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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却上心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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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夏迎蓝坐在那冷气十足的大办公厅里,刚刚从街上带进来的满身燥热,已经消失无踪,两只裸露的胳膊,反而感到几分凉意。她下意识的拉拉衬衫领子,贯注精神,去打量那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董事长。

  这董事长很像董事长,两鬓斑白,近视眼镜,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坚毅的嘴。在桌上,有块黑底金字的名牌,刻着:“董事长:萧彬”等字样。夏迎蓝就坐在他书桌对面的一张皮椅中,正被这位萧彬董事长从头到脚的观察,他手中握了一叠卷宗,显然是她的一切资料。他看看资料再看看她,将近十分钟了,始终就没说过话。噢,夏迎蓝心中暗暗感叹着,要找一个职业居然这么困难!一星期以来,她已经见过这家“达远贸易行”的组长、科长、副理、经理、总经理秘书、总经理,以至这位董事长。不过是个秘书缺,居然要闯五关,斩六将,本来嘛,她刚来应征的时候,就有一百多位都是大学毕业的学生来竞争,她考过英文信件、打字、中英文阅读能力、中英文写作能力、应对能力,居然还做过一次智力测验!简直比大专联考还难!“嗯,夏小姐!”

  那董事长终于开了口,把痴坐在那儿呆想的夏迎蓝吓了一跳,她慌忙坐正身子,正视萧彬。

  “你家在台中,你为什么到台北来找工作呢?”萧彬问。语气和声调都非常平稳,非常慈祥,那镜片后面的一对眼睛虽然敏锐,却也温和。“我认为在台北比较容易找事。”她坦白的回答。“尤其我读的是职业学校,受过职业训练,如果不能学以致用,也相当可惜。”“你一分钟可以打八十个字,并不容易啊!”

  “这并不是我最好的成绩,”她笑笑。“在学校里,我曾经打过一百以上。我还有很好的珠算本领,但是,”她再笑笑,“我参观过你们公司,彷佛一切都电脑化了,我的珠算大概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萧彬斜靠在椅子里,拿起桌上的一支签字笔玩弄着,带着种感兴味的表情,他很好奇的望着面前这个女孩。那么年轻,履历上写着二十岁,才从高职毕业。有对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长而黑的睫毛向上微翘,使她整个面容都笼罩在一种充满青春气息的明媚里。眉毛黑而修长,嘴唇红润而小巧,实在是个“相当美丽”的女孩,那直直披泻毫无润饰的头发,更增加了她几分纯纯的、甜甜的味道。萧彬知道她为什么能通过那么多关,被推荐到他面前来了。她美丽!美丽往往是个比才华更占优势的条件,使人一见面就有“好感”。爱美,是每一个人的天性!他微笑起来,更深的注视她,笑着说:“你似乎很有把握,你会被我们公司录取。”“哦,并不。”她又笑了,她很爱笑,笑容中有种动人的天真。“但是,我猜,那么多报名的人中间,能够有幸运见到董事长的并不多。”“是不多,”他紧盯着她。“只有八个!”

  “噢,”她一怔,脸上的阳光立即消失了一半,笑容就被一阵乌云所遮盖了。她很快的、直率的表示了她的失望和惆怅:“原来只有八分之一的机会!我还以为……我是唯一的一个!唉!”叹了口气,她垂下的睫毛忽然又飞快的扬了起来,希望重新在眼睛中闪烁:“那么,萧董事长,你有权淘汰其他七个人!”“你认为你比其他七个都强吗?”萧彬敏锐的问。

  “是的。”她肯定的说。

  “噢,你并不谦虚啊?”

  “在竞争中,不需要谦虚,只需要能力!”

  他沉思的看她,她脸上有股热切的神情。

  “你很需要这份工作吗?”他沉吟的问。

  “是啊!我既然舍得离开父母来台北,当然希望找到一个好工作。”“家里要你赚钱吗?”“不。我家虽然过得很节省,但是并不贫穷,我父亲教中学,妈妈教小学,我还有三个在求学的弟妹,父母的负担很重,可是,他们却不要求我赚钱养家,只要求我‘独立’。当然,如果我能赚很多钱,寄回去一部份,会让我自己觉得有份骄傲感,和成就感。”“你知道,”萧彬心里的欣赏在加重,神色上反而显得平淡了。“我见过的女孩中,有很多都是家境贫寒,生活清苦,她们更需要这份工作,来赚钱养家!”

  “哦,”她脸色变了,眼底有一丝近乎“反叛”的光芒在跳跃。“我以为你要找一个能干的女秘书,并不知道你在开救济院!”她站起身来,抓起椅子上的皮包。“那么,我不打搅你了,你时间宝贵,我也宝贵,我还要去立标水泥公司!”

  “立标?”他怔了怔:“你去立标干什么?”

  “他们在征求打字员!我想,我一定会录沉希望他们不在开救济院!”“等一等!”萧彬正色说:“你似乎不知道,立标公司也是我们的!”“噢!”她惊呼,眼珠瞪得圆滚滚的。惊异的打量萧彬,点了点头。“难怪……韶青已经告诉过我,你是个大企业家,又尖锐又能干又难缠!这工作还是不来应征为妙。不过,你的企业网绝对不能伸向台北每个角落,我总有路走的!”

  她把皮包摔在背上,挺潇洒的。微往上仰的小下巴,有股“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傲气。她身材修长,腰肢纤细。萧彬看着她,咬了咬嘴唇。“韶青是你的男朋友吗?为了他你才来台北吧?”

  “对了一半。”她说:“我正和他同居在一起。”

  “嗨!”他微微吃了一惊。“你不觉得你的年龄太小了吗?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大胆?”

  “我不相信你那么道学,也不相信你这么保守。不过,我说过你只对了一半,韶青和我同租了一间公寓,她不是男人,而是女孩,只比我大一岁,在中华航空公司做地勤。她家也在台中,和我是先后同学,也是好朋友……”她忽然住了口,惊奇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说了这么多。“好了,既然被淘汰了,也不必这么详细的介绍我自己。我要走了。”

  “怎么知道你被淘汰了?”萧彬抬抬眉毛。“我说过你被淘汰了吗?”她一怔,站住,回头,扬起了睫毛,什么话都不说,抿紧了嘴唇,怀疑的看他。“你知道工作的性质了?”他正色说:“你要整理我的档案、回信、拆信、看信、答复订货单、接电话、打字、处理我的见客时间……唔,你还要先熟悉我的朋友、家庭、和来往客户……慢慢来吧,总要一两个月才能上轨道。明天早上九点就来上班,你的办公室在我办公室的隔壁,单独的一间。现在起,你算达远的正式人员,如果需要用钱,可以先到会计处去领半个月薪水,我们以一万五千元起薪。先不要太高兴,我出高薪,是因为工作繁杂,你必须很努力工作才行。”

  她默然了几秒钟,睫毛闪了闪。

  “你……你不是说有很多人比我更需要这工作的吗?”

  “是的,”他微笑着:“可是我这儿不是救济院!”

  她又怔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她翩然转身,面对着他,扬起眉毛,神采飞扬:“你是说,我被录用了?”

  “是的。”“可是……可是……”她居然结舌起来:“为什么选择了我?”“要我直说吗?”“嗯。”“你的能力,你的傲气,你的敏锐,你的年轻,再加上你的美丽……所以,你得到了这个工作!”

  她微微一愣。“美丽也是录取条件之一吗?这不太公平吧?容貌是与生俱来的。”“怎么?”萧彬很有兴味的研判着她。“你不会在为那些容貌不及你的人抱不平吧。”

  “有一些。”她笑了,笑容里有份坦荡荡的温柔:“谢谢你‘以貌取人’,我该写封信回家,也谢谢爸爸和妈妈。”

  萧彬也笑了,正要说什么,桌上的按键电话“嘟嘟嘟”的响了起来,萧彬伸手去接,忽然住了手,转头望着她:

  “试试你的第一件工作,接一接这个电话!”

  她大踏步的冲到桌边,取下耳机,看到那电话机上有个小灯闪呀闪的,她生平没用过这种电话,不禁对着那电话机发起呆来,萧彬淡然一笑:

  “这是第五号电话,你要先按下五号的白键,才能接通。”

  “哦!”她按了键,脸微微一红,好一个有能力的秘书小姐,连接电话都不会!她避开他那带点嘲弄的眼光,把电话机按在耳朵上。“这儿是达远贸易公司董事长室,请问您找哪一位?”她清脆的问。“我……我……我找董事长!”对方是一个女性,语气颤抖而带着哭音,声音却又柔又嫩又细致。

  她怔了怔,这电话来得颇为怪异!

  “请问您是哪一位?”她很“秘书”的问。

  “我……我是祝采薇呀!”对方略惊愕又略有嗔意:“你是新来的秘书小姐吗?”“是的,是的。”她慌忙说:“请等一等!”她捂住听筒,转向萧彬:“有位名叫卓采梅的小姐找你,她好像在哭呢!”

  “卓采梅?”萧彬比她还糊涂,皱起眉头寻思,忽然恍然大悟,他接过了听筒,对她说:“这是第一课,祝采薇,庆祝的祝,蔷薇的薇,记清这个名字,她是我的儿媳妇,也是全家的宠儿。现在,你出去吧,明天早上九点来上班!去吧,我要和她谈谈!”“谢谢!”她微笑弯腰,很快的转过身子,翩然的走出房间,她知道,最好不要介入董事长的家务事。

  走出董事长室,她长长的松了口气,外面是间会客室,然后有条走廊,两边分别是办公厅,都是高级职员的办公室,什么总经理室、副总经理室、外销科长室、内销科长室……等等,当然,最靠近董事长室的,是一间董事长秘书室,至于总经理副总经理,几乎都有秘书室。夏迎蓝抽了口气,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挤入这个台北名企业家的公司里来了。她迳直走向楼梯,这栋大厦全是萧家的产业,一楼二楼在经营建筑公司,三四五六七八楼分别是达远外围公司的办公室,九楼十楼就全是达远贸易公司的了。九楼是大办公厅,大约有好几百的员工在办公,十楼就是高级职员和董事长室了。

  她按了电梯的钮,电梯从一楼往上爬,她抱了皮包,心情喜悦而激动,等待着电梯的来到。电梯到了,里面出来了几个手抱卷宗的职员,分别去找他们的上司了。她走进电梯,正要按钮,有个职员不知道打那房间房里冒出来,对着这边大喊:“电梯!等人!”她本能的按住10号钮,心里有些模糊的好笑,那人喊“电梯,等人!”实在有些滑稽,好像电梯能听人说话似的。她等着,那人冲进来了,手里抱着一大堆的文件卷宗,额上冒着汗珠,一走进门,就叽哩咕噜的说: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这些经理老祖宗真会折腾人!”

  她看看这位“同事”,不禁怔了怔,好一张年轻的脸庞!浓眉、大眼、棕褐色的皮肤,一八○以上的身高,简直像个电影明星,不去演电影,跑来这儿抱文件,实在是浪费天然资源!她瞪他,发现他也在瞪她。

  “喂,”她先开口:“去几楼?”

  “你去几楼?”他反问。

  “一楼。”“那么,我也去一楼。”

  她看了看他手中的卷宗。

  “你下班了?”她问。“没有呀!才早上十一点,怎么能下班?”

  “那么,你去一楼干什么?”

  “送你呀!”他坦率的瞪大眼睛,“我是交际科科长,有客必送。”“哦,”她失笑了。“我不是客。”

  “当然,你是董事长新聘的女秘书,对于董事长的女秘书,我也有义务送一送。”“噢,”她扬扬睫毛。“你怎么知道我被聘用了?”

  “我看过所有应征者的照片,你最漂亮。不过,我没想到你比照片还漂亮,当然,你录取了!是吗?”

  “嗯。”她哼着,心里有些不安起来。“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董事长很……很……”“好色?”他代她答了出来,爽朗而明快。“这不是他的缺点,这是所有男人的缺点!你不用顾虑这个,他只是喜欢漂亮女孩,不会动歪脑筋。”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他正色点点头。

  “你跟了他很久吗?”“嗯,很久了。”“你看来还很年轻呀!”

  他耸耸肩,笑笑,眼睛很黑,牙齿很白。黑人牙膏真可以找他拍广告!她想着,电梯停了。

  她走出这幢“达远大厦”,那交际科科长也跟出了大厦,双目炯炯的看了她一会儿。

  “告诉我一件事,”她好奇的开口:“你知不知道我前任秘书怎样了?”“肚子大了,不干了!”

  “噢!”她吓了一跳。“别紧张,她结了婚,当然会有小孩。”

  “哦,我以为董事长只用未婚小姐。”

  “本来是未婚,干了一年就结婚了,嫁给董事长的弟弟当续弦。”“很美吗?”她问。“当然。董事长选秘书一定要选漂亮的!他说,早上来上班,如果面对一张夜叉脸,会让人工作情绪降低,你不知道,再前一任的秘书才真漂亮,一进公司让所有男职员眼睛发直……”他打量她,从头看到脚,叹了口气,非常惋惜似的。“坦白说,你虽然漂亮,和她一比,就比下去了。”

  “哦!”她咬咬嘴唇。“现在呢?她去哪儿了?”

  “当然也结婚了,女人最后都走这条路!她现在是董事长的儿媳妇!”“哎!”她惊讶的低呼了一声,忽然想起刚刚接过的那个电话。“她姓卓……不不!是祝,祝采薇,是吗?”

  “哇!”这回轮到他来惊讶了:“你认识?”

  她摇摇头。却故作神秘的抿了抿嘴角。

  “要当董事长的私人秘书,当然要了解他的私人状况和家庭情形。”“你都知道了吗?”他惊奇的问。

  “不,”她坦率的说了:“一无所知。”

  他笑了起来,再度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眼中似乎含着某种深意,这注视使她不安了。

  “你在看什么?”“看——你将来会成为董事长的什么人!”

  “你——”她挑起眉毛,恼怒的跺了跺脚,有种被侮辱了的感觉。“你把人看得太扁了!我保证,我只当女秘书,决不会嫁给董事长的任何人!”

  “别说得太早了,一连三任的女秘书,都成了萧家人,你——大概也注定了!”“我跟你赌!”她急切的说。“赌什么?”他眼光深沉。“我赌你三年之内,会嫁到萧家去!”“决不会!”她斩钉截铁。“我跟你赌定了!”

  “赌注是什么呢?”“你说什么就什么。”她慷慨而坚决。

  “我说——”他拉长了声音:“赌注是你和我!”

  “怎么说?”她困惑的扬起睫毛。

  “你输了,你嫁给我!”他说得一本正经。“我输了,我娶你!”她脑筋转了转,顿时满脸飞红。瞪着他,她怒形于色。气得头中昏昏的,真大胆啦,台北的男人!这科长和她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竟轻薄如此!不知道达远的其他科长、组长、经理……又会怎样?她越想越气,咬紧了牙根,她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作你的大头梦!”“哦?”他神情忧郁,眼底有抹受伤的神色。“你以为我在讨你便宜?”他问。“唉!你错了,这是一种恭维,一种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恭维。”“怎么呢?”她又被弄糊涂了,睁大眼睛看他,忽然发现他有种超越他外型的成熟和某种悲哀,这神色使她大为困惑,他有股独特的吸引力,那眼神,那嘴角,那轻蹙的眉梢,和那沉甸甸压在手腕上的大叠卷宗……

  “几个人在第一次见面就会说这种话?”他问,语气落寞。“你不必生气,不必觉得受了欺侮,我看过你所有的资料,你每次来应试,我都在注意你,从没见过比你更优秀的女孩。我曾经希望你别被董事长选中,可是,也知道你必然会被他选中。你以为电梯里是巧遇吗?不,我是有意等在那儿的。你瞧!”他耸耸肩。“我都招了,我想,一个小科长是不会引起你的注意的……”他转身往大厦中走去。

  她呆了呆,困惑中更加困惑,蓦然,她又有另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了。“喂喂,”她胡乱的喊着:“你别走!”

  他站住,慢吞吞的回过头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势利鬼?”她问。

  “我没说。”他闷闷不乐的。

  “唔,”她吸了口气,眯起眼睛看看他,被他的忧郁和落寞打动了。“你叫什么名字?”她温柔的问。

  “大家都叫我阿奇,你也叫我阿奇吧!”

  “阿奇?”她皱皱眉梢:“怎么这么古怪,听起来像‘阿嚏’,你又不是七矮人里的喷嚏!”

  他忍不住笑了。这笑容将他的落寞扫走了一半。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他说:“奇怪,我在家里大家这么叫我,在学校大家也这么叫我,上班后大家还是这么叫我。喷嚏,哦,我懂了,我渺小得像个喷嚏!”

  “少胡说!”她有些生气的噘噘嘴:“你这人犯了种病,叫‘自怜症’,你应该去看心理科医生!”

  他的笑容倏然消失。“你说我心理变态?”他阴沉的问。“是!”她掀掀眉毛。“你年纪轻轻,当到科长,你还要怎么样?”他盯着她,用舌头润了润嘴唇,慢吞吞的开了口:

  “我骗你的。”他轻声说。“达远根本没有交际科,我也轮不到当科长,我只是个送文件的工人。”

  “哦?”她惊讶的张大眼睛。

  “现在,你该轻视我了吧?”他小心翼翼的问,观望着她的神情。“不不不!”她急促的说:“当工人也不可耻,我告诉你,我初中毕业的暑假,还去冰果店当过小妹呢!”

