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风格切换
 
  • 4238阅读
  • 15回复

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烟锁重楼》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1




  雨杭回来之后,奶奶真的绝口不提招赘的事了。非但不提,她的态度突然有了极大的转变,对雨杭和靖萱都非常温和,温和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对雨杭,她常常看着他,看着他,就看得出神了。每次在餐桌上,都会情不自禁的夹一筷子的菜,往他的碗里放去。这种温馨的举动,就是以前待靖南,她也没有过的。因而,难免使文秀、梦寒、和靖萱都觉得惊奇。但,谁也不敢表示什么。牧白是心知肚明的。雨杭当然也明白,都是牧白的一篇“胡说八道”引起的反应,被奶奶这样研究和观察着,使他颇为尴尬。不过,这种尴尬总比被送作堆的尴尬要好太多太多了,反正雨杭也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奶奶去观察了。靖萱度过了这个难关,就有如绝处逢生,充满了对上苍的感恩之心,生怕雨杭被自己那种“抵死不从”的态度所伤害,她试图要对雨杭解释一些什么。雨杭对她也有相同的心,两人见了面,什么话都没有说,相对一笑,就彼此都释然了。

  雨杭又住回了他的房里,撞坏的门也重新修好了。他开始焦灼的等待着机会,要单独见梦寒一面!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对她说。可是,梦寒开始躲他了,每次吃完饭,她匆匆就回房。连眼光都避免和他的眼光相接触。平时,身边不是带着书晴,就是跟着慈妈,简直没有片刻是“单独”的。这使雨杭快要发疯了,等待和期盼的煎熬像一把火,烧焦了他的五脏六腑,烧痛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觉得自己的脸上身上心上……浑身上下,都烙印着梦寒的名字,觉得普天下都能读出自己的心事了。而梦寒,她仍然那样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他常常吹着他那支笛子,她听而不闻。他常常故意从她门前走过,门里,总是充满了声音,有小书晴,有奶妈,有靖萱,有慈妈……于是,他知道,如果她安心不给他机会,他是一点机会也没有的。她想要让他死!他想。她存心折磨他,非弄得他活不下去为止!他真的快被这种思念弄得崩溃了,那么想她,那么爱她,又那么恨她!这样,有一天,他终于在徊廊上逮住了她,慈妈带着书晴在她身后,距离只有几步路而己。他匆匆的在她耳边说:

  “今天晚上十二点钟,我来你房间!”

  “不行!”她急促的说:“最近书晴都睡在我房里……”

  没有时间再多说了,书晴已经跳跳蹦蹦的走过来了,他只得威胁的说:“那么,你来我房间,到时候你不来,我就什么都不管了,我会在你房门口一直敲门,敲到你来开门为止!惊动所有曾家的人,我也不管!”他匆匆的转身走了,留下她目瞪口呆,心慌意乱。

  这天晚上,他断断续续的吹着笛子,吹到十一点钟才停,吹得梦寒神魂不定,胆战心惊。梦寒等到了十二点,看到奶妈带着书晴,已经沉沉入睡。她溜出了房间,四面倾听,到处都静悄悄的,整个曾家都睡着了。她不敢拿灯火,摸黑走了出去。小院风寒,苍苔露冷,树影朦胧,楼影参差。她穿过徊廊,走过小径,心中怦怦的跳着,好不容易才走到他的房门口。还来不及敲门,房门就无声无息的打开了,他伸出手来,把她一把拉进了房间。

  房门在她身后阖拢了。

  他们两个面面相对了。她立刻接触到他那燃烧着的眼睛,像两把火炬,对她熊熊然的烧了过来。她被动的靠在门上,心,仍然在怦怦怦的狂跳着,呼吸急促。他用双手支撑在门上,正好把她给“锁”在他的臂弯里。

  “你预备躲我一辈子吗?你预备让我这样煎熬一辈子吗?你预备眼睁睁的看着我毁灭,看着我死掉吗?”他咄咄逼人的问。这样的问话使她毫无招架之力,使她害怕,使她心碎。她想逃开,但没有地方可逃。他不等她回答,手臂一紧,就把她圈进了自己的怀里,他的胳臂迅速的箍紧了她,他的唇,就忘形的,昏乱的,烧灼的,渴求的紧压在她的唇上了。她不能呼吸了,不能思想了,像是一个火苗,“轰”的一下点燃了整个的火药库,她全身都着火了。那么熊熊的燃烧着,美妙的燃烧着,万劫不复的燃烧着,视死如归的燃烧着……直把她每根头发,每个细胞,每根纤维,每个意念……一起燃烧成灰烬。好一会儿,他的头抬起来了,她的意识也慢慢的苏醒了。睁开眼睛,他的眼睛距离她的只有几寸远,他深深刻刻的凝视着她。那对眼睛深邃如黑夜,光亮如星辰,燃烧如火炬,广阔如汪洋。怎有这样的眼睛呢?能够烧化她,能够照亮她,能够吞噬她,也能够淹没她……他是她的克星,是她的宿命,是她的魔鬼,是她的地狱,也是她的天堂……不,不,不,她摇着头,先是轻轻的摇,然后是重重的摇。不,不,不!这是毁灭!这是罪恶!她怎么允许自己陷入这种疯狂里去!

  “不要摇头!”他哑声的说,用自己的双手去紧紧的捧住她的头。“不要摇头!这些日子以来,我最深的痛苦,是不知道你的心,现在我知道了!只要肯定了这一点,从今以后,水深火热,我是为你跳下去了,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管了!”

  她还是摇头,在他的手掌中拚命的摇头,似乎除了摇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摇着摇着,眼里就蓄满了泪。

  “不要再摇头了!”他着急的,命令的说:“不要摇了!”

  她还是摇头。“你再摇头,我就……我就又要吻你了!”他说着,见她继续摇着,他的头一低,他的唇就再度攫住了她的。

  这一次,她的反应非常的快,像是被针刺到一般,她猛的奋力挣扎,用尽浑身的力量一推,就推开了他。扬起手来,她飞快的,狠狠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使他迅速的往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拉开了距离,彼此都大睁着眼睛望向对方。梦寒重重的喘着气,脸色惨白惨白。雨杭狼狈的昂着头,眼神昏乱而炙热。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梦寒终于说出话来了。“先把我逼进你的房里,再对我做这样的事!你把我当成怎样的女人?没有羞耻心,没有道德观,没有责任感,没有自爱和尊严的吗?你这样欺负我,陷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是要逼得我无路可走吗?”她一面说着,泪水就像断线的珍珠一般,不住的往下掉。“你忘了?我是曾家的寡妇,是靖南的遗孀呀!”

  雨杭的眉头紧紧的一蹙,眼睛也紧紧的一闭,梦寒的话,像利刃般直刺进他的内心深处。刺得他剧痛钻心,冷汗涔涔。

  “你这样说未免太没良心!”他睁开了眼睛,直视梦寒,语气悲愤:“你明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是那么崇高,那么尊贵!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在我心中有你这样的地位!我尊敬你,怜惜你,爱你,仰慕你,想你,弄得自己已经快要四分五裂,快要崩溃了,这种感情里怎会有一丝一毫的不敬?我怎会欺负你?侮辱你?我的所行所为,只是情不自禁!五年以来,我苦苦压抑自己对你的感情,这种折磨,已经让我千疮百孔,遍体鳞伤!我要逃,你不许我逃!我要走,你不许我走!在码头上,你说我听不见你心底的声音,我为了这句话,不顾所有的委屈痛苦,毅然回来,而你,却像躲避一条毒蛇一样的躲开我!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你知道我等你的一个眼神,等你的一句话或一个暗示,等得多么心焦吗?你弄得我神魂颠倒,生不如死,现在,你还倒打一靶,说我在欺负你!你太残忍了,你太狠了!你太绝情了。”

  梦寒的泪,更是奔流不止了。

  “好了!”他转开头,冷冷的说:“如果你认为我对你的爱,是一种侮辱的话,那么,请你走吧!如果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只有那些仁义道德,那么,也请你走吧!我以后再也不会纠缠你,威胁你了!当我要离开曾家的时候,也请你再也不要出面来留我!我很傻很笨,我会误会你的意思!”

  她咬咬嘴唇,咬得嘴唇出血了。她站在那儿,有几秒钟的迟疑。然后,她重重的一摔头,就毅然的掉转身子,伸手去开房门。他飞快的拦了过来,脸色苍白如死。

  “你真的要走?”他问。

  “是的,我要走!”她咽着泪说:“我根本就不该走进这个房间,根本就不该站在这儿,听你说这些话!听你用各种方式来扭曲我,打击我!想当初,我是拜过贞节牌坊嫁进来的,但是,就在拜牌坊那一瞬间,我已经有了一个不贞不节的灵魂,因为我的喜帕飞到了你的身上,我掀开喜帕第一个见到的不是靖南而是你!从此以后,你的所作所为,你的风度,你的言行,你的谈吐,你的孤傲,你对我的种种照顾……全体变成了生活的重心,如果没有你,我生书晴的时候大概已经死了,如果没有你,靖南死的时候,我就该一头撞死在贞节牌坊上算了,何必再苟且偷生呢?为了这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你,我活着,虽然活得好辛苦,但,能偶尔听听你的声音,看看你的容颜,悄悄的把你藏在内心深处,就也是一种幸福了!我以为,你对我也是这样的,发乎情,止乎礼!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默默的爱,默默的奉献,默默的关怀,默默的相许相知……可能就要这样默默的相处一辈子,但,绝不冒险打破这种沉默,以免连这份默默相爱的权利都被剥夺掉!你以为只有你在苦苦压抑?只有你在痛苦煎熬?你说我残忍!你才是残忍!不止残忍,而且毫无理性!既然口口声声说我心中没有你,算我白来这一趟!言尽于此,以后,我们就各走各的路,谁也不要管谁了!”一口气说完了这篇话,她昂着头,又要去开门。他用身子挡着房门,眼睛里,脸上,全都绽放出光彩。

  “终于,终于……”他吸着气说:“逼出了你这一篇真心话!”他闭了闭眼,眼角竟滑落了一滴泪。他用手拭去泪,笑了:“值得了,这就够了!如果默默相爱是你所希望的,我为你的希望而努力!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曾家的七道牌坊像七道大锁,锁住了你,也锁住了我!”他深深深深的凝视着她,用掏自肺腑的声音,低声下气的说:“原谅我!原谅我说了那些话,原谅我故意伤了你的心……我没有办法,我突然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如果不亲耳听到你说,我会失去全部的勇气……”她没有等到他把话说完,他的那一滴泪,他的笑,他的低声下气……使她那女性的心,再也承受不住,整个人都为他而震动了。她忘形的扑了过去,把他那热情的,狼狈的头,一把抱进了自己的怀里。他被这样的举动所惊怔了。内心的狂喜已难以形容,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热情迸射。两人都同时找到了对方的唇,紧紧的贴在一块儿了。

  一阵天摇地动,意乱情迷。她蓦的推开他,惊慌的喊:

  “不行不行!这样演变下去会不可收拾!看看现在……”她惶恐至极,声音都发抖了:“看看咱们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再不停止彼此的诱惑,我们还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到时候,你忘恩负义,我十恶不赦,几百层地狱都不够我们下的!”她哀声喊:“快放我出去吧!快放我出去吧!真的爱我,就请保护我!”他悚然而惊,她最后那句话,使他惊醒了。“别慌!”他急切的说:“把眼泪擦了,再出去!”

  她没有擦,奋力的拉开房门,她逃也似的,跌跌冲冲的跑走了。她并不知道,在这个黑漆漆的夜里,曾家还有另一个不眠的女人,正站在徊廊上,望着雨杭那亮着灯的窗子发呆。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曾家的奶奶。因而,奶奶目睹了梦寒冲出雨杭的房间。目睹了她用手捂着嘴,哭着跑开的身影。奶奶惊吓得张口欲喊,身子挺得笔直,一颗心掉进了无底的深渊里。第二天上午,奶奶把梦寒叫进了祠堂里。

  摒退了所有的人,关起了那厚厚的大木门,奶奶开始怒审梦寒。“你给我在祖宗前面跪下!”奶奶声色俱厉。

  梦寒一句话都没有辩,就直挺挺的跪下了。

  “你说!你昨晚半夜三更,到雨杭房里去做什么?”

  梦寒一个惊跳,立刻面如死灰,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冻成了冰柱。她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说!”奶奶的龙头拐,重重的跺在地上:“你敢说一个字假话,我会让你终生后悔!说!”

  梦寒那里说得出话来,全身都簌簌发抖了。

  “我……我……”她颤抖着,口齿不清。“我……我……”“你一个寡妇人家,怎么如此不避嫌疑?是不是你们之间,已有不可告人之事,你给我从实招来!”“没,没,没有!”梦寒终于胆战心惊的喊了出来。

  “没有?那你去干什么?不要对我说你根本没有去!是我亲眼看见你从他房里跑出来的!你们这样偷偷摸摸已经多久了?你说!你半夜溜到他房里去,有多少次了?你说!我现在都想明白了,怪不得雨杭不肯成亲,原来和你暗通款曲!你这个无耻的女人,靖南尸骨未寒呀!是不是笛子声就是你们的暗号,他吹笛子召唤你,你就溜到他房里去!是不是?是不是啊?”“不不不!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梦寒痛喊出声了:“奶奶!我跟您发誓,不是这样的!我嫁到曾家五年以来,一共只去过雨杭的房间两次,我不骗你,如果我说了假话,让祖宗罚我不得好死,让雷劈死我!上一次去,是奉奶奶之命,去说服他娶靖萱!这一次……这一次……”

  “这一次是做什么?”“这一次是……”梦寒心一横,开始编故事:“是因为雨杭执意要回杭州,念头一直没有打消,爹很不放心,要我有机会的时候跟他谈一谈……我确实是听到笛子声而去的,但是,并不是您想像的那样……我跟您发誓,我没有做对不起祖宗,对不起靖南的事啊……我也没有那个胆量啊……”

  “那么,”奶奶尖锐的盯着她:“你为什么从他房里哭着跑出来?”“因为……咱们谈着谈着,就谈到了靖南,是我一时之间,按捺不住,悲从中来,所以所以,我就哭了,自己也知道不该哭,就跑出来了!”梦寒对奶奶磕下头去:“请奶奶息怒,请奶奶原谅,我知道我错了!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奶奶直着眼,喘着气,暗暗的琢磨着梦寒的话。越想越狐疑,越想越生气。龙头拐又重重跺地。

  “我不相信你!即使你说的是真的,你到雨杭房里去哭哭啼啼,也是品行不端,毫无教养的行为!一个女人的眼泪,是可以随便在男人面前掉的吗?你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我……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梦寒一迭连声的说,不住的磕着头。“是我糊涂,是我不避男女之嫌,都是我错!我已经后悔极了!”“我会去找雨杭问个清楚!假若你说了一个字的假话,我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梦寒打了个冷战。“奶奶!”不知从那儿冒出来的勇气,她吸着气说:“我做了任何的错事,请奶奶关着门惩罚我,如果闹得人尽皆知,我也没有脸再活下去了!雨杭那儿,空穴无风,您要问尽管问,只怕他刚刚发生靖萱的事,又再卷入这场是非,他是无法在曾家立足了!奶奶要三思啊!”

  奶奶一惊,此话如同当头棒喝,打醒了奶奶。她此时此刻,最怕的还是雨杭离开曾家。身世之谜,没弄清楚之前,她是怎样也无法放走雨杭的。她瞪着梦寒,实在不知道梦寒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拐杖在梦寒背上一戳,严厉的说:

  “我姑且信了你!你现在给我在祖宗前发重誓,发毒誓,说你绝不再逾越礼法,心中绝对不会再存丝毫暧昧的念头,你会安安分分,循规蹈矩的过日子,远离杂念!说!”

  梦寒满怀羞耻,含悲忍泪的跪向祖宗牌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媳妇梦寒,跟祖宗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逾越礼法,绝不会心有暧昧,从此一定循规蹈矩,倘若再有丝毫言行失控,做出引人猜疑的事,梦寒愿遭五雷轰顶,万马分尸!”

  奶奶点点头,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慰。

  “我告诉你!列祖列宗在天上盯着你,我在地上盯着你!曾家几世几代的清誉,七道牌坊的光荣,绝不容许败在你手上!如果你一旦食言,就算没有五雷轰顶,我也保证你生不如死!现在你就给我跪在这儿,好好的忏悔一番!”

  奶奶说完,拄着拐杖,掉头而去。

  梦寒跪在那儿,像是被魔咒给咒住了。抬眼看去,只见曾家的牌位,重重迭迭,森森冷冷的排列着,如同一个阴森巨大的丛林,自己就被锁在这片丛林里,永远永远都走不出去了。这天雨杭不在家,一早就跟牧白出去办事,到黄昏时分才回来。回家后,听老尤说,梦寒又惹奶奶生气,被罚跪了祠堂,他就大吃一惊。一心一意想找梦寒谈一谈,却苦无机会。晚餐时,他按捺不住,一直去看梦寒,梦寒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几乎是恐惧的表情。这表情使他不安极了,担心极了。而奶奶,整个晚餐的时间里,都在默默的观察着他们两个。雨杭的心揪紧了,难道,昨夜的倾谈,已给梦寒带来了灾难?

  他的怀疑,到晚上得到了证实,当他在书晴房里,故意逗留,在那儿教书晴写字的时候,慈妈无声无息的走了过来,塞了一张摺迭得小小的纸笺给他。他收了纸笺,脸上虽然若无其事,心里已有如万马奔腾。回到房里,他打开纸笺,只见上面写着:

  coc1“一番倾谈,百种罪孽,奶奶已经起疑!

  七道牌坊,如同七道魔咒,我已被禁锢,

  无处可逃!助我救我,请远离我!”coc2

  他把纸笺紧压在胸口,心里,是撕裂般的痛楚。他抬眼看着窗外,只见烟锁重楼,雾迷深院。透过那迷蒙的夜雾,曾家大门外那七道牌坊,隐隐约约的耸立在夜色中,那么巍峨巨大,高不可攀,像是七个巨人,正看守着曾家所有的人与鬼!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1
10



  雨杭和梦寒,就这样陷进了一份绝望的爱里。

  这份绝望的爱,把两个人都折磨得十分凄惨。梦寒说得很好,只要默默的相爱,不需要接触,不需要交谈,把爱深深的藏在心里就可以了。但是,这样的爱太理想化了,太不实际了,太虚无缥缈了,太神圣了……雨杭没有办法这样神圣的去爱一个女人,他渴望见她,渴望和她相聚,渴望和她相守,渴望和她“朝朝暮暮”!这种渴望,使他神思恍惚,心力交瘁。他想不出任何办法,可以飞度曾家的重重关防。无论是有形的门与锁,还是无形的门与锁,都把他和梦寒,牢牢的锁在两个不同的监牢里。不能探监,不能通讯,偶尔交换一个视线,她都像犯了重罪一般,会张皇失措。不知道奶奶怎样吓唬了她,她怕得要命,真的怕得要命。不止她怕,连慈妈都怕。慈妈自从帮梦寒传过信以后,就知道了两个人的心事。她好心痛,这五年以来,她眼看着梦寒在曾家的种种遭遇,也眼看着雨杭对梦寒的种种照顾。尤其梦寒难产的一幕,让她永远难忘!雨杭对梦寒的这一片心,她早就有些明白了!真遗憾,为什么当初嫁的人是靖南而不是雨杭?难道婚姻都是错配的吗?但是,事已至此,曾家是这样标榜“贞节牌坊”的家庭,梦寒已经没有翻身的余地了。如果她还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她会被奶奶整死的。慈妈想到奶奶,就比梦寒还紧张。她拒绝再帮两人做信差,找到一个无人的机会,她哀求般的对雨杭说:“雨杭少爷,老天爷牵错了红线,配错了姻缘,可这是咱们小姐的命!求你饶了她吧!你会害死她的,真的!”

