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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剪不断的乡愁》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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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1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一、乡愁



  去年年底,“开放大陆探亲”的消息公布了。

  这消息像一股温泉,乍然间从我心深处涌现,然后蹿升到我四肢百脉,蹿升到我的眼眶。我简直无法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动。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喊着:

  “三十九年!三十九年有多少月?多少天?三十九年积压了多少乡愁。如今,可以把这些乡愁勾销了吗?”

  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是,陆陆续续有人回乡探亲了!这居然成了事实!我太兴奋了,和鑫涛计划着,我们也该去大陆探亲了,鑫涛去红十字会办手续,回来说:

  “需要填三等亲的亲人名字和地址!”

  一时间,我们两个都弄不清“三等亲”包括寻些人,以及我们是否有这项“资格”。激动中,我冲口而出:

  “故国的山,故国的水,故国的大地泥土,和我们算是几等亲?我们要探的亲,不止是‘人’呀!”

  不过,我毕竟不需担忧,因为我和鑫涛分别都有舅舅姨妈在大陆,所以,我们很顺利地办好了探亲护照。拿到护照的那一晚,我就失眠了。脑子里奔流着黄河,奔流着长江。不止长江黄河,还耸立着五岳和长城!鑫涛见我如此兴奋,忍不住提醒我说:“大家都说大陆的生活很苦,旅行也不像想象中那么方便,至于亲人,经过三十九年的隔阂,可能已经相见不相识,这些,你都考虑过吗?”考虑?我实在没有认真去考虑过。我只觉得乡愁像一张大网,已把我牢牢地网住。而且,当行期越来越近,我的乡愁就越来越深。我想,我这个人和别人是不大相同的。我有个朋友告诉我:“我也离开大陆三十九年,但是,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乡愁!”这句话使我太惊奇了,我总认为,乡愁对于游子,就像一切人类的基本感情一样,是与生俱来的。不过,有的人来得强烈,有的人比较淡然。我,大概生来就属于感情强烈的一型。连我的“乡愁”,也比别人多几分!

  计划回大陆的行程时,鑫涛问我:

  “你到底要去哪些地方啊?第一站,是不是你的故乡湖南呢?”我祖籍湖南,生在四川。童年,是个多灾多难的时代,是个颠沛流离的时代,童年的足迹,曾跋涉过大陆许多的省份。如今,再整理我这份千头万绪的乡愁时,竟不知那愁绪的顶端究竟在何处?是湖南?是四川?是长江?是黄河?是丝绸之路,还是故宫北海?沉吟中,这才明白,我的乡愁不在大陆的任何一点上,而在大陆那整片的土地上!

  “可是,你没有时间走遍大陆整片的土地啊!”鑫涛说:“我们排来排去,只可能去四十天!”

  将近四十年的乡愁,却要用四十天来弥补。可能吗?不可能的!人们必须放弃许多地方。湖南,湖南的亲人多已离散,家园中可能面目全非,不知怎的,我最怕面对的,竟是故乡湖南,这才了解古人“近乡情怯”的感觉。当我把这感觉告诉鑫涛时,他脱口而出地说:

  “这也是我不敢回上海的原因!”

  于是,我们把行程的第一站定在北京。北京,那儿是我父母相识相恋和结婚的地方,那儿是我祖母和外祖父母居住及去世的地方,那儿,是我历史课本上一再重复的地方,那儿,也是我在小说中、故事中所熟读的地方!那儿有“故都春梦”,有“京华烟云”!还有我那不成熟的——“六个梦”!

  于是,我们动身;经香港,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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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2楼 发表于: 2007-07-01
后记



  这不是一篇“游记”。是我生命中一段“历程”。

  在中国历史上,应该为这样大规模的“探亲之旅”,记上一笔。(据说已有四十万人,完成了“探亲”)这样的旅程,像是一群候鸟的飞行。候鸟一年飞一次,而我们,经过了三十九年,才飞第一次。我只是一大群候鸟中的一只。我的把这趟飞行的经历,细细写下。其中,有我的“接触”,也有我的“感触”。“接触”的不止是河山和大地,也有亲人和友人。“感触”是随“接触”而至,因时因地因人而不同。不论是“接触”和“感触”,都带着我的个人色彩,只代表我,不代表其他任何的候鸟。我的这趟旅程,整个经过,颇具戏剧化。我尽量忠实地记载下所有的一切。其中,不免有疏忽的地方,不免有省略的地方,也有免有错误的地方。(我对于年代、距离、大小、考证等与数字有关的东西,一向弄不清楚。)但是,书中所提到的人物,都用的是真名。

  我回大陆,只有短短的四十天。这四十天中,几乎天天都情绪激荡。我本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常常陷在感动的情绪中,无以自拔。我知道其他的探亲者,曾面对种种困难,我侥幸有各方友人照顾,使我此行中,只有感动,没有困难。我要在此处,对所有照顾过我的人致谢!

  “探亲之旅”。总有一天,会变成历史上一个“过去式”的名词。但是,在我的生命里,这短短四十天,将是我永恒的记忆!

  琼瑶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九日写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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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1楼 发表于: 2007-07-01
三十二、告别故国,期待来年



  中午十二点半的飞机飞香港,别了,云南!不,别了,神州!十点钟,“云南四王”已经来我房中接我们,欧阳和黄子林抱着四束鲜花也送到机场,李蕙已早我们一小时的飞机回成都了。我、鑫涛、承赉、初霞四人上飞机,好多好多人送行。到了机场,小冯为我介绍海关的诸位先生女士小姐,又让进贵宾室喝咖啡,所有行李,都没有让我们操心,自有人去安排一切。邬湘握紧了我,频频追问:秋天可能再来吗?如果不行,明年何时再来呢?小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耳边叮咛又叮咛:别忘了我们再访石林,二上莲花峰之约啊!

  小冯叹气,女人们真婆婆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阵猛摇,明年不来云南,本王就和你们绝交!

  老鲁一向沉默寡言,只是深深看着我们,轮流对我们说:珍重!珍重!珍重!欧阳把鲜花塞进我怀里,固执地、真切地、诚恳地、不住口地说:别忘了故乡的呼唤!

  黄子林兴奋而激动,喃喃不停地说:为你走了四千里,刚刚认识,怎么就要别离呢!

  还有小王,他举起相机,为我们再拍下一张照片!

  终于,挨到了上飞机的时刻,所有的乘客都上机了,只剩下我们四个。我们在海关人员及云南四王簇拥下(欧阳及黄子林不能送入禁区,彼此挥手,互道珍重。)大家走出机场大厅,飞机停在跑道上等我们。我眼中湿了,再和邬湘、小张拥别一次,小张蓦地哭了,邬湘接着泪流满面,这样一来,我再也忍不住,泪珠就夺眶而出。初霞更是泪落不止。

  我们四个走上飞机,登上了梯子,再回头,邬湘和小张哭得唏哩唏啦,拼命和我们挥手。承赉忽然惊呼了一声,用手指着喊:“看那边!”我们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啊呀!原来欧阳和黄子林在机场的铁栅栏外,正疯狂般地向我们挥手。当我们也对他们挥手时,欧阳居然激动地爬到铁栅栏的柱子上,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不住不住不住……地挥手。

  我们终于走进了飞机,终于坐定了,机门终于关了……邬湘、小冯他们仍然站在广场上不走,欧阳和黄子林仍然爬在柱了上挥手……飞机延迟了二十分钟,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去,我们在窗口不断地给他们打手势:写信,写信,写信!他们不断地回答:再来!再来!再来!

  飞机终于在跑道上滑行,我回头再看,机场上的人影小了,远了。最后,飞机掠空而起。我再低头下望,昆明市隐隐约约,逐渐远去,绵亘的大地,在云层下起伏不断。我试去泪水,定睛而看,再看,再看;这块绵亘的大地,又一次深深撞击了我的心!我在云层下寻寻觅觅,一片苍苍茫茫,看不见哪儿是长城,看不见哪儿是长江。至于苍山洱海,更不知已在何方?湘江洞庭,依然在梦魂深处。白云翻翻滚滚,把什么都遮断了。但是,我确定那云层下,有我故国的土地,有我故国的河山,有我故国的亲人,有我故国的朋友们!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我终于能回来,和我的河山亲友接触,我已经太幸运了!只是,我那剪不断的乡愁,却不知怎的,反而比来大陆前更重了。“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好在,我们已经有了希望,有了期待!明年可以再来!今年填不满的乡愁,且寄与明年。自从人类发明了飞机,已把人与人间的距离缩短到了最低限度。“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诗句,是“唐朝”的事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该有“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的遗憾了!