  “你在安慰我?”“不不!”她更急促、热心的、坦率的看着他。“我是说真话。你不要丧气,不要这么没信心,你一表人才,又漂亮,又帅,又能言善道,我相信,你还是很能干的。你这种人,不会被埋没,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他的脸蓦的涨红了,一层羞愧、尴尬和得意混合起来的复杂表情,闪过了他那黝黑的眼珠。他似乎被她赞美得狼狈起来了,仓促的,他转身就往大厦跑,一面跑,一面很快的说了几句:“谢谢你的赞美,我怕我会骨头一轻,就像气球一样飘到天上去了。所以,我走了!”

  他钻进了大厦,很快的消失了。

  夏迎蓝站在路边,仍然望着他的背影发呆。阿奇,多怪的称呼,怎么会有科长被称呼为“阿奇”呢?她早该知道他不是科长的!她摇摇头,摇掉了阿奇,又想起了那双鬓斑白,眼神锐利的董事长,和她获得工作的经过……哎哎,这是多刺激的一个早上呀!她要回去,她要迫不及待的告诉李韶青!有关董事长、卓采梅……不不,祝采薇……还有阿奇!

  她兴奋的挥挥手,叫住一辆计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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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30
13



  萧家仍然在一片笑语喧哗中。

  晚餐结束得很晚,吃完晚餐,大家都散坐在客厅中,继续着饭后的话题。萧太太一直拉着迎蓝的手问东问西,问她台中家里有些什么人?问她父母的生活情况,问她小时候的故事,又问她的出生年月日,问得阿奇不耐烦了:

  “妈,你总不至于要帮我们合八字吧?至于迎蓝的家庭情况,当初来达远应征时,已经记载得清清楚楚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向萧彬:“爸,你该开始征求新的女秘书了!”

  迎蓝微微愣了愣,当初豪语“不嫁萧家人”的话如在耳边,怎么还是投进了萧家呢?

  “不忙不忙,”她红着脸说:“我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秘书?”“你帮帮忙好不好!”阿奇盯着她:“圣诞节以前,我们要结婚。”“都听你的吗?”迎蓝低着头,挑了挑眉毛:“我还没考虑清楚,要不要嫁你呢!”“啊呀!”阿奇失口大叫:“你怎么又来了?你折磨我还没折磨够吗?”他坐到她身边去,焦急的说:“我们早点结婚,你也早点让我定下心来,好不好?”

  “那么,琴恩怎么办呢?”她哼着。

  “琴恩?”他一愣:“什么琴恩?”

  “你那个中美混血的未婚妻啊!”迎蓝说:“不要告诉我,你根本忘记这个人了!”“哦!”阿奇抓抓脑袋。“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那是捏造出来骗你的!琴恩是我一个朋友的女朋友。噢,你在找麻烦,妈,你帮我对她说说好话吧!”

  萧太太真的握住迎蓝的手,又拍她的肩,又抚弄她的头发,简直不知道把她疼爱成怎么样才好。她一叠连声的,低声下气的说:“好了,迎蓝,你就原谅了他吧!你想想,他虽然左一次骗你,右一次骗你,还不都是为了爱你?咱们这个狂小子,还从没有这样认真,这样受苦过!瞧瞧,两个人都被磨得那么瘦,快点结婚,也快点长点肉呀!”

  “迎蓝,”采薇笑着插嘴了。“你也别再矫情了,是谁淋着大雨满街乱跑啊?现在又说要考虑考虑了!”

  迎蓝抿着嘴角,要忍住笑。

  “而且,”萧人仰也插了进来:“你那曾孙子阿怪都晓得曾爷爷给曾奶奶剥螃蟹壳了!”

  迎蓝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就把满屋子都逗笑了,也等于承认年底要结婚了!萧太太直着喉咙喊:

  “阿娟!阿娟!把那本黄历拿来,我要选个日子!”

  “是!”阿娟飞奔着,取来了黄历。

  萧太太翻黄历,好几个脑袋都伸了过去,帮忙选日子,大家高兴得都像小孩,又说又笑又跳。迎蓝含羞带笑,坐在那沉思不语。萧彬走过去,对太太大声说:

  “别忘记一件重要事情,我们星期天要去一下台中。”他回头看迎蓝,习惯性的交代“女秘书”:

  “记得订车票,还要备份礼。你知道夏先生夏太太喜欢些什么吗?”迎蓝微笑着低下头去,阿奇这才被提醒,对着自己脑袋就是一巴掌:“我真糊涂!”他大喊:“爸爸、妈,你们晚一步去,我该先去一次台中。迎蓝,”他抓她的手。“我们明天就去台中吧!”他摸摸衣领又摸摸头发,已经开始紧张。“你说,你爸爸是怎样的人?我该穿随便一点还是讲究一点,我该说些什么……”“我爸爸很严肃,”迎蓝开口了,笑吟吟的。“他在中学教国文,很典型的老师。我姐姐结婚以前,我姐夫来我家,我爸要他背诗经。”“背什么?”阿奇吓了一大跳。

  “诗经,当然不是背整本,我爸提第一句,他就得把下面的背出来。背完诗经,再背唐诗三百首……”

  “喂喂,”阿奇大急,伸长脖子去看迎蓝:“我不是他的学生呀!我也不考诗词呀!喂喂,迎蓝,你得帮我说个情,我对这些古人的玩意不大行……”

  “那么,”迎蓝沉吟着,“或者,我可以说服爸爸,问你一些比较近代的东西,例如胡适文存啦,朱自清传啦,徐志摩的诗啦……”“有了!”阿奇终于喊了起来:“我知道一首徐志摩的诗,叫偶然,什么天空有一片云啦,偶然照着我的心啦,还有,还有……嗯……”他歪着头在思索。

  迎蓝看着他,大大摇头。

  “你连一首偶然都背不好!‘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会背?”阿奇像抓到救星似的。“可不可以由你代我考呢!”“你少糊涂了!”迎蓝笑着骂:“你最好从今天晚上起,死K诗经和唐诗三百首。不过,我爸说不定也会要你背背十八家诗抄或者是宋六十名家词……”

  “喂喂,”阿奇抓耳挠腮,像只毛躁的猴子。“你爸怎么这样古怪啊!”“还没见到我爸,你就开始骂人了。”迎蓝说:“我爸教了一辈子书,满脑子满肚子都是书,和你谈话,当然都是问你一些中国文学,人家又不会刁难你,你是大学毕业生,他问些高中教材,你还有答不出的!”

  “我又不参加大专联考!”阿奇怪叫。

  “啧啧啧,”迎蓝咂嘴,斜睨着他。“你比我姐夫差多了!”

  “我就不相信他又能背诗经,又能背唐诗三百首,还有十八家六十家的东西!”“他倒没背那么多,”迎蓝慢吞吞的说:“因为他和我爸争辩起刘梦得的诗,大谈刘梦得文集,后来又把元微之的诗倒背如流,我爸最喜欢元微之,一高兴,就把我姐姐嫁给他啦!”“刘……刘什么?”阿奇赶紧问。

  “刘梦得。”“刘梦得是什么东西?”

  迎蓝的头摇得更凶了。满屋子的人都看着她发呆,怎么都没想到迎蓝父母这一关会如此难过。

  “你怎么连刘梦得是谁都不知道?”迎蓝皱着眉问。

  阿奇掉头看人仰:“人仰,你知不知道刘梦得?”

  “八成是个作文章的人。”萧人仰说。

  “你真聪明。”阿奇说:“我也晓得是个作文章的人,只不晓得他作了些什么。”“那么,”迎蓝说:“你一定知道他死于那一年?”

  “嗯,哼!”阿奇哼着:“他死了吗?他什么时候生病的我都不知道!”迎蓝忍不住笑了起来,满屋子都笑了起来,大家又嘻嘻哈哈的笑得好开心,迎蓝边笑边说:

  “刘梦得就是刘禹锡,唐代人!”

  “哇!”阿奇叫:“我知道刘禹锡,刘禹锡就刘禹锡,你说什么刘梦得!”“刘梦得是刘禹锡的字!”迎蓝叫:“那么,你知道独孤及吗?”“独孤寂?”阿奇叹气:“这个人真可怜!”

  “你知道他?”迎蓝兴奋了。“说说看,或者,你先和我爸谈独孤及,我爸一听,你连独孤及都知道,别的就不问了。”

  “独孤寂!”阿奇睁大眼睛,“真可怜,他已经又独,又孤,还带寂寞,岂不是可怜极了!”

  迎蓝惊愕得挑起了眉毛,然后就用手蒙住脸,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全家没有一个人知道独孤及是什么人,看到迎蓝笑,也知道阿奇在胡说八道,大家就跟着笑。萧太太不忍心儿子去出丑,用手按住迎蓝的肩,为阿奇说起情来:

  “迎蓝,你回去跟你爸爸先说好,别考他啦,他学政治,要考呢,考点政治上的玩意儿,要不然,考他点贸易啊、经济啊、会计啊……都可以。”

  “不行呀!”迎蓝一脸天真相。“我爸常说,不论学什么,不可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中国人就该知道中国文学。我姐夫是学土木工程的,他也会……”

  “你不要口口声声你姐夫你姐夫的了!”阿奇打断了她,有些儿恼羞成怒了。“我知道你姐夫天文地理、文学音乐,无所不通……喂,”他皱皱眉:“你姐夫?你姐夫?哎呀,”他忽然瞪大眼睛:“你明明是家里的老大,你连姐姐都没有,那儿跑出来的姐夫?啊呀,爸,妈!我们都被她骗啦!”他跳起来要抓她。迎蓝大笑起来,躲到萧太太怀里去了,一边笑,一边喘,一边说:“谁叫你一天到晚骗人呢!人家当然也要骗骗你!”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再看那笑成一团的迎蓝,就都忍不住笑开了。一时间,满屋子都是笑,迎蓝想到他的“独孤及”就更加笑得厉害。阿奇瞅着她,那样亲爱的躺在萧太太怀里笑,他心中感动极了,嘴里还在乱嚷:

  “笑!笑!笑!这一辈子都会被你笑死!笑,笑,笑,就那么好笑!”就在这一团笑闹声中,门铃响了。

  大家对门铃都没有注意,仍然在笑。阿娟跑去开了门,她并不认识黎之伟,也不认识李韶青,看来客都很年轻,直觉的认为是阿奇他们的朋友,她问也没问,就带着两位客人走进客厅,一面笑着喊:“又有客人来啦!”迎蓝慌忙从萧太太怀中爬起来,大家抬头的抬头,转身的转身,顿时间,笑声像变魔术般停住了。

  黎之伟拦门而立,月光在他的身后闪耀着一片银白,把他烘托得像个黑色的剪影。他慢慢的走进房间,韶青亦步亦趋,迎蓝紧张的看韶青,后者只是注意着黎之伟,对室内任何人都没看。采薇下意识的靠紧了萧人仰,人仰把她推到自己的身后,像个保护神似的拦在她前面。阿奇站直了身子,挺立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黎之伟。一时间,房间里好安静好安静,安静得出奇。

  黎之伟环室四顾,锐利的眼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去。随着他的眼光采薇痉挛了一下,迎蓝微微皱了皱眉,阿奇和人仰都一副备战的态度,萧彬夫妇只是沉默的等待那即将来临的风暴。“很好,”黎之伟开了口,冷峻而严肃的点点头。“我来得正是时候,你们全在这儿!”

  听出他语气的森冷,阿奇往前跨了一步。

  “黎之伟,”阿奇坚定的说:“如果你要找人打架,我奉陪,请不要伤害屋里其他的人!”

  黎之伟看了他一眼,动也没动,像尊铁塔,他稳稳的站着,再度环室四顾:“阿奇,”他冷冷的说:“你让开,我今天不是冲着你一个人来的!”萧人仰立刻走上前去。

  “那么,你是冲着我来的了!”他说,紧盯着他:“你要什么?”“我要的东西,你们给不起!”黎之伟骄傲的仰着头,朗朗然、铿铿然的说:“但是,我自己已经有了!我再也不要被你们萧家抢走的东西,也再也不要抢你们萧家的东西了。”他目光灼灼的扫向每个人。“我今天来,是跟你们萧家做一个总了断!不要紧张,”他对那握着拳的阿奇说:“我不是来打架,不是来抢人,更不是来杀人放火!我是来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人里面,有的爱过我,有的恨过我,有的想念过我,有的咒骂过我……我今晚来告诉你们,所有的爱与恨,牵挂与愤怒,现在统统没有了。你们不必再防备我,不必再怕我,更不必再可怜我!我曾经以为萧家是大富人家,用你们的富有来达到你们任何目的。今晚,我才发现,我和你们一样富有!你们有的东西,我都有!我何必恨你们?我何必要报复?从今以后,无恨无怨,无仇可报,我和你们萧家,所有一切的老帐,全体一笔勾销!”大家都瞪着他,都不信任的望着他,也不了解的望着他。只有韶青,眼里闪烁着一片温柔而灿烂的光华,静静的看着他。于是,迎蓝第一个明白过来,爱情创造了奇绩!眼前这个黎之伟,再也不是拿刀顶着她脖子的那个人了!再也不是让全家提心吊胆的那个人了。她从沙发深处站了起来,不由自主的走向黎之伟,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不由自主的喃喃低语:“阿黎,恭喜!”黎之伟眼中闪亮了一下,把她的手推给阿奇。

  “不要伸错了方向!”他警告的说,自己的手握住了韶青的。他又转向大家,朗声说:“祝你们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幸福,我走了!”他牵着韶青的手,昂然转身,预备离去。

  “黎之伟!”阿奇大喊。“喝杯酒再走!”他回头喊阿娟:“阿娟,去拿楼上那瓶一九二○年的白兰地!就是我藏在书房里的那瓶。”阿娟奔上楼去拿酒。黎之伟瞪视着阿奇。“想跟我比酒量?”他问。

  “不敢。”阿奇朗声说:“只想跟你干一杯!”

  阿娟拿了酒和酒杯下楼,阿奇开了瓶,酒香四溢,满室都充满了那浓郁的酒味。黎之伟深深呼吸,大声说:

  “好酒!”阿奇注满了两个人的杯子,对黎之伟举杯说:

  “干!”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那叮然一声,像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那轻微的撞击,像是人类心灵与心灵的撞击,迎蓝几乎可以看到那撞击下的火花,像焰火似的满屋迸洒。阿奇和黎之伟各一仰头,酒到杯干,两人亮了亮杯子,黎之伟放下酒杯,开怀大笑:“哈哈哈!两年多来,这是我第一次喝到这么痛快的酒!”

  转过身子,他挽住韶青,一边长笑着,一边飘然而去。韶青倚在他的臂弯里,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好一会儿,房里仍然静悄悄的。终于,阿奇大声说:

  “让我们都干一杯酒,好不好?”

  大家矍然一声附议着,纷纷去拿酒杯。

  许多酒杯举了起来,灯光透过酒杯,发出眩目的光华。酒杯与酒杯相撞,是无数的火花,无数的焰火。室内似乎被那迸洒的火花,照耀得万丈光芒。

  ——全书完——

  一九八○年八月十一日夜初稿完稿于可园

  一九八○年八月廿七日夜修正于可园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6-30
12



  就在萧家被幸福和笑声充满的时候,韶青和黎之伟也正在吃晚餐,韶青一手做的菜,小公寓里有灯有酒,窗外有云有月。一样的夜色,一样的空气,只是,情况与气氛却和萧家大大不同。黎之伟进门时,情绪就不太好,坐在沙发里,他说:

  “我今天采访了一个新闻,有个女人放火烧死了四个儿女,再卧轨自杀了。”韶青一怔。“为什么?”“因为她丈夫移情别恋,离家出走。其实,这也不值得杀孩子呀!”他摇摇头:“你没看到火场,一片凄凉!”

