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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梅花烙》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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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1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乾隆年间,北京。对硕亲王府的大福晋雪如来说,那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八月初,就降了第一道霜。中秋节才过,院子里的银杏树,就下雪般的飘落下无数无数的落叶。雪如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只觉得日子是那么沉重,厚甸甸的压在肩上,压在心上,压在未出世的婴儿身上,压在自己那矛盾而痛楚的决定上,压在对孩子的期待和担忧上……这种压力,随着日子的流逝,随着临盆日子的接近,几乎要压垮了她,压碎了她。侧福晋翩翩是那年五月初八,王爷寿诞之日,被多事的程大人和吴大人,当作“寿礼”送进府里来的。随翩翩一起进府的,还有个二十四人组成的舞蹈班子。翩翩是回族人,以载歌载舞的方式出现在寿宴的舞台上,穿着薄纱轻缕,摇曳生姿。肌肤胜雪,明眸如醉。那种令人惊艳的妩媚和异国风情,几乎是在一刹那间就掳获了王爷的心。“翩翩”是王爷赐的名,当晚就收了房。三个月之间,王爷不曾再到雪如房里过夜。八月初,随着第一道霜降,翩翩传出怀孕的喜讯,九月,就封为侧福晋。

  雪如知道自己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十八岁嫁进王府,转瞬已十年,十年间,王爷对她确实宠爱有加。尽管她连生了三个女儿,带给王爷一连三次的失望,王爷都不曾再娶妻妾。如今,她的第四个孩子即将出世,而翩翩,却抢先一步进了府,专宠专房不说,还迅速的怀了孩子……如果,自己又生一个女儿?如果,翩翩竟生了儿子?

  今年的秋天,怎会这样冷?

  日子的流逝,怎会这样令人“心惊胆颤”?

  身边的秦姥姥,是雪如的奶妈,当初一起陪嫁进了王府,对雪如而言,是仆从,也是母亲。秦姥姥,从六月起,就开始在雪如的耳边轻言细语:

  “这一胎,一定要生儿子!无论怎样,都必须是儿子!你好歹,拿定主意啊!”“生儿育女,靠天靠菩萨靠祖宗的保佑,怎能靠我‘拿定主意’就成?”她烦恼的接口。

  “哦!”秦姥姥轻呼出一口气:“把都统夫人,请来商量吧!”

  都统夫人,是雪如的亲姐姐雪晴,姐妹俩只是差两岁,从小亲爱得蜜里调油。雪晴敢做敢当,有见识有主张,不像雪如那样温婉娴静,温婉得几乎有些儿优柔寡断。

  “翩翩的事怪不得王爷,三十岁还没有儿子,当然会着急,如果我是你,早就想办法了,也不会拖到翩翩进门,封了侧福晋!又怀了身孕,直接威胁到你的身份地位!”雪晴说,眼光直勾勾的看着雪如那隆起的肚子。

  “想办法?怎么想办法?每次怀孕,我又吃斋又念佛,到祖庙里早烧香晚烧香……就是生不出儿子,有什么办法呢?”

  雪晴的眼光,从她的肚子上移到她的眼睛上,那两道眼光,锐利明亮闪烁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坚决,她的语气,更是斩钉断铁,每个字都像利刃般直刺雪如的心房:

  “这一胎,如果是男孩,就皆大欢喜,如果是女孩,那么,偷龙转凤,在所不惜!”雪如大惊失色。这是王室中的老故事,一直重复着的故事,自己并非没有想过,但是,“想”与“做”是两回事。“想”不犯法,“做”是死罪。何况,谁能割舍自己的亲生骨肉,再去抚养别人的孩子,一如抚养自己的孩子?行吗?不行!不行!一定不行!“不这么做,翩翩如果生了儿子,母以子贵,王爷会废掉你,扶正翩翩!想想清楚!想想坐冷宫,守活寡的滋味……想想我们的二姨,就因为没生儿子,怎样悲惨的度过一生……想想清楚!想想清楚!”她想了,足足想了三个月,从夏天想到秋天。在她的“左思右想”中,秦姥姥忙得很,雪晴也忙得很。一会儿秦姥姥出府去,一会儿雪晴又入府来。王爷忙着和翩翩日日笙歌,夜夜春宵,无暇顾及府中的一切。而日子,就这般沉甸甸的辗过去,辗过去,辗过去……

  十月二日的深夜,雪如终于临盆了。

  那天的产房中,只有秦姥姥、雪晴、和雪晴的奶妈苏姥姥。苏姥姥是经验丰富的产婆,也是姐妹二人的心腹。孩子呱呱落地,啼声响亮,苏姥姥利落的剪断脐带,对雪如匆匆的说:“恭喜福晋,是位小少爷!”

  孩子被苏姥姥裹在臂弯里,往后就退。雪晴飞快的将事先准备好的男婴,往雪如眼前一送:

  “快看一眼,我要抱出去报喜了!”

  雪如的心,陡的往地底沉去,刚刚消失的阵痛,似乎又卷土重来,撕裂般的拉扯着雪如的五脏六腑。不!不!不!不!不!心中的呐喊,化为眼中的热泪。她奋力起身,一把拉住了正要往室外逃去的苏姥姥:

  “不!把孩子给我!快把我的孩子,给我!”

  “雪如,此时此刻,已不容后悔!”雪晴哑声的说:“任何人闯进门来,你我都是死罪一条!我答应你,你的女儿,苏姥姥会抱入我的府中去,我待她将一如亲生!你随时还可来我家探望她。这样,你并没有失去女儿,你不过是多了一个儿子!现在,事不宜迟,我要抱着小公子去见王爷了!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将集中在前厅,苏姥姥,你就趁乱打西边的后门溜出去!懂了吗?”

  苏姥姥点着头,雪晴抱着男婴快步出门去。

  无法后悔了!再也无法后悔了!雪如死命抢过自己的女儿来,那小小的,软软的,柔柔的,弱弱的小生命啊!她紧拥着那女婴,急促的,哑声的喊着:

  “秦姥姥,梅花簪!梅花簪!”

  秦姥姥飞奔至火盆前,拿夹子将炭火拨开,用手绢裹住簪柄,取出已在火中烤了多时的一支梅花簪来。簪子是特制的,小小的一朵金属梅花,下面缀着绿玉,缀着珠串,又缀着银流苏。“你们要做什么?”苏姥姥慌张的问。

  “我要给她烙个记号免得你们再李代桃僵!”雪如紧张的说着,落着泪,把孩子面朝下放在膝上,用左手托着孩子的头,右手握住那烧红了的梅花簪,咬紧牙着,等待着。

  “恭喜王爷!喜得麟儿呀!”

  前厅传来纷杂的道贺声,人来人往声,脚步奔跑声……,接着,鞭炮齐鸣!一丛丛烟火,“唿”“唿”的冲上到去,乒乒乓乓的爆响开来。五光十色的烟花,满天飞舞,把窗纸都染白了。雪如手中的梅花簪,立即烙上了婴儿的右肩。

  婴儿雪嫩的肌肤上,一阵白烟冒起,嗤嗤作声。婴儿“哇”的大哭起来,哭声淹没在此起彼落的鞭炮声里。雪如抖着手摔掉了那梅花簪,看了看那红肿的梅花烙痕,心中一阵绞痛,不禁泪如雨下,她一把搂住了孩子,痛喊着说:

  “我苦命的女儿呀!这朵梅花,烙在你肩上,也烙在娘心上!今天这番生离,决非死别!娘会天天烧香拜佛,向上天祈求,希望终有那么一天,你能够回到娘的身边来!”她搂着孩子,吻着孩子:“再续母女情,但凭梅花烙!”

  苏姥姥见时候不早,冲上前去,从雪如怀里,死命的抢去了婴儿。“福晋呀,为大局着想吧!孩子我抱走了!”

  苏姥姥抱着婴儿,用一大堆脏衣服脏被单掩盖着,迅速的冲出门去了。雪如哭倒在秦姥姥怀里。

  对雪如来说,那个晚上,她有一部分的生命,就跟这个“梅花烙”出了王府,徘徊在雪晴的都统府里去了。虽然,她换来的那个儿子珠圆玉润,长得十分可爱。但是,她却怎样也忘不掉出生就离别的那个女儿,和那个“梅花烙”。

  新生的儿子,王爷为他取名皓祯,喜欢得不得了。满月时大宴宾客,连皇上都送了厚礼来。皓祯有挺直的鼻梁,和一对灵活的大眼睛,王爷口口声声,说孩子有他的“遗专”,浓眉大眼,又有饱满的天庭,一定会后福无穷。雪如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惊在心里,痛在心里。是的,这是一件不容后悔的事情,是一件永远的秘密。第二年春天,翩翩果然一举得男,取名皓祥。王爷连续获得两个儿子,乐得眉开眼笑。那些日子,连家丁仆从,都能感染到王爷的快乐与幸福。

  “瞧,好危险呢!”秦姥姥在雪如耳边说:“总算咱们抢先了一步!”“可是,可是……”雪如攥着秦姥姥的手,可怜兮兮的追问着:“你有没有去都统府?你瞧见她没有?长得可好?怎么姐姐老避着我?现在,已事隔半年,没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我可不可以去姐姐家,瞧瞧那孩子……”

  “嘘!”秦姥姥制止着:“别孩子长孩子短的,当心隔墙有耳,一个字都别提!”“可是,可是……”“别再说‘可是’了,我给你看看去!”

  秦姥姥去了又回,回来又去,来来回回跑着,总说孩子不错,长得像娘,小美人胎子……说完就转身,悄悄掉着眼泪。瞒了足足大半年,雪晴才在一次去碧云寺上香的机会里,和雪如单独相处。“不能再瞒你了!”雪晴含泪说:“那个孩子,苏姥姥抱出去以后,我们就把她放在一个木盆里,让她随着杏花溪的流水,漂走了。我们再也没有去追寻她的下落,是生是死,都看她的命了!”“什么?”雪如眼前一阵发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这几句话,像是一个焦雷,对她劈头打了下来,震得她心魂俱碎。“怎么会这样?你对我发过誓,你会爱她,待她一如己出,绝不叫她委屈,我相信你,才把孩子交给你……你怎能做这样的事?你怎么狠得下心?怎么下得了手?”她抓住雪晴,不相信的摇撼着她,声嘶力竟的喊着哭着。“我不相信,你骗我,骗我!”“我没有骗你!”雪晴也落泪了。“我是想得深,想得远,孩子抱走前,你还给她烙上烙印,这样难以割舍,留下是永久的心腹之患!万一你将来情难自禁,真情流露,而闹到东窗事发,王爷、你、我,都会倒楣的!你也知道,咱们大清就是注重王室血统,我们这是欺君罔上、满门抄斩的死罪呀!你想想看,想想清楚,那孩子,我怎么敢留下来?你要怪也罢,你要恨也罢,我实在是为你着想,无可奈何呀!”