  “慈妈,”他听不进去她那些话,只是哀恳的,焦灼的说:“你快想一个办法,让我能见上梦寒一面才好,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她说……”“我没有办法,我什么办法都没有!”慈妈转身就逃走了。以后,连慈妈都避着他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这种日子会要他的命!一连许多天,他不敢待在曾家,他去了漆树园,和卓老爹、秋贵他们一起工作,锄草施肥,披荆斩棘,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体力的工作上。他做得比谁都卖力,好像恨不得把一季的工作,全在几天内做完似的。这样卖力的工作,把别的工人都吓坏了。他倒也不去管别人,只是埋着头做自己的。然后,有一天,风雨交加,别的工人都避雨去了,他却淋着雨,继续工作了一整天。那天夜里,他开始发高烧。他自己是医生,深知这些日子来,体力和心力的双双煎熬,硬是把他打垮了。病情来势汹汹,第二天,他已下不了床。

  奶奶、牧白、文秀、靖萱、以及小小的书晴,全都来探视他,只有梦寒没来,慈妈也没来。奶奶和牧白都很着急,奶奶把卓老爹骂了个没完没了,如果不是他管理不善,何至于要雨杭亲自去园里工作?不顾雨杭的坚决反对,他们还是给雨杭请了大夫,大夫说了一大堆的“内热”“外寒”之类的名词,开了一些中药,吃下去以后,一点用也没有。雨杭高烧不退,几天以后,人已经憔悴不堪,形销骨立。奶奶真的很着急,私下问牧白:“他自己是医生,怎么不给自己好好的治一治呢?”

  “唉!”牧白叹气说:“这所有的医生,都是会给别人治病,就不会给自己治病,他老说他没事没事,也不曾看到他开什么药给自己吃!搞不好他那个药箱里的药,都给咱们家的人吃光了!”“你去瞧瞧去!瞧瞧他那个药箱里还有没有药?我也不管他信不信中医了,我让张嫂给他炖人参,补一补再说!”奶奶说着,蓦然间话题一转:“牧白,我问你,”她严肃的说:“你上次告诉我的那个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说那吟翠是个欢场女子,什么叫‘欢场’?如果她骗了你呢?如果这孩子根本不是你的种呢?你有没有更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件事?”

  “娘!”牧白痛苦的说:“我们现在不要研究这个了,好不好?如果你要怀疑吟翠的清白,那么,这是一件永不可能有证据的事!我说过,和不和他相认,对我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我不会失去他!”“唔,”奶奶沉思着,自语似的说:“对你或者不重要,对我,它却太重要了!对曾家,也太重要了!”

  牧白此时此刻,实在没有心思研究这个。他回到雨杭房里,去翻他的药箱,打开来一看,里面的药瓶多得很,每瓶药都还有大半瓶。他忍不住就去推床上的雨杭:“喂!你醒醒,你这药箱里明明有药,为什么不吃吃看?”

  “别烦了!我不想吃!”雨杭一翻身就面朝里睡,拿棉被把自己的头蒙住。牧白拉开了棉被,伸手摸摸他的额。

  “你烧成这样子要怎么办?已经五天五夜了,烧一直没有退,你不是有退烧药吗?是那一瓶呢?”他拿了一堆药瓶到他床前去。“你看一眼呀!”雨杭被他拉扯得无法休息。忽然间,他翻过身子来,一把抓住了牧白胸前的衣服,睁大了眼睛,激动的冲口而出:

  “干爹!我没救了!吃什么药都没有用了!”

  “什么话?”牧白脸色大变。“不过是生场小病而已!干嘛要咒自己呢?”他瞪着雨杭,在雨杭眼中看出了一些东西,他担心的问:“雨杭,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这一回,雨杭就再也沈不住气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手握着拳,重重的捶了一下胸口:

  “是的!我有心事,我被这个心事,快要压得窒息了!我真的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干爹,你害死了我!”

  牧白脸色惨白。“我害死了你?是……是什么心事让你这么痛苦呢?是……是……你的身世吗?为什么是我……害你……”

  “你为什么要收养我?为什么要让我走进曾家?为什么要让我遇到梦寒?”雨杭喊了出来,用双手痛苦的抱住了头:“我爱上了梦寒!”他呻吟般的说:“我爱上了梦寒!”

  牧白猛的一震,手里的一瓶药掉到地上打碎了。他跌坐在床沿上,目瞪口呆的看着雨杭。“干爹!”雨杭话已出口,就豁出去了,他扑向了牧白,抓着他摇了摇:“请你帮助我!请你救救我,我真的心慌意乱,束手无策了!我知道,这是不可以的,这是错误的,我违背了道德礼教,罪不可赦!可是,我就是情难自禁,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我就是爱她,好爱好爱她!爱到我神魂不定,心都碎了!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牧白仍然呆若木鸡,雨杭再摇了摇他。

  “你不要这样子!请你帮我!也请你帮梦寒……”

  牧白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你是说,这不是你的单相思?梦寒也……也……”

  “是!梦寒上次被奶奶罚跪祠堂,就因为奶奶撞见梦寒从我房里出去!但是,梦寒是来跟我说,我们不可以相爱的,但是,人生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可以’或‘不可以’就解决的!”“奶奶也知道了?”牧白更加惊惶了。

  “没有!奶奶只是怀疑,可是,梦寒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她已经全面性的拒绝跟我沟通了!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却见不了面,说不了话,这种生活,实在是人间地狱,我过不下去了!梦寒,她嫁进曾家那天,她的红巾就飞到我的身上,或者,命中注定她是我的!她现在还那么年轻,你们为什么要让她把整个的一生陪葬掉呢?如果我可以给她一个幸福的婚姻,一个崭新的未来,不是也很好吗?”

  “住口住口!不要说了!”牧白紧张的一把抓住雨杭,低吼着说:“你给我彻底打消这个念头,放弃这种论调,你听清楚了吗?再也不要提这件事,再也不要让奶奶起疑!你听到了吗?你们不可能有婚姻,不可能有未来,什么都不可能有!这不是我答不答应,或奶奶点头摇头的事!这是整个白沙镇的事!你明白吗?”雨杭眼神昏乱的盯着牧白。

  “因为七道牌坊不单是曾家的,几百年下来,它们已经是整个白沙镇,整个歙县,整个徽州地方上的一种光荣徽帜,它们在老百姓的心目里是神圣的,不容亵渎的,要是谁敢让这七道牌坊蒙羞的话,那会引起公愤的!所有曾氏家族的族长都会出来说话,所有的镇民都会群起而攻之!那会是一个人间最惨烈,最残酷的悲剧!那决不是你能承受的,更不是梦寒所能承受的!假若弄到那个程度,我连救都没法救你们!我不骗你……”他激动的摇着雨杭:“雨杭!你千万别糊涂,千万别害梦寒!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的痴心妄想,只会害了你自己,毁了梦寒!这太可怕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今天病得糊里糊涂,我等你脑筋清楚了,再跟你仔细谈!”

  雨杭绝望的往后一倒,倒在床上,所有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闭上眼睛,不想说话,也没力气说话了。牧白见他这样子,痛在心里,却不知怎样来安慰他。这件事,给他的震惊太大太大了,他必须去抚平自己的思绪。再看了雨杭一眼,他惶惶然的说:“你可能是烧糊涂了,才会说这些,赶快吃点药,把烧退下去再说!”“你不要管我了!”雨杭激烈的一喊,就往床里面滚去,把脸对着墙说:“你随我去吧!我死不了的!”

  牧白毫无办法,只得带着一颗惊惶失措的心,忧心忡忡的离去了。雨杭躺在那儿,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脆弱过,真是心灰意冷,了无生趣,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本来就在发高烧,这一下,更是全身滚烫,四肢无力,整个神志,都变得混沌不清了。就在这片混沌不清中,他忽然觉得有人在推着他,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急切的低喊着:

  “雨杭!雨杭!雨杭!雨杭……”

  梦寒!可能吗?他陡的惊醒了!翻过身来,他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于是,他看到梦寒的脸,在一片水雾中荡漾。她坐在床沿上,向他仆伏着身子,她那美好的双瞳,浸在两泓深深的潭水里。怪不得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梦寒就是水!涓涓的水,缠绵的水,清幽的水,澄澈的水,澎湃的水,激荡的水,汹涌的水……即将把他吞噬淹没的水!

  “雨杭!你醒一醒,你看到我了吗?你看着我,因为我只能停两分钟,慈妈在门外帮我把风,可是我怕得要命,我不敢多待!所以,你一定要清醒过来,否则我就白白冒了这么大的险,白白跑了这一趟!”

  雨杭真的清醒了,他猛的抬起身子,抬得那么急,以至于一头撞在床头的横柱上,撞得“砰”的一声响。梦寒急忙去帮他揉着,泪水扑簌簌的潸潸而下。泪珠滴在他的脸上,如同清泉甘露,他精神一震,沮丧全消。他努力睁大眼睛,伸手去捉住了她在自己额前忙碌的手:“你来了!你居然冒险来了!”“听我说!”她挣开了他的掌握,伸出双手,去捧住了他的脸,她逼视着他,用力的,清晰的说:“你一直是我的医生,我不允许你病倒!请你为了我,快快的好起来!靖萱告诉我,你不吃药,又不给自己治疗,你要让我心痛而死吗?不能和你接触,不能跟你说话,已经是最大的煎熬了,我们谁都没有办法再多承受一些了!你,千万千万,要为我保重啊!”

  他盯着她。笑了。“我那有生病?我好得很,故意做出生病的样子来,就为了把你骗过来,听你讲这几句话!不信,我下床给你看!”他坐起身子,掀开棉被,就要下床,无奈一阵头昏眼花,天旋地转,整个人就差点滑落到地上去。梦寒大惊失色,急忙扶住他,把他推上床,他无法再逞强了,坐都没坐稳,就重重的倒回去了。梦寒仆在他身上,泪如雨下,哽咽的低喊:

  “雨杭,你要我怎么办?”

  他伸出手去,抚摩着她的面颊,试图用手指拭去她的泪。

  “我错了,”他哑哑的说:“不该把自己折腾成这个鬼相,让你担心,又让你冒了这么大的危险来看我!你放心,我会吃药,我马上就会好起来,真的,不骗你!我知道,你来这么一趟,是多么艰难,要鼓起多大的勇气,你来了,我真的是万死不辞了!我要为你坚强,为你赴汤蹈火,排除万难,那怕前面有七道,还是七百道牌坊,我咬了牙也要一个个闯过去!”他轻轻的推了推她:“去吧!快回去,别让奶奶看见了!我现在这样衰弱,只怕保护不了你!你快走!”

  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他的手从她面颊上落下来,却又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因发热而滚烫,她的手因害怕而冰冷。她舍不得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站在那儿痴痴的看着他,两人泪眼相看,都已肝肠寸断。然后,慈妈在外面轻轻咳嗽,使两个人都惊醒过来。梦寒仓卒的擦擦眼泪,匆匆的说:“我非走不可了!”他松了手。她毅然的一转身,向门口奔去。他紧紧的注视着她的背影。她跑到门口,忽然站住,又掉回头,再奔回到床边,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她用热烈的眼光瞅着他,激动的说:“啊,我会被五雷轰顶,万马分尸!”

  说完,她飞快的站起身来,这次,再也不敢回头,她匆匆的跑走了。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看着那两扇门阖拢,他低喃的说:

  “你不会!五雷要轰你,必先轰我,万马要分尸,必先分我!就算七道牌坊全倒下来压你,也必须先把我压成肉泥!因为我会挡在你的前面!”雨杭这次的病,虽然来势汹汹,去得倒也很快。一个星期后,他又跑出跑进了,看起来精神还好,只是消瘦了许多。奶奶对他这场病,觉得有点儿纳闷,病得奇怪,好得也奇怪!她更加警觉了,把梦寒盯得死死的。所幸,梦寒自从跪祠堂以后,似乎深有所惧,每日都关在房间里,深居简出。这使奶奶在疑惑之余,也略略放了心。

  但是,牧白却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自从知道了雨杭的秘密,他简直是忧郁极了,担心极了。梦寒还这么年轻,雨杭又这么热情,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万一再发展下去,一定会出事!他想来想去,只好下定决心,先把雨杭调走再说!希望时间和空间,可以冲淡两人的热情。于是,当雨杭病体稍愈,他就和雨杭来到码头上,他看着泰丰号说:

  “这几天,我已经吩咐行号里,陆续把货物装箱上船了!”

  雨杭震动的看着牧白,眼光变得非常敏锐。

  “我想,你还是早一些走比较好,免得你留在家里夜长梦多!我实在太担心了!”牧白坦白的正视着他:“你办完了事情,就回杭州去看看江神父吧,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回去看他的吗?你不妨在那儿多住一段时间,冷静冷静你的情绪,换一个环境住住,或者,你就会醒过来了!”

  “干爹,”雨杭憋着气说:“你是在赶我走吗?”

  “我实在实在舍不得你走,但是,我情迫无奈,逼不得已啊!”“别说什么情迫无奈,逼不得已的话!你对我确实是仁至义尽,今天是我对不起你,你如果想和我恩断义绝,不必兜圈子,你就对我直接说了吧!”

  “什么恩断义绝?”牧白大惊。“那有那么严重?你以为我要和你一刀两断吗?”“难道不是吗?从来都是我要走,你死命不让我走,即使是我闹脾气,住到船上来,离家咫尺而已,你也苦口婆心的非把我劝回不可,每逢我要跑船的时候,你更是千交代,万嘱咐的要我早日归来。这些年来,你一直像只无形的手,无论我到那里,你都把我往回拉,可是,我现在却强烈的感觉到,你这只手,在把我拚命往外推……”“你不要误会啊,”牧白焦灼的说:“这只是暂时的,因为我不能放任你再在这个危险的感情淤涡里去转,你会毁灭的!”“我不会毁灭,只要你帮我,我就不会毁灭!”

  “我不能帮你!一点点都不能帮你!”

  “我懂了!”雨杭悲愤的说:“你我的父子之情,实在没办法和那七道牌坊相比!你重视那些石头,更胜于我和梦寒!你们曾家都是这样的,什么都可以割舍,什么都可以放弃,就为了那七道牌坊!以前,我听说有的宗教用活人的血来祭祀,我不相信,但是,这些牌坊,就是用活人的血来祭祀的!”

  “你不要说这些偏激的话!无论如何,忠孝节义是我们中国最基本的美德,我们不可以因一己的私欲,把它们全体抹杀!你是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如此执迷不悟?你必须振作起来,忘掉梦寒!你放心,我和你的父子之情,永不会断!我也不会重视牌坊,更胜于重视你!就因为太重视你,才苦苦劝你离去!到杭州去另外找一个对象……”

  “我不跟你说了!”雨杭生气的说:“你从没有恋爱过,你根本不了解爱情!你要我走,我就走!反正这是你的家,我无可奈何!但是,我告诉你,不管我走到那里,我不会放弃梦寒!”他掉转身子,大踏步的走开了,剩下牧白,满心痛楚的站在那儿发呆。几天后,雨杭好不容易,看到梦寒带着慈妈和书晴,从花园中走过。他四顾无人,就再也顾不得忌讳,冲了过去,他匆匆的对慈妈说了一句:“慈妈,掩护我们!”就一把拉住梦寒的胳臂,把她拖到了假山后面去。

  慈妈大吃一惊,吓坏了。赶快拉着书晴,坐在假山外面的出口处讲故事。一会儿讲虎姑婆,一会儿讲狼来了,心慌意乱之余,讲得乱七八糟。幸好书晴年纪小,完全不解世事,照样听得津津有味。在假山后面,雨杭把握着仅有的机会,和有限的时间,急促的说:“你听着,梦寒!我再过三天,就要上船,可能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梦寒点点头,难掩满脸的关怀之情。

  “你的身体怎样?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呢?”

  “别管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好得很,自从你来过以后,我就好像被打了强心针,现在是刀枪不入,水火不攻了!你放心!你听好,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去做一番安排,你好好的在这儿等我,我回来以后,就带着你远走高飞!”

  梦寒瞠目结舌。“你什么?你说什么?什么远走高飞?”

  “梦寒,在这个家庭里,你我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被礼教处死,一条是被相思处死,总之都是死路一条!我们这么年轻,我们必须闯出第三条路来!所以,我这次要去杭州,要去上海,为我们的未来找寻帮助,我现在已经有了腹案了,我要带着你和书晴,远涉重洋到英国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度,那儿没有牌坊的压迫,没有礼教的挞伐,也没有愤怒跟唾弃来伤害我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建立一个全新的家!”

  梦寒深深的抽了一口气,急遽的摇起头来:

  “不行不行!你快打消这样的念头,我不能跟你走!”

  “你一定要跟我走!”雨杭坚决而热烈的说:“我们都已经试过了,你那套‘默默的爱’是行不通的,我也不要这样‘默默的’爱你,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我爱你!我无法忍受相爱是犯罪,是见不得人的这种事实!所以,让我们站到阳光底下去,坦坦荡荡的爱吧!”

  “不行不行!”梦寒依旧慌乱的摇着头:“我没时间站在这儿听你的天方夜谭了!我要走了!给人撞见,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梦寒,”他正色的,真挚的,几乎是命令的说:“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我也终于明白,没有你,我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已经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请你相信我,不要惊慌,也不要犹疑,等我回来带你走!”“你不要计画也不要白费心机了!”她急急的说:“不论我在感情上面是多么的把持不住,我还有我的道德观,我的思想和我的为人……我已经充满犯罪感了,你还要诱惑我,煽动我,我不能再堕落沉沦下去了!我不跟你走,绝不绝不!”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

  “爱是一回事,放弃自己的责任又是一回事!让我坦白告诉你吧!我对你的爱,那么深刻又那么强烈,几乎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能够和它相比!但,我也深受良心的谴责,这份谴责,使我痛苦不堪!我觉得我已经是大错特错,恬不知耻!如果我再荒唐到去和你私奔的话,我会轻视我自己,痛恨我自己的!假若我轻视自己又痛恨自己的情况下,我怎能继续爱你呢?所以,如果我真的跟你走了,我们的爱,也会在我强烈的自责下破灭掉!那,还会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哦!”雨杭痛苦的低喊:“我现在必须和你讨论你的‘道德观’,修正你的思想,但是,我没有时间,没有机会跟你彻底的谈!想见你一面,单独说几句话,比登天还难,像现在这样还是瞎撞出来的,你叫我怎样来说服你呢?怎样跟你讲道理呢?”“你不用说服我,也不要和我说道理了!你那套‘坦坦荡荡’的爱,才是行不通的!我们有什么资格‘坦坦荡荡’呢?我们的缘分只有这么多呀!好了,不要再谈下去了,太危险了!你……”她深深切切的看着他:“一路顺风,珍重珍重!”