  “别说!”韶青慌忙阻止:“也别形容,否则,我做了半天的菜都白做了。”黎之伟正眼看她。“你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

  她深刻的凝视他。“是吗?”“是的,”他诚心诚意的说:“能够拥有你的男人,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她的心脏猛的一跳,几乎冲口而出:你要当这幸福的男人吗?但是,黎之伟四面张望,问:

  “迎蓝呢?”韶青深呼吸,走近黎之伟,在他身边坐下。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沉声说:“阿奇回来了,昨天半夜到达台北,从国际机场就直杀到我们家。”

  “哦!”黎之伟应了一声,紧盯着韶青:“怎样呢?发生了什么事吗?”韶青拉起他的手:“来,我们来吃饭,一面吃一面谈。”

  黎之伟没说话,走到餐桌前坐下来。他阴沉的看桌面,问:

  “你没准备酒?”“不要喝酒,好吗?”韶青半恳求的。“你一喝酒就会胡闹,又唱又跳的。我想跟你谈点正经事。”

  “给我一点酒,什么酒都可以!”他沉郁的说:“我保证不醉!”韶青无可奈何的拿来了酒杯和酒,一瓶最淡的葡萄酒,他看看酒瓶,笑笑说:“你们好像只有葡萄酒。”

  “我不想让你醉。”“你不知道,真正醉于酒的人很少,人会醉,只因为自己心理不平衡。你去锡口参观一下,那儿的人没有喝酒,个个都醉。”“锡口?”她不懂他在说什么。“锡口疯人院。”他接口:“我去那儿参观过,还写过一篇特稿,有个房间里住了二十几个人,属于没有危险性的,病状轻微的病人。其中有个老人给我印象深刻,他笔直的站在墙角,把一只手伸在前面,动也不动,站了已经好几小时了。医生说他一进病院就是这样,因为他以为自己是一盏路灯。我看他的手举得那么久,都代他手酸了,我走过去问他:‘你在做什么?’他答:‘我不能动,我是路灯。’我故意在他手下张望了一下,说:‘路灯怎么没有灯泡呢?’他说:‘灯泡坏了,用得太久,已经坏了。’我说:‘那么,你就不要当路灯吧。’他悲哀的说:‘不行,我是一盏不亮的路灯。’黎之伟住了口,倒满酒杯,抬起头来面对韶青:“你瞧,疯子有疯子的哲学,我不知道他一生遭遇了些什么事?但深深体会到他的悲哀,一盏必须站在那儿,忍受风吹日晒,而不亮的路灯。后来,我很想以这个题材,写一篇东西,题目就叫‘不亮的路灯’。”

  “你写了没有?”韶青关怀的。

  “我没写。因为几个月后,我再去锡口,那老人已经不在了,我问医生:那盏路灯呢?旁边有个年轻小伙子躺在床上,一本正经的说:路灯被台风吹倒了。我问那年轻小伙子:你躺在这儿干嘛?他对我很认真的说:‘如果我不躺下来,台风也会把我吹倒的,我是倒地的路灯。’”他喝了口酒,看着韶青:“后来我问医生,怎么路灯病还会传染呢?医生说,那小伙子送进来的时候,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后来居然崇拜起那盏路灯起来,还曾经爬上屋顶,把灯泡拆下来,硬要装到那老头的手上去。然后有一天,老头终于倒下来死了,这年轻人也倒下了,变成了一盏倒地的路灯。”

  韶青有些难过,这故事影响了她的情绪,她抑郁的望着他,抑郁的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随便谈谈而已。”黎之伟说:“人的内心,是个永远不可解的谜,深不可媒所以世界上会发生许多怪事,你知道那母亲为什么要烧死自己的孩子?因为爱,她爱他们,不忍心丢下他们一个人走,就干脆来个‘要死一起死’。”

  “你看了这么多事情,想过这么多问题,你应该是个把人生看得很透很透的人了?”

  “真能把人生看透的,是神,而不是人。”黎之伟注视着她:“说实话,我从没把人生看透!从没有。一个看透人生的人是四大皆空的,名利爱情婚姻都可不要,而我呢?我在挣扎、抢新闻,抢写稿,名、利、爱情我都要。你和迎蓝,总是鼓励我振作、奋斗,振作奋斗是在追求什么?成功?怎样就算成功?有名有利有事业?你瞧,韶青,你也不是一个能把人生看透的人,那个倒地的路灯,可能反而把人生看透了,反正站起来也会倒下去,灯亮过了也会熄灭。不如干脆灯也别亮,就躺在那儿吧!”“你说得很消极。”“不,我没看透人生,不算消极。”他振作了一下,坐正了身子。“好,把你没说完的话说完,你说阿奇回来了。然后呢?迎蓝把他赶出去了吗?”

  韶青默默的瞅着他,沉默不语。

  “那么,”他用手摸着胡子,眼光更阴沉了。“她原谅了阿奇,跟他和好如初了。那么,她要嫁进萧家,做萧家第二个儿媳妇了。你瞧,韶青。人类多现实,迎蓝昨天还问我要不要她?”“你并没有说要她,”韶青低低的说,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告诉过我,你对迎蓝忘不掉阿奇很愤怒,但你并没有爱上迎蓝。”“你错了。”黎之伟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爱上了迎蓝!”

  “什么?”韶青吃惊的问:“你爱她?你真的爱她?出自内心的爱她?像当初爱采薇一样的爱她?”

  “我爱她,因为她被萧人奇所爱!”他沉稳的说,把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好,告诉我她现在在什么地方?萧家吗?”韶青奔过去,用双手抱住他的胳臂。

  “阿黎!”她又紧张,又伤心,又着急。“你千万别做会让你终身后悔的事!你放了他们吧!饶了他们吧!不管怎样,阿奇和迎蓝都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真对不起你的,只有一个祝采薇,而你昨天,也已经原谅她了!”

  “我并没有原谅祝采薇,”黎之伟咬牙说,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眼里冒着火。“只是,再见到采薇,我发现她变了,变得成熟,变得会说话,变得高贵文雅……她不是我的采薇了,她是萧家的采薇了!我发现……我不能再爱她了。我以为她的婚姻会很不幸福,她会是个可怜兮兮的,瘦弱苍白的小女人,我完全错了。她幸福,她快乐!她唯一的不幸福,是我的不幸福,她唯一的不快乐,是我的不快乐!这对我是很厉害的当头一棍,换言之,如果我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她是很幸福很快乐的!不,韶青,我没原谅采薇,只是不爱她了!”“不爱她,还恨她?”韶青喃喃说。

  “也不恨她,我恨萧家!”他再咬牙咬得牙齿发响。“我恨那兄弟两个!我恨迎蓝不争气,她居然又向萧家低头……我……我找他们去!”韶青死命拉住他的胳臂,眼中含泪了。

  “你不爱迎蓝,何苦去破坏他们?你何苦?你何苦?你去了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

  “要死大家一起死!”他叫着,眼白涨红了,声音变粗了。举起酒瓶,他把半瓶酒都倒进了嘴里。酒从嘴角溢出来,溅满了衣裳。韶青又惊又急又怒又伤心,她一把握住了酒瓶,死命要抢过去。黎之伟恼怒的把她一推,她站不稳,摔倒在地毯上,他灌完了酒,把空酒瓶扔在沙发上,转身就要往外走。韶青爬起来,半跌半摔的冲到门边,拦门而立,哭喊着:

  “你要干什么?你想想清楚!萧家从头到尾就在让你!你以为他们会怕你吗?论打架,萧家自己不动手,他们手下的人就可以把你揍得半死!论杀人,你的手握笔还有点力量,握刀根本就不及格!论道理,人家有权追求未婚小姐,你根本就在无理取闹……”“住口!”他大喊:“你也帮他们!你也骂我!”他举起手来,就给了她狠狠一耳光。

  她被打得头都晕了,耳朵里一片尖鸣,嘴中有了咸味。她没动摇,仍然拦门站着,仍然死盯着他,仍然泪眼凝注,她放低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迎蓝不是你的女朋友,她始终是阿奇的!”

  “她现在是我的!”他暴怒的叫:“我已经把她从阿奇手里抢来了,好大胆的阿奇,居然要再从我手里抢走!”

  “你在自说自话!迎蓝没有爱过你!”

  “她爱的!”他大叫,因内心受伤而暴怒如狂。“她要嫁给我,她问我要不要她!她爱的是我!”

  “你明知道不是!”她残忍的点醒他。“她为了赌气想嫁你,你为了报复想娶她,你们两个谁都没爱上谁。她不爱你,黎之伟,她喜欢跟你在一起,可以排遣她对阿奇的思念,这不是爱……她把你当一种填充物……”

  “你住口!住口!”他昏乱的大喊:“你是个什么怪物,在背后如此残忍的批评你的好友,你……”

  “我不是批评……”韶青打断了他。

  “滚!”他吼着,又给了她一耳光。

  她跌倒下去,坐起来,她背靠在门上,依然用全力拦住那扇门,虽然她已经在眼冒金星,浑身冷汗。

  “你是个疯子,”她说:“你该进锡口疯人院去!”

  “好,我是疯子,”他斜着眼睛,皱着眉头,一脸的狰狞。“疯子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要去把萧家放火烧掉!你走开!走开!”她匍匐在地上,用力抱住了他的腿。

  “我求你不要去!我请求你不要去……”

  他用力想拔出自己的腿来,但她抱得紧紧的。他暴怒到了极点,低下身子,他一把揪住韶青的头发,把她的头拉得仰了起来。那张脸又是血又是泪又是汗,眼光却坚定不移的盯着他,他从来没看过这种不顾一切的坚决,他几乎有点眩惑,但是,怒火仍然疯狂的燃烧着他,从内心深处一直烧出来,烧痛了他每根神经,每个细胞。

  “你为什么这样帮着萧家?”他狂怒的大吼:“难道你也爱上了萧家的什么人?所以,你这样千方百计的拦阻我,你怕我伤害他们?是吗?你也爱上了阿奇吗?你想和迎蓝效法娥皇女英是不是?”泪珠从她的眼中滚落,连汗带血的往下淌。

  “我不怕你伤害萧家人,”她清晰、悲切的低语。“我怕你伤害你自己!你一直是个虚张声势的人,你伤害不了别人,只会伤害自己。”“你这么轻视我?”“这不是轻视,而是了解。我也没爱上萧家任何人,我只是——爱上了你。”他大大一震,低头看她。

  “你不必这样来哄我。”他说。

  “我不哄你,我为自己悲哀,你没正眼看过我,你心里只有采薇和迎蓝,而我,为了你的一句话,和驾驶员分手,我以为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拔慧剑,斩乱麻,把以前种种,都完完全全的抛开。那么,你会注意到我了,虽然只是你身边的一个小配角,平凡,不会发光,不会发亮,但是却静静的依偎着你,愿意跟你上天下地……不,我不再说了,换了迎蓝,她决不会说这些话。我说了,你可以骂我不知羞耻!可以把我一脚踢开,也可以再给我一记耳光。不过,我说的句句实言,假若你仍然要迎蓝或采薇,你就从这道门里出去,我和你也从此一刀两断,我再不过问你的任何行动。你要放火杀人,或者别人要杀你,我都不管!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丝、一点点的好感,那么,留下来,留下来和我在一起,从此,把你以往的爱和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黎之伟怔住了,这篇长长的告白,整个撼动了他。他站在那儿,韶青匍匐在他脚下,紧抱着他的腿,诉说对他的爱情,这多不真实!多不真实!他几乎只有被“抛弃”的经验,还没有被争取的经验。他低头注视韶青,那被泪水、汗水、和嘴角的血液弄脏了的脸。血,是的,他打了她,打了这个唯一爱他的女人。不,他摇头,她在骗他,这太不可能!黎之伟生来是为受苦,不是为被爱!他凝视她,眼前看到的,是围着围裙,端着菜盘,满屋子旋转的女人。是那双女性的手,捧上一杯葡萄酒!是那永远笑脸迎人,风度翩翩的女孩!

  他放开了她的头发,用手指轻抚她的泪痕,一直抚摩到她的嘴角,怜惜的、震动的去轻触那血渍。然后,他想也没想,就跪了下来,抱紧她,把嘴唇紧压在那流着血的嘴唇上。

  好半天,他放开她,心里绽放着一片耀眼的光华,一种崭新的喜悦,一种崭新的温柔,一种崭新的激动,就把他紧紧包住。在这一刻,他忘了阿奇,忘了迎蓝,忘了人仰,忘了萧家。甚至,忘了采薇。

  韶青用手轻轻的整理他的头发,她摸着那乱发,摸着那粗糙的脸颊,再摸着那络腮胡子。

  “你有很漂亮的胡子!”她说。

  “哦,”他一怔,说:“你不喜欢我的胡子!你这儿有胡子刀吗?我马上剃掉!”“我没有胡子刀,”她笑着,那么温暖,宁静,而幸福的笑。“我喜欢你的胡子,你不用剃掉,当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看不清你的脸,只看到你满脸大胡子,那时,我就想:这大胡子多性格,多怪异啊!现在想来,可能那时我就喜欢你了。如果你剃掉胡子,说不定我还不认识你了呢!”

  他一瞬也不瞬的看她,忽然低问:

  “你是真心的?”“什么真心的?”她不解。“胡子吗?我真心不要你剃,当然,假如你自己想剃,我也不干涉。”

  “我不是说胡子。”他盯紧了她。“你瞧,我是这样一个愤世嫉俗的孤魂野鬼,你真的爱我?”

  她把面颊紧贴上去,依偎着他那粗糙的脸。

  “我没骗你,如果你要我,我们明天就去结婚!但是,我担心的是,你没注意过我,是我倒追你的,几天之后,你就会对我厌倦了!”他用双手捧住她的头,热烈的盯着她:

  “阿青,我居然没追过你?”

  “你没有。”“你确定没有?”“我确定没有!”“唉!”他低低叹息,嘴里轻声的叽咕着:“人,多么容易忽略在手边的珍宝!”抬起头来,他认真的说:“我现在开始追你,行吗?”“你晚了一步。”她巧笑嫣然。

  “怎么?”他大惊:“又晚了一步?”

  “是啊!”她笑着:“我已经先追了你了!”

  他大笑。多么难得看到他这样开怀的大笑啊!她满心舒畅,满怀感动的凝视着他。他笑完了,忽然间,他站起身子,把她也从地上扶起来,很坚定的说:

  “你去洗洗脸,梳梳头,我们要出去。”

  “去哪儿?”她惊问,看看手表:“都已经十点多钟了!”

  “去萧家!”他简单明了的说。

  “萧家?”她大惊失色,“我以为——你已经放弃这个念头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去找他们麻烦了!你怎么还是要去萧家?”“我和他们家的问题并没有完!我还是要去!”

  “你——”她生气了,咬着牙狠狠的瞪着他。“你去吧!去吧!去了别再回来!我永远不要见你!”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拖向浴室。“你快些梳洗,我带你一起去!”

  “我不去!”“你要去的!”他对她深深凝视,唇边带着个怪异的笑。“万一我被人家打死了,你总得帮我收尸呀!”

  她跺脚,又气又急。“你……”他吻住她。半晌,抬起头来。冷静、坚决、毫不动摇的说:“准备一下,在他们没散会以前,我们要赶过去!如果我不去萧家算清这笔帐,我终生也不会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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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萧家这晚灯火辉煌。这是迎蓝第一次走进萧家。

  坐在萧家的大客厅里,她还真有些不自在,那客厅宽敞明亮,有两面都是玻璃窗,可从窗内直接看到窗外的小花园,那花园虽小,倒五脏俱全。有假山,有巨石,有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有挨着围墙,一排绿油油的,高大的“肯氏南洋杉”,阿奇告诉她,这种南洋杉,品种名贵,冬不落叶,永远长青。她对那南洋杉注视良久,树犹如此,人,能不能这样呢?她最喜欢那园中的一弯小水池,池中种满荷花,如今,天气已冷,残荷萍碎,更有种说不出的诗情画意,使她不自禁的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句。水池四周,是巨石嵯峨;每块巨石的石缝间,都开着一簇簇小花,有海棠,有月季,有金盏花,还有棵小小的枫树,红叶,在树枝上映着灯光闪耀。萧家的大客厅,倒看不出任何金碧辉煌的东西,简单的白纱窗帘,飘然曳地,墙上挂着两巨幅油画,另一边是古董架,架上有音响,有电视,有书籍,还有一些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塑。

  迎蓝四面张望,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温暖之情。萧彬这晚是那么和蔼,笑吟吟的抽着烟,简直是个忠厚长者。萧太太握着迎蓝的手,亲切,自然,关怀,而且不停的低声埋怨:

  “瘦了!瘦太多了!阿奇,都是你的罪过!”

  阿奇在一边痴痴凝望,微笑挂在嘴边,怜惜挂在眉端,他低叹着说:“妈,你没有发现我也瘦了吗?是谁的罪过呢!”

  “是我的罪过!”萧太太出人意外的说。

  “与你有什么关系?”阿奇惊异的。

  “当然有关系,你不生在我家,迎蓝也不会生气了!”

  “这么说来,”萧彬插嘴,“还是我的错顶大,如果阿奇不姓萧,就没这么多周折了!”

  “哎呀!”采薇亲自端茶奉水,煮咖啡,女佣阿娟在一边侍候。“如果没有爸和妈,那儿会有个精灵古怪的阿奇?如果没有精灵古怪的阿奇,我们这位精灵古怪的夏小姐,预备到什么地方去找这样合意的人呢!”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和谐与温暖弥漫在整个大厅里。

  这晚,也是迎蓝第一次见到萧人仰。奇怪的是,她在达远工作了这么久,萧人仰居然没在达远出现过。是采薇牵着她的手,对她介绍的:“这是萧人仰。”她转头对人仰说:“这就是把萧家闹得人仰马翻的夏迎蓝。”迎蓝抬头看萧人仰,他一身的白,白衬衫,白长裤,外加一件白背心,如果别人这样穿,迎蓝一定会觉得怪怪的,假假的。但是萧人仰这样穿,就硬给人一种玉树临风,潇洒不羁的味道,连阿奇,都被他比下去了。他和阿奇长得不太像,阿奇有些野,他很文,阿奇爽朗,他比较沉默,阿奇不是非常细心的,他却细腻温存。他的面颊比较长,眉毛没有阿奇粗,但是,他那对眼睛却长得真好,看着人的时候,总有种专注的神情,专注得令人感动。迎蓝一看到他,就知道黎之伟的失败,并不仅仅是贫富的关系了。

  萧人仰亲切的看她,立即对阿奇说:

  “能不能向你借一借迎蓝,我有几句话想跟她单独说!”