  所以,明年,我要回我的故乡湖南。那时,我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面对家园的一切!我要去祖父的坟上磕一个头……当然,祖父的坟,不能是如此这般的荒冢,他老人家的儿孙,终于可以照顾他了!我开始计划,该如何修改,该如何祭祖了。中国人就是这样的!不论时间与空间如何的隔阂,中国人永远在传统的节庆里,做相同的事情:清明要扫墓,中元要祭祖,端午划龙舟,中秋赏明月,除夕庆团圆。中国人爱自己的祖宗,爱自己的土地,爱自己的故乡,爱自己的家园,有强烈的“山河之恋,故国之思。”所以,留下了千古的词句:“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中国人就是这样的:无论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岁月,中国人的血液里,总是绵绵不断地流动着一条黄河,一条长江!

  ——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五日写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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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0楼 发表于: 2007-07-01
三十一、最后两天的“乡愁”



  真不敢相信,我的大陆行,已经只剩下最后两天了。回忆初抵北京的种种,一切情景,恍如昨日。那时,对自己这趟长达四十天的旅程,还充满了不安和怯意。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到底。没料到,转眼间,三十八天都匆匆而过!

  这最后两天,我仍然过得非常忙碌。自从大理回到昆明,我的感冒,已变得相当严重。所以,一大早就请了医生来打针开药。医生刚走,有人敲门,鑫涛打开房门一看,欧阳手捧了好大好大的一束鲜花,站在门外。我走过去看了究竟,欧阳对着我就一躬到地。我惊愕极了,因为,在大陆要买鲜花是件极其困难,也极其奢侈的事,大陆并不流行这个。我再仔细定睛一看,不得了,整个柜台小姐,都忙着集了各种大小的花瓶,还在那儿插花呢!插了花,就一瓶瓶往我房间里送。我愕然地瞪着欧阳说:

  “你去什么地方买的花?怎么买了这么多?”

  “我把人家整车的花都买下来了!”他说。

  “哎呀!”我懊恼地喊着:“我后天就走了,这些花岂不可惜!你为什么要这样浪费呢?”

  “一点心意而已,祝你马上痊愈!”他说,把花束交给了我,转身就走。“不打扰你休息,明天我再送花来!”

  “欧阳!”我叫住了他,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有放弃给我做录影访问,是不是?你看看我,你认为我这副狼狈的样子,适合上电视吗?”他看了我一会儿。“你今天精神不好,但是,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在你上飞机之前,我都不会放弃希望!”

  这个湖南骡子,简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欧阳送花之后没多久,小王送来了一本照相簿。

  哎呀!实在让人太感动了!小王一路开车,一路帮我们摄影,此时离别在即,他把我们的照片,经过放大剪裁编辑,贴了一大本。首页就是我和鑫涛欢度结婚纪念日所摄,然后沿途种种,从石林、石洞,乃古石林,都一一在目,最后一页,是一张放大的“石莲花”!

  我们感动,初霞、承赉、李惠也感动,邬湘、小冯、小张、老鲁也感动。这“云南四王”和我们朝夕相处,大家已经热得不分彼此,如今,就要面对分手的时刻,不知怎的,大家就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的叮咛。小张一再对我说:

  “好遗憾,没有陪你上莲花峰!”

  小张,你放心!我说:“我会再访石林,二上莲花峰!”

  “真的吗?真的吗?一言为定吗?”一时间,满屋子的云南人都追问我,好几只手伸给我,要和我“握手为定”,我心中一酸,握紧了他们四个,我大声说:

  “岂止石林!别忘了你们还要陪我去西双版纳!”

  “岂止西双版纳!”小冯喊,“还有丽江呢!还有保山呢!还有腾冲呢!还有高黎贡山和澜沧江呢……”

  我慌忙阻止他们说下去。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云南有大好河山,有边陲古道,但是,我却是个湖南人啊!”

  真的,此时此刻,我已快飞离大陆,我却对我的故乡湖南,浮漾着满怀乡愁。从玻璃窗望出去,云南的山峦,在雨雾中依稀可见(那天下着雨),湖南的山峦,却在何方?这时,心中闪过的,都是古人的诗句:“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来人,从故乡来的人,是欧阳吧!那时我还不知道,另外还有个人,正风尘仆仆,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向我兼程赶来!这个消息,是那天晚上,初霞告诉我的。她冲进我房间来,就激动得不得了地对我说:

  “我告诉你一件事!欧阳刚刚在我房里,对我说,他来昆明的那一天,曾经和你谈过一篇话,你说这次没有去祖父的坟前磕头,非常遗憾。又不知道家乡兰芝堂的状况,祖父的坟修建得如何等等。所以,他当晚就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回湖南,让他的一个朋友,带著录影机和工作人员,连夜开车去你湖南乡下,为你拍摄祖父的坟,和家乡的录影带,再要他的朋友坐火车夜送来!现在,录影带已经拍到了,人也动身来昆明了,大概明天晚上会把录影带送到你面前来,放给你看!”我目瞪口呆,半晌才说:

  “不可能的!”“怎么不可能?”初霞问。

  “他们电视台在长沙,我的老家在衡阳乡下,离衡阳还有好几十里,他们怎么可能在短短四、五天内,从长沙到衡阳,从衡阳到渣江,再到兰芝堂和坟地去拍摄,还要把带子送到昆明来!”“反正他们做到了!”初霞对我大声嚷着,接着,就清清喉咙说:“如果你再不答应给欧阳做电视访问,我用推的、拉的、拖的、抱的……也要把你弄到摄影机前面去!”她吸口气,瞪大眼睛:“我真的会这样做,不骗你!”

  初霞激动,她以为我就不激动。事实上,这消息真的震撼了我!可能吗?可能有人为我这样大费周章,来传递给我故乡的消息吗?再见到欧阳,我不敢追问什么,只是说:

  “明天下午,我接受你的电视访问!”

  欧阳眼睛一亮,立刻跑出去安排机器了。

  所以,第二天,我们从西山龙门回来以后——对了,毕竟在离开昆明的最后一天里,去了西山龙门,也在这最后一天,接受了欧阳的电视访问。

  那天下午,欧阳从云南电视台,调来了一部一寸带的电视摄影机,在我房间里,架起机器,打起灯光,来了摄影师和灯光师,大张旗鼓地为我录影。短短几句访问,却整整录了两小时。当录影“终于”录完,我看着欧阳,不胜佩服地说:“你总算达到了目的!”

  欧阳看了我一会儿。“你知道吗?”他说:“从去武汉第一次访问你,然后,上隆中,溯长江,到沙市,回长沙,再来昆明,去大理……我这一路,足足走了四千里!”

  我沉吟片刻,笑了。“不稀奇!”我说,“人家‘八千里路云和月’,你才走了一半!”欧阳深思地看着我,带着莫测高深的表情,也笑了。

  那晚,金龙饭店董事长为我饯别,“云南四王”全部列席,一餐饭吃到晚上十点多钟。宴会结束后,我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欧阳带着个年轻人,拎着一大袋东西,站在我房门口等我。“这是黄子林!”欧阳为我介绍:“他刚从你的家乡兰芝堂赶来!因为买不到飞机票,他和我一样,在火车上站了两天两夜,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休息了!但是,他拍到了兰芝堂,也拍到了你祖父的墓!”“真的吗?”我激动地看着黄子林。

  “真的!”黄子林一口乡音,满脸恳切地说,“只是时间太紧张了,我来不及做剪接整理的工作,可能会杂乱了一点!”

  我注视着黄子林,我怎会在乎杂乱与不杂乱呢?黄子林,面貌清秀,温文尔雅,虽然风尘仆仆,亲切的脸孔上却只有兴奋,没有疲倦。我急忙把他们两个让进房间。因为鑫涛还有好多事要办,云南出版社的几位先生也来话别,金涛就把客人带到初霞房间去,让我和我的两位同乡,一起看录影带。

  欧阳借了一部录影机来,当他在弄机器的时候,我已经等不及,殷殷询问黄子林,有关家乡的一切。以及他怎样去到兰芝堂的?是公路?还是铁路?黄子林说:

  “从衡阳到渣江镇,是乘吉普车去的,路况非常坏,走得很慢,到了渣江县,再去兰芝堂,还要步行四华里。你的祖父葬在猫形山,也要走路上去。”

  “哦?”我愣愣地看着黄子林,原来还要步行啊!

  欧阳把机器架好了,抬起头来,他对我微微一笑说:

  “现在,我走的路,加上黄子林走的路,总有‘八千里路云和月’了吧!”真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我心存感动,默然无语。

  然后,他们就放起录影带来了,一面放,黄子林在一边解释。我真惊奇极了,因为一上来,拍的是衡阳市,然后转入一条街,进入一个小学校,黄子林说:

  “这是你的母校,刚直小学!我们找了半天,还找到一块旧的牌子,上面有刚直小学的名字!”