  雪如瞪着雪晴,睁圆了双眼,泪雾迷□中,什么都看不清楚。而在满心满怀的痛楚里,了解到一个事实,她那苦命的女儿,就在那出生的一天,已注定和她是“生离”,也是“死别”了。她这一生,再也无缘,和那孩子相聚相亲了。她咬着嘴唇,吸着气,冷汗从头上涔涔滚下。孩子,她那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就这样永远永远的失去了!她是多么狠心的娘呀!蓦然间,那椎心之痛,使她再也承受不住,她扑进雪晴怀里,失声痛哭。“哭吧!哭吧!”雪晴紧拥着她,也泪落不止。“痛痛快快的哭完一场,回府里去,什么痕迹都不能露出来!而今而后,就当那女儿从来不曾存在,你有的,就是皓祯那个儿子!”

  是的,回到府里,什么痕迹都不能露出来!她有的,就是皓祯那个儿子!就是皓祯那个儿子,!一时间,四面八方,都对她涌来这句话的回音:就是皓祯那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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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07-07-01
《梅花三弄》后记



  一九七一年,我写了一系列的中篇小说,背景是明朝,收集在我《白孤》一书中,早已出版。

  事隔二十年,我从事了电视连续剧的制作,非常狂热于剧本的研讨,和题材的选择。适逢台湾开放赴大陆制作电视节目,而我在阔别四十年后再回到大陆探亲,惊见故国河山,美景无限。处处有古典的楼台亭阁,令人发怀古之幽思。于是,我们开始赴大陆拍摄了好多部以民初为背影的戏剧:《婉君》、《哑妻》、《雪珂》、《望夫崖》、《青青河边草》……等。

  去年,我和我的编剧林久愉,选中了我的三部中篇小说,决定制作成一系列的连续剧,取名为《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中的三个故事,分别取材于下:

  (一)梅花烙——取自《白狐》一书中之《白狐》。

  (二)鬼丈夫——取自《白狐》一书中之《禁门》。

  (三)水云间——取自《六个梦》一书中之《生命的鞭》。

  我和林久愉,开始重新整理,加入新的情节,新的人物,来丰富这三个故事。整整经过了一年的时间,才把三部剧本完成。因为每部戏剧多达二十集(二十小时),加入及改变的情节非常多,几乎只有原着的“影子”,而成为了另一部新作。

  《梅花烙》的时代背景,改为清朝。除了《白狐》这一个“是人是狐’的“谜”之外,其他情节,已和原来的“白狐”相差甚远。只有女主角,仍然用了“白吟霜”这个名字。当然,这个故事完全是杜撰的,千万别在历史中去找小说人物。

  我一向对于中国人的“传统”非常感兴趣。曾把一部二十四大本的《中国笔记小说》从头看到尾。中国人相信鬼,相信神,相信报应,相信轮回,相信前世今生……最奇怪的是:中国人相信“狐狸”会修炼成“大仙”,有无穷的法力,且能幻化人形,报恩或报仇。对这种说法,我觉得非常希奇。但是,在我童年时,长辈们仍然津津乐道“大仙”的种种故事,我听了无数无数,印象深刻。

  《梅花烙》从烙梅花,换婴儿开始,到皓祯心碎神伤,带着吟霜去找寻前世的“狐缘”为止,整个故事充满了戏剧性。事实上,人生很平淡,有大部分的人,永远在重复的过着单调的岁月。我认为,小说或戏剧既然是为了给人排遣一段寂寥的时光,就应该写一些“不寻常的事”。《梅花烙》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戏剧性的“传奇”。也只有发生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才有的“传奇”。《鬼丈夫》和《禁门》的基本架构,变化不大,是三个故事中,维持原小说韵味最多的一个。故事背景,改在民初,故事发生地点,移到了湖南的边城,带一些苗族及土家族的地方色彩。故事中,增加了“紫烟”这条线,增中了“老柯”这段情,增加了“面具”的安排,也增加了很多新的人物。对于“捧灵牌成亲”的痴情,和身为“鬼丈夫”的种种无奈,有比较细腻的描述,自然比原来的“中篇”有更大的可读性。

  《鬼丈夫》的小说,因为我实在太忙,是由彭树群小姐根据电视剧本和《禁门》所改写的。

  《水云间》的故事,是三个故事中,最具有浪漫色彩的一个。浪漫的一群艺术家,浪漫的西湖,浪漫的时代,和浪漫的爱情。这故事惟有在“一湖烟雨一湖风”的西湖发生,才有说服力。可惜我的笔,写不出西湖的美。幸好有电视镜头,能捕捉住西湖的美。《水云间》虽然是个浪漫的故事,却是三个故事中,写“人性”比较深入的一部。透过“梅若鸿”这样一个人物,来写“现实”与“理想”的距离。透过三个女人和他的纠缠,来写“不太神话”的“人”!

  我写作的最大缺点,就是往往会“神化”我小说中的人物,也“夸张”了一些情节。我的朋友们常对我说:我小说中的爱情,世间根本没有。我听了,总会感到悲哀。《水云间》虽然是“不太神话”的,却也有它“神话”的地方。最起码,这书中的三位女性,芊芊、子璇、翠屏,都是近乎“神化”和“理想化”的!我深爱她们每一个!

  《梅花三弄》带着浓厚的中国色彩。《梅花烙》写“狐”,《鬼丈夫》写“鬼”,《水云间》写“人”。事实上,“狐”“鬼”“人”皆为一体,人类的想像力无际无边。三个故事,与“梅花”都有关系。隐隐间,扣着“缘定三生”的“宿命观”。写“情”之外,也写“缘”。

  我一直对于“小说”二字,有我的看法:“小小的说一个故事。”所以,我“小小的说”,读者们不妨“随意的看”,别太认真了。希望它能带给你一些“小小的”感动,我就心满意足了。

  琼瑶一九九三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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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7-07-01
24



  钟楼敲响午时的第一响时,吟霜把一卷三尺白绫抛上了屋梁。秦姥姥和香绮跪落在地,双双扶着吟霜脚下的凳子。两人都了解,吟霜死志之紧,万难劝解。何况,皓祯此时,大约已人头落地,他们二人的“人间”约会已散,“天上”约会才刚刚开始。“奴才恭送白姨娘,祝白姨娘和贝勒爷……魂魄相依,再不分离!”香绮说不出话来,伏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格登”一声,椅子被踢翻。秦姥姥和香绮都震动着,谁也不敢抬头。只听到远远的钟楼,继续敲着钟声,最后一响结束了,余音仍然绵绵邈邈,回荡在瑟瑟秋风里,回荡在庭院深深里。过了好片刻,秦姥姥才站起身来,向上仰望,吟霜的一缕香魂,早已归去,脸色仍栩栩如生。她抱住了吟霜的脚,和香绮两个,合力解下了吟霜。

  把吟霜放在床上,秦姥姥细心的为她整理衣衫,梳好发髻,簪上钗环。香绮在一边,眼泪簌簌直掉,看吟霜未曾眼凸舌露,阖着眼就像熟睡一般,她痴心以为,吟霜未死。死亡不应该是这么容易的事。但伸手去她鼻下,才发现呼吸俱无。她骤然间心中大恸,哭倒在秦姥姥怀里。

  “香绮,别哭!”秦姥姥说着,自己却老泪纵横:“吟霜这一生,从呱呱落地,就被烙上烙印,送出宫去,放入河中……然后和皓祯相遇,又不能相守,饱受折磨。她过得好辛苦。现在,不苦了!再也不苦了,天上,有皓祯少爷等着她,会把她接了去。他们两个,会守在一起,不怕任何风波灾难了……”秦姥姥话未说完,皓祯已像旋风般卷入府来,直奔静思山房,嘴里狂叫着:“吟霜!吟霜!吟霜……”

  “是贝勒爷!”香绮大叫,跳起身,冲到门外去,扶着门,就整个人都傻了。双腿一软,她跪下去,悲声大叫:“贝勒爷!你怎么回来了?你是人,还是鬼?你来接小姐吗?”

  秦姥姥也冲了出来,脸孔雪白。皓祯明白了,他已来迟一步。他走进了吟霜的房间,看到床上的吟霜了。她躺在那儿,宁静安详,两排睫毛密密的合着,唇边似乎还有个浅浅的微笑。他一直走到床边,定定的看着她。然后,他弯下身子,伸出颤抖的双手,把她抱了起来。紧拥在怀中,他依偎着她的面颊,低低的、喃喃的说:

  “午时钟响,魂魄相会,天上人间,必然相聚!吟霜,我一直没办法保护你,没办法和你过最普通最平凡的夫妻生活,没办法回报你的一片深情……最后,连午时钟响的约会,我又误了期!你现在一个人走,岂不孤独?找不到我,你要怎么办?”他抱着她向门外走去。“不!我不会让你再孤独,咱们找一块净土,从此与世无争,做一对神仙眷侣,重新来过,好吗?好吗?事到如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拆散我们了!即使是‘生’与‘死’,也不能拆散我们了……”

  王爷和雪如,一得到皇上的特赦,就立刻扑奔家门。王府门口,一片静悄悄,大门洞开着,门口也无把守。门内,地上积了数日的落叶,像一层褐色的地毯。皓祯骑来的那匹马,正独自在院中踢腿喷气,扬起了满院落叶。

  王爷和雪如交换了一个视线,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两人还来不及进府,忽然听到一团人声,两人回头一看,原来阿克彤和小寇子,簇拥着公主回来了。

  公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坐骑,她对王爷和雪如急呼:

  “你们见到皓祯了?马在这儿,他已经到家了!”

  “他果然得到特赦?”王爷悲喜交集的问:“你确实把他救下来了?他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公主尚未答话,府内忽然传来一片哭叫之声。王爷、雪如、公主都悚然而惊,急忙冲入大门。

  皓祯抱着吟霜的尸体,直直的、面无表情的从内院走了出来。他一步一步的迈着步子,眼光望着前方不知我的地方,对于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在他身后,皓祥死命的想拉住他,拼命喊着。翩翩、秦姥姥、香绮也追在后面,各喊各的,各哭各的,一片天愁地惨。“哥哥!你要去哪里?”皓祥嚷着,在他这一生中,只有此时,“哥哥”二字叫得如此真挚。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呀!好在你我都留得命在,未来还长着呀……”他一抬头,见到王爷和雪如,就扑奔上前,求救的喊:“阿玛,大娘,你们快来拦住哥哥呀!”

  王爷和雪如瞪视着皓祯,瞪视在皓祯臂弯中,动也不动,了无生气的吟霜,两人都吓傻了。呆呆站在那儿,在巨大的惊惧当中,无人能够说话了。

  皓祯也机械化的站定了。

  秦姥姥往前一冲,痛断肝肠的哭着说:

  “王爷、福晋,吟霜小姐,一心一意要追随贝勒爷,午时钟响,就自我了断了……没料到贝勒爷赶了回来,就……就……就这样阴错阳差了。”

  雪如双眼发直,一个劲儿的摇头,小小声的呢喃着:

  “不……那不会是吟霜……不可以的……那不是吟霜,不是,不是……我的吟霜一出世就多灾多难,一场场浩劫都熬过去了……这不是的,不会的……”她不住口的,低低的叽咕着,整个人都失神了。王爷一个颠跛,几乎站立不住。他的面孔扭曲着,张嘴欲哭,却哭不出声音,最后发出了哀嚎:

  “怎么会这样呢?一切的灾难都结束了,我们一家人,正该好好团聚……”他突然冲向了皓祯,用双手捧起吟霜的脸,仔细的看着她,沙嗄的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是我的骨肉,不曾有一天善待过你,现在才知道真相,正预备好好补偿仍然,你怎么可以这样去了?不行不行!我不准!我不准!”