  阿奇抓抓头,看看采薇,再看人仰,笑着说:

  “你总不至于连弟弟的女朋友都抢吧,你已经有了采薇了,要知足啊!”采薇笑得甜甜的,去倒咖啡。抿着嘴不语。

  “没关系,阿奇,”萧彬开了口:“他抢了你的,你再去抢他的!”“什么话?”萧太太对着萧彬又笑又嚷:“你是公公呢!也跟着小的一辈开玩笑!”“别忘了,”萧彬正经八百的对萧太太说:“你也是我打倒三个情敌,才抢来的呢!”

  “哈!”阿奇大笑,仰躺在沙发中,长手长脚似乎都没地方放。“如果我会写小说,我要把咱们家的事都写下来,题目就叫‘抢’!”大家又都笑了,采薇笑得最不自然,似乎若有所思。

  萧人仰没有疏忽采薇的表情,他深切的看了她一眼,就揽着迎蓝,走到客厅外的阳台上,这儿可以看到整个花园,可以闻到月季和桂花的飘香。“迎蓝,”人仰开门见山,很诚恳,很真切的说:“你和采薇很早就认识了,是吗?”

  “是的,是和——黎之伟差不多同时。”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出现在达远?”他忽然转换了话题。“我和采薇结婚后,我就主管了茂远公司,茂远和达远的营业性质不同,也做进出口,是药品的进出口,我们拥有几个大药厂的经销权。茂远在表面上和达远是两个机构,事实上是……”“我懂了。”迎蓝接口:“又一个外围公司。”

  “是的,我不去达远,主要是避开黎之伟。”

  “你认为,黎之伟会笨到不知道你在茂远,而只知道你在达远吗?”“不。黎之伟不是要找我一个人的麻烦,他要找整个萧家的麻烦,所以,他连你都找上去。”

  迎蓝沉思不语。“你知道,采薇最近平静多了,”他又继续说:“我想我该谢谢你。”“为什么?”“因为你常和黎之伟在一起,因为黎之伟又变好了,也因为你开导了采薇。迎蓝,你知道什么叫爱情?”

  迎蓝愣了愣,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人仰看着她,摇摇头。

  “爱情不难在别离,怀念常常会美化爱情。最难的爱情,是天天相见,所以我说:时时相见,刻刻不厌。这是人类最困难的一件事,人天性里有喜新厌旧的本能,还有种‘得不到的永远是好的’那种向往性。对男人,有些大男人主义,主张爱要爱得潇洒,分也分得潇洒。实在,爱情是无法潇洒的一件事,你真能做到潇洒,你就根本不是爱!”

  迎蓝凝视他,有些心折。

  “你一定爱极了采薇!”她感叹的。

  “不爱她,不会对她用那些多心机。不过,说实话,”他微笑了一下,笑容相当动人。“我追她还没有阿奇追你来得苦!或者,我们兄弟注定要在爱情中受苦!”

  她脸上发热,把目光调到花园的草丛里去,那儿,有对萤火虫在上下追逐,忽隐忽现。

  “我主要找你谈谈,是要问你一句话,我一度以为黎之伟的转变,是因为得到了你,现在,阿奇回来了,你又回到阿奇身边,你认为黎之伟能忍受吗?”

  迎蓝怔了怔,忽然抬头看人仰。

  “你希望我怎样?是选择黎之伟,让你们夫妇平安,还是选择阿奇,让萧家仍然罩在黎之伟的阴影底下?”

  “你的心选择什么?”他问。

  “你的心选择什么?”她反问。

  “我希望你选择阿奇!”他深深看她。“但是,必须警告你小心黎之伟,这是第二度姓黎的败给姓萧的!”

  她睁大眼睛,瞪视人仰。知道他并不了解,黎之伟可能另有所爱,沉默片刻,她才说:

  “黎之伟可能早就想通了,他也可能另有女朋友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人仰点点头。“别忘了,人类有追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的本能。人类又生来有种自怜和自虐的本能。黎之伟二者兼具。他是很危险的。迎蓝,”他语重心长。“小心一点,不要任何事情都打如意算盘,很多事是你想像不到的,我有种直觉——故事并没有完。”

  迎蓝被他说得有些心慌,她仔细寻思,昨夜阿奇回来,今晚她就留在萧家晚餐,她也故意把公寓让给韶青和黎之伟,他们不知道谈得怎样?但是,截至她来萧家止,黎之伟并不知道阿奇回来。而昨天,自己跟黎之伟分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黎之伟,你有没有一点爱我?你要不要我?”

  她不安的用手敲着栏杆,眉头轻蹙起来了。

  “喂喂,人仰!”阿奇拉开落地窗,忍耐不住的跳了出来,没头没尾的乱嚷:“你在诱拐迎蓝吗?谈了这么久,太过份了!迎蓝,别理他了,大家菜都摆好了,等你们去吃晚餐呢!”他拍了拍人仰的肩。“把她还给我好不好?”

  人仰笑了。阿奇也笑了。迎蓝在他们的笑容里,很感动的发现一件事:他们兄弟两个,实在手足情深!她很难在别的家庭里,发现这样亲爱的兄弟,尤其是富有的家庭,多的是兄弟拆墙,争权争势的故事。

  她跟着阿奇兄弟走进餐厅。采薇怀疑的、微笑的看看迎蓝:“人仰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她故意的,明知故问。

  “是啊!”迎蓝说,张大了眼睛:“把你骂得天翻地覆,一塌又糊涂!”“迎蓝!”人仰笑着对她拱拱手,满脸的书卷味儿。“你爱开玩笑,我们这个实心眼的采薇,是什么事都认真的呢!”

  “怎么?”迎蓝故意挑起眉毛,认真的说:“你刚刚不是告诉我,和采薇是‘时时相见,刻刻相厌’吗?”

  “咳!”人仰咳了一声嗽,尴尬的看迎蓝:“你是真听错了呢?还是故意开玩笑?”“噢!”迎蓝拍拍脑袋,恍然大悟的。“我说错了一个字。他说的是‘时时相见,刻刻不厌。’我看他有点傻气,采薇,你怎么会嫁他呵?他真有点傻气,是不是?他每天上班不知怎么上的?应该再加两句话:‘分分别离,秒秒思念!’哇!”她笑着转向阿奇,小声说:“我是不是还有点文学天才?”

  “你——”阿奇盯着她,又笑又爱又宠又怜:“你是个古怪小精灵,很会翻江倒海的!”

  “我已经领教了!”人仰说,抬头对父母。“爸、妈,你们当心,她是够厉害的了。”

  “我早就领教了!”萧彬笑着嚷:“上班第一天,就跟我抬杠抬个没完,气得我差点把她解聘!”

  “你怎么不把她解聘啊?”阿奇埋怨的喊:“如果你不用她当秘书,我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

  “也应该有个人让你吃吃苦!”萧太太对阿奇点点头,“免得一天到晚,眼高于顶,对每个女孩都三分钟热度……”

  “咳咳咳!”阿奇真咳嗽。

  萧太太没会过意来,转向迎蓝:

  “迎蓝,你不知道,这小子有过多少女朋友……”

  “咳咳!”阿奇再咳,端了一碗汤直送到母亲嘴边去。“妈!你喝口汤!妈,你要不要吃鲍鱼?唔,有你最爱吃的螃蟹,妈,我给你剥螃蟹。你要钳子,还是要黄?啊呀,这只螃蟹好肥,你看!妈……”全桌子的人都在笑,阿娟也在一边掩着嘴笑。迎蓝肚子里在笑,脸上却一股认真样,直望着萧太太。

  萧太太推开了阿奇的手,自顾自的说下去:

  “这小子自命不凡,给那些女朋友取了一大堆外号,这个是斗鸡眼,那个的下巴可以当汤匙,这个眉毛太粗,那个声音太细,还有位朱小姐,长得真够漂亮,简直没地方可挑,他却嫌人家姓不好。”“姓不好?”迎蓝问,兴趣真的来了。

  “他说,如果结了婚,就变成萧朱联婚,听起来像小猪联婚!”迎蓝差点喷饭,全桌都笑成了一团。迎蓝用手指指萧人仰,再指指祝采薇,笑得不过气来。采薇眼珠一翻,这才会过意来,她又笑又噘嘴,瞅着阿奇说:

  “好哇!你在背后损我们,当心,你那些粉红色事件,我也不帮你保密了……”阿奇立刻对采薇打躬作揖:

  “采薇,采薇,不,嫂嫂大人,你就饶了我吧!”

  “阿奇,”人仰用手托着下巴,一股沉思状:“我记得你对那个崔崔……崔什么的女歌星……”

  阿奇跳起来,也不顾什么餐桌礼貌了,他跑到人仰身后,一把就蒙住了他的嘴,大声说:

  “人家才从国外回来,你们是不是存心要把我再逼走啊?”

  “好了好了!”萧太太慌忙说,掩不住那“爱子心切”的情怀。“咱们不开他玩笑了!在迎蓝面前,好歹给他留点面子吧!来,阿奇,”她打圆场:“你给我剥了半天的螃蟹钳子呢?”

  “他呀!”采薇细声细气的说:“剥完了壳,就一不小心把钳子放到迎蓝碗里去啦!迎蓝听得出神,就一不小心把钳子给吃下肚子里去啦!”这一下,满桌哄然,迎蓝的脸孔涨红了,瞅着采薇,这才发现,她也有这么活泼和调皮的时候。阿奇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立刻摆脱了这一层尴尬,反而大笑特笑起来,萧太太惊奇的望着他,说:

  “你笑什么?”“笑我自己哇!”阿奇嚷着。转头面对迎蓝,正色说:“我一生不侍候女孩子,只有女孩子侍候我,现在我完蛋了!会被他们说一辈子,笑一辈子,你信吗?等我们老到八十岁,我妈还会对我们的曾孙子说:阿怪啊……”

  “什么?”萧太太问:“阿什么?”

  “我叫阿奇,我曾孙子叫阿怪。”阿奇一本正经的,又继续说:“我妈会说:‘阿怪呀,你知不知道你曾爷爷当初给我剥螃蟹钳的故事呀……’就这样,这故事会一代传一代,将来几百几千年后,萧家的列子列孙,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有一个叫阿奇的老祖宗,把要孝敬给老老祖宗的螃蟹钳子,孝敬给了他那未进门的萧门夏氏太夫人!”

  全桌的人被他说得脑筋都转不过来,等到转过来,就又都忍不住笑得天翻地覆。连阿娟也笑,厨房里的张嫂,也伸个头出来笑,花园里的纺织娘也笑,肯氏南洋杉和海棠、月季统统都笑了。

  夜色也在笑,昨夜的风雨早成过去,月色明媚如水,流动在树梢花影中。迎蓝环室四顾,早忘了这是“萧”家,忘了这是“豪门”,只看到有种名叫“幸福”的气氛,正慢慢的扩散开来,扩散开来,扩散开来,直至充塞在房间的每个空隙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30
10



  夜深了,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雨珠疯狂的敲着玻璃窗,像一支破碎的歌,带着凉意的风,钻着每扇玻璃窗的空隙,发出呜呜不断的悲鸣。雨和风,形成一种主调与和弦,那样怆凉的在夜色中倾诉着。

  迎蓝和韶青两人都躺在床上,两人都没睡着。迎蓝仍然在想白天的种种遭遇,想阿奇,和他那中美混血儿。韶青的思绪飘浮在一层矛盾的云层里,她似乎驾着云,却上也不能上,下也不能下,动也不能动,只怕一不小心,就从云端摔下,粉身碎骨。可是,云端的冷冽,云端的寒恻,云端的孤独,又使她周身颤栗。迎蓝低低的叹了口气。

  韶青也低低的叹了口气。

  迎蓝有些惊动了,翻过身来,抚摩韶青的肩。

  “韶青,你没有睡着吗?”

  “嗯。”韶青低哼了一声。

  “唉,韶青。”迎蓝低叹着。“我真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不知道以后何去何从?”

  “你不是对黎之伟开口了吗?”韶青仍然背对着她,语气疲倦。“放心,他会对你很好,他一直就喜欢你!”

  “黎之伟?”迎蓝出神的深思着。“他并没有爱上我,他只想抢走萧人奇的女朋友!”

  韶青一转身翻过来了,她伸手打开了床头的一盏小灯,在那幽暗的灯光下,仔细的注视迎蓝,她伸手摸摸迎蓝的眼角:

  “你哭过了?”迎蓝瞪着她,也伸手摸摸她的眼角。

  “你也哭过了。”韶青倒在枕头上,把面颊半埋在枕头里。

  “迎蓝,”她的声音从枕头中压抑的透出来。“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哦?”“我和那个驾驶员,在两个月以前结束了。”

  “哦!”她惊呼:“谢天谢地,你总算想通了!你怎么不早说,害我一直为你抱不平!是你提出的吗?”

  “是。”韶青抬起头,深深的盯着迎蓝。忽然间,她伸出手去,抱紧了迎蓝的身子,把面颊埋在她的睡袍里。“迎蓝,”她低呼着:“你是不是真的要黎之伟?”

  迎蓝转动着眼珠,微蹙着眉头,倏然间有些明白了。

  “韶青,”她低喊:“你是不是要告诉我……”

  “不是!”韶青飞快的说:“我想,阿黎喜欢我们两个!他已经被蛇咬过一次,所以,他什么都很慎重!他曾经想为了报复而追求你,又觉得非常卑鄙……”

  “你怎么知道?”“他告诉我的!”“哦。”“他一直在冷眼旁观,他也一直知道一件事,你始终忘不掉阿奇,这使他很愤怒,也很感伤。但是,这种愤怒和感伤并不出于爱情,而出于他对萧家的仇恨……”

  “你怎么知道?”她又插嘴。

  “他和我谈过。”“哦!”“今天下午,是一个转折点,他重新见到祝采薇,又亲耳听到你对他示爱……”“我对他示爱?”迎蓝惊呼着。

  “是的。你问他爱不爱你?要不要你?数任何男人来说,这两句话都是最动听的句子……”

  “噢!”迎蓝失神的呼出一口气来,呆呆的瞪着韶青。韶青也不再说话,只呆呆的瞪着迎蓝。两个女孩彼此默默相对,好久好久,谁都不说话。然后,迎蓝终于把胳膊一张,把韶青的头紧拥胸前,骤然哭了起来:

  “傻瓜!”她又哭又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情如姐妹,无话不谈,你为什么不对我直说?”

  “我不敢。”韶青啜泣着。“你一直是主角,我是配角,我在等待……但是,我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迎蓝,你并不爱黎之伟,你睡梦中从没叫过黎之伟的名字,你只是打喷嚏——阿奇,阿奇!我了解你,比了解任何人都清楚……不过,这都是废话,我只请求你——把黎之伟让给我,好不好?”

  迎蓝搂紧了她,呜咽着说:

  “我不用让,你自己该看得很清楚,黎之伟对你的班表比我还熟,他和你谈的话比我的深入,他的性格粗犷豪迈,他需要一个温存、善解人意,而且很女性的人来体贴他,我倔强好胜,口齿锋利,得理不饶人,我实在不适合他,如果我和阿黎真的结婚了,他是出于报复,我是出于赌气,结果,我们的婚姻会成为一个大大的悲剧……韶青,你早就该告诉我,免得阿黎也夹在我们当中,不敢对你表白!我真后悔我下午说了那句话,不过,我很容易解释清楚,今天下午,我是受了刺激……”她咽住了。“什么刺激?”她追问。

  迎蓝握紧了韶青的手。

  “阿奇,他……他……他快结婚了。”

  “什么?”“真的。我看了那女孩的照片,比我漂亮了一千倍,绝不夸张。是个中外混血,脸孔是脸孔,身材是身材!你知道,像阿奇那种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何况,我对他又那么,那么,那么……绝情,这……这……”她又开始掉眼泪,语音模糊不清:“这不能怪他……是我赶他走,是我不要他……我真气我自己,既然不要他了,为什么还要伤心?……我……我……”“迎蓝!”韶青深沉的喊。

  “什么?”“他还没结婚是不是?”韶青把头从她的衣褶里抬起来,眼睛又明亮又光彩的看着她。

  “是。”“那么,就还来得及……”韶青热烈的。“来得及干什么?”迎蓝不解的。

  “去抢回来啊!”韶青喊:“你对男孩子太矜持,太骄傲、太被动……你从不争取,从不主动……”

  “噢!”迎蓝摇摇头,叹口长气:“韶青,你明知道我的个性,我永不会做这种事,否则我就不是我了。何况,这样太戏剧化了,我做不出来,再何况,他一旦变心,我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啧啧啧,”韶青焦急的说:“你刚刚还在说不能怪他,现在又说他不该变心,你有没有太霸道一些?你自己不要的东西,也不许别人要?你希望他怎么样?如果你不要他,他就该守着你的照片,绝食三十天,死而后已吗?你知道你的毛病在那里……”韶青的话没说完,电话铃忽然间狂鸣起来,在夜色中,铃声响得分外清脆。韶青看看表,凌晨三点半,是黎之伟!大约他缴完稿又不想回家了。她正犹疑着,迎蓝已经推她下床,喊着说:“去接电话!准是阿黎!”

