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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挽泪》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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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5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楔子

 

  数名庄稼大汉拖着她往山洞里去,老老少少的村民在远处围观,指指点点的,她的双足滑过泥地,拚命要勾住坚硬的石头,却只能留下一道长沟,细瘦的双臂被凶狠的擒住,无数的人影在眼前晃过,凌乱到她难以辨识。她可以喊出这里每一个人的名字,但却无法和他们奇异的脸孔叠合,曾经,这些人待她如亲生女儿啊!
  “娘!娘……”少女放声叫道。恐惧让她泪流不止。她的娘呢?她的娘呢?娘怎么了?为什么不来救她?
  “进了仙洞,咱们就不必怕这妖怪啦!”有人叫道,点燃火把,“我不是妖怪!我是人啊!是人啊!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没有害人啊!”纤细的双臂奋力抵抗,却仍然极具狼狈的被拖进了仙洞;仙洞一片阴暗,让她的恐惧更深。
  “不是妖怪,为什么你十五年来没有变?你这妖女到底活了多久?不是妖怪,为什么自从你来了之后,咱们村子的人口只有少没有多,为什么咱们养的猪畜一夕之间全死了?”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只是长得慢了点,我没有害人!没有害人!你们放过我吧……”为什么要将所有的罪全怪在她身上?她只是想活下来啊!想要侍奉她的娘到百年,想要跟着村落里的人一块生活,就算她永远不死,她也不会害死他们啊!
  “妖怪!你受死吧,等你死了,咱们就会好过了。”擒住她双臂的力道不敢放松,怕她又使妖法。
  又是愚民吗?她以为这世上还有她容身之处的。“我娘呢?!你们不要对付她啊……”如果她真逃不了一死,至少,让她的娘活下来吧。
  “你要你的娘,好,咱们跟妖怪不同,咱们是人,自然有善心,行善积德我们一向不遗余力,就让你在死前见见你娘!”大汉回过头叫道:“婆婆,你的女儿在叫你呢。”
  无数的庄稼汉纷纷错开,从中走出一名年迈的老婆婆。见她安然无恙,少女的泪脸浮现放松的笑。她想要冲上去,却被紧紧抓住。
  “娘,你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她激动道,生怕这年迈的老娘亲受不住他们的折磨。宁愿娘先逃啊,逃到天边,逃得远远的──含泪的视线在扫过老妇人的手时,忽然僵住!
  仙洞之中幢幢暗影,除了极高的天洞泻进一线阳光之外,全赖火把照亮仙洞里的所有景物。
  她的泪,停了,不再流,因为心死了。
  仙洞里,除了村民,在他们的正后方是一具石像,石像是年轻男子的,一身的长袍,状似潇洒,双眼微垂,仿佛在注视正进行的一切,“不要怪我,”苍老的声音有些轻颤、有些畏缩,“你是妖怪啊,人……跟妖怪是不能并存的,你跟我住在一起这么多年,不知道染了多少妖气给我,你根本是存心想害我,枉我当年收养你……只有亲手杀了你,我才能得到上天的救赎啊,”老妇人握紧手里的匕首。
  “这,”她的声音奇异的沙哑:“就是你要亲手杀我的原因?”她幽怨的望着老妇人。
  “婆婆,快动手!要是她引来同伴,咱们就死定了!快!您这些年不是小病不断吗?必定是这小妖怪在作祟,她在吸你的阳气啊!要吸光了,你也别活了,快下手吧!天人会保佑咱们的!”有人叫道,指着石像。“咱们在天人面前立下大功一件,他会保佑村落平平安女的。”
  “妖怪!妖怪!”众人齐声叫着。“杀了她!杀了她!”
  “你要妖怪死,还是你死。”一句话震醒了白发老妇人,她危危颤颤的举起匕首,叫道:“你不要怪我!”
  蒙胧的影子交错印在山壁之外,无数的黑影晃过,迎面来的是闪亮的匕首,慈祥的脸孔化为恶鬼,少女眼也不眨的,眼睁睁望着匕首插进她的额间。
  剧痛爆裂,犹如地狱之火在焚烧,意识在模糊了,娇弱的身子一软,缓缓跌向地面;人影仍然交错晃动,无数的脸庞如恶鬼飘浮着这就是她死前所见到的光景!
  “妖怪死了,婆婆,咱们的村落有生机了!”
  这就是她死前所听见的声音?
  “她没气了,可她的眼睛还张着呢,死不瞑目,会不会回头来找咱们?”
  “有天人在此坐镇,她的死魂会锁于此,永永远远的,不怕她作鬼来找咱们啊。走吧走吧,要被她的妖气沾染了,说不定会生重病的!”
  每一块洞顶、山壁一一闪过纷乱的眼瞳,蒙着火红的浓雾,最后停格在石像垂下的石眼前。
  石像的眼里没有慈悲,无情的回视她。这就是神仙吗?就是众人景仰膜拜的天人吗?
  她的嘴角似乎勾起冷笑,却再也无力。死吧,死吧,就让她这样死了吧,来世不再当人,她绝不再当人,就连当个畜牲也比人有情!
  额问的鲜血逐渐流进无神的眼眸;就让她的血流尽流光,千万别再参与这人世间的无情,就让她死了吧,她的眼睛缓缓合上,眼里有血,最后的光景竟是血中无情的石像,她的手无力垂下,三魂七魄尽散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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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十章

 

  他远远的看着,可以瞧见高墙上悬挂着一赤裸身体的男子,身上有长布一一列出冒充神佛之后所行之罪。
  “是真的吗?他真的是人,而不是神?”有人吃惊叫道。
  “他要真是神,为什么会悬挂高墙自己下不来?难怪……难怪我家女儿服了他的符咒一命呜呼!原来是没用,他还骗咱们说是小女罪孽太深才度不过……”
  “对对!我家也是!难怪我那老娘最近一直病重,我特地买了三张符咒,一点效也没有……”众人不停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去将他放下。
  冷豫天慢步走回客栈,路经饰店,忽然停下。
  “爷想要点什么?”老板嘴在问,眼睛却放在远处的城门高墙上。
  他瞧着桌面摆设的东西,拿起其中一样算帐。见到老板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红帕,上头绣了一对鸳鸯。
  “唉,早该猜到神不会在这种小城出现的,害我花了这么多银子供奉他!”老板愈想愈气,收了钱,连忙把店门关上。“我要去讨回来!他的金身我也有分,要让别人先抢了,那怎么划算!?”
  冷豫天也不理他,迳自走回客栈。客栈空荡荡的,显然都跑去了城门口。他上二楼,推开其中一间房门。
  挽泪连忙抬起脸。“怎样?”
  “你的做法足够让他混不下去了。不过,人有信仰心,没多久,若是有其他人再冒神名出来,依旧会被骗。”
  “若是冒充神名做好事,那无所谓。要是再骗财骗色,将来咱们再遇上,看见一个就整一个,看见一双就整一双。”
  他微笑,从怀里拿出刻工细致的木梳给她。
  她一呆,结结巴巴的:“这……这……”她有点颤抖的轻触木梳。“木梳我有了啊……”
  “我知道,但那是你娘留下的遗物,该好好保存,再者,那也不方便梳理你的头发。”
  “那……这是要送我的吗?”
  他应了一声,她的眼眶一红,连忙背对着他坐下。
  相处久了,多少有点心意相通,他走至她身后,拆开她的绑发,轻轻梳起。
  “这木梳……”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连忙清了清,低声说道:“真好用。”
  她端正坐在椅上,两拳搁在膝上。这是第一次她心爱的男人送她东西。
  旧木梳、匕首、断发皆是她硬讨来的,只有这个新木梳是他送的,活了数百年之久,第一次有人心甘情愿的送她东西。
  “你在抖了,挽泪。”
  “我……我冷嘛。”她紧紧闭上眼,用力咬住唇。
  忽地,她感觉他不再梳她的头,有抹阴影罩在眼皮上。
  他绕到她的前头,微笑。“挽泪,你张开眼。”
  张开眼会流下泪来,她等了一会,终于把眼泪逼回去才缓缓张开。
  她看不见他,因为盖了件帕子在头上,正要拉开它,他忽然撩起帕子,他的脸庞露在她的眼前,正温柔笑著。
  “我掀了你的红帕子,天地为凭,现下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夫妻夫妻,人间夫妻就是这样了。”
  她半启朱唇,盯着他与那红帕子。
  “你……”脑海里想起一年多前在山林之中巧遇新娘子,新娘子给她盖上红帕,他却不肯掀。
  如今,他掀了,是真心当她是妻子了。
  她的眼泪终究忍不住溃堤。
  “我不在乎有没有正式的名分,只要……只要你肯爱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她一直以为夫妻的名分在他眼里是虚名,有没有他都不介意,但他做了,这表示他有心在她身上。
  她用力抹了抹眼泪,眼泪又掉落。
  冷豫天轻轻拥紧她,喃道:“但愿夫妻名分不止十来年。”就算他的赌失了准,他即使穷尽所有心力也要再一次延长她的寿命。
  “嗯。”她的脸微微泛红,有点紧张的仰起脸,闭上眸子。
  他失笑,附在她耳边低语:“以后住客栈,不必再共处一室分两床了。”他轻轻在她脸颊烙上一吻,缓缓移到她的朱唇。
  她虽不明白他为何改变主意,不再劝她清心寡欲,但可不会蠢到去问他,她环上他的颈子,用力亲吻他。
  半晌之后,门忽然被推开,谈笑生兴匆匆的叫道:“我准备好了!这一回别再想摆脱我,我是跟定你们了……”忽然傻眼了。
  冷豫天抬起脸望着他,一点也不知羞的微笑,挽泪则眯起银眸。
  “呃……”谈笑生眨了眨眼,又再眨上几次,徐缓露出僵笑,慢慢的说道:“就当我没进来过,请继续吧,谢谢。”他顺手带上门,先闪人。
  ≡ ≡ ≡ ≡ ≡
  再过六年后。
  “牛肉一斤,馒头五个,再搭配点素菜,马上带走。”
  客栈的楼台前站着一身儒衣的男子。他的脸是娃娃脸,看不出究竟几岁,眼角有深刻的笑纹,显示他是爱笑之人。
  如今,他不再笑,反而愁眉苦脸的。
  “客倌,厨房马上来,您先来点茶尝尝。”小镇的午后,客栈里人不多,掌柜闲来无事,替他倒了一杯茶,随口问道:“您是打外地来?”
  “是啊。”
  “您瞧起来很失落呢,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呢?”掌柜张大眼睛,拉长耳朵,倾了半身越过楼台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伤心事是有一件。虽然没明说,但我也知道这些年来是我死皮赖脸的不肯走,跟着他们走遍大江南北。”
  “她们?”原来是一个茶壶配两个杯子啊,小镇三姑六婆少,只得自己上阵讨些茶余饭后的话题。“她们现在嫌弃公子了?”
  “没,嘴里是不嫌弃,但有我在,总是唐突了些。我厚着脸皮跟着他们云游,原先图的是新鲜,有他们在的地方,总是能瞧见许多人间事。后来,我舍不得走,为的不是新鲜,而是对他们有了感情。你知道的,感情这档子事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定是,这是当然。您对她们有感情,她们应该回报才是。”
  “什么回报!他们没明说,但神与人终究有缘尽的时候。”没发觉掌柜突然像看疯子一样的瞪着他,继续说道:“这些日子我总觉得,他们要走了,就算这一回我再死皮赖脸,他们也不会再将我纳作同伴了。”又叹了口气,正要拿茶解渴,却扑了个空。
  “茶……茶呢?”柜台上空无一物,掌柜避得远远的,同小二挥挥手。
  “快把东西给他,赶人啊!这人是疯子,他说他见到神了,神要这么容易让这小子见着,我这活了五十来岁的老头不早得道升天了!”
