和致秀漫步在校园里。最近,由于感情的纠纷,和错综复杂的心理因素,初蕾和致秀,几乎完全不见面了。即使偶尔碰到,初蕾也总是匆匆打个招呼,就急急的避开了。以往的亲昵笑闹还如在目前,曾几何时,一对最知心的朋友,竟成陌路。这天是期终考,致秀算准了初蕾考完的时间,在教室门口捉住了她。不由分说的,她就拉着初蕾到了校园里,重新走在那杜鹃花丛中,走在那红豆树下,走在那已落叶的石榴树前,两人都有许多感慨,都有一肚子的话,却都无从说起。

  致秀看着那石榴树,现在,已结过了果,又在换新的叶子了,她呆怔怔的看着,就想起那个下午,她要安排大哥和初蕾的会面,却给了二哥机会,把初蕾带走了。她想着,不自禁的就叹了口长气。初蕾也在看那石榴树,她在祷念那和榴花同时消失的女孩。那充满欢乐,无忧无虑的女孩。于是,她也叹了口长气。

  两个人都同时叹出气来,两人就不由自主的对望一眼,然后,友谊又在两人的眼底升起。然后,一层淡淡的微笑就都在两人唇边漾开。然后,致秀就一把握住了初蕾的手臂,热烈的叫了起来:“初蕾,我从没得罪过你,我们和好吧!你别再躲着我,也别冷冰冰的,我们和好吧!自从你退出我们这个圆圈,我就变得好寂寞了。”“你有了小方,还会寂莫?”初蕾调侃的问。

  “你知道小方有多忙?马上就升正式医师,他每天都在医院里弄到三更半夜,每次来见我的时候,还是浑身的酒精药棉味!”初蕾凝视着她,心里在想着母亲,母亲和她的牙牌。

  “致秀,我给你一句忠告,当医生的太太会很苦。我爸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他爱我妈,忠于我妈,但是,病人仍然占去他最大部份的时间!”

  致秀愕然的望着初蕾,原来她还不知道!不知道夏寒山在水源路有个情妇?不知道那情妇已经大腹便便?是的,她当然不知道,致中和雨婷的交往,她也无从知道!她怎会晓得杜慕裳的存在!夏寒山一定瞒得密不透风,丈夫有外遇,太太和儿女永远最后知道。致秀咽了一口口水,把眼光调向身边的杜鹃,心里模糊的想着致中对她说过的话:

  “你知道雨婷的妈妈是谁?她就是夏伯伯的情妇!”

  “你怎么知道!少胡说!”她叱骂着致中。

  “不信?不信你去问小方!不止是夏伯伯的好情妇,她还要给他生儿育女呢!”小方证实了这件事。

  她现在听着初蕾谈她爸爸,用崇拜的语气谈她爸爸,她忽然感到,初蕾生活在一个完全虚伪的世界里,而自己还懵然无知,于是,她就轻吁了口气。

  “怎么?担心了?”初蕾问,以为致秀是因她的警告而叹息。她伸手拍拍致秀的肩。“不过,别烦恼,忙也有忙的好处,可以免得他走私啊!”致秀紧蹙一下眉头,顺手摘下一枝杜鹃叶子,她掩饰的把杜鹃送到唇边去轻嗅着,忽然大发现似的说:

  “嗨,有花苞了!”“是该有花苞了呀!”初蕾说,“你不记得,每年都是放寒假的时候,杜鹃就开了。台湾的杜鹃花,开得特别早!”

  “哦。”致秀望着初蕾,若有所思。她的心神在飘荡着,今天捉初蕾,原有一项特别用意,上次是石榴花初开,这次是杜鹃花初开……到底面前这朵“初蕾”啊,会“花落谁家”呢?

  “你今天是怎么了?”初蕾推了她一把。“你眼巴巴的拖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谈杜鹃花吗?你为什么东张西望,魂不守舍的?喂,”她微笑的说:“你没和小方吵架吧?如果小方欺侮你,你告诉我,我叫我爸爸整他!”

  “没有,没有。”致秀慌忙说:“我和小方很好。我找你,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什么事?”“我妈很想你,我爸也记挂你,还有——我大哥要我问候你!”初蕾的脸孔一下子就变白了。

  “你没有提你二哥,”她冷冰冰的接口:“我们不必逃避去谈他,我猜,他一定过得很快活,很充实,而且,有了——

  新的女朋友了吧?”致秀的脸涨红了,她深深的盯着初蕾。

  “你还——爱他?”她悄悄的问。

  “我爱他?”初蕾的眼睛里冒着火。“我恨他,恨死了他,恨透了他!我想,我从没有爱过他!”

  致秀侧着头打量她,似乎想看透她。

  “初蕾,”她柔声说,伸手亲切的握住了初蕾的手。“我们不要谈二哥,好不好?你知道他就是这种个性,谁碰到他谁倒楣,他没有责任感,没有耐性,没有温柔体贴……他就是大哥说的,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她深思的住了口,忽然问:“你知不知道,大哥和二哥打过两次架,大哥都打输了。”

  “两次?”初蕾有点发呆。

  “第一次,大哥的下巴打破了,第二次,嘴唇打裂了。他就是这样,从小没跟人打过架,不像二哥,是打架的好手。唉!”她叹口气:“大哥走了之后,我一定会非常非常想他。”

  “走了之后?”初蕾猛吃了一惊:“你大哥要走到什么地方去?”“你不知道吗?”致秀惊讶的。“大哥没告诉过你?”

  “我有——很久没见到你大哥了。”初蕾含糊的说,掩饰不住眼底的关切。“他要到那儿去?又要上山吗?他不是已经写好了论文,马上就要升等了吗?”

  “不是上山,”致秀满脸怅然之色。“他要走得很远很远,而且,三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回来……他要出国了!到美国去!”

  “出国?”初蕾像挨了一棍,脑子里轰然一响,心情就完全紊乱了。“他出国做什么?他是学中国文学的,国外没有他进修的机会,他去做什么?”

  “去一家美国大学教中文。”致秀说:“那大学两年前就来台湾找人,大哥的教授推荐了他,可是,他不肯去,宁愿在国内当助教、讲师,慢慢往上爬。他说与其出去教外国人,不如在国内教中国人。但,今年,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应聘去当助教了。”“可是……可是……”初蕾呆站在那儿,手扶着一棵不知名的小树,整个心思都乱得一塌糊涂。“可是,他的个性并不适合出国啊!”她喃喃的说,自己并不太明白在说些什么。“他太诗意,太谦和,太热情,太文雅……他是个典型的中国人,他……他……他到国外会吃苦,他会很寂莫,他……他……他是属于中国的,属于半古典的中国,他……他的才气呢?他那样才气纵横,出了国,他再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哦,”她大梦初醒似的望着致秀,急切而热烈的说:“你要劝他!致秀,你要劝他三思而后行!”

  致秀眼中忽然有了雾气。她唇边浮起一丝含蓄的、深沉的微笑。然后,她轻轻挣脱了初蕾的掌握,低低的说:

  “你自己跟他说,好不好?”

  说完,她的身子就往后直退开去。在初蕾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致文已经从那棵大红豆树后面转了出来,站在初蕾面前了。初蕾大惊失色,原来他一直躲在这儿!她猛悟到自己对他的评论都给他听到了,她反身就想跑,致文往前一跨,立即拦在她前面,他诚挚的叹了口气,急急的说:

  “并不是安心要偷听你们谈话,致秀说你今天考完,要我来这儿跟你辞个行,总算大家在一起玩了这么多年。我来的时候,正好你们在谈我,我就……”

  “辞行?”初蕾惊呼着,再也听不见其他的话,也没注意到致秀已经悄悄的溜了。她的眼睛睁得好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难道,你的行期已经定了?”

  “是的。二月初就要走,美国那方面,希望我能赶上春季班。”“哦!”她呼出一口气来,默默的低下头去,望着脚下的落叶。突然间,就觉得落寞极了,萧索极了,苍凉极了。她不自觉的喃喃自语:“怪不得前人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样……忽然的,大家说散就散了!”

  他直挺挺的站在她面前,距离她不到一尺,他低头注视着她,眼底,那种令她心跳的光芒又在闪烁。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忽然低沉而沙哑的说了两个字:

  “留我!”“什么?”她不懂的问,心脏怦怦跳动。

  “留我!”他再重复了一次,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炽烈了。“只要你说一句,要我留下来,我就不走!”