  皓祯木然的站着,紧紧抱着吟霜。任凭王爷和雪如,拉的拉、扯的扯,他就是站立着,纹风不动。

  阿克丹和小寇子,见了这等场面,两人双双跪落地。

  “为什么好人会死?”阿克丹抬首向天:“为什么像白姨太这样善良的人,要比我们都早一步?”

  “白姨太,回来吧!”小寇子哭得悲切。“你和贝勒爷约好了,要同生同死,现在贝勒爷已经回来了,你也回来吧!老天爷,你显显灵吧!让吟霜小姐活过来呀!”

  翩翩整个人痉挛着,支持不住的抓着皓祥的手,支持不住的抓着皓祥的手,颤抖着对吟霜、皓祯、王爷、雪如四人跪了下去。“天啊!”她哭着:“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做了什么孽……什么孽呀……”“是我做的孽!”王爷痛喊:“是我,是我……”

  “是我!”雪如接着喊:“是我呀!是我呀……”

  “然而,”王爷痛哭着:“我们联合起来,做了这番罪孽,却要让吟霜一人来承担吗?……”

  大家哭的哭,叫的叫,一片凄风苦雨。只有兰馨,她震动已极的看着这一切,脑中清楚浮现的,是吟霜前晚才说过的话:死亡没有办法结束人们的真爱,只能把它化为永恒,与天地同在!她深深的吸着气,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皓祯,和皓祯臂弯里,已进入“永恒”的吟霜。内心掠过一抹尖锐的刺痛:她输了!这场两个女人的战争,她已经彻底的输了。

  皓祯不再伫立。他的神情始终严肃、镇定,而坚决。眼光也始终直直的望向远方。此时,他挣开了家人,抱着吟霜,又继续往大门走去。兰馨公主再也站不住了,她拦了过去,惊痛的问:

  “你要抱着她到哪里去?”

  皓祯继续注视前方,声音空空洞洞的,像来自深幽的山谷:

  “她从哪里来,我就带她到那里去!我现在终于知道了!她是白狐,原属于荒野草原,来人间走这一遭,尝尽爱恨情仇,如今债已还完,她不是死了,而是不如归去。我这就带她到大草原去,说不定……她就会活过来,化为一只白狐,飘然远去……在我记忆深处,好像……好像几千年前,我也是一只白狐,我们曾经在遥远的天边,并肩走过……说不定,我也会化为白狐,追随她而去……”

  这篇似是而非的话,说得每一个人都呆住了。

  在一片死寂之中,竟没有一个人再要拦阻皓祯,他就抱着吟霜,往外面走去。公主怔了怔,又心碎,又震撼。她忍不住冲上前喊:

  “不要糊涂了,她不是什么白狐,她是人生父母养的!是王府的四格格呀,怎么会是只狐狸呢?过去是我不能面对现实,所以把她和白狐硬扣在一起,弄得整个王府蜚短流长,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我很遗憾结局竟是如此,可人死不能复生,伤痛之余,你也应该珍惜自己死里逃生,珍惜整个家族化险为夷,是不是?父母需要安慰,王府需要重新建设,你没有了吟霜,但是……你还有我呀!你瞧,我的脑子已经不糊涂,人也明白过来了!让我支持着你,陪伴着你,好不好?”

  皓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身子一侧,就和公主擦身而过。他走到了那匹马前面,把吟霜放上了马背。

  公主一急,冲到王爷和雪如的面前:

  “他真的要走了,你们都不阻止他吗?”

  王爷呆怔着,一句话也不说。雪如却像着了魔一般,心神恍惚的,低低喃喃的说:

  “回归原野……飘然远去……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说不定几千年前,他们是一对白狐,一对恩爱夫妻……这样也好,生而为人,不如化而为狐……去吧去吧——”

  公主慌乱四顾,人人都着魔似的悲凄着,人人都深陷在“白狐”那缥缈的境界里。她恐慌的大喊:

  “她是人,她是人,她不是白狐呀!不是白狐呀……”

  没有人理会她。而皓祯,已跨上马背。他拥紧了吟霜,重重的一拉马缰,那马儿昂起头来,发出一声长嘶,狂奔而去。

  “皓祯!”公主紧追于马后,哀声大叫着:“你究竟要去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皓祯……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懂感情!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遗憾!你这样一走了之,丢下的债,你几生几世也还不清……”

  皓祯策马,绝尘而去。把公主、王爷、雪如、皓祥、翩翩、阿克丹、小寇子、秦姥姥、香绮……全抛在身后,把人世间种种恩恩怨怨,纠纠缠缠,牵牵挂挂……都一齐抛下。

  他越骑越快,越跑越远,始终不曾回顾。马蹄扬起一路的尘埃,把往日繁华,全体遮掩。

  远处,有苍翠的山,有茂密的林,有无尽的旷野,有辽阔的草原……,他奔驰着,一直奔向那遥远的天边。

  ——全书完——

  1993年7月26日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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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7-07-01
23



  一清早,通往法场的这条大路,就挤满了人,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大家你挤你、我挤你的想挤到大路边上去,看一眼今天要被斩首的那个驸马爷。

  终于,囚车来了。临暂官刑部佟大人打前阵,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前行,后面跟着双排卫兵,卫兵后面是囚车。囚车后面又是双排卫兵。马蹄、卫兵、囚车……冲开了围观的群众。“看呀!看呀!”群众们推挤着,争先恐后的跳着叫着,莫名其妙的兴奋着:“是个好漂亮的年轻人呀……”

  “听说有宝石顶戴,是个小王爷呀!”

  “嗬!来头大着呢!是硕亲王府里的贝勒,是兰公主的额驸,还是御前行走呢!”“这么大的来头,怎么年纪轻轻就犯了死罪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又叫又嚷,议论纷纷。

  皓祯昂首站在囚车里。囚车的车顶,有个圆孔,他的脖子从圆孔中伸出,头露在车外,身子在车里,双手负于身后,紧紧捆绑着。他虽然憔悴清癯,却不像一般犯人那样蓬首垢面。雪如在天亮前还帮他梳了头发。他衣饰整洁,神情肃穆。站在那儿,依然有一股浩然正气。这样奇怪的“死囚犯”,使群众们看得更兴奋了。忽然间,人群间传来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呼号:

  “皓祯!等等我!我来了!”

  皓祯全身一震,定睛对人群中看去。

  吟霜全身缟素,白衣白裳,头上绑着白色的孝带,奋力冲破人潮,狂奔着追向囚车。

  “皓祯!”她边跑边喊着:“我来送你了!我一定要见你这最后一面,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皓祯看到吟霜了,本能的,他想扑过去,但是脖子被圈住,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他踮着脚。奋力伸长了脖子,急切的大喊:“老天有眼,让我还能看到你!吟霜,为我珍重!为我珍重!听到了吗?要为我珍重呀!”

  群众一阵骚动,见吟霜势如拼命般杀出重围,大家竟不由自主的让出一条路来。吟霜追着囚车急跑,终于给她追上了囚车,死命的抓住了栏杆,整个人都挂在囚车上了。

  “皓祯!你听着!”她急促的、悲凄的、一连串的喊出来:“你我这一份心,这一片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鬼神万物都是我们的证人……生也好,死也好;今生也好,来生也好,我都是你的!永远永远都是你的……”

  “吟霜!”皓祯也喊着:“有情如你,我死而无憾了!你说出来的话,我都知道,你没说出来的话,我也知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要为我活下去!要为我报答阿玛和额娘……”“不不不!”吟霜激烈的摇着头:“只有这一句,不能依你!你生我也生,你亡我也亡!”

  “吟霜!”皓祯怒喊:“知我如你,怎不听从我?”

  两人隔着囚车,忘形狂叫。这等奇异景象,使观众都看呆了。监斩官佟大人回头一看,不禁又惊又怒,勒住马,大吼了一句:“这成何体统?卫兵!拉她下去!”

  “是!”卫兵们大声应着,就冲上前去,拉住吟霜双手,要把她拖下车来。吟霜的手指,死命扣住栏杆,徒劳的挣扎着,一面对皓祯急喊着:“我的话还没说完……皓祯……皓祯……”

  她怎敌得过卫兵们的力气,才喊了两声,已被卫兵们七手八脚的拖了下来。她乍然松手,整个人滚倒在地上,被卫兵们用长矛阻绝,爬在地上,无法前进。

  “吟霜!回去吧!吟霜……”皓祯凄厉的喊着。囚车继续向前走,人潮随即掩至,吟霜的那小小的白色身影,已迅速的被人潮所吞噬。他不禁仰头向天,自肺腑中绞出一声哀号:“啊……”囚车到了刑场。刑场正中,断头台像个狰狞的怪兽,耸立着。

  卫兵们四面八方,重重的围护着刑台,以防意外发生。台上,刽子手已经在等候,鼓手也手执鼓槌,站在那面大鼓前,等着擂鼓。台下,围观的群众仍在急先恐后的伸头伸脑,议论纷纷。在群众前面与刑台之间,阿克丹和小寇子跪在一具棺柩前面,等着收尸。皇上特别恩准,看在皓祯曾为额驸的份上,允许硕亲王府收尸下葬。对“斩首”的犯人来说,确是一项大恩。平常,首级是要挂在城墙上示众的。

  皓祯下了囚车,被卫兵们推往刑台上去。

  阿克丹和小寇子,立刻双双磕下头去,激动的说:

  “贝勒爷!奴才们给您磕头!”

  皓祯一见到他们两个人,就也激动了起来。

  “小寇子,阿克丹,你们不要送我!你们应该去守着吟霜呀!她被卫兵们拉了下去,现在不知道身在何方……”

  小寇子眼眶一热,泪水已夺眶而出。

  “贝勒爷!”他坦白的说:“此时此刻,我们谁也顾不了谁了,只有各尽各的本分……”

  皓祯无法再说什么,已经被带上了刑台。

  佟大人走上了监斩官的位子。

  皓祯被推到断头台刑具面前,刑具上有个凹槽,等着头颅搁上去。刽子手站到了皓祯身后,手上的大刀迎着阳光闪熠。时辰未到,大家等待着。太阳正向头缓缓移动。

  群众们你推我挤,睁大了眼睛,吵吵嚷嚷,生怕错过了这场“死亡”大戏。就在这等待的时刻里,吟霜又追了过来,奋力狂奔着,她的白衣白头带,全在肃杀的秋风中飞舞,嘴里,她不顾一切的狂喊着:

  “皓……祯……”

  群众太惊愕了,被这种凄厉的身影所震慑,纷纷退避。

  吟霜已直扑台前。“吟霜!”皓祯震动已极,嘶声急喊:“这是刑场啊!你到刑场来做什么?快回去!快回去!我不要你目睹我的死!我只要你记住我的生!回去!什么都不要说了,回去!”

