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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昨夜之灯》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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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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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珂疯狂般找寻着叶刚。

  他不在单身公寓里。他不在办公室。他也不在父亲家。狡兔有三窟,他一窟也不在。雨雁一直陪着雪珂,开车送她到各处去找。她们开车去阳明山,不在看灯海的地方;开车去海边山头,不在看日出的地方;开车去音乐城,不在音乐城;开车去常去的餐馆咖啡厅,不在,不在任何旧游之地。

  夜来了,雨雁累得垮垮的。

  “我送你回家去。”雨雁说:“这样找是毫无道理的,台北市太大了,他可以躲在任何一个角落。这样找,找三天也找不到,办公厅说他好多天都没上班了,他父亲也没看到过他,他可能离开台北,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用送我回家,”雪珂下了车。“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街上走走。”“我最好送你回去!”雨雁有些不安。

  “不。我保证我很好,我想散散步。你去吧!我爸爸一定在找你了。”她把雨雁推上车子,掉头就走。

  雨雁目送她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消失在那灯火辉煌的街头上,她无奈的摇摇头,开着车子走了。

  雪珂独自在街道上无目的的闲逛着,每个孤独的身影都引起她的注意。叶刚,你在那里?叶刚,你在那里?叶刚,你在那里?行行重行行,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每遇到一个电话亭,就进去分别打三个电话,单身公寓没人接。办公厅下班了,值班职员说他不在。叶家的人答说没回来过。无论打多少电话,都是杳无消息。夜,逐渐深了,街头的霓虹灯一盏盏熄灭,她两腿已走得又酸又痛,进入最后一个电话亭,先打电话回家给裴书盈,只简短的说:

  “妈,我很好,不要担心我!”

  “你在那里?”裴书盈焦灼的问。

  “不要担心!妈,我很好很好,可能晚些回来,你先睡,别等我!”匆匆挂断电话,再轮流拨另外三个号码。一样。找不到人。她站在暗夜的街头,看着那些川流不息的街车,有叶刚的车子吗?有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好美的句子,好美的意境,好美的“惊喜”!她左一次回首,右一次回首,街道还是街道,街车还是街车,街灯还是街灯。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她发现自己走进了叶刚的公寓,上了楼,她机械化的走到那间房门口,明知里面没有人,她仍然按了好几下门铃。四周静悄悄的,夜已深,大楼里的住户都重门深锁,她面前这道门也锁着,她走不进去。但是,她已经太累太累了,整个下午到晚上,她“追寻”了几千几万里!几千几万个世纪!叶刚,你在那里?叶刚,你在那里?叶刚,你在那里?她用背靠在门上,身不由己的,她慢慢的滑下来,坐在门前的地毯上。用手抱住膝,她蜷缩在黑暗里,走道上有一盏小灯,刚好光线照不到这儿。她把头倚在门上,她想,我只要休息一下,在最靠近叶刚的地方休息一下。她实在太累太累了,不止身体上的疲倦,还有精神上的疲倦,不止疲倦,还有失望,越来越深的失望,越来越重的失望。叶刚,让我见你!让我见你!让我见你!心中呐喊千百度,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居然坐在那儿睡着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叶刚居然回来了。

  当叶刚走出电梯,拿着房门钥匙,走到门口,看到雪珂时,他完全呆住了。她蜷缩在那儿,瘦瘦小小的,苍白的脸孔靠在膝上,长发披泻下来,遮着半边脸,密密的睫毛垂着,眉端轻轻蹙着,眼角湿湿的。他的心脏猛的一阵抽搐,他蹲了下去,凝视她,用手指轻轻轻轻的去抚摸她的眼角,泪水沾湿了他的手指。他闭闭眼睛,摇摇头,是幻想!他再睁开眼睛,她仍然睡在那儿,一定睡得极不舒服,她蹙着眉欠动身子,蓦的,她醒了。张开眼睛,她立刻看到叶刚的脸;做梦了,她想,对着梦中的脸笑了。梦里能看到叶刚,还是不要醒来比较好,她立即又闭上眼。泪珠沿着眼角滚下,她唇边却涌着笑,嘴里喃喃低语:

  “叶刚,我好像找到你了,好像……”