  说完,她冲出了那座假山,拉起小书晴的手,就急急的走掉了。国杭仍然站在那假山边,呆呆的站了好久好久。梦寒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对他当头泼下。但是,他没有泄气。自从梦寒在他病中,出现在他床前,用那种狼狈而热情的声音说:“啊,我会被五雷轰顶,万马分尸!”之后,他就无惧无畏了。如果,在这人间,像这样强大的爱,都没有力量冲破难关,那么,还有什么力量是可以信任的呢?

  三天后,雨杭离开了白沙镇。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1
11



  雨杭的暂时离开,使曾家很多的人都松了口气。牧白怀着有关雨杭身世和爱情的双重秘密,已经不胜负荷,整天都提心吊胆,所以,这次是真的希望他早些走。奶奶自从知道雨杭可能是曾家的骨肉以后,对雨杭的感情就非常矛盾,一方面不自禁的要去喜爱他,一方面又不自禁的要去怀疑他。再加上那份隐隐的不安,生怕梦寒和他之间,发生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弄得整天精神紧张。现在,他走了,她才能定下心来仔细的想一想。梦寒虽然离愁百斛,无限相思,可是,他走了,她总算不必躲躲藏藏,到处避嫌了。也不必连视线眼光都受监视了。更不必害怕,他会从假山后面跳出来,或深更半夜一直吹笛子了。这才有机会喘一口气。

  这样,两个月过去了。曾家,不管私下里怎样暗潮汹涌,表面上,却相当平静。人人都借此机会,休养着疲惫的身心。

  靖萱好不容易,总算挨到放暑假了。这天下午,她又借着学画之便,和秋阳见面了。她和秋阳,从小,就有一个秘密的会面之处,他们称它为“老地方”。那是在一个幽静的小山坡上,有一片树林,林子里有很多的合抱的大树。在其中一棵上面,秋阳十七岁那年,在上面刻下了一株萱草,一个太阳,对她说:“红楼梦里说,贾宝玉和林黛玉,前生一个是石头,一个是仙草,仙草因石头帮它遮风避雨,无以回报,便誓言转世为人,将用一生的眼泪来还!”他指着大树,笑着说:“现在你看,这太阳是我,萱草是你,咱们不像他们那么苦,因为太阳是温暖的,光明的,它会让萱草茁壮成长,朝气蓬勃!咱们之间,没有恩,没有债,没有眼泪,只有爱和阳光!”

  说得那么好,怎么可能没有眼泪呢?没多久,靖萱就发现,眼泪和爱情根本是个连体婴,分都分不开的。在他们这些年的恋爱里,她还真的流了不少的泪,因为,她好爱哭,欢乐的时候要哭,离别的时候要哭,害怕的时候要哭,等待的时候要哭,久别重逢时,又忍不住要哭。

  现在,两人在树下相逢,靖萱当然又控制不住眼泪了。这年的秋阳,已经念到大三了,再过一年,就要大学毕业了。他早已长成为一个身材挺拔,皮肤黝黑,健康明朗,英俊潇洒的年轻人了。两人在大树下一见面,就忘形的拥抱在一起了。秋阳找到了她的唇,就给了她一个又热烈又缠绵的吻。吻完,他才激动的,迫切的说:“我收到你的信,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奶奶怎么会那么疯狂,居然要把你和雨杭大哥送作堆!还好事情过去了,但是,我的危机意识也产生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远在北京念书,对你鞭长莫及,你家里随时会把你嫁掉,我们一定要想个长久之计才行!”“眼前这个难关度过了,我就放心不少,反正奶奶已经钻了牛角尖,家里只剩下我这个女儿,她一定会找个人来招赘的!平常的人奶奶还看不上!又要门当户对,又要肯入赘,那有那么容易找呢?所以,我想,拖到你大学毕业,大概不难,等你毕业了,或者,奶奶会对你这个学历另眼相看,把我许给你也说不定!就像对雨杭大哥一样!雨杭什么都没有,家世,财产,门第……统统谈不上,就是有人才!”她抬头热烈的看着他:“好了!咱们不谈这个了!你,在北京半年了,有那么多女同学围绕着你,你……有没有……有没有……”

  “交女朋友吗?”秋阳接口说:“当然有啊,大学里的女学生,和咱们这乡下地方是完全不同的,白沙镇保守得可以放进历史博物馆里去了!北大的女学生,都主动得很呢!有两三个,对我确实不错!”“两三个吗?”她憋着气说:“她们很漂亮吗?很有才气吗?书念得很好吗?你跟她们到什么程度呢?”

  “不过是拉拉小手,散散小步什么的……”

  她的脚一跺,眼眶一红,转身就要走。秋阳一把抓住了她,把她牢牢的箍进自己的怀里,他紧紧的,紧紧的拥着她,在她耳边热烈的,真挚的,一往情深的低喊着:

  “傻瓜!我的心里面,这样装满了你,无数无数的你,常常让我觉得,只要一不小心,你就会从我心里面,满溢到我的喉咙口,然后,从我嘴巴里掉出来……所以,我必须小心翼翼,万一你掉了出来,我还得把你抱牢,免得摔痛了你,再把你装回心里面去……”听他说得如此希奇古怪,她不禁抬起头来,惊奇的瞪着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整个脸都绽放着阳光。“我每天这样忙碌的呵护着我心里那无数个你,你认为我还有时间去交女朋友吗?即使我交了,她们看到我这样魂不守舍,张皇失措的,老是忙着照顾心里的那个你,你认为,她们还会要我吗?”她瞅着他,嘟起了嘴。

  “你这人……学坏了!满嘴的胡说八道!”

  他正视着她,不开玩笑了。他的眼光真切而坦白。

  “我并没有胡说八道,我真的魂不守舍,每天算着回来的日子,简直是度日如年。每晚捧着你的信,不是看一遍,是看无数无数遍,一直看到每封信都可以倒背如流。我的心里,真的是塞满了你,没有任何空隙来容纳别人了!别说拉拉小手,散散小步了,就是聊聊小天都没有情绪……你的人虽然不在北京,你的音容笑貌,却和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啊!”

  她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扇动着,眼里迅速的蓄满了泪,她又想哭了。“不许掉眼泪啊!”他警告的说。“我受不了你掉眼泪啊!”

  偏偏她的眼泪就落下去了。

  他飞快的用他的唇去吻住她的眼睛,吻完了左边,再吻右边。接着,就把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前。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那么沉重,快速而有力。感觉到这颗强而有力的心是属于她的,她就激动得浑身都发抖了。

  靖萱这天回到家里,比平时晚了半小时,奶奶已经在那儿找人了。“怎么学个画学那么久?”“是……今儿个上课比较晚,老师有点事……”靖萱支支吾吾的。幸好,全家没有一个人再追问下去,只有梦寒,对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奶奶和文秀这天都很兴奋,根本没有怀疑她什么。奶奶不住的对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笑吟吟的对文秀说:

  “我就说嘛,这丫头是红鸾星动了,挡都挡不住!上次的事幸好没成,要不然就错失了这次的良机,是不是?”

  “可不是吗!”文秀应着,看着靖萱的眼光也是喜孜孜的。

  “你们在说什么?”靖萱听不懂,但是,她的心已经猛烈的跳起来了。“靖萱,”奶奶微笑的接口:“今年就是逃不掉要给你办喜事。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去年来我们家提过亲的顾家,上个月又派人来说媒,我随便带了句话给他们,问他们家肯不肯入赘?结果,今天下午,他们回话了,已经一口答应了呢!”

  靖萱脑子里,“轰”的一响,如闻青天霹雳。

  “这个名叫顾正峰的孩子,跟你同年,”奶奶浑然不觉靖萱的不对劲,继续的说着:“是顾家第五个儿子,人家人丁兴旺,所以不介意入赘这回事!”

  “这顾家就是南门的顾家,”文秀怕奶奶说得不清楚,又补充着说:“是好人家!家世,门第,都没得挑!像这样的体面人家,父母健在,却肯入赘,真是咱们家的运气,太理想了!所以,奶奶也爽快的答应了!”

  靖萱脸上的血色,全体消失了。一阵晕眩,天摇地动的袭来,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就摇摇欲坠。梦寒慌忙从后面撑住了她,急急的说:“天气这么热,八成中了暑!”

  “中了暑?”奶奶定睛一看:“可不是!脸色白得厉害!我就说嘛,大热天的,去学什么画!梦寒,你快搀她回房歇一歇,反正亲事已定,这些话有的是时间说!等一等,我这儿有十滴水,拿几瓶去给她喝!”

  梦寒拿了“十滴水”,扶着靖萱,匆匆的走了。

  一回到靖萱房里,梦寒立刻把房门关好,就转身扑到靖萱身边,紧张的握着她的双臂,摇着她说:

  “靖萱!你千万不能露出痕迹来呀!如果给奶奶他们知道了,你会遭殃的!我看这婚事是逃不掉了!你和秋阳……就此断了吧!”“我不能断,我不能不能!”靖萱激烈的说:“我已经付出了整颗心,付出了所有的感情,除了秋阳,我谁也不嫁,奶奶如果逼我,我会宁死不屈的!”她攀住梦寒,哀恳的,求助的嚷着:“你帮帮我吧!你去告诉奶奶,我不能嫁到顾家去!如果现在嫁到顾家去,我已经有一颗不忠的心,我违背了所有的忠孝节义,因为,我叛离了秋阳!”

  “你和秋阳,有没有……有没有……”梦寒瞠目结舌的问:“有没有做出过分的事情来?你们已经……”

  “如果你问的是我有没有把身子给他,那是还没有,可我并不在乎给他,因为我的心早就给他了……”

  “还好还好,”梦寒急忙说:“就此打住吧!靖萱,我不能去帮你说任何话,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帮你啊!你心里的苦,我明白,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了解你是多么的痛不欲生,更了解你是多么的割舍不下!但是,生为曾家人,是命定的悲剧,你一定挣扎不开的!如果你拚命挣扎,你会弄得鲜血淋漓的!听我,听我!”

  “如果秋阳肯入赘呢?”靖萱急迫的问:“我马上去找秋阳,让他也找人来提亲,秋阳的条件不会输给那个顾某某的!对了!”她积极起来:“就这么办,到时候,你和雨杭都帮我们打边鼓……爹最听雨杭的话,咱们快发个电报,把雨杭找回来帮忙!”“雨杭?”梦寒悲哀的,低声的,自语似的说:“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啊,怎么救你呢?”摔了摔头,把雨杭硬生生的摔了开去,她振作了一下,紧盯着靖萱,诚挚的轻喊着:“靖萱!这条路太辛苦,太遥远了!秋桐的事,你忘了吗?醒来吧!真的醒来吧!我多希望看到你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婚姻,多么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啊,我怎么这么害怕呢?我真的怕你和秋阳,会陷入绝境,会生不如死!不行不行,这种悲剧,不能在你身上发生,你醒醒吧!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不好!”靖萱激烈的说:“你不帮我,我也要想办法帮我自己!唯一不让我变成第二个你的办法,就是不向命运低头!看看你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把你害得多惨,你还要让我重蹈覆辙吗?我不要!我一定一定不要!我要想办法,我非想出办法来不可!”

  梦寒看着她那张坚定的,热烈的脸,看着她那种毅然决然的表情,和她那对灼亮灼亮的眸子,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靖萱挨到了第二个星期,还是借学画之便,才见到了秋阳。“什么?”秋阳如遭雷击。“顾家愿意入赘?月底就要订婚?”

  “是啊,我都快要急死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现在我要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入赘?”

  “我?”秋阳吓了一跳。

  “咱们只剩下这条路了!如果你真的爱我,要我,那就说服你爹娘,让他们来跟奶奶提亲,好歹和顾家竞争一下,只要赶在月底订婚以前,一切都还有希望!”

  秋阳皱紧了眉头,似乎觉得靖萱的话说得不可思议。他激动的说:“有希望?怎么可能有希望?第一个,我家里就不会答应入赞,你想想看,我爹我娘,我哥哥,包括死去的秋桐姐,大家付出一切的来栽培我,他们眼巴巴的,就希望看到一个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卓秋阳,如果我变成了‘曾秋阳’,不是让他们每个人都要气死?他们怎么可能同意呢?”

  “那……”靖萱咬着牙问:“你的意思是不肯了?是不是?”

  “我……”秋阳为难极了:“这不是我肯不肯的问题,是我家里肯不肯的问题,靖萱,你家是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对姓氏宗室看得很重,我家虽然卑微,对姓氏宗室是看得同样重要的啊!”“总之你不愿意就对了!”靖萱又急又气:“嘴里说得那么好听,什么可以为我生,可以为我死的,结果,连一个姓氏都舍不得放弃!我看清你了,算了,我就嫁给那个顾正峰去,没感情就没感情,至少,人家不介意做曾正峰!”说完,她转身就跑。秋阳飞快的抓住了她,着急的喊:

  “你不要意气用事,你听我说!就算我肯入赘,你以为奶奶会点头吗?你不要太天真了!秋桐只要当个小星,人都死了,木头牌位都进不了祠堂!这种记忆,我一生难忘!靖萱,”他正色看她,眼神真切而热烈:“以前和你谈恋爱,谈得糊里糊涂,一切只是身不由主,心不由主!自从念了大学,我就常常在想,我们以后要怎么办?等到发生了雨杭大哥的事以后,我更是想破了头,上次见面,我就跟你说过,我们一定要有长久之计!没料到我们这么快就要面对这个问题!我认为……”他加强了语气:“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我们私奔吧!”

  “私奔?”靖萱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呼吸急促。

  “是的!私奔!”秋阳有力的说:“你千万别露出破绽,我也不告诉家里,事情必须非常机密,然后,等我筹备成熟,咱们说走就走!”“可是……”靖萱犹豫的问:“我们要走到那里去呢?北京吗?”“北京去不得!你家发现你和我跑了,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就是北京!”“那你……你念了一半的书怎么办?”

  “此时此刻,还顾得到念书吗?”秋阳大声的说:“书,以后还有机会去念,失去了你,我那里再去找第二个?”

  靖萱的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不敢相信的看着秋阳,神情昏乱。“但是……但是……我们要去那里呢?除了北京和白沙镇,你什么人都不认得,我们要怎么走呢?靠什么生存呢?”

  “所以我说,我要筹备一下,第一件事,我们得弄一点钱,不管是走公路,铁路,还是水路,这路费总要筹出来。第二件事,是落脚之处,要找一个大城市,容易找工作的地方,我正年轻力壮,我也不怕吃苦,应该不难找到工作!靖萱,”他盯着她:“你愿意跟着我吃苦吗?我们这一走,你就再也不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了!”“不管要吃多少的苦,不管要走多少的路,我都跟你去!”她热烈的说:“只要跟你在一起,人间就根本没有这个‘苦’字!我们会把所有的艰苦化为欢喜,我要做你的‘芸娘’!”

  “说得好!”秋阳点点头,满脸都是坚决。“既然你我都有决心,那么事不宜迟,我立刻就去进行!”

  “你那里去找钱呢?”靖萱担心的问:“你知道,奶奶和爹娘认为我根本不需要用钱,所以我身边都没有钱,但是,我有一点儿首饰,不知道可不可以先拿去变卖……”

  “你家的首饰一露相,大概我们谁都走不了!白沙镇的金铺就这么两家,全是你家开的!不过,你可以带着,万一路上需要时再用!目前,我家给我准备的学费,藏在我娘的床底下,我得想办法把它弄到手,反正书也没法念了……这样吧!下星期二,我们还在这儿见面,那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会完成初步的安排!你也无论如何都要出来跟我见面!”

  靖萱用力的点了点头,紧紧的握住了秋阳的手,两个人深深的互视着,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那份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坚定不移的挚爱。然后,两人再紧紧的拥抱了一下,就各自回家,去为他们的未来而努力去了。

  秋阳奔走了三天,终于把自己的路线定出来了。他决定要去上海,因为上海是全中国最大的都市了,他和靖萱两个,流进上海的人潮里,一定像大海中的两粒细沙,是无法追寻的。目标一定,这才发现,无论山路水路公路铁路,这路费都是一笔大数字。没办法!只好去偷学费了。

  秋阳的运气实在不好,这卓老妈整天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秋阳根本没有机会去偷那藏在床下的钱。再过了两天,他急了,半夜溜进了卓老爹和卓老妈的房间。谁知,他实在不是一个当偷儿的料,那些现大洋又被卓老妈放在一个饼干罐里,动一动就发出“钦钦哐哐”的声音,结果,秋阳这个偷儿,竟被当场逮个正着。

  别说整个卓家有多么震动,多么愤怒了。卓老爹揪着秋阳的耳朵,惊天动地般的吼着:

  “你疯了?你偷钱?这个钱本来就是你的,你还去偷它干什么?你染上什么坏习惯了,是不是?赌钱?抽大烟?还是什么?你给我老实的说!”

  秋贵更是激动得一塌糊涂。

  “咱们一大家子做苦工,省吃俭用积这么一点钱给你念书,你现在要把它偷走!你简直不是人!”

  “要钱用你就说嘛,”卓老妈伤心透了:“干嘛用偷的呢?你要多少钱?你要做什么用?告诉我,我给你……我就不相信你会是去做坏事……”这样,一家人包围着他,又哭又骂又说又叫的,弄得他完全没办法了,竟在走投无路中,把和靖萱的恋爱给招出来了。不但把恋爱给招出来了,把决定私奔的事也招出来了。

  这一招出来,全家都傻住了。

  卓老爹跌坐在地上,用手抱着头,只觉得天旋地转。卓老妈立刻就放声大哭,呼天抢地的喊天喊地喊秋桐。秋贵干脆去找了一根扁担来,对着秋阳就一阵乱打,嘴里嚷着:

  “我打死你!你这么不长进,不成材!全白沙镇只有一个女孩子你不能碰,不能惹,你就要去碰去惹,你得了失心疯……还要跟人家逃走,你不要爹也不要娘了!念的书全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气死我了!这些年白栽培了你,白白让全家流血流汗……”秋阳一面躲着秋贵手里的扁担,一面狼狈的大喊着:

  “我没有不要你们,私奔逃走是逼不得已啊!我们逃到安全的地方,成了亲以后,我会拚命的工作,拚命的挣钱,然后回来接你们……我发誓,我一定一定会来接你们,我也一定一定会扬眉吐气的……”

  “吐气个鬼!”秋贵一扁担打在他背上,又一巴掌挥到他面颊上:“你带着人家大闺女去私奔,人家追究起来,咱们还有活路没有?到现在为止,咱们还在吃曾家的饭,你搞清楚了没有?你把家里这一点点钱也偷走了,你预备让咱们全家喝西北风啊……”卓老爹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了。指着秋阳,沉痛至极的说:

  “好了!你今天说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你说他们月底就要订婚,是吧?那好,你就给我乖乖的待在家里,一步也不准出去!直到他们订了婚!然后你给我彻底死了这条心,回北京念书去!”“我没有办法!”秋阳喊着:“我今天说什么,都没有办法让你们了解,失去靖萱,我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到那时候,你们才会知道什么叫‘失心疯’!我必须救靖萱,救我,也是救我们一家子!我今天打开了一个新局面,你们以后再也不用依靠曾家来生活……钱给我!你们不会后悔的……”说着,他伸手就去抢那个饼干罐。“你抢钱?你居然动手抢钱?”卓老爹这下子怒发如狂了,他跳了起来,一手抢过秋贵手里的扁担,就对着秋阳没头没脑的打了下去。秋贵打的时候,还手下留情,卓老爹这一打,硬是下了狠手,一扁担又一扁担,打得秋阳痛彻心肺,没有几下子,就已经遍体鳞伤,头破血流了。卓老妈又是心痛,又是绝望,不住口的哭喊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打死了,咱们又少一个儿子了!哇!我怎么这样命苦,到底那一辈子欠了他们曾家的,一个女儿赔进去还不够,还要赔一个儿子吗?老天啊!老天啊……”结果,秋阳被打得伤痕累累,动弹不得。卓老妈搬了张椅子,坐在秋阳的床前守着,不让他出门去。等到靖萱再到“老地方”去等秋阳的时候,秋阳根本就没有出现。

  秋阳是不可能失约的,靖萱等来等去等不到人,心里就充满了不祥的感觉。越等越心慌,越等越害怕,越等越焦急,也越等越沉不住气。最后,她什么都不顾了,她直接去了卓家。当卓家的人看到靖萱居然找上门来,真是又惊又气。“你还来找他!”秋贵咆哮着:“你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呀!怎么不爱护自己的名誉呢?你走你走,你赶快走!”