  “你甚至不要我送你吗?”吟霜喊着。

  “维持住你心里那个我!不必看着我身首异处!”皓祯撕裂般的狂吼着:“不要!我不要!你回去!快回去!”

  吟霜明白了,了解了。和皓祯这番轰轰烈烈的相知和相爱,彼此在对方心中眼中,都是最完美的形象。她点了点头,心领神会。带着一脸的坚决,她眼神热烈,双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清晰的、坚定的喊着:

  “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她紧紧盯着皓祯:“我们生相从,死相随!午时钟响,魂魄和你相会!天上人间,必然相聚!”喊完,她一转头,就从来时的路上,飞奔而去了。

  皓祯看着她的背影,他没有再喊她,没有再说任何的话。他已从她那坚定的眼神中,读出了她内心的毅然决然。蓦然间,他觉得乍然解脱。不再激动,不再牵挂。仰头看天,太阳正向头顶移动,是的,“午时钟响,魂魄相会,天上人间,必然相聚!”如果此生活着,未能尽情的爱。死去,总该魂魄相依了。“午时钟响,魂魄相会!天上人间,必然相聚!”他喃喃复诵着吟霜的句子,又加了两句:“生而无欢,死而何惧?”

  同一时间,公主在回廊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她那急促的脚步声,和她那急促的心跳声,汇合成一股音浪,在她脑中耳中,疯狂般的回响着:

  “皓祯,皓祯,皓祯,皓祯,皓祯……”

  脚步愈急,心跳愈急。心跳愈急,回响愈急:

  “皓祯,皓祯,皓祯,皓祯,皓祯……”

  崔姥姥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廊下,眼光定定的看着公主。不时,就幽幽的报上一句:“公主,辰时正了!”“公主,巳时正了!”“公主,巳时一刻!”“公主,巳时二刻!”公主蓦然止步,仰头看天,太阳已向头顶移动。

  公主返身,往御书房直奔而去。见到了皇上,她扑跪于地,磕头如捣蒜。“皇阿玛,兰馨跟你磕头啊!兰馨跟你磕头啊!兰馨跟你磕头啊……”她不断的说着,忘形的说着,不停的磕头头。

  “不许磕头!”皇上一怒而起。“世上不是只有这一个男子,你还年轻,皇阿玛会为你做主……”

  “皇阿玛,兰馨更重的磕下头去:“你早已为我做过主了!兰馨给你磕头,兰馨给你磕头……”

  皇上瞪着公主,震动得无言可答。

  刑场上,差一刻就到午时。

  鼓手开始擂鼓,鼓声急响。

  皓祯被推到刑具最前方,他跪了下来,脸上一无所惧。那刑具的凹槽就在眼前,不知有多少头颅,已从这凹槽中滚落了下去。鼓声越急。群众都已鸦雀无声。

  远远的钟楼,钟声骤响。

  监斩的佟大人,大声宣布:

  “午时正!行刑!”皓祯将头放入凹槽内,引颈待戮。鼓声乍止。刽子手举起了大刀。就在此时,公主一人一骑,飞快的赶了过来,手里高高的举着“圣旨”,嘴里,疯狂的大喊着:

  “有圣旨啊!有圣旨啊!有圣旨啊!”

  群众再度骚动。刽子手立刻抽刀退后。台下的阿克丹和小寇子,惊喜的抬起头来,眼望着公主赶到台下,翻身落马。

  佟大人跪着接了圣旨,大声的朗读:

  “额驸皓祯立即免罪释放,不得有误!钦此!”

  群众都哗然大叫起来了,有的叫好,有的拍手,有的失望,有的跌脚,有的弄不清状况,问来问去,有的啧啧称奇,认为吟霜喊动了天,喊动了地……就在这一团乱中,皓祯被松了绑,不敢相信的站起身来,呆呆的看着那满面泪痕,惊魂未定的兰馨公主。“兰馨……”他喃喃的念着她的名字。

  阿克丹和小寇子已经扑上前来,对公主倒身就拜。

  “皇恩浩荡啊!”阿克丹喊着:“奴才叩谢万岁爷恩典,叩谢公主恩典!”

  皓祯一见阿克丹和小寇子,骤然间醒觉过来,顿时心惊肉跳。“午时钟响,魂魄相会!”他念叨着,破口狂呼出一声:“吟霜!不……要……”然后,他看到公主骑来的那匹快马,他不假思索的纵身一跃,落在马背上。拉起马缰,就策马狂奔。群众们纷纷走避,又是一场大惊大乱。“吟霜!等我!等我!一定要等我……”

  皓祯一路狂喊着,如飞般消失在道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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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7-07-01
22



  王爷、雪如,和皓祯就这样入了狱。吟霜暂时无人拘管,因圣旨上未曾明示,何时削发?何时为尼?

  王府中顿时一团混乱,官兵押走了王爷等人之时,顺便洗劫了王府。除了公主房以外,几乎每个房间都难逃厄运,箱箱笼笼全被翻开推倒,衣裳钗环散了一地。丫环仆佣眼看大势已去,又深怕遭到波及,竟逃的逃,走的走,连夜就散去了大半。一夜之间,偌大的王府,变成一座空旷的死城。

  北国的秋,特别萧飒。银杏树的叶子,又落了满地,无人清扫。亭亭台台,楼楼阁阁,和院院落落,再也听不到人声笑语,看不到衣香鬓影。苍苔露冷,幽径花残。长长的回廊上,冷冷清清,杳无人影。只有层层落叶,在寒风中翻翻滚滚,从长廊的这一头,一直滚向那一头。

  昔日繁华,转眼间都成过去。

  第二天,皓祥和翩翩回来了,看到府中这等残破景象,不禁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等到知道圣旨上竟是:

  “硕亲王府其余人等,一概爵撤封,府第归公,择日迁居……”

  皓祥就大大一震,愣愣的说:

  “怎会这样呢?难道我们进宫密告,都没有功劳吗?为什么把我革爵?降为庶民?我没有欺君,我没有犯上呀!这太不公平了!”秦姥姥颤巍巍的走上前来,抖着手,指着皓祥说:

  “心存恶念啊!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阿克丹不知从何方冲出,伸手就抓住皓祥胸前的衣服,怒目圆睁的爆出一吼:“对!这叫报应,你们害人害己,不仅是无福之人,更是王府的罪人!”小寇子也冲过来了:“你们让王爷福晋入狱,让额驸判了死刑,你们于心能安吗?你们夜里睡得着吗?如今,金钱财物,花园房舍,荣华富贵一起失去,你们就满意了吗?……”

  “你……你……你这个臭奴才!”皓祥又气又恨,对小寇子伸出了拳头:“我要你好看!”

  “算了吧!”阿克丹把皓祥用力一推,推倒于地。“你已经被降为庶民了!省省你的少爷架子吧!王爷和额驸垮了,你还有什么天下……你睁大眼睛看看,王府中还留下了什么?”

  翩翩环顾四周,天愁地惨,一片荒凉。箱笼遍了,杂物纷陈……她整颗心都揪起来了,整个人都失神了。就在此时,吟霜气极败坏的奔了过来,一见到翩翩,竟像见到唯一的救星般,对翩翩就跪了下去:

  “侧福晋!请你救救大家吧!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从昨天到现在,我去了都统府,去了悦王府,康王府,还去了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家里……大家听说是硕亲王府来的,就慌慌张张的关上大门,根本没有人肯见我!连我那嫡亲的姨妈,都连夜出京避风头去了……我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进宫去见公主!侧福晋,我知道你才从宫里回来,你和公主,一直走得很近,你和那崔姥姥,也很投缘。请你帮我,那宫门森严,我进不去!你想想法子,让我和公主见上一同,让我去求公主……要不然,皓祯是死路一条,阿玛和额娘在牢狱里,也是活不成的!我求求你……”她对翩翩“嘣嘣嘣”的磕下头去:“把我扮成宫女,把我扮成你的丫环,带我进宫去吧!”翩翩见吟霜说得声泪俱下,磕头如捣蒜,心中不禁紧紧一抽。毕竟,她在王府中已二十年,又何忍见王府瓦解凋零!她凝视吟霜,终于明白吟霜只是人而不是狐,她进不了那座宫门,但是,进去又有何用?

  “那公主,”翩翩勉强的开了口,喉中涩涩的。“她恨你都来不及,怎会帮你呢?”“不管她帮不帮,这是最后的一条路了!”吟霜悲喊着:“只剩两天了,后天此时,皓祯就身首异处了!事不宜迟,请你帮我做最后的努力,请你!求你!拜托你……”她再磕下头去,额头都磕肿了。“也罢!”翩翩看着那荒凉的庭院:“我立刻就去打点布置,看能不能打通崔姥姥那一关!”

  这一布绪,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崔姥姥才同意了,愿带吟霜见公主。事实上,崔姥姥有崔姥姥的想法,只有她最深的体会出公主对额驸的一番心。如今,额驸问斩,公主这一片痴心,将系向何方?如能留下人来,则日久天长,一切仍然有望……而且,而且……

  于是,这天晚上,吟霜打扮成宫女,被崔姥姥从偏门中,悄悄带进了宫。这已是皓祯的最后一夜了。

  公主她那寝宫之中,不住踱着步子,“花盆底”的宫鞋,踏在青砖地上,笃笃有声,敲碎了那寂静的夜,也踩碎了公主自己的心。“公主!”崔姥姥带进吟霜来。“有人求见!”

  公主乍见吟霜,吓了好大一跳。

  “怎么?怎……么!又是你!你连皇宫都进得来?你的法力越来越大了……”她慌乱的回头喊:“崔姥姥!崔姥姥!”

  “是我带她进来的!”崔姥姥哀伤的看着公主。“现在真相都已经大白了,她根本不是白狐,皇上不是对你都说过了吗?你再不用怕她了!你和她的心病,也应该解一解了,要不然,你这一辈子,都要这样恍恍惚惚的度过吗?醒一醒吧!公主!”

  “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公主仍然神魂不定,怔忡的瞪视着吟霜:“我不知道,一切都把我搅糊涂了!皇阿玛说我嫁的是个假皇亲,他要把他处死,好,那我不是成了寡妇吗?你……”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吟霜:“你……你那么神通广大,怎么不去救皓祯呢?”“我如果真的神通广大,如果真的法力无边,”吟霜悲痛的说:“我还会来求你吗?我早就去施法了!”她往前一步,急促的抓住了公主的双臂,忍不住就给她一阵摇撼。“公主!请你清醒过来!你一定要清醒过来!因为皓祯已到最后关头,明日午时,就要处死了!不管他是真皇亲,还是假皇亲,他是真贝勒,还是假贝勒……他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丈夫呀!是我们两个人都深深爱着的,唯一的,真正的丈夫呀!”