  叶刚心中一阵剧烈的绞痛,眼眶立刻湿了。弯下腰,他抱起雪珂,打开房门,他抱着她往房内走。这样一折腾,雪珂真的醒了。她扬起睫毛,发现自己在叶刚胳膊里,他的那对深邃如海,热烈如火,光亮如灯,漆黑如夜……像森林,像日出,像整个宇宙的眼睛正对自己痴痴凝望。她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想弄清楚这是否真实的,还是自己在做梦?叶刚抱她入房,关上房门,开亮了吊灯。那灯光闪熠了她的眼睛,她把头侧过去躲那光线,一躲之下,她的唇触到了他肩上的衣服;她知道是真的了!顿时间,千愁万恨,齐涌心头,悲从中来,一发而不可止。张开嘴,她想也不想,就对他肩头狠狠的一口咬下去,恨死他,恨死他,恨死他!咬死他!咬死他!咬死他!叶刚被她咬得身子一挺,他低头看她,泪水正疯狂的奔流在她脸上,她死命的咬住他,似乎要把他咬成碎块。他不动,心灵震痛着,眼眶涨热而潮湿着,他让她咬,让她发泄,他就是那样抱着她,目不转睛的痴望着她。她松了口,转头来看他了,想说话,呜咽而不能成声,泪水流进头发里,耳朵里……他把她放在床上,坐在床边,他凝视她,拿出一条手帕,为她细细的拭着泪痕。然后,他就蓦的拥紧了她,把她的头压在胸前,让那泪水烫伤他的五脏六腑。

  她忽然推开了他,向后退缩着靠在床头上,她满脸泪痕狼藉,头发零乱的披在胸前,沾在面颊上。她的眼睛,和泪水同时激射出来的,是火焰,能烧毁一切的火焰。水火同源。这是两口深井,两口又是火又是水的深井,叶刚心碎的看着这两口井,淹死吧,烧死吧,死也不悔,死也不悔,死也不悔。“叶刚!”她喊了出来,终于用力的喊了出来。“你这个傻瓜!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把你自己变成魔鬼?为什么对我那么凶恶残忍?你不知道你在谋杀我吗?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知道你毁掉我对你的印象比任何事都残忍吗?你怎么敢这么做?你怎么敢?你怎么忍心这样做?难道我对你还不够迁就,还不够认真,还不够知己吗?你有任何痛苦,你自己去承受,我连分担的资格都没有吗?你骂我,你贬低我,你侮辱我……你以为这样我就撤退了,从你生命里隐没了,你就没有牵挂,没有负担,没有责任感了吗?好!”她任性的一摔头,跳下床来,往那落地大窗冲去:“我跳楼!我死掉,看你是不是就解脱了!”她毫不造作的推开窗子,夜风扑面而来,吹起了她一头长发。她往阳台上冲去,叶刚吓坏了,扑过去,他死命抱住她,拖回床上来,她挣扎着,还要往那落地大窗跑,于是,他迅速而狂乱的把嘴唇压在她唇上。

  片刻,他抬起头来,苦恼而热烈的盯着她,眼神里是无边无尽的凄楚和怜惜。“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低哑的问。“我已经好几天没回这里了,我知道你在找我,办公厅的职员说的,他们说你打了几十个电话了。你知道吗?我回到这儿来只是想静一静,考虑我要不要打电话给你,或者是……”他深深的蹙拢眉头。“一走了之。”她惊悸的抬眼凝视他,这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她见过杜忆屏了,根本不知道他所有的底细,所有的苦衷,她都明白了。他只是从家里和办公厅里,知道她在找他,以为她是在感情上又一次的屈服,以为她不过是“委曲求全”而已。“一走了之?”她问:“你要走到那里去?”

  “美国。”“哦,美国。”她点点头。“美国不是天边,美国只是个国家,现在人人可以办观光签证,去美国并不难!你以为到美国就逃开我了吗?我会追到美国去!”

  他盯着她,眼睛湿润,眼珠浸在水雾中,那么深黝黝的,那么令人心动,令人心酸,令人心痛!