  秋阳看到靖萱来了,悲喜交集。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急迫而负疚的喊:“靖萱,我失败了,我泄露了所有的事!”

  靖萱看着鼻青脸肿的秋阳,心都碎了。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她问。

  “你自己看吧!”卓老妈凄厉的喊着:“他爹和他哥哥,已经快把他打死了,你还不放手吗?你为什么要纠缠他,为什么不给咱们家平安日子过呢?”卓老妈一面说着,一面就“噗通”一声,对着靖萱跪了下去,没命的磕起头来:“靖萱大小姐,请你高抬贵手,饶了咱们吧!咱们是穷人家,苦哈哈,配不上你,一个秋桐已经为了你们曾家的人送了命,你行行好,积点阴德,别再来害咱们家的秋阳了!我在这儿给你磕头了!”

  靖萱用手捂着嘴,眼泪水唏哩哗啦的往下掉。她弯下身子,想去搀扶卓老妈,卓老爹一个箭步上前,拉着她的胳臂就往屋外拖,嘴里悲愤的嚷着:

  “你们家不是出牌坊的吗?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小姐呢?你不要做人,我们还要做人!你快走吧!不要让我骂出更难听的话来!”秋阳追向门口,秋贵拿起扁担又要打:

  “我打死你这个混蛋!打断你的狗腿,看你还要不要跟着人家跑?”秋阳仍然追在靖萱后面,秋贵气极,一扁担就对着秋阳的腿用力抽了过去,秋阳吃痛,整个人就摔跌在地。

  靖萱投降了,转身就往外跑,一面跑,一面哭,秋阳挣扎着爬起身来,直着喉咙在后面狂叫:

  “靖萱!我的心永远不变!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你不要灰心!我宁可死,也不会放弃你……”

  靖萱听着这样的话,真是肝肠寸断,她捂着嘴,一路哭着,一路奔着,就这样哭回了家里。

  靖萱奔回到家里的时候,全家正乱成一团。原来绿珠丫头,在牌坊下等靖萱,左等右等都没有见人,眼看天都黑了,不能再等了,就跑到田老师家里去找靖萱,这一找,才知道靖萱今天根本就没有去上课。绿珠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回家来找。结果,全家都知道靖萱没有学画,人却失踪了。奶奶的第一个直觉,是被人绑架了,一迭连声的要派人出去找,要报警。绿珠不曾跟牢靖萱,被骂得狗血淋头。正乱着,靖萱哭着奔回家来了。全家都冲到大厅去,看到靖萱这种样子,大家更是心惊胆战,以为她被欺负了。只有梦寒,暗暗的抽了一口冷气,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奶奶、文秀、牧白,全围着靖萱,七嘴八舌的在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哭着对众人跪了下去,一手抓着奶奶的衣襟,一手抓着文秀的衣襟,她哀哀欲绝的说:

  “奶奶!娘!爹!你们救救我!我不要嫁给顾家!我心里已经有了人,这许许多多年以来,我和秋阳,青梅竹马,如今已到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我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靖萱这几句话,如同对全家丢下了一个炸弹,炸得每个人都脸色惨变。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的问:

  “你在说些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奶奶!”靖萱已经完全豁出去了:“我知道你们对卓家成见已深,可是我只有跟秋阳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如果失去他,我宁愿死掉!除了他,我什么人都不嫁!当初不肯和雨杭成亲,就为了秋阳,连雨杭我都不肯了,我怎么肯去嫁给顾正峰呢?奶奶!请你成全我们吧!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文秀一下子就跌坐在椅子里了,嘴里喃喃的自语:

  “我不相信这种事!我绝对不能相信……”

  牧白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脸色白得像纸。心脏一直往下沉,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这曾家的风水一定出了问题,怎么先有雨杭和梦寒,现在又有秋阳和靖萱?

  “靖萱!”奶奶厉声的一喊,高高的昂着头,理智和威严迅速的回复到她的身上,压住了她的震惊。“你给我住口!这些个不知羞耻的话,是应该从一个名门闺秀的嘴里说出来的吗?”“奶奶!”靖萱悲切的喊着:“我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我只是个六神无主,痛不欲生的女子啊……”

  靖萱话还没说完,奶奶举起拐杖,一拐杖打在靖萱的背上,靖萱痛叫一声,跌落于地,奶奶尖锐的,愤怒的大喊:

  “来人哪!给我把她关进祠堂里去!让她在里面跪着,跪到脑筋清醒为止!牧白!你给我带人去抓卓秋阳,这批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们对他们太忍让了,一再迁就,竟然养虎为患!你快去!”“不要!奶奶!不要……不要……”靖萱哭着喊,却被应命而来的张嫂俞妈,给拖进祠堂里,关了起来。

  结果,靖萱的事,演变成了卓家和曾家的彻底绝裂。奶奶把秋桐的牌位给扔了出去。把卓老爹和秋贵的工作全取消了,把秋阳叫来怒骂了一顿。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才在牧白的力劝之下,没把秋阳给送去坐牢。至于靖萱,关在祠堂里三日三夜,等到从祠堂里放出来以后,她就开始绝食了。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她粒米不进,完全失去求生的意志,梦寒守在她的床边,怎么劝都没有用。奶奶铁青着脸,声色俱厉的说:“我宁可有个死掉的孙女儿,不要一个不贞不洁的孙女儿!”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1
12



  就在靖萱绝食,曾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的时候,雨杭回来了。当雨杭发现家里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实在是太意外,太震动了。牧白现在已顾不得去操心雨杭和梦寒的事,一心一意急着要救靖萱,因为靖萱已经整整五天,粒米不进了。文秀守在靖萱床前,哭得两个眼睛像核桃一般。她不停的对靖萱哭着哀求:“孩子啊,请你不要这样残忍吧!你不过是失去了秋阳,可你还有我们这么多家人在疼你爱你呀!为什么如此看不开呢?你今天什么都不顾了,你也要想想你苦命的娘啊……我已经失去了靖亚,失去了靖南,现在你是我仅有的一个女儿了!你忍心让我再失去你吗?”

  这些话对靖萱都毫无意义,她已经下定决心,不要活了。

  除了奶奶以外,家里的人,是轮番上阵的苦劝,靖萱闭着眼睛,一概不闻不问。床前堆满了各种汤汤水水,只要送到靖萱面前,她就伸手一挥,打落于地。连靖萱最疼爱的小书晴,都捧着一杯牛奶来哀求:

  “靖萱姑姑,你喝一口嘛,好不好?你喝了我就唱歌给你听,好不好?”没有用,什么招术都没有用,靖萱一心求死。

  雨杭大略的了解了一些状况后,就被当成救星般给送进了靖萱的卧室。梦寒,文秀,慈妈,张嫂,绿珠都在房里,雨杭只和梦寒匆匆的交换了一个视线,什么话都没说。雨杭立刻弯下身子去诊视靖萱。当他看到那个已经因脱水而变得好瘦好小好憔悴的靖萱,心中不禁一怒,真想杀死奶奶!他拨开靖萱的眼皮,看了看她的瞳孔,再拍了拍靖萱的面颊,喊着说:“靖萱!睁开眼睛来看看,是谁来了?是雨杭大哥啊!”

  靖萱真的睁开眼睛来了,她用极度哀苦的眼神,求助的看了雨杭一眼,就又把眼睛闭上了。雨杭俯身对她说:

  “你听着!你严重缺水,营养不良,这样下去,你会干枯而死,饿死是很难看的,我既然赶回来了,我就不会允许你饿死!所以,我要给你打针了!”

  靖萱把头往床里面一转,表示愤怒和不接受。

  雨杭不管她的反应,立刻叫人烧水消毒针筒和工具,然后,他示意床边的人全体让开,只对梦寒说:

  “你压住她的手腕,我要给她做静脉注射!”

  梦寒去压靖萱的手腕,靖萱开始强烈的挣扎,嘴里沙哑的低吼着:“不要不要!请你们让我死!请你们让我死……”

  雨杭拿着注射器,俯身在靖萱耳边飞快的说:

  “活下去!听我的!”他声音里的那份“力量”,使靖萱又睁开眼睛来了,雨杭盯着她的眼睛,满怀深意的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靖萱的眼光,死死的看着雨杭,然后,有两滴泪,沿着眼角滚落,她不再挣扎,让梦寒压着她,让雨杭为她注射。众人见到注射完成,都不禁大大的松了口气。雨杭注射完毕,转头去看梦寒,他的眼里,闪耀着炙热的火花,诉说着千言万语。使她的心脏猛的就跳到了喉咙口,她自己都可以感觉到,血液已经离开了她的面颊。她相信,她的脸色一定苍白极了。雨杭站起身来,转身对文秀说:

  “干娘,你快去厨房,让他们给靖萱煮一些清淡的汤来,这些鸡鸭鱼肉全都不适合,太油腻了,她的肠胃空了太久,不能接受油腻,最好是煮一点鲫鱼汤,再蒸一碗蛋来!”

  “是!”文秀含着泪应着,看了床上的靖萱一眼。

  “干娘,你尽管去做,”雨杭对文秀点了点头:“我会好好的开导她!”他故意提高了声音:“如果她还是不吃,有我在这儿,我会不停的给她打针,决不会让她饿死的!与其打针,还不如吃东西来得好!”靖萱心领神会,故意转头向床里面,噘着嘴不说话。文秀看她的意思已经活络了,心中一喜,飞快的奔出去弄吃的了。雨杭搬了张椅子,坐在靖萱的床前,开始长篇大论的向她说“道理”,他足足的说了半个多小时,当文秀捧着热腾腾的鱼汤来的时候,靖萱显然已经被说服了。也不知道她是真的饿了,还是这种痛苦已经挨不下去了,总之,她喝了那碗汤,使文秀和牧白,都高兴得落下了眼泪。奶奶得到消息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带着香烛,去佛堂里烧香,烧完了,又带着香烛,去祠堂里烧香。

  这天晚上,梦寒回到自己房里没有多久,就有人在外面敲门。慈妈走去开门,一见到门外站着的是雨杭,她就忙着要关门。“雨杭少爷,你别进来,有什么话明天当着大家的面说,现在已经晚了,你不要害咱们小姐了……”

  雨杭的一只脚已伸了进来,顶着那扇门,他向里面张望,急急的说:“梦寒!让我进来!你放心,全家都在靖萱房里,奶奶去了祠堂,正在烧香呢!我们的时间不多,你一定得让我进来,因为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梦寒正犹豫着,慈妈太害怕了,干脆把雨杭拉进房里,说:

  “别嚷嚷了,你们长话短说,快快的说,我来把风吧!”

  慈妈立刻跨出门去,把房门紧紧的阖上了。

  雨杭和梦寒两个面面相对了,彼此都深深的凝视着对方,带着灵魂深处的渴求与思慕。半晌,雨杭哑声说:

  “梦寒,你瘦了!”她瞅着他。“你也是!”短短的两句对话,道尽了两人的相思。四目纠缠,真情迸放,雨杭一张开手臂,梦寒就忘形的投进他的怀里。雨杭紧紧的搂着她,低低的喊着:

  “梦寒,好想你,好想你,想得不知道要把自己怎么办才好!”

  她的泪立刻夺眶而出。但是,她的理智也同时涌现。她奋力的推开了他,挣扎的,痛苦的说:

  “你瞧,你一回来,我所有的努力又都功亏一篑了!”

  “谢谢你的功亏一篑,让我这么感动,这么感激!”他说,从怀里掏出了两张票来:“你瞧,这就是我们的未来!我什么都安排好了!”“这是什么?”“两张船票!”“船票?”梦寒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七月二十五日,从上海出发,一路开到英国利物浦港口,放心,我没忘了书晴,小孩子不用船票,所以只准备了两张!至于慈妈,我也想好了,假如她愿意跟我们一起走,我马上打电报给江神父,再去买一张票,假若她不愿意出国,咱们就给她一笔钱,让她告老还乡,这事你得跟她马上做个决定!”

  梦寒头都晕了,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呼吸都急促了。

  “梦寒,我时间不多,只能长话短说,江神父知道了我们所有的故事,他觉得不可思议,他说,欧美各国,早就有了妇女运动,根本不会像中国这样,用道德的枷锁来锁住一个女人!而且,也没听说过寡妇就不能再婚的!所以,你和我的恋爱,是正常的,并没有犯罪,更没有过失,你不要再自责而畏缩不前!我马上就会去安排交通工具,大约七月十五日出发,先到杭州,江神父会为咱们主持一个婚礼,然后,连夜送我们去上海,当曾家发现我们跑了,一定会追到杭州去,可是,我们已经去了上海,江神父不说,他们怎么也找不到我们。然后,我们就上船了!到了英国,是一片新天地,再也没有七道脾坊来压我们了!我们在那儿从头开始,建立我们的家园!”他说得又兴奋又激动,她听得又神往又心酸。

  “可是,这个家里,正在多事之秋,我们怎能丢下家里的爹娘……还有靖萱,如果没有我们两个来支持靖萱,她一定活不成的!”“靖萱的事你不要操心,我一定会解决!”

  “怎么解决?”“我明天要和干爹摊牌,问他到底是要一个死掉的女儿,还是要一对活着的金童玉女,我看不出来有任何的理由,要拆散靖萱和秋阳!”“你怎么这么天真?你还看不出来吗?爹这一生,都被奶奶卡得死死的!他做不了主!不管他心里多么柔软,他注定就是个悲剧人物,因为什么都得听奶奶的!而奶奶,她已经亲口说了,她宁愿要一个死掉的孙女儿,不要一个不贞不洁的孙女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诗经里都有的话,怎么算是不贞不洁呢?”“你要去对奶奶讲道理吗?”

  “不管怎样,先讲讲看,讲不通再来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梦寒盯着他,两眼亮晶晶的,呼吸非常急促,她一把握住了那两张船票,激动的对雨杭说:“雨杭,你是上天派来救他们的人!这两张船票,你就给了他们吧!一切都按照你的安排,只是,走的人不是你我,而是靖萱和秋阳!”

  雨杭大吃一惊,身子往后猛然一退,退得那么猛,以至于撞在一张小几上。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完全不能相信的说:

  “你要我把这两张船票给他们,那么,你和我呢?”

  “我不能走,因为我离不开书晴……”

  “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我们带书晴一起走!我早就知道你离不开她了!我并没有要拆散你们母女呀!”

  “我不能带走书晴,”梦寒悲哀的说:“书晴是曾家最后的一条根了,我不能那么残忍,那么自私!如果靖萱和秋阳的事没有发生,说不定我会听从你的安排,因为曾家好歹还有靖萱!但是,现在,靖萱的个性如此倔强,我看,她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和秋阳逃跑,一条就是死路了!如果靖萱走了,我和你再带走书晴,曾家就只剩下三个老人了!你要让这三个老人如何活下去呢?雨杭,我爱你,因为你是个如此热情,如此善良,如此有深度,有涵养的人,假若你今天只要我跟你走,把曾家一门老幼,全都置之不顾,我会轻视你的!在我的人生里,除了爱情,还有道义和责任!我真的没有办法!”他瞪着她,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梦寒,”他沙嗄的说:“你要我救靖萱,你却要我去死吗?”

  “不!”她眼中充泪了:“你不会死,你是个好坚强的男子汉!”“不要再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句子往我头上乱叩了!”他生起气来:“我没涵养,没深度,不伟大,不是什么坚强的男子汉,我只是个被你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病人,我脆弱,我受不了,我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了……如果你不跟我走,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我……我……如果我跟你走了,靖萱怎么办?”梦寒颤抖的说:“她今天肯吃东西,是因为那么信任你呀!”

  雨杭沈思了几秒钟,忽然眼睛一亮。

  “算了!豁出去了!我打电报给江神父,再买三张票,靖萱,秋阳,慈妈书晴统统都去!”

  “你说七月十五日就要走,今天已经七月初八了!一共只剩下六天了!”雨杭心乱如麻,烦躁的看着梦寒。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梦寒,你不能这样待我,我要你的心是如此强烈……你不可以对全世界都仁慈,独独对我残忍……”雨杭的话没有说完,慈妈再也忍不住,推开门进来了:

  “你们两个不能再说了,祠堂的灯火已经灭了,只怕奶奶随时会来……雨杭少爷,你快走吧!”

  她急得奔过来,不由分说的就把雨杭往门外推去。

  “好了,梦寒,”雨杭回头,带着满脸憔悴的热情说:“我不逼你,还有几天,你好好的想个清楚!我懂了,不解决靖萱的问题,你是没办法想清楚的!我先去解决靖萱的问题再说吧!或者,老天比你仁慈,可怜我这样疲如奔命的奔波,会给我一条生路的!”说完,他仓卒的走了。

  第二天,大家都聚在餐厅吃早餐,雨杭就选在这个全家在场的时机里,提出了他的看法:“奶奶,干爹,干娘,你们必须听我几句话,靖萱的身体已经受到很大的伤害,如果不好好调养,她会弄出大病来的!我想,大家就是观念不同,看法不同,每个人都还是爱靖萱的!并没有人希望她有任何不幸!那么,为什么不成全她和秋阳呢?他们男未婚,女未嫁,彼此情投意合,不是一段人间佳话吗?为什么一定要拆散他们,弄得这样天崩地裂,愁云惨雾的呢?”全家都被他这篇话惊呆了,奶奶尤其震动,勃然变色。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曾家的女孩子,在外面和男人鬼混,私定终身,是我们家的奇耻大辱,我恨不得把那卓家一家子人全都赶出白沙镇,永远不要见到他们,我这样恨之入骨,你居然还要我成全他们!”奶奶气得发抖。

  “奶奶!退一步想,那秋阳年轻有为,一表人材,又是北大的高材生,并不辱没靖萱啊!至于私定终身,更不是罪不可赦,自古以来,私定终身而终成眷属的例子实在太多太多了!婚姻自主,已经是欧美行之多年的事,只有咱们中国还这样僵化……”奶奶的筷子“啪”的往桌上一拍。

  “你的大道理我不想听!原来你是用这种方式说服靖萱吃东西的!我就说呢,怎么什么人劝都没用,你三两句话她就屈服了!原来如此!我告诉你们,这事门都没有!我决不允许靖萱嫁给卓秋阳,除非,你们让我这个老奶奶先咽了气!我死了,你们要怎么胡作非为,反正我看不见了!”她抬起头来,眼光锐利的紧盯着雨杭,声音冷峻如寒冰:“你不要以为在我家待久了,就可以为曾家做主!我看你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儿曾家的影子,你非但完全不顾曾家的门风和清誉,你还要处心积虑的去破坏它!你真让我痛心,让我失望呀!”