  公主大大的震动了,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呼吸急促的鼓动着胸腔,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吟霜。

  “公主,你的敌人是我,不是白狐!不要因为你自己的挫败,而逃避到‘白狐’的邪说里去!你要站起来,跟我争皓祯,跟我抢皓祯,说不定,有一天你会赢过我!如果皓祯死了,你就再也赢不了了!”

  公主脸色一动,眼中闪闪发光。她挺了挺下巴,又有了“公主”的权威。“你不要对我用激将法,”她冷冷的说:“皓祯死了,你也赢不了了!”“哦!这就是你的想法!”吟霜激动的嚷:“可见你的内心深处,仍然是清醒明白的!你宁愿皓祯死掉,我们两个都做输家,也不愿意皓祯活着,却只爱我一个!你要用死亡来终止皓祯对我的爱!”她点着头,眼光凌厉,灼灼然的逼视着公主。“你有你的骄傲,你的自尊,但,到了最后,你却走了一步这样窝囊的棋!这步棋,让你这一生都输定了,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公主紧紧的闭着嘴唇,不说话。

  “但是,”吟霜继续说,一句比一句有力:“你能不爱他吗?你能不想他吗?你能不希望他有回报吗?大婚之夜,合卺之时……往日种种,难道都不曾在你回忆中萦绕吗?他的死亡,能让这所有的相思回忆都一笔勾销吗?”她盯着公主的眼睛,急切的说:“我们谈一个条件,好不好?只要你救了皓祯,我保证消失在你们面前,我用我的死亡来交换皓祯!没有了我,你还有一生一世的时间,来赢得皓祯的心!”

  公主牵动了一下嘴角,眼中闪过一抹痛楚。

  “你死了,”她眼神缥缈。“他的心会跟着你走,我才没那么傻!”“那么,我不死!皇上已下令,要我去当尼姑,青灯古佛,长伴一生,再也不来扰你们。”

  “你当了尼姑,他会在尼姑庵前结庐而居!”

  “他不会,他还有父母要侍奉……”

  “他会。我已经太了解他了!”

  “那么,去问皇上求情,赦免了我们,和我共有他吧!你救了王爷和福晋,皓祯感恩,我也感恩,让我们三个,和平共存!那总好过你为他守寡,是不是?”吟霜喊着,去抓公主的手。公主神情一恸,挣脱了吟霜。

  “你走!”她简单的说。“我已经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仁了,你说任何话,对我都没有作用了!你走!我不要见你!也不要听你!”吟霜绝望到了极点,她瞪视着公主,只看到一张心灰意冷、毫无表情的脸孔。麻木不仁!是的,她已经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了。“公主!”她做最后一搏。“死亡没有办法结束人间的真爱,只能把它化为永恒,与天地同在……”

  “够了够了!”公主愤然的一把推开吟霜,激烈的冲着她喊:“我知道你们的爱崇高伟大极了,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在!这么伟大的爱,还怕‘死亡’吗?他死了,你尽可跟着他去!你走!我不管你是人是狐、是鬼是神、我已经受够了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吟霜的身子往后退,一直退到门边,然后,她坚决的、木然的转过身子,直挺挺的走了出去。脸上,已没有来时的惶恐无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坚毅。是的,公主说得好;这么伟大的爱,还怕“死亡”吗?

  同一时间,在宫中的大牢里,皇上特别恩准,让王爷、雪如与皓祯共进最后的晚餐。

  狱卒送进了佳肴美酒,叹口气说:

  “大限在明日午时,一早就得动身赴法场,这一顿请好好享用吧!”王爷和雪如,看着托盘里那六碟小菜、一壶美酒,真是痛入心肺。皓祯走过来,斟了一杯满满的酒,就双手捧着,对王爷和雪如跪了下去,诚挚的说;

  “阿玛,额娘,我糊里糊涂,当了你们二十一年的儿子,这二十一年来,我带给你们的欢乐不多,带给你们的烦恼和痛苦却不少!原以为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承欢膝下,不料这么短暂,就要分离……阿玛与额娘的恩情,只有等来生再报。这杯酒,我敬你们两位,心中有句话,想对你们说;谢谢你们抱养了我!生我者是谁,我不知道,养我育我的,是你们,谢谢你们给了我这样丰富的一生,我真的不虚此行了!”他一仰头,把杯子干了。雪如已泪落如雨,号哭着把皓祯抱住:“你还说这种话,每个字都刺痛我的心呀!娘对不起你,是我一手改写了你的命运,是我一手促成了你今天的悲剧,没有我,你今天或者在某处某地,安居乐业,娶妻生子,好好的过着你的人生!”“也许是吧!”皓祯说:“可是那样,我就不会遇见吟霜了,正像吟霜说的,如果可以从头来过,让我们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们仍然选择现在的局面!”他看着雪如,叮嘱着:“照顾吟霜!”雪如拼命点头,说不出话来了,心酸已极。泪,完全无法控制的滚滚流下。王爷站在一边,眼光直直的看着这对母子,竟无法开口。好半晌,他才佝偻着身子,去装了一碗饭,又夹了好多菜,拿着碗筷,递给皓祯。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人盛饭。“饭菜凉了……”他哽咽的说:“你……趁热吃了吧!”他的手抖抖索索的。“是!”皓祯慌忙双手接过碗来。

  王爷一瞬也不瞬,定定的看着皓祯。皓祯勉强的拿着筷子,扒着饭粒往嘴里送去,尽管食难下咽,却努力的、一口一口的吃着。王爷贪婪的看着他,似乎想把他整个身影,都攫入内心深处去。他嘴里,喃喃的说着。

  “儿子,好好吃一点儿……”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嘴唇颤抖着。最后,仍然只是困难的重复了一句:“儿子!吃饱一点儿!”皓祯看了王爷一眼,鼻塞声重的应了一个字:

  “好!”

  然后,他就端着饭碗,努力而专心的吃着那餐饭。王爷和福晋,痴痴的看着他吃。三个人就这样默默相对,大牢内一灯如豆,夜寒如水。寂静的夜里,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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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7-01
21



  第二天早上,全家老老少少,都不约而同的到了院子里,来送吟霜。王爷、雪如来了,翩翩和皓祥也来了,秦姥姥带着正室的丫环仆妇们,阿克丹带着练功房的侍卫们,小寇子带着宫女太监们,连翩翩房里的姥姥和丫头们……都纷纷来了,黑压压的站了一院子。原来,吟霜自入府后,虽然引起许多谣言和事端,但,她待人亲切谦和,平易近人,因而深得下人们的喜爱。再加上,自从“狐仙”之说,沸沸扬扬以后,这下人们对她更有一份尊敬和好奇。此时,全知道皇上赐令削发为尼,这一遁入空门,就再无相见之日,大家就都生出依依惜别的情绪来。当然,暗中,仍有许多声音,说这“白云庵”是“囚”不住“白狐”的!

  吟霜穿着件白底蓝花的布衣,扎着同色的头巾,背着个小小的包袱,脸上脂粉未施,娥眉未扫,看来依然清丽。那布衣布裙的装束,更给她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她站在院中,环顾四周,这庭院深深的王府,终究成不了她的“家”!这是“命中注定”的“悲剧”,是她一生下来就逃不掉的“悲剧”!

  皓祯站在她身边,眼光始终跟随着她转,神情惨淡。

  雪如目光,更是紧锁在吟霜脸上,那眼里,哀哀切切,凄凄惶惶,诉说着内心几千几万种伤痛与不舍。

  院中,那么多人,却一片沉寂,无人言语。惟有秋风瑟瑟,落叶飘飘。半晌,吟霜移步上前,在王爷面前跪下,她心中汹涌着一份特殊的感情,此时已无力隐藏,带着那么深切的孺慕之思,她轻轻柔柔的开了口:

  “阿玛,从我入府以来,惹出了许多纷争,让你生气,烦恼不断,我真不是个好媳妇儿,请你原谅!现在我去了,一切麻烦也随我而去,这儿会恢复平静安宁的!”

  王爷不由自主的,就被吟霜的眼光,触动了心中的柔情,不知道为什么,竟感到一股愧疚和不忍。

  “你……不要怨我,”他也轻声说:“圣命难违,我也无可奈何了!我备了马车,有四个侍卫送你去,你……好好的去吧!”“是!阿玛多保重了!”吟霜磕了个头。

  王爷动容的点点头。吟霜转向了雪如,四目才一接,雪如眼中的泪,便滚滚而下。

  “额娘的恩情,我无从报答,只有等来世了!”吟霜话中有话,含悲忍痛的说。“我不要等!我不能等!”雪如顿时崩溃了,痛哭失声。刹那间,所有的顾忌,所有的害怕,都不见了,她眼前只有吟霜,这个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孩子!“谁知道有没有来世,咱们有的就是今生,即使这个‘今生’也已经仿如‘隔世’了!我怎能再等?二十一年都被我们虚掷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一年呢?我不能等,我不要等了!”她抓着吟霜,狂乱而激动的喊:“如果你当不成我的媳妇儿,就当我的女儿吧!我不要你离开我,我不要你年纪轻轻,遁入佛门!你是我的女儿呀……”王爷伸手去拉雪如:“你不要悲伤过度,说些糊里糊涂的话吧!让她走吧!剃度以后,你还是可以去探望她的……”

  “不!”雪如狂喊,扑上去抓住王爷的衣服,拼命摇着他:“你救救她!不能让她剃度……她是你的女儿呀,她是你亲生的女儿呀,她不是白狐,不会作祟,因为,她是咱们王府里的四格格呀……”“额娘!”吟霜大叫,从地上跳起来,震惊的后退。“停止停止,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雪如,”王爷蹙着眉头,大惑不解的。“你是怎么回事?真的被蛊惑了?迷失了本性吗?”

  “对!我看就是这么一回事!”皓祥忽然插嘴;“阿玛,你快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送去白云庵吧!到了白云庵,就是庵里的事了,免得她继续害人呀!”