  “雪珂!”他费力的念着这名字。“我值得吗?值得你这样爱吗?我那天说了那么多混帐话以后,你还爱我吗?我值得吗?”她坐在床上,静静的看着他。好一会儿,她没说话,只是那样长长久久,痴痴迷迷的注视着他,这眼光把他看傻了,看化了。他狼狈的跳起来,去倒开水,把杯子碟子碰得叮当响,他又跑去关窗子,开冷气,弄得一屋子声音,折腾完了,他回到床边。她的眼睛连眨都没眨,继续痴痴迷迷的看着他。他崩溃了。走过去,他在床前的地毯上跪了下来,把双手伸给她,紧握住了她的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他挣扎着,祈谅的说:“我一定是疯了!我偶尔会精神失常一下,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哦,你知道的,你故意说的。”雪珂轻声说,坐到床沿上,把他的脑袋捧在自己膝上,让他靠住自己。一时间,她有些迷糊,有些困扰,有些害怕……是的,害怕,她真的害怕。她想说出他的心事,她想揭穿所有谜底,但是,突然间,她害怕起来了。这么久以来,从相识到相恋,他用尽各种方法去防止她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带她去见他的父亲,他的家人。他宁可把自己变得那么可恶,也不肯说出自己的苦衷。他那么处心积虑的隐瞒,她能说破吗?她能吗?她正在犹豫不定中,他已经苦涩而不安的开了口: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故意去伤害你。每次让你伤心,比让我自己伤心还痛苦一百倍!说过那些混帐话,我就恨不得把自己杀了,千刀万剐的杀了!哦!”他痛楚的叹息。“雪珂,我不知道怎么办,你问我要不要你,你不了解,你不了解……我多想要你!多疯狂的想要你!生命里没有你,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你不了解……”

  “我了解了!”她冲口而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真正相爱的人不能有秘密,真正相爱必须赤裸裸相对。她忘了害怕,忘了恐惧,忘了人性中,对自身缺憾的“忌讳”,她忘了很多很多东西,很多她还不能体会的,人类心灵深处的奥秘。她冲口说出来了:“我都了解了,叶刚,我见过了杜忆屏。”

  他大大一震,立刻抬起头来,他的脸色顿时变成灰色,他的身子僵住了,眼光僵住了,脸上的肌肉僵住了……他坐在地毯上,直视着她,整个人都成了“化石”。

  她有些心慌了,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也像石头般僵硬,所有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她急促的去摸索他的手指,急促的去摸他的头发,急促的去摸他的面颊,急促的一口气的说:“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你懂吗?叶刚,我知道你怕什么了,我知道这些日子来,你是怎么又矛盾又痛苦的活着了!叶刚,你听我说。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你还是有资格恋爱,你还是有资格结婚的!你所怕的事,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怕的。但是,可以不要孩子,可以不生的,不管医生怎么说,只要抱定不生孩子,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是不是?叶刚?叶刚!叶刚!叶刚!”她焦灼起来,摇他的手,摇他的肩膀,摇他,拚命的摇他。“你听我说,叶刚,我爱你,我要跟你生活在一起!我不会重蹈杜忆屏的覆辙……”

  叶刚忽然跳起来了,他凶暴的拂开她的手,他一下子就暴跳起来了,他的眼白涨成了红色,他的脸孔像死人一样煞白煞白,他的嘴唇也毫无血色,他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的,狂猛的,把她从床上直拎了起来,他咬牙切齿,悲愤万状的喊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去见她?你为什么一定要撕开我的皮,去研究我的骨骼?谁给了你这个权利?谁允许你这样做?你掀开了我所有的保护色!你见到了我最不能面对人生的一面!老天!”他仰天狂叫:“这是爱吗?这是爱吗?这是爱吗?你还敢说你爱我吗?”“哦,我爱的!我爱的!我爱的!”她一叠连声的嚷出来,吓坏了,吓呆了。而且,后悔万分了。不该说穿的!不该说穿的!原来,他这么怕这件事!原来,他所受的打击和创伤有这么重!她慌乱的去抱他,去触摸他,去吻他,去拉他,嘴里急急切切的喊着:“不要怀疑我,如果不是太爱你,我不会去追究!可是,我说了我不在乎的,我不会为了这个而轻视你!我不会的……。”“可是,我会的!”他大叫,对着她的脸大叫,他的眼珠突了出来,声音像爆竹般炸开,每个炸裂中都迸着痛楚和绝望。“我会在乎!我会轻视我自己!你不懂吗?”他用力推开她,把她推倒在床上。他绕室行走,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他用手扯自己的头发,跺着脚暴跳。“现在你知道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不是反婚姻,我是没有资格谈婚姻!没有资格爱,没有资格生活,没有资格要一个家!我努力伪装的自尊,我努力伪装的正常,都没有了!你把我的皮全剥掉了!你,你,你!”他停在雪珂面前,目眦尽裂。“你为什么要拆穿我?你为什么要拆穿我?你为什么不放弃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声音哑了,绝望和悲痛扭曲了他整个脸孔。雪珂完全傻住了。“我说了我不在乎,”她只会重复讲这句话:“我保证不在乎,真的!真的!叶刚!你试我,你试我,我不在乎!我要嫁给你,我要跟你一起生活……”