  牧白见奶奶如此生气,急忙插进来阻止雨杭:

  “好了好了,你就别说了!靖萱的婚事,奶奶已经做了决定,你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可是,问题并没有解决呀!”雨杭激动的说:“靖萱心里,爱的是秋阳呀!这样勉强靖萱嫁给顾正峰,就算她屈服了,以后的漫漫长日,你们要她怎么过呢?”

  “能过就过,不能过也要过,冰清玉洁的女子,就该有一颗冰清玉洁的心,和冰清玉洁的灵魂!中国多少的女人,就在这种洁身自爱的操守下过去了!相夫教子,勤奋持家,是一个女人的本分!谈情说爱,那是下贱女人的行为!咱们曾家的骄傲,难道要在这一代彻底毁灭吗?你们这些孩子,到底心中还有没有是非善恶的观念?怎可以用‘婚姻自由’几个字,就把行为不检,放浪形骸都视为理所当然呢?”奶奶说完,掉头就走了。雨杭气得脸色都发青了,他看了梦寒一眼,梦寒慌忙把眼光转开,脸色也苍白得厉害,奶奶的一篇话,已经棒打了好几个人。雨杭又用了三天的时间,去向牧白和文秀做工夫,文秀的心早就软了,但是,她丝毫都做不了主。牧白痛苦得简直要死掉,又担心靖萱,又担心雨杭和梦寒,他根本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对雨杭的话,他只是爱莫能助的听着,一筹莫展。雨杭也去了卓家,看到被相思煎熬得不成人形的秋阳,就如同看到了自己。至于卓家一家子的悲愤,更让人心中充满了酸楚和无奈。距离预定的出发日期,只剩下三天了,雨杭心急如焚,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时间来耽误了。他只好先做了再说,一方面打电报给江神父,托他再多买三张船票,另一方面就是准备逃亡时的车子。车子很简单,他放弃了熟悉的水路,改走公路,因为曾家在水路上太多眼线了。他雇了一辆大货车,足以装下他们全体的人和简单的行囊。至于行期,他把它延后到二十日出发,以免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说服梦寒。最后,万事俱备,只剩下两件事毫无把握,一件是不知道江神父能不能顺利的买到三张船票,另一件是不知道梦寒肯不肯走。

  这天晚上,梦寒和平常一样,在靖萱房里照料靖萱。靖萱的精神和体力都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每日只是用焦灼的眼神,询问的看着雨杭。雨杭见到靖萱房中,就剩下慈妈和绿珠在侍候,立刻给了靖萱一个暗示,靖萱马上叫绿珠去休息了。慈妈也立刻机警的说:

  “我还是去门外把风,我知道你们要商量大计!你们把握时间,有话快说!”她看了雨杭一眼:“我反正跟定咱们家小姐了,她怎么决定,我就怎么做!”说完,她就出房守卫去了。

  房里只有梦寒,靖萱,和雨杭了。雨杭走到桌子前面坐下,靖萱和梦寒都紧张的坐在他的对面。雨杭看着靖萱,低沈的说:“靖萱,我无法说服奶奶接受秋阳,这个家庭,已经到了有理说不清的地步,所以,你只有一条路可走,离开这个家,和秋阳去另打天下!”靖萱激动的点点头。眼光热烈的看着雨杭。“车子我已经安排好了,路线我也安排好了,我们先到杭州,让江神父为我们主持婚礼,然后,我们直奔上海,坐船去英国。我们最晚的出发日期,是二十日,再晚,就赶不上船期了!”“我们?”靖萱迷糊的问:“你陪我们一起去吗?”

  “不止我去,还有梦寒,慈妈,和书晴!”雨杭坚定的接口,眼光落在梦寒脸上。梦寒脸色苍白,眼神阴郁,整个人神思恍惚,失魂落魄。靖萱看看雨杭,再看看梦寒,回头又看看雨杭,又看看梦寒……雨杭的眼光,只是直勾勾的停在梦寒脸上,头也不回的说:“靖萱,你想的没错!这个家庭里,并不是只有你在恋爱,我请求梦寒跟我走,已经请求过许多许多次了!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说动她,所以,你要帮我!要走,咱们就一起走!”靖萱的呼吸急促,这个大发现使她那么激动,脸孔上竟浮现了红晕。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兴奋的看着梦寒和雨杭,恍然大悟的低喊:“我真笨呀!居然到现在才明白了!雨杭,怪不得你不要我!”“我才笨呀!”雨杭说:“怪不得你不要我!”

  靖萱扑了过去,一把就抓住了梦寒的手,热切的说:

  “你为什么还要犹豫呢?有雨杭大哥这么好的男人相爱相伴,你不走还要怎样?真要在这曾家大院里活埋一辈子吗?走吧走吧!跟我们一起走!我不管是到英国还是美国,想到可以和自己相爱的人相守,我就恨不得插翅飞去了!你想想看,假如咱们一块儿走了,有你,有雨杭,有书晴,有慈妈,有秋阳,咱们可以组成一个多么亲密和快乐的家庭啊!咱们不会孤独,不会寂寞……在那个陌生的地方,不会有人指指点点,说那一个大小姐跟家里长工的儿子私奔了,说那个大伯和弟妇畸恋了,没人知道贞节牌坊是什么东西,咱们可以自由自在的活着,大大方方的爱着咱们所爱的人,你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吗?我不知道,可我多么多么的向往啊,难道你不向往吗?你不渴望去过一过那样的日子?”

  靖萱这样热烈的一大篇话,字字句句,说进梦寒的心坎里。她不自觉的面泛潮红,呼吸也急促了起来,那种向往跟渴盼,燃烧在她整个的脸庞上。雨杭重重的吸了口气,也扑了过来,用掏自肺腑的声音,恳求的说:

  “听着,你不是什么罪人,你只是个需要爱,也有权利被爱的女人!给我机会来爱你吧!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你就自私一次,让我们为自己而活吧!我会用我整个的生命,来怜惜你,呵护你,照顾你!”

  梦寒看看靖萱,靖萱含着眼泪,对她拚命点头。她再看看雨杭,雨杭用双手紧紧的握住她的双手,握得她的骨头都痛了,心都痛了,他的眼睛,渴求的盯着她,满溢着澎湃的热情。她投降了。猛的深呼吸了一下,她颤抖的,喘息的低喊出声:“我投降了!我被你弄得筋疲力尽,再也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了!天涯海角,咱们一起去!”

  雨杭握紧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将眼睛紧紧一闭,两滴泪,竟夺眶而出,滴在她的手背上,烫痛了她的五脏六腑。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01
13



  接下来的几天,曾家非常平静。

  靖萱不再闹脾气了,安静得出奇。当奶奶再向她提到顾家的时候,她也不反对了,只是要求把订婚的时间延后,让她的“伤口”有足够的时间来愈合。奶奶对于她使用“伤口”两个字,颇不以为然,但,见她已经屈服了,也就不再逼她了。连日的操心和忧虑,使她精神大大不济,这晚,又受了点凉,就感冒咳嗽起来。雨杭热心的为她开了药,她就卧床休息了。奶奶病恹恹的,牧白和文秀也好不到那里去。总算靖萱想通了,两老心情一松,这才觉得筋疲力尽。于是,也蜷伏在家里“养伤”,对小一辈的行动,实在没有精力来过问了。

  于是,雨杭和秋阳安排好了所有的行程。两人几度密谈,把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全都想好了,各种应变的方法也都想好了。最后,秋阳开始为家人担忧起来,这样一走,对曾家来说,大概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灾难吧!面对这样的灾难,他们怎会放过卓家的人呢?现在,卓老爹和秋贵就已失业在家,以后还要面对儿子私逃,和曾家必然大举而来的兴师问罪,卓家两老,怎能应付呢?曾家在狂怒之余,会不会对卓家的人进行报复呢?雨杭承认,秋阳的顾虑确实有理。两人思之再三,竟做了一个最大胆的决定。在动身前两小时,把卓家三口全骗上车去,只说雨杭需要他们帮忙做点事。等到了杭州,再给卓老爹和秋贵找工作。有江神父在那儿,要找卖劳力的工作实在不难。结果,这次的“私奔”,到了最后,竟演变成了一次大规模的“集体逃亡”。当梦寒知道整个计划一变再变,居然变成这样的结果时,心里真是不安极了。她私下问靖萱:

  “我们这样做对吗?不会太残忍,太无情吗?将来不会良心不安,后悔莫及吗?我们全跑了,留下三个老人,会给他们多大的打击呀!现在奶奶已经卧病,看起来那么衰弱,爹娘又都是老好人,怎么接受这个事实呢?”

  靖萱紧张的握住她的手,激动的说:

  “此时此刻,你是不能再反悔了!一切都已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咱们并不是铁石心肠,要毁这个家,而是无法在这个家里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们是逼不得已呀!如果我们不残忍,就是他们残忍!没办法了!我跟你说,我们并不是抛弃他们三位老人家,而是要证明一些事情给他们看!等他们发现我们两对,确实幸福美好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再反对我们了,到那时候,咱们还谁会想待在英国呢?只要他们肯接受我们的那一天,我们立刻回家,再来弥补今天带给他们的伤害!”梦寒看着靖萱,不能不佩服的说:

  “靖萱,你比我勇敢,比我坚强!但愿我能有你的信心就好了!”“明晚就要动身了,你可不能再举棋不定,你会让雨杭大哥发疯的!”靖萱着急的说:“如果你不走,我也不走,待在这个家庭里,你的结果我还不能预卜,我自己,是只有死路一条了!”“别急别急,”梦寒稳定了一下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怎么还能临阵脱逃呢?你说得对!将来,我们还有的是机会来弥补他们三位老人家!我,不再犹豫了!”

  七月二十日,深夜十二点正。

  一辆大货车悄悄的驶到曾家大院的后门口,停在那儿静静的等候。卓家的人全等在车上,谁都不说话,气氛十分紧张。卓家二老和秋贵,在最后一刻,终于明白雨杭和秋阳在做什么了。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震惊,但,想起这些年来,和曾家的恩恩怨怨,以及目前的走投无路,他们也就茫然的接受了这种安排。因为他们早已方寸大乱了,不接受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了。曾家大院里,楼影重重,树影幢幢,花影迭迭,人影约约……是个月黑风高的夜。四周寂寂,除了夜风穿过树梢,发出簌簌瑟瑟的声响以外,什么声音都没有。白沙镇的人习惯早睡,窗窗户户,都早已熄了灯火。

  暗夜里,慈妈背上背着熟睡的书晴,梦寒拿着小包袱,牵着靖萱的手,在雨杭的扶持下,一行人轻悄而迅速的移向了后门口。梦寒手颤脚颤,四肢发软,心脏跳得自己都可以听到。靖萱的手心全是冷汗,脚步颠踬。慈妈更是慌慌张张,不住的回头张望。只有雨杭比较冷静,却被三个紧张的女人,也弄得神魂不定。曾家的后花园实在很大,似乎永远走不完。才穿过一道月洞门,树上“唰”的一声,窜出一只猫儿来,把四个人全吓得惊跳起来。这一吓,书晴就突然醒了过来,眼睛一睁,但见树影花影,摇摇晃晃,她害怕起来,“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娘!娘!”她一面哭,一面叫着:“好黑!书晴怕黑!娘!娘……”四个人全都惊慌失措,手忙脚乱。

  “怎么醒过来了?”慈妈急忙把她抱到身前,哄着:“书晴不哭!书晴不怕!慈妈和娘都在这儿!”

  书晴这样一哭,梦寒的心“咚”的一下,就直往地底沉去,心里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天意如此!老天不要我走,因为这是件大错特错的事!”

  梦寒急忙把自己手里的包袱往靖萱怀里一塞,用力把靖萱推向后门口。“快走!”她低呼着:“走掉一个是一个!”

  雨杭紧紧的拉住了梦寒的手。

  “什么走掉一个是一个,你不走,谁也走不掉!”

  “哇!哇!哇!”书晴哭得更大声了:“娘!娘!奶奶!爷爷!太奶奶……奶娘……”她要起人来:“你们都在那儿啊……”“书晴别怕!娘在这儿!”梦寒仆过去抱住书晴。

  这样一阵乱,已经惊动了曾家的更夫,只见好几个灯笼都点着了,远远的已有老尤的声音传来:“老杨,有动静,怕是有贼……”

  雨杭拉着梦寒,急忙往后门口奔去:

  “咱们快跑!车子就等在后门口!孩子给我,我们冲过去!”他嘴里说着,就不由分说的抢过书晴,抱着书晴就向后门跑。

  “不行不行!”梦寒死命拉着他,硬把书晴夺了下来,书晴被两人这样一阵抢夺,更是哇哇大哭。梦寒搂紧了书晴,挣开了雨杭的掌握。急促的说:“命中注定,我走不了!雨杭,你快把握时间,把靖萱送走!再耽误下去,全体都会被抓住!你瞧,人都过来了,下人房的灯全都亮了……我和慈妈在这儿挡着大家,你们快走!”

  “你省下说话和拖拖拉拉的时间,咱们已经奔到车上了!”雨杭生气的说:“最后关头,你还不快走!”

  “来不及了!”慈妈低喊着:“老尤和老杨都来了!雨杭少爷!你快送靖萱小姐走吧!否则,全体都被逮个正着了!”

  雨杭看看四面燃起的点点灯火,知道大势已去,恨得想把梦寒杀掉!重重的跺了跺脚,他拉起靖萱的手,就往后门口冲去,嘴里说:“没办法了!只得走一个算一个了!”

  “嫂嫂!”靖萱兀自回头惊喊:“那我也不走了,改天再大家一起走……”“你别再耽误了!”雨杭恨恨的说,拖着她直奔而去。“再不走,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了!”他打开后门,和靖萱消失在夜色里。慈妈机警的奔过去,赶紧把开着的后门,迅速的关了起来,刚刚把门闩闩好,老尤和老杨已经提着灯笼,摇摇摆摆的走过来了。“啊?是少奶奶!”老尤惊愕的看着梦寒。

  其他的下人也纷纷赶到,诧异的问着:

  “什么事?什么事?发生什么了?”

  “没事没事!”梦寒竭力维持着镇定,心脏“怦怦怦”的跳着。“书晴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直睡不着,大概房里太热了,闹得不得了,我就和慈妈带她出来透透气,谁知道一只猫黑不溜丢的窜出来,就把书晴给吓哭了……惊动了大家,真是不好意思!”“原来是这样啊,”老尤松了口气:“我还以为闹小偷呢!没事就好了!”他回头对家丁们说:“去吧去吧!没事没事!”

  众家丁听了梦寒的解释,都不疑有他,就纷纷的散去了。老尤还殷勤的提着灯笼,把梦寒送回了房里。

  房门一关上,梦寒就苍白着脸,急急的问慈妈:

  “他们有没有怀疑什么?我露出破绽了吗?”

  “今晚是搪塞过去了,只怕明天大家发现靖萱跑了,再来追究,咱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慈妈看着梦寒,不禁长长一叹。“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居然会没走成……我……我带书晴睡觉去!”书晴很快的就睡着了。梦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手脚依然发软,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靖萱和秋阳,是不是平安起程了?会不会再碰到意外?不知道雨杭对自己的临阵脱逃有多么生气?不知道明天东窗事发以后,曾家会乱成什么样子?不知道奶奶会不会派大批的人去追捕靖萱……就在她坐立不安,神魂不定的时候,忽然门上有轻轻的叩门声,梦寒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慈妈已一个箭步过去把门拉开,雨杭紧绷着脸跨了进来。慈妈一句话都没有问,就照老样子溜到门外去把风。“他们上车了吗?走了吗?”梦寒急迫的问。“没再发生意外吧!”“走了!”雨杭简短的说。猛的就伸手一把抓住了梦寒,激动的,愤怒的低吼:“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你不是说天涯海角都跟我走吗?你不是说对我的爱是无怨无悔的吗?”

  梦寒张口结舌,热泪盈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你真的心口如一,你不会突然停下来,绝对不会!那怕书晴的哭叫声可以惊天动地,你脚下也不会停,你会跑得更急,更拚命,为了挽救一个希望,一个咱们梦寐以求的一个希望啊!”梦寒在他这巨大的愤怒和绝望下,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只能被动的看着他,心里已然翻江捣海般的涌起了后悔。

  “你停下来,你整个退缩了,即使我就在你身边,也无法让你勇敢,你究竟在怀疑什么?我对你不够诚?爱你爱得不够深?到底还要我怎样做,怎样证明呢?把心肝都挖出来吗?”

  梦寒受不了了,她崩溃的扑进雨杭怀里,用尽自己浑身的力气,紧紧的拥着他,哭着低喊:“不要不要,我知道我辜负了你,对不起你,让你又伤心又失望,你计划了好几个月,我在刹那间就全给破坏了!可是……我真的不是蓄意要这么做的,求求你不要误会我,不要这么生气!”

  梦寒说得泣不成声,雨杭的心绞痛了起来,他一把紧拥着她,闭着眼睛不住的咽气,痛楚至极的说:“我不止生气,我还恨得要命,我真恨我自己不够好,所以不能让你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不是的!不是的!”她凄苦的喊着:“是我自己太矛盾……我有太强烈的犯罪感,因为我和靖萱不同,他们两个,毕竟男未婚,女未嫁,我相信长辈们终有一天会原谅她!可我不是,我这样一走,是不守妇道,红杏出墙,不但辱没门风,还毁掉了你和这个家庭的情深义重,至于带走书晴,更是摧毁了长辈们最后的希望和慰藉……你瞧,我一想到我会给曾家留下这么多的惨痛,几乎是彻底的毁灭,你叫我怎么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呢?坦白说,今天我是铁了心,要跟你走的!我拚命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退缩,不让自己反悔,可是……当书晴突然醒来,放声大哭的时候,我的直觉竟是,天意如此!老天不让我走,因为那是错误的……所以我……临阵退缩了!”雨杭不再激动,整个人陷进一种绝望的情绪里去。

  “如果我再安排一次,你也会这样是不是?你也会临阵退缩?是不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怎么可以不知道?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就在曾家这重重的锁,重重的门,重重的牌坊下挣扎一辈子吗?”梦寒答不出来,泪水已爬了满脸。

  慈妈不知何时,已悄悄进来了,这时忍不住插嘴说:

  “我说……现在不是你们该怎么办的问题,该伤脑筋的,是明天要怎么办?当大伙儿发现靖萱跑了,咱们要怎么说?”