  韶青披上睡袍去接电话,房间小,唯一的一架电话在沙发旁的小几上,迎蓝叹口气,仰躺着,神思恍惚,而心情苦涩。“喂!”韶青在接电话:“那里打来?什么?旧金山?找人?夏迎蓝……”迎蓝像弹簧人一般直跳起来,下床时又被自己的睡袍绊了一跤,摔得她七晕八素。她跄踉爬起身,韶青已经在一叠连声的嚷:“快呀!迎蓝!快呀!”

  迎蓝跌跌冲冲的冲过去,抓住话筒,跌坐在沙发里,她下意识的揉着自己摔痛的膝盖,一手紧握话筒,急促得声音发抖:“我是迎蓝,你……你是哪……哪一位!”

  “迎蓝!”是阿奇的声音,近得就像在耳边。她的心脏狂跳,泪水迅速的模糊了视线。旧金山,旧金山,你远在天外,可是,萧人奇,萧人奇,你的声音近在耳边!“迎蓝,”他又在喊。“线路有些不清楚,你说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我根本没说话!”她叫着,泪水夺眶而出,一直滴到电话机上,她哭了,语声哽咽。“你怎么不早打电话?”她哭着嚷:“你怎么说走就走?你怎么不写信给我?你怎么要结婚就结婚?你怎么不多给我一点时间……”她哭得那么厉害,什么都说不下去了。“迎蓝!迎蓝!”他在焦灼的叫着:“你要讲理,我给了你电话号码,你为什么不打?我等了你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你就是不打那个电话!我凭什么再写信给你?要说的都说了!现在,我打电话,是为了告诉你,我和琴恩明天结婚……”“不——要!”她对电话大吼了一声,泪如雨下,她哭着喊:“阿奇!回来,阿奇……”她的声音被呜咽、泪水、悲痛……全搅散了,她自己都听不出在说什么,只是绝望的对着电话抽噎。“迎蓝,你在哭吗?迎蓝,你听我说……”

  线路突然断了,窗外风狂雨骤。迎蓝兀自对着听筒又哭又喊:“喂喂,喂喂,阿奇,喂喂……”对面一片机器的杂声,线路确实断了,她还握着听筒,舍不得挂起来,回过头,她用带泪的眸子瞅着韶青:“线路断了。”她像个无助的小孩,凄然重复:“线路断了。”“挂上电话!”韶青喊,奔过去把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上。“他会马上再打过来!”迎蓝跪在沙发上,双眼瞪着电话机,动也不动的等待着,韶青去拿了件她的睡袍,帮她披上。夜凉如水,冷雨敲窗,迎蓝已早就浑身冰冷了。电话寂然,钟声却走得特别迅速,滴答,滴答,滴答……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了……迎蓝回头,狂乱的说:“怎么不响?怎么不响了?他为什么不再打来了?”她肩上的睡袍又滑到地上。韶青望着电话机,坚定的说:

  “打回去!迎蓝,你该知道号码,打回去!”

  一句话提醒了迎蓝,拿起听筒,她一时混乱,居然想不起长途电话台的号码。韶青推开她,急促的说:

  “我来接吧!接通了再给你!电话号码多少?”

  她像背书似的背出了号码。

  韶青拨着号,迎蓝跪在一边,目不转睛的看她拨,全神贯注的听她跟接线生说话:

  “我要接一个旧金山的长途电话,我这儿的号码是×××××××,旧金山的号码是×××××××××××,找人,找一位萧人奇先生,是,人类的人,奇怪的奇……”

  她抬头安慰的抚摩迎蓝的头发。

  “别急,她正在拨呢!”

  一会儿,回音来了,号码占线中!

  “占线?”韶青呆了呆,“请你过十分钟再帮我接!如果接不通,就每隔十分钟给我接一次!”

  挂断了电话,她回头看着迎蓝:

  “或者,他正试着打回来,两边都打,就变成了两边都占线!我们等吧!”她拾起了睡袍,命令的说:“穿上,别再受凉!”“我不要穿,我热得很。”迎蓝急躁的说,在室内兜圈子,兜了半天,又转回到电话机边来,痴痴的望着那电话机。

  “你非穿不可!我负责给你接通这电话!”韶青说,强迫的把睡袍给她穿上,像给小孩穿衣服似的,把她的双手塞进袖管中。拉好了她的衣襟,系上带子。

  然后,她们就开始一场漫长的等待。

  半小时后,电话响了,韶青和迎蓝同时扑过去接电话,迎蓝的手指甲刮伤了韶青的手背。韶青收回手,紧张的望着迎蓝。“接不通?”迎蓝急得又快哭出来:“再试,好不好?再试下去!我一定要接通,我有要紧事,……是的,试到天亮都没关系!是的。”她挂上电话,满脸的焦灼和苦恼:

  “怎么长途电话这么难打?他占什么鬼线?有什么要紧事一直占线占线占线……”她倒在沙发里,脸色灰败,喃喃的说:“我懂了!他在给琴恩打电话……只有给琴恩打电话,才会这样舍不得挂断!”韶青瞅着她,摇摇头。

  “唉!”她叹气:“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迎蓝迅速的抬起头,爆发的喊:

  “不要再怪我!我并不想把自己弄成这样惨兮兮!我……我……”她匍伏在沙发背上,苦恼的转着头。

  韶青走过去,揽住她的肩,在她耳边低语:

  “你最坚强,你最骄傲,你最洒脱!不要这么看不开!振作一点!”她把头埋在臂弯里,辗转的摇着头,声音压抑的、痛楚的、可怜兮兮的飘了出来:

  “我不坚强、我不骄傲、我不洒脱!我只要跟他讲话,我一定要跟他讲话!今晚不能跟他通话,我明天可能就死掉了!”

  “别胡说八道了!”韶青喊,看看手表,快五点钟了,这通电话多半是通不了了。她望望兀自埋着头的迎蓝:“你饿不饿?闹了快一个通宵了!我去给你冲杯热牛奶,做个三明治给你吃,好不好?”“我不要!”她闷声说:“你叫那电话铃快点响!好不好!”

  铃声果然响了,迎蓝触电似的跳起来,伸手就拿电话听筒,韶青也紧张的奔过来,惊愕的发现,迎蓝握着听筒,而铃声继续再响。韶青恍然大悟,把听筒从迎蓝手中抢下来,挂回电话机上。说:“不要太紧张,是门铃响,不是电话铃。”

  “为什么是门铃?”迎蓝神思恍惚。“门铃就是门铃哇!”韶青说,走到门边去。“八成是阿黎,他大概又在报社忙了一夜!这人工作起来真不要命!”她握住门柄,打开房门。门外,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正伫立在那儿,头发披在额上,滴着水,一件薄呢大衣,肩上全湿透了。他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脸上有仆仆风尘,有失眠的痕迹,有憔悴,有兴奋,有期待,有狂热。那浓眉上,雨珠闪烁,眼睛里,热情迸放……那不是黎之伟,是该出现在电话里的阿奇!

  韶青吓怔住了,她茫然后退,喃喃的喊:

  “迎蓝!迎蓝!迎蓝!”

  迎蓝的眼光从电话机上移到门边,有三秒钟完全窒息。然后,她滑下沙发,走到门边,眼光直直的转也不转,死死的、愣愣的盯着他,嘴里叽哩咕噜的说:

  “你在和谁通电话?为什么一直占线?”

  韶青惊异的看迎蓝,再看阿奇,她退后两步,大叫着说:

  “迎蓝,这不是梦,是真的!你别糊里糊涂了,睁大眼睛,你看看清楚,是阿奇!他回来了!从美国回来了!阿奇,”她的神智恢复了,喘着气问:“你的长途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桃园国际机场!”阿奇说,终于大踏步走进屋里。关上了身后的门。他直视着迎蓝,一步步走近她,把旅行袋随便丢在地上,他紧紧的望着她的眼睛。“对不起,迎蓝,”他说,嘴唇微微有些颤动:“我又骗了你一次。我下了飞机,本想直接来看你,可是,我又不敢了,你那么傲气十足,那么狠心,我真怕再面临一次被拒于门外的局面,所以,我在机场试探性的先打个电话!我听到你哭,听到你喊我的名字,听到你说‘阿奇,回来!’我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我跑出机场,半夜又叫不到车子,只好搭巴士,一路上急得我要发疯,现在……我总算在你面前了!”他说得又急又快,像雨滴的倾泻,迎蓝似乎根本没听清楚,也根本没有会过意来,她的思想还是凝固的,还是混乱的,太多的“意外”使她神思恍惚,她伸出手去,茫然的摸索他,想抓他的手,他立刻举起手来,紧紧的握住她。

  “迎蓝!迎蓝!”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紧张的喊:“迎蓝,是我啊!是阿奇啊!我从国外回来了!我告诉你,根本没有琴恩,那是我编出来的,我写信给采薇,知道她一定会把消息带给你,我再打长途电话问她,她说你哭着冲到大街上去淋雨,我听得心都碎了,所以我马上订飞机票飞回来……迎蓝,你听到没有?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等得快发疯了,我想,以你的骄傲,这电话是永远不可能打了,所以……所以……”他住了口,瞪着她,她眼里一片空茫的神情,双眉微蹙,苦恼的在看,但是彷佛“视而不见”,她也苦恼的在听,但是,彷佛也没听进去。阿奇的脸发白了,他举起手来,在她眼前晃动,哑声喊:“迎蓝!迎蓝!”

  韶青奔了过来,一看这情况,她就大急起来:

  “她不对劲了!阿奇,你出现得太突然了!你吓昏了她!”她急得把头贴到她胸口,去听她心跳,又去掐她的人中,捏她的耳朵。迎蓝只是直挺挺的站着,茫茫然的看着阿奇。她躲了躲韶青的手,固执的想着清楚面前的人影,眼睛睁得好大,却全无光彩。韶青吓呆了,惊惶后退,喃喃的说:“她瞎了!她聋了!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阿奇面孔雪白,嘴唇完全失去了颜色。他握紧了迎蓝的手,握得好紧好紧,他轻轻的说:

  “迎蓝,你看到了我,你听到了我,求你!求你!”

  迎蓝毫无反应,阿奇闭紧眼睛,狂叫了一声:

  “迎蓝!”他把她一把就抱了起来,放在床上,他跪在床头,摇她,喊她,求她……他的脸色比她的还白,他用嘴唇去轻触她的唇,她的唇凉凉的,木然而无反应。他心底闪过一个念头:她快死了!这念头立刻疯狂的抓住了他,他吻她的手指,吻她的眉,吻她的脸颊,把脸埋在她胸前:

  “迎蓝,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活着!我有那么多话那么多话要告诉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迎蓝,我不是要吓你,我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韶青回过神来,她跑到床边,看看迎蓝,返身就奔向电话,想打电话请医生,抓起听筒,她不知该打给谁,慌乱的回头喊:“阿奇,你认得什么医生吗?你醒醒,你这样跟她说也没用,赶快打电话找个医生来!”

  一句话提醒了阿奇,他正要起身去打电话,迎蓝的睫毛忽然闪了闪,抬起一只胳膊来,她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她的眼睛刹那间又充满了光彩,充满了感情,她瞅着他,轻声的说:“我不要医生,我只要你,不许走!”

  “你……你……”阿奇语无伦次:“你好了吗?你没事吗?你听得到我?看得到我吗?……”

  “我没有那么娇弱!”她眼里有泪光,唇边却闪现了一个可爱的微笑。“你太会骗人了!从开始就骗我,到回来了还骗我,如果我不装成神志失常来吓你,你永远不会了解被骗的滋味!”“你……你……”阿奇瞪大眼睛,微张着嘴,灰败的脸色仍然没有恢复,他哑声说:“你装的?”

  “我装的!”韶青把听筒轻轻放回电话机上,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来。她真想走过去骂迎蓝一顿,鬼东西!坏东西!差点把别人吓出心脏病来!她走了两步,又停住了,阿奇正瞪着迎蓝,咬牙切齿的说:“我以为你快死了!我差一点……”他忽然住了口,只是盯着她看,看了又看,然后蓦然间俯下头去,热烈而狂喜的喊:“原来你是装的!谢谢天!我快被你吓死了!现在,我们扯平了,扯平了!好不好?”

  “不好,”迎蓝泪汪汪的。“我……”

  他立即俯下头去,堵住了她的唇。她不由自主的用双手抱紧他的脖子,热烈的反应着。

  这种情况,第三者未免多余。韶青看看天色,早已大亮了,她也该上班了,她溜到浴室去,换衣服,梳洗,然后轻轻悄悄的出来。那两个呆瓜正彼此对望着,彼此痴痴的、长长久久的对望着。韶青心里在唱着歌,她开门出去,再细心的关上门,心里的歌声在反复:

  “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娇阿娇艳的红透透!……”

  她走进电梯,下楼去了。

  房内,迎蓝和阿奇握着手,眼睛望着眼睛,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电话铃蓦然狂鸣。迎蓝握紧阿奇的手,舍不得放开,她说:

  “让它去响!别理它!”

  电话铃继续响个不停。

  “我去接吧!”阿奇说。

  “不管是谁找我,都说我不在家。”迎蓝说。

  阿奇拿起听筒,对方立刻开口:

  “夏小姐打到旧金山的电话通了,萧人奇不在,请问要不要再接一次?”阿奇怔了怔,看看那横卧床上,对他痴痴凝望的迎蓝,他笑着对听筒说:“请销号!”挂断电话,他回到床边,迎蓝傻傻的问:

  “谁打来的电话!找谁的?”

  阿奇温柔的看她,温柔的吻她,温柔的低语:

  “你打来的电话,找我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30




  接下来好长的一段日子,迎蓝都过得有些昏昏沉沉,迷迷惘惘的。达远的工作又进入了轨道,忙碌、紧张,听不完的电话,回不完的信,订不完的见客时间,打不完的字……忙碌也好,忙碌可以治疗人的心病,可以冲淡某些回忆。冲淡,真的冲淡了吗?她不敢说。阿奇留下的纸条,始终在她皮包里,她几乎时时刻刻,都会把它拿出来看上一两遍,但是,她始终没有拨过那个电话号码。

  她知道,不拨这个号码,确实是受了黎之伟的影响,怕黎之伟嘲笑她,怕黎之伟骂她,怕自己“提不起,放不下”而最后还是走进萧家的大门。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电话,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两个月……日子一旦这样规律的滑过去,她打电话的可能性就越少。惰性和矜持变得一日比一日深。真要叫他回来吗?这个电话一打,她就命定属于萧家了,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而且……而且……阿奇说过只等她一星期,现在已经好多个星期了,万一他在国外已有女友,她岂不是又去自取其辱?这电话是万万不能打了。另外一方面,黎之伟的变化几乎要令人喝采。他上班一个月后,已经成为老板的红人,他分期付款买了辆摩托车,背着个老爷照相机,不分昼夜的跑新闻,常常晚上来小公寓里吃晚饭,他还边吃边赶新闻稿,一顿饭没吃完,他又跳起来去报社缴稿了。有时,已经三更半夜了,他会忽然打个电话来,问她们两个允不允许一个“累坏了”的小记者上来和她们共享几分钟的恬静。每当这种时候,她们总是披着睡袍放他进来。他会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真的累得动都不能动。韶青会立刻为他冲杯热牛奶,再煎个蛋,强迫他吃下去。迎蓝会好奇的缠住他,问:

  “今天有什么大新闻?”

  “有啊!”他精神一振,立刻睁开眼睛,眼光灼灼的说:“有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今天和她孙子的朋友结婚了,那男孩子只有十八岁。”“胡说!”韶音笑着打他一下。“那里会有这种怪事!那男孩的家里怎么会同意?”“男孩家里倒没话说,因为男孩是个孤儿,我访问他为什么要结婚?他傻兮兮的问我:不结婚也能有家吗?也能有儿有女,有孙儿孙女曾孙子吗?我觉得有义务开导他一下,告诉他娶个年龄相当的女孩,将来一定也有个大家庭。那男孩睁大眼睛说:那我岂不是要再等五十年,我好不容易找了条捷径,你别来混我!”韶青和迎蓝都笑了,迎蓝傻傻的问了一句:

  “他并不爱她吗?”“啊呀,我的好小姐,”黎之伟大叫:“世界上真正为爱情结婚的有几对?”

  迎蓝涨红了脸,痛在心里,气在眉头。

  “我跟你赌,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为爱情而结婚!”

  韶青慌忙跑过去,搂着迎蓝的脖子,亲昵的说:

  “爱赌的毛病还没改啊!动不动就要跟人赌!”

  黎之伟喝完了他的牛奶,笑嘻嘻的凑过头来:

  “别生气,”他沉稳的说:“我相信你们都会为爱情而结婚!我祝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明天,我会去找些有人情味的新闻来告诉你们……”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说:“今天还有个花边新闻,我照了相。有个太太跟丈夫吵架,一气从五楼上跳下去,刚好丈夫下班回家,看到有人跳楼,本能的就上前一抱,谁知人体下坠的冲力很大,丈夫被压昏了,太太倒没事,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丈夫说了一句话:‘恨我,也不必用这么古怪的方法谋杀我!’说完就死了。”他站起来,蓦然间大急特急:“糟糕,我的照片还没送进暗房,明天怎么见报!我走了,我要赶到报社去!拜拜!”