  “住口!”他大喊。“你怎能嫁给我?你要一个温暖的家,你要很多孩子,你要子孙满堂……你能不能想像满堂子孙,倒吊着眼睛,吐着舌头,像肉虫子般爬在你面前……”

  “别这样说!”雪珂尖叫,用双手蒙住耳朵。

  “哈哈哈哈!”叶刚仰头狂笑,泪水从那大大的、男性的、坚强的眼睛里滚落了出来。“你受不了!我只是说一说,你已经受不了!你,一脑子诗词,一脑子文学。现在你该知道,不是诗,不是文学,不是艺术!有人生下来就注定是丑陋的,岂止丑陋,而且残忍,谈什么今生,谈什么来世!哦,不美不美!一点都不美!这是最最残忍的事!雪珂,你怎会不在乎,我在乎!事实上,你也在乎的!你是这么母性又这么温柔的,你是这么热情又这么善良的!你是这么美丽又这么优秀的!你是这么文雅又这么高贵的……你是所有优点的集中,你让我爱得发疯发狂!可是,我不能毁你!我曾经毁过一个女孩!一个也像你这样优秀的女孩,我再也不毁第二个!雪珂,你知道吗?”他提高了声音,声音中在滴血:“上帝给你生命,是叫你延续的!上帝给我生命,是叫我断绝的!我没有未来!你才有未来!我已经后悔过千遍万遍,不该招惹你,不该爱你,不该放任我的感情,我恨自己,恨死自己,为什么居然做不到不去爱你!不去接近你!哦,雪珂。你现在知道了,我不是个人,我是个恐怖的动物……”

  “叶刚!”雪珂再尖叫,泪水也夺眶而出。“你不能这样想,你不是的,你也是优秀又美好的……”

  “闭嘴!”他再喊:“不要对我用优秀和美好这种字!这种字会像刀子一样刺到我心里去!我跟你说!我什么都不是!你只要看过那个孩子,你就会知道,那孩子,只有半个脑袋,垂吊着眼睛,吐着舌头,一辈子不会说话,不会长大……”他用双手恐怖的抱住了自己的头,闭紧了眼睛,似乎努力要摆脱那记忆。但是,他摆脱不了,跳起身子,他抱着头满屋子跌跌撞撞的冲着。雪珂跳下床来,惊慌而痛楚万状的去抓他的手,哭着喊:“不要这样!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别碰我!”他厉声大叫:“永远不要碰我!永远不要碰我!永远不要碰我!”他推开她,忽然间,像个野兽要找出路一样,冲到房门边,打开大门,他往外冲去。雪珂跟在后面,哭着追出去,哭着喊着:“叶刚!你去那里?叶刚!你去那里?”“逃开你!”他头也不回的喊着:“逃开你!”

  他冲进了电梯。她追进另一架电梯。

  他从电梯里出来,奔向大街,她哭着在后面追,叶刚冲到大街上,立刻,他钻进了他的车子,她在后面哭着叫:

  “叶刚!回来!叶刚!不要!”

  车子“嗯”的一声发动了,箭似的冲向那暗夜的街道,雪珂站在马路边,满脸的泪,张大眼睛,瞪视着那像醉酒般在街道上S状横冲直撞的车子,她徒劳的喊着:

  “小心……小心……叶刚!!叶……叶……”

  她的声音僵在夜空中,她眼看对面开来了辆载满货物的十轮大卡车,那卡车有一对像火炬般的眼睛,正飞快的从对面驶过来。叶刚那醉酒的小车子,就迎着那辆大卡车,不偏不倚的撞上去。“叶——刚!”她的声音和那车子的破裂声同时在夜色里凄厉的狂鸣着。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喊到了太空以外。而叶刚那辆小车,就像一堆积木一样,在她眼前碎裂,碎裂,碎裂……碎裂开来。她闭住了嘴,不再喊叫,双腿软软的跪下去,她低语了一句:“叶刚,经过了那么多打击,你最后却被我杀了。”