  两个人抬起头来望着慈妈,被慈妈的一句话拉回到现实。

  “你们的事,来日方长,可以慢慢的再来计划,但是,明天转眼即到,我心里直发慌,难道你们不慌吗?”

  雨杭用力一摔头,长叹一声:

  “我这么失望,这么痛心,我几乎已经没有力气,来想明天的事!总之,咬紧牙关,三缄其口,不管他们问什么,就说不知道!”“可我……还是怕呀!”慈妈说:“咱们已经被老尤他们撞见,不知道老尤会怎么说?奶奶不起疑才怪!”

  “你们对老尤怎么说的呢?”雨杭开始担心了。

  “说是书晴睡不着,带她出去透透气,结果又被野猫给吓哭了!”“就这么说,明天一早,要和书晴说好,如果奶奶问起来,她的说法要一致!反正咱们要绝口否认,一个字也不可以泄露!只要我们死不承认,奶奶他们即使怀疑,也无可奈何!熬过了二十五号那一天,他们就上了船,谁都没办法了!”

  “对!也只能这样了!”慈妈点点头。

  雨杭再看看两眼红肿,神情憔悴的梦寒、心中蓦然一抽,抽得好痛好痛。除了叹气,他实在不知道还能拿她怎么办?他就又叹了口长气,说:“好了,咱们都该去睡一睡,才有精神应付明天!”

  他转身走了,脚步和身影,都无比的沉重。

  曾家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发现靖萱失踪了。早上,因为奶奶没有起床吃早餐,牧白和文秀就贪睡,大家就在自己房里,各吃各的。所以,直到吃午餐时,绿珠才气极败坏的跑来说,整个早上都没见着靖萱,问其他的人看见了没有?奶奶一听,疑云顿起,跳起来就说:

  “我去她房里看看去!”

  于是,所有的人,都跟着奶奶去了靖萱房。房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奶奶四面一看,心脏就往地底沉去。

  “张嫂,俞妈,绿珠,你们给我打开她所有的柜子抽屉,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有没有留下信笺纸条什么的!”

  下人们立刻动手,只一会儿工夫,绿珠已白着脸说:

  “她的贴身衣物,少了好多,还有她的钗环首饰,也都不见了!”奶奶的拐杖,“咚”的一声,往地上重重的一跺。

  “立刻给我到卓家去!把他们每一个人都给我抓来!雨杭,赶快组织一个搜寻队伍,他们跑不远的,不管他们去了那儿,我非把他们捉回来不可!”

  全家这一乱,真非同小可,当大家确定靖萱是跑掉了之后,文秀就不顾奶奶的暴怒,放声痛哭起来了。她不相信靖萱能这么狠心,不相信她不要爹娘,更不相信她会抛弃了这个家……哭着哭着,难免又想起死去的几个孩子,更是哭得惨烈。奶奶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气得脸色发青。当牧白和雨杭回来说,卓家全家都不见了的时候,奶奶才崩溃的倒进了椅子里。这样强大的一记闷棍,打得曾家三个长辈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平日精明能干的奶奶,此时躺在椅子里,不住的猛咳,本来就在感冒,似乎突然严重了好多倍。雨杭赶快帮她量体温,果然,发烧到三十九度。雨杭立刻给她开药,她“唰”的一声,把药瓶挥打到地上,药片滚得一地都是。奶奶高高的昂起头来,大睁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她一面喘着气,一面沙哑的吼着:“给我去找!发动所有的工人,家丁,店员……能发动多少人,就发动多少人,发动不了,就去给我雇人,多少钱我都不在乎!他们这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目标显着,不可能找不到!”奶奶的拐杖,重重的跺着地,发出急促的“笃笃”声响。“可恶极了!居然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全家出动来拐走靖萱,简直是丧心病狂!我不找回他们,誓不甘休!去!牧白,雨杭,别给我站在这儿发愣!去!去码头问所有的船,去每条公路打听,去给我翻遍安徽的每一□土地,不把他们逮回来,我这个老太婆也不要活了!”

  奶奶如此激烈,使梦寒胆战心惊,情不自禁的,她看了雨杭一眼,雨杭飞快的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就和牧白匆匆的出门去了。到了晚上,各路人马纷纷回来,所有的搜寻都是白费,一无所获。奶奶不可置信的说:

  “怎么可能找不到?难道他们几个会飞天遁地不成?”

  “奶奶!”雨杭强作镇定的说:“这白沙镇四通八达,水路有水路,旱路有旱路,最麻烦的是,还有山路!如果他们存心躲在人烟罕至的地方,上了那座山的话,那就怎样都找不到的!咱们安徽山又特别多,不说别的,那著名的黄山,就不知道有多大!”“上山?”奶奶一怔。“不会吧!那秋阳念了一肚子的书,跑到山里去干什么?他不是很有才气吗?不是想扬眉吐气给我看吗?他这种人,才不会把自己埋没在深山里!我不信!他们会去大地方,大城市……对了!马上派人去北京!一定在北京!那卓秋阳不是在北大念书吗?他一定处心积虑了好多年,今天的行动,大概早就有预谋了!明儿一早,就给我派人去北京!”雨杭暗暗的抽了口冷气,这曾家的老奶奶,实在不是等闲人物!幸好他们没去北京。

  夜深了,怎样都无法再找了。大家筋疲力尽的回房休息,奶奶也吼不动了,叫不动了。吃了退烧药,昏昏沉沉的睡去了。第二天,又是一天疲如奔命的搜寻。牧白也派了几个得力的伙计,立刻动身去了北京。但是,大家都知道,找寻得到的希望十分渺茫。即使知道他们藏在北京,可北京地方那么大,那儿去找这几个人?何况,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两个人想必生米已煮成熟饭,就算找到了,又要把他们怎么办?牧白见雨杭找得十分不起劲,心里也明白他宁可找不到。不禁后悔当初没有听雨杭的,干脆让他们成了亲,不是免得今日的伤心和奔波吗?人的悲哀,就在于永远不能预知未来。他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十岁。看着雨杭的眼光,竟总是带着点哀求的意味;千万千万,不能再逃掉一对呀!他心里的沉沉重担,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了。

  第二天晚上,老尤再也熬不住,去了奶奶的房间,禀告了靖萱失踪那晚的大事,梦寒和慈妈带着书晴都在花园里!

  奶奶这一惊非同小可,思前想后,不禁暴怒如狂。她直接就冲进了梦寒的房里,拐杖一跺,厉声的问:

  “你说!靖萱是不是你给放走的?啊?”

  梦寒脸色大变,脱口惊呼着:

  “没有!没有啊!我……我怎么会放走靖萱?这话从何说起?”“慈妈!”奶奶大喊着:“你给我滚过来!”

  慈妈面无人色,浑身簌簌发抖。

  “说!”奶奶怒瞪着慈妈:“前天晚上,你和梦寒带着书晴在花园里做什么?掩护靖萱逃走,是吗?给她开门关门,是吗?别说不是!你们已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老太太……不……不是啊……”慈妈抖得言语都不清了:“咱们是……是出去散步……散步……”

  “散步!”奶奶吼得好大声:“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吗?”她用拐杖一指梦寒:“你给我从实招来,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我现在都明白了,她会停止绝食,就是你在给她出主意,你放走了她!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下贱女人!咱们家就败在你手上,毁在你手上!当初若不是你冷若冰霜,靖南不会死于非命,今天若不是你穿针引线,靖萱不会和人私奔!你这个心术不正的妖孽!”梦寒听着这样的指责,真是又惊又痛又委屈,她激动的叫了起来:“不……您怎能把我说得如此不堪啊!”

  “别在我面前喊冤,你的心术正不正,咱们彼此心里都有数!”“就算我再怎么心术不正,我也没有出卖这个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梦寒凄楚至极的喊着:“我宁可自己受凌迟之苦,被千刀万剜也认了,天知道我是怎样的一片心!”

  奶奶冲了过来,抓着她的肩膀一阵乱摇。

  “你少装模作样了!我现在没有时间来跟你细细的算,什么叫凌迟之苦,千刀万剜!这个家让你衣食无缺的做少奶奶,给你的感觉竟是这样八个字!你这女人有一颗怎样的心,天知地知,不言而喻了!我慢慢再跟你算这个,现在,你先给我说!你把靖萱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说!”

  “我不知道啊!”梦寒咬紧牙关喊:“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啊!不是我放走的,不是不是啊……”

  “你故意不招,你故意要气死我!”

  奶奶用力一推,梦寒站立不稳,跌了出去,脚下一绊,绊倒了椅子,她就连人带椅子一齐摔落于地。此时,雨杭,牧白,文秀,连书晴和奶妈都奔了过来。慈妈已经发疯般的在狂叫着:“救命啊!救命啊!奶奶要打我们小姐啊……”

  奶奶本无意对梦寒动手,却被慈妈这一喊,喊得心头火起,当下就高高的举起拐杖,用拐杖头对着梦寒的背,狠狠的砸了下去。顿时间,有个声音疯狂般的大吼着:

  “不可以!”这声“不可以”叫得真是肝胆俱裂,同时,声到人到,雨杭已飞扑过来,合身扑在梦寒身上。龙头拐就重重的砸在他的背脊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这一拐杖正好打在脊椎骨的下方,尾椎骨上面。雨杭顿时痛彻心肺,不禁脱口大叫:

  “哎啊……”

  奶奶骇然退步,拐杖掉落在地上,她惊怔的看着地上的雨杭和梦寒,如此的舍身相护,忘形一扑,使奶奶在刹那间有所知觉。但,更让她惊惧的,是这一棍如此沉重,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雨杭?打在梦寒身上她不会心痛,打在雨杭身上,她却惊慌失措了。颤巍巍的走上前去,她本能的就向雨杭伸出手,想要去扶他,嘴里喃喃的说着:

  “雨杭……我……我……”

  她的手才刚碰到他的头,他就怫然的一把拨开奶奶的手,愤愤的嚷:“别碰我!”奶奶一震,接触到雨杭愤怒如狂的眼神,这眼神像两支利箭,直刺向奶奶的心坎。奶奶竟身不由主的退了一步。雨杭死死的盯着奶奶,颤声的问:

  “你知不知道这拐杖是可以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它有多重?今天是我挡住了,如果打在梦寒身上,她瘦骨伶仃的一个女子,怎么承受得住?这是脊椎骨,打断脊椎骨会造成终身残废,你知道吗?为什么要下这样的重手?难道曾家不是仁义之家,而是暴力之家吗?”

  奶奶何曾受过这样的抢白,气得脸都绿了。老羞成怒的一瞪眼:“你……你这样子吼我,简直是反了!我教训我的孙媳妇,关你什么事?我这也不是头一回拿拐杖打人,谁又叫我给打残废了?梦寒行为不端,放走靖萱,我就要打!打出她的实话来!不要你管!你给我让开!”

  “我就是管定了!”雨杭一边吼着,一边夺下拐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迅速的冲到门口,把拐杖像掷长矛似的掷了出去。奶奶惊得目瞪口呆,牧白已冲上前去,抓住雨杭的手,急急的喊:“你疯了吗?怎么可以这样对奶奶?”

  梦寒的眼泪滴滴答答的往下直掉,跪爬过去,急切的痛喊着:“雨杭!求求你不要再冒犯奶奶了!奶奶生气,让她打两下就是了!求求你别搅和进来吧……”

  奶奶看着梦寒,再看看雨杭,又痛心又愤怒又怀疑的说:

  “你这样护着她?难道放走靖萱,也有你的份?”她的眼神凌厉,声音尖锐:“我懂了!你们两个,一个负责靖萱,一个负责秋阳,里应外合,导了这样一出戏,对不对?是不是你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做的?说!好,不说是吧!来人呀!给我把梦寒关进祠堂里去!”

  “噗通”一声,牧白对着奶奶直挺挺的跪下了:“娘!”他痛楚的喊着:“事情没有弄得很清楚,千万别屈打成招呀!现在,家里已经乱成一团,孩子们走的走了,死的死了,请您千万息怒,别把仅有的也逼走了!”

  奶奶听牧白这样一说,心都绞痛了。此时,才四岁大的小书晴,也奔了过来,学着牧白的样子,对奶奶“噗通”一跪,哭着喊:“太奶奶!不要打我的娘!不要关我的娘!”

  奶奶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憔悴的牧白,小小的书晴,心里一酸,想到自己从二十岁守寡,守到今天,守得家破人亡!几十年的悲痛都涌上心头。泪水,竟也夺眶而出了。她吸了吸鼻子,沙嗄的说:“罢了,罢了……”她回过身子,文秀早已拾回了她的拐杖,过去搀扶着她回房去。她握住拐杖,双手簌簌的抖个不停。扶着文秀,拖着拐杖,她颤巍巍的,脚步颠踬的,蹒跚的走了。

  这边,奶奶和文秀的身影刚刚消失,牧白和梦寒就同时扑向了雨杭:“你被打伤了吗?要不要请大夫……”牧白问。

  “你怎么要这样扑过来?万一打到头上怎么办?”梦寒问。

  牧白和梦寒同时问了出来,立刻不由自主的彼此对看了一眼。梦寒为自己的忘情一惊,牧白却为梦寒的忘情也是一惊。雨杭吃力的站了起来,深深的看了梦寒一眼,未能走成的沮丧依旧烧灼着他,他憋着气说:

  “背上不痛,痛在这里!”他一拳捶在胸口上,掉头就走了。梦寒一震,心中紧紧的抽痛了。她走过去,把小书晴紧揽在怀里,似乎唯有用这小小的身子,才能压住自己那澎湃的感情。牧白再看了她一眼,忽然间,他感到无比的恐惧和无比的忧愁。那种隐忧,比靖萱的出走,更加撕痛了他的心。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7-01
14



  一连好几天,曾家就在忙忙乱乱中度过了。所有的家丁仆人,都依旧在各条大街小巷,码头车站,找寻靖萱和秋阳,也依旧是踪影全无。奶奶到了这个时候,仍然要维持曾家的体面,不愿闹得人尽皆知。但是,下人们这样大规模的找人,消息总有一些儿走漏,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已有人在窃窃私语,谈着曾家的艳闻,七道牌坊竟锁不住一颗跃动的春心!曾家当初逼死了一个卓秋桐,天理循环,一报还一报!毕竟赔上了自家的黄花大闺女!卓家和曾家的冤孽牵缠,让人惊叹!牧白听到这些闲言闲语,心里真是难过极了。又怕惊动了曾氏家族,那就会引起族长出来追究。在白沙镇,“曾”是个大姓,仍然有自己的族长,和自己的法律。曾氏族长九太爷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对所有曾家的纠纷,审判严厉。所以,牧白一方面要塞攸攸之口,一方面还要瞒住奶奶,只得叫下人们闭紧嘴巴,心里真是痛苦极了。但,奶奶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早就从张嫂俞妈那儿,听到了不少,奶奶忍着憋着,心里的积怒是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这天,已经是七月二十八日了。雨杭皱紧的眉头渐渐的松开了,梦寒似乎也搁下了心中重担。餐桌上见到面时,两人常会交换一个短暂的眼光,这眼光使牧白的隐忧加重,使奶奶的情绪绷得紧紧的,心头的疑云和怒火,都一触即发。

  这天下午,老尤拿着一封刚收到的电报要送到雨杭房里去。这封电报被牧白截了下来,打开一看,上面像打哑谜似的写着:“二十二结二十五行均安”

  牧白见了这几个字,心中的怀疑,全都证实了,他握着电报,直冲进雨杭的房里,把电报重重的往桌上一拍,他问:

  “这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

  雨杭拿起电报看了看,整个神色立刻松弛了。他抬眼看着牧白,唇边竟浮起了一个微笑。他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真挚而坦白的说了:“这是江神父打来报平安的电报!干爹,请原谅,我不忍心看到他们两个为情煎熬,又无法说服你们成全他们,所以,只好铤而走险了!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我安排的,与梦寒毫无关系,你们别再冤枉梦寒了!这封电报是说,秋阳和靖萱已经在二十二日那天,行了婚礼,成了夫妻了!二十五日那天,他们上了一条船,如今船在海上已经走了三天了!他们离开中国,到英国去了!所以,大家也不要再徒劳无功的找寻了!好了!我现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这就去找奶奶坦白一切,任凭奶奶处置,以免梦寒背黑锅!”

  他说着,往门口就走,牧白伸手,一把抓住雨杭,大吼着:“你给我回来!不许去!”他把雨杭摔进椅子里,盯着他问:“你计划这一切,梦寒也参加了,对不对?所以,梦寒那天夜里,在花园里面!你们确实像奶奶所分析的,是一个里应,一个外合,是不是?”

  “不是不是!”雨杭连忙说:“梦寒会在花园里,完全是个巧合……”“巧合?”牧白吼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唬弄我?咱们父子一场,你居然这样欺骗我?你不要再撒谎了,你给我实话实说,梦寒在这场戏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雨杭豁出去了。“干爹,你别再吼我了!你问我梦寒在这场戏里扮演什么角色,简直就是拿刀子在剜我的心!我对梦寒的心事,你最清楚,眼看着我们痛苦挣扎,你一点也不施以援手……你要实话,我告诉你实话,船票是我为梦寒和我买的,婚礼也是为我们两个准备的,谁知我回到家里,竟杀出一件靖萱的事来,逼到最后,大家决定集体逃亡……所以,二十日的晚间,要走的不止靖萱,还有我,梦寒,慈妈和书晴!如果不是书晴突然惊醒大哭,使梦寒在刹那间失去了勇气,现在,我们已经全体在那条驶往英国的船上了!”

  牧白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跌坐在一张椅子里,嘴里喃喃的叫着:“天啊,天啊,天啊,天啊……”

  就在此时,房门“豁啦”一声被冲开了,奶奶脸色惨白的站在房门口。“好极了,”奶奶重重的喘着气,眼光死死的盯着雨杭,声音冷如冰,利如刀:“总算让我知道事实真相了!”