  “不!不!”雪如狂喊:“她不是白狐,她是我的女儿呀,我亲生的女儿呀……”吟霜抬眼,飞快的看了皓祯一眼,皓祯惊愕的站在那儿,目不转睛的瞪着雪如,眼中盛满了惶惑。

  “额娘!你不要乱说,不要乱说呀!”吟霜急切的嚷,心中一横,大喊出声:“我是白狐!我根本就是白狐……我已经把福晋蛊惑得胡言乱语,我又迷惑了额驸,我承认了!我,是白狐!是白狐,是白狐……”“吟霜!”雪如扑过来,抓着吟霜的双肩,用力摇撼着:“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白狐?你宁愿承认自己是白狐,而不肯承认自己是我的女儿吗?你就这样恨我,这样不要原谅我吗?”她哭喊着:“当年偷龙转凤,我实在是情迫无奈,你要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呀……二十一年来,我都生活在悔恨之中呀……”

  “够了!”王爷大叫一声,去扳雪如的身子,要把雪如和吟霜分开:“你因为舍不得吟霜,居然捏造出这样的谎言,你简直是发疯了!入魔了……”

  “我没疯!我没疯!”雪如什么都顾不得了:“我苦难了你二十一年,现在说的才句句实言啊!吟霜确实是我们的女儿啊,她和皓祯同年同月同日生,事实上,是皓祯比她先出生了数日……在我生产那天,才抱进府里来……”

  王爷悚然而惊,他抽了口冷气,某种“恐惧”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心,他不要听了,他不敢听了,冲上前去,他一把扣住吟霜的手腕:“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怪物,立刻给我滚出去……”

  “刷”的一声,王爷腰间的一把匕首,被雪如用力抽了出来。院落里围观的丫头侍卫宫女太监全失声惊呼:

  “啊!……”雪扣握着匕首,往脖子上一横,冷声说:

  “亲生女儿不认我,丈夫也不相信我,我百口莫辩,眼看要骨肉分离,我生不如死……”她双目一阖,泪落如雨,咬紧牙关,绝望的说:“自做孽……不可活!”手就用力,准备自刎。“娘啊!不要!”吟霜狂喊一声,扑上去,就伸手去抢那匕首:“不可以!不可以!娘……娘……娘……我认你!我认你,我认你,我认你……”不顾匕首的刀刃,已划伤了她的手指,硬是要把匕首拉开:“娘!你既是我的亲娘,怎忍心在二十一年后,再度弃我而去?”

  “□”的一声,匕首落地,雪如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和吟霜手指上的血迹,互相辉映,怵目惊心。

  “你认我了?”雪如不相信的,做梦般的问。“你终于认我了?”“娘啊!”吟霜痛楚的大喊,此时此刻,也什么都顾不得了。“我早就认你了,在我心底深处,已认你千回百回,可我不能说啊……”“吟霜!”雪如激动的唤着,泪落如雨:“让你这一声娘喊得如此艰苦,我真是心碎呀!”

  母女二人不禁抱头痛哭,浑然不知身在何方。

  王爷、皓祯、皓祥、翩翩都呆怔的站着,各自陷在各自的震惊里。满院的人,全看傻了。

  “哦!”半晌,翩翩才小声的对皓祥说:“这……白……白狐,好像功力高强啊?”“够了!”雪如迅速的抬起头来:“不要再说白狐那一套!吟霜是我生的……”她看向皓祯:“对不起,皓祯……你……你……你不是我的儿子呀……”

  皓祯面如死灰,脚下一个颠跛,身子摇摇欲坠。

  “你骗人!”王爷陡地大吼了一声,猛地揪住雪如的衣襟,眼睛瞪得像铜铃,呼吸重浊:“你收回这些胡言乱语!我命令你!你立刻收回!我一个字也不要相信!毫无证据,一派胡言!你立刻收回去!”“证据?你要证据是吧?”雪如凄绝的问,就伸出手去,蓦地把吟霜肩上的衣裳,往后用力一拉,露出了那个“梅花烙”。“这朵梅花烙,当初我亲手烙上去,就为了日后可以相认!”她从怀中,再掏出了那个梅花簪。“梅花簪”躺在她的掌心。“梅花烙”印在吟霜肩上。王爷大大的睁着眼睛,死死的瞪着那“梅花烙”,整个人呆怔着,像是变成了化石。

  院中,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然后,有个怪笑之声,突然扬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看去,怪笑的是皓祥。他扬着头,不可遏止的大笑着,笑声如夜枭的长啼,划破了沉寂的长空。

  “哈哈哈哈!二十年以来,皓祯抢在我前面,什么都抢了第一!原来他只是个冒牌货!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王府中唯一的贝勒,却在他手下,”他指着皓祯:“被他处处控制,处处欺压,在我面前扮演长兄,扮演着神!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着冲到翩翩面前,已经笑中带泪,恨声说:“你虽然是个回回,也该有些大脑,你怎么允许这件事在你眼前发生?如果没有那个假贝勒,你早做了福晋,你懂不懂?懂不懂?你的懦弱,你的糊涂,害我到今天都无出头之日!”他再掉头,跌跌冲冲的冲到王爷面前去,对王爷激动的喊着:“我知道,这许多年来,皓祯才是你的骄傲,皓祯才是你的快乐,皓祯才是你的光荣,皓祯才是你心目中真正的儿子!你从来就看不起我,对我不屑一顾!哈哈!多么讽刺啊!你这个不争气的,没出息的,让你看不顺眼的儿子,才真正流着你的血液!而那个让你骄傲,让你快乐,让你光荣的儿子,却不知道身上流着谁的血液……”

  “啪”的一声,王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抽了皓祥一耳光,力道之猛,使皓祥站立不住,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翩翩急忙上前扶着他,惊愕的抬眼看王爷,似乎不相信王爷会出手打皓祥。王爷重重的吸了口气,痛楚的摇了摇头。他抬眼看看吟霜母女,看看皓祯,再看看皓祥,心中是一团混乱。各种震惊纷至沓来,紧紧紧紧的压迫着他。即使如此,他仍然对皓祥沉痛的、悲切的说了句:

  “我但愿有个争气的假儿子,不愿有个尖酸刻薄、自私自利的真儿子!”“你……你?”皓祥喘着气,嘴角,沁出血来。他颤抖着,无法置信的看着王爷。然后,他发狂般的大叫了一声:“啊……”就双臂一震,把翩翩给震开了去。他挥舞着手,对王爷、对翩翩、对雪如和吟霜、对皓祯,对整个院子里吓傻了的仆役们,大声的吼了出来:

  “什么硕亲王府?什么兄弟手足,什么父母子女,什么王爷额驸……我全看扁了!你们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关心我……好好好!我走我走!”他对大家一伸拳头:“咱们走着瞧!看那个假贝勒能嚣张到几时?”

  说完,他掉转了身子,就像个负伤的野兽般嚎叫着冲出府外去了。满院静悄悄,谁也没有想去留他。所有的人,都各自深陷在各自的悲痛里。只有翩翩,她四面寻视,茫然已极,困惑已极,深受伤害的问:“你们没有一个人要去留他吗?”她走到王爷面前:“他是你唯一的儿子,是不是?你就这么一条香烟命脉,是不是?”

  “不是。”王爷目光呆滞,声音机械化的:“我还有皓祯!”

  皓祯的身子摇了摇,使他不得不伸手扶住院中的一棵大树,他的眼光直直的望着王爷,王爷的眼光不由得被他吸引,热烈的看着他了。父子二人,目光这样一接,二十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全在两人眼底流过。谁说父子间一定要流着相同的血液?彼此的相知相惜,彼此的欣赏爱护,不是比血缘更重吗?两人眼中,交换着千言万语,两人的眼眶,都迅速的潮湿了。翩翩看看王爷,看看皓祯,看看拥抱在一起的吟霜和雪如,顿时明白到,真正的一家人,正在这儿。她只是当初献给王爷的一个“寿礼”,一个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寿礼”!她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大门边,转身对门外大叫着:

  “皓祥!等我!你要到哪儿去?我跟你一起去!皓祥……皓祥……皓祥……”她追着皓祥而去。吟霜的“白云庵”之行,就这样暂时打住。

  一整天,王府中又是乱乱糟糟的。下人们,议论纷纷,主人们,神思恍惚。王爷和雪如,关着房门,“细说”当年往事。有无尽的悔,无尽的怨,无尽的责难,和无尽的伤心。当这些情绪都度过之后,还有无尽的惊奇,是怎样的因缘际会,才能让吟霜和皓祯,竟被命运的锁链,给牢牢的锁在一起!这样一“细说”,简直有说不完的故事和伤痛。说到日落西山,说到没枯灯尽,依然说不完。而皓祯和吟霜,在东跨院里,默然相对,都不知此身何在?忽然间,皓祯和吟霜的地位,已经易地而处。吟霜是王府的格格,皓祯才是无名的“弃婴”。这种变化,使两人都有些招架不住。尤其是皓祯,他几乎被这事实给打倒了。他整日神情木然,坐在那儿,长长久久都不说一语。

  深夜,他终于想明白了,抬起头来,他怔怔的看着吟霜。

  “我明白了,我在王府中,鸠占鹊巢二十一年,浑浑噩噩走这么一趟,目的就是领你进府,让你这只失巢乳燕,仍然能飞回故居!”“你不明白!”吟霜盯着他,热烈的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如果我俩自幼不曾相换,以我王室四格格的身分,养在深闺,哪有机会和你相遇?不论你是贩夫走卒,或是宗室之后,我们终此一生,都只是两个陌生人而已!上苍为了结合我们,实在用心良苦!如果现在时光能够倒移,我仍然要做白吟霜,不要做四格格!惟有如此,我才能拥有你这一份情!对我而言,这份情,比任何身分地位,都要贵重了几千几万倍!”他瞅着她,在她那炙热的眸子下,融化了。

  “我明白了!”他再说:“我是贝勒,或是贫民,这都不重要!你是格格,或是卖唱女,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你是谁,我都爱你!无论我是谁,我也都爱你!”

  她点头,深深的点头,偎进了他的怀里。

  “有你这几句话,”她想着那青灯古佛的漫长岁月:“够我几生几世来回味了!”第二天,吟霜还来不及动身去“白云庵”,王府被一队官兵直闯了进来,带队的是刑部的佟瑞佟大人。手中拿着皇上的圣旨,他大声的朗读,王爷、雪如、皓祯、吟霜等都跪伏于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额驸皓祯,并非硕亲王所出,实为抱养之子,却谎称子嗣,承袭爵位,此等欺君罔上,污蔑宗室之举,已紊乱皇族血脉,动摇国之根本,罪行重大!姑念硕亲王与福晋乃皇亲国戚,特免死罪,着即监禁两年,降为庶民,硕亲王府其余人等,一概军府第归公,择日迁居。白吟霜斥令削发为尼。皓祯以来历不明之身,谬得额驸之尊,罪不可赦,当处极刑!三日后午时,斩立决!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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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7-01
20



  这天,阿克丹骑着一匹快马,真抵硕亲王府。

  阿克丹奔进王府,奔到雪如面前,扑跪下去,就大声的禀报:“皇上带着王爷和两位贝勒爷已经进京,皇上要顺道来探视公主,所以王爷派我先行赶回,通知府中快快准备,恭迎圣驾!”雪如吓得直跳了起来。

  “皇上要亲自驾临王府?真的吗?”

  “福晋有所不知,”阿克丹满面焦灼之色。“皇上是接到了皇后派来的信差,说什么公主遭邪魔作祟,久病不愈,情况堪虞,皇上才要过来,亲自一探究竟啊!”