  “等等,等等!”怀里被塞进油纸包,随即被推出客栈。“喂喂!有没有搞错?我有福报,你有吗?你这尖酸老头儿……哎哟,谁推我?!”腰间被狠狠撞了下,他低头看见一个小孩儿跌进他怀里。
  他连忙稳住身体,扶住小孩纤细的肩。
  “你这小鬼怎么搞的?什么人不好撞,来撞我?也不瞧瞧你有几两重,别说撞倒我,我先把你撞飞天去……”唠叨的话还没说完,客栈隔壁药材店的老板气冲冲的走出来,拿着扫把,怒叫道:“滚滚滚!不要再回来!你这小鬼敢偷药,要不是念着你缴了几两银子,我早就拿你见差爷!”
  “我没有偷!”小孩叫道。
  “没偷?!怎么会在你衣服里发现店里珍贵的药材?”老闷斥道:“你是想帮你娘偷渡回去吗?你娘那病鬼还能撑得了几年?!给她,是浪费了上好药材!”
  小孩一听他诅咒娘亲,立刻扑上去打他。“你敢咒娘死!娘是天下间最好的人,你怎么敢骂她死!收回你的话,收回你的话!”他又踢又踹的,药材店老板也恼了,只手就将他挥开,骂道:“不知死活的小鬼!算老子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快滚快滚,不要逼我叫差爷来赶路!”说完,小孩又扑上来,他一脚踹开,快步走进店里关上门。
  “把叔叔的银子还给我!”小孩从地上跳起来,又跑上去用力敲门。“还给我啊!”敲了许久,里头文风不动,他手酸脚也酸了,不由得跪坐在地。
  谈笑生看下过去,走上前,用自认最温柔的声音询问:“小弟弟怎么啦?有没有哥哥需要帮忙的地方?”云游四海多年,他仗义的个性不曾变过,尤其跟着挽泪与冷豫天走遍一个又一个城镇,遇见多少人间不平事,他们都会插手管上一管。
  小孩听见有人对他说话,可怜兮兮的抬起脸,谈笑生一见,心脏忽然噗通噗通的直跳,头皮也发麻起来。
  他暗叫声不妙!心知肚明他的癖好发作了。从以前就特别喜欢年轻的小孩子,但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只能暗自隐藏在心底。还好他虽喜欢小孩子,但心智还算正常,不会想占为己有或者有什么奇怪的念头,最多就是欣赏、逗着玩罢了。
  可是眼前的小孩儿真……可爱──大眼小嘴,差不多八、九岁年纪,小小的身子让他的手指动了下,想要搂住他。
  他心里是有病吧?幸好没让冷豫天跟挽泪发现,不然一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小弟弟……”不由得蹲下地,呆呆的看着小孩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不认生,抹了抹眼泪。“我叫无愁,娘说愿我一生无忧无虑,没有烦恼。”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真是心痛啊,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可爱的小孩儿流眼泪了。他连忙用宽大的衣袖尾擦无愁的眼泪。“你可不要哭,哥哥带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好想抱住这个小小的身体,亲亲他柔软的脸颊。可恶啊,这小孩儿没事长得这么可爱做什么?害他的思想开始不正常起来。
  “糖……糖葫芦?”无愁咽了咽口水,想起街上红红的枣子。“好像……很好吃。”
  “你娘没买给你过吗?来,哥哥买给你。”谈笑生的眼睛闪闪发亮,像诱拐孩子的骗徒。
  “不……不行!”想到娘,他又连忙爬起来要敲门。“我要讨回银子,不然娘没有办法治病!”
  “治病?你娘生病了?你爹怎么不带她来看大夫?”还叫一个小孩来请大夫,真是恶爹恶娘!
  “娘长年久病,好多好多大夫都医冶不了,叔叔一直陪着她……”眼泪又掉下来,抽噎道:“我要娘好好的,所以叔叔让我上镇里拜师学医,他送我到镇上街头就走了,要无愁自己去拜师,没了银子我不敢回家……”
  “没关系、没关系!”谈笑生连忙拍着他颤抖的背,软声软语说道:“哥哥这有银子,我让你带回家,叔叔跟娘就不会骂你了。”真怕他哭到岔了气。
  “不行,我要……去学医,娘还等着我学成治病,而且我要是治好了娘……叔叔会让我喊声爹的。”
  “叔叔是你爹?”这家子的关系还真是乱成一团。“其实呢,哥哥也是个大夫,虽然不算神医,但是你带我回你家瞧瞧,说不定能帮上几分。”
  “哥哥是大夫?”无愁张大眸子,崇拜的望着他。
  谈笑生的心脏又噗通噗通的不规则跳起来,拍着胸脯发下豪语,说道:“对,哥哥是大夫,你有什么疑难杂症,尽管来找我。”
  “可……可是娘的病很难很难很难治……”
  “药医不死病,只要她没死,世上总有药方可以救的。”谈笑生的眼睛猛然闪出无数星星,认真说道:“要是哥哥的医术不足,无法根冶你娘的病,你就跟着我四处学医,教学相长,等你在我这儿学尽一切,再投其他药师门下,总好过你胡乱拜师,还遭人陷害。”一想起未来有这么可爱的小孩陪着他,就忍不住抹了抹嘴角的口水。
  无愁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更大。“哥哥相信我没偷药材?”
  “这还用说。”他主动拉起无愁的小手,小小的,并不柔软,感觉得出这小孩子不是天之骄子。“明眼人一瞧,也知道那药店大夫是图你拜师的学费,你独自进镇求师,没有大人相靠,他当然打起歪主意。行医救人本是大夫该做的,偏偏有人污了医者之心。”
  无愁让他牵着,走往大街:“我……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心里真是感激眼前的大哥哥肯相信他。
  “叫我笑生哥哥。”谈笑生一扫之前的苦瓜脸。“先陪着我上庙里找人说一声,就跟你回家治你娘的病。”
  “好。”无愁用力点头。
  路经街头卖糖葫芦的摊子时,谈笑生停下脚步,拿了铜板买下一串糖葫芦给他。
  “好好吃,别黏上衣服……”笑生说到一半,忽然瞥见冷豫天与挽泪在前头等他。
  他的心猛然一凉!宁愿自己太过敏感,误会了冷豫天的眼神。
  “笑生哥哥?”
  他苦笑,拉着无愁缓缓的走向他们。
  “我以为你们会在庙里等我……”该来的还是要来,以为能多拖些时候,但缘分终究还是尽了。
  冷豫天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无愁身上。“这孩子真可爱,将来会是你的好帮手。”见谈笑生仍然依依不舍,他开口道:“你与我们的缘分仅此而已。你有你的路要走,也有许多人在你的路上等待与你相遇,若一直与咱们在一块,只会乱了你自己的命盘。”转向挽泪,柔声说道:“咱们走吧。”
  挽泪仍戴着黑纱斗笠,一身红色的衣裙。她短暂的撩起黑纱,露出一双银眸。
  她的容貌如昔,天生的邪魅之气也不曾变过,垂在胸前的长发里有些银光,她勾起朱唇,笑道:“谈笑生,你自己保重了。”
  要他保重,不如她自己先保住再说吧,正要开口,冷豫天却转身离开,挽泪见状也快步跟上前,不再回头。
  挽泪的性子依旧不变,仍然以心爱的男人为依归,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她要修成正果……其实很难……
  八年之后就满她十五年的寿命,到那时,她还活着吗?
  谈笑生忽然冲出几步,无愁被他紧紧拉着,也跟着撞上去。他破口大叫:“至少,再给一次缘分吧!八年后无论挽泪是生是死……都请让我知道吧!”他瞧见挽泪稍稍回头看他一眼,唇畔是满足的笑。
  她这样就知足了吗?不会奢求与冷豫天共偕白首?
  在几乎以为他们拒绝他之后,冷豫天忽然朗声说道:“泰山之巅,八月中秋日。”
  “好!不见不散、不见不散!”他叫道,目送他们良久,心里彷佛被挖了个洞。
  “笑生哥哥?”
  无愁的童音勾起他的思绪,他低下头望着无愁黑白分明的大眼,苦笑一声,再迅速打起精神来。
  “好了好了,咱们走吧。”
  “笑生哥哥别难过,娘说人各有命,但只要有心,还是能重新创造出自己的命运来。”
  “哦?”谈笑生被他逗笑了,拉着他慢步走着。“瞧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懂这些道理嘛。”“我十岁了,而且懂很多道理呢。上天有好生之德,会让那个银眼的姐姐活得长长久久的。”
  “你也看见了她的眼睛?不害怕吗?”他倒是颇为吃惊。
  “娘说,人有各种面貌,有的奇丑无比,有的异于常人,若是以此来判好坏,选择亲近与否,那是自己的损失。姐姐的眼睛跟无愁不一样,可是她很漂亮呢。”
  “你是男孩儿,人漂亮也不好,会让人心里乱跳一团的。”就像他一样,唉。
  无愁含着糖葫芦闭上嘴了。
  “神神人人鬼鬼,怎逃得了一个情字?”谈笑生叹息,轻轻吟道:“是谁说,仙无情、妖无情?我瞧是有心有肉有血就有情。”
  “无愁不懂。”
  “还好你不懂,因为你我都是人。”
  “神、人、鬼是不一样的吗?”
  “一样、一样,都一样,都是有情有爱,将来你长大了、懂了,也莫要瞧轻人间情爱。”
  无愁迷惑不已,只得暗自吞下他的一席话。
  时正西下,一大一小走在街头上,身后的影子拉得极长。
  “待会饿了,要不要吃馒头?”远远的,传来设陷阱的声音。
  “要。”
  “那,得再叫我一声笑生哥哥。”
  “笑生哥哥。”
  “乖……还要再亲一下笑生哥哥才有得吃哟……”太可爱了!让他的心头痒痒的,不由得违背心里的警告,逐渐迈向不归路。

(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九章

 

  挽泪忽然张开银眸,立刻在窗前望去,暗吐了口气。
  是真实,不是梦。
  他真的陪在她身边,不曾离开过半步。
  她用力抹了抹脸,下床穿鞋,轻步走到窗前长床上。
  他正合目打坐,淡然无我的神色让她微蹙细眉。忽地,她俯下脸在他脸颊上亲上一亲。
  “挽泪,你又在胡闹了。”
  “亲亲你,也算是胡闹吗?”若是想跟他有肌肤之亲,不就是天大的罪了?强压下反驳,瞪着他。
  他仍闭目,淡淡说道:“回去坐下,随我打坐静心。昨晚教你的,你莫要忘了。”
  她抿了抿唇,回床上盘腿而坐。
  心中杂念,要她如何去除?脑海里不停的交替过往种种,难以静心,她烦躁的拢聚眉心,咬住下唇。
  她的性子不就较常人激烈反覆,要她收敛心神,走进无我的境界,简直难上加难。
  约莫一炷香后,她睡眼惺忪的张开眼,见到冷豫天就坐在长椅上望着她,她眯眼露出笑颜下床。
  “用早饭了吗?”桌上摆有几碟小菜与稀饭。
  “店家小二刚送上来的。”顿了顿,忧心让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我要你打坐静心,你做了什么?”
  “我……我收不了心。”
  “一年了,你连打坐都不行,要如何潜心修行?”语气有些恼怒。
  他不得不恼不气啊。时间在倒数,每过一日,她依旧无所成长,他就愈发的担心。她的寿命只剩十四年,十四年一到,大罗金仙也难救她!
  她的骨质是非凡骨,但过多的七情六欲缠身,让她激烈的性子难有平静的时候。她不适合修练,至少在短短十几年里,她是练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人间的七情六欲与神心真的寻不到一个平衡点吗?非得要割断七情才能成全神心?