  “娘!”牧白惊喊,从椅子里又直跳了起来:“您……您都听到了?”“看到你拿着电报鬼鬼祟祟的进来,我就知道不简单!幸好我过来听一听!原来,咱们家养了一个贼!”她的声音陡的尖锐了起来,发指眦裂的用手颤抖的指着雨杭,凄厉至极的怒骂着:“你……好一个干儿子啊!罔顾伦常,勾引弟妇,还教唆妹妹同流合污,勾结外人来颠覆这个家,把历代承传的美德荣誉全毁于一旦,你的所作所为,等于是鞭祖宗的尸,活生生的凌迟咱们!我……我……我找不出字眼来形容你,你不是人!你是魔鬼投的胎,你是魔鬼化的身!”她回头急喊:“文秀!你带张嫂和俞妈,给我把梦寒抓到大厅里去,我今天要清理门户!”梦寒被押进了大厅,还没站稳脚步,奶奶已对着她一耳光抽了过来。“无耻贱人!你水性杨花,吃里扒外,下作到了极点!身为曾家的寡妇,你勾引男人,红杏出墙!败坏门风……叫靖南在地下怎么咽这口气?”她“啪”的一声,又是一耳光抽过去。梦寒被打得摔落于地。雨杭又飞扑了过来,大吼着:

  “别打她!别打她!”他怒瞪着奶奶:“你要打人,尽管冲着我来,不要动不动就拿一个不敢反抗你,也不能反抗你的弱女子来出气!”“老尤,老杨,大昌,大盛……”奶奶怒喊:“给我抓牢了他,不许他过来!这样忘形,成何体统?”她抬眼怒看雨杭:“梦寒好歹是我们曾家的媳妇,你给我收敛一点,否则,我保证你会后悔!”老尤,老杨等人,已经扑过去,抓住了雨杭,雨杭奋力挣扎,大昌大盛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他根本动弹不得。于是,他大声的,激动的喊着:

  “梦寒会弄到今天的地步,在这儿受尽苛责辱骂,百口莫辩,就因为她太善良太柔软了!就因为她有太强的责任心,太重的道德包袱,就因为她舍不得你们,狠不下心肠,我们才没有在二十日晚上,和靖萱一起远去!否则,我们早就和靖萱一样,远走高飞了!如果那样,你们还能找谁来算帐!所以,我求求你们,诚心诚意的求求你们,正视她的悲哀,她的苦楚,别让道德礼教遮住你们的眼睛,封闭了你们的心灵!梦寒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没有罪,她无法控制她生命中的每一件事!结婚,守寡……一切都身不由主,连她生命里最大的灾难,我的存在,也是她无法逃避的事!如果真要追究谁有错,就是命运错了,老天错了!我和梦寒,真心相爱,我愿意用我整个生命,来给她幸福和快乐……她是你们曾家的媳妇,总算和大家都有缘,为什么你们不愿再给她一次机会?而要把她给活埋了呢?”雨杭喊得声嘶力竭,一屋子的人听得目瞪口呆。奶奶听了这样的话,更加怒不可遏,厉声的喊:

  “满口胡言!梦寒生是曾家的人,死是曾家的鬼!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不要以为守寡是多么不堪和残忍的事,曾家历代的祖宗,都把它视为一种基本的操守,就是奶奶我,也是这样活过来的!为什么独独到了你这儿,就变成不人道,变成活埋了?因为你放荡,你下流!现在你活着要玷辱曾家,那么,你只好死去,来保存名节!”

  梦寒浑身一凛,雨杭大惊失色,牧白也脸色惨白了。

  “娘!”牧白激烈的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咱们家里的悲剧已经够多了,生离死别的痛楚,也经历得太多了!再也不要去制造悲剧了!”“这悲剧不是我制造的,是他们两个制造的!”奶奶痛喊着:“梦寒拜过贞节牌坊才嫁进曾家,如今,却让曾家蒙羞!这样的女人,即使我不要她死,她还有脸活下去吗?”

  梦寒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从地上爬了起来,风一般的对门外冲去,嘴里大叫着:“你们一定要我去死,我这就去自行了断!”

  “梦寒……”雨杭狂喊,势同拚命的用力一挣,竟把家丁们都挣开了,他没命的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梦寒,摇着她的胳臂,声泪俱下的说:“你要去自行了断?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狠心,这么残忍?你已经做了一次大错特错的决定,就是没有跟我走,现在你还不为我坚强,不为自己争到最后一口气?你居然被几句话就打倒了?就要去了结自己?那你要我怎么办?你明知道,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已融为一体!你要了断的,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我们两个!”

  梦寒瞅着他,真是肝肠寸断,泪落如雨。

  牧白“噗通”一声,又在奶奶面前跪下了:

  “娘!虎毒不食子呀!你逼死梦寒,只怕也逼死了雨杭!咱们曾家,只剩下他这一个儿子了!您千万不能铸成大错,把自己的嫡亲孙子,逼上死路!”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震惊不已,文秀尤其震撼,整个人都呆住了。奶奶瞪着牧白,气得浑身发抖,终于爆炸般的吼了出来:

  “你又要搬出那套来混乱我!我就是被你那个荒谬绝顶的故事给害了,否则我早在发现他们有暧昧之嫌的时候,我已经当机立断的撵走了雨杭,不会给他们任何苟延残喘的机会,那也不至于养虎为患,弄到今天这种地步!今天咱们家要是家破人亡,全都是你给害的,因为你那个该死的故事,抓住了我的弱点,叫我信以为真,什么雨杭是你的私生子!见鬼的私生子!他是魔鬼之子!我再也不会相信这套谎言了!”

  “不不!”牧白急切的喊着:“他真的是我的儿子,是我嫡嫡亲的儿子啊!是我的亲骨肉啊!”

  “干爹!”雨杭痛苦的叫着:“你那个时候为了替我解入赘之围,瞎编胡诌一顿的,我也不计较那么多,可你现在不必为了救我而故技重施,我不想为了保命而丧失人格,何况私生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今天我已经看透了这个家的真面目,管他什么真儿子,私生子,干儿子,我都不屑为之!”

  “你听听看!你听听看!”奶奶气极的看了一眼雨杭,再掉头看着牧白:“这样一身反骨的坏胚子,你……你还要说他是你的亲骨肉,打死我我也不信!”

  “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文秀听得糊里糊涂,再也忍不住的插进嘴来:“什么私生子?什么亲骨肉?什么真的假的?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

  “因为它是一个天大的假话!”奶奶怒气冲冲的说:“没有人会去相信的鬼话!永远没有证据的瞎扯……根本不值得去告诉你!”“它是真的,是真的啊!”牧白一急,眼中充泪了。他抓住奶奶的手摇了摇,又去抓雨杭的手:“我有证据!我有证据!雨杭,请你原谅我,你实在是我嫡嫡亲的亲生骨肉啊……”他回头对着惊愕的众人喊:“你们等我,我去把证据拿来,那是我心中藏了三十几年的秘密,我这就去拿……马上就拿来了,你们等着,等着啊……”他掉头踉踉跄跄的,跌跌冲冲的跑走了。一屋子的人全傻住了。

  梦寒也被这样的变化惊呆了,愣愣的看着雨杭,她终于明白了。怪不得牧白对雨杭,是如此重视,如此疼爱,原来如此!奶奶直觉的感到,有一个大的秘密要拆穿了,即使是在激动与纷乱之中,她仍然摒退了所有的闲杂人等。大厅里留下了奶奶,雨杭,文秀和梦寒。

  牧白手捧着两本陈旧的册子,匆匆的跑进来了。他打开其中一本,送到奶奶面前,又打开另一本,送到雨杭面前。他就站在雨杭身边,急切的翻着那本册子,口中不停的说着:

  “雨杭!这是你娘的亲笔日记,从我们如何认识到如何定情,到你的出世,她都写得清清楚楚。她是个好有才气的奇女子,是我负了她,使她心碎而死!这段往事,是我心中最深刻的痛!使我三十二年来,全在悔恨中度着日子!现在你明白了吗?你的娘名叫柳吟翠!个性刚烈,当你出生满月的时候,你娘要我为了你,正式娶她,我因家世悬殊,且已和文秀订亲,所以不曾答应,你娘一怒之下,在一个大风雨之夜,抱着你飞奔而去,从此和我无人永隔!原来,她把你放在圣母院门口,自己就去投湖自尽……我后来用了十五年的工夫,才在圣母院把你重新寻获。因为江神父再三警告,说如果我说出了真相,你会恨我,会远离我而去,使我没有勇气相认……现在,事情已逼到最后关头,我不得不说了。你瞧……你瞧……”他抖着手去翻找着:“你看这一页!”他找到了那关键性的一页:“在这儿!”

  奶奶,文秀,梦寒,都情不自禁的伸头来看。只见那一页上面,有非常娟秀的字迹,写着八个隶书字:

  “情定雨杭,地久天长!”

  “你娘的字,写得非常好,尤其是隶书,写得最漂亮。我和你娘认识的时候,正是杭州的雨季,所以,她写了这八个字,我后来用她的字,去打造了一块金牌,雨杭,就是你脖子上戴的那一块!你拿出来对对笔迹,你就知道,我今天所说,没有一句虚言了!”雨杭瞪着那本册子,瞪着那八个字,他拉出了自己的金牌,匆匆的看了一眼,不用再核对了,他什么都明白了!这个突发的状况,和突然揭露的事实,使他完全混乱了,使他所有的思绪都被搅得乱七八糟。他把那本册子,紧紧的拥在胸口,不知是悲切还是安慰,只觉得整个人都变得好空洞,好虚无。怎么会这样呢?他抬头昏乱的看了牧白一眼,喉咙紧促的说:“不不不!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不要相信这件事!”

  “不要排斥我!雨杭,雨杭……”牧白迫切的抓着他的手:“这一回,我不让你再逃避,我自己也不再逃避了!我要大声的说出来,喊出来,你是我的儿子,是我最宠爱的,最引以为傲的孩子呀!”文秀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猛的一抬头,目光幽冷的盯着牧白。牧白全心都在雨杭身上,对这样的眼光,是完全没有感觉的。“雨杭……”奶奶走了过来,她的手中,捧着另一本册子。此时此刻,她是真正的,完全的相信了。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她对雨杭的声音充满了这么深切的感情,刚刚才把他骂成“魔鬼”的事,奶奶已不想记忆,只想赶快抓住这风雨飘摇的一条根:“原来你是咱们曾家的骨肉,这些年来,是奶奶委屈你了,如今真相大白,让咱们重新来过……”

  “不!”雨杭大喊出声了:“我不要这样!这太不公平了!我永远不要承认这件事!”他目光狂乱的盯着牧白:“早在当初你找到我的时候,你就该做今天的事!把真相一五一十的告诉我,让我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什么沦为孤儿?然后让我自己决定怎样看待你!可你却隐瞒一切,以恩人的姿态,骗取我的信任跟尊敬,然后一路操纵我,使我挣扎在恩深义重的情绪下,动辄得咎……使我在孤儿的自卑和义子的感恩之间混淆不清,在寄人篱下的委屈,和饮水思源的冲突中不断的挣扎,周而复始的在维持自尊与放弃自尊之间矛盾不堪……我在曾家这许多年,你弥补了什么?你给了我更多更多的折磨和伤痛啊……”“我知道,我知道……”牧白急促的接口:“我也一样啊!每天在告诉你真相或不告诉你之间挣扎,我也挣扎得遍体鳞伤,头破血流啊!雨杭,你不要生气,你想想看,这些年来,我试探过你多少次,明示暗示,旁敲侧击,可你那一次给过我和平的答覆?你对你的生父生母,总是充满怨恨,听得我胆战心惊,七上八下,你说,我怎么敢冒险认你呀!我最怕最怕的事,就是失去你啊……”

  “可是你现在就能保住我吗?你怎么有把握能保住我?你居然敢告诉我,你把我那可怜的母亲逼上绝路!你害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孤儿!你和我娘,有‘情定雨杭,地久天长’的誓言,毕竟敌不过你的门第观念,这种无情,原来是你们曾家的祖传……”“孩子啊!”牧白伤痛已极的打断了他:“你的怨,你的恨,我都了解,我不苛望你一下子就能谅解我,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无所保留了!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亏欠你之深,更是无从弥补……如果我能付出什么,来让你心里好过一点,来终止这个家庭的悲剧,那怕是要我付出性命,我也在所不惜啊……”雨杭遽然抬头,眼光灼灼然紧盯着牧白,激动的冲口而出:“成全我和梦寒!”这句话一说出口,梦寒一凛,奶奶一凛,牧白一凛,文秀也一凛。室内有片刻死样的沉寂,然后,牧白一下子就冲到奶奶面前,不顾一切的喊了出来:

  “娘!咱们就成全他们吧!咱们放他们走,让他们连夜离开白沙镇,让江神父去给他们行婚礼……婚礼一旦完成,就什么人都不能讲话了!”“不!”忽然间,一个惨烈的声音,凄厉的响了起来,竟是文秀,她听到此时,再也忍不住,整个人都崩溃了,她哭着冲向牧白,痛不欲生的喊着:“我现在才明白了,你是这样一个伪君子!这么多年来,你把你所有的父爱,都给了雨杭!你使靖南郁郁不得志,这才死于非命!为了你这个私生子,你牺牲了你的亲生子,现在,你还要夺走靖南的妻子,去成全你的雨杭?你让靖南在地下如何瞑目?你让我这个做娘的,如何自处……”牧白睁大眼睛,似乎此时才发现房里还有一个文秀,他烦躁的说:“你不要再搅和进来了,现在已经够乱了,靖南我们已经抓不住了,留不住了,再多的悔恨,也没有用了!但是,雨杭和梦寒,却是活生生的,让我们停止一天到晚都为死者设想,改为生者设想吧!”他再掉头看奶奶:“娘!那七道牌坊的沉沉重担,我们也一起挣脱了吧!”

  奶奶眼睛看着远方,整个人都失神了。她跌坐在椅子里,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了。文秀看看奶奶,看看雨杭和梦寒,看看她爱了一生的那个丈夫,到此时才知道这个丈夫从未爱过她。在这个家庭里,她生儿育女,再失去所有的子女,到老来,还要承受丈夫在外面有儿子的事实……她被这所有的事情给撕碎了,她不能忍受这个,她也不能接受这个……

  她站起身来,转身走出了房间,屋子的几个人,都深陷在各自的纷乱和痛楚里,根本没有人发现她的离去。她轻飘飘的走着,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中,好像她是个隐形人似的。她就这样走出了曾家大院,一直走向曾氏族长,九太爷的家里。于是,曾家的家务事,变成了整个白沙镇的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7-01
15



  第二天一早,由九太爷带头的曾氏八大长老,全体到了曾家。他们进了曾家的祠堂,在里面和奶奶,牧白,文秀做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谘商。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然后,雨杭和梦寒被带进了祠堂里。两人抬头一看,只见八大长老威严的在祠堂前方,坐了一排,奶奶,牧白,文秀坐在两边,人人都面色凝重,表情严肃。

  梦寒这才明白,她是上了“法庭”,等待“审判”和“处决”。“梦寒!”九太爷严厉的开了口,他白发飘飘,白须冉冉,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你的婆婆已经向我们揭发了你的罪行,现在我亲自问你一句,你承不承认?”

  梦寒低垂着头,被这样“公开审问”,她实在羞惭得无地自容。“我承认!”她低低的说。

  “大声说!”九太爷命令着。

  梦寒惊跳了一下,脸色苍白如纸。

  “我承认!”她不得不抬高了音量。“你承认和江雨杭发生不轨之恋情,罔顾妇道,伤风败俗,逾礼越法,紊乱伦常,是也不是?”

  梦寒被这样的措辞给击倒了,额上冷汗涔涔,身子摇摇欲坠,还来不及说话,雨杭已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喊着说:

  “都是我勾引她的,诱惑她的!你们数落她的罪状,应该都是我的错!你们别审她,审我吧!何必去和一个弱女子为难,要怎么办,就都冲着我来吧!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我在主动呀……”“放肆!”一个长老大声说:“这是咱们曾氏宗族的家务事,自有九太爷定夺,你没有资格说话!”

  雨杭着急的看着这八个道貌岸然的长者,忽然觉得,他们和曾家门外那七道牌坊长得很像,只是,七道牌坊不会说话,而这八大长老会说话。如果自己要去和这八大长老说道理,就好像要去对石头牌坊说道理一样,笨的不是牌坊,是对牌坊说道理的那个“人”!他一肚子的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梦寒!”九太爷再说:“关于你的情形,我们八大长老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因为你的公公再三陈情,咱们才网开一面,给你两条路,让你自己选择一条路走!”

  梦寒一语不发,被动的,忍辱的听着。

  “一条路,剃度出家,一生不得还俗,不得与江雨杭见面,从此青灯古佛,心无杂念,了此残生!”

  梦寒咬紧了嘴唇,脸色更加惨白了。

  “第二条路,”九太爷继续说:“以‘七出’中,淫荡之罪名被休,自曾氏族谱中除名,要出曾家门,得从七道牌坊底下过去,向每一道牌坊磕三个头,说一句:‘梦寒罪孽深重,对不起曾家的列祖列宗!’过完七道牌坊,从此与曾家就了无瓜葛,再嫁他人,咱们也不闻不问!”

  梦寒睁大眼睛,雨杭也睁大了眼睛,两人都像是在黑暗中见到了一线光明。梦寒这才抬头看了看九太爷,怯怯的问:

  “此话当真?只要通过牌坊,磕头告罪,那……就可以还我自由之身?”众长老冷然的点头。奶奶盯着梦寒,激动的说:

  “梦寒!为了维持我家清誉,选第一条路!即使是青灯古佛,你还是书晴的娘,如果你选择了第二条,你和书晴就永无再见之日!”梦寒惊痛的抬头,哀恳的看着奶奶,凄楚的喊:

  “不!你不能这样待我,请你不要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你们都有过失去孩子的痛楚,为什么不能体谅一颗母亲的心?”“如果你真的爱书晴,你就会为她的未来,为她的荣誉着想,那么,你怎么忍心去选择过牌坊?那是会被万人唾骂,遗臭万年的一条路!”奶奶严肃的说:“选第一条路吧!”

  “梦寒!”雨杭急切的喊:“你什么路都不用选!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怎么可以私审私判?”他抬头怒视着八大长老和奶奶:“梦寒目前没有丈夫,她有权利爱人和被人爱!你们停止去膜拜那些石头牌坊吧!停止用人来活祭那些石头牌坊吧!你们看不出来这是很愚蠢很无知的事吗?……”

  “雨杭!”牧白急喊:“不得对族长无理!”

  “我有第三条路,”雨杭叫着:“我带梦寒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跨进白沙镇一步!行吗?”

  “那有那么便宜的事?要断,就要断得干干净净,不管你的看法怎样,梦寒是曾家的媳妇,就要听曾家的安排,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九太爷威严的说,语气和态度都充满了权威:“你就是去告诉省里县里,官府中也要顺应民情!”

  雨杭瞪视着九太爷,知道他的话并无虚言,不禁着急大叫:“梦寒,你什么都不要选,看他们能把你怎样?”

  “梦寒!”奶奶也喊:“快选第一条路,为你自己的尊严,为你女儿的未来,你别无选择,只有这一条路!”

  “梦寒!”文秀也喊了:“你给靖南留一点面子吧!如果你选了第二条路,靖南在九泉下都不会瞑目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各喊各的,就是要梦寒选择第二条路。只有牧白神情忧郁,一语不发,似乎对这两条路都忧心忡忡。就在大家此起彼落的喊声中,梦寒猛然把头一抬,两眼中射出了清亮而坚定的光芒,她决定了,直直的挺直了背脊,高高的昂起了头,她语气铿然的说:

  “我决定了!我选第二条路!我过牌坊,我给曾家祖宗磕头谢罪,因为那是我欠曾家的!债还完了,我和曾家的恩怨情仇就一笔勾消了,我再也不受良心的谴责,再也不为了这份爱而偷偷摸摸了!我向往这份自由,已经赛过了人世的一切!何况,这条路是通向我情之所锺,心之所至的一条路,我别无选择,无怨无悔!至于书晴,”她抬眼正视着奶奶:“她有一天会长大,当她长大的那个时代,我们谁都无法预测是怎样一个时代,但我可以肯定,她不会以我这个母亲为耻,她会以我为骄傲的!因为我没有让你们的牌坊压倒,因为我在这种恶劣的环境底下,仍然有勇气追求人间的至爱!”