  他拍了我念过的小学,又拍了我在衡阳住过的那条街和巷。“这是陕西巷,你曾经和你的表姐王代训,住在这儿。这里是你祖父住过的地方,只是老房子都拆了,我们只能拍一个大概。”从衡阳市转往乡下,老家出现。我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兰芝堂”。在童年的印象里,兰芝堂是一幢深宅巨院,虽然是乡下房子,建造得也十分考究。但是,现在出现在灾光幕上的,是一幢非常残破的陋室。墙壁完全斑驳了,露出里面的泥。部分的围墙已经倾圮了,小院中杂乱地晾晒着衣物,没有一扇门窗是完整的。镜头推向一座有雕花的石墩,黄子林说:“兰芝堂里住了二十几家人,现在只剩下一家姓陈,算辈分,那是你的堂兄,他们仍然务农,”他说,“你小时候,喜欢站在这个石墩上玩,你的祖父陪着你玩!”

  我心中一紧,低下头去。非常不愿意让欧阳的和黄子林看到我如此脆弱的一面,但是,眼泪水却已夺眶而出。我拿了化妆纸拭泪,黄子林的声音变得又不安又抱歉:

  “这房子确实已经很破旧了,陈家人也都离散了,但是,但是……但是他们都是很忠厚老实的老百姓!你堂兄也是的!”我点点头,哽塞难言。竭力想咽下我的眼泪。然后,镜头离开了兰芝堂,转向了猫形山的山下,祖父的坟出现了。我再度睁大眼睛,看到我的堂兄带着子女,为我祖父上坟烧香。那坟墓,只是一个黄土堆,一个最最简单的黄土堆,土堆前,有一块简单的墓碑,写着:“陈墨西之墓”

  我的头再一低,泪珠又泉涌而出,脑子里忽然涌现出三十九年前的画面:我们离开湖南去台湾,祖父依依不舍地送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那时并没有料到,从此一别,竟成永诀!总以为过两三年就会团聚。我们行前,曾给祖父多少允诺。我们走后,祖父对我们又有多少期待!而现在,我看着祖父的一杯黄土,心中深深地痛楚着:我们走了,却“独留青冢向黄沙!”不,祖父没有“青冢”,他的坟上,连一棵青草都没有!我用手遮着眼睛,不忍再看。

  录影带放完了。一时间,房子里静悄悄,我们三个人都默然不语。那种悲怆的气息,已经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是怎样也挥之不去了。好半天,欧阳才嗫嗫嚅嚅地说了一句:

  “没想到,会让你这么难过!”

  黄子林更是抱歉极了: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剪接整理一下,就不至于看起来这么残破!”我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正视着我面前的两个人,两个为我奔波了八千里的故乡人!我哑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们,让我在离开大陆的最后一个晚上,看到了家乡的一切。事实上,这种情景,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欧阳,”我盯着他,“你现在应该懂了,为什么我一直告诉你,我‘不敢’回去!今晚,我看到的只是录影带,我已经够伤心了,假若我一回大陆,就去故乡,这趟旅程,将情何以堪?”“我懂了!我真的懂了!”欧阳终于一叠连声地说。

  “我做得不好,”黄子林还在那儿自怨自艾,“我应该多访问一点你的亲人,多拍一点你家乡的山水……”

  我转眼看黄子林,我眼中又湿了。

  “你做得很好!”我喉中哽着,“其实,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见我的家园……不管它破旧不破旧!谢谢你把它带到我面前来!除了你们两个,我想任何人都不会为我做这件事!”

  那夜,当黄子林和欧阳告辞以后,我仍然呆怔怔地坐在沙发中。鑫涛回房来收拾行装,我也不曾帮忙,我只是坐着不动,脑子里全是录影带里的画面。我想起一首歌,一首从小就会唱的歌: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

  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

  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

  树底迷藏捉。商枝啼乌,小川游鱼,

  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我坐在那儿,想着这首歌,追掉着逝世的祖父,追掉着逝去的童年。整夜,我未曾阖眼。这就是我在大陆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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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9楼 发表于: 2007-07-01
三十、风情万种的“大理”



  早上九时半出发,先参观了大理博物馆,然后就去了洱海公园。洱海公园在洱海的南端,离下关只有两公里。这个公园,是我参观过的公园中最特殊的。在洱海海边,耸立着一个白色石雕,是个白族少女和双鱼的雕像,造形极美。这雕像一面向海,一面向山,向山的那面有几千几百级石阶,巍巍然直上山巅。我们开始爬石阶,这一爬,就爬到了“息龙山”的山顶。到了上面,才发现山上青松苍翠,繁花似锦,而小桥流水,楼台庭阁,都掩映在花丛翠竹中。

  息龙山,在唐代,是南诏王的鹿苑。现在,鹿群早就没有了,树木依然葱茏。站在亭台顶端,凭栏远眺,苍山十九峰,峰峰相连,绵延不断。洱海一片浩瀚,波平如镜。看洱海躺在苍山脚下,别有一种幽然的境界。巍峨的是苍山,柔媚的是洱海。这才知道,天地万物,自然有它配合的巧妙。

  逛完了洱海公园,我们一行人就到了大理古城。这时候,天气开始转凉,云层堆积,天空飘起毛毛雨来了。我们踏着雨雾,走进那大理古城的城门楼。这城门楼颜色华丽,是个三层的建筑,每层屋檐下,都有白族建筑中的特色——雕花。进入城门,就是一条古老的街道,街上行人稀少;街边,是许多小商店,贩卖白族蜡染布所做的衣服。原来,在台湾也流行一时的蜡染,是来自云南的边陲。因为雨下大了,天气更凉了,我怕再受凉,买了件蜡染布的小背心。

  古城只有那么短短的一条街,在文物保护制度下,维持着古老的风貌。确实,那小楼,古街、屋檐、翘角,处处充满了古趣。可惜,再走下去,新的建筑就纷纷出现,把原有的古拙给逐渐吞没了。午餐后,大家按原订计划,去一个最典型的白族村落参观。照小钟的意思,我们可以随便“深入”任保一个家庭,和他们谈谈他们的风俗习惯,生活情形。这构想倒也不错,我来大陆已经快四十天,还没有“深入”过任何家庭。我看到的只是山啊水啊,楼啊台啊,古道或名胜啊。没想到现在要去“深入”白族的家庭。但是,车到白族村,雨势正大,白族人都躲在屋内,整个街道冷清清。我看着那雨点哗哗啦啦,自己的鼻子就更加唏哩呼噜,再看看那些白族人个个关门闭户的,对于要冒雨去访问白族人,兴趣实在不高。可爱的邬湘,此时“当机立断”地说:“我看,白族人也不必去访问了,回程时把张老师弄到车上来,要问什么问什么。现在,我们就去蝴蝶泉吧!”

  她这样一说,满车子欢呼,原来大家都不想去打扰这个宁静的小村落,于是,车子加足马力,驶出白族村,直放蝴蝶泉。蝴蝶泉有个故事,相传有一对白族青年男女相爱,却被当时的白王所阻扰,最后这对男女双双投潭而死,化为蝴蝶,这故事和梁山伯祝英台类似。古往今来,从边疆到内地,这一类的爱情故事永远在流传。

  蝴蝶泉除了故事以外,还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奇景。据说,在这泓潭水(是活水,故名“泉”)的上方,有一棵大树,枝桠伸在水面上端,每年农历四月十五日为蝴蝶会,从那一天开始,四面八方的彩蝶纷纷飞来,一只咬住一只的尾巴,从树上悬挂下来,成为一串串的“蝴蝶串”,当最后一只串上去,碰到水面时,成串的蝴蝶就一飞而散,片刻后,又重新聚扰,再串连下去。这种现象,许多生物学家都研究不出原因所在。而蝴蝶泉的名声,也远播中外,每年农历四月十五,慕名来参观的人,人山人海。因为邬湘看过蝴蝶串,所以,我们大家对这蝴蝶串好奇极了。可是,据说,最近因为生态环境改变的关系,蝴蝶串的奇观,已很少看到了。但是,我们仍然兴致勃勃地到了蝴蝶泉。“说不定蝴蝶会因为我们是远客,而为我们特别表演一场呢!”我说。车子到了蝴蝶泉,雨居然停了。好现象!我们大家下了车,鑫涛、小王忙不迭地带着他们的照相机,要拍“蝴蝶串”。雨后新晴,蝴蝶泉等于是个大公园,园内绿树成荫,繁花如锦。花和叶上都湿润润的点缀着雨珠,相当美丽。但是,大家也来不及欣赏花,直奔潭水之处,潭水清澈见底,大树也枝桠横生,只是不见蝴蝶,更遑论“蝴蝶成串”了。

  大家等了半天,也不见蝴蝶飞来,邬湘算算日子,距离蝴蝶会还有半个月。这些蝴蝶,居然不肯提前表演,实在不够意思。我在园内东逛西逛,忽然发现一大片的曼陀罗花,花朵又白又大,开得茂盛极了。我就惊呼了起来。

  “曼陀罗!好漂亮的曼陀罗!”