  雪如不禁变色。但是,现在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只有赶快命府中众人,准备在大厅接骂。

  转眼之间,皇上果然驾到。

  大厅中,一条红地毯长长的由内铺到外,地毯两旁,分列侍卫,整齐划一的站着。随着一声“皇上驾到”,就应声跪下。雪如带着翩翩及众女眷,全体匍匐于地。

  “叩见皇上!”雪如和女眷们齐声说:“起来吧!”“是!”雪如带着女眷站起,个个垂手肃立。低头敛眉,不敢抬眼平视。皇上在大厅正中的椅子上落座。王爷、皓祯、皓祥,和随身侍卫太监们侍立于后。皇上抬眼,环视一周,没有见到兰馨公主,心中狐疑,就沉着声问雪如:

  “这兰馨,怎么不曾前来接驾?”

  “回皇上,公主有些儿玉体违和,动作缓慢了一些,我这就去通知公主,请她立刻前来……”

  “免了!”皇上一伸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等我喝杯茶,自己去看她罢了!”此时,早有小太监,用细瓷黄龙杯,盛着最好的碧螺春出来。皇上轻轻啜了口茶,身后众人鸦雀无声。王爷、皓祯、皓祥虽是久未回家,这时,全都不敢和家人目光相接,个个笔直站着,目不斜视。雪如心中像擂鼓般七上八下,却苦于没有任何机会和王爷交谈。

  皇上喝完了茶,立即就起身。

  “去吧!去公主房!”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就到了公主房。才走进院里,兰馨公主已扶着崔姥姥和小玉,颤巍巍的跪伏于地。

  “皇阿玛!听说你还不曾回宫,就赶来看我,我真是太感动了!请原谅我没有在大厅接驾,因为……我实在不敢跨出这院子一步啊!”皇上听了,实在困惑。抬眼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院中的围墙上、树木上、太湖石上、花窗上,以及正房的窗窗格格,镂花门的片片扇扇,全都贴满了黄色的符咒。这等奇异景象,不只惊呆了皇上,也惊呆了王爷,和跟随在后的皓祯和皓祥。王爷飞快的看了雪如一眼,眼中盛满询问,雪如回了哀伤无奈的一瞥。皓祯暗中深吸口气,面色就整个阴暗下去。皓祥皱皱眉头,心中又气又急,不知家里又出了什么状况,生怕自己会遭“池鱼之灾”。

  皇上按捺住惊愕,扶起公主。一见到公主苍白的脸庞,昏乱的眼神,憔悴的容颜,和那形销骨立的身躯,皇上就激动起来了。“怎么弄成这副模样?简直叫人不忍卒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把你整个人都变了样?快说!”

  “皇阿玛不要生气,”公主瑟缩着说:“我……我……我前几天是病得很厉害,但是,现在已经好多了,不碍事了!那……那只白……白……”她四面看着,害怕的又缩回了口。

  “白什么?”皇上大声追问。

  “白狐啊!”公主小小声的说了出来,说出口胆子就壮了些。“皇阿玛,你看,道长给了我好多符咒,我把里里外外全贴满了,这样,那白狐就进不来了。所以,我现在身体已经好多了,也许我的气色不大好,不过假以时日,我会慢慢恢复的!请皇阿玛不要担心!”

  皇上听了这篇话,眼睛都直了。

  “白狐?”他愕然说:“哪儿来的白狐?”

  皓祯面孔雪白,冲上前去,对皇上跪下了。

  “这白狐之说,完完是怪力乱神,一派谣言!皇上天纵圣明,千万不要听信这种无稽之谈……”

  皇上瞪视着皓祯,心里顿时明白了。

  “原来是你那个小妾!叫什么名字来着?”皇上问。

  “回皇上,名叫白吟霜!”皓祯无奈的说。

  “立刻给我带上来!”皇上一声令下。“我倒要看看,这白吟霜是怎样一个女子!”“皇阿玛!”公主急了,慌忙说:“不要带她来这儿,千万不要带她来这儿,我……我现在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了,我躲在这院子里很安全,您老人家千万别把她再弄来……现在道长也不在这儿,没有人制得了她……”

  “她怎会把你吓成这样子?”皇上惊愕之余,怒气陡然上升。“带上来!立刻带上来!看她有什么法术可施!”

  于是,吟霜被好几个太监,押了过来。

  吟霜面如死灰,发乱钗横,神态仓皇。跪在皇帝面前,她匍匐于地,双手横摆于地面,额头轻触着自己的手背,动也不敢动。“抬起头来!”皇上沉声说,声音威严极了。

  吟霜这一生,好几次被人命令“拾起头来”,但都没有这次这样,令人胆颤心惊,吓得神魂俱碎。吟霜抬起了头,仍然垂着睫毛,眼光只敢看地面。

  “抬起眼睛,看我!”皇上命令着。

  “是!”吟霜扬起睫毛,眼中不自禁的充泪了。她被动的、怯怯的看着皇上,那眼睛是水汪汪而雾□□的,一对乌黑晶亮的眼珠,在水雾中闪着幽光。

  皇上愣了一下,怎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后宫佳丽三千,都被这女子比下去了。怪不得兰馨斗不过她!“色”字一关,几个男人能够逃过?要救兰馨,必须除掉这个女子!管她是人是鬼是狐是仙!皇上死死瞪着吟霜,目光如电。吟霜在这样的逼视下,神色越来越仓皇,心跳越来越迅速……她惶恐的眨了眨睫毛,目光就无法停在皇上的脸孔上,而悄悄的垂了下来。“大胆!”皇上一声暴喝:“我要你看我,你看何处?目光不正,媚态横生,果非善类……”

  “皇上”皓祯一急,就跪着膝行而前,仓皇伏地,冒死谏辞:“皇上开恩!吟霜绝非如传闻所言,请皇上明察!公主玉体违和,是臣的过失,不是吟霜的罪过,请皇上降罪于臣,我自愿领罪,以替代吟霜……”

  “住口!”皇上见皓祯对吟霜这样情深义重,不禁更加有气,转头看一公主,只见公主那对目光,竟痴痴的落在皓祯身上。皇上心中一紧,已做了决定。“不管白吟霜是人、是狐,她以邪媚功夫,迷惑额驸,引起家宅不和,已失去女子该有的优娴贞静,和品德操守,原该赐死!今天看在额驸求情的份上,免其死罪!着令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吟霜脑中,轰然一响,伏在那儿,万念俱灰了。皓祯更是如遭雷击,面色惨变。两人都还来不及反应,雪如已扑上前去,“咚”的跪下,怪声哀求:

  “皇上!臣妾斗胆,请皇上责罚臣妾,施恩吟霜吧!这家宅不和,皆因臣妾领导无方,管理不善,与吟霜无关呀!臣妾愿削发为尼,潜心礼佛,每天持斋颂经,以忏悔罪孽,但求吟霜免罪!”王爷惊骇极了,怎么也没想到雪如会胆大如此!又忘形如此!怎会要替代吟霜去削发为尼呢?他伸手想拉雪如,又不敢轻举妄动,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

  雪如这一个冒冒失失的举动,使皇上也大出意料。他看看雪如,看看皓祯,再看看吟霜。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他气冲冲的说:“看样子,传言不虚!这女子有何等蛊惑功夫,才能让你们一个个舍命相护!现在,谁都不许为她求情,我限你们三天以内,把这女子给我送到白云庵去!如三日之内不见交代,就派人前来捉拿,立即赐死!”皇上拂了拂袖子,回头再看公主。“至于兰馨,我带回宫去细细调养!等你们处理完了这段公案,再来接她!”皇上说完,带着众侍卫,往门外就走。

  “恭送皇上!”王爷和家眷们又跪伏在地。

  于是,皇上带着公主,连同崔姥姥、小玉等宫女,一起回宫去了。那公主不情不愿的跟着皇上离去,还不时的回头看皓祯。而皓祯,在这么巨大的晴天霹雳下,早已魂魄俱散,心神皆碎了。这天晚上,整个王府中,除了公主房以外,处处灯火通明。雪如抓着王爷的手腕,迫切的摇着,苦苦的求着:

  “你再想想办法吧,好不好?你明儿进宫去,再求求皇上,请他开恩!吟霜才二十一岁,和皓祯情深义重,尘缘未了,送进尼姑庵里去,岂不是冒渎了青灯古佛!你去跟皇上说,咱们想尽办法来弥补公主,劝皓祯回头……只要能留下吟霜……”“你好糊涂!”王爷忍不住对雪如严厉的说:“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事已经毫无转圜的余地!今天咱们都在刀口上掠过,全仗着公主在辞色之间,对皓祯仍然一片痴心,皇上才没有把我们全家治罪!现在不过是把吟霜送入白云庵,已经是皇恩浩荡了!你不要不识相,祸闯得已经够大了!现在,吟霜好歹有条活路,你再得寸进尺,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皇上对吟霜,实在是想除之而后快的吗?”

  “那……那……”雪如震颤着:“好,我们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呢?”“怎么办?”王爷一瞪眼,果决的说:“皇上虽给期限三天,咱们一天也不耽误,明天一早,就把吟霜送到白云庵去!”

  雪如神情惨烈,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同时间,在静思山房,皓祯正站在吟霜面前,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脸激动的说:“吟霜,咱们逃走吧!”

  “逃走?”吟霜痴痴的看着皓祯。

  “对!”皓祯用力的点点头。“没有人能帮助我们了,我们必须拯救自己的命运,除了逃走已无别的路可走了!我不要活生生和你拆散,不能忍受你削发为尼。逃吧!咱们逃到外地,逃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隐姓埋名,去过一夫一妻的简单生活!”“奴才跟了你们去!”阿克丹一步向前,大声说:“保护你们,帮你们干活!”“我也要去!”香绮拭了拭泪。

  “好!豁出去了!”小寇子一拳捶在桌子上。“今夜摸黑走!我去帮贝勒爷收拾东西,香绮,你帮白姨太收拾收拾……”

  吟霜热泪盈眶的看看皓祯,再看看三个义仆,终于投入皓祯的怀里,把皓祯紧紧一抱。

  “哦!我真的很想说,好!我跟你去!咱们一块儿去浪迹天涯吧!可是……咱们真能这样做吗?这是违抗圣旨,罪在不赦,即使逃到天涯海角,真能逍遥法外吗?而且,咱们走了,阿玛和额娘怎么办呢?”吟霜想着雪如,想着自己肩上的“梅花烙”,更是别有情怀在心头,真正是柔肠寸断了。“咱们身为儿女,不曾孝顺过爹娘,只是……只是……让他们操了好多心……现在,还要一走了之,让他们来帮我们顶罪吗?”

  皓祯震动着,清醒了。一时间,哑口无言。

  小寇子、阿克丹和香绮都默默的垂下了头。

  室内静了片刻,然后,皓祯猝然冲开去,用力的捶打着墙壁。“这太不公平了!这太没道理了!怎会发生这样的事?皇上因一时的愤怒,却决定了别人一世的悲苦!两个相爱的心灵,却注定不能相守在一起……这太没有天理了!这样的世界,我还能相信什么?神吗?佛吗?菩萨吗?它们都在哪里呢?都在哪里呢?”吟霜奔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了皓祯,颤声说:

  “青丝可断,我和你的情缘,永远永远不断!”

  皓祯耸动着肩膀,无法回头,无法看吟霜。

  “皓祯,你不要太难过,”吟霜咽着泪说:“说不定我是一只白狐,你就当我是只白狐吧!”