  他像旋风似的就卷走了。两个女孩也被他闹得不能睡了。一直谈论这两个新闻,太太跳楼压死丈夫,少男娶老妇……两人又谈又笑又摇头。第二天早上,两个人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抢着翻报纸,她们早就退了原来的报,而改订了黎之伟的。结果,翻遍报纸,两个新闻一个也没有。韶青摇摇头:

  “这家伙尽编些故事来唬我们。”

  “在这方面,”迎蓝叹口气:“他和阿奇倒有几分相像。”

  “迎蓝,”韶青掉头注视她:“你还没有忘记阿奇吗?你还在爱他吗?”“不不,”她言不由衷,转身去换衣服。“我忘了,早就忘了。”“只怕不是忘了,忘了,”韶青接口:“而是忘不了,忘不了!”迎蓝不说话,钻进浴室去了。

  日子这样过下去,倒也很好混,一天又一天,日升又日落,办公厅里的忙忙碌碌,下班后,有韶青和黎之伟谈笑风生。这种生活倒也不错,不要去想未来,不要去想过去,就让日子滑过去,滑过去,滑过去……

  秋天将尽的时候,天气转凉了。每天总要下阵雨,把台北市全下得湿湿的。这种雨打纱窗的日子,会让人的情绪低落,会让人容易感触,也容易伤怀。迎蓝觉得自己已经陷进了这种低潮,而且,萧彬似乎也陷进了低潮,这能干的老人忽然变得沉默了,双鬓的头发又白了不少。有天上午,萧彬召集高阶层会议,迎蓝循例和江小姐两人负担记录,她发现,讨论的内容居然是:企划组是否解散?萧彬有许多理由,石油涨价了,生活负担又加重了,原有的企业已难维持,新企业在经济动荡的时候是不是要停止发展……迎蓝记录着记录着,心里的痛楚就在加重,她知道,什么理由都不成理由,最主要的理由是,他以为阿奇很快就会回来,没料到,他真的一去不回了。这天中午,她走出大厦,想到大厦对面的餐厅里去吃点东西。突然,很意外的,她发现街道旁边停了一辆很熟悉的、深红色的欧洲车。她正沉吟着,采薇已经从驾驶座上伸出头来:“迎蓝,上车来,好吗?我特地在等你!”

  她上了车。采薇一身淡淡的紫衣,像一瓣刚出水的荷花,娇嫩而雅致。她风采依旧,面颊似乎还胖了些,眉尖眼底,依然有着几分轻愁,这几分轻愁,反而增加了她的韵味。她们开车直赴当初那间情调很好的西餐馆,坐下了,迎蓝只点了一客三明治,因为她什么都不想吃,采薇倒点了一杯酒,和一份生菜沙拉。迎蓝看着采薇,她知道采薇一定有话要讲。

  “迎蓝,”果然,她开了口:“我听说,你最近常和黎之伟在一起。”“唔。”她哼着,略带点敌意的看采薇。难道你抛弃的男友,还不许别人接近吗?

  “你喜欢他吗?”她放低了声音,细腻的问,眼底是一片温柔与真挚。“是的,我喜欢他!”她冲口而出。

  “超过你喜欢阿奇?”她再问。

  “这……”她迟疑不语,终于正眼注视采薇:“这与你有关系吗?”采薇握起酒杯,轻轻的抿了一口,她的嘴唇薄而小巧,在酒杯边缘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唇印。

  “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采薇深思的说:“黎之伟对于我嫁进萧家,简直恨之入骨,他一直在想办法报复。阿奇临走以前对我说了一句话:父债子还,兄债弟还。我当时根本不了解他是什么意思,最近,听说你常常和黎之伟在一起,我才领悟过来。迎蓝,”她看她,坦白的、温柔的、真挚的说:“你如果真爱黎之伟,他也真爱你,我会很开心很开心的祝福你们。但是,如果黎之伟是报复行动,萧家抢了他的女朋友,他就去抢萧家的女朋友,那么,你不是太危险了吗?”

  迎蓝震了震,像是被敲了一棒,敲开了脑子里某一个窍门,她努力回忆和黎之伟相处的情形,是的,黎之伟对萧家恨之入骨,提到阿奇就怒不可遏。但是,这么久以来,黎之伟向她示过爱吗?她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或者,他有些暗示,但也不是对她一个人,他对韶青和她,几乎是一视同仁的。不!黎之伟确实跟她走得很近,却没有明显的追过她。

  “你放心,”迎蓝抬起头来:“我想我没什么危险!”

  “哦!”采薇深深的透了口气:“那么,我就放心了,迎蓝,我真谢谢你改变了黎之伟,我本来以为他已经没救了!知道他重回岗位工作,知道他不再醉酒闹事,知道他又振作了,我是太高兴,太高兴,太高兴了。”

  她盯着采薇。“你还在爱他?”她问。

  “唔,”采薇哼了一声:“不是以前那种爱了,而是关怀,非常真切的关怀。上次和你谈过以后,我也想通了,你说得很对,黎之伟还会碰到别的女孩,会慢慢忘记我,我既然嫁了萧人仰,就该努力去珍惜这份感情,所以,我……我努力去做了。要我从此忘记黎之伟,是不可能。要我对人仰专心一些,体贴一些,做起来并不难。人仰是很容易满足的,这些日子,他快活多了,他对我更好、更耐心、更体贴了,而我……”她的脸蓦然红了,红得像酒。“我明年六月,就要做妈妈了。”“噢!”迎蓝又惊又喜:“恭喜你,采薇。”“哎,”采薇的脸仍然红着,眉梢眼底的轻愁却被另一种幸福所取代。“你瞧,人类就这么简单,你说得对,时间和空间可以治疗一切。我知道有了孩子,就把什么心事都抛开了,只想专心来爱孩子,给他一个幸福而温暖的家。迎蓝,”她甜甜的说:“你将来也会经历这种心情的。”

  我?迎蓝朦胧的想着,我还不知道“情归何处”呢?所有的事情都被搅得这么乱糟糟的!阿奇,阿奇!她心中忽然发出一阵强烈的呼唤;阿奇!我们在做些什么?阿奇!回来吧!阿奇!她这样一想,眼眶就有点儿湿湿的。突然间,她觉得坐不住了,再也坐不住了,她一心想回公司,迫不及待想打那个电话——那号码已经在她心中辗过千千万万次了。

  “我也很高兴你和黎之伟的事,”采薇仍然在诉说,“既然你很肯定你没有危险,你很肯定黎之伟的爱情,那么,”她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你也该把阿奇彻彻底底的忘了,好在,你和阿奇也不过才认识几个月!”

  迎蓝睁大了眼睛,听不太明白采薇在说些什么。只模糊的听到“阿奇”的名字。是的,阿奇,我无法把你忘了,虽然只认识几个月!阿奇。唉,阿奇!

  “迎蓝,你在听吗?”采薇忽然问。

  迎蓝振作了一下,瞪着采薇,只想回公司去,去打那个早就该打的电话!“是的,我在听!”她勉强的说。

  “那么,我要告诉你,阿奇已经快要结婚了!”

  迎蓝没听清楚,她还在想那个电话号码,打电话过去怎么说呢?怎么说呢?阿奇……她陡的惊跳起来,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盯着采薇说:“你在说什么?”采薇低下头去,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照片,从桌面上推过来,清清楚楚的说:“我们今天接到阿奇的信,他说他不能忍受国外的寂寞,又说这个女孩很好,很温柔,言听计从,从不跟他吵架,也不会折磨他,他说过了这么久,他总算解脱了,他很快乐,希望每个人都快乐,他要结婚了!这是他寄来的照片,那女孩叫琴恩,是一个中美混血儿。”

  迎蓝机械化的低头看那张照片,那女孩穿着三点式泳装,站在游泳池畔,身材迷人而丰满,她有一头棕红色的头发,卷成无数卷卷,高鼻梁,性感的嘴唇……看不出丝毫中国血统,却是个天生的尤物。她看着看着看着,忽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思想都没有了,什么意识都没有了,只觉得内心深处,一阵尖锐的、像撕裂般的痛楚,剧烈而狂猛的侵蚀着她每根神经。她跳了起来,把照片抛到采薇面前,她只低而短促的喊了一声,转身就向餐馆外跑。采薇大吃一惊,也跳了起来:“迎蓝!迎蓝!”她惊喊:“你怎么了?你干什么?等我!我开车送你!”迎蓝没有听她,她奔出了餐厅,无目的的往前横冲直撞,泪水疯狂的爬满了整个脸孔。她盲目的奔跑,奔跑,奔跑……自己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心头的痛楚有些疏散开了。她喘着气,急跑使她窒息,她减缓了脚步,开始低着头,踩着人行道上的红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逐渐又能思想了。但是,她不要思想,她绝不要思想。她受不了自己的思想,她摇头,靠在街边的大树上深呼吸。

  好一会儿,她恢复了镇定。觉得有水珠洒在头发上,她奇怪的抬头一看,才发现下雨了,自己正湿漉漉的浴在雨水中。路人纷纷从她面前跑过,去找避雨的地方,都对她投来好奇的眼光,他们准把她看成一个女疯子,女怪物!她想。重重的跺了一脚,又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嘴唇咸咸的,她用手指摸了摸,出血了。她对自己低声诅咒:

  “夏迎蓝,夏迎蓝!你有出息一点好不好!人家并不记挂你!人家已经移情别恋!人家走后连封信都没写给你!人家已经要结婚了。你痛苦什么?你伤心什么?你哭什么哭?傻瓜!你不会摔摔头,把他摔到十万八千里外去吗?夏迎蓝,你再这副鬼相,我要骂你了,我要……”她住了口,发现自己在引用黎之伟的话。抬起头来,她发现一把伞忽然遮在她头上,有个人站在她身边,紫衣紫裳,亭亭玉立,是采薇!她那小红车停在路边上。“不要淋雨了,迎蓝。”她软软的恳求着,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和关怀。“你害我开着车子满街找你。”她微润的双眸迫切的盯着她,“对不起,”她急促的说:“对不起,迎蓝,我不该告诉你……”“不!不!”她飞快的打断了采薇,迅速的武装起自己。“谢谢你告诉了我,这样,我也解脱了!”她注视着采薇,挑起眉毛,挤出一个笑容:“这样,我就可以学你一样,摆脱掉往日的羁绊,去一心一意的爱——黎之伟了。是不是?”

  听到这名字,采薇微微一怔,面容变了变,她想说什么,又咽住了,她伸手摸摸她湿润的发丝。

  “上车吧,”她柔声说:“我送你回家去!”

  “不,我还要去达远上班。”

  “算了,你这样浑身湿答答的,怎么上班?何况,大家都看到我接你上车,爸爸——就是萧彬,他一定以为我和你在一起,你不去上半天班,没人会怪你!”

  她看看自己那湿淋淋的怪相,不再说话了。这样去上班,确实会引起很多怀疑的。采薇开着车,问了她路线,把她直接送回公寓来。“要不要上来坐坐?”她问。

  采薇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不了。”她说:“万一碰到黎之伟,就够尴尬了。我知道他是经常出入你家的。”“算了吧!”她看看手表。“现在才三点多钟,黎之伟要七点多才会来,碰不上的。”她发现采薇的衣裳也半湿了,那把小伞根本遮不住什么雨水。她有些愧疚,害采薇这样满街跑,而且她还有身孕!“上来也弄弄干,好不好?”

  采薇摸摸头发和衣服,笑笑,就跟着她走进了电梯。

  到了七楼,她和采薇开了房门进去,一进去,迎蓝就大大的吃了一惊,房里不止有韶青!还有——黎之伟!

  采薇像触电般怔住了。

  韶青正在帮黎之伟校对一篇新闻稿,看到迎蓝湿淋淋的带着一个半湿的女孩进来,也吓了一跳,她不认识采薇,一面笑着,她一面跑过来关上房门,嘴里嚷着:

  “你们怎么淋得这么湿啊?迎蓝,你真要命,不怕再感冒一次吗?”她冲进浴室,拿了两块大毛巾,分别扔给迎蓝和采薇:“快擦擦干,我去给你们煮姜茶!”

  迎蓝伸手抓住了韶青:

  “免了你的姜茶吧!”她说,一面急急的低问:“你怎么在家?黎之伟也没上班?”“我今天本来就休假呀!”韶青惊愕的说:“昨天值了夜班,今天总是要休假的。至于黎之伟呢,他也刚来不久,来了就下雨了,我留他坐坐,等雨过了再走,他也还要去跑新闻呢!”

  黎之伟已经站起来了,他慢慢的走过来,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采薇。采薇也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韶青注意到这份紧张和尴尬的气氛了。她把迎蓝拉到一边,低声问:“怎么回事?这女孩是谁?”

  “祝——采薇。”迎蓝轻轻的说。

  韶青也怔住了。一时间,房里有四个人,却寂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紧张的情绪,在每个人身上扩张。终于,黎之伟移近了采薇,眼眶涨红了,脸色苍白。他上上下下看她,然后伸出手去,迎蓝以为他要打她,就慌忙冲过去想拦阻。但是,黎之伟只轻轻的碰了碰采薇的头发,就把手收回去了。迎蓝靠在桌角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两个。

  “你——”黎之伟先开了口,声音里仍然夹杂着椎心的痛楚。“找到你的幸福了吗?你——快乐吗?”

  采薇的眼睛立刻湿了,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原谅我,”她无声的说,嘴唇轻轻的蠕动。“原谅我。不要恨我!”“我可以不再恨你!”黎之伟说,声音是沙哑的。“我不能不恨别人!”“请求你,”眼泪静悄悄的从她面颊上掉落了下来。“不要再恨任何人!你看,你已经活得很好了,你的工作,你的朋友……”她辞不达意。可是,显然黎之伟了解她在讲什么。“不要为命运从你手里抢过去的东西难过,可能有更好的来递补……不要再恨任何人,答应我!”

  “我只答应不再恨你。”他简短的说,死死的瞪她。固执着他的第一个问题:“你快乐?你幸福?”

  “我唯一的不快乐,是你不快乐。我唯一的不幸福,是你不幸福。”她怯怯的说。“如果你都有了,我也就都有了。”

  他怪异的看她,哑声说:

  “你学会了外交辞令。”

  她轻轻摇头,一脸的真挚,一脸的纯真。然后,她慢慢放下手里的大毛巾,抬头对迎蓝看了一眼,低声说:

  “我走了。”谁都没有说话,也没人留她,她打开房门,走出去了。

  室内仍然很静,静得可以听到电梯下楼的声音,可以听到街上车子的发动声。时间过去了好久,韶青第一个清醒过来:“迎蓝!你还不去换掉你的湿衣服!”

  迎蓝蓦然被唤醒,唤醒的同时,撞击在她内心的不是采薇和黎之伟的见面,而是阿奇的婚事。她抽口气,又觉得那种撕裂似的痛楚,在强烈的发作,她走向床边,一声不响的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韶青冲了过来,扶住她的肩:

  “怎么了?迎蓝?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拚命摇头,拚命咬嘴唇,拚命拉扯住被单,想止住内心那深切的痛楚和伤怀。韶青的手握着她的肩,感觉得出她整个身子的颤栗和痉挛,她吓坏了,回头求救似的看着黎之伟,说:“阿黎,你看看她怎么了?”

  黎之伟仍然呆站在那儿,仍然呆望着采薇离去的房门口,被韶青这样一喊,才顿时醒觉。他看看迎蓝,不自禁的也走了过来。俯下头去察看她:

  “迎蓝,”他喊:“你干么?”

  迎蓝慢慢转过身子,用满是泪痕的眼光看黎之伟,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黎之伟的手,哀婉的、凄切的、悲痛的、求助的说:“黎之伟,你有没有一点爱我?你要不要我?”

  黎之伟怔住了。刚刚和采薇见面的震动犹存,这会儿,却面临另一个新的震动。他紧握着迎蓝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韶青无言的站在旁边,嘴唇上的血色,不知不觉的在消失,连带那面颊上的嫣红,也一起不见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30




  迎蓝许多天都没有去达远。

  这些天,她都过得相当懒散,吃吃喝喝睡睡,偶尔和黎之伟出去走走。她不去达远,实在是一种逃避,刚开始想辞职的那种决心,已有些儿动摇,她知道找工作的困难,可是,不辞职,她又不知道如何面对达远、萧彬,和随时可能碰面的阿奇。而且,最主要的,她不知道向萧彬怎么开口。

  这些日子里,黎之伟天天都来,已成为她们小公寓里的常客。迎蓝和韶青都同样欢迎他,因为他已收起他的愁苦面,他能说能笑能唱,常常逗得迎蓝和韶青狂笑不已。黎之伟不大提他的工作情形,大家也心照不宣不闻不问。几天下来,他们三个之间就建立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像家人,像兄妹,又比家人和兄妹间更坦白,更亲切。黎之伟常在深夜带瓶酒来,两个女孩都没什么酒量,黎之伟是不醉也带三分酒意的。因此,三个人也曾又哭又笑,各人谈各人男友、女友,有失去的,有闹翻的,有根本得不到的。

  这一天早晨,迎蓝终于决定面对现实了,她必须和达远之间作一番了断。梳洗过后,她整洁而清爽,穿了套比较正式的衣服,她去了达远。

  一走进达远的电梯,她顿感心头悸痛,和阿奇在电梯中相遇的一幕仍然紧扣心弦。走出电梯,她四面张望,公司里的经理级刚刚来上班,见到她,每个人都点头致意,总经理还特别跑过来和她握握手。

  “病好了吗?这种忽冷忽热的天气最容易害病。你赶快恢复上班吧,你不来,整个公司都乱乱的!”