  大家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兴奋,只有鑫涛明白。原来,我在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看到过他所描写的大理国。这大理国中除了出现许多武功异人之外,还盛产一种曼陀罗花。据金庸说,这是大理国国花。此花还有许多功用,不去细述。我看完小说,对曼陀罗就很好奇,后来我拜师学工笔花卉,曾要求老师教我画曼陀罗花。此花结构非常奇怪,花瓣成长筒状,扭曲而成五角形,弧度飘逸。我虽然爱极了这个花形,却画来画去画不像。最后,和鑫涛开车入深山,遍访曼陀罗花。台湾的曼陀罗,都又瘦又小,实在并不好看,看后非常失望。此时,我忽然见到真正开在大理国的曼陀罗,发现它“风姿绰约,飘然出尘”,真是“其奈风流端庄外,更有那,动人心处!”我就忍不住要大呼小叫了。

  鑫涛急忙给曼陀罗摄影。小王在这一路上,已和鑫涛结为知己,他们会为了树上一只老鹰,墙头伸出来的仙人掌,鞋贩的一车绣花鞋,白族妇女背孩子的背兜……全都停车摄影一番。此时,小王见鑫涛疯狂拍摄曼陀罗,不明就里,也跑来猛拍一番,一面拍,一面问我:

  “这个花有什么特别?为什么要拍它?”

  “这是大理国国花,”我认真地说,“它的名字叫曼陀曼,我走遍了全世界,没看过这么美的曼陀罗花!”

  我这样一说,小王也不管底片价格,就跟着鑫涛,疯狂地拍摄曼陀罗。蝴蝶泉,虽然没看到蝴蝶成串,却意外地看到曼陀罗花,对我来说,也满心欢喜。欧阳跟着我们一路跑,随时随地为大家服务。他那么希望我“不虚此行”,看到天下雨,他就叹气,看到蝴蝶不来,他也惋惜。这时,我笑着对他说:

  “你看!路不会白走的!没有蝴蝶串,就有曼陀罗!所以,我总能自得其乐!”欧阳见我笑,也就笑了。

  离开了蝴蝶泉,大家又上车去了崇圣寺的三塔,这三座白塔以中间一座为主,共有十六层。两边两座,十分奇怪,会略略向中间的那座倾斜。三塔如巨笔般插在苍山兰峰下。游完了三白塔,我们就驱车去喜洲镇,今晚,预备住在喜洲镇的一个田庄里,明天去游洱海。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可是当车子进入喜洲镇,曲曲折折,在狭窄的小巷中东弯西拐,终于到了那座好大好大的田庄时,一切又出了意外。原来,这座田庄是以前一个大户人家的,现在已捐出来作为宾馆,是一座典型的“白族建筑”。当我走进去,一见那四周镶着花边的大照壁,就惊喜莫名。再走到楼上,看着那四合院中的天井。楼上四周都有回廊,回廊上全有栏杆,栏杆上全雕着花,真是“雕栏玉砌”。我正惊讶着,小钟已带着我从前面一进,绕到后面一进,我绕过去一看,又是一重四合院,同样有回廊有栏杆有雕花,小钟说:

  “这就叫‘走马转阁楼’”!

  我恍然大悟,这阁楼可以有好几进,像走马灯般右转出一进,右转出一进,实在奇妙。我正站在那走廊上东张西望时,欧阳又肩膀扛着,双手拎着我们四个人的行李,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喊:“你们住那一间房?”这一问才提醒了我们,仔细一研究,这田庄前进后进,楼上楼下,大概有几十间房间,居然一个客人也没有。推开一扇房门进去,但见桌上灰尘堆积,房中蚊子乱飞,而床上并无蚊帐。周周静悄悄的,岑寂得可以听到风声如诉,我悄声问鑫涛:“这房子不知道有多久没人住了?”

  古老的房子,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门窗推处,低低呻吟。雕花的窗,雕花的门,好美丽的房子。都美丽得让人荡气回扬,似乎每扇窗里都有故事,每扇门里也都有故事,不知若干年前,曾住过怎样的白族美女?

  我们都呆住了,欧阳扛着行李不知如何是好。邬湘叫他先把行李放在回廊上,她和小钟忙着去找负责人。负责人还没找到,邬湘又“当机立断”,说:

  “我看,这个喜洲田庄,大家参观参观就够了,我们今晚还是回到洱海宾馆去住,你们的意思如何?”

  这一说,大家又一呼百应,欢声雷动。说真的,大家对于要住在如此空阔的大房子里,都有些心中忐忑。初霞有洁癖,对于灰尘蚊蚋,更是满脸怯意。这样一来,欧阳又忙了。赶快再把我们那些箱箱囊囊搬回到车子上去。一番忙碌之后,邬湘说:“既然已到了喜洲,就应该去海边看看!这里是个渔村,本来明天要从这儿出海的!”

  于是,大家就来到了“海滨”。其实,洱海只是个湖,不是海,云南人把所有的湖泊,都叫“海子”,把所有的平原,都叫“坝子”。这洱海海滨,因为不是真的海滨,岸上绿草如茵,有几匹马,还有几匹驴子,在草地上悠哉游哉地吃草。有几条渔船,泊在岸边。而水中,许多人在一艘艘小渔船上,静静地垂钓。水里,还有一丛丛的水草,伸出水面,迎风摇曳。整个海滨,安详宁静,像一幅画。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有个大发现。

  在岸边的石头堆里,有四只小鹈鹕,正在那儿伸长了脖子,呱呱不已地啼叫着。鹈鹕,当地的渔民叫它“鱼鹰”。它们会帮渔民们捕鱼,叼了鱼,把鱼装在颔下的皮囊里,再吐出来。所以,渔民们都饲养鹈鹕。现在,我在岸边看到的四只鹈鹕,体型都和鸭子差不多大,黑色的羽毛,灰色的嘴,嘴下有黄色的皮囊。它们挤在一块儿,既不飞走,也不避人。

  我生性喜欢小动物。一见到鹈鹕,就兴奋不已。我奔过去,和四只鹈鹕玩了起来。鹈鹕看到我伸手过去,以为有东西可以吃了,四只鹈鹕,只只伸长了脖子,张开了大嘴,开始吃我的手指头。我急忙四面找寻,想找一点鱼来喂它们。旁边有渔船,渔民们说不是捕鱼季,没有出去捕鱼。有渔船而没有鱼,真奇怪!我又四面找寻,李蕙问我找什么,我说:

  “找它们的母亲呀!总应该有只母鸟呢!或者母鸟去捕鱼来喂它们了!”等了半天,不见母鸟来。小鹈鹕猛啃我的手指,快把我的手指吃掉了。初霞、邬湘弄了些干粮来,小鹈鹕不肯吃。欧阳又弄了几只虾米,挑嘴的小鹈鹕,居然连虾也不吃。而小王和鑫涛,却忙帮我和小鹈鹕拍照。

  我和小鹈鹕,玩得不亦乐乎。邬湘已经和渔民商量,让我们剩渔船出海,去洱海上“泛舟”。渔民因为可以有意外收入,欣然同意。于是,我们就坐上那原始的木制渔船,船夫用撑篙和浆,把船划了出去。

  这样泛舟,也别出心裁。洱海的水,是我这一路上看到的最清澈的水,丝毫没有受到污染。坐在渔船上,看苍山如画,绿水无波,似乎连时间都停止了。水里,有苍山的影子,有白去的影子,有渔船的影子,有竹篙的影子,有我们的影子……此时此刻,真正远离尘嚣,眼中心底,都只有一片宁静。在洱海上流连了一个小时,天色渐渐转暗,暮色里,寒风扑面,颇带凉意。邬湘及时下令,应该弃舟就车,动身回洱海宾馆了。大家上了车,在夜色中往下关开去。这时,小钟有点纳闷地提出了问题:“你们明天要到哪里去玩?”

  原来,我们这一整天,时时在改变计划。把大量的名胜,几乎一天都看完了,最后,连洱海泛舟,也用渔船取代了游艇,给“泛”过了。这一下,可把小钟给难倒了,除非把我们带去游苍山,否则,就无处可去。但是,游苍山,就不是一两两天的事了,要十天半月才行!此时,邬湘第三度“当机立断”,发言说:“明天就动身回昆明!反正大理该玩的地方都玩过了,但是,昆明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像西山龙门、华亭寺、金殿、筑竹寺、黑龙潭……好多地方都可以去!大家的意见如何?”