  她瞪着他,微张着嘴,一语不发。半晌,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然后,她轻轻用舌尖润了润嘴唇: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哑声问。

  他迎视着她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走,为你走。留,为你留。”

  她立即闭上了眼睛。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她满眼眶全是泪水,她努力不让那泪珠掉下来,努力透过泪雾去看他,努力想维持一个冷静的笑容……,但是,她全失败了,泪珠滚了下来,她看不清他,她也笑不出来。一阵寒风掠过,红豆树上洒下一大堆细碎的黄叶,落了她一头一身。她微微缩了缩脖子,似乎不胜寒瑟。她低语说:

  “带我走,我不想在校园里哭。”

  他没有忽略她的寒瑟,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一句话也没说,他就拥着她走出了学校。

  半小时以后,他们已经置身在一个温暖的咖啡馆里。雨果!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这儿听她诉说鲸鱼和沙漠的故事。现在,她缩在墙角,握着他递给她的热咖啡。她凝视着他,她的神情,比那个晚上更茫然失措。

  “你知道,”她费力的,挣扎的说:“你没有义务为致中来还债!”她啜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桌上。

  他拚命的摇头。“我不懂你为什么这样想?”他说。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闪亮,他伸过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谢谢你刚刚在校园里说的那几句话,没有那几句话,我也不敢对你说,我以为,你心里从没有想到过我!”她的脸绯红。“怎么会没有想到过你?”她逃避的说:“我早就说过,你是个好哥哥!”好哥哥?又是“哥哥”?仅仅是“哥哥”?他抽了一口冷气。“不是哥哥!”他忽然爆发了,忍无可忍了,他坚定的,有力的,冲口而出的说:“哥哥不能爱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所以,决不是哥哥!以后,再也别说我是你的哥哥!”她愕然抬头,定定的看着他。天哪!她的心为什么狂跳?天哪!她的头为什么昏沉?天哪!她的眼前为什么充满闪亮的光点?天哪!她的耳边为什么响起如梦的音乐?……她有好一段时间都不能呼吸,然后,她就大大的喘了口气,喃喃的说:“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马上要出国了,离愁使你昏头昏脑……”“胡说!”他轻叱着,眼睛更深幽了,更明亮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一件我早就该做的事……我在……请求你嫁给我!”

  “啊!”她低呼着,慌乱而震惊,她把脸埋进了手心里。但,他不许她逃避,他用手托住她的下巴,硬把她的脸抬了起来,他紧盯着她,追问着:“怎样?答覆我!如果我有希望,我会留在台湾,等你毕业。如果我没有希望,我马上就走!”

  她不能呼吸,不能移动,不能说话……然后,她的脑子里,那思想的齿轮,就像风车似的旋转起来。他在向她求婚,他在向她求婚,他在向她求婚!可是,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行,有什么可怕的阴影横亘在她面前,她颤栗了,深深的颤栗了。“我说过,我不姓你家的姓!”她挣扎着说。

  “那是你对致中说的话!”他说,眉毛蓦然紧蹙,他也在害怕了,他也看到那阴影了。他托住她下巴的手指变得冰冷。“请你不要把致中和我混为一谈!如果你心里念念不忘的,依然是致中,我决不勉强你!在你答覆以前,请你想清楚……”他收回手来,燃起一支烟,他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却变得相当僵硬,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我并不想当致中的代替品!”致中的代替品!这句话像利刃般刺痛了她,致中的代替品!她心中猛然冒起一股怒火。致中是什么东西?致中抛弃了她,而她还非要去选一个和致中有关的人物?现在,连他自己都说“不想当致中的代替品”,可见,他无法摆脱致中的影子!那么,致中呢?致中心里的她又是怎样;“我把她甩了!她只好嫁给我哥哥!”嫁给他?嫁给致文?然后和致中生活在同一个屋顶底下,世界上还能有比这个更荒唐的事吗?还能有比这个更尴尬的事吗?她的背脊挺直了,她几乎已经看到致中那嘲弄的眼神,听到他那戏谑的声音:

  “他妈的!除了咱们姓梁的,就没人要她!还嘴硬个什么劲儿?不姓我们家的姓,她能姓谁家的姓?”

  她深抽一口冷气,觉得整个人都沉进了一个又深又冷的冰窖,冷得她所有的意志都冻僵了。

  他在猛抽着烟,等待使他浑身紧张,使他神魂不定。通过那层烟雾,他也在仔细的、深刻的注视着她。他没有忽略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那越变越白的面颊,越变越冷的眼神,越变越僵硬的嘴角……这神态绞痛了他的心脏,抽痛了他的神经。她没有忘记他!甚至于,不能容许提到他呵!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她倏的抬起头来,正视着他:“你走吧!去美国吧!我不能嫁你!”

  果然!他晕眩的用手支住额,一口接一口的抽着烟,喉头紧缩而痛楚。半晌,他熄灭了烟蒂,抬起眼睛来,他望着她那冷冰冰的面庞:“你不再多考虑几分钟?”他沙哑的问,强力的压制着自己那绝望的心情,他的声音仍然在期待中发抖:“我可以等,你不必这样快就答覆我,或者明天,或者后天……等你想一想,我们再谈!”“不用了!”她很快的说:“我已经想过了,我可以嫁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就是不能嫁你!”

  “为什么?”“因为——”她咬牙闭了闭眼睛。“因为——因为你是致中的哥哥!”他崩溃的靠进了沙发里,好一会儿默默无言。然后,他又掏出一支烟,燃着了打火机,他的手不听命令的颤抖着,好半天才把那支烟点着。收起了打火机,他努力的振作着自己,努力想维持自己声音的平静:

  “我懂了。事实上,我早就懂了!你心里只有致中!我又做了一件很驴的事,对不对?我一生总是把事情安排得乱七八糟!说真的,我本来只想跟你辞行,只想跟你说一声再见。可是,在那红豆树后,我听到你和致秀的谈话,我以为……我以为……”他蓦然住了口,把烟蒂又扔进烟灰缸里,他低低的对自己诅咒:“说这些鬼话还有什么用!我是个不自量力的傻瓜!”他又抬起头来了,阴郁的看着她。“很好,你拒绝了我!你说得简单而干脆!你可以嫁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只是除了我!因为我是梁致中的哥哥!我既无法把我身体中属于梁家的血液换掉,我更不能把自己变成梁致中!”他的眼睛红了,脖子直了,声音粗了:“如果我是梁致中,你就不会考虑了,对吗?如果我是梁致中,你就求之不得了,是吗?……”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听着他那语无伦次的、愤然的责难,她的心越来越痛,头脑越来越昏了。他在说些什么鬼话?他以为她拒绝他,是因为还爱着致中吗?他以为她是个害单思病的疯子吗?他以为她巴结着,求着要嫁给致中吗?她忽然从沙发里一唬的站起来,往门外就走。

  “够了!”她哑声低吼。“我要走了!”

  他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他的声音低幽而固执,苍凉而沉痛:

  “嫁给我!”“什么?”她惊问,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又是这句话?她站住了,在他那固执的语气下,心动而神驰了。

  “嫁给我,”他闷声说,“我愿意冒险!”

  “冒什么险?”“冒——致中的险!即使我是个代替品,我也认了!行了吗?”她怔了两秒钟,然后,屈辱的感觉就像浪潮一般对她卷来,悲痛、愤怒,和被误解后的委屈把她给整个吞噬了。扬起手来,她几乎想给他一耳光。但是,她硬生生的压制住了自己。只是用力一扯,挣脱了他的掌握,她一甩头,有两滴泪珠洒在他手背上,她低语了一句:

  “我希望你死掉!”

  说完,她就踉跄着冲出了雨果,头也不回的冲到大街上去了。他仍然坐在那儿,用手指下意识的抚摸着手背上的泪珠,然后,他就颓然的把头整个埋进了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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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30
14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眼睁睁的等着黑夜过去,眼睁睁的熬过一分一秒,眼睁睁的看着黎明染白了窗子……失眠的滋味折磨着初蕾每一根神经,飞驰的思想在过去和未来中兜着圈子,似乎已经飞越了几千几万光年。怎样才能停止“思想”呢?怎样才能“关闭”感情呢?怎样才能“麻醉”意识呢?她闪动睫毛,眼睛已因为长久的无眠而胀痛,但是,却怎样都无法让它闭起来。

  她下意识的瞪视着书桌,在逐渐透入窗隙的、微弱的曙光里,看到有个熟悉的、朦胧的黑影正耸立在那书桌上。那是什么?她模糊的想着,模糊的去分辨着那东四的形状;圆形的头颅,飘飞的短发,微向上仰的下颚……那是座雕像,她的雕像!致文用海滩上的树根雕塑的。那树根曾经绊了她一跤!她突然在某种震动下清醒了,突然在某种觉悟的意识下惊醒了。于是,脑海里就清清楚楚的响起了一句话,一句被埋葬在记忆底层的话:“你有没有把‘哥哥’和‘朋友’的定义弄错?”

  有没有弄错?有没有弄错?有没有弄错?她开始问着自己,一叠连声的问着自己。这问题本身还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问话的人,到底要表示什么?然后,另一句话又在她耳边敲响,像黎明的钟声一样敲响:

  “我要把那个失去的你找回来!我要你知道,那欢笑狂放的你,是多么迷人,多么可爱!”

  这句话刚刚消失,另一句又响了:

  “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让你掉一滴眼泪!”