  “我尽力了。”她照实说道:“我想要静下心来,偏偏脑里不断浮现你。”不断想要与你亲近,不断想起过往的回忆。
  “那是心魔,你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不能,那是你啊!”
  冷豫天盯着她良久:“难道你要我消失在你面前,你才能潜心修行?”
  “不!”挽泪恼叫:“我尽力,我尽力就是!”
  他真够残忍,拿这来威胁她!不是每个人、每个妖都适合当神仙。若真是练一练就能登天,那么天底下的神早就挤满了天境。
  他严厉起来真是六亲不认,真怀疑他对她是不是有情。
  用完早饭后,她从布包里拿出断根木梳交给他。
  他看她一眼,接过,默不作声的为她梳理长发。
  “你贪恋今朝生活,可曾想过将来?”他挑起了她长发里的银丝。
  她少照铜镜,大半由他梳头,不知她发现了没?除去长命锁后,她的头发长得很快,银丝较之去年已有增量的趋势,这不停的提醒他:她的日子已不多了。
  每每见到,他总是心焦又心痛。
  “我要与你双宿双飞。”她答道。
  “谁要双宿双飞?可别忘了我!”谈笑生推门走进,看了他们一眼,大刺刺的夹菜猛吃,他进门不敲,因为他们随时随地都是光明正大的。他们二人虽共处一室,但未共睡一床,也不曾有过肌肤之亲,他不怕瞧见不该瞧的。
  “你来做什么?”挽泪薄怒道,不爱旁人打扰。
  “挽泪,静心静气。”冷豫天蹙眉提醒。
  清心寡欲有什么好?只会闷了自己,话到舌尖,硬生生的忍下。若不是想与他长相斯守,什么登天成仙,她才不理。
  谈笑生喝了口凉茶,连忙将窗子拉下,确定是密闭空间了,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我来,是因为气,气死我了,气得我巴不得从二楼跳下去,踩死那个乌龟王八蛋。”他从随身携带的长布包里拿出几张符咒:“我早上下楼喝早粥,瞧见有人卖这个,眼不眼熟?”
  “符咒到处都有,大惊小怪的。”
  “符咒是随处可见,但你可记得一年多前你从客栈坠下,正巧撞上神佛出巡的那一回?”
  挽泪眯起眼回忆。“你是说……在地牢放火,想要将我们烧了的那一回?我们又回到那个城里了?”
  “正是。没想到一年后神佛依旧盛行。冷兄,你说,那可真的是神佛吗?”若真是,那天下人还真容易见到天上神。
  冷豫天微笑摇首。“懂敛财的是人,懂虚名的也是人,那人有贪有欲有私念,怎么会是神?”
  “好!那咱们去拆了他的台,让他看看装神弄鬼的下场!”谈笑生叫道。
  “不,他有他的因果要结,我与挽泪也有路要走,两不相干。挽泪,收拾包袱吧。”
  挽泪闻言,将包袱拎起,戴上面纱斗笠,掩去银色的眸子。
  “笑生,你跟着咱们也有一年左右,如今正好回归原点。你求你的药王之路。我与挽泪要找个适合修道之地,不如就此苦别。”
  谈笑生一脸错愕,正要开口说他想继续跟着他们,却注意到冷豫天眼里淡淡的忧心,是为挽泪。
  是怕他再留下,会干扰挽泪的修道之路吧?他对挽泪而言,是近乎朋友的关系,尤其他又冲动易坏事,挽泪每有刚烈之举都是他在煽风点火、鼓掌叫好的。
  他也曾听过冷豫天提到修道是要摒除周身情义的……他皱成苦瓜脸,到嘴的话又吞回去。
  “是该分别了……”是真心舍不得,世间有多少人能在一生里遇上神与妖?
  “咱们就在城门口分道扬镳吧。”冷豫天视而不见他的失落。
  出了客栈,大街上人来人在的,两旁店面林立,屋檐上贴着符咒。
  “神的威力真大,一张符咒就能保平安;那我杀人放火,再买符咒,是不是也能平安?”挽泪讥笑道。
  “挽泪。”冷豫天走在前,轻轻喝阻:“你的想法偏了。”
  挽泪抿了抿唇,默默跟着他走向城门;她的潜意识里是排斥神的,怕有朝一日他还是选择投奔神界而舍弃她。
  一年来,即使他在身边,仍然夜夜恶魇,梦到他亳不留恋的转身离去,梦到她的生命里其实没有他的存在,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看着他的背影在前,她毫不理会这是大街之上,一个跨步,用力从他身后抱住他,感受他的真实与温暖冷豫天似乎早已对她的举动见怪不怪,就停在街上,让她抱个过瘾。
  人来人往,侧目注视。跟了一年,谈笑生早已麻木,自动退两步到附近的摊贩买大饼当粮食。
  “这样……不大好吧,当街楼搂抱抱,成何体统!”有老人经过,出言斥道。
  挽泪本想骂他一句关他屁事,抬起脸来,却从蒙面的黑纱里瞧见说话的是一名陌生的老头儿,苍老的脸让她想起她的娘。
  如今,她的娘亲还在摆渡船上,不停的摇船,永无止境的。
  “老丈莫见怪。”冷豫天微笑,没拉开她环抱的双臂,只说道:“挽泪,这里人多,你先放开我吧。”
  他耐心的等着。等了一会儿,她终于不甘情愿的放开他。
  “我不懂,既然你我相爱,为何不能彼此亲近?”她恼道,才说完话,就听见一阵吵杂声传来,远处众人围着一女推推挤挤的走过来。
  “捉到妖怪了!”那老人叫道,露出狂热的眼眸。
  “什么妖怪?”
  “啊,你们是外地人吧?不知道本城有神佛降世吗?他为咱们捉妖除魔、消灾解厄,咱们才能平安至今;你们瞧,那就是神佛捉到的妖怪,快快快!见到她,是你们的福气,快跟着我做!”
  那被推挤的少女手脚缚着绳,狼狈的哭喊道:“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啊!谁来救救我啊,我是人啊!”
  挽泪震了一下,彷佛看见当年的自己向她走来……那少女被拖着行走,愈拖愈近时,瞧见老人捡起一堆石头往那少女扔去。
  “你这是在干什么?”挽泪怒喊。
  “快跟我做啊!”老人喜叫道:“快向那妖怪丢石头,可保一家平安长寿,我今日出门,没想到会遇见这种好事。”忙着丢石头,也不理会他们了。
  “好事?这就叫好事?”挽泪心里激动难平。
  冷豫天见状,连忙捉住她的双拳,平稳的说道:“收敛心神,你刚在修行,不易大悲大喜。”
  挽泪抬起脸茫然望向他。“我……我不懂,为什么他们总是这样?就算是妖,也没有作乱过,为什么就容不得我们?”
  “挽泪,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人的错,而是人对未知的恐惧所致。”
  “我不服,不服啊!”
  “挽泪。”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让她动弹不得,他的语气流露出一抹焦虑,怕她在盛怒之中损及自己的元神。
  她的身子太重,因为加诸太多的七情,若是能收敛,对她大有助益,偏偏她极易反覆无常,连带拖累了他的修行。
  他并非在意自己的修行是否圆满,只想一心一意拉她进门,她是个没有佛根的人,要拉进修行之门已是难事,何况是在短短十来年间。
  他的外貌看来如平常,脾气也极好,少有情绪激烈之时,这是天性所致,但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是对她的私爱。
  因为爱她,所以对她严苛以对,怕她沉浸在私爱里难以自拔。在神心与人心的天秤之上,她极易倾斜。真盼日子就此停止,不再继续流动,就不必面临她的短寿。
  “挽泪,你别怒别气……”谈笑生迟疑了下,终于决定道:“之前,你为救冷兄上泰山,我不便让你分心。后来你要修行,我更不敢提,怕动了你的七情六欲,修行路更难。可是……可是这是祖上遗训,我不得不说,也要让你知道这世间千百种人,绝对不止你所瞧见的这些。”
  “我见到的就是这些了!什么杀妖保平安,若我们真有心毁人家园,他们还能毫无损伤的吗?!”
  谈笑生深吸口气,道:“对不起。”
  “你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你又没害过我。”
  “对不起,这是我祖上留下的遗训,要谈家历历代代若遇见一名银眸黑发、名叫挽泪的少女,要跟她说一声对不起。我以为这是笑话,要不就是祖上有预言的能力;我也以为就算真有叫挽泪的少女,也不会由我遇见的。”见她吃惊,他又补道:“当日我不是说过我祖上有家训数条,其中一条就是人与妖是一般,有好有坏?我自幼被薰陶,所以初遇你时,并不怕你,你还记得吗?”
  他确实提过。挽泪迷惑的摇头。“我并不认识你的祖先啊。”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谈家一向单传,究竟是谁传下来的,没人知道。”
  “他的祖先是你娘。”冷豫天淡淡的说道,黑眸里是洞悉一切的眼神。
  挽泪一呆。“你说什么?”
  “她死前三年领养一子,为的就是你,挽泪。她自从在石洞里遇见长大之后的你,她日日都到石洞里盼你再回来;直到死前三年,她心知你再也不会回去,所以就领养一子,要他若遇见你,代她说声对不起。”
  挽泪身子一软,倾靠在他怀里。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银眸张得老大,死盯着他的胸前,斗笠掉了,她也不管。
  “你……为什么知道?”
  “我在地府倒下前,你娘亲口说的。”他叹息,轻轻搂住她颤抖的身子。“我原想过些时候再说的。”至少,等她跨进修行门后。
  “我……我能回去救她吗?”她低语。
  “你我已无能力下地府了。”
  “难道,要娘一辈子都待在阴森鬼域里?”不像在问人,反倒像在自问。当她得到了心爱男人的爱时,她认为她的一生就算是值得了,可是她的娘呢?
  “救我!我不是妖啊……!”那少女的声音猛然传进耳里,彷佛当年的自己。
  她眯起银眸,脑中异常纷乱,无数个救人法子在转瞬间冒出,她却无能为力去救!
  他要她修行是为延长她的寿命;她是知道自己一点神心都没有,什么大爱她都不要,她只要他独我的私爱,就算有朝一日她成了仙,她也是一个只爱他的仙,这样的神仙又怎配当神?
  “如果……我积德,是否能将功德转嫁?”她忽然问。
  “你要积德为你娘?”
  “不止为她,也为我。你说,神之路是一条漫长孤独的修行,我不懂……为什么要孤独、为什么要摒除我对你的爱才能去修行?我……不管能不能登天成仙,我都想要积德积福。扰乱世间命盘也好,当我有能力,我便要插手管尽不平事;我不要再顺应天命而行,不要再让第二个挽泪出来,我一定要救她,让这城里的人知道她不是妖!”她急切的说道。
  冷豫天搜寻她的眼,良久,他微微叹息。
  “你要救人,咱们就暂留此城吧。”去年他若插手管,也许今日就没有那少女的事发生;但那是命定,他不爱违反天理;说到底,他仍是少了些许慈悲心,这是长久以来累积的观念,而现在,挽泪正一点一滴在蚕食他根深柢固的想法。
  ≡ ≡ ≡ ≡ ≡
  天一黑,两抹人影窜进金碧大庙里。
  庙里香火鼎盛,供桌上摆的祭品是金碗银盘,中央是半人高的黄金塑像。
  “这神……真好赚,究竟是做了什么,让人崇拜到这种地步?”
  “自然是玩了点小花招。”冷豫天淡淡的说道,拉住她的手,免得她一气恼起来,捣毁大庙,“他不是神,只是藉神之名的普通人而已。”
  “怎么你一点也不怕他毁坏你们神之名?”