  又是一呼百应。邬湘这三次“当机立断”,使我对她佩服不己。我们把她策封为大王,实在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我们一早就动身回昆明。大理,虽然只短短地停留了一天,但是,我对它的各种特色,不论风景、民俗、建筑、古城、山水……以至于曼陀罗和小鹈鹕,都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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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楼 发表于: 2007-07-01
二十九、出发去大理



  昆明到大理,一共约四百公里。这条公路,也就是抗战时期著名的“滇缅公路”。据说路况非常好,大约车行六、七小时就可以到。我因为上次从大足到成都,真被那条公路吓坏了,所以,这次问得清清楚楚,这才上车出发。

  这趟大理行,云南四王中,有二王都无法随行,只有大王邬湘和四王老鲁陪我们去,还有大理的一位导游小钟,他负责安排在大理的整个游程。随车去大理的,还有位张老师,他是白族人,是小王的摄影老师,谈吐不俗。一路上大家谈大理,谈少数民族,谈云南的“怪”风俗,谈傣族、苗族、白族、彝族的节庆和祭日……这样谈谈说说,沿途倒也不寂寞。

  车行未久,鑫涛已酣然入梦。此君的“睡觉”本领,和我的“失眠”本领,同样高强。大家都羡慕鑫涛能随时入梦,取得足够的休息。承赉更是称羡不已。他一直记得上次从大足到成都,他紧紧张张陪司机聊天,鑫涛却睡了一路。我抱怨地说:“这还好呢!我最气的,就是每次我要和他聊天,他就睡着了!”“嗬!”邬湘叫了起来,“这个我有经验!我们家小冯每次上完班,就要睡觉,他越要睡,我就越想聊天,所以我发明了一种方法,治疗他的睡眠症!”

  “什么方法!快告诉我!让我来学习一番!”我的精神全来了。“第一,”邬湘说,“不许他靠在任何东西上,要让他身子坐正;第二,当他还是打瞌睡时,就在他嘴里塞一块糖,他要吃糖,就没办法睡觉了!”

  邬湘的“妙方”才说出来,全车哄然大笑,纷纷发表意见,都认为此方有些“虐待”性质。后来询诸小冯,小冯又跺脚又叹气又皱眉地说:“哎啊!当你困得要死,坐都坐不稳的时候,嘴里忽然塞进来一个东西,那滋味真是说有多难过,就有多难过!你们各位女士,千万别学啊!”

  小冯的声明,当然又引起我们的一阵大笑。但是,那天,在去大理途中,小冯不在场,我们只能猜测小冯的反应。邬湘又继续说:“还有,第三……”“怎么还有第三呢?”李惠问。李惠爱笑,早已笑得前俯后仰。“当然有第三,”邬湘说:“他一块糖吃完,可能又睡着了,这时就要再给他一块糖!”

  我看看身边的鑫涛这乃她只要“遥望”,我们这样又说又笑,他依然睡他的,而且,在打鼾呢!我马上问:

  “各位身边,有哪一位带了糖?”

  大家七手八脚,真的找糖给我,初霞找不到糖,直问邬湘:“密饯行不行?牛肉干行不行?”

  李惠问得更妙:“汽水行不行?”就当我手中拿了许多食品的时候,鑫涛忽然从座位里“弹”了起来,睁开眼睛,大声说:

  “不可以在我嘴里塞东西!这云南人的野蛮方法,绝不能学!”“什么!”我大叫:“你睡着了,怎么还知道在说什么?太坏了!居然敢装睡!”“我只有一个眼睛和一个耳朵睡着!另一个眼睛和另一个耳朵在注意你们,果然,差点被你们陷害了!”

  全车嘻嘻哈哈,大笑不已。连司机小王、张老师、小钟都笑不可仰。在车上聊天,固然是一大乐事,但是,这趟旅程,却并不轻松。公路的路况比想象中差多了,无论如何,这是条山路,迂回曲折,而且,车辆很多,常常塞车。再加上小王开得小心翼翼,车行速度很慢,开到下午三点,才走了一八五公里,到中途站楚雄,大家下车吃午餐,上厕所。

  从楚雄到下关,还有两百多公里。我吃了一肚子的感冒药,这时只觉得昏昏沉沉。感觉上,这大理好遥远,行行重行行,一直驶不到。大家都开始困顿起来,谈笑的兴致也没有了。虽然小钟努力介绍大理风光,和各种传说故事,大家仍然越来越疲倦。渐渐的,灯火黄昏,夜色已临,而大理,仍然遥不可及。当我们终于驶达下关的洱海宾馆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三十分了。人人疲惫不堪。我下车时,往外一看,只见宾馆前,有好多人在等候着我们。其中一个年轻人,跑前跑后的招呼着,大声嚷着:“来啦!不啦!总算来啦!大家都在担心,怕路上出了事呢!”承赉伸头一看,回头就对我说:

  “我就猜到他会在这里!那个人是欧阳呀!”

  “哇呀!”初霞脱口惊呼,“跟他说了不要来,不要来,他怎么还是来了!”正说着,欧阳已经冲上车来,一语不发地帮我们搬行李(我们这些箱箱袋袋,对他来说已经太熟悉了)。我瞪着他,他肩上扛着,手里拎着,一面下车,一面对我说:

  “我早上五点就搭公路局车子出发,下午六点就站在这宾馆门前等你们,已经等了快四小时了!”

  我瞪大眼睛,真不知道是不是该发脾气,怎么有这么固执的人呢?他说完,就扛着行李,走进宾馆了。我们下车一看,原来大理的副州长吴怀愉夫妇,已经久候着我们,他们预备了晚宴给我们接风,为了等我们,大家都还没吃晚饭呢!

  实在让我太不安了。副州长夫妇,亲自把我们送进房间,要我们先梳洗一下再吃晚饭。我虽不饿,在如此盛情下,不免感动。匆匆整装,大家去餐厅吃饭,初霞拍着我的肩,带着点激动地说:“你可不许怪欧阳了,我已经要他来一起吃晚餐,明天起,我们带着他走,车子那么空,又不多他一个!”

  “是啊!”承赉接口:“人家这样翻山越岭,你再拒绝别人,就太不近人情了!”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乌湘了解地对我一笑。“别说你,我都被他感动了,就这么决定,从明天起,让他随车采访吧!”就这样,欧阳又加入了我们的大理之行。

  那晚,吴怀愉夫妇,盛宴款待,我们又吃了大理白族人的山珍海味。洱海的鱼,十分有名,一道著名的:“砂锅鱼头”,里面有二十五种左料,味道鲜美,鑫涛吃得津津有味。

  宴会吃完,已经深夜十二点了。我自从走进洱海宾馆,就非常兴奋,因为,这洱海宾馆,是地道的“白族建筑”,它的门楼,高高叠起,上面全是雕塑,特别极了。而我一直好奇不已的“三方一照壁”,也灯烛辉煌地呈现在我眼前。踏着夜色,我环绕着三方一壁走了一圈。原来三方是三边厢房,照壁是一片好大好大的白墙,墙上有屋瓦和飞檐,檐下有四方形的雕花,雕花一直绕着白墙的四周,别致极了。这墙竖在正房的前面,据说是吉祥之墙。

  夜色里欣赏了白族建筑,回到房间时已凌晨一点钟了,这才感到鼻塞重重,头晕眼花,往床上一躺,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小钟传话上来,明天早上八时出发,上船游洱海,我闻之色变。鑫涛跳起来就去找小钟、邬湘商量,回来对我笑嘻嘻地说:“明天不上船,坐车游大理,你可以好好睡一觉,我们九点半才出发!”我这才放了心。鼻子里唏哩呼噜,感冒有增无减。(幸好我们从香港带了大批小包化妆纸,我一场感冒,已把自备的全部用完,如今是初霞供应。初霞的行囊,如同百宝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鑫涛一面给我递化妆纸,一面笑着告诉我说:“这下关是出名的不是风吗?可是今晚一点风都没有,小钟他们说:风城的风,因为‘琼瑶老师’来而收敛了。”

  我擤着鼻子,睁大眼睛说:

  “乱讲!明明好大的风啊!”

  “是吗?怎么我没感觉到?”

  “你被吹得最凶,还感觉不到!真是麻木不仁!”

  “哦?”鑫涛愕然的。“是我的‘伤风’啊!”我大叫着说。

  鑫涛不禁大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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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7楼 发表于: 2007-07-01
二十八、人回北京去,客自故乡来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去“晨访石莲花”。

  两枝石莲,经过一夜雨露的滋润,在早晨的阳光中,显得精神饱满,风姿绰约。昨晚,因为时间太暗和光线不足的关系,小王和鑫涛这两个爱摄影的人,都不无法拍摄石莲的倩影。今晨重访石莲,这两人正中下怀,拿着摄影机,左拍一张,右拍一张。小王为了想取得一张近景。还爬到石壁上去拍,口口声声说,这张摄影会让许多人大开眼界。因为,这石莲花实在难能可贵,即使是撒尼族人,生在此地,长在此地,也没有几个见到过石莲花。

  杨洁、初霞,李惠本以为我们在编故事骗她们,现在真正看到了石莲,不禁个个称奇,人人惊叹。那两朵石莲,在我们的瞻仰和赞美下,似乎越来越有精神了。小王说:他恨不得留宁在这儿,拍下一系列的“石莲绽放”过程。可是不行,他还要帮我们开车呢!