  接着,是那一吻的炽烈,一吻的缠绵,一吻的细腻,一吻的疯狂的甜蜜……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来了,睁大眼睛。她瞪视着那雕像,就像瞪视着她自己,张着嘴,她对着那雕像喃喃自问:“你疯了吗?夏初蕾?你是个白痴啊!”

  是的,你是个白痴呵!他一次又一次的表示,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一次又一次的剖白……你全把它抛于脑后,而断定他给了你一个“安慰奖?“安慰慧会使他夜以继日的为你雕像吗?”“安慰奖会使他记得你的神韵风采吗?”然后,她又记起他昨天说的话:“走,为你走!留,为你留!”

  她的心狂跳,她的脑子昏沉。她用手猛拍着自己的额头,白痴呵!夏初蕾!疯子呵!夏初蕾!他自始至终在爱你啊!夏初蕾!为什么拒绝他?为什么拒绝他?因为他是梁致中的哥哥!你真爱梁致中吗?真爱吗?她脑子里忽然涌起一个记忆,很久以前的第一次,在那青草湖边,她曾为致中献上了她的初吻,她至今记得自己那时的情绪;有心跳,没有晕眩,没有轻飘飘,也没有火辣辣,没有一切小说中描写的如痴如狂……她好冷静,冷静的在学习如何接吻,冷静的在猜测他吻过多少女孩子。吻完,她问的话也毫不诗意:

  “你很老练啊,你第一次接吻是几岁?”

  “十八岁!”可恶!这是当时自己的感觉!因此,当他反问自己时,她那么洋洋得意的答了一句谎话:

  “十四岁!”她还记得他听到这三个字后的反应,他装得满不在乎,可是,她知道自己报复过了。

  这是爱情吗?这是一场孩子的游戏呵!始终,她和致中的交往就像一场孩子的游戏!她真爱过致中吗?为什么致文的吻会使她陷入疯狂的燃烧,致中却使她在那儿冷静的分析?她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脑海里,各种回忆纷至沓来;自己有没有弄错?有没有弄错?有没有弄错?

  “不是哥哥!”致文的声音,在坚定的响着:“哥哥不能爱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所以,决不是哥哥!以后,再也别说我是你哥哥!”

  是的,不是哥哥!不是哥哥!不是哥哥!她脑子里在疯狂的叫喊着。随着这叫喊的音浪,是致文的脸,致文那令人心跳的眼光,致文那低沉热烈的声音:

  “留我!”怎么不留他?怎么不留他?怎么不留他?怎么拒绝他?白痴呵!你使他认为你心里只有致中!你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他,用致中来伤害他!白痴呵!你心里真的只有致中吗?你不过恨致中伤了你的自尊而已!是的,致中伤了你的自尊,而你,又如何去伤害致文的自尊呢?“我可以嫁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就是不能嫁你!因为你是致中的哥哥!”白痴!白痴!白痴……她对自己叫了几百句白痴。你知道致中是个沙漠,你却让那海洋空在那儿,完全漠视那海浪的呼唤!白痴!你是一条鲸鱼,一条白痴鲸鱼!白痴鲸鱼就该干渴而死!不,为什么要干渴而死?为什么要放弃那手边的幸福?为什么不投进那海洋的怀抱?她默想了几分钟,立即扑向身边的电话机。她心里有几千几万个声音,突然如同排山倒海般对她狂呼:打电话给他!打电话给他!自尊?去他的自尊!梁致文就是她的自尊,梁致文就是她的一切!自尊!再也不要去顾自尊!她把电话线路拨到自己屋里,感谢电话局,有这种避免分机偷听的装置,她不想吵醒熟睡的父母。

  压制住狂跳的心,压制住那奔放着的热情,她拨了梁家的号码。电话铃在响,一响,二响,三响……每一响都是对她的折磨,快啊,致文,接电话啊!

  “喂!”终于,对方有了声音,含糊不清的,带着睡意的、男性的声音:“那一位?”“喂!”她忽然有了怯意,这是谁?致文?还是致中?如只是致中,她要怎么说?

  “喂!”对方似乎倏然清醒了。“是雨婷吗?你真早啊!你不用说话,我告诉你,十分钟以内,我来你家报到,怎样?”

  她的心“咚”的一跳,是致中!那罪该万死的致中!她的直接反应,是想挂断电话。但是,立刻,她的脑筋清醒了。为什么要挂断它?为什么怕听致中的声音?如果现在她都不敢面对致中,以后呢?于是,她冷冷的开了口:

  “我不是雨婷,”天知道,雨婷是个什么鬼?“我请致文听电话!”“致文?”对方楞了楞。“你是——”他在狐疑。

  “请让致文来听电话好吗?”她正经的说。

  于是,她听到致中在扬着声音喊:

  “致文!电话!”她的心重新跳了起来,她的脸发烧,她整个胸口都热烘烘的了。然后,她终于听到了致文的声音:

  “那一位?”“致文,”她的声音发颤了。“我是初蕾。”

  “哦!”他轻吁了一声,声音疲倦而落寞:“有事吗?我先为——昨天的事道歉……”

  “不要!”她急促的说:“我打电话给你,为了要说三个字,你别打断我的勇气。致文,留下来!”

  对方突然沉默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了。她大急,他生气了吗?他不懂她的意思吗?他没有听清楚吗?她急急的喊:“致文,致文,你在吗?你在听吗?”

  “我在听。”他的声音窒息而短促。“你是什么意思?不要开我玩笑,我昨夜一夜没有睡,现在脑筋还有一些糊涂,我好像听到你在说……”“留下来!”她接口,有股热浪直冲向眼眶里。他也没睡,他也一夜没睡!“你不可以去美国,你不可以离开,我想了一整夜,你非留下来不可;为我!”

  他再一次窒息。“喂,致文?”她喊。“你肯当面对我说这句话吗?”他终于问,声音里带着狂喜的震颤。“因为我不太肯相信电话,说不定是窜线,说不定是接线生弄错了对象,说不定……”

  “喂,”她几乎要哭了,原来喜悦也能让人流泪呵。“你马上来,让我当面对你说,我有许许多多话要对你说,说都说不完的话,你马上来!”“好!”他说,却并没有挂断电话:“可是……可是……可是……”他结巴着。“可是什么?”她问。“可是,你真在电话的那一端吗?”他忽然提高声音问:“我有些……有些不舍得挂断,我怕……我去了,会发现只是一个荒谬的梦而已。”“傻瓜!”她叫:“限你半小时以内赶来!别按门铃,不要吵醒爸爸妈妈!我会站在大门口等你!”

  挂断了电话,她把脸埋在膝上,有几秒钟,她动也不动,只是让那喜悦的浪潮,像血液循环似的,在她体内周游一圈。然后,她就直跳起来,要赶快梳洗,要打扮漂亮,要穿件最好看最出色的衣服。她下了床,冲进洗手间,飞快的梳洗,镜子里,她眼眶微陷,而且,有淡淡的黑圈。该死!都是失眠的关系!但是,她那嫣红如酒的面颊,和那闪亮发光的眼睛弥补了这项缺陷。梳洗完毕,她又冲到衣柜前面,疯狂的把每件衣服都丢到床上。红的太艳,绿的太沉,黑的太素,白的太寡,灰的太老气,花的太火气,粉的太土气……最后,总算穿了件红色上衣,白呢长裤,外加一件白色绣小花的短披风。揽镜自视,也够娇艳,也够素雅,也够青春,也够帅气!

  一切满意,她打开了房门,蹑手蹑足的走出去。太早了,可别吵醒爸爸妈妈,经过父母房门口时,她几乎是着踮脚尖的。但是,才走到那门口,门内就传来一声母亲的悲呼,这声音那么陌生,那么奇怪,那么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使她立即站住了。“为什么?”母亲在说:”我已经忍了,我什么话都没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水源路四百零三号四楼!你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不问你,我什么都忍了,为什么你还要离婚?”离婚?初蕾脑子里轰然一响,完全惊呆了。父亲要和母亲离婚?可能吗?水源路四百零三号四楼,这是什么意思?她呆站在那房门口,动也不能动了。

  “请你原谅我,念苹。”父亲的声音充满了苦恼,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你也知道,我们两人之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清楚一点!”母亲提高了声音。

  “你一直像一个神,一个冰冷的神像,漂亮,高贵,而不可侵犯。但是,杜慕裳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尤其,她是个完整的女人!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觉得自己也是个完整的男人!念苹,我们别讨论因果关系吧,我只能坦白说,我爱她!”“你爱那个姓杜的女人?为了她,你宁可和我离婚?我们结婚二十二年了,你要离婚,你甚至不考虑初蕾?”