  她倒下去,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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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刚死了。叶刚死了。叶刚死了。雪珂坐在床上,拥着被,呆呆的望着窗子。窗外在下雨,是冬天了。总不记得叶刚撞车出事是什么季节的事了,时间混淆着,好像是昨天,好像已经是几百年了。总之,现在在下雨,玻璃窗上,细碎的雨点聚集成一颗颗的大水珠,然后就滑落下去,滑落下去,滑落到下面的泥土上,再渗入泥土,地下水就这样来的。有一天,地下水会流入小溪,小溪流入大河,大河流入大海,水气上升,蒸发而又成雨。周而复始,雨也有它的轨迹,从有到没有,从没有到有。人的轨迹在那儿?你不想来的时候就来了,莫名其妙就走了,死亡就是终站,不再重生!不再重生!

  她用手抱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就这样呆呆坐着,呆呆想着。客厅里,传来父母的争执声,原来,徐远航来了,怪不得母亲不在身边。“书盈,你必须理智一点,”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半年了!任何打击,在半年中都可以治好了。但是,她一点起色都没有,还是这样不吃不喝不笑不说话也不哭!你能让她哭一场也好!她连哭都不哭!我跟你说,你不要舍不得,她必须送医院接受治疗!”“不。”裴书盈的语气坚决。“她是我的女儿,你让我来管。我不送她去医院,不送去接受精神治疗,她并没有疯,她只是需要时间来恢复,需要时间来养好她的伤口。你没有天天陪着她,你看不出她的进步。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完全听不到,完全看不到,现在,她已经能听、能看、能感觉,也会对我说抱歉……她在好起来,在一天一天的好起来,像个冬眠的动物,从出事那天起,她就让自己睡着,现在,她已经慢慢在醒过来了。哦,远航,二十几年以来,你付给雪珂的时间不多,现在,你不要再逼我,你让我陪她度过这段痛苦时间,好吗?”“你在怪我吗?”徐远航问:“你不知道我也爱她吗?你不知道我在害怕吗?我怕她从此就变成这样子,一辈子坐在床上发呆!”“不!她会好起来!”裴书盈坚决的说。

  “书盈,现代的医生已经可以治疗精神上的打击了!你的固执会害了她!”“我不会害她!她正在醒过来,总有一天,她会完全度过难关的!”“总有一天是那一天?”徐远航有些急怒。“你瞧,叶刚已经……”“嘘!”裴书盈急声“嘘”着,阻止徐远航说出

  叶刚的名字,这一“嘘”,把徐远航下面的话也嘘掉了。

  叶刚。雪珂坐在床上,听着门外的争吵。叶刚,她想着这名字,一遍又一遍的想着,像风中的回音,叶刚,叶刚,叶刚。叶刚死了。她把头埋进膝中,闭上眼睛,静静的坐着。静静的体会着这件事实:花会谢会开,春会去会来,芦苇每年茂盛,竹子终岁长青。太阳会落会升,潮水会退会涨,灯光会熄会亮……人死了永不复活!她很费力的,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在用全身心去体会什么叫生命的终止。事实上,她的思想始终在活动,只是,她的意志在沉睡,她不太愿意醒过来,因为,叶刚死了,死去的不会再醒来了。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了。

  雪珂的意志仍然在沉睡着。徐远航变得几乎天天来了。每天来催促裴书盈送雪珂去医院,每天两人都要发生争执。裴书盈的信心动摇了,态度软化了,看到雪珂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她知道这孩子的伤口还在滴血,她恨不能代她痛苦,代她承受一切。但是,不行。生命的奇怪就在这里,每个生命要去面对属于他自己的一切;美的,不美的,好的,不好的。

  或者,雪珂的下半辈子会在精神疗养院里度过。想到这儿,裴书盈就心惊肉跳而冷汗涔涔了。那么,她就不如当初和叶刚一起撞车死掉还好些。她每天每天看着雪珂,心里几千几万次呼唤:醒来吧!雪珂!醒来吧!雪珂!

  这样,有一天,忽然有个人出现在裴书盈面前,一身军装,官阶少尉,被太阳晒得乌漆抹黑,一副近视眼镜,长腿长脚……那久已不见的唐万里!别来无恙的唐万里!“我好不容易,才被调到台北来,”唐万里急切的说:“再过半年,我就退役了,学校把我们的资历送到各有关机关,华视要用我去主持一个综艺节目,信吗?好了,伯母,从今天起,我可以在下班后天天来看雪珂了。她不是你一个人的负担了。”他收起笑容,正色的。“我给她的信,我相信她看都没看!她还是老样子吗?”