  她微笑不语,只敏感的觉得,每双凝视她的眼光都是怪异的、好奇的。她很快的退进自己的办公厅,萧彬还没有来上班。她放下皮包,开始整理抽屉里的档案、文件、书信……把它们分门别类的用回纹针、橡皮筋绑起来,以便于下一任的秘书接手。下一任的秘书,她的手停顿了一下,她会是谁?一定够漂亮,够温柔,够迷人的,她会是阿奇的捕获物了吧?

  她正想得出神,桌上的叫人铃响了。萧彬来了,她的心“怦”的一跳,居然像第一次应征那么心慌意乱。

  她走进了董事长室,萧彬不在办公桌后面,他在会客室的沙发中坐着,深深的在抽一支烟。

  “过来!迎蓝。”他的声音平静而带着权威性。“到这边来坐坐。”她顺从的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熄灭了烟蒂,仔细的看她。

  “病全好了?”他问。“嗯。”她哼着。“是身体上的病呢?还是心病?”他再问,开门见山的把话题立刻拉进主题。她瞪视他,觉得自己有些木讷。“都有。”终于,她吐出两个字来,决定不绕弯子,以坦白对坦白。“我今天来办移交,希望你先找个人来接收一下,在你找到新秘书以前,我想,总经理那儿的江小姐,可以先来兼任一下。”“你要辞职?决定了?”他眼光锐利。

  “嗯。决定了。”她说。

  他又燃起一支烟,慢吞吞的吸着,慢吞吞的说:

  “你要走,你有自由,我不会勉强你留下。但是,你最好想想清楚,在台北找工作并不容易,达远的待遇不低,工作环境和性质都是第一流的。这些日子来,你帮了我很多忙,我不能不承认你是个好秘书。你能不能把你的工作和你的感情问题分开来,不要混为一谈?”

  她沉思了片刻。“恐怕不行。”她说:“我如果在这儿上班,我就逃不开阿奇!”“阿奇已经走了。”他静静的说。

  她吓了一跳。“走了?走到哪儿去了?”她惊问。

  “他自己请求调美国办事处,走得很匆忙,也很坚决。我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祝采薇,小儿子走了,我的弟弟们都已结婚,侄儿里最大的只有十三岁,最小的才出世……你对我们萧家,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她瞅着他,他眉头微皱,声音沉稳,可是,他全身都带着某种既无奈又伤感的情绪。他再吸了口烟,正视着她:

  “人真奇怪,”他说:“到了老年,就会恐惧家庭的分散,我很喜欢阿奇,他走了,我觉得我像是失去了一只手臂,平常,公司里许多大决定,都是他决定的。我那大儿子像妈妈,性格文静,这小儿子就像我,做事果断而富侵略性。我始终没跟你说清楚,他一直在五楼上班,五楼是我们的企划部,他是那儿的总负责人。他这一走,企划部等于垮台,所以,他决心要走的时候,我非常生气,我骂他不负责任,却他为了一段感情,就逃到天涯海角去。他生平第一次,那么沉默着不说话,不反抗,不顶嘴,也不声辩,拎了个小皮箱,只装了点换洗衣服,掉头就走了。他妈妈追到机场,还想阻止他出境,他对他妈妈说:又不是生离死别,伤心什么?你们随时可以来看我。我也随时可以飞回来!就这样,他就走了。”

  迎蓝睁大眼睛,眼里忽然就蒙上了一层泪颜她想开口说什么,喉咙哑哑的,就是说不出口。萧彬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再看她。“你怪我们家集体在骗你,是吗?迎蓝,我们从来没有骗过你!”她惊愕的抬头看他,眼里仍然有泪水在转动。

  “你刚来的时候,我们对你都不怎么认识,阿奇骗了一个他不认得的陌生女孩,等他认得你之后,他一心一意只想保护你,决不想伤害你。迎蓝,你用心想一想吧!为什么把他骗一个陌生女孩的罪过要拉到自己身上去,假若他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你,他怎么会骗你?怎么会把自己弄得那么悲惨?一定要远走高飞?他一向就没缺过女朋友,他对所有的女孩都提得起,放得下!”她瞬着眼睛,一语不发,睫毛上闪着泪珠,在那儿摇摇欲坠。她呆呆的看着萧彬。

  “好了,”萧彬站起身来:“如果你决心辞职,我不留你,如果你愿意留在达远,我很感激——我已经再没有兴趣招考女秘书了。如果你真不干了,我要找个四十岁以上已婚妇女来代替你。”她也站了起来,直视着萧彬:

  “我——做下去。”她哑哑的说。

  萧彬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这是阿奇在机场,交给他妈妈的,托她转给你,我不知道他写些什么,如果你不愿意看,可以丢字纸篓!”

  她握住了信封,退出萧彬的房间,回到秘书室里,她立刻关紧了房门,望着那信封上龙飞凤舞般的笔迹:

  “留交夏迎蓝小姐亲启阿奇”

  她深深吸气,拿起桌上的剪刀,她剪开了封口,抽出了信笺,只看到上面草率而仓促的写着几行字,显然是临上飞机前写的:“只为了一声‘再见’,

  就这么远远离去,说起来多么潇洒,做起来几番迟疑,

  也曾经蓦然回首,找不到灯火阑珊处,也曾经望空呐喊,只看到白云飘然去悠悠,

  挥挥衣袖,不说离愁,

  偏偏心底荡起那么两句: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就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她却泪湿衣襟了,把信笺再念一遍,她发现后面还有一行小字:

  “又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忽然

  想起了那个叫电梯等人的坏家伙,你可以马上拨一

  通长途电话,号码是×××——××××××,找

  一个姓萧名叫人奇的家伙传话给他,他必归来,与

  你同在!但是,注意,一周内不打电话,就不要再

  打了,那坏家伙多半去找金丝猫了!”

  她抚平了信笺,把信笺摊在桌上,一遍又一遍的读着,一遍又一遍的读那“又及”,直到整封信都能背诵了为止。有一阵,她心血来潮的想拿起电话,直接接美国,又废然的停止了。是她把他赶走的,是她不想见他的,是她要求了断的!而且,他到最后还在威胁她呢!如果一周内不打电话,就不要再打了,他要去找金丝猫了!换言之,他只等一个星期的电话!过期不候!好大的架子!毕竟是萧彬的儿子!

  她开始机械化的把信笺折叠起来,收进皮包,心里空荡荡的,像一片空白,空白的底层,却一直反复的荡漾着那封信,和那短短的“又及”。她伸手去拿电话,又强迫自己把手收回来,不能打电话!达远有接线生会偷听!不许打电话,打了,就是她示弱了,她不打!最起码,如果要打,也等过完一星期再打!她心绪乱乱的,脑中昏昏的,拿着一支原子笔,在拍纸簿上胡乱的画着线条,画满了,又开始画圆圈,大圆圈,小圆圈,画着画着,心里却冒出两句话来:

  “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圆儿替……”

  她的脸蓦然一红,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要脸!怎么可以想他?”把这张纸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换了一张纸,她开始练字;大、中、小、你、我、他、人、狗、猫……“哇,你在骂我是狗!”阿奇说。“哇!你又骂我是猫!”阿奇说……呸呸,不要脸呵,夏迎蓝!她慌忙再把这张纸丢掉。再度拿起一张纸来,这次,她在整张纸上,写满了两句话: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停了笔,瞪着那张纸,呆住了。完了,今天夜里,又该说梦话:“老头、靴头、拳头、斧头”了!她长长的叹口气,用裁纸刀把那张纸机械化的裁成一条又一条,一条又一条,然后,把每一条都结在一起,结成一条好长好长的带子,再慢慢的扔进字纸篓。这一天似乎过得很漫长,工作少之又少,电话也不多。大概萧彬交代过,不要太劳累她。很多公文都不经过她,而直接送到董事长室去了。终于,到是下班时间,她回到家里,韶青也刚回家,正和黎之伟在厨房中合作晚餐,今晚,黎之伟自己带了一瓶酒来。居然是瓶香槟。“有事情需要庆祝吗?”她问,坐到床边去换掉鞋子。

  “有!”黎之伟走出来,靠在墙上,瞅着她。“庆祝你跟阿奇讲和吧!”“你怎么知道我和阿奇讲和了?”她没好气的问。

  “因为你没辞职。”“我是没辞职,”她大声说:“因为阿奇已经走了,到美国去了。”“哦?”黎之伟侧头沉思。“这不知道又是三十六计中的那一计!”“什么?”她叫:“你以为……”

  “这叫欲擒故纵,也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黎之伟笑嘻嘻的说。“别对我说你不想他,别告诉我你已经软化了!你瞧,这就是有钱的好处,必要的时候,马上可以有签证有机票去美国,表演一手‘失踪’,让你先心乱一下,尝尝离别的滋味。那萧老头呢?一定配合了演戏,悲剧性的父亲,留不住最疼爱的儿子。嗯……”他哼着,深刻的盯着她。“如果我当时有钱有能力,我也去美国了,好让采薇急一急,说不定一急一疼之下,就大有转机!”他皱皱眉,用手指揉着胡子,若有所思的加了一句:“行动真快啊,咱们要出国,签证就要办一个月!”“或者,”迎蓝像从梦中醒来一般:“他根本没走,还在台北……哦,不可能!”她想着那美国办事处的电话号码。“我肯定他已经走了!”黎之伟振作了一下,挑起眉毛,热烈的说:

  “管他走了没有!如果你还爱他,他在美国也像在你身边,如果你已经不爱他,他在你身边也像在美国!好吧,就算他去了美国!迎蓝,拿出点精神来!拿出点魄力来!别让我骂你输不起!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我为什么带香槟来吗?我回到报社去工作了!”

  “是吗?”迎蓝振作了一下,勉强把阿奇抛到脑后去,她定睛看黎之伟,这才注意到他神采飞扬,满面欢愉,和那个用刀抵她脖子的人已差了十万八千里远!那时,他是个凶神恶煞,现在,他是个傲气十足的年轻人了。她从床上跳起来,由衷的感到欣慰:“太好了,阿黎。”自从黎之伟唱了那支“阿黎背着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往上爬!”她和韶青,就都简称他为阿黎。就像他偶尔也喊她们两个为“阿蓝、阿青”一样。“那社长对你还不错,是吗?”

  “是,他一直对我很好。我告诉他,我决心奋发了,请他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说,试用我一个月,我不要薪水!他居然说:不用试了,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大病已愈。所以,我重新被重用了!”

  韶青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拍手说:

  “好啊!你们两个,等着我做好了侍候你们吃吗?”她笑意盎然:“快快!来帮忙,端碗筷!”

  迎蓝和黎之伟都跑进厨房,端菜的端菜,端汤的端汤,铺餐巾的铺餐巾……一切就绪以后,韶青四面张望,举手说:

  “等一等,还少一样东西!”

  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根蜡烛和烛杯,把蜡烛燃了起来,放在桌子正中,迎蓝跑去把电灯关掉一部分,只留下窗边的两盏壁灯,室内顿时变得隐隐绰绰,幽幽雅雅的饶富诗意。黎之伟再跑过去,把落地大窗的纱帘拉了起来,让台北市的万家灯火,都闪烁在云里雾里。然后,他们围桌而坐,黎之伟开了香槟瓶,那瓶盖“砰”然一声,飞到老远,韶青和迎蓝欢声大叫拍手。黎之伟注满了三人的杯子,忽然一本正经的,举杯对迎蓝和韶青说:“谢谢你们两个。尤其你,迎蓝,你把我从毁灭中救过来了!我现在才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似乎话中有话。迎蓝的脸色红了红,一仰脖子,乾了香槟,她故作轻快的说:“好了!现在,我们三个都有工作了。”

  “嗯,”韶青举杯,笑盈盈的。“为天下不失业的人乾一杯,再为天下失恋的人干一杯!”

  黎之伟干了第一杯,然后压住韶青的手,正色说:

  “第二杯不喝!失恋两个字本身就不通!”

  “怎么?”韶青不解的。

  “恋这个字是一种心情,一种感情,只要我们恋爱过,我们永远无法失去,我们所能失去的,可能只是一个人,和我们在这个人身上所加诸的幻想。”

  “你很抽象。”韶青说。

  “我很具体。”黎之伟盯着她。“阿青,”他语重心长。“离开那个惊驶员吧!他如果真爱你,他不会忍心让你这么痛苦,他会想办法来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痛苦?”韶青失神的问。

  黎之伟用手摸摸她的面颊,和唇边的笑痕。

  “笑是遮不掉寂寞的。”他说。

  “嗨!”迎蓝插了进来,用手拉住黎之伟的手腕:“你这个人有点问题!”她说。“什么问题?”黎之伟回头望迎蓝:“说说清楚!”

  “你怎么劝每个女孩子离开她们的男朋友呢?幸与不幸,是她们自己的事,你为什么要干涉呢!”

  黎之伟用手指捏住她的小下巴,把她的头托了起来,他又摇头又皱眉又叹息:“迎蓝啊迎蓝,”他深刻的说:“如果你真陷得那么深,如果你真离不开阿奇,你可以马上打个电话!”

  “打个电话?”她吓了一大跳,本能的想到那张信笺,难道黎之伟有透视能力,已看到信笺的内容了吗?

  “是啊!打个电话到萧家去,告诉萧彬,你要阿奇回来,我包管你,阿奇明天晚上就站在我站的地方了!”黎之伟说。

  她愣愣的望着他。“你争点气吧!”黎之伟忽然怒冲冲的叫,把香槟杯重重的往桌上一顿,酒从杯子里跳出来,溅湿了桌布。他恼怒的瞪着她,厉声说:“有一个摔得比你更重的人都站起来了,你还要往地狱里爬过去吗?你要不要我把你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给你听!”“不。”她轻声说,被动的握着酒杯:“不,不必需,我……我不会打电话!”他摔了摔头,重新端起香槟,他用手支住头,默然沉思,眼睛注视着菜盘。忽然,他抬起头来,笑了,一边笑,一边爽朗的说:“我真的没这个权利,来干涉你们的恋爱!我很自私,很霸道,只因为我自己失去了爱人,我就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失去爱人!这是病态,是不正常的!别理我的话,阿青,也别理我的话,阿蓝。你们是自己的主人,要怎么做,就请怎么做!不要再受我的影响了!”他站起身,放下酒杯,转身欲去。

  “你要去哪儿?”韶青惊问。“菜都没吃完呢!”

  “我必须走开!”他哑声说:“这种烛且香槟、夜色,和你们两个,使我心痛。两个女孩,都为别人笑,为别人哭,属于我的笑和哭呢?也早已属于别人了。对不起……”他走向门口,好像喝香槟也会喝醉似的。“我要走了。我要去找个女孩吃消夜,她会对我说,我喜欢你的嘴,我喜欢你的腿……”韶青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回桌边来。

  “别走了。”她柔声说:“你就在这儿吃消夜吧!我会对你说,我喜欢你的嘴,我喜欢你的腿……”

  他重新坐下,仔细看她。

  “你说谎!”他笑着。“你根本看不到我的嘴,我留了胡子!你看不到!”“哈!”韶青挑起了眉毛,笑了。“我以为你醉了,原来你清醒得很呢!”“醉,是根本没有醉。”他喝了口香槟,开始吃菜。他的眼光在两个女孩身上转。“清醒,我也不见得清醒。如果我醉了,我会吻你们两个,如果我够清醒,我就根本不会到这儿来找你们了。”韶青和迎蓝对视了一眼,再惊愕的看向黎之伟。黎之伟没看她们,又在那儿自顾自的唱起歌来:

  “……阿黎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七楼七楼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哈哈的在笑他,

  醇酒美人你无份呀,你要上来干什么?……”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30




  迎蓝一觉睡醒,早已日上三竿,整个房间,似乎都被那初秋的阳光照射得暖洋洋的。她疲倦的翻了一个身子,觉得鼻子也塞住了,头也昏昏的,全身又酸又痛,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张眼凝望,一眼就看见韶青正弯着腰,对她好脾气的笑着。“嗨!”韶青笑着说:“你发了一夜烧,胡说八道的讲梦话,把我吓了一跳。”“我讲梦话?”她惊奇的。“我才不信!”

  “真的,你一直在说什么老头、斧头、大头、人头、眉头、心头的。你准是常常听到那支一个老头穿靴头的怪歌,夜里就开始胡言乱语!我半夜爬起来,塞了你两片阿斯匹灵,喂了你一大杯冰水,你还记得吗?”

  “哦,”她失神的。“我不记得了!”她想着那老头斧头眉头心头的梦话,奇怪自己怎么会说这些!噢,准是那两句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叹口气,看看手表,不禁叫了起来:“都十点多钟了?你怎么不叫我起床,我还要去办公厅办移交呢!”