  “你是吗?”“我……”吟霜一怔,泪雾迷□。“可能是。我来报恩,我来还愿,如今恩情已经报完,我的……期限已到,必须走了!”

  “你——是——吗?”皓祯再问,一字一字的。

  吟霜的心,顿时粉碎了。她抱紧皓祯,哭着说: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这样期望自己是只白狐!如果我不是人,而是只狐,那有多好,好有多好……我真想,钻进你的衣袖里,追随你,陪伴你,今生今世,再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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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7-01
19



  吟霜被雪如带回了房里。

  丫头们穿穿梭梭,忙忙碌碌。打水的打水,绞毛巾的绞毛巾,倒茶的倒茶,捧薰香的捧薰香。香绮把干净衣服拿来了,雪如亲手解开了吟霜的发髻,要给她洗头发。吟霜被动的站着。泪,仍然不停的流下来。她心中怆恻,喉中哽噎,心情起伏不定,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我是白狐……”她流着泪喃喃的说:“我怎么会变成一只白狐?!人人都把我看成白狐,道士居然对我作法,无论我怎么说,没有人要相信我……这样子对我念咒洒鸡血,要我现出原形……现出原形……”她泣不成声:“我的原形到底是什么?我怎么会陷进这样的局面呢?”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别再伤心了!”秦姥姥连忙给她拭了一把泪。“来!快把这脏衣服换掉!”她伸手解开她的衣扣,脱下她已弄脏的衣裳。

  “不是白狐!不是白狐!”雪如喊着:“我可以证明你百分之百不是白狐呀!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又怎会让你陷进这局面呢?”雪如说着,就绕过去,捞起了吟霜脑后的长发,帮助秦姥姥给吟霜换衣裳。衣裳从吟霜肩上褪了下来,雪如触目所及,又是那朵“梅花烙”。

  雪如的眼光,再也离不开那个烙痕,顿时间,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怜惜,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楚……全体合成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对她迅速的冲击淹没过来。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崩溃的扑下身去,一把就紧紧的抱住吟霜,哭着大喊:“再续母女情,但凭梅花烙!”

  吟霜还没有从“作法”的惊慌中恢复,就又被雪如的激动陷进更大的惊慌。她皱着眉头,微张着嘴,睁大眼睛,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秦姥姥一阵瞠目结舌之后,就慌忙把室内的丫头们,连同香绮一起赶了出去,她又忙着关门关窗子。“吟霜呀!”雪如哭泣着喊了出来:“你是我的女儿呀,我亲生的女儿呀!二十一年前呱呱落地,眉清目秀,粉雕玉琢……你是我和王爷的孩子呀……怎会是白狐?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呀!你肩上,还有我亲手烙上去的记号呀……”

  吟霜大大吸了一口气,脑中纷乱已极,她挣扎着,拼命想挣开雪如的拥抱。一面错愕的急喊:

  “你在说些什么?我一个字也不懂!”

  满面泪痕的雪如,已绕到吟霜的正面,伸出双手,她紧握着吟霜的手,不让她逃了开去。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雪如痛极的,不顾一切的说着:“吟霜,咱们是母女呀,真正的骨肉至亲,你听清楚了吗?我是你娘,你亲生的娘呀!”

  吟霜往后一退,脸色惨白的转向秦姥姥。

  “秦姥姥,你快来!”她急促的,慌乱的喊着:“福晋大概受了太多刺激,脑筋糊涂了……她说这么奇怪的话,我听都听不懂……”秦姥姥冲上前来,忍不住也泪眼婆娑了。

  “吟霜!福晋所言句句属实,她确实是你嫡嫡亲的亲娘啊!你原是王府里的四格格呀!”

  吟霜再往后一退,但,雪如紧拉着她的手,她又无处可退,无处可逃了。她眨动着眼睛,困惑昏乱已极,不住的看雪如,再看秦姥姥,看了秦姥姥,又看雪如。

  “梅花簪!梅花簪!”雪如立刻从怀中掏出那个簪子,自从发现梅花烙以后,这支簪子她就一直随身带着。她把簪子直送到吟霜眼前。“看见这簪子没有?当年我忍痛把你送走,在送走前,我就用这支簪子,在你的右肩后面,烙下了一个‘梅花烙’!你自己摸摸看!”她拉着吟霜的手,去触摸那烙痕。见吟霜一脸茫然,又急急嚷:“秦姥姥!拿面镜子来,让她看!让她自己看一看!”于是,秦姥姥拿了小镜子来,她们把吟霜推到大镜子前面,用小镜子照着那朵“梅花烙”给吟霜看,这是吟霜生平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与生俱来”的“梅花烙”。

  然后,雪如和秦姥姥,细述了当年“偷龙转凤”的一幕。怎样事先筹划,怎样抱进皓祯,怎样再度产女,怎样烙上烙印,怎样抱出府去……以至雪晴怎样承认,已将孩子放入杏花溪,随波流去了。整个故事说完,已是黄昏时候了。吟霜披散着头发,穿着件新换上的袍子,坐在梳妆台前动也不动。雪如和秦姥姥一左一右在她前面,几乎是哀怨般的瞅着她。

  吟霜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了,从小,爹和娘也留下许多蛛丝马迹,如今一一吻合……原来,自己是白胜龄捡到的孩子!她虽然已经猜到,但这件真相仍然来得太突兀,太令人吃惊了。她坐在那儿,一时之间,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说话,不能移动……她脸上毫无表情,像是一尊化石。

  “吟霜!”雪如急了:“你说话呀!你有什么恨,你有什么怨,你都说出来吧!是我铸下的大错,让你从小流落江湖,受尽人世风霜,即使入府以后,我也不能保护你,让你再饱受欺凌……这些这些,每日每夜,都像几万只虫子,在咬噬着我的心啊!我错了!孩子呀,我对不起你,请你让我在以后的岁月中,来补偿你吧!”

  吟霜瞪着雪如,眼中,无泪,无喜,也无悲。

  “说话呀!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了解了没有?”

  吟霜终于有了动静。突然间,她就“唿”的一下子,从椅中站了起来,直着眼儿,她紧盯着雪如,凄楚而困惑的喊:

  “如果我是你的女儿,那皓祯算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故事?说这么残忍的故事?二十一年前,你选择了皓祯,选择了荣华富贵,身分地位,你就选择到底,为什么要再来认我?不不不!”她激烈的摇着头,踉跄的退回门去。“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是白吟霜,我不是王府的四格格,我是皓祯的姨太太!我请你不要再来逼我,我已经做了二十一年的白吟霜,我永远永远都只是白吟霜!”

  喊完,她打开房门,就凄绝的冲了出去。

  雪如的脸色惨白如纸,站在那儿,像寒风中的一面旗子,飘飘摇摇,晃晃荡荡。夜,深了。兰馨公主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乍然坐起,急声喊:

  “道长!道长!你别走!你让她现原形呀!”

  崔姥姥和小玉,连忙扶起公主,喂水的喂水,打扇的打扇。自从道士溜走,吟霜被雪如救去,公主坐在那八卦阵中,始终神志不清。宫女们把她扶回卧房,崔姥姥又把她扶上了床,她一觉就睡到了深夜。

  “公主!醒醒!醒醒!”崔姥姥唤着:“你睡了好几个时辰了!肚子饿吗?想不想吃点东西?”

  公主坐在床上,兀自发着愣。半晌,她用手揉揉眼睛,猛地神情一动:“法事!对了对了!道长为我做了一场法事呀!我想起来了!然后……然后我只觉得好疲倦,整个人都虚脱了似的……”她一把抓住崔姥姥,很紧张的问:“她有没有现形?有没有?”“唉!”崔姥姥懊恼的叹口长气,一脸的沮丧和担忧。“咱们叫那道士给摆了一道!说什么现原形,我瞧他舞弄了半天,符咒、香灰、鸡血都用尽了,人家白姨太还好端端的站在那儿,根本没事人一样!等福晋赶来,那道士就趁乱溜了,丢下这个烂摊子,我真不知道如何收拾!那小寇子指着我说,等额驸回来跟我算帐!我看……”她眼圈一红,伸手摸着脖子:“这一回啊,我怕是真的逃不过了!”

  公主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困惑。

  “真的没有让她现出原形吗?可是……可是……”她摸摸胸口,又摸摸头。“我现在舒服多了,胸口不那么闷,头也没那么疼了!灵的灵的!”她猛点着头:“道士作法还是有用,原来我都觉得快不行了,你知道吗?是道长救了我!如果没有他跟我这样化解一下,我说不定已经一命呜呼了!他真的救了我,真的真的呀!”“当真吗?”崔姥姥疑惑的问:“你真的觉得好多了?”

  “是啊是啊!”公主四面张望,神经兮兮的。“那白吟霜,有没有现出个狐狸爪子什么的?”

  “没有啊!”“狐狸耳朵呢?”“也没有啊!”“狐狸尾巴呢?……”公主小小声再问。

  “什么都没有啊!”崔姥姥拼命摇头。

  “那道长说,”小玉在一边,忍不住插嘴了。“这白姨太功夫高强,他不是对手,我想,道长并没有说谎,他确实斗不过白姨太!”“这样啊!”公主吃了一惊,顿时又胆颤心惊起来。“这么说,我的劫数还没有完?我请道士来对她作法,她岂不是要更恨我了?只怕她要使出更厉害的手段来报仇了,怎么办?怎么办?”她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忙忙乱乱的找寻她的鞋子。

  “公主,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做什么?”崔姥姥赶紧帮公主穿上鞋子。“符咒!”公主叫着:“道长不是给我好多符咒吗?快快快!快给我找来!”“好好好,你别急,别急!”崔姥姥从柜子里拿出一大叠黄色的符咒:“你瞧,都在这里!”

  “来来来!”公主忙接过了符咒:“我们赶快把它贴起来,门上、窗子上、柱子上、帐子上、柜子上、架子上……都要贴!快叫人来帮我贴!把里里外外全给我贴满了!什么地方都不能漏!”公主说着,就去找浆糊。

  “浆糊呢?浆糊呢?”小玉奔出去找浆糊。片刻以后,宫女们已棒着一盆刚熬好的浆糊进来了。公主卷起袖子,竟亲自涂浆糊,亲自贴符咒,每贴一张,就说一句:

  “这里贴一张!这里贴一张!这里贴一张……”

  一时间,满屋子的宫女,都忙着贴符咒。崔姥姥看着那忙忙碌碌贴符咒的宫女们,再看看满屋子贴得密密麻麻的符咒,最后,眼光落到公主身上,只见公主眼神混乱,情绪紧张,脸色蜡黄,脚步踉跄的奔来跑去,爬高爬低,不住的把符咒对墙上、窗上、柱子上贴去……她蓦地明白了,这公主根本神志不清,接近疯狂了!崔姥姥双腿一软,一下子就跌坐在床沿上了。“天啊!这怎么是好?看样子我必须进宫,向皇后禀告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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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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