  她说完了,全屋子的人都有些震慑,连那八大长老,也不禁对她困惑的,深深的看着。雨杭的双眸里,几乎迸发出了火花,他热烈的注视着梦寒,用全心灵的震动,狂热的喊着:“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过的!我会陪着你!不管牌坊下有怎样的刀山油锅,我都和你一起来面对!”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当天,梦寒在曾家的休书上盖了手印,立即被八大长老带到宗祠之中,去幽禁起来,等待明天过牌坊。行前,她甚至没有见到书晴一面。

  那一天终于来了,梦寒被八大长老带到了曾家的七道牌坊之下。这七道牌坊,是梦寒今生的梦魇,还记得第一次从这牌坊下走过的种种情景,牌坊下万头钻动,人山人海……她被花轿抬来,在这牌坊下,第一次见到雨杭。五年后的今天,她又来到这牌坊下,放眼看去,不禁触目惊心。原来,白沙镇的居民又都倾巢而出了。牌坊下面,挤着密密麻麻的人群。而且,个个激动,人人兴奋。他们带着许多箩筐,里面装着菜叶烂果,还有许多锅碗瓢盆,里面装着汤汤水水,还有很多的人,拿着扫帚畚箕,棍棒瓦片……简直看得人心惊胆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曾家的人也都到了,除了书晴,被奶奶命令不得带来之外,连丫头,佣人,家丁……都来了。奶奶和文秀站在八大长老身边,表情都十分严肃。牧白挨着雨杭,挤到了人群的最前方。雨杭一看这等阵仗,就脸色惨白了,他惊呼的说:

  “天啊!为什么会惊动全村的人?为什么不是悄悄的磕头就算了?怎么会这样?难道大家一定要处死梦寒才甘心吗?”

  “我老早就警告过你……”牧白颤栗的说:“你不相信我!我老早就跟你说,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这会是整个白沙镇的事,你就是不肯相信我……”

  “不行不行……”雨杭喊着,想往梦寒的方向挤去:“不能过!梦寒!”他拉开喉咙喊:“算了算了,不要过了!”

  梦寒听不到他,她已经被一片人声给吞噬掉了。慈妈没命的冲到梦寒身边,哭着大喊:

  “小姐!你不要傻了!你看看有多少人?你走不完的!他们没有人要让你走完的!这是一个陷阱,你不要傻……”

  “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九太爷冷冷的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没有回头路了,这七道牌坊,不由你不过!记住,每个牌坊下该说的词,一句也别漏!去吧!”

  此时,群众已经等得不耐烦,开始鼓噪。拿着锅碗瓢盆,敲敲打打,嘴里大喊着:“怎么还不过?快过牌坊呀!”

  不知是谁开始的,一下一下的敲着锅盆,一声声的催促着:“过!过!过!过!过!过……”

  万人响应,吼声震天:

  “过!过!过!过!过!过……”

  梦寒的心一横,迅速的往前一冲,站在第一道牌坊底下,群众们尖声大叫了起来:“看呀!这就是夏梦寒,不要脸的女人,丈夫死了没几年就偷人啊……”“滚啊!滚出我们白沙镇!滚啊!滚啊……”

  “淫妇!荡妇!婊子!弄脏了咱们白沙镇的七道牌坊……”“下流卑鄙的女人!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伴着这些不堪入耳的咒骂,是那些蔬菜烂果,砖头瓦片,汤汤水水……全都往梦寒身上抛洒过来。梦寒被泼洒了一头一脸,身上中了好多石块,她已不觉得疼痛,心里只是模糊的想着,所谓的“地狱”,大概就是这种景象了!她在第一道牌坊下跪了下去,在一片砖头瓦砾的打击中,匆匆的磕头,哭着说:“梦寒罪孽深重,对不起曾家的列祖列宗!”

  说完了,她爬起来,开始往第二道牌坊跑去。更多的垃圾抛向了她,其中还包括了一阵飞沙走石,迷糊了她的眼睛。她已发丝零乱,满脸都是污水,汗水,和泪水。曾家的人伸长了脖子在看,看得人人都变色了。奶奶脸色惨白,文秀也魂飞魄散了。雨杭死命想冲上前去,牧白和家丁们死命的拦着他,牧白对他狂吼着:“你不要去!你帮不上忙,这段路必须由她一个人走完,否则,会给八大长老藉口,他们会说不算数的!梦寒已经受了这么多罪,你让她走完吧!”

  “梦寒!梦寒!梦寒!梦寒……”雨杭凄厉的喊着,发疯发狂的挣扎,挣脱一边,又被拦腰抱住,踢开一人,又被死命拽住。

  梦寒在第二道牌坊下磕头了。

  “梦寒罪孽深重,对不起曾家的列祖列宗……啊……”一块砖头击中了她的额角,她不禁痛喊出声了,血,从发根中渗了出来。一个女人拿了一支扫帚跑过去,飞快的就给了梦寒一扫帚。梦寒跌倒在地。群众高声呼叫着:

  “打得好!打得好!”更多的人就拿了棍棒和扫帚来打梦寒,梦寒简直站不起来了。菜叶和烂果对着梦寒飞砸而来,快要把她给埋葬了。

  雨杭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叫:

  “啊……这太残忍了……”就又摔又蹦又挣又踹的挣脱了家丁,拨开群众,势如拚命的冲了过去。牧白急呼着:

  “雨杭!你要干什么?雨杭!你快回来……”

  牧白那儿喊得住雨杭,他已三步两步的奔到梦寒身边,仆下身子,他一把扶住了梦寒。

  “梦寒!”他不顾一切的痛喊着:“我来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我来陪你一起跪,一起挨打,一起受辱,一起磕头,一起走完它!”

  群众更加鼓噪起来:“看啊!这一对狗男女!奸夫淫妇!”

  “奸夫淫妇!奸夫淫妇!奸夫淫妇……”群众吼声震天。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丢向了他们。

  雨杭把梦寒的头紧揽在怀中,用双臂紧紧护着她。连抱带拉的把她拖向了第三道牌坊。

  群众的情绪已经不能控制了,看到雨杭现身,拚命保护梦寒,使大家更加怒发如狂,所有准备好的东西都砸向了两人,这还不够,连那些锅碗瓢盆都扔过去了。这样,雨杭头上立刻被打破了,血流了下来。牧白看到两人已无法招架,而群众们还在失控的高叫:“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打死这对狗男女!打呀!打呀……”牧白再也受不了了。他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去,飞舞着双手狂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他站到梦寒和雨杭的身边了,群众们怔了怔,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牧白就忽然对着群众跪了下去,哀声大叫着:

  “饶了他们吧!我才是罪魁祸首呀!所有的悲剧因我而起,我对不起曾家的列祖列宗!他们两个,只是一对深深相爱的可怜人啊!如果相爱有罪,世间的人,你你我我,谁没有罪呢?”他对群众磕下头去:“各位乡亲!高抬贵手啊……我给你们磕头了!我求求你们……”他对左边的人磕完了头,又转向右边的人,继续磕头,边磕边说:“我罪孽深重,我罪该万死!求求你们!饶了这一对苦命的孩子吧!”他这个举动,使所有的村民都傻住了。梦寒和雨杭鼻青脸肿的坐在地上,也傻住了。八大长老个个瞪大了眼睛,也傻住了,奶奶张着嘴,也傻住了,文秀的震骇达于极点,也傻住了,全世界的人都傻住了。没有人再鼓噪了,所有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刹那之间,四周变得死样的沉静。牧白就在这一片沈寂中,继续给周围的人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皮,血,从额上沁了出来。

  雨杭首先恢复了意识,他扑过去,扶起了牧白。泪,顿时间从雨杭眼里滚滚而下,他哽咽的,沙哑的低喊:

  “爹!你怎可为我们这样做?”

  这一声“爹”,叫得牧白也泪如雨下了。父子二人,相对注视,忘形的紧紧一抱,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奶奶挺立在那儿,两行老泪,也不由自主的滚下了面颊。文秀的泪,也扑簌滚落,对于自己去九太爷那儿告状的行为,此时,真是后悔莫及。梦寒挣扎着站起身来,挣扎着说:

  “让我把它走完吧!”“让我陪你把它走完吧!”雨杭搀扶着她。

  “让我陪你们把它走完吧!”牧白说。

  于是,他们三个,就这样彼此搀扶着,彼此关怀着,狼狈的,凄惨的,颠踬的,跌跌冲冲的走过了每一座牌坊,梦寒一一告罪,一一磕头,牧白和雨杭也跟着她磕头。八大长老看得出神,没有任何一个提出异议。群众已经完全被这种状况给震慑住了,大家鸦雀无声。

  终于,七道牌坊都拜完了。

  九太爷看着梦寒,声音不自觉的放柔和了:

  “好了!夏梦寒,从今以后,你是自由之身了。”

  梦寒和雨杭两个对看了一眼,双双转过身子,对着牧白再度跪倒,雨杭磕下头去,用那么热情,真挚,感恩的声音,低低的说:“爹!孩儿叩别了!”

  梦寒也和雨杭一起磕下头去。

  牧白带着满心灵的震动,伸手去扶起了他们两个。泪眼模糊,嘴唇颤抖,对他们两个看了好一刻,才抖抖索索的,哽咽的说:“去吧!孩子们!但是,白沙镇还有你们的根,斩不断的根,当你们对白沙镇的恨,慢慢的淡忘以后,别忘了,这儿还有老的老,小的小!”这一句话,使梦寒的热泪又滚滚而下了。她爬了起来,脚步踉跄的走到奶奶面前,对奶奶又跪了下去:

  “奶奶,我把书晴,交给你了!正像爹说的,如果有一天,您对我的恨慢慢的淡忘了,请通知我!让我能和书晴相聚,我会感激不尽!”奶奶昂着头,掉着泪,一句话都没有说。

  梦寒回过头去,接触到雨杭那灼热而深邃的眸子。她把手伸给了他,挺直了背脊,坚定的,平静的,义无反顾的说:

  “我终于可以在太阳底下说一句,我是你的了!请带我走吧!”雨杭伸手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两人穿过人群,脚步所到之处,群众竟都纷纷的让出一条路来。他们慢慢的走着,稳稳的走着,顺着牌坊前方那条大路,他们一直向前,不再回首,很快的,就把那巍峨的七道牌坊抛在身后了。慈妈带着一份虔诚的恭敬,追随在后面。

  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了踪影。

  这是白沙镇最后一次要女人“过牌坊”,也从这次以后,所有的曾姓家族娶媳妇,不再叩拜贞节牌坊。正像梦寒所预言的,未来的世界变化莫测,当自由恋爱的风气如火如荼的蔓烧到白沙镇时,梦寒和雨杭的故事,竟成了那七道牌坊的“外一章”。大家很快就忘掉了牌坊所象征的忠孝节义,但是,梦寒和雨杭的故事,直到今天,仍然为白沙镇的居民们,津津乐道。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7-01
尾声



  故事写到这儿,就已经结束了。但是,关于故事中的各个人物,我觉得仍有必要,为读者们补叙一下:

  雨杭和梦寒,在杭州成立了“爱人小学”,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儿童教育上。江神父那儿收容的孤儿,都转到了“爱人小学”来,雨杭人手不够,卓家的一大家子人都来帮忙,卓老爹是园丁兼校工,卓老妈是保姆兼厨子,卓秋贵什么都干,从修补校舍到当司机。慈妈更不用说了,忙得晕头转向,专门照顾学龄前的那些孩子。三年后,靖萱和秋阳带着他们一岁大的儿子飞回杭州,也参加了这个事业,在学校里当老师。学校办得有声有色,只是资金常常匮乏,终于把牧白拖下了水,他卖掉了他的泰丰号,把资金都给了这座不会赚钱的学校。他自己,就在杭州和白沙镇两个地方跑来跑去,逐渐的,他在杭州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等靖萱归来后,连文秀都偶尔会住到杭州来了。他们两老,早就原谅了靖萱,也接纳了卓家的人。只有奶奶,始终不曾离开过曾家大院,也始终不曾原谅过靖萱和梦寒。

  梦寒在每年书晴的生日那一天,都会回到白沙镇,请求奶奶让她见书晴一面。奶奶虽然没有严辞拒绝,但是,母女两人谈不了几句话,奶奶就会把书晴匆匆的带开。书晴,她一直是梦寒心中的“最痛”,雨杭也深深明白,却无法让这对母女重圆。奶奶早已失去了她的威严,失去了她的王国,失去了她每一个儿孙……她只剩下了书晴,因而,她把这仅有的财产,抓得牢牢的。这天,梦寒和雨杭又回到了曾家大院。梦寒手中,竟抱着一个才满月的婴儿。这惊动了整个曾家大院。牧白和文秀,那么震动而兴奋的奔过去,围着梦寒,抢着要抱那个小家伙。正在忙乱中,书晴牵着奶奶的手,从屋内走出来,书晴一看到梦寒和婴儿,就兴奋得不得了,她对梦寒飞奔过去,嘴里嚷着:“娘!娘!是弟弟还是妹妹?”

  “是个小弟弟呢!”梦寒说,蹲下身子,把孩子抱给书晴看。“哦!”书晴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小东西,激动的伸出手去:“娘!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他?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

  梦寒把婴儿放进书晴的怀里。她的眼光,热烈的看着她面前的一儿一女。如果书晴能回到她的身边,她的人生,就再无遗憾了!看着看着,她的眼中满是泪水,她伸出手去,把书晴和婴儿都圈在她的臂弯里。

  “啊!娘!”书晴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那婴儿,惊呼着说:“他好漂亮啊!他的头发好黑啊……他睁开眼睛了……他笑了……啊!娘!他长得好像爷爷啊!”她抬眼看牧白:“爷爷,你说是不是?”牧白看着孩子,简直是目不转睛的。不停的点着头,真是越看越爱。奶奶伸长了脖子,对那婴儿看去,真的!那孩子和牧白小时候像极了。原来隔代遗传还可以这么强!她对那婴儿探头探脑,真想伸手去抱,又拉不下这个脸。当初那样激烈的把梦寒赶出门去,从来不曾承认过梦寒与雨杭的婚姻关系,如果对这孩子一伸手,岂不是全面投降了?但是,那孩子的诱惑力实在太强了。书晴瘦瘦小小的胳臂抱着他,不停的摇着,抱得危危险险的。奶奶只怕书晴抱不牢,摔着了孩子,双手就不由自主的伸过去,下意识的要护着婴儿。梦寒看到奶奶这个样子,就把孩子从书晴手中抱起来,轻轻的放进奶奶的怀抱中:“咱们还没给他取名字,”梦寒温柔的说:“算起来是书字辈,奶奶以前给书晴取名字的时候,取了好多个男孩的名字,不知道那一个好?是曾书伦好?还是曾书群好?”

  此话一说出来,牧白和文秀的脸孔都发光了,各有各的震动。而奶奶,她紧拥着怀里的婴儿,一股热浪,蓦然从心中升起,直冲入眼眶中,泪,就完全无法控制的滚了出来,落在孩子的襁褓上了。她喉咙中哽咽着,泪眼看梦寒,到了此时此刻,才不得不承认,梦寒,她真有一颗宽厚仁慈的心!

  “我比较喜欢书伦,”奶奶拭着泪说:“你们说呢?”

  “那就书伦吧!我们也喜欢!”雨杭欢声说:“真巧!咱们私下讨论的时候,也都觉得书伦念起来挺顺耳的!”

  “书伦!”奶奶低喃着:“书伦!我的小书伦!”她吻着婴儿的小脸,泪,继续滴在孩子的耳边。她用耳语似的声音,低低的说:“太奶奶真的没有想到,可以有这么一天!我,还能活着看到你,小书伦……还能这样亲近的抱着你,小书伦……”这样柔弱的低诉,使所有的人,眼睛里都涨满了泪。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然后,牧白小心翼翼的说:

  “娘!书晴已经满七岁了,是学龄儿童了,让她去杭州,到‘爱人’接受学校教育吧!好吗?以后,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进学校念书了,咱们别让书晴跟不上时代,好吗?”

  听到牧白这样说,梦寒整个脸孔,都被期望所燃烧起来了,她的眼睛,哀求的,渴望的,热烈的看着奶奶。而书晴,已忍不住激动的喊出来了:

  “太奶奶!让我去!求求您!让我去!我好想好想去杭州啊!我好想好想和娘,大伯,还有小弟弟住在一起啊!”

  “奶奶,我保证,您不会失去书晴,每当寒暑假,我都会带她回来的!”梦寒祈求的说:“不止带她回来,也会带书伦回来!您不会失去任何一个孩子,只会得到更多的孩子……因为,靖萱也好希望带孩子回来看奶奶呀!”

  “奶奶!”雨杭十分感性的接了口:“不要再拒绝我们了,只要您肯张大您的手臂,会有一大家子的人等着要投进您的怀抱啊!”奶奶看着雨杭和梦寒,看了好久好久。然后,她吸了吸鼻子,迟疑的说:“不知道杭州那个地方,天气好不好?如果我偶尔去住上两三天,不知道住不住得惯?”

  梦寒大大的震动了,她看着奶奶,一个激动之下,竟忘形的扑上前去,一把就把奶奶那白发苍苍的头,和小书伦那小小的身子,一起拥进了她的怀中,她热情奔放的大喊出声:

  “奶奶!你一定要去!那儿或者没有你引以为傲的七道牌坊,没有曾家的重重深院,但是,那里有山有水有西湖……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儿有你的子孙,他们已经把曾家的荣光,拓展到了另一个地方,那儿,永远充满了孩子的笑声吵声闹声……你会发现,这些声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何况,这些音乐里,还有你的曾孙们所制造的!啊,奶奶,你会爱上那个地方的!”

  奶奶不安的蠕动了一下身子,对梦寒这种表现情感的方式有些不习惯。但是,几十年都不曾被人这样拥抱过,竟在不安中,感到某种令人心酸的温柔。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那么柔软,那么脆弱,居然对这样的拥抱,有些欢喜起来。

  于是,奶奶终于走出了她的重楼深院,在牧白和文秀的陪同下,去参加了书晴的“开学典礼”。在那儿,她见到了久别重逢的靖萱,见到了秋阳,见到了他们那个结实的胖小子,见到了她从不肯承认,却实在与曾家太“有缘”的卓家人,见到了从未谋面的江神父……她真是见到了许许多多的人物,每一次的见面,都带给她太深太深的震撼和感动。最让她难忘的一幕,是看到雨杭吹着他的萨克斯风,江神父竖着他白发萧萧的头,带着一院子的孩子,在那儿高唱着:

  “当我们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

  她看到小书晴,她站在一群孩子中,唱得比谁都大声。小小的脸庞上,绽放着满脸的阳光。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一个孩子应该成长的好地方!

  ——全书完——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日完稿于台北可园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快速回复
限100 字节
友情提醒:社区是一个大家庭,请注意文明回复。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