  “放心,”韶青整理她的被褥,把她按回床上去躺着。“你好好的休息两天吧,我已经帮你打电话去达远,说你生病了要请天假,后来董事长又亲自回电话来,要你好好养病,养个三天五天都不要紧。”“哼!”她哼着。“我不是要请假,我是不干了!”她掀开棉被,站起身来,不禁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她不自禁的又坐回到床上。“瞧吧,”韶青说:“人又不是铁打的,受了伤也不在乎,生了病自己也不知道,每天还东跑西跑忙得很……你昨天下午哪里去啦?”“去碧潭,大概在河边吹了风。”她吸吸鼻子。“不过是感冒了,没什么了不起,给我一颗康得六百就好了。”

  “你少乱吃成药!我给你煮了一碗红糖生姜水,你趁热给我吃了吧!”“你这才是老婆婆处方呢!”

  “嗨,别看老婆婆处方,有用得很呢!”韶青笑着奔进厨房,厨房里,已飘过来阵阵姜茶的味道,倒也香得刺鼻。

  迎蓝勉强起身,去浴室梳洗了一番,镜子里的人果然憔悴消瘦。她回到房间来,韶青早把姜茶热腾腾的放在桌上,还有片烤得焦焦的面包和一个荷包蛋。

  “来吃点东西吧,生病也不能饿肚子。”

  她愣了愣,顿感饥肠辘辘,这才想起,昨晚给阿奇一闹,晚饭也没吃。她坐在桌上,慢吞吞的喝着姜茶,吃着面包,忽然想起来:“韶青,你今天怎么没上班?你为什么不吃呢?”

  “还不是为了你!”韶青笑着伸伸懒腰:“一夜听你唱什么老头靴头,闹得我就没睡好,早上看你昏昏沉沉,实在放不下心,干脆请一天假陪你!至于早饭吗?现在快十一点了,我早就吃过了。”迎蓝歉然的笑笑。“我真麻烦,是不是?”

  “是。”韶青脸色一正,把身子蜷在椅子中,仔细的看她。“你和阿奇还是闹翻了?”“翻了。”“还有救没有?”“我想没有!”韶青一唬的从椅上跳到地下,瞪大眼睛看她,彷佛她是个怪物。“我真不知道你在闹些什么。”她叫着:“阿奇有那一点配不上你,你倒说说看。现在的社会,女多于男,阴盛阳衰,你再摆两年架子,青春一去,什么人都不会要你了!那阿奇又帅又高又挺拔,对你又那么痴情,你怎么和他说翻脸就翻脸!”

  “你根本不了解,”她皱眉说:“故事可长了!”

  “我不了解?”韶青走回到桌边来,双手撑着桌面,注视她。“因为阿奇就是萧彬的儿子?因为他装成穷小子来追你?”

  “你怎么知道?”“人家坐在这儿等你一下午,什么事都跟我说了。”

  “哦?”她咽了一大口姜茶:“你看!我还能和他交往吗?他侮辱了我!”“啧啧啧,”韶青咂嘴:“不要把自己抬得太高好不好?我实在不了解你,你口口声声说他欺骗,他唯一做的只是隐瞒了身分,这根本不算是欺骗,更谈不到侮辱,如果他反过来,本身是个穷小子,而冒充为阔公子,才是欺骗呢!何况,这件事对你只有好,没有坏……”

  “韶青,”迎蓝打断了她。“阿奇昨天给了你多少钱,要你帮他说好话?”“你——”韶青气得眉毛打结。“你这算什么话?我完全是为你好!你以为我是为钱做事的人吗?”

  “为什么生气?”迎蓝深深的看她。“人家还以为我是为了钱才会结婚恋爱呢!”韶青怔了怔。“你觉得你举例恰当吗?你不觉得你太过份了!”

  “我不觉得。”她固执的。“你了解萧家吗?他们伤害过许多人,像商场中的大吃小,像婚姻中的夺人所爱,他们从不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人,只想别人怎么对不起自己。他们所有的立场和出发点,只有两个字:自私!拿阿奇来说,他追求我,可是,他先防卫他自己。然后,他以为故事拆穿了,我的反应顶多和你一样,终究是一笑置之。所以他敢做,他敢一天又一天的欺骗我,他认为他反正立于不败之地,像你说的,他又不是穷小子冒充阔公子,算什么欺骗呢!事实上,欺骗就是欺骗,爱人之中就不允许有欺骗,他骗了我就是不信任我!这么多年来,他们萧家人予取予求,要什么有什么,我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也有他们得不到的东西!”

  韶青坐下来,开始为迎蓝削一个苹果,她看看她,摇摇头。“迎蓝,你的个性太强了,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听我的吧!阿奇是值得女孩倒追的男孩子!”

  “我永远不会倒追任何男孩子!”

  “我问你,”韶青好奇的看她,笑了笑。“假若阿奇并没有骗你,他确实是个穷小子,不止是穷小子,他还是杀人犯,逃狱的人,正在被追捕当中,换言之,还是个坏小子,那么,你就满意了吗?你就死心塌地的爱他了吗?反而不受伤也不生气了吗?”她沉思,喝光了姜茶。

  “可能。”她说:“最起码我没被骗!”

  “荒唐!”韶青叫:“你荒唐而固执,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对人生了解得太少了!”她把苹果放在盘子里推到她面前。“吃点水果,然后到床上去躺着。我到菜市场去买点菜,自己烧点东西吃,难得我们两个都在家。每天吃快餐,吃得我真倒胃口。”“少买点菜!”迎蓝啃着苹果说:“我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饭,有人请客!”“哦,”她怔住了。“谁请你?”

  “那个拿刀子顶我脖子的人,黎之伟。”

  “也是昨天带你去碧潭吹冷风的人?”

  “嗯。”她哼着。韶青呆站了片刻,沉思着,然后抬起头来,开朗的笑了。

  “阔公子退位,穷小子登场。”她笑着说:“迎蓝,我真没想到你‘嫌富爱穷’到这个地步,咱们那菜市场,还有个衣不蔽体的小乞丐,要不要我带回家来给你看看!”

  “你少胡说八道了!”迎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黎之伟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祝采薇的。”

  韶青摇头。“我搞不过你们,这种关系会让我头昏脑胀。”她去厨房取了菜篮出来,坚决的说:“迎蓝,你今天不许出去,病没好,再累着,我对你妈妈无法交代。你和那个黎之伟,就在我们家吃饭,我弄菜给你们吃,如果需要我退场,你给我个暗示,我马上出去坐咖啡馆!”“别胡思乱想了!”迎蓝噘着嘴,骂着:“我又不是女色情狂,见一个爱一个的!对黎之伟,我不过是想鼓励他振作起来而已。”“危险!”韶青伸伸舌头。“如果我是男人,有你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孩来鼓励我,我非被鼓励得‘忘了我是谁’不可!”“你再胡扯!”迎蓝笑着站起身来,想找样东西来打她。韶青慌忙逃出房间,一面关上门,一面说:

  “哈!我总算把你逗笑了!”

  韶青走了。迎蓝把吃脏的杯子碟子洗干净了,收拾好房间。她们这间卧房带客厅带餐厅的小公寓总算还雅洁可喜。整个打扫完了,她又倦了,往床上一躺,不知怎么,就又沉沉入睡了。再睡了这么一大觉,到晚上,她是真的精神振作,神采焕发了。病也好了。韶青的“老婆婆药方”显然有效。她换了件鹅黄色的衣裳,带着三分娇弱,坐在客厅里,连韶青都说她是“我见犹怜”的。黎之伟准时来了,韶青殷勤招呼,他注视迎蓝,知道她已卧病一天,就跌脚叹息了。

  “我昨天就知道她不对劲,应该马上去看医生的,她自己一直说没事没事!”“不过,也被我们家的李大夫给治好了。”迎蓝笑着说。

  “李大夫?”黎之伟怔了怔。

  “就是李韶青呀!”迎蓝笑着。“她是我的私人大夫,私人护士……”“私人管家,”韶青笑嘻嘻的接口:“私人秘书,还有私人大厨师!”她拉开椅子,请黎之伟坐。“黎之伟,你坐坐,我这个私人大厨师要去表演手艺了。”

  黎之伟坐下来,好奇的打量这房间,又好奇的看看韶青的背影:“能有个知心的朋友一起住,实在不错,是不是?”他正色看她了。“你和萧人奇的交涉办得怎么样了?”

  “已经了断了。”她说,脸色阴暗下来。

  “真了断了吗?”黎之伟不信任的说。

  “真的,我跟他说得清清楚楚了,他也是个很骄傲的人,今天一整天,他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

  “你很遗憾?”他一针见血的。“你在期望他的电话,是不是?”他对她不赞同的深深摇头。“你仍然很喜欢他!这也难怪,毕竟,你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不是一天半天就能收回来的!”她不语,有种被人看穿心事的尴尬。

  韶青出来了,端着菜盘。迎蓝慌忙跳起来帮忙,张罗碗筷,布置餐桌。真亏韶青能干,居然做了五菜一汤,有狮子头、韭黄炒肚丝、青椒牛肉、蛋饺、和一盘素菜。汤是纯纯的鸡汤,一桌子香喷喷的,香得迎蓝都在咽口水,她觉得饿得可以把整个桌子都吃下去,不禁由衷的欢呼起来:

  “韶青,你真是天才!我不知道你还会包蛋饺!”

  “天才?”韶青笑脸迎人。“现在这时代,女人都坐办公桌,连一些女性基本应该会做的事,都变成了天才!这实在不知道是进步还是退步!”她望着黎之伟:“你要不要喝一点酒?”

  “啊呀!”迎蓝惊呼。“不能给他酒喝!这个人一喝酒就变样子!千万别拿酒来!”“只一小杯葡萄酒,”韶青笑着说:“葡萄酒根本喝不醉!”

  “是的!”黎之伟的酒瘾发了,慌忙接口:“那和喝糖水差不多。迎蓝,你也该喝一点,能治感冒!”

  韶青拿了一瓶红葡萄酒来,又拿了三个杯子。大家坐下,喝了一点酒,吃了许多菜,一层浓郁的、和谐的,像家庭般的温暖气氛,就在餐桌间弥漫开来。逐渐的,大家都摆脱掉拘束与心事,大家都变得热烈而兴奋起来,大家都有些薄醉。本来,三个人都各怀心事,这一会儿,酒入愁肠,就都发生了作用。韶青变得非常爱笑,动一动就笑,说一句话也笑,这笑像传染般立即传给了迎蓝,她也笑了起来,一笑就不可止。两个女孩的笑当然刺激了黎之伟,他也笑起来,一时间,满屋子里充满了笑声。“黎之伟,”迎蓝边笑边说:“你为什么留那么多胡子?”

  “对啊!”韶青也笑着接口:“我开门时没看清楚,以为来了一只大猩猩!”黎之伟用手摸胡子,笑着说:“因为我的嘴长得很难看,我把它藏在胡子里,你们就看不清它有多丑了!”“不行!”迎蓝叫着:“你要把胡子剃掉!”

  “不剃!”黎之伟叫:“我是兔唇!”

  “胡说!”韶青直扑过去,要分开他的胡子,找他的嘴:“给我看看是不是兔唇!”“他不是兔唇,”迎蓝笑得伏在桌子上。“他是鸭唇,像唐老鸭一样,呱呱呱的。”“他还是顽皮豹唇呢!”韶青笑着说,忽然惊呼:“哎呀,不得了,迎蓝,他只有胡子,没有嘴!”

  迎蓝大笑特笑了。她站起来,抱住韶青,把她抱回椅子上,笑着说:“你喝醉了,韶青,你醉了。”

  韶青坐正身子,又给每人倒满了酒杯。

  “我告诉你们,我为什么留胡子,”黎之伟喝了一大口酒,正色说:“有一天晚上,我带了一个女孩出去吃消夜,那女孩盯着我的嘴看,我知道我的嘴是五官里最丑的,我说:别看我的嘴!那女孩说:我就喜欢你的嘴!后来,那女孩又看我的腿,我说:别看我的腿!他妈的,就是这两条腿长坏了,如果再长那么两三公分,我就有一八○了,你知道,迎蓝,萧家两兄弟都不止一八○,抢球、跑垒、抢女朋友都比别人强,我最恨我的腿了。谁知道,那女孩对我纯纯的说:我最喜欢你的腿了!哈,我这一乐,当场就作了一支歌!”他拿筷子敲着盘子,大唱起来:“不看你的嘴,不看你的腿,看了之后心里跳,不知是否撞到鬼……”

  迎蓝和韶青笑得滚在一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两人拿着餐巾纸,彼此给对方擦眼泪。黎之伟喝着酒,大声的说:

  “故事还没有完呢!”“说呀!”迎蓝笑着喊。“说下去呀!”

  “一星期以后,”黎之伟继续说:“我在一家咖啡厅又碰到这个女孩,她正和一位男歌星在一起,我听到那女孩在说:我最喜欢听你唱歌,我最喜欢听你吹牛了。那男歌星轻飘飘的就快神魂颠倒了。我忍不住走过去,又唱了一支歌!”他再度“击盘”而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忘掉你歌声,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那人有张大嘴,你又能歌能吹,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恭维,恭维你,恭维他,恭维那遍地苍生,只为那虚荣的手,掐死我的温柔。”

  迎蓝是笑得不能待在餐桌上了,她又笑又跳,倒在床上,捧着肚子,韶青也笑不可抑,笑得把酒杯都弄翻了,只有黎之伟不笑了,他用一只手握着酒杯,一只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凝视着屋里两个爱笑的女孩。韶青好不容易笑停了,抬头望着黎之伟:“黎之伟,”她说:“你的歌唱得很好!”

  “应该当歌星的,是不是?”他反问。

  “再唱一支给我们听听!”

  “好!”他爽朗的应着,立即唱: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迎蓝笑着奔过来,抱住他的手臂,又摇又喊:

  “不要唱这样的歌,不要唱悲哀的!我们都没有悲哀,没有失意,没有烦恼,对不对?我们唱快乐的、开心的歌,唱呀!黎之伟,唱呀!”黎之伟真的又唱了:“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娇阿娇艳的红透透,

  阿黎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七楼七楼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哈哈的在笑他,

  醇酒美人你无份呀,你要上来干什么?阿蓝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

  他匍伏在桌上,似乎真的醉了。迎蓝抱住了他的肩,把面颊靠在他背上,眼眶儿红了。韶青跟着那拍子,点头晃脑重复着他那最后两句歌词:

  “阿蓝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

  就在这大家都已“忘了我是谁”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起来。韶青依然摇头晃脑的唱着歌,脚步跄踉的走去开门。迎蓝依然靠在黎之伟的背上,用手梳弄着他的浓发,黎之伟依然匍伏在桌上,嘴里还哼哼哈哈的不知唱着什么。门开了。阿奇大踏步的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束清香娇嫩的茉莉花。面对屋里的这个局面,他一呆,手里的花束散落到地上去了。

  迎蓝慢慢的把头抬起来,看到阿奇了。她双颊红滟滟的,嘴唇也红滟滟的,眼睛水汪汪的,笑容也水汪汪的。她在桌上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含笑的走过去,一面递上酒,一面轻轻的唱着:“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娇阿娇艳的红透透……”

  阿奇一把夺过酒杯,恼怒的问: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黎之伟从他匍伏的地方抬起头来了。他慢慢的站起身来,慢慢的回过头来,慢慢的走到阿奇面前,他用左手拥着韶青,用右手拥着迎蓝,笑嘻嘻的说:

  “你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

  阿奇对他怒目以视,哑声说:

  “你就不能离她远一点吗?”

  “你就不能离她远一点吗?”黎之伟一模一样的顶了回去。他笑嘻嘻的吻了吻韶青的面颊,又笑嘻嘻的吻了吻迎蓝的面颊。“我们正在开庆祝会!庆祝我们的新生!是吗?”他问迎蓝:“庆祝我们摆脱萧家的魔影,重新找回我们自己,是不是?迎蓝,你为什么不赶这个人走?为什么要让他来破坏我们的欢乐?”迎蓝笑嘻嘻的抬起头来,笑嘻嘻的对阿奇说:

  “你来做什么?你走吧!我们在唱歌呢!”

  阿奇伸手去抓迎蓝:“你醉了!”他喊。黎之伟慌忙把迎蓝拉开,迎蓝几乎完全倒在他怀中。他揽紧了迎蓝,对阿奇暴怒的喊:

  “你少碰她!她并没有要见你!”

  “迎蓝!”阿奇忍耐的叫了一声,眼光直直的看着迎蓝:“你说一句话,如果你真跟了这个人,我们之间就一刀两断,如果我再来纠缠你,我就是乌龟王八蛋!我说到做到,只要你一句话!”迎蓝醉眼迷蒙的看他,笑容可掬。

  “一句话?”她喃喃的重复着。

  “一句话!”他大声说。

  迎蓝笑看黎之伟,又笑看韶青,最后笑看阿奇。

  “再见!”她笑嘻嘻的说。

  阿奇所有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死死的再看了她一眼,死死的又看了黎之伟一眼,再看那杯盘狼籍的桌子,那瓶已快喝完的红葡萄酒,他摔摔头,毅然决然的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迎蓝笑着坐在地毯上,笑着拾起那些茉莉花,笑着把面颊依偎到那小小的花朵上去。

  韶青依旧在唱着:“阿蓝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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