  离婚?姓杜的女人?水源路?初蕾模糊的想着,顿时觉得像有无数炸弹在爆炸,炸碎了她的世界,炸碎了她的幸福!父亲变了心!她所崇拜的父亲!她心目里最完美的男人!他变了心!他有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姓杜的女人!姓杜?杜?杜太太?不是杜太太?是她自己姓杜,她有个快死的女儿……她心里紊乱极了,紊乱、震惊而疼痛。某种悲愤的情绪,把她彻头彻尾的包围住了,那姓杜的女人,她居然敢打电话到家里来!召唤她的父亲,诱惑她的父亲!那个可恶的、姓杜的女人!她接过她的电话!

  “初蕾大了,她该接受真实!”父亲的声音多冷漠!

  “什么是真实?”母亲悲愤的喊:“你要我告诉她,你有个情妇?你要我告诉她,你为了那个寡妇要和我离婚?你要我告诉她,你爱上了她,因为她不高贵,不神圣,所以,是个完整的女人?换言之,因为她淫……”

  “念苹!”父亲怒吼:“请注意你的风度!”

  “风度?”母亲带泪的声音沉痛极了。“风度!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维持我的风度,维持我的仪表,维持我的容貌,直到我把你维持到别人怀里去……”

  “或者,你维持得太过份了!”

  “这么说来,还都是我的错?”母亲吼叫了起来。“你从没告诉我,你需要一个淫荡的女人做太太……”

  “念苹!”父亲暴怒的大叫:“你一定要用淫荡这两个字吗?你一定要歪曲事实吗?你不知道什么叫女性的温柔吗?慕裳没有你美丽,没有你有才气,没有你高贵!但是,她充满了女性的温柔……你知不知道,男人需要这份温柔,不止我需要,每个男人都需要!在很多时候,男人像个任性的孩子,要人去迁就,去崇拜,去依赖……我决不是责备你,我也不是在推卸责任,我只是告诉你事实!慕裳之所以能抓住我,雨婷之所以能从初蕾手里抢走梁致中,都是同一个原因!”

  雨婷?雨婷从初蕾手里抢走梁致中?雨婷?多熟悉的两个字!初蕾紧靠在墙上,觉得自己整个胃部都在翻腾,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搅扭。是了!雨婷!这就是刚刚致中提到的名字!原来她失去致中,是因为有个雨婷!原来有人从她手里抢走了致中!“你是什么意思?”母亲的注意转移了方向:“雨婷是谁?和初蕾有什么关系?”“雨婷就是杜慕裳的女儿!”父亲喊着:“让我告诉你,雨婷是个病兮兮的女孩,又瘦又小,一股发育不全的样子,才只有十八岁。她既没有初蕾漂亮,也没有初蕾活泼,而且,她还是个精神病患者,在心理上,有过份依赖的倾向。但是,她轻轻松松的就打败了初蕾,抢走了致中!她怎么做到的?因为她柔顺,因为她充满了女性的温柔……”

  “啊!”母亲悲呼着:“你多残忍!是你带致中去见雨婷的吗?是吗?”“间接说起来,是的,致中是因为我而认识雨婷……”

  “夏寒山!”母亲厉声叫:“你还是不是人?你自己变心也罢了,你何苦毁掉初蕾的幸福?那母女两个是人还是妖怪,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家作对?母亲引诱了你,女儿引诱致中,她们是魔鬼投胎的吗?……”“念苹!”“你要我住口吗?我不会住口!你要爱她,你去爱她!我不离婚,决不离婚,死也不离婚……”

  “念苹!”父亲的声音一变而为哀恳、忧伤、卑屈,而低声下气:“求你!求你!我承认都是我的错,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也不敢求你原谅,只是,我一定要和她结婚……”

  “为什么?”母亲的声音又软了,那语气是哽塞的。“她要求结婚吗?”“她没有要求!她对我一向只有付与而没有要求!是我要和她结婚!”“为什么?”母亲啜泣了。“我并不管你,你可以和她来往,我不是一直在装傻吗?你为什么非和她结婚不可?你让我维持一个表面的幸福,都不行吗?你让初蕾对你维持尊敬……”“因为——”父亲打断了母亲:“她怀了我的孩子!”

  “啊!”母亲惨厉的悲啼。

  初蕾再也听不下去了,再也控制不住了。母亲这声惨叫撕碎了她最后的意志,她觉得自己快发疯了,快发狂了,快崩溃了!在这一瞬间,她才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怎样虚伪的世界里!怎样恐怖的噩梦里!她一伸手,扭开了父母的房门,直冲进门,她对着床上的父亲,狂叫了出来:

  “爸爸!你好,你好!你真好!你太好了!你真值得崇拜,值得倚赖,值得顺从!你真是女人心目里的偶像!你不要胁迫妈妈,你不要欺侮妈妈!当你流连在别的女人怀里,妈妈只能坐在桌前玩牙牌灵数!你——”她咬牙切齿,愤然的一甩头,转身就往外跑,一面跑,一面发疯般的狂喊:“我要去找她们!我要看看她们是怎样充满女性的温柔!我要看看我们母女是败在什么人的手下!”

  “初蕾!”寒山大喊,从床上跳下地来。“回来!初蕾!你听我解释!”初蕾早已像旋风般卷下了楼梯,冲出客厅,穿过花园,她把大门打开,一头就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正像支电杆木一般挺立在门口。“初蕾!”致文伸手抓住了她,立即,他变色了。“怎么了?初蕾?你有没有打电话叫我来?”他困惑的问:“你为什么脸色白得像纸?你怎么浑身发抖?你……你……你怎么了?初蕾?”初蕾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她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

  “你也帮忙在隐瞒我吗?”她昏乱的问:“你也知道雨婷是谁吗?”“雨婷?”致文的困惑更深了。“你是说——小方医生的雨婷?致中的雨婷?杜家的雨婷?”

  “哦!”初蕾大喊:“原来你也知道!原来雨婷还是小方医生的?”她更昏乱了。“你为什么来找我?”她迷糊的问:“你为什么不也去找雨婷?难道你不知道,雨婷才有女性的温柔,而我一无所有吗?”“初蕾!”致文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么?你打电话叫我来,是为了谈雨婷吗?”

  她用发热的手握紧了他,用另一只手挥手叫住一辆计程车。“你陪我去找她们!”她口齿不清的说:“你陪我去见识见识什么叫女性的温柔!”车门开了,她把他拉上了车子。他是完全弄糊涂了,清晨接电话时的欣喜,化作了一片惊愕与茫然。他诧异的、担心的、迷惘的说:“你到底要到那儿去?”

  “水源路四百零三号四楼!”她答得像背书般流利。

  车子绝尘而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30
15



  当初蕾飞驰在水源路的河堤上时,雨婷正和致中在客厅里吃早餐,慕裳则穿着件晨褛,跑出跑进的给他们送牛奶,送烤面包,送果酱,送牛油……雨婷细心的把每块烤面包都切得小小的,再涂上牛油,再抹上果酱,再加上一片火腿,致中不爱吃火腿,她就细声细气的在他耳边哄着他:

  “好人,你一定要吃,每天上班那么忙,要注意营养呵!好人,就算为我吃好哩!”

  于是,致中再不爱吃,也就乖乖的吃下去了,一面吃,一面叽哩咕噜着:“我妈今天跟我提抗议了!”

  “什么抗议?”“她说难得有个星期天,我一清早就往外跑,她给我做了合子,我也不吃,到底人家给我吃了什么山珍海味,弄得我对家里的菜都不感兴趣了。如果她老人家知道我在这儿被迫吃洋火腿,她不把牙齿笑掉才怪!”

  雨婷笑着仆在他肩上。

  “什么叫合子?”她问。

  “你连合子都不懂吗?”致中大惊小怪的:“你真是个土包子!道地的土包子!”她腻在他身上推了推他。

  “好哩!土包子就土包子,人家是南方人,不懂你们北方人吃的东西嘛,你教我,我以后也好学着去做!”

  “合子吗?”致中边吃边比划:“就是两边两片饼,当中有馅,把两片饼一合,把馅夹在中间,就叫合子。”

  “哦!”雨婷说:“这个容易,我也会做!”她拿起两片面包,中间放上牛油、乳酪、蛋皮、火腿,把两片面包一合,递到致中的嘴边去。“你瞧,我也为你做了个合子,快吃吧!”

  “你这是什么合子!”致中叫:“你这是三明治!”

  “不是,不是!”雨婷笑着摇头:“你妈做的是中国合子,我做的是外国合子!”她娇滴滴的俯过头去:“好人,你要给我面子,人家做了半天,你就吃了吧!”

  致中就着她的手,对那三明治咬了一口:

  “你这样喂我,会把我喂成大胖子!来,你也吃一点!你要长胖些才好看!”雨婷顺从的咬了一口,又递给他咬一口,他们就这样一人一口的吃着。她整个人,已经从他肩上腻到他怀里来了。他坐在沙发上,她就仰躺在沙发上,头枕着他的膝,不住把三明治往他嘴中送。门铃蓦然间急促的响起来,雨婷没动,仍然在喂致中吃东西,嘴里悄声说:“是送牛奶的,妈会去拿!”