  终于,我们必须告别石莲花了,太阳都升到头顶上来了。大家对石莲作最后的礼赞,才依依不舍地走出了石林。上了车子。大家的话题还围着石莲花转。我们的石林之行,也因为这两朵石莲花,而更加丰富,更加生色了。

  然后,我们动身去乃古石林。

  乃古石林是一般游客不太游玩的地方,因为它距离石林还有一段路程,游过石林再游乃古石林就太累了。我们因“晨访石莲花”的关系,已经占去太多的时间,大家一致决定,不要深入乃古石林,浅尝即可。

  车子停下,大家下车,只见一片黑色巨岩,绵亘不断地耸立着,一丛一丛的,忽聚忽散,大约有几百几千丛。大家看得心惊不已。邬湘解释看说:

  “路南石林是在石头脚下玩,偶然爬到峰顶上去。这乃古石林正相反,是一直在峰顶上绕,偶然才降到峰底下去玩。”

  初霞一听,宣称她只要“遥望”这乃古石林即可,杨洁、扬扬陪她。鑫涛急于猎影,这乃古石林和路南石林不同,岩石呈黑色,不像路南石林呈灰白色。对鑫涛来说,每块石头,无论近景、远景、特写……都是摄影的好题材。小王见鑫涛如此有劲,也跟着鑫涛到处拍个不停。

  小张自从带我上了小象峰,就认定我是我们这群人中唯一可训练之人,所以,拉着我的手就说:

  “我们不往里面走,。但是这第一个峰顶,一定要走上去,走上去之后,才看得到全部的乃古石林。”

  我、小张、承赉、邬湘、李惠、小冯都开始往上爬。乖乖,这第一个峰顶大约有几十层楼那么高。我们从石缝中向上攀爬,当然又是“手脚并用”。一路翻石越岭,层层叠叠,终于,我们攀上了峰顶。峰顶上,山风凛冽,我一上去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只觉得一股寒风砭骨而来,头发衣袂,都随风飞舞。我昨天晚上,已经有点感冒,李惠、邬湘、初霞纷纷给我灵丹妙药,我照单全收,吃了一肚子药,今晨已经觉得好些了。现在,被这峰顶上的寒风一吹,才顿感头晕脚软。但是,眼前的景致太壮观了,我却舍不得下山。

  乃古石林,分散错落地遍布在一片大草原上,像几千盘西洋棋的棋子,东一堆,西一堆。每一堆都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从峰顶看初霞、鑫涛等,像草原上散落的小蚂蚁。我们从峰顶对他们挥手,他们也对我们挥手。我迎风伫立,四面环视,觉得自己是站在“天边”,因为白云蓝天,就在我身边围绕。当下,和邬湘,小张、李惠合影一张,作为登乃古石林的存证!因为山风太大,我“不欲”乘风归去,所以,停留未久,大家就结伴下山。下得山来,我就开始唏哩呼噜,鼻塞声重,头晕脑胀起来。鑫涛责备我太逞能,初霞、邬湘、李惠又给我递药递水,我一一服下。

  这样,等我们回到昆明,我就开始生病了。

  第二天,本来要去龙门玩的,因为我体力不支而取消。金龙饭店的罗经理非常殷勤,知道我生病了,一早就为我请了医生来。一量体温,发烧了。我这人一向不大生病,可是,只要一生病,就会连小感冒都变得来势汹汹。上次去埃及旅行,归程中,高烧到三十九度多,在飞机上,一路用冰枕枕到台北,最后还是送医院吊点滴才痊愈。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一发烧,我就乖乖地吃药打针。医生很和蔼,打了两针之外,留下一大堆药,声称晚上还要来诊视。

  其实,我会病倒,完全因为自从抵北京,一个多月来,每天节目紧凑,我又很容易情绪激动,几乎夜夜失眠。过度劳累再加上睡眠不足,和这两天的石林之游,玩得太“疯”了。又上峰顶,又入古洞,难免受了些凉。如今,所有的劳累全向我算起总帐来了!真不该生病的,还有好多地方没玩呢!我心里急得不得了。而邬湘和小冯比我更急,因为去一趟大理并不简单,他们已经一关一关帮我们打点好了,旅馆,吃饭都已作安排。如果我们要改期,必定会牵一发动全身。所以,邬湘、小张不停地来我房中探视,各种治感冒的偏方特效药都一一涌到。到了下午,我虽然依旧软弱,烧已退了,就下定决心,不论怎样不改行程,明日动身去大理!邬湘说:

  “如果你明天还不舒服,我们就在车上给你准备一张床,你一路睡到大理去!”“哪有那么娇弱了?”我振作精神,嚷嚷着说,“只要一看到大理的风、花、雪、月,和什么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我相信我会百病俱除!”“还有大理古城呢!还有蝴蝶泉呢!还有洱海呢!还有崇圣寺的三塔呢……”邬湘一件件报出大理名胜,我已迫不及待地接口:“就这么办!明天动身去大理!”

  一切决定了,我遵守大家的命令,在旅馆房间中养病。此时,杨洁和扬扬,却决定不去大理,要打道回北京了。我一听,急急地叫了出来:“你不是说,你们母子要一路陪我到底的吗?怎么中途撒退呢?”杨洁慌忙说:“你感冒,我有治感冒的好办法,我帮你按摩,以前我的球员感冒,我帮她们一按摩就好!”

  说着,杨洁就用她那巨灵之掌,帮我按摩起来,一面按摩,一面才委婉地对我解释:云南地处高原,空气比较稀薄,她的心脏不太好,自来昆明,就有些不太适应。而扬扬那一跤,虽然没伤筋动骨,但是,从此对爬高下低,都心有余悸,所以母子俩都想回北京休养休养。这样一说,我好生不安,而且,立刻就充满了离愁别绪。杨洁见我满脸黯然,又嘻嘻哈哈地接口:“本来对你们四个太不放心呀!不知道你们这么任性,会不会迷路到蒙古去!所以赶来照顾你们呀!现在一看,这云南四王神通广大,把你们交给他们,百无一失!再说,这昆明已经是最后一站,我也不怕你们迷路到蒙古去了!”说着,她又大吼一声:“邬湘!”“有!”“你们大王、二王、三王、四王给我负责,要把他们护送上去香港的飞机啊!”“没问题!”邬湘应着。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拉住扬扬的手,叮嘱又叮嘱,关于他头上的摔伤,我又帮他编了一套谎话去骗大齐。(大齐,请原谅!)然后,和他们母子珍重握别。李惠也想回成都,我一听,笑容全没了。李惠慌忙说:

  “我不走!我不走!我陪你去大理!不要难过吧!”

  不难过是不可能的!这一个多月来,杨洁、扬扬和我已不止是普通的友谊了。扬扬是我的干儿子,杨洁却像我的守护神。此时一别,又不知道何时再聚?还是那句老话:“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好不容易,心酸酸地话别了杨洁母子。我躺在沙发上休息,心里浮漾着离愁别绪,感冒似乎又加剧了。就在这时候,初霞从她房间里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里来:

  “我告诉你!”她喊着说:“欧阳来了!”“什么?”我吓了一跳,完全弄不清楚状况,“什么欧阳?你说欧阳常林吗?”“是!他接到我们的电报,就从湖南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赶到昆明来了!”我的天!怎有这种事?我急忙问:

  “他已经到昆明了吗?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他现在就在我的房间里呀!他听说你生病了,不敢去打扰你,所以就到我们房间里来了!”

  啊呀!这湖南骡子,难道还没有放弃对我作“电视采访”吗?怎么可能为了采访一个人,跑上几千里路呢!这大陆的记者,我实在服了。其实,是对欧阳常林这个人服人。当下,我和鑫涛研究了一下,别人远迢迢从湖南连夜赶来,我无论如何要见的。鑫涛就去敲初霞的房门,把这位“湖南骡子”给请了过来。欧阳一见到我,就跺脚说:

  “你怎么生病了呢?”“没关系,”我说,“只是一点小感冒!倒是你,为什么要来昆明呢?这么远的路,你来做什么呢?”

  “你不去桂林,我就只好来昆明!”他满面诚恳,却十分执拗地说:“我说过还要采访人的!所以,一接到电报,我就去买飞机票,飞机票全订完了,我只好买火车票到贵阳,因为没位子,是一路站到贵阳的!到了贵阳,还是买不到飞机票,我又只有坐火车,一路站到昆明!”他咧着嘴笑了笑。“就看在这两天两夜的跋涉上,请你允许我,从现在到你们离开昆明回香港,让我一路采访你!”

  我惊讶地瞪着他,怎么?大陆记者流行“一路采访”?那怎么行?我还要去大理呢!怎能带个记者同行呢!我急了,鑫涛也急了。鑫涛立刻对他说:

  “我们明天就去大理!要在大理住三天呢!”