  他摇头笑道:“是神是人都无妨,人求的,不过是心安,不过是心灵寄托,只要以纯正的心冒充神来安抚众生,这又有什么关系?”
  挽泪抿了抿唇。“你的想法太超然,我不爱。”
  “将来你若修行到我这种地步,也会如此的。”
  “像你这样无动于衷,一点感情也没有,我不要。”她的语气略酸,有点抱怨,也带着一点女儿家的娇气。
  他一怔,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恼了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有人声传来。
  他拉着她奔进庙后的内堂,内堂简单高雅,像是一个有钱的苦行僧在此修行。他略瞧一眼室内的摆设,有桌有椅有柜有床,就是没有窗子。
  “挽泪,进去。”他踢开床下的木板,两人一块挤进狭小的床下。
  床下的空间高而窄,挽泪趴在他身上,脸颊几乎要贴到他的下巴,她的心一跳,脸忽地红了。
  这一年来,他从不曾如此亲近她,他的心跳就在耳际,他的气息就在她的眼前,宽厚温暖的身体在她身下。
  他彷佛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低语:“挽泪,静心。”
  “我爱你,为什么要静心?”她不服,不再克制自己,仰脸亲吻他的下巴。
  他一怔,不及推开她,她又爬上来,用力吻住他的嘴。
  她的舌钻进他的唇间,要推开她的手不由得搂紧她。她的体态极为柔软,身上具有她自己独特的香气。夜晚共住一室,虽分处二床,但她不知他有时被她的香气惊醒,就再也睡不着。
  他以男人之身爱她,在她接近之时,自然难以抗拒。他强忍,为的是要她除去其它欲念,专心修行。
  他平日温和而亲切,少露出情绪的变化,固然是因为天性,但更重要的是盼她能近朱者赤,逐渐改变其激烈的性子,对她的修行只有好处。
  明知,若是真变了,她也不叫挽泪了,但现在脑中一心一意只想延续她的寿命,其它的都可以等、可以忍。
  “人捉到了吗?”陌生的声音远远汤进他的心头,他一凛,忙将她轻轻推开,她又要靠近,他压着她的脸埋进他怀里。
  他的心跳极快,双手微微冒汗。她水样的身子紧紧趴贴在他的身体之上,让他极度的敏感。
  他闭上眼,试图摒除她引燃的情潮。
  “捉到了,仙人的吩咐,谁敢不从呢?现下人已在内堂,就等着仙人除妖。”
  “好,你下去吧,没我的吩咐,别再进来。”
  脚步声传进内堂,挽泪在他怀里挣扎的动了动,他抱得更紧,心在狂跳,敏感的发现她的小手滑进他的内衣之中,熨贴上他高温的胸膛。
  他咬住牙关,改捉住她的双手,她的身子不再受到压迫,她仰起小脸,银眸在黑暗中闪闪晶莹,是勾魂的笑。
  她伸出小舌轻轻舔上他的嘴唇。
  若是以往,他自制能力极强,因为无欲无求,只当她是魔障;如今情弦一动,他张嘴含住她的小舌,进而热切探索她的唇间。
  “果然是你。”外头的人走到床边说话,传来掀被的声音。
  冷豫天又是一惊,将她轻轻拉开距离。
  她倔强的瞪着他,又要亲近,他眯起眼也回瞪起她来,他的唇上尚有她的香气,让他心荡神驰,却不得不强压下来。
  我是为你好,他做了唇形。
  床下太黑,她没有他锐利的眼神,见不到他的唇形,忽然拉起他的手掌贴在浑圆之上。
  他一颤,要抽手,却发现掌下的心跳极快,她想说什么?
  她爱他,他是知道的;她想亲近他,他也清楚,但是她不知这一年来他们就犹如坐在一艘小船上──她性烈而热情,时常让船只摇摆不定,若不是他力保船的平稳,只怕如今早已翻覆。
  她忽然将脸颊贴向他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小口小口地亲吻他的掌心。
  这样温暖又教人怜惜的挑逗比起方才更让他动心。
  他抿起唇,凝神闭目。
  “真是个小美人儿,我就说,天下间有什么我得不到的东西?要你当我的女人,你偏要拒绝,你爱吃硬不吃软,我就让你瞧瞧当妖女的下场。”传来的声音,挽泪停下轻吻的动作,侧耳倾听。
  是脱衣的声音!
  她恼怒的想要爬出去,冷豫天拉住她。
  床忽然震动了下,显然有人跳上了床,她一急,爬过他的身体,从床底下钻出来,床幔已放下。
  她怒极攻心,从腰间抽出匕首,打定主意要杀死这个淫贼,省得祸害他人。“假冒神之名,张财得,你在做什么?”清朗之声从挽泪身边响起,冷豫天动作也快,跟着钻出来。
  床幔内好一阵子没有动静,随即有人怒斥:“谁在外头直呼本神俗名?不是要你们别进来吗?”
  “你能让人不进来,但能让神也不能进来吗?张财得。”冷豫天抹去挽泪脸上的脏渍。
  挽泪虽不明他想做什么,但暂时将匕首收起。
  “神是我!你是什么东西!”床内的男人有了几抹惊慌的语气。
  “难道,天下间神仙只有一个?”
  张财得撩开床幔一角,偷偷往外窥视,瞧见一男一女站在床前,他吓了一大跳,尤其看见挽泪的银色眸子,吓得连忙往床内钻去。
  “妖……妖怪啊……!”
  “我是妖怪,那你算什么?冒神名劫色,比妖还不如!”她恼道,扯开碍眼床幔,少女仍昏迷的躺在床上,但衣衫完好,只露了香肩。
  “挽泪,你气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他以神佛宗教之名敛财劫色,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每一层皆得受尽无尽苦楚,他这一世好不容易投胎为人,却教他一时贪念而毁,是他自讨苦吃,你又何气之有?”他徐缓说道。
  挽泪的银眸眨了眨,往冷豫天的方向望去,他一脸正色,她慢慢的又眨了一次眼,配合点头道:“你说的是。咱们是去过十八层地狱的,每过奈河桥一步,身上仿佛被剥了一层皮,却无法开口喊痛,等过完奈河□,我只觉全身再无知觉,在森罗殿上,阎王判我刮心,因为我虽没做过错事,但曾经在心里想过要世间千万人去死。我心想,刮心之痛我受过,再来一次我也不怕。我被带在一处等候受罚,亲眼瞧见其他人的幽魂上刀山下油锅,哀凄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原意是说给张财得听,吓他一吓,不料回头时,却见到冷豫天的睑色一阵发白。
  “你……你们不是神!是鬼……是鬼啊!”
  “是神是鬼由你自己判定,张财得。一年前我们路经此地,明知你以神名敛财劫色,却容得你继续下来,因为我信善恶有报,但挽泪不信,所以她来了,来让你得到你该有的报应。”
  是神仙?真是神仙降世吗?张财得张大眼睛瞪着冷豫天,他一脸正气又温和,他若是神仙,他会信,但眼前的这女子妖邪又可怕,怎会是神仙?
  “是谁说神仙一定面目慈善?”挽泪读出他的想法,嗤道:“我就是不要面目慈善,我就偏要当神仙给你瞧。”就因为她是妖,所以人人惧怕,为什么众人只看表象便已判定一切?
  冷豫天闻言,暗自微笑。
  “你……我认出你了,你就是……就是那个……不是被烧了吗?”手指颤抖的指着她,真是鬼啊!那场大火烧得地牢面目全非,连只蚊子都逃不出来的!她真是鬼,是来讨命的!
  挽泪在笑,笑得邪气:“对,你认出我了,我就是作鬼也会来找你的那个妖怪,我要拖着你一块下奈河桥。”露出闪亮匕首往他面前戳去,他吓得抓着棉被极快往后退,匕首插进棉被里,穿透他两腿之间的床板。
  张财得吓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孬种!”挽泪拔出匕首,斥声道:“我还没骂够呢。”抬眼望向冷豫天,他像正在看好戏,没有阻止的打算。“你不骂我吗?”
  “骂你什么?”
  “骂我这样吓他。”
  “我不是想感化他的,挽泪。”他摇摇头。
  挽泪收回匕首,轻哼一声。“这种人,我还想除去他命根子,让他从此不能再欺负女人,还要感化他?”她走向他,每近他一步,他便退一步。
  挽泪蹙起眉。“你讨厌我碰你吗?”
  “并非讨厌……”还没说完,她便扑了上来,他要躲开,她会撞上墙,只得硬生生的抱住她这软玉温香。
  先前在床板下的温存随着她的香气又钻进他的身骨之间,他的喉口动了下,声音是沙哑的。
  “挽泪,我希望能一生叫着你的名字,而不是只有短短十来年。”
  她仰起脸。“这就是你不爱碰我的原因?要我专心修行?你可知道有时候我真会怀疑,怀疑你是不是真爱我?若爱我,为何始终与我保待距离。我以往不常与人交往,甚至除了跟娘亲度过一段群居生活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我不懂人间事,可是却知道相爱的人绝对不像咱们一样。”
  “挽泪……”
  “我爱你,我可以很大声的说;可是你的性子不一样,温和又少情少欲,就算是有什么心事也藏在心底不会说。你不爱碰我,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要拒绝我碰你,我想藉着你的心跳、你的体温感受你是真实的存在。我要你陪着我一生一世,我绝不要在你眼前死去。”
  冷豫天无言。死不死,岂能由他们作决定?
  “你说,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才好?”她斜眼睨着昏迷不醒的张财得,露出诡笑。“不如……咱们等他醒来吧。”
  “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不怕我杀了他?”
  “要杀,早在方才你就杀了,何须等到现在?”她不须道德练加身,也能收敛其行径,这也算是她的一点改变吧。
  她露出满足的笑,“我要等他醒来,一一写下他所犯的罪状,然后……”她嘿笑两声:“从现在起,我要做尽善事,我要将所有的功德转嫁给我娘,让她早日脱离苦海,投胎转世。”
  “行善若是私心预设,就不叫行善积德了。”他提醒。
  “可是,毕竟我做了啊。有的人心里有善念,那又如何?没有勇气行善,这样的人若能积德,我可不服,我虽是为了我的娘亲,但正因为我的娘亲,而让我的行善让人受惠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那人还是受惠了,这样实质的帮助比起心存善念要好多了,不是吗?”她忽然眼露深情的凝望他。“再者,我以往讨厌世间人们,总觉他们想置我于死地,可是我遇见了你,遇见了娘,那让我好生的感激,我是心甘情愿作尽善事,希望善良之人有好报,这是他们瞧得的。”
  冷豫天一时哑口无言,她的理论与想法仍然远远偏离了神之道,但望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谁说神之道只有一种呢?
  挽泪也是善良的,只是不信神佛。她也会助人,只是与旁人的方法不同,如果只因与神道的想法不同,上苍就遗弃她,那就不是所谓的天理了。
  修行之路亦然。
  山里羊肠小径千百条,但不管走哪一条,也许会受到阻碍,但终究会到达山上的。修行又何止只有一条路?
  她不适合清心寡欲的修练,并不表示她无法成仙。她的外貌妖美而邪气,并不表示她是心怀鬼胎的妖魔。
  日子在过,也许十四年后,他会后悔,后悔今日所下的决定,但他决心赌了。
  赌她的命,赌上苍的眼。
  “你在想什么?”她爱恋的摸着他的下巴。
  他回过神,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在想,我心头仍是无情了些,偏偏你老爱插手管事。好,你爱插手,我就奉陪,你要为天下善良的人谋福,我就在旁帮一把。”
  他要舍弃以往清心的修道之路,赌它一睹。
  为挽泪,为自己,也为找回他遗失的慈悲心。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八章

 

  才转眼间,为何会在这陌生的地方?想起冷豫天当日在火场里救了她,也是在一刹那间到了数十里外的破庙,这是神仙的法术吧?