  慕裳打开了门,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穿着白色短披风的女孩子已经像旋风般卷进了房门。在她后面,跟着的是曾经见过一两次的梁致文。慕裳有些发楞,完全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那女孩已经把她往前面一推,其势汹汹的站在房间正中了。致中定睛看去,不自禁的吓了好大一跳,他推开雨婷,站起身来,愕然的说:“初蕾!大哥,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初蕾挺立在那儿,一身的白,如玉树临风。她的脸色和她的披风几乎是同一种颜色,她的目光灼灼,如同两盏在暗夜里发出强光的探照灯,对致中狠狠的看了一眼,然后,她的目光立刻调向他身边的雨婷。这时,雨婷已经被初蕾进门的架势所吓住了,她不由自主的靠紧了致中,用双手抱住致中的胳膊,身子半隐在他身后,那小小的脑袋,如同受惊的小鸟,要寻求庇护似的,半藏在他的肩后,只露出一些儿眼角眉梢,对初蕾怯怯的窥视着。

  初蕾盯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从她的头发,一直看到她那穿着蓝拖鞋的脚,雨婷今天是一身的蓝色,浅蓝的套头毛衣,宝蓝色的裙子,蓝色的拖鞋,脖子上,还随意的、装饰性的围着一条蓝格子围巾。她面容白皙而姣好,眼睛清亮而温柔……她那受惊吓的模样,确实是楚楚动人的。初蕾心中的怒火,像火山爆发般冲了出来,她恶狠狠的盯着雨婷,厉声说:“好,好,好,你就是雨婷!你就是那个充满了女性温柔的雨婷!我总算见识到你了……”

  致中一看,情况不妙,初蕾的样子完全是来找麻烦的,立即认为自己才是初蕾的目标。他本能的就往前迈了一步,挡在雨婷的面前,他微带怒声的说:

  “初蕾,你要干什么,如果你要找我麻烦,我们最好别闹到别人家里来!我可以和你出去谈……”

  “我为什么要和你出去谈?”初蕾挑高了眉毛,往前迈了一步,大声的叫着:“你给我滚开!我今天不是来找你!我来找雨婷。雨婷!你躲在后面装什么委屈样?你出来,让我看看你!看看你浑身有多少女性细胞……”

  慕裳从惊愕中突然醒悟过来,初蕾!这就是夏寒山的女儿呀!这也就是致中以前的女友呵!初蕾,她是带着风暴来的,她是带着火药来的……这情况糟透了!她悄眼看那已经被吓傻了的雨婷,心里顿时乱成了一团。雨婷是禁不起打击的,她旧病初愈,不要新病复生。母性的本能使她飞快的走向前去,伸手试着去拉初蕾:

  “初蕾,你不要激动,让我们好好的谈谈……”

  初蕾一下子就拨开了她的手,往后倒退了一步,她的注意力从雨婷身上移到慕裳身上了。她又从上到下的打量慕裳,她云发蓬松,晨妆未整,穿着件紫色的晨褛,已掩饰不住那隆起的腹部。她不再年轻,虽然眉清目朗,脸上仍有岁月的痕迹。可是,她那眉目之间,却另有一股说不出的风韵,或者,这就是母亲所没有的吧!母亲华贵高雅,决不是这种风韵犹存的、卖弄娇媚的女人!她挺直了背脊,直视着慕裳,吼叫着说:“别碰我!你是什么人?也能叫我的名字!”

  “我……我姓杜,”慕裳慌乱的说:“我,我……我是雨婷的母亲……”“你是雨婷的母亲!”初蕾双手握紧了拳,激动的大嚷大叫:“你为什么不说,你是我爸爸的情妇?你为什么不说,你是勾引有妇之夫的风流寡妇!你为什么不说,你用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来胁迫我父亲娶你……”

  “啊!”慕裳惊呼着,踉跄后退,脸色立即大变,扶着沙发,她的身子摇摇欲坠。“不不不!”她悲切的低语:“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初蕾!”致中暴怒的叫了起来:“你是泼妇吗?你是疯子吗?你怎么这样胡言乱语?没有风度!”

  “我是泼妇!我是疯子!”初蕾气得浑身发抖,眼睛胀得血红。“我胡言乱语,我没有风度!这世界就是这样荒谬,别人可以做最下流的事,却不允许说破!梁致中,你有风度,你朝三暮四,见异思迁!雨婷!你尽管抓牢他,我打赌你维持不到三天,三天后,他会移情别恋……”

  “初蕾!”致中阻止的大喊:“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你别因为我把你甩了,你就到这里来发疯……”

  “梁致中!”初蕾大怒,气得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愤然大吼:“你把我甩了!是吗?你把我甩了……”她越说越气,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浑身簌簌发抖。“你……你……你这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你……”一直在旁边傻傻旁观的致文,这时已忍无可忍,他冲上前去,握住初蕾的手臂,急急的说:

  “咱们走吧!初蕾,你何苦要到这儿来找气受!你就少说两句吧!难道你不明白,你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已造成的事实!走吧!咱们走吧!别理他们!”他拉住她,试着把她往门外拖。“你想想,你这样大吵大闹,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只让别人觉得你没风度!”

  初蕾挣开了致文,站在那儿,她的眼光落在致文的脸上了。她昏乱的,悲愤的,头脑不清的问:

  “你也认为我没有风度,是不是?你也认为我是个泼妇,是不是?你也后悔追求我了,是不是?你也发现我没有女性的温柔了,是不是?你后悔了?你后悔还来得及,我并没有抓住你,我也没有诱惑你,你尽管离开我!到你的美国去!到你的地狱去!离开我!离我远远的!别来麻烦我!你们姓梁的,全是一丘之貉!”“初蕾!”致文跺脚,脸发白了。“你把是非弄清楚,别这样缠夹不清吧!”“她本就是个缠夹不清的疯丫头!”致中怒冲冲的说:“大哥,你还不把她拉出去!”

  “谁敢碰我!”初蕾大吼,眼睛直了,脖子粗了,声音变了。她瞪视着致中,以及躲在致中身后的雨婷。“我是疯丫头?梁致中,你弄清楚,躲在你后面的那个小老鼠才是疯丫头!心理病态的疯丫头!你去问爸爸去!去问小方医生去!这个雨婷害的是什么病?精神病!她才是个疯子!她心理变态!她有精神分裂症……”“妈妈呀!”雨婷发出一声尖锐的狂呼,身子往后就倒,致中一反手抱住了她。同时,慕裳也扑了过去,大叫着说:

  “把她放平!给我一个枕头,赶快!冷毛巾,谁帮忙,给我去拿条冷毛巾!”“她怎样了?”致文本能的伸长脖子。“什么地方有冷毛巾?”“浴室!在后面浴室!”

  致文奔进浴室去拿冷毛巾,一时间,房子里人翻马仰。致中拿着本书,拚命对雨婷瞅着,慕裳翻开了雨婷的衣领,把头凑在她胸口去听她的心跳。致文拿了冷毛巾来了,热心的递给慕裳,大家都围在雨婷身边。雨婷平躺在地毯上,双目紧阖,脸色惨白,似乎已了无生气。

  致中抬起头来了,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他怒视着初蕾,大叫着说:“看你做的好事!看你做的好事!如果她损伤了一根毫毛,我会要你的命!”初蕾看着满屋子的人都为雨婷奔走,包括致文在内,她心如刀绞,头脑早已昏昏然,神志早已茫茫然,只觉得心里的怨气及怒气,像海啸似的在她体内喧扰翻腾,汹涌澎湃。致中的吼叫更加刺激了她,她昂起下巴,大声的、激烈的、不经思索的叫了回去:“哈!晕倒了!她真娇弱呵,动不动就会晕倒!这就是女性的温柔吧!晕倒啊!她真晕倒了吗?你们为什么不拿根针刺刺她,看看是不是真晕倒了?装病装痛装晕倒,这是十八世纪的方式……”地上动也不动的雨婷,忽然直挺挺的坐了起来,睁开眼睛她看着初蕾,然后,她悲呼了一句:

  “妈妈呀!”就又倒回去了。慕裳望着初蕾,她满眼眶都是泪水,她求饶的,祈谅的,哀恳的,悲伤的望着她。痛苦的挣扎的说出一句话来:

  “初蕾,你发发慈悲吧!”