  “我也去大理!”湖南骡子说。

  “你听我说,欧阳。”我坦白地看着他。“到大理,是云南的朋支为我们安排的,我实在不方便带着你同行。这次在云南,我拒绝了云南记者的采访,朋友们把我照顾得很周到,始终没让记者来见我。现在,我却弄了个湖南记者来,不是让我难以向云南朋友交待吗?”

  “我了解你的困难,我绝不会增加你的负担!”欧阳点点头,一本正经的说,“你明天去大理,是不是往洱海宾馆?”

  “怎样呢?”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明晚在洱海宾馆等你!”他说,“你不要管我,我自己去!”“拜托你!”我叫了起来:“从昆明到大理,要整整一天的行程,有四百多里路呀!”

  “小事情,”他说:“我还从长沙到了昆明呢!”

  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人呢?我看着他,决意打消他去大理的念头。“我跟你说,欧阳,”我平心静气地说,“你不要去大理了,既然来了昆明,你就去石林啦,西山啦,大观楼啦……各处走走,在昆明等我回来,我答应你,从大理回来以后,让你做一段电视采访!”“你答应?”他眼睛闪亮地说。“一定吗?”“有条件的。”我说,“第一,你不要去大理!第二,要等我的病好了以后。你是我的同乡,你也不愿意我满面病容上电视吧?”他忙不迭地点点头说:

  “当然,除非你精神很好,否则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请你不要去大理!”

  欧阳笑得好无奈,沉吟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时间,我心有不忍,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对于他居然会第二度从湖南赶来见我,心里实在很感动。对于我不能带他去大理,也非常歉然。我知道,这个热爱他自己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的年轻人,实在无法理解,我怎会在我的大陆行中,跳掉了湖南这省。尽管我跟他解释过很多次,我想他依然不解。事实上,自从在沙市和欧阳分手后,我对自己不回故乡的心态已经又自我分析过许多次。这时,我终于极够很坦然地说出来了:

  “欧阳,”我说:“你将来要见诸文字,写你所认识的我。你最不能谅解我的一件事,是我居然没有回湖南,或者,我很多的同乡都不能谅解这一点。”

  “现在,我已经谅解了,”欧阳认真地说:“你的乡愁,在整个大陆上!”我点点头,深思了片刻。

  “这确实是理由之一。但是,我不回湖南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敢’回湖南!”“不敢?!”欧阳困惑地望着我。

  “是的,坦白告诉你,我不敢!”我深深吸了口气。“湖南有太多我童年的记忆,我记得祖父怎么抱我在兰芝堂的花园里玩。记得我曾经念过的小学叫刚直小学。记得祖父在乡下的房子叫新屋。记得祖父过八十大寿,兰芝堂中唱了三天三夜戏,流水席终宵不断。我离开大陆已经三十九年,还是第一次回大陆,我希望在我的大陆行里,装满了欢乐愉快的事情,如果回湖南,我一定会伤心的!祖父的坟,不知道修造得如何?兰芝堂,经过了三十九年的沧桑,一定面目全非!如果我回湖南,面对的是死亡和残破,我会受不了!所以,这次回大陆以前,我和鑫涛相约,他不回他的故乡,我也不回我的故乡,免得让无限的伤感和哀思,来破坏了我们这趟太重要的旅程!”欧阳凝视着我,他总算有些了解了。然后,他问:

  “你这次不回故乡,有没有遗憾呢?”

  “当然有!”我真切地说:“无论如何,我该去祖父坟上,磕一个头的!但是,我想,我祖父在天之灵,一定能谅解我不回去的心态,他不会生气的。好在,以后可以再来了。明年,我才‘敢’回去。明年,我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不管家园怎样,我都可以面对了。”

  欧阳深思地看着我,沉默良久。一时间,房间静悄悄,我们都各有所思。我面对这个为我奔波了数千里的故乡来人,心中因感动而浮漾起一股难解的哀愁。还有很多话想告诉他,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深刻地体会到,欧阳这个人,已代表了我的故乡,对我构成了一种“呼唤”。而我的“乡愁”,尽管已经踩过长城,航过长江,走过四川,来到云南……却仍然是“剪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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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6楼 发表于: 2007-07-01
二十七、阿庐古洞与石莲花



  去阿庐古洞那天,正好是五月九日。

  五月九日不是节庆,只是一年中一个平凡的日子。但是这个平凡的日子,正好是我和鑫涛结婚九周年的纪念日。

  我和鑫涛在认识之后,经过了十五年,才结为夫妇。这十五年,对我来说,是一段漫长的、苦涩的日子,其中的惊涛骇浪、痛楚委屈,真不能与外人道,也不能让任何人了解。十五年中,我们两人之间,有无数次的“大地震”,差点震得天翻地覆、山崩地裂。最后,我们居然能在一九七九年五月九日结婚,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意外。这才相信,天缘注定,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掉。命中要和此人,纠纠缠缠过一生。

  提一提这段生命历程,只因为自从婚后,每年的五月九日,鑫涛总是刻意安排,以表示他对这个日子的珍惜。这次,来到大陆,他已无招可施,一清早,我就说:

  “结婚纪念日,到一个古洞里去度过,也算别出心裁了!希望这个叽哩咕噜洞,不要让我们失望才好!”

  上了面包车,邬湘、小冯、李蕙、杨洁……大家都笑容满面。小张和老鲁又另外开车,提前去古洞布置一切。我们这一路所享有的“特权”简直是写不胜写。从石林到阿庐古洞只有八十公里,但山路崎岖,路面坎坷不平,小王开车开得十分小心,这一程竟开了三小时才到达。路上,小王一面开车,一面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我本来已经不再开车了,要准备出国了,可是,临时冯主任来找我,要我接这次任务。我一听是琼瑶老师来了,根本就不相信。后来知道是真的了,我马上跑去找一位朋友,借照相机!那位朋友不肯借给我,我跟他又吵又闹又哀求,我说你无论如何要借给我,因为这个机会错过了,再也难得!我那位朋友知道是接待你时,才把照相机借给了我!”

  小王,本名王建福,就这样,在我的云南行中,一路为我开车,一路也帮我拍照。他拍的照片,确实很不错。取景运镜,都有独到之处。到了洞口,我们一下车,就看到小张夫妇,已等候多时,述有当地的县长、主任、接待人员好多人,都在洞口迎接,大家免不了一番介绍。我发现惊动了当地首长,不免心有不安,而大伙儿却簇拥着我和鑫涛,走到洞前的一块空地上。我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洞口放了个小木几,木几上有一盆盛开的九重葛,盆里插着一面锦旗,锦旗上写着:

  “结婚纪念日快乐云南的朋友们敬赠”

  哇!这一下,我太感动了。当下,又有人向我献了一束花,花中有一张卡片,抽出来一看,竟是初霞、承赉、李蕙、杨洁……以至于小王全体签名向我们祝贺结婚纪念日的贺卡!我眼眶湿湿地问鑫涛:

  “是不是你泄露的?”又攥着初霞问:

  “是不是你策划的?”

  还是邬湘灵慧,她拥着我说:

  “不管有没有人泄露,不管有没有人策划,一定有人来做这一切!我们大家做这个,是因为大家都真心地喜欢你们!欢迎你们!”哇!像初霞说的,此时此刻,要不感动也难!这是多么充满温情的“惊喜”!它使我以往的结婚纪念日,都变得黯然失色了。阿庐古洞,在洞口就给了我一个太大的意外,在洞内,却有更多的“惊奇”在等着我们。

  原来,阿庐,是彝族一个部落的名称,相传,这个很大的古洞曾是阿庐族聚居之地,所以称为阿庐古洞。由于交通不便,也由于此洞太深太大,缺乏照明设备和道路铺陈,一直到最近,才初步完成了洞内的灯光和安全措施,但是,并没有对外正式开放。虽然没正式开放,闻名而来的游客,已经络绎不绝。我们去的那天,虽然是星期一,游人仍然不少。县长和当地导游,把大部分游客疏散以后,才带着我们进洞。

  一走进洞,我就惊讶莫名,像来到了一个充满幻想的古剧场,一个圆形的大厅,墙上悬挂着各种形象的钟乳石,有的像虎,有的像豹,有的像狮子大象,各展雄姿,真是龙腾虎跃。我们辗转深入,才发现这种“大厅”,有十几个,每个大厅的特色都不一样。这个洞到底有多深,据说至今没有探测出来!但是,已开发的部分就有三层,确实是洞中有洞,洞底有洞。洞里,各种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有的一柱擎天,有的森然而立,有的倒挂金钟,有的群花怒放……真看得人眼花缭乱。而洞中有水,水中铺了圆石,可以走进去,看墙上巨大的天然壁画,真是壮丽极了。这个古洞中的最大“惊奇”,是深入地底之后,忽然有一片大湖,湖水反映着洞顶的钟乳石,如真如幻。湖边有码头,可以上船。此时,已有三条船在等着我们,我们上了船,往洞中更深处划去。忽然间,传来了在胡琴的声音,原来小冯和上张,已经预先安排好了琴师。洞内听琴声,特别的嘹亮,加上回声效果,真是绕梁三日,余音袅袅。胡琴奏出了一个我熟悉的调子,接着,我们的导游(后来才知道,她学过声乐)就引吭高歌,唱起“聚散两依依”来了!