  “既然如此,为何不将我送到地府之中?”她勉强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腿软的倒下地,手肘撞到凸起的石块上,好痛!
  “神仙,你快出来啊!”挽泪叫道,随手扶着高大的石块站起来。
  石块顺滑而冰凉,不由得抬起脸瞧去,一瞧骇极,差点再度昏厥!
  那神仙竟然将她送回当年娘与村民诛杀她的洞穴之中!
  “该死,送我回去啊!”她低吼,他送她来有何意义?“谁?”苍老的声音在洞口响起。“是谁在里头?”
  挽泪的身形一僵,张大了眸子。
  “有人在里头吧?”老妇拿着烛台走进山洞里,见到石像前背对着她的身影。“是哪位姑娘?”她的身影不像村里的居民,是外地来的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挽泪迟迟不敢回头,她究竟是到了什么年代?为何这苍老的声音这么的耳熟?
  “姑娘,这山洞不能随便进来,你还是快快出去吧。”
  老扫愈走愈近,挽泪忍不住回身相望,随即往后跄跌数步。
  老妇也是一怔,脱口:“姑娘……好眼熟!”眼熟到几乎以为是她死去的孩子长大了。怎么可能呢?那孩子如活着,还只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啊。
  挽泪在颤抖,全身抖不止,目光胶着老妇的面容,难以调开。
  人世间的百姓寿命最多百岁,再多也多不了一两年便会见阎王,一个普通人要活上三百岁是万万不可能的事,除非……除非时光倒流,那个神仙不只将她送回山洞里,还将她送回三百年前。
  为何要将她送回三百年前?为了见曾经杀她的娘?他有什么目的?让她再见到娘亲,就会忘了冷豫天?
  他以为她会惦记一个曾经杀她的人?
  她要赶回去救人啊!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挽泪低语,随即仰首向洞顶喊:“该死的神仙,将我送回去!”这里没有冷豫天,她留下来有什么意义?
  “姑娘,你迷路了吗?”
  “不,你莫要理我。”她撇开脸,不愿再瞧老妇。
  老妇见她似乎极度厌恶她,心里怅然若失的走离几步,便将饭菜拿出来,坐在地上。
  “挽泪,娘来了。”
  挽泪一震!以为她认出自己的容貌,正要讥讽几句,却发现她垂泪对着正前方,仿佛在跟空气说话。
  “你在哪儿呢?过得好不好?娘很想你,每晚都睡不着觉,只盼你偷偷回来瞧娘一眼也好……”
  “偷偷回来,只怕是死无全尸。”她冷嗤道。
  老妇一怔,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瞧她。“姑娘……”
  “少装模作样了,当时是你亲手杀她,杀了人再来道歉,能人死复生吗?”
  老妇张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这声音多像是挽泪,但挽泪活泼又孝顺,说起话来娇声娇气的,一点也没眼前姑娘的愤恨讥讽。
  她举起烛台,烛光照到挽泪身上,熟悉的容貌让她一惊,烛油淌在手背上,也毫无知觉。太像了……像到是挽泪长大的模样,可是挽泪不会长大啊,她永远就是那个样子,不曾稍加变化过,也正因挽泪不会长大,而遭村民视为妖怪诛杀。
  “你……你是挽泪?”
  “我若是挽泪,必定回来杀掉全村居民,以泄心头之恨。”眼底有恨有怨。
  老妇掀了掀嘴皮,抖着音道:“我……我正等着她回来泄恨啊。”那样怨恨的眼神,永远也不会遗忘,当她的匕首插进挽泪眉间时,就是这样一双眸子盯着她,盯得她日日夜夜辗转难眠。
  挽泪的视线直觉投向洞穴口。“你们见杀她不死,又设了陷阱等着她?”
  “不不。”老妇上前欲拉她的手,却让挽泪避开。“没有人知道她没死,也没人敢进这洞穴中,他们怕挽泪的魂魄纠缠,所以禁止旁人进来。”
  “那你来是为了确保她死?”回忆当日种种,只觉恨意难平,挽泪咬牙道:“是啊,你不杀她,你会被她的妖气害了。你不杀她,你怕你会大小病痛不断,搞不好还死在她手下,下如先下手为强,她究竟做过什么,让你以为她会害死你?连辩解的机会也不肯给她!”
  “我……我后悔了啊,挽泪!我杀你之后,我后悔了啊!”老妇不顾她的拒绝,硬是抓住她的双手,泪流满是皱纹的老脸。“你究竟有什么罪呢?自从我在山间遇你之后,你跟着我回家,陪着我这老婆子,什么事都打点得好好。我有病痛,你为我煎药守夜,我半夜咳声不断,你背着我去大夫家,除了你不会长大外,你就像是我亲生的女儿,是我一时被鬼蒙了心眼,自私自利,怕你危害了我,怕村民排斥我。事后,我好后悔,心想你不能曝尸山洞里,至少得将你埋起来,我趁夜进来,发现地上尽是一摊一摊的血,你却不见了,我就猜你还活着,总算老天有眼。”
  “老天有什么眼?”挽泪冷冷说道:“若有眼了,怎么不见你们的报应?若有眼了,为何总偏爱天下人们?我没做错事,却遭你们如此对待,你只需一声对不起就能了事?你是对不起我或是你的良心?人心多丑恶,我多庆幸自己是妖怪,至少不必与你们同流合污。”
  “挽泪……”
  “没有这个人!她死了,死得很惨!从你那一刀下去,她就一直活在地狱之中,足足活了三百年,没有人理会。这算什么?她爱的人为她下地府而死,当时她在地府间,见到救命的摆渡老妇,还以为……还以为是你,怎么可能呢?”她嗤笑,撇开视线往石像瞧去,顿时错愕起来。
  石像是个年轻男子,她曾见过这石像,但因记忆过于遥远而淡忘了,如今再见,只觉……眼熟得不能再熟了。石像分明是冷豫天,他的石像怎会立于此?
  她的惊诧表露在脸上。老妇见了,急忙答道:“是不是石像对你不好?不怕不怕,娘把他遮起来……”更深露重,连忙将外衣脱下来,老迈的身躯费力爬到石像上,将他的脸盖起来。
  挽泪看着她的举动,银色的眸子忽然起了雾气。没有眼泪,只有雾气,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眼泪了,不是不想流,而是泪水在那一夜流尽了。
  老妇爬下来,跌了一下,挽泪硬生生的站在那儿不动,握紧拳头,任她跌到地上。
  “这石像是神仙……”老妇揉着扭到的脚,满脸大汗,却慈爱的笑着:“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床前故事吗?是几百年前有名村民遭他点化,从此潜心修行,他感恩便回村落,在此为天人造石像。”见她怔忡,老妇忍着肿大的疼痛,费力继续说道:“流传下来的天人故事还有其它,你愿意听吗?”
  挽泪望着她,脑海不停交错当日杀她的娘亲。那时的娘多丑,现在的娘多慈祥,为何同样一个人却有不同的面貌?
  她……老了很多,衣衫也多了好几个洞;她的视力老化很多,压根儿无法补衣。她每天都得要听着小挽泪唱歌才易入眠……曾经想过,这样好的娘亲,就算侍奉到百年,也要等娘转世后,再侍奉她……
  老妇见她沉默,以为她想听,便高兴的提起精神说道:“流传最久、也最特别的,要属天人普渡众生。不止对人,连对妖怪也心怀慈悲。他曾救过小黑狐,因它其性顽劣无比,见人伤人,便将它化为人身,忘却过往种种,重新以人之身修道。瞧,挽泪,你好好修行,说不定将来也会有幸得遇天人……你……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妇咬着牙关,硬忍痛向她走了两步。
  挽泪迅速退后。“你胡扯!你胡扯!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他呢?!”
  “挽泪,你……”连忙举起烛台往她看去,只见她脸色又白又青,仿佛十分痛苦,尤其近看之下,才发现她的眸子……变了色!
  老妇倒抽口气。银色的眸子岂是人之眼?那像极走窜山林之间的动物野性的眼眸!
  “你怕了!”她像在笑,笑得有些轻狂。“谁都会怕我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到头来,我什么也不是!到头来,我的娘想杀我,我心爱的男人原来是制造这一切的罪首。我可以为你们舍命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愈笑愈疯癫,明明心痛到以为心会碎成千万片,为何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挽泪……我……”
  “什么慈悲心!今天我才搞清楚从头到尾没有他的慈悲心,我会这样受尽欺凌吗?如果我只是一头黑狐,没有长生不老的寿命,就不会遇见你、不会遇见他、不会遇见这世间所有的不公!我宁是狐啊!什么修行、什么慈悲!我要什么慈悲!什么叫慈悲?我宁愿要他的无情……哈哈哈……”
  她疯狂大笑,老妇扑上去紧紧抱住她。“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好女儿!谁敢来伤你,我就跟他拚命!挽泪、挽泪,娘会疼你一辈子,不要笑了,不要笑了……”
  她的笑停了,癫傻的看着老妇。“即使──我是个妖怪?”
  老妇老泪纵楼,点头。“我要,我要你这个女儿!我好不容易才盼回你啊!”
  “即使,我永远都长不大?即使我的眼睛永远都是这样?即使我真会让你一病不起?即使我杀光全村的人?”她摇摇头,缓缓的拉开老妇的手。“我不再相信了,反正不管我抱多少希望,到头来都是一场破灭,我要的是什么,你们了解吗?我没有娘了,我还有我心爱的男人。他虽然是天人,但我此心不变。在地府摆渡船上,我真以为他有些喜欢我了呢。我喜欢的男人竟然是让我变成这副德性的罪首。没有他,我不会遭遇到这些……这算什么?!”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她,是嫌她受的折磨还不够多吗?
  “里头……是不是有声音?”外头传来村民的声音。
  老妇大吃一惊,连忙要将她推到石像后头躲起来。“如果他们进来,你要怎么办?”挽泪忽然问道。
  “我……不要怕,挽泪,娘跟他们拚了,不会再让你受苦。”驼背的身躯显得老迈而矮小。
  挽泪望着老妇背影,喃喃道:“如果当初你能这样待我,该有多好,那我就不是今天的挽泪了──”
  一片静默,老妇怕她吓到,回头安慰她:“别怕……”
  她身后已空无一物,老妇东张西望,没见到挽泪的身影,方才的那一切是梦,没留得一点痕迹。
  “挽泪……挽泪……”老妇跌倒再爬,在山洞里寻找,脚板肿大到无法走路,她又爬又跌的喊道:“挽泪!挽泪!你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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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年后眼眸一张,心智已显麻木。
  烈日当头,又回到泰山之巅。
  “你回来了。”男人亲切的声音响起。
  挽泪仍然跪在地上,无力的垂下视线。地上的斑斑血迹是她的,是她宁愿流尽全身血换他的命,如今再见已有几分陌生。
  “告诉我,你还想要他回来吗?”
  她抿嘴不语,无数痛苦的日子历历在目,罪首是他,没有他,她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人人都说人间有情。人间是有情,情又分多种,每一种皆是短薄而利己之爱,如今你看透了吗?挽泪。”
  他是想来点化她?所以方才让她再回三百年前吗?
  她的肩抖动了下,似在冷笑。
  “看透什么?”
  “人间有爱也有苦,由爱生苦,你一生经历多少苦头你是知道的,能看透便跳脱红尘,同时你不会心伤、不会身伤,也不会再痛苦。”
  “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不就是无情吗?”
  “那不是无情,那是大爱,爱众生而无分私己,没有利己私利,天下则太平。”
  “你是来渡化我的吗?”挽泪嗤笑,缓缓抬起脸,冷冷说道:“你要我修行,我偏不,我就非要与你的想望背道而驰。把他还给我,我只要他。”
  “你可知你娘的下场如何?”