  “发发慈悲?”初蕾怪叫:“老虎吃了人,叫啃剩的骨头发慈悲?你勾引了我的父亲,拆散了我的家庭,毁灭了我的幸福,撕碎了我的快乐……而你,居然叫我发发慈悲?天下有这种道理?世上有这种怪事……”

  “初蕾,住口!”忽然间,门口发出一声低沉的,权威性的,有力的大吼,大家都抬起头来,是夏寒山!他正拦门而立,沉痛的注视着初蕾。慕裳一见到寒山,如同来了救星,她悲喜交集,情不自禁的就站起身来,奔到他身边,满面泪痕,她呜咽着,啜泣着喊:“寒山!”喊完,她就忘形的扑向了他,寒山看她泪痕满脸,心已经痛了,他伸出手去,本能的把她揽进了怀里。初蕾转过身子,定定的望着这一幕。她呼吸急促,她的胸部在剧烈的起伏,她深抽口气,尖锐的说:

  “好啊!爸爸!你总算赶来了!赶来保护你的情妇?你以为我会吃掉她吗?好啊!真亲热啊!原来这就叫女性的温柔!我真该学习,眼泪啊,晕倒啊……爸爸,养不教,父之过!你从没有教过我,怎么样去勾引男人……”

  “初蕾!”寒山怒喊:“你在说些什么?你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你简直像个没教养的……”

  “没教养?”初蕾一步一步的走近了她父亲,她的眼睛发直,眼光凌厉。“我没教养吗?爸爸!你有没有弄错?我的毛病是出在教养太好了!你一直教我做个淑女,因此,我保不住我的男朋友!爸爸,你该教我怎样做个荡妇,免得我在结婚二十二年之后,失去我的丈夫……”

  “初蕾!住口!”寒山放开慕裳,双手捉住了初蕾的胳膊,给了她一阵没头没脑的摇撼。“住口!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我是混蛋!爸爸,你骂的?”初蕾睁大了眼睛,泪水终于涌进了她的眼眶,她定定的看着父亲,又掉头去看那站在一边的慕裳。“没关系,爸爸。这个女人会给你生一个清蛋!只希望你不要戴绿帽子,能对你献身的女人,也可能对别的男人献身……”“住口!住口!住口!”寒山疯狂的摇着初蕾,初蕾被摇得头发散了,披风歪了,牙齿和牙齿打颤了,她挣扎着,仍然不肯停口,她厉声的大叫:

  “爸爸!你是伪君子!伪君子!伪君子……”

  “啪”的一声,寒山对着初蕾的面颊,狠狠的抽去一耳光。初蕾跄踉着后退了好几步。寒山追过去,又给了她一耳光。当他再扬起手来的时候,致文大叫了一声:

  “夏伯伯!”同时,慕裳也飞快的扑了过去,死命的抱住夏寒山的手臂,哭泣着喊:“寒山!你不要发疯!怎么能因为我们的错误,而去打孩子?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是我做错了!我以为对你单纯的奉献,不会伤害别人,我不知道,即使是奉献,也会伤害别人!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寒山闭上眼睛一把抱住了慕裳,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初蕾低俯着头站在那儿,她的头发遮住了面颊,她缓缓的抬起头来,嘴角边,有一丝血迹正慢慢的流出来,她用手背擦擦嘴角,看看手背上的血迹,她再抬头看着那紧拥在一块儿的寒山和慕裳。然后,她又微侧过头去,用眼角扫向致中和雨婷。不知何时,雨婷已经醒了,或者,她从来没有晕倒过。她仍坐在原地,头倚在致中的怀里,致中紧抱着她的头,呆呆的望着他们。初蕾怔了两秒钟,室内,有种火山爆发前的沉寂。然后,初蕾用力一甩头,把头发甩向脑后,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爸爸!你打我!你可以打我!你应该打得更重一点,打掉我心目里崇拜的偶像,打掉我对你的尊敬,打掉我对你的爱心!打死我!免得我再看见你们两个!打死我!免得我要面对我的父亲和他的情妇!你们——是一对奸夫……”

  致文冲了过去,一把用手蒙住了初蕾的嘴,他紧紧的蒙住她的嘴。傻瓜!你不能少说两句吗?你一定要再挨上两耳光吗?初蕾用力的挣脱开致文,她转向致文,觉得窒息而昏乱,觉得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她不信任的望着致文,喃喃的问:“你也要对我用武力吗?你也帮着他们?”

  说完,她悲呼一声,顿觉四面楚歌,此屋竟无容身之地!她转过身子,像箭一般的射向门口,直冲出去。致文大急,他狂喊着说:“初蕾!你不要误会,我拉你,是怕你吃亏!初蕾!初蕾!你别跑,初蕾……”

  初蕾已经像旋风般卷出了大门,直冲下四层楼,她跑得那么急,几乎是连滚带跌的摔下了四层楼。致文紧追在后面,不住口的喊着:“初蕾!你等我!初蕾!你听我解释!”

  屋里,寒山忽然惊醒过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就像鞭子似的抽在他心脏上。他打了她!打了他唯一的一个女儿!从小当珍珠宝贝般宠着的女儿!他最最心爱的女儿!他打了她!他竟然打了她!他心中大痛,推开慕裳,他也转身追出了屋外。

  初蕾已跑出了公寓,泪水疯狂的迸流在她的脸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毫无目的的狂奔着,在四面车声喇叭声中,她沿着水源路的河堤往前奔。她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满心中燃烧着的,只是一股炽烈的压抑之气。她奔上河堤,又奔上那座横卧在淡水河上的水泥桥。在狂怒的、悲愤的、痛楚的情绪中,只是奔跑……奔跑……跑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初蕾!初蕾!初蕾!”

  致文狂喊着,紧追在她身后。他也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意识,唯一的目标,只是要追上她,只是要向她解释,只是要把她拥在怀里,吻去她的悲苦和惨痛。他狂追着,狂追着,狂追着……追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初蕾奔跑在桥上,觉得自己发疯般的想逃避一些东西,逃避那屋里的耻辱,逃避人生的悲剧,逃避自己的悲愤……一低头,她看到桥下是滚滚流水,她连想都没有想,就蓦然间,对那流水飞跃而下。“初蕾!”致文惨呼,直冲上去,已救之不及。他眼看她那白色的身子,在流水中翻滚,再被激流卷去。他也想都没有想,就跟着她一跃而下。桥上交通大乱,人声鼎沸。夏寒山眼看着女儿飞跃下水,又看着致文飞跃下水,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全冻结了起来。他惊呼着冲过去,抓住桥栏杆,他往下望,初蕾那披着白披风的身子已被流水冲往下游,冲得老远。而致文呢?致文——

  “致文!”他惨叫,眼看着致文被冲向河岸,而那架巨大的挖石机伸长了巨灵之掌,向下冲了下去,对着致文的身子冲下去。

  “致文!”他再度号叫。

  挖石机轧轧的响着,人声尖叫着,警笛狂鸣着,四面一片混乱。夏寒山呆立在那儿,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30
16



  初蕾的意识在半昏迷中。

  有无数的海浪在包围她,冲击她,卷涌她,淹没她,窒息她……她在挣扎,在那海浪里挣扎。不,那不是海浪,海浪不会如此滚烫,烫得像火山口里喷出来的岩浆,是的,这是岩浆,火山里喷出来的岩浆,一股又一股,一波又一波,像浪潮般在吞噬她。无数的红色的焰苗,在她眼前迸现,那滚烫的浪潮像一层熊熊大火,淹没了她,也燃烧了她,她不能呼吸,她不能喘气,她挣扎着要喊叫,岩浆就从她嘴里灌进去,烫伤了她的五脏六腑。

  在那尖锐的痛楚中,在那五脏六腑的翻搅下,在那火焰般燃烧的炙热里,她意识的底层,还有一部份的思想在活动,一部份模糊不清的思想,跟着那火焰一起扑向她。火焰里,有父亲、母亲、致中、雨婷、慕裳,和致文!那一张张的脸,重迭着,交替着,在火焰中扑向了她。于是,那蠢动着的思想,就在浪潮里冒了出来,挣扎着提醒她一些事情;爸爸要和妈妈离婚!那个姓杜的女人!雨婷和她女性的温柔!致文要到美国去,致文要到美国去?致文要到美国去?她转侧着头,拚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集中自己的意志。然后,她就在各方面纷至沓来的思潮里,抓住了一个最重要的目标。不,致文,你别走!不,致文,我有好多话好多话要告诉你!不,致文,我没有骂你!不,致文,你要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可是,致文的脸怎么那样模糊,怎么那样遥远,他在后退,他在离开她,他在涣散,他在消失……她恐惧的伸出手去,发出一声惊天动地般的狂喊:

  “致文!”这一喊,她似乎有些清醒了,她依稀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怎么会在床上?她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有只温柔的、凉凉的手抓住了她在虚空中摸索的手。同时,有只冰袋压在她的额上,带来片刻的清凉。她转侧着头,喃喃的,口齿不清的呓语着:“致文……你过来,致文,我……我……我要对你说,致文,你不要走!致文,你陪我找爸爸去!我爸爸,我爸爸……”她挣扎着,所有的意识,又像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她扯不出头绪。而那火焰又开始烧灼她,烧灼她,烧灼她,烧得她每一根神经都炙痛起来。“我爸爸呢?致文,我爸爸在那里?他……他是最好的爸爸,我……我要找他去!致文,我们找他去,找他去……”她忽然睁开眼睛,茫然回视:“爸爸!爸爸!”“初蕾,我在这儿!”她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说,那熟悉的,父亲的声音!然后,有只手在抚摸自己,自己的额,自己的面颊,为什么父亲的声音哽塞而颤栗:“初蕾,原谅我!初蕾,原谅我!”父亲的声音又远去了,飘散了,火焰继续在淹没她,继续在吞噬她。她挣扎又挣扎,却挣扎不出那熊熊的大火,那岩浆从头顶对她扑过来,她哭喊着,求救着:

  “不要烧我!不要淹我!不要!不要!哦,让那火焰熄灭吧!啊,不要烧我,不要,不要……”

  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有人在给她注射。模糊中,她似乎听到母亲在哭泣,哭泣着问:

  “她——会死吗?”“我不会——让她死。”是父亲的声音。

  死?为什么在谈论死亡?她不要死,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她不要死!她要找致文,致文不适合出国,要告诉致文,要留他下来!要告诉致文,要告诉致文,要告诉致文……她的意识逐渐消失,思想逐渐涣散,听觉逐渐模糊。沉重,什么都是沉重的,沉重的头,沉重的身子,沉重的手脚,沉重的意识……她睡了。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又浑浑噩噩的醒觉过来,听到一个好遥远好遥远的声音在说:

  “烧退了。夏太太,别哭了,她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原来,她病了。她想。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朦胧,所有的东西都是朦胧的:台灯、墙壁、母亲的脸……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像水雾里的影子,遥远,模糊,而不真实。她眨动眼帘,努力去集中视线。“妈妈!”她叫。奇怪着,自己的声音怎么那样陌生而沙哑!“妈妈!”她再叫。念苹一下子扑到床边来,用双手紧捧住她的脸。她啜泣的,激动的,惊喜交集的喊:

  “初蕾!你醒了?你总算醒了!你认得我吗?初蕾,你看看!你认得吗?”妈妈,你真傻,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她看着母亲,你为什么哭了?你为什么伤心?她举起手来,想去抚拭掉母亲的泪痕,但是,她的手多么沉重啊,她才抬起来,就又无力的垂下去了。念苹立即握紧住她的手,一迭连声的问:

  “你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拿!躺着别动!”

  她凝视着母亲,模糊的视线逐渐变为清晰。妈妈,你怎么这样瘦啊?妈妈,你老了!你的头发都白了!她忽然惊跳,怎么?自己病了好几年了吗?为什么母亲都老了?她惊惶的转头张望,这是自己的卧室,书桌依然在那儿,壁纸依然是金色的小碎花,只是,在屋角,有个陌生的白衣护士正推着个医药用的小车,上面放满了瓶瓶罐罐……怎么?自己病了?为什么病了?她蹙紧眉头,记忆的底层,有一大段空白,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妈,”她迷糊的说:“我在生病?”

  “是的!”念苹急急的说,摸她的额,又摸她的手,悲喜交集,而语不成声:“你病了一段日子,现在,都好了,你马上就会好了!”“我病了——很久了?”她神思恍惚,记忆中,自己被海水淹过,被烈火烧过,似乎已经烧炼了几千几百万年。

  “是的,”念苹坐在她身边,泪水盈眶。“差不多有两个多月了。前一个月,你住在医院里,后来,我们把你搬回家来,照顾起来方便些。这位王小姐,已经整整照顾你两个月了。”

  哦,只有两个月!并不是几千几百万年!她皱起眉头,极力思索,什么都想不起来。再深入的去凝想,她整个脑袋就像撕裂般的疼痛。“我——生了什么病?”她困惑的问。

  什么病?念苹瞪视着她,原来她已经记不起来,原来她都忘了!幸好她记不起来,幸好她都忘了!念苹深吸了口气,嗫嚅的回答:“是……是……是一场严重的脑炎。”

  “脑炎?”她蹙眉。“怪不得——我脑子里像烧火一样。”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寒假——过去了吧?”

  “放心,我们已经帮你办了休学,你只差一份研究报告,以后可以再补学分。”“哦!”她闭上眼睛,累极了,累得不想说话,累得不想思想,眼皮沉重得像铅块,只是往下坠。她含糊的、口齿不清的又问了一句:“爸爸呢?”

  念苹沉默了两秒钟。“他去医院了。是他把你救过来的,为了你,他几天几晚都没有睡……他尽了他的全力……”她忽然住口,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初蕾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后,她又醒了,她的意识逐渐恢复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她床边低低的谈话。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下意识的去捕捉那谈话的音浪:“……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是母亲的声音。“我告诉她,她害了脑炎。”“她——有没有再提起致文?”是父亲的声音。那声音低沉而喑哑。“没有。她只问起你。对别人,她一个字也没提。”

  父亲默不作声。“或者我们可以瞒过去。”母亲小心翼翼的说:“她高烧了那么久,会不会失去那一部份的记忆?”

  “我很怀疑。”父亲低哼着,忽然警告的说了句:“嘘!别说了,她醒了!”初蕾眨动着睫毛,睁开眼睛来。父亲的脸正面对着自己,眼睛深深的凝视着她。怎么?爸也老了!他的眼角都是皱纹,他的面颊憔悴得像大病初愈,他的鬓边全是白发。他老了!他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具有男性魅力的中年医生了。为什么?只为了她大病一场?可怜的爸爸!可怜的妈妈!

  “爸爸,”她低低的叫,尝试要给父亲一个微笑。“对不起,我让你操了好多心!”夏寒山心头蓦然一痛,眼眶就发热了,他握紧了女儿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的,她都忘了!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她昏迷时呼唤过的名字,她现在都记不得了。可能吗?上帝会如此仁慈的给她这“遗忘症”吗?他怀疑。他更深刻的注视着她。“爸,”她疑惑的看着父亲那湿润的眼角。“我一定病得很厉害?是不是?我把你们都吓坏了?”

  “初蕾,”寒山用手指抚摸她的面颊,她那消瘦得不成形的面颊。她的声音哽塞。“我们差一点失去了你。”

  哦,怪不得!她的睫毛闪了闪,陷入一份深深的沉思里。记忆的深处,有那么个名字,那么个又亲切又关怀的名字!她冲口而出:“致文呢?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她忽然兴奋了起来,生命的泉源又充沛的流进了她的血液里,奇迹似的燃亮了她的眼睛。她急促而热烈的说:“妈,你去叫致文来,我有话要跟他说,我有好多话要跟他说!你去叫致文来!”

  念苹楞住了,脸色惨白。

  “致文?”她楞楞的问。

  “是的,致文哪!”兴奋仍然燃烧着她,她伸手抓住了母亲的手。“你打电话去找他!别找错了,是致文,不是致中!那天早晨,我打电话叫他来,我就是有好多话好多话要对他说,后来……后来……后来……”

  她的眼睛睁大了,定定的看着天花板。后来怎样了?后来怎样了?后来怎样了?那记忆的齿轮又开始在脑海里疯狂的旋转。那记忆是一架风车,每扇木板上都有个模糊的画面,那风车在旋转,不停的旋转,周而复始的旋转,那画面越转越清晰,越转越鲜明:父母的争执,姓杜的女人,雨婷和致中,水源路上的奔驰,杜家客厅的一幕,父亲打了她耳丕她奔出那客厅,以至一跃下水……

  “妈妈!”她狂喊,恐怖的狂喊,从床上直跳了起来。“妈妈!”念苹一把抱住了初蕾,把她紧紧的、紧紧的拥在胸前。她知道她记起来了,但是,她记住了多少?她用手压住初蕾的头,啜泣的摇撼着她,像摇撼一个小婴儿。她吸着鼻子,含泪的说:“别怕!别怕!都过去了。初蕾,就当它是个噩梦吧,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只是,傻孩子,你既然想起来了,我就说,以后再有不如意的事,你怎么样都不可以寻死!千不管,万不管,你还有个妈妈呀!”