  等“聚散两依依”演唱完了,胡琴改奏京戏,这一下杨洁最乐,她唱了一段。然后承赉又唱了一段。接着,小冯也唱了一段,小冯这一唱,连邬湘都傻了眼,她惊讶地说:

  “原来他还会这个!和他结婚二十几年,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唱京戏!”小冯听了,哈哈大笑说:

  “总要藏一点东西,不能什么都让你看透了!我这个京戏,还是高中时候学的,今天一高兴,就忍不住唱起来啦!虽然有些荒腔走板,但,为了祝贺有人过结婚纪念日,也就豁出去了!”大家疯狂鼓掌,掌声在洞内绵绵不断地回声,太过瘾了。

  这洞中泛舟,舟上唱戏,真是别开生面。我们从北京一路游览到云南,这石林和阿庐古洞,给我的印象最深刻,因为,长江之美,三峡之奇,青城之幽、峨眉之秀……以至于长城之伟,都是意料之中,而这石林和古洞,全在意料之外。

  泛完了舟,大家弃舟上陆。我以为,这个洞的精华都玩完了。谁知道,里面还有一个古洞,大家走进去一看,哇,不得了,原来全洞的精华点在这儿!我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整面好大好大的石墙,全是钟乳石,像一幅巨大的天然浮雕,雕着各种虫鱼鸟兽,天地万物,简直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阿庐古洞,带给我们太大的震撼。洞内的泛舟唱戏,聚散依依,又带给我们太大的感动。我从没想到过,我会千里迢迢从台北到云南的边陲地区,在这样一个“美不胜收,深不可测”的古洞内,度过我的结婚纪念日,从洞中走出来后,心中还激荡着感动的情绪,久久不能平息。小冯笑嘻嘻地对我说:“我要你放弃桂林,不是没道理吧?”

  “我不知道桂林的山洞到底是怎样的?”我说,“不过,我肯定,阿庐古洞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

  “为它题一句话吧!”县长要求,导游和接待人员纷纷附议,又要去拿宣纸毛笔。一阵搅和,不知怎的,宣纸也来了,毛笔也来了,砚台也来了……我又差点要晕倒了,早知道大陆流行题字,真该把字练好再来。怎么动不动就拿宣纸和毛笔?最后,我和小冯商量:

  “我想调整,你题字,你的字漂亮,帮我遮丑。如何?”

  小冯迟疑片刻,说:“这样大概也可以,我就算是你的秘书吧!只是,以后可别告我伪造笔迹!”“不告?不告!”大家异口同声说。

  于是,小冯提笔。我们两个协商之后,认为要形容这个古洞,最适合的一个字是“奇”,于是,写下了:

  “奇峰奇石奇景奇洞”

  八个大字。小冯的字,确实如行云流水。签上我的名,我真认为有点汁颜。发誓回台湾后,好好练字!

  洞游完了,字也题了,大家才感觉到饥肠辘辘。县长早已准备好了盛宴,已等候多时。大家也不客大,坐下来就据案大嚼,云南出产各种菌类,松茸银耳,举世闻名,尤其是松茸,珍贵无比。但是,自从我们来云南后,几乎餐餐都有松茸。吃完午餐,大家告别了“阿庐古洞”。出发回石林,到了石林,已经午后六点,稍作休息,就去餐厅吃晚餐。

  又是一个惊喜!我怎么也没想到,晚餐时,端上来的第一个冷盘,竟是用各种食物和水果,拼出来的一盘“永结同心”图。绿色的蔬菜上,有彩色的四个字“结婚纪念”。然后,一串鲜红的小樱桃,连结着两颗“心”,我和鑫,都当场呆住了,小冯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亲自下厨去做的,做完了,又经过我们大王初审,二王复审,四王检定合格,这才敢拿出来献丑!”

  原来,我们一路上,已经把云南接待我们的这两对夫妇,策封为四王。大王是邬湘,二王是小张,三王是小冯,四王是老鲁。连带队的杨洁,都自认没有“云南四王”的本领,甘拜下风。这时,我们看到云南四王的种种部署,我真是感动极了,还来不及说什么,我新收的干儿子扬扬又献上一束鲜花,对我说:“干妈!希望你永远快乐!”

  能不快乐吗?在这么多好友的爱和包围下,一时间,我情绪激动,久久不能言语。鑫涛本不善于言辞,更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在小王安排下,全体“疯疯癫癫旅游团”合影留念。那餐晚餐,在大家的嘻嘻哈哈中开始,又在嘻嘻哈哈中结束。因为有“结婚纪念”这种日子,又因为大家一路的结伴谈心,到这个时候,都已不分你我,皆成莫逆。吃完了饭,我看看天色,问小张:“还有多久会天黑?”“云南白天特别长,要到晚上九占多天才会黑!”

  我看看表,不到八点钟,我跳起来说:

  “有没有人要陪我‘夜访石林’?”

  “哇?”杨洁大叫:“我真服了你!在北京时闹着要‘夜访长城’,现在要‘夜访石林’,你怎么对‘夜访’这么有兴趣?”

  “我就是喜欢‘夜访’呀!”我说:“想想看,石林巨石林,在月光下必然另有一番气象!何况,我们昨天还没把石林游完,还有什么一线天、地下石林……都没去!”

  “你要去夜方石林,我们云南四王全体奉陪!”邬湘说,一面就招兵买马起来:“要去的和我们一起去,不要去的回房间聊天!”

  当下,承赉、小王都说去。初霞不去,拉着杨洁、李惠扬扬留下作陪。于是,我们一行八人,再探石林。

  这时的石林,已经没有游人了。我们在小张的领导下,进入静悄悄的,巍然耸立的,暗影憧憧的石林,天还没有全黑,暮色中,石林别有一番神秘的风味。我们走上走下,迂回深入,去看了令人惊心的一线天,又去看了许多昨天没去的地方。我越走精神越好,兴致勃勃。虽然许多石路,都险象环生,我在小张扶持下,也都安然渡过。这样走了一段,小张偶然抬头,忽然驻足停住,仰头细看,用手指着峭壁,失声大叫起来:“看,石莲花!”我们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赫然发现两朵白色的、含苞待放的花朵,亭亭玉立地并立在峭壁之上。那花朵的轻柔,峭壁的刚硬,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不知怎的,那花朵这样茁生于石壁之上,竟令人产生出一种感动的情绪。邬湘忍不住,就欢呼着说:“我来石林这么多次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石莲!”

  “我也是第一次呀!”小冯跟着叫。

  “连我都是第一次看到呀!”小张也叫,“以前,我只听说过,石林的峭壁上会开一种像莲花一样的花,因为开在石头上,所以叫作石莲!可是我却从来也没见到过!据说,石莲是祥瑞之兆,看到石莲的人,会得到幸运!”

  “对!”小冯也说:“看到石莲的人,会得到幸运!”

  一时间,云南四王,和承赉、小王都向我道谢:

  “如果没有你闹着要‘夜访石林’我们怎么看得到这种稀世名花?以后,我们的幸运,都是你带来的!”

  “啊呀!”小冯仰着头,看看石莲,又低头看看我和鑫涛,一拍大腿说:“这真是太巧了!太巧了!今天是你们两个的结婚纪念日,你们偏要‘夜访石林’,这石莲花是早不开,晚不开,偏偏这个时间开!开花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不是一朵,不是三朵,又偏偏是两朵!”小冯这人,真是“舌粲莲花”,我早就说,他会把石林说得活过来,岂不是!真有两朵莲花活过来。他拍着我们的肩,继续说:“这两朵难得一见的石莲花,是苍天给你们两个最大的祝福吧!”

  他说得实在太好了,我和鑫涛,不禁肃然。仰头凝视着两朵石莲,我们也被这大自然的神奇,深深地震慑着,也深深地感动着。别提那天晚上回到旅馆,大家怎样绘声绘色地向初霞、杨洁、李蕙等,述说“石莲花”的故事了。如果不是夜色已深,石林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初霞等一定会跟着去一探究竟。最后,“石莲”被大家(尤其是云南四王和小王)说得如此伟大和奇妙,又是祥瑞之兆,又是稀世奇花,看到的人还有“幸运”。初霞、杨洁、李惠、扬扬都决定,“石莲”不看,尚且罢了,错失“幸运”,未免可惜!所以,明天行程的第一站,本来是乃古石林,如今,大家决议,先去“晨访石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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