  裴书盈含泪点头。在叶刚出事后的一个月内,唐万里曾经两度请假,千辛万苦跑回台北,那时,雪珂正在最严重的阶段,她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唐万里只为她办好一件大家都忽略的事:去学校帮她办了一年休学手续,他说:

  “不能丢掉她的学籍,等她好了的时候,她还需要用她所学的,去面对这个社会,去觉得她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现在,唐万里终于回来了。

  裴书盈看看卧室的门,示意叫他进去。

  唐万里毫不迟疑的推开门,大踏步的走了进去。雪珂正坐在床上,拥着棉被发怔,她的头发被母亲梳理得很整齐,面颊洁白如玉,双眸漆黑如夜。她在沉思着什么,或者在倾听着什么。唐万里瞪着她,不相信她没有听到自己在客厅说话的声音。“雪珂!”他喊。她回头看他。唐万里心脏怦然一跳,她进步太多太多了。她听见他叫她了!她知道“名字”的意义了!她能思想,能看也能听了。只是,她的意志还在抗拒“苏醒”。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推了推眼镜片,他认真的、仔细的看到她的眼睛深处去,灵魂深处去。“很好,雪珂!”他点点头说:“你认得我,对不对?唐万里,七四七,那个在游泳池边救你的人!不要转开眼睛,看着我!”他用手捉住她的下巴,那下巴瘦得尖尖的,他强迫她的脸面对着自己,看着这张小小的脸庞,看着这张瘦弱的脸庞,想着那挺立在阳光下,绽放着青春的光彩的女孩……他忽然间生气了,非常非常的生气了,他扬着眉毛,不经思索的,他对着这“半睡眠状态”的脸孔大声叫了起来:

  “裴雪珂!你还不醒过来,你要干什么?让你父母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吗?你看过所谓的畸形儿,你看过痴呆症,而你,也想加入他们,去当一个‘植物人’吗?”

  雪珂一听到“畸形儿”“痴呆症”“植物人”等名词,她就尖叫了起来,一面尖叫着,一面想推开唐万里。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不不不,不要说!不要说!”

  裴书盈冲进房来,站在门口,她紧张的望着室内。

  唐万里用双手压住雪珂挥动的手,他激动的、更大声的、一句一句的对她继续吼着:

  “你这样坐在床上,一坐半年多,像个废物!你怎么能对你母亲这么狠心?她只是生了你,就该欠你一辈子债,服侍你一辈子吗?你又不缺胳膊又不缺腿,你真比一个畸形儿好不了多少!你给我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他疯狂的摇撼她,摇完了,又面对她。“听着!雪珂!叶刚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但是,你的人生还没有!你知道叶刚为什么会死吗?因为他已经生不如死了,他活着一天,就会爱你一天,这种爱变成他刻骨铭心的折磨,他不能给你幸福,又无法抛开你,他爱你,又恐惧害你!他不见你,会疯狂的想你,见了你,又疯狂的想逃开你……这种矛盾,这种折磨,使他不如去死,不如去死!你懂了吗?你懂了吗?”他狂烈的叫着。“当一个男人,面对自己的爱人,而他没有力量去保护,没有力量去给予,也没有力量去拥有,更没有力量去计划未来……哦,这男人的生命就已经死了!所以,雪珂,你没有杀死他,他早就死了!在遇到你以前,他已经死过一次了。遇到你以后,他不过是再死一次!这对他可能是最仁慈的事!死亡是一种结束,懂吗?它结束了一个悲剧,就是最仁慈的事了!想想看,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有过欢乐吗?他一直在痛苦中,现在,他不会痛苦了,再也不会痛苦了。雪珂,我告诉你,当他开着车子横冲直撞的时候,我打赌他已经不是活人了!你懂了没有?懂了没有?”他又拚命的摇撼她,摇得她头发都乱了。然后,他盯着她看,她坐在那儿,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轻轻的转动着,每转一下,就湿一分,每转一下,就润一分。半年以来,她没哭过,现在,眼泪却在她眼眶中转动着了。