  “人非长命之身,到头不过一死,还能如何?”
  “你不是没去过死后世界,你的娘在石洞里遇见你之后,收养一子,死后魂归地府,你猜她甘愿做什么?摆渡人,守着那条河数百年,为的是等你,等着救你。你还记得吗?挽泪,你能逃离地府,除了他功不可没之外,还有一名摆渡老妇助你,她舍弃了转世机会,永生在那里划船载魂。”
  本以为受了这么多的刺激,再多加一桩也已麻痹,但乍听之下,仍饱受惊骇。
  怎么可能?那地府老妪真是娘!
  身子猛然一软,必须用双手撑在地面,脑海不住浮现老妪熟悉的音容,她以为只是长得相像而已,不敢料到是同一个人啊!
  再者,娘怎知她会走地府一遭?
  “方才你回到三百年前,不就这么告诉她逃离地府全仗一名摆渡老妇吗?”
  三百年前娘就死了,死后就当摆渡人,为的就是她的一番话吗?为什么?当日是她亲手诛杀她的啊──挽泪的双肩在颤动,难以相信,视线在模糊,为什么?因为要昏过去了吗?还是心疼当她在痛苦度这漫漫岁月的同时,她的娘在地府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她,就为了救她?
  脸忽然冰冰凉凉的,透明的水珠不停的淌在手背上。一滴、两滴,是泪吗?怎么可能?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流过泪了。
  如果她早知道这一切,方才她不会那样对待她的娘,如今后悔已太迟,喉口好痛,泪流下止,她一直以为全天下欺负她、舍弃她,现在才发现人世间并非对她全然不公,还是有人爱她、疼她、怜惜她的──她开始轻笑,泪水混着她的血,笑不断,不得不咳起嗽来;即使轻咳着,她仍在笑,泪花愈落愈多,难以克制。
  “你究竟想要让我发现什么?人世间的无情或者有情?”她泪眼婆娑的笑颤道:“你让我获知这一切,是想让我发现人世间短薄私己的爱有多苦吗?我……要这种苦,请你把冷豫天还给我吧。我不再在乎他是否是这一切的罪首,若没有了他,我只是一只黑狐,不会遇见我的娘、不会再度遇见他、不会知道人间多情多苦,说到底,我该感激他才是。若有生生世世,我愿再经历这一切苦难,我愿再受尽天下折磨,只要我能再度与他相遇,我甘愿吃尽天下苦头,请你将他还给我吧。”
  “就算从此以后,我索回你的长命锁、除去你的道德练?你已借寿给孙众醒数十年生命,没了长命锁,你的寿命不再,仅剩十五年阳寿;没了道德练,以后你心怀邪念,出手杀人,积下恶因,更难登天,这样你也愿意?”
  “我愿意,只要你让他回来。”她毫不犹豫。
  男子坐着的方向起了骚动。
  挽泪看见他站起身来欲走,树叶因他的身影拂开,隐约窥见到他面容的一角,她吃了惊,那面貌如此熟悉,正是冷豫天。
  “你执念之深,若不成全你,岂不显露仙本无情而少慈悲。”轻朗的声音愈飘愈远,他的身形背影晃动得难以捉住。
  挽泪差点冲口喊住他,心底却直觉否决──不是冷豫天。面貌相同,冷豫天却多了沧桑无情之感。
  那么,他究竟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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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色晕光点点,渐渐化为黑夜。夜无月,仰头只有一片繁星。挽泪坐在泰山之顶临时搭成的草屋前苦苦守候。
  “依我之见……他是不会来了。”
  “他会来。”
  “他不会来。”“他会回来的。”
  “挽泪,也许那只是你梦一场,梦见了有神出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极度渴望遇见神仙,所以就……”
  “那不是梦。”
  “不是梦,那就是你嘴里的神愿意让冷兄回来,他却不肯回来了。”谈笑生真想狠狠撬开她的脑子,看看她的顽固究竟是怎么做的,做得如此坚硬而难以沟道!
  挽泪浑身一颤,疑恋的目光仍落在浓浓的夜色里。
  “他说,他爱上了我。”
  “搞不好,他是骗你的。为了骗你回阳世,不得不撒的谎。”才说完,就见挽泪瞪向他。
  银色的眸子是野性妖美的,像深山里的狐眼,充满噬人的光芒,谈笑生吓了一跳,不由得跑进草屋里,边跑边喊:“我去煮点东西吃!”吓死人了!难道妖怪与人真有不同?那样可怕的眼神,他得练多少年才行?
  挽泪收回视线,傻傻的抱膝坐在草地上。
  谁怕她,她都再也不恨了,只要他与娘不怕,那就够了。
  良久,她未吭一声,目光放在远处的夜景之中,期盼从那里能走出他来。
  约莫近四更天的时候,幽幽的叹息传来,她错愕的抬起头来。
  “夜深露重,风又大,你一身单薄,难道不怕着凉吗?”话才说完,披风落在她的身后。
  挽泪猛然跳起,迅速转过身,眼泪如泉涌,扑簌簌的掉了下来,一串又一串,流不止。
  他又叹息,轻轻将她拥进怀里。
  “我以为你不愿回来了。”谈笑生的推测她不是没听见,只是拒绝承认依他的性子,他确实会无情的一走了之。
  “现在,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温和如风。
  她迟疑了会儿,抬起脸贪婪地望着他略嫌憔悴的脸色。他的身上已无香气,唇畔是常挂的平稳笑容。
  “你……”
  “你要问,我将最后的真气给你,现在又如何完好的出现吗?”他略过她炽热的眼神,轻轻推开她,拉好她的披风。
  不,她不是要问这个!
  他视若无睹她的张口欲言,迳自说道:“我在休息。”
  “休息?”不是死了吗?
  “原该是魂飞魄散,肉体会迅速腐败而融入尘土之间,从此再无我。我倒在船上,阎罗王将我的身躯送往天上。也许是玉帝怜惜我吧,保我全身不腐烂,而我的意识仍在,脱离身躯,处于休息的状态里。”那样的空间里只有安神自在,几乎甘愿永愿沉浸在那样不会流动的世界里。
  若不是一丝恐惧让他听见玉帝的叫声,也许,他会继续沉睡,直到他再度苏醒。
  那样的恐惧是对挽泪。
  怕她难以割舍对他的情而再度求死,明知她要再死是非常难了,但留她一人在世间孤独永生,他心如刀割。
  他的心分成两半,与生俱来的神性让他向往神和的天境,然而堕进七情苦海里的心却又想着挽泪。
  真是可笑,她在身旁他不知珍惜,她不在身边了,他的心头却一阵绞痛。
  “你……不死,我就该谢天谢地了,但是……是我贪心,你……真的爱我吗?”终究忍不住冲口问他。
  他但笑不语,仰首望天。
  “什么是神呢?我要你修行当神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天地何时开创,我的寿命就何时开始直到现在。你可以想见我活了多久。原本该有的慈悲我已遗忘,也忘了修行当天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渡众生。挽泪,你了解吗?”
  “我不懂。”他的什么神言神语,她就是不要明白!
  他露出无奈浅笑,眸光熠熠的望着她:“我要你明白,我回来,仍然是要你修行成仙。”
  “我不要!”她握紧拳头,撇开脸,强忍心里痛楚:“我成仙去渡众生?我偏不!”
  “我要你登仙位去渡众生干什么?人间有人间的规范,神亦然。我能留下来已是破例,是你的求情与玉帝的钟爱,但我已动七情六欲,该罚的还是要罚,我被打掉所有的道行,虽仍是神体,却要重新修行;我无力再延你寿命,挽泪,你只剩十五年的性命,若不好好修行,难道你要等死吗?”
  她闻言一呆,他是为她?他的语气十分平和,一点也不像是有着私情私爱的男人。
  “你……是不忍见我死去,就如同你不忍见到天下人死去?”她迟疑的问,心里噗通噗通的跳着,真恨他平静无波的脸色,让她捉摸不定他的心思。
  “我是不忍见你死去。”见她脸色惨白,他又补上:“但我更不忍十五年后,我得独自一人。我要你修行,不是为众生,不是为你,只为我,这是我的私心。如果你当真不愿随我修行,我也不勉强,我可以等,等你转世之后,我会找到你的。这是你当日不知我是神时对我的承诺,现在,我要用在你身上。”
  他的语气还是平稳,但眸里泄露淡淡的情意。
  是很淡,却是她渴望已久的。他终于肯爱她,就算只有她爱他的百分之一,她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不知不觉又满面泪痕,颤抖的说道:“好,好,你要我修行,我就做,就算你是骗我的,我也心甘情愿被你骗,我要跟你生生世世的……一辈子也不分离。”她用力抱住他腰际。
  他说起生死誓言这么的轻易又温和,一点激动也没有,真的像在骗人。可是誓言不是用说的,她活了这么久,不在乎多活十五年来看他的真心与否。
  以往,她想求死,因为世间无爱她之人,如今,她想活下来,因为她的爱得到了回应,哪怕是短暂的欺骗也好。
  他抚摸她的长发,从草屋窗中射出的微弱烛光里,他看见她的长发里多了好几根银丝。
  他闭上眼,有着无限的怜惜与无力感。
  她已无长命锁,连番的打击连普通人也会发疯,她能咬牙承受下来,却换来几缕白发。
  你真的确定吗?
  远方飘来亲切的询问声。
  只有他听得见,他张开眸子,看见林中的男子站在那儿微笑。
  那男子的面貌极似他的,眼里慈悲又威严。
  “七情六欲只是短暂,伤神又伤身,如何兼顾大爱?你若舍下私情,在天界沉睡数千年,我可保你醒来之后,忘却世间种种情爱,重回神心。”
  冷豫天勾起笑,笑容也是亲切,却又有所不同。
  他搂紧怀里的挽泪,感受她身子的温热,同林中男子摇摇头。
  “我二者皆不舍,不舍挽泪,不舍神心,二者之间我会寻求到平衡点。”他答道。
  “你在跟谁说什么?”挽泪仰起泪脸。
  “我在跟自己说话。”他笑道,忽然轻轻在她脸颊上烙下一吻。
  林中男子见状,仍是微笑,转身离去。
  “好吧,我就等着看,看你找到人心与神心的平衡点。”他轻笑,声音愈飘愈远。
  冷豫天望着他离开。此一别,就算要再见,怕也是数百年之后了,随即他一怔,摇头苦笑。
  原来,他也开始懂得想念了,这就是人心的一种吗?
  “我陪着你。”挽泪低语:“我不死,绝对不死了,我也不舍你,你要修行,我陪着你,只要你爱我,就算你把大部分的爱分给世人,我都不会说话。”
  夜风吹着,他将她的披风拉紧,不再言语。
  “唔,真感人。”躲在草屋里偷窥的谈笑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糊了一张英俊的脸庞。“什么时候才轮到我遇见生死相许的姑娘呢?唉……”他忘了他的布包里还有竹册,上头列着无数个条件;忘了他是个很挑剔的男人;忘了他其实有恋童癖,而且恋得很厉害;忘了他其实是被很多女人拒绝过,忘了……
  夜风还是吹着,吹着草屋前两人的情意,顺便连带地,把谈笑生的叹息一块吹上了天。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七章

 

  “放开我,你放开我啊!”挽泪被他拖着跑,她叫道:“我不走!我不走!我回阳间有什么用?!不过徒增苦头,何不让我投胎转世,从此跟他人无两样!”
  冷豫天彷佛没听见她的叫声,仍然拉着她往前跑。方才判官领路,他记得一清二楚,若是在平日,何需如此费时费力,如今他怕撑不住了!
  一阵晕眩,让他跄跌了下。
  “你……你怎么啦!”
  “快走,若是迟了,鬼门一关,就再也回不到你的躯体之中。”他振作精神。
  拉着她跑,众鬼在身后追逐。
  地府终年犹如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水声由远方飘来,伴随着奇异的香味。
  她叫道:“我说了我不回去!回去有什么好?!”
  接近岸边,他猛然停下,薄怒道:“难道你要我说我爱你,才肯心甘情愿的走?”死魂在奈河桥上只有来,没有回,挽泪是死魂,无法在奈河桥上走,就只能坐船过河,但若没有摆渡人,船无法动。
  要如何才能逃离鬼门?
  挽泪眯起眼眸,冷笑。“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一个神仙怎会有男女之爱,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信。”
  “是啊,神仙怎会有男女之爱。”他失笑兼之苦笑。“神仙怎会有七情六欲?我也不信。”
  他略带讥讽的话,让她又怔忡一会儿,他一向亲切温和,难有大声大气之时,虽然略慊无情,却从未有过情绪的反应啊。
  “走吧,你要恨我怨我骂我,上了阳间都由得你。我让笑生保你身躯,你身躯虽不坏,但死魂留在地府中过久,对你不好。”
  “我回了去,还是得要过苦日子,何必自找罪受?你是神,自然不愿见我死去,你费尽千辛万苦带我离去,但你可知,死亡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你曾说过,死亡不是最终之处,我现在懂了,那是新生的开始,过往种种烟消云散,从此不复记忆。”
  “无论如何,我真过不了天劫,留你一人在世间修行,好过投进畜牲道。”他彷佛下定决心。
  小鬼已然接近,叽叫之声不绝于耳,阴森之风更甚,岸边飘来凄凉的歌声,冷豫天在岸边搜寻船只。
  “你……你是不是哪儿不对劲?”挽泪疑惑道,终于发现他周身气流并未如往常的平稳,甚至那股奇异的香味愈来愈浓郁,让她不得不掩鼻。
  冷豫天将她拉紧些,正要答话,忽闻岸边有一老妪之声──“是天人吗?你们快快上船吧……”
  未及细想,冷豫天拉着她跳上船。这艘船的摆渡人是名老妇,全身上下用黑袍盖住,她的头未抬,费力地划着船,渐渐远离陆地。
  岸边的船只唯此一艘,小鬼追到岸边,纷纷煞住。
  水中波涛汹涌,几乎掀翻了船,冷豫天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的死魂堕向无边湖水中。
  他的手掌真是湿得可以,挽泪的心猛然一跳,不由自主近身在他的侧面看去。另一边的岸上已聚集无数小鬼等候,藉着小鬼手里微埚火光瞧见他的脸……净在冒汗,而且多得可怕。
  “你……你究竟怎么啦?”她忍不住问道。她是孬,明明打定主意不再眷恋他,偏偏一见他出了问题,心焦得难受。
  他闭了闭眼。本是抓着挽泪的,到头来却被她紧紧扶住,远处忽然响起巨大的锣声,震耳欲聋。
  “糟了。”老妪叫道:“鬼门要关了!”整个老迈的身躯倾向前,冒着掉落河里的危险,更加卖力的划。
  挽泪的心一直猛跳着。不知何故,竟觉老妪的声音有些耳熟。
  “鬼门一关,挽泪岂不死定了。”恁地冷豫天身为天人,历经人世无数大小事情,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办法来。
  能过船已是奇迹,他的身体到了极限,要带着挽泪离开阴间,除非──除非,舍己保她!
  这个念头闪过心里,连思考也没有。保她舍己不是大爱,而是私情,但却没有后悔的想法,真是可笑,在世数千年,终究为情爱所困。
  “鬼门关前,锣声三响,三响未逃,必死无疑啊!”老妪说道,语气十分焦灼。
  挽泪盯着她,愈听愈耳熟,愈听心头愈不由得心惊。人世间她并无其他相识之人,怎会……
  “挽泪。”他低叫,挽泪直觉抬起脸来,他迅速俯下头封住她的唇。
  她错愕万分,这是他首次主动亲吻她,为什么!他……他不是不爱她吗!为何要吻她!
  他可知道她想了多少次,就希望他能亲近她啊,哪怕只是摸摸她、碰碰她,给她一句温暖的话,她真的可以为他而死啊!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刻?
  他的唇极冷,像冻成霜一般。她闭上眼,眼眶极热。忽地,唇齿之间似乎被灌进了什么,还来不及察觉,他就依依不舍的抱了她一下,随即退开,以手捂住她的唇。
  “别开口说话,回到你的躯体之前,千万不要开口,我将我所有剩余的真气全给了你,一开口,真气尽泄,你就再也无法回去了。”他注视她的目光像要将她烙印在心底。
  挽泪张大惊恐的眼眸,不明白他的举动。
  “天人,响二声了啦!”老妪急叫,拚了命的往岸边划去。
  冷豫天望着她,露出微笑。笑意盎然,完全不同于过去温吞的笑,他向她说道:“人有劫数,神仙亦然。我共经历三次天劫,每次都让我无欲无求的心给渡过,唯独此次,我是失算了。长久以来,我虽守着人世间,却因看尽生老病死而逐渐失了慈悲心,是你让我想起什么是慈悲。挽泪,别教我失望。我死后,你上泰山之巅,那里有神仙出没,若能跟着他们潜心修行,你能修成正果的。”
  他在说什么啊?他是神,怎会死?挽泪要拉下他的手臂,发现连他的衣袍也湿了大半,浓郁的香味……是从他身上传来!
  她的心一沉,使劲想要推开他。他抓住她的双手,她用脚拚命踢他,他却文风不动。可恶!
  锣响第三声,余音完全隐去之际,正是鬼门大关的时候。
  他仍然在微笑。“保重了,挽泪。”
  不,她不要走啊!挽泪想叫,却紧紧被他捂住嘴,这个浑帐!她心甘情愿的死,正是因为他不爱她。留在一个没人爱她的世间有何意义?如今他逼她回去,他却遭了天劫,那么她回去又有何用!
  她不走!她不走!
  目光盯着他,再死一次也不肯走。
  “天人!”老妪叫道,余音缭绕,已逐渐散去。
  冷豫天勾起真心的笑意,取笑似的说道:“也许,我不该说,但现在不说,以后怕再也没有机会,连我自己也料想不到千百年的道行会栽在你身上。你的动情打动了我,从那把刀穿过你的心,沾着你的血刺透我的心时我……很吃惊,究竟多深的爱才会让你毫不犹豫的为我挨那刀。挽泪,我虽无情,但我还有心,不会不动容于你的一切。”他轻吐口气,柔声说道:“我爱上你了,挽泪。”不等她露出惊骇的神情,一掌将她的死魂拍飞到空中。
  地府天色黑暗,她的魂魄愈飘愈远,鬼门在即,她看着他微笑目送,仿佛转眼间便能再见。他这算什么?他想要自己死吗?就在他告诉她──他爱她之后?她不甘心啊,要死宁愿一起死,也不要独活。正要张口泄真气,却见他身后的老妪跑到船首,对着天空哭喊道:“挽泪,你自己保重吧──”
  阴风用力吹掀老妪的衣袍,连着衣帽一块吹翻,露出一头白发及熟悉的老脸。挽泪一怔,一时之间忘了开口。
  怎会是她!
  脑中才转此念,余音消失在地府之间,她的魂魄难以克制的受到撞击,终于失去了意识──≡ ≡ ≡ ≡ ≡
  身子猛然动弹两下,惊动守在一旁的谈笑生。
  他揉了揉眼睛,连滚带爬到挽泪身边,低喊:“挽泪姑娘!”
  没有反应,是自己错看了吧!
  “人死怎会复生?偏偏我就信了冷兄的话。他是神,自然与众不同,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找挽泪,我是个人,愚昧无知,别说是碧落黄泉了,能走完天下路我就该偷笑了,乖乖等着吧。”他搔搔头,又坐下来。肚子饿了,便拿厚实的大饼咬着。
  这两天一夜来就是这么度过的,幸好他够机敏又节省,随时带着干粮,不然还真不知道要饿多久。
  忽地,挽泪又动了动,谈笑生手里的大饼掉落,眼珠子差点跟着一块掉下。
  “挽……挽泪姑娘?”东张西望一番,并无冷豫天的身影,她……是真复活了吗?
  人死复活……算不算人啊?
  挽泪掀开眼皮,眼前一片迷蒙,她眨了数次,凝聚焦点。
  天是蓝的,暖风在吹,所有的景色都是明亮的,还有正盯着她的谈笑生。
  “挽泪,你……你真活过来了?”谈笑生惊声尖叫,吓得连退几步,躲进矮丛后头。
  “我……”她一张嘴,就觉无限生气散去,她一惊,急忙爬起来,顿时感到手脚发软,跌坐在地。
  “他呢?”她叫道:“这是梦吧?他没去救我,是不是?他呢?在哪儿?”
  谈笑生不明所以,仍照实答道:“冷豫天下地府前要我看住你的身体,不受破坏。你……遇见他了吗?”
  她闻言,闪神了,茫茫然的瞪着地上,胸口在喘,是灵体刚回身子难以承受的束缚所致。
  “你骗我……”她喃喃道,脑中不停的闪过地府一切。“那一定是梦……他是这么的无情……就算我求他,他也不愿插手管人间事,为什么……为什么?该死的你!”她忽然怒叫:“这算什么?算什么啊!你这叫爱我?真的是爱吗?若是男女之爱,你怎会抛下我?混帐、混帐!”她用力捶地,粗砾的石子磨割她的手,她恍若未觉,又怒又恨的捶打地上。“到头来,我还是一个人!你呢?你在哪里?这叫为我好!不如一块死!难道你还会不知道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气在喘,脑中纷乱,始终烙印着他微笑的爱语。
  他爱她?是骗人的呢?真爱她,不会这样待她的,她宁求同年同日同日死,宁受千刀万剐,宁愿度过漫漫岁月以遇见他,她要独活干什么啊?
  怀里忽然摸到匕首,她立刻掏出来,谈笑生大惊,也顾不得她是不是僵尸,急忙冲出矮丛,欲夺匕首。
  “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回地府找他!”
  “怎么回?是想要自尽?”谈笑生紧抓匕首不放:“挽泪,你忘了你是不死之身吗?如今你就算千刀万剐,也死不掉、下不了地府了!”
  “不下地府,我不甘心!”
  “冷兄救你,不是要你再堕死界!你不知你被牛头马面带走时,冷兄的脸色有多可怕!他不顾吐血身伤,执意下黄泉救你,你若不领这分情,岂不让他白救了?”
  “吐血?”他是神,无病无痛,怎会吐血?
  “这是他的天劫!临走前,他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若不幸只有一人回来,要我多加照顾,我觉得奇怪,就算一人回来也该是他,何必还说一些教人听不懂的话,如今才知道这一人只有你。”谈笑生迟疑了下,问道:“冷兄……还活着吗?”他是凡人,所幻想的空间有限,无法想像地狱之貌,也无法理解为何一个神会困在地府之中。
  挽泪痛苦的弯下身,咬住鲜血直流的唇,愤恨的说:“我要他救我做什么?叫我要他救我做什么?要我一生一世想着他、念着他,这是他给我的苦啊──”眼发热发涩,却难以流泪。
  要她抱着对他的回忆过活,不如让她受尽十八层地狱的苦楚。她已经活得够久,未来更久的岁月里没有他,只有回忆,她会发疯发狂。
  “你狠,你够狠……”她近乎疯狂的喃喃道,银眸无焦距的盯着前方,瞳上映着的是他微笑的目送。
  我爱上了你。
  什么爱啊?是男女之爱或是神佛大爱?以为他作了牺牲,就不必再受她纠缠了吗?要她不再纠缠,尽管明说就是,何必以命抵命!
  她爱他,不是要他死,不是要他舍命相救!
  我死后,你就上泰山之巅,那里有神仙……
  神仙!神仙!她要个神仙做什么?!她以为她看见神都会爱吗……神仙?泰山?那里有神仙!
  “挽泪?”
  “有神仙!”她脱口叫道,一线曙光闪过眼前,激恨难消的情化为无数希望,穷尽自己之能,她也没办法再死一次、没办法下地府,可是那些神可以啊!
  “什么神仙?在哪儿?”谈笑生以为她疯了。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哪。
  “泰山之巅。”她低喘,突如其来的希望让她全身打颤,她的眼眶红了,抬眼看着谈笑生。
  他一怔,对上她奇异的银眸。
  “我要上泰山之巅!”
  “上……上那里做什么!”谈笑生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一双银色眸子,当日在五里坡分手,她的眸是黑色的,充满妖美奇诡,却又深情似人,如今她怎会变成银色的眸子?
  好……好眼熟!眼熟到从小背得滚瓜烂熟的祖训一一浮现心头。
  “有一名叫挽泪的女子,她有一双银色的眼眸,如果后代子孙遇见此女,必定要为先人达成遗愿……”
  怎会遗忘呢!挽泪、挽泪,多么特殊的名字,若不是见到这一双银色的眼眸,恐怕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到□上的遗言竟会落到他这一代实现──“我要上泰山救命。”挽泪咬牙坚定道,凌乱的长发垂地,清艳小脸上沾泥,背着光的虚弱身影却充满希望。
  谈笑生张口欲言,却不知该如何启口,他要怎么说,才不会让她又受刺激?
  斟酌良久,他终于脱口而出:“要救冷兄,算我一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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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后泰山顶峰──
  烈日当头,暖风吹来,却带股寒意,让人忍不住打起哆嗦;蒙蒙白稀的云雾缭绕,彷佛触手可及。
  无数茂盛的枝叶山石间坐着一个男人。从男人的角度可以窥视到一女跪在悬崖之上,云雾围绕在她四周,烈日直射在她身子上,拉出短短的影子,冷风袭来,吹动她红色的旧衫。
  “挽泪,水送来了。”一名儒衣男子拿着水袋过来。
  挽泪动了动,抬起脸来。“你来了……”她的唇是白色的,两颊微凹,她甩了甩头,收回飘浮的神智。
  “挽泪,你跪了一个月,不要说是神了,连个鬼都没出现。咱们另寻他法,总有法子可以救冷兄的。”
  挽泪小口小口的喝着泉水,干渴的喉咙获得舒解之后,才有力气说话。
  “什么法子?”
  “这……”谈笑生哑然半晌,气得跳脚捶胸。“难道你成天跪在这里就是法子了吗?我可没看见有什么神出现!我谈笑生今年二十有三,所见到的神也只有冷豫天一人,一人一生能见到神几次?一次就已嫌多了。他们高高在上、圣洁不可侵犯,要见到他们,是难上加难。挽泪,你跪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冷兄之无情,你不是没有见识过,就算你在此跪死了,也不会有神怜悯你,何况……何况,他搞不好早死了。”
  挽泪立刻瞪他一眼,薄怒道:“你要走就走,我从没留你!”语毕,随即闭目长跪,不再理会他。
  谈笑生讨了没趣,也是一脸怒容的往盖了一月有余的草屋走去。虽怒,但也明白稍晚自己还会再送水来。
  挽泪垂下脸,身子又冷又热。白天如火烤,夜如浸潭,比死亡的瞬间还要难受。
  “你到底要跪多久呢?”
  没有想过要跪多久,就算成了化石、一生一世都得跪在这里,任其风吹雨淋,她也心甘情愿。
  “那么,你信佛吗?”
  挽泪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亲切无比的声音并非来自谈笑生,她迅速张开眼,东张西望。
  “是……是谁?”
  “你信佛吗?”声音再度传来,挽泪循声望去,见到远处有一名男子似乎坐在石头上,茂盛的树叶掩去他大部分的身体与容貌;能分得出他是男性,是从他衣衫的一角辨认出那是男人的衣服,而非从他的声音认出来。
  他的声音亲切犹如冷豫天的,却难分男女,也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威严存在。他,应是冷豫天的同伴吧?
  “我要你照实说,不得隐瞒。”
  “我……”她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不信神佛。”
  “那你为何跪于此地?”
  “我求神救命。”
  “你不是不信神佛?”
  “我不信,并不表示这世间没有神佛,你……你是冷豫天的同伴吧?你救他吧,我求求你救他吧──”
  “冷豫天?那是谁?我可不认识他。”
  挽泪的心下沉,跪着向他移了几步,发现他身形不动,却始终与她保待一定的距离,让她难以接近。
  “不,你胡说,你也是神,他也是,为何你不救他?就算你再无情,也该救自己的同伴啊。”
  “我无情?普天之下,谁敢说我无情?我确实不知谁是冷豫天,人间姓名不过是代称,能留下百世姓名的又有几人。”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神仙,若是他不肯,她必须再等多久才会有人救他?挽泪心急如焚,叫道:“你是神仙,能救他的,我……我给你磕头!”她不停的用力磕头,额头砸在砾石上,一次、二次、三次,不停的磕。
  山上灰白色的碎石逐渐染了红,他也不吭声,就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约莫一炷香后,她仍在磕头,长发凌乱纠结,每一次抬起头,额间的血滑落眼角再流下来。
  “你对他,真是用情之深。”他打破沉默,语气极淡,彷佛不为她的举动所感。“但,又有什么用呢?他是个神,七情六欲皆不动,动了便是犯天规,你要他如何自处?神仙谈爱,只会堕进爱恨嗔疑之苦。”
  他肯开口,就表示事情还有挽救之地,她又惊又喜,内心又痛苦万分。追寻这么久,到最后仍要割舍,可是她割舍得心甘情愿,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算永远不能再见,她也认命。
  “我不再纠缠他,让一切回到原点。”
  “原点?那可复杂了,你以为你与他的原点从哪儿开始的?”
  “正是当日城外野营之地。”
  “若有这么简单就好,我也不必下凡沾惹一身腥。”男人停顿,开始说道:“挽泪,你可知你原是一生性凶残的野生狐狸,七百年前遇有一神仙,他一时慈悲心,将你化为人形,加诸手铐脚镣,让你杀不了人,旁人也无法伤你。他原是一片好心,望你潜心修行,没料到你劣性未改,始终不愿亲近神佛。”
  乍听自己是狐狸之身,彷佛雷电狠狠打进她虚弱的身子里。她低喘口气,顿时天旋地转起来。
  她是妖怪!真是妖怪!遗忘了自己的出身。只知自己长命不死,别人喊着她是妖怪,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异于常人,但心里总是期盼这都是众人的误会,其实她是个人,只是出了差错。如今一语打破了她数百年来最微弱的希望,她难以承受,天旋地转中,只觉身子一软,神智要飘离身躯之内──冷豫天!
  还没救他!
  她硬生生的拉回神智,用力掴了自己一巴掌,她在喘,喷出来的气息尽是高热的温度。她不能昏,不能昏死过去,他还在等着她救!
  她咬着唇,咬到血流不止,痛醒自己。
  “无论──”喉口不停翻搅,她已一日未有进食,怎么还会想吐?她猛力咽了咽,艰涩的开口:“无论我是不是妖怪……我……求你救救他──”
  “你不恨那个神仙吗?”那男人问道。“恨他若不是一时慈悲心,将你弄成人不人、妖不妖的,受尽众人奚落?”
  “我恨,我当然恨!”挽泪叫道:“你究竟愿不愿救他?”
  “好吧,我也非残忍之人。我常听说,人间有情,究竟是什么情呢?亲情、爱情抑或友情?那些都是私己短薄之爱,我倒要瞧瞧你的私己之爱能维持多久,咱们来打个赌。你回来之后,若能不改其心,我就将他还给你;若是你心意已变,我要你从此潜心修行,不再理会红尘俗事。”
  “回来?我要去哪儿?”
  “去一个你当年允诺永远不再见的伤心地。”
  明明瞧不见他,却能感觉他拂袖的动作。恍惚间,天地在变动,她的眼一花,堕进时空的洪流中。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六章

 

  圆月高悬,挽泪换上一身黄衣黄裙,长发挽起,梳起细辫,全身打理得像要借寿的孙众醒。
  门轻轻推开,冷豫天探个头,温吞微笑:“可准备好了吗?”瞧着她明明有孙众醒的打扮,却没有孙众醒的神和之气。
  挽泪抬起无神的眸子,握紧手里缺根的木梳,递出去。
  “我……扎不起后头的辫子。”两个月来,她的声音死寂无波,如今起了几分的激动。
  冷豫天看着她手里的木梳良久,才走进屋内接过。
  “你转过身吧。”
  挽泪依言转过身,齿梳滑过她头发之际,她轻颤了下,闭上发热的眸子。
  “你别担心,虽然是借寿,但并无损你的生命。”他温言说道。
  她轻轻应了声,沉寂半晌,才又问:“我会瞧见牛头马面吗?”
  “会,不过你别怕他们,他们若叫孙众醒的闺名,你千万别应声。”
  她点头,表示听见了。
  “方才我见到你说的断指无赦,你曾说过他是累世的罪孽,而孙众醒是天女托世,为什么他们能相爱?我们却不能呢?”她喃问。
  冷豫天停下动作,眼底闪过痛苦。“因为我无心爱你。”他将木梳还给她,这一回她不再小心翼翼的包起来,反而收进怀间。
  “我娘的遗物除了木梳外,还有匕首。”她忽然道,也将匕首紧握在手里。
  “借寿不需要这些的。”他柔声说道。
  她像没听见,起身面对他,但目光越过他。“其实我是骗人的。我娘疼我,但一发现我是不死身,就亲手杀死我。木梳是我五十年后回那栋木屋里拿的遗物,匕首则是我娘亲自刺进我额间的那把。”焦点凝聚了,挽泪正视他,轻声说道:“你也给我一点东西好吗?”
  他蹙起眉。自从大雨过后,她彷佛失了瑰,少有激动的时候,让他既担心又不能表露他的担忧之情。
  “你要做什么?”
  “借寿之后,我就要离开你了,难道不能讨一些东西作纪念吗?”到头来,她讨到的都是不爱她的人身边的东西。
  “挽泪,你好好想想,孤独一生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修法修心。”
  “我要你的一撮头发,好不好?”她将匕首交给他。
  冷豫天凝视着她,低叹口气,俐落的割下一撮发放在她的手里。
  她小心翼翼的用红线绑起,也放进怀里。
  她露出浅笑。“好了,时辰差不多了,若来不及借寿,我可不管。”
  纵然心里觉得有异,却感觉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转身走向屋外,暂时摒除要她修行的念头──这可以稍后再提,孙众醒却不能再等了。
  挽泪走到供桌之前十步远的距离,四周有符咒围绕着她。
  “挽泪,你切记,就站在那里莫言莫动,不要应声,若是怕了,就闭上眼睛不要看。”
  “我知道。”她微笑。究竟他是担心她或者是担心借寿失败?
  是后者吧。
  这两个多月来,说是死了心,不如说当她厚颜无耻的以肉体求他施舍他的爱给她,而他却断然拒绝时,她的心就凉了、冷了、结冻了。
  他是个神啊,为什么神的地位会如此崇高,而她这个小妖却比人类还不如?是世间哪条法则规定的?就因为神有大爱,她没有吗?
  她只是想要爱他,而他却以神的身拒绝她。
  他想引她入门。这两个月来,他丝毫未理会她的转变,只是带着她赶路,只是每天不停的说着佛理,每天