  寻死?她脑中有些昏沉,寻死?她何尝要寻死?她只是怄极了,气极了,气得失去理智了,才会有那忘形的一跳。那么,记忆是真实的了,那么,记忆并没有欺骗她了,她推开母亲,倒回到枕头上。“我真的跳了水?”她模糊的问:“是真的了?我从桥上跳下水去?不,”她转动眼珠:“我不是自杀,我是气昏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往水里跳!”她的眼光和夏寒山的接触了。她就定定的望着夏寒山,夏寒山也定定的望着她。一时间,屋子里是死一样的沉寂。父女两个默默的对视着,在这对视中,初蕾已经记起了在杜家所发生的每一件事,记起了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记起了那丝丝缕缕和点点滴滴。她凝视着父亲,这个被她深爱着、崇拜着、敬仰着的男人!她凝视着他,只看见他沉痛的眼神,憔悴的面庞,和鬓边的白发。

  寒山迎视着女儿的目光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出她已经记起了每一件事,他无从逃避这目光,无从逃避她对他的批判。他打过了她,他已经不再是她心目中的伟人,他打碎了她的幻想,甚至几乎打碎了她的生命!现在,她用这对朗朗如晨星的眸子注视他,他却无法窥探出她心中的思想。

  父女两个继续对视着。

  好久好久之后,初蕾轻轻的抬起手来,她用手轻触着父亲的面颊,轻触着他那长满胡髭的下巴,她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深沉而成熟:“爸爸!原谅我!”寒山用牙齿紧咬住嘴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他想讲而讲不出口的话啊!他呆看着她。

  “原谅我!”她继续说,声音成熟得像个大人,她不再是个任性的小女孩了。“我那天的表现一定坏极了,是不是?坏得不能再坏了,是不是?你们宠坏了我,使我受不了一点点挫折。对不起,爸爸,我希望我没有闯更大的祸!”她的手勾住了寒山的脖子,用力的把他拉向了自己,她哭着喊了出来:“我爱你,爸爸!”寒山紧搂住初蕾,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在一边呆站着的念苹,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一时间,屋里三个人,都流着泪,都唏嘘不已。都有恍如隔世、再度重逢的感觉。

  经过这一番折腾,初蕾又累了,累极了。但是,她的神志却非常清楚。寒山抬起头来,细心的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痕,他仍然深深的凝视着她,低低的,柔声的,歉然的说:

  “初蕾,你一直是个好孩子,一个善良而纯洁的好孩子,我抱歉——让你发现,成人的世界,往往不像想像中那么美丽。”初蕾仰躺在那儿,眼睛一瞬也不瞬。

  “那要看——我们对美丽这两个字所下的定义,是不是?”她问。寒山轻叹了一声,是的,这孩子被河水一冲,居然冲成大人了,她那“童话时期”是结束了。他不知道,对初蕾而言,这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许多时候,“幸福”的定义,也和“美丽”一样,从不同的角度看,会有不同的答案。

  初蕾望着父亲,她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两个多月以来,她的生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这两月间到底有些什么变化?父亲还要和母亲离婚吗?那个姓杜的女人怎样了?致中和雨婷又怎样了?致文呢?致文该是最没有变化的一个人,但是,他为什么不来看她?难道,他出国去了?是了!那天在杜家,她也曾对致文大肆咆哮,她是那么会迁怒于人的!她气走了致文?又一次气走了致文?她的眼珠转动着,心脏在怦怦跳动。“初蕾,”寒山在仔细“阅读”着她的思想。“我知道,你有几千几百个问题要问,但是,你的身体还很弱,许多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楚。你先安心养病,等过几天,你的精神恢复了,我们再详细谈,好不好?”

  初蕾点了点头,鼓着勇气说:

  “我什么都不问,只问一件事。”

  “什么事?”寒山的心脏提升到喉咙口。

  “致文是不是出国了?”

  寒山脑子里轰然一响,最怕她问致文,她仍然是问致文。他盯着她,立即了解了一件事,她跳水之后,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完全不晓得致文也跟着她跳下了水。他脑子里飞快的转着念头,就用手扶住初蕾,很快的说:

  “你只许问这一个问题,我答覆了你,你就要睡觉,不可以再多问了。”“好。”初蕾应着:“可是不许骗我。”“他没有出国。”寒山沉声说,用棉被盖好了她,从她身边站起来了。“现在,你该守信用睡觉了!”

  初蕾的心在欢唱了,她长长的透出一口气来。

  “那么,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她忍不住又问。

  “说好你只能问一个问题!”

  她伸手抓住了父亲的衣角。

  “好,我不再问问题,只请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寒山的心脏再度升到了喉咙口。

  “你去把他找来!”“找谁?”寒山无力的问。

  “致文哦!我有话要跟他讲!”

  寒山倏然间回过头来,他眼眶发热。

  “你不可以再讲话,你必须休息!”他哑声说。几乎是命令性的。初蕾变色了。她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嘴,突然间崩溃了。她哭了起来,泪珠像泉水般涌出,沿着眼角,滚落到枕头上去。“我知道,”她悲切的低喊着:“你们骗我!你们骗我!他走了!他出国了!他跟我生气了,他出国了!”她啜泣着,绝望的把头埋进枕头里。“他甚至不等我清醒过来,我有几千几万句话要对他说!”念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扑过去,用手扶住初蕾的头,把她的脸转过来,她盯着初蕾,含泪嚷:

  “不是!初蕾!致文没有跟你生气,他爱你爱得发疯,爱得无法跟你生气!他不能来看你,就因为他太爱你!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过,他会对你这样!”

  “我不懂!妈妈!我不懂!”初蕾喊着:“如果他爱我,他为什么不来?你打电话给他,妈妈,你打电话给他!我不骄傲了,我不任性了,我也没有自尊了,我要见他!妈妈!我要见他!”“初蕾,我告诉你……”

  “念苹!”寒山警告的喊。

  “寒山,”念苹转向寒山。“你告诉她吧!你把事实告诉她吧!长痛不如短痛,她总要面对真实!”

  “爸爸!”初蕾面如白纸。“到底怎么了?告诉我!求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和致中又打架了?他被致中杀掉了?爸爸呀!”她用手抱着头,狂喊着:“求你告诉我吧!”

  “好,”寒山下了决心,他坐在床前的椅子里,用手按住她。“我告诉你,但是你必须冷静!”

  初蕾咬牙点了点头。“记得你跳水那天吗?”寒山凝视她。

  她再点点头。“你刚跳下去,致文也跟着跳下去了。”他说,面部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她睁大了眼睛,不信任的。

  “他疯了吗?”她说:“他要救我吗?”

  “可能是疯了,也可能是要救你!”寒山咬牙说:“总之,他看见你跳下去,他也跟着跳下去。那天的河水很急,你被一直冲到下游,才被营救人员捞起来,天气很冷,你捞起来的时候几乎已经没气了……”“他呢?”她打断了父亲,眼珠黝黑得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的声音空洞,深邃,而麻木。“死了,是吗?我被救活了,他——淹死了。是吗?”

  “不,不是这样。”他下意识的燃起一支烟,抽了一口。当时的情景仍然怵目惊心,他的声音颤抖着。“激流把他冲到了岸边,当时有一架在工作中的挖石机,那挖石机的铁手正好对他的身子挖下去……”他停住了。

  初蕾的脸上一无表情,眼睛更深更黑了。

  “他是这样死的?”她问。

  “他没有死,”他吐着烟,眼睛望着烟雾,声音忽然平静了,疲倦而平静。“我把他弄回医院,连夜间,我召集了外科、骨科、神经科、血液科、麻醉科……各科的医生会诊,我们尽了我们的全力,几乎一个星期,我们都没有阖眼睡过,我们接好了他断掉的骨头,缝好了他的伤口,他没有死,可是……”他又停了。“他残废了?毁了容?”

  “更严重一些。他现在是一具——活尸。”

  “怎么讲?什么叫活尸?”

  “他不能行动,他没有思想,他没有感觉,他躺在那儿,只是活着,有呼吸,除此之外,他什么能力都没有。我们用尽各种方法,不能让他恢复意识。”

  “可是——”她用舌尖舔着干燥的嘴唇:“你会治好他,是不是?”“我不能说。初蕾,知道王晓民吗?她被车子撞倒后,已经昏迷了十几年。”

  初蕾不再说话,她注视着天花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平静得出奇。“他还在医院里吗?”她问。

  “他父母把他接回去了。我仍然每天去他家看他。”

  她又不说话了,只是望着天花板发呆,她呼吸平稳,面容宁静,眼睛深不可测“但是,他没有死,是吗?”

  “没有死——”寒山小心翼翼的。“并不表示就不会死,你要了解……”“我了解,”她打断了父亲。“反正,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她忽然掀开棉被,从床上滑到地毯上,扶着床,她试着要站起来。“你干什么?”念苹惊呼着,一把扶住她。

  她双腿一软,人整个往地板上栽去。寒山抱住了她,她喘吁吁的靠在他手腕上。“我要去看他。”她说,剧烈的喘着气。“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他说。”“他听不见你呀!”念苹含泪嚷:“他什么都听不见呀!”

  “可是,”她喘得更凶了。”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要——跟他说!”“你可以去跟他说!”寒山把她抱回床上,坚定的看着她。“但是,你先要让你自己好起来,让你自己有能力去看他,是不是?”她把瘦骨嶙嶙的手臂伸给父亲。

  “给我打针!”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我好起来!我有……有……好多话……要跟他说!”

  寒山默默的望着她,站起身来,他真的去拿一管针药,注射到她的手腕里。一面揉着她的手腕,他一面眼看着她在那药力下,逐渐入睡了。她的眼皮沉重的阖了下来,意识在逐渐飘散,嘴里,她仍然在喃喃的说着:

  “我要去看他!我……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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