  “听着!”唐万里继续对她吼叫:“叶刚死了,你没有道理跟着他死!你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像个活尸!你在折磨你父母!折磨我!老天!我唐万里倒了十八辈子楣,会遇到你!难道你给我吃的苦还不够!难道我也该了你,欠了你!难道你也忍心让我死掉!如果你再这样下去,让我看着心痛,想着心痛……我不如也死掉算了!大家都去死吧!集体自杀吧!你安心让我们都不能活!”他跳起来,夸张的转头,四面找寻:“刀子呢?拿把刀子来!拿把刀子来!我唐万里反正栽了!爱一个女孩把自己爱得这么惨,她坐在那儿视而不见!我还有什么份量?还有什么力量?她心目里只有另外一个名字,我活着也不如死了!谁教我这样发疯的去爱她啊?谁教我这样傻这样呆啊?雪珂!”他站定在床前,终于剧力万钧的喊了出来:“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你给我醒过来!醒过来跟我一起去面对人生,面对未来!因为我爱你,我要你,我离不开你!我不能让人把你送到疗养院里去!你给我醒来!醒来!醒来!”雪珂仰脸看他,脸上逐渐有了表情,呼吸逐渐急促,眼眶逐渐湿润……终于,她张开嘴,“哇”的一声痛哭失声,她哭着扑进唐万里怀里,这是叶刚死后她第一次哭,她抱着唐万里的腰,边哭边喊:“唐万里,唐万里,唐万里……”

  她反复叫着唐万里的名字。唐万里紧紧拥抱着她,眼泪也掉下来了。站在一边的裴书盈,眼泪也掉下来了。但是,这一刻是美好的,生命的复苏往往就需要几滴水珠。唐万里吻着她的头发,吻着她湿湿的面颊:

  “哭吧!雪珂。”他喃喃的说:“让我陪你一起哭。哭够了,让我陪你一起面对以后的日子。路还那么长,我们要一起去走,一起去走!”

  第二年暑假,雪珂补修完了她大四的课程,终于毕业了。

  考完最后一门课,她知道学业已经完成了。那天,唐万里不能到学校来陪她,他正在电视公司,录制一个大型综艺节目,唐万里自己,也在节目中自弹自唱。所以,一考完试,雪珂就赶到了电视台摄影棚。整个摄影棚爆满,台上台下都是人。唐万里在台上忙着,看到她,他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注视,用口型说了三个字:“我爱你。”没人看到,没人听到,除了她。她退到来宾席,找了个位子悄悄坐下。看着舞台上打灯光,于是,忽然间,她惊奇的发现,阿文、阿光、阿礼都来了。他们“巨龙”合唱团又聚在一起了。灯光打好,干冰的效果涌了出来,巨龙站在舞台正中,唱了一首久违了的“阳光与小雨点”。观众席上掌声雷动,唐万里对大家弯腰,掌声更响了,然后,他说:“唱完了老歌,让我为大家唱一首新歌。”

  灯光全暗。然后,一盏灯出现了,两盏灯出现了,三盏灯出现了……无数无数的灯出现了,舞台成了灯海,闪烁着点点光芒。唐万里就站在灯里夜里灯海里,开始唱一支歌:

  “灯光点点,闪闪烁烁,

  盏盏灯下,有你有我,

  昨夜之灯,照亮过去,

  今夜之灯,伴我高歌,

  明日之灯,辉煌未来,

  后日之灯,除我坎坷!

  灯光万点,闪闪烁烁,

  盏盏灯下,有你有我,

  且把灯光,穿成一串,

  过去未来,何等灿烂!

  且把灯光,穿成一串,

  过去未来,何等灿烂!”

  他唱完了,对观众点首为礼,大家疯狂的鼓着掌。那些道具灯一闪一闪的亮着,一串一串的亮着,一盏一盏的亮着……雪珂的眼光停在唐万里的身上,他也是一盏灯,一盏发亮的灯。唐万里走下台来了。雪珂情不自禁的迎上前去,伸手给他,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他们相对凝视,都带着种虔诚的心情。灯,他们在彼此眼底深深体会到灯的意义,他们都是灯,万千灯海中的两盏小灯,彼此辉耀着对方,彼此照亮了对方,彼此温暖着对方。灯,永不熄灭的灯。每一盏灯后,有一个故事。

  灯,永不熄灭的灯。人生,就是由这些灯组成的。

  灯,永不熄灭的灯。由过去到未来,永远在亮着,永远,永远,永远。

  ——全书完——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卅日夜初稿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二年三月一日深夜初度修正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二年三月五日午后再度修正于台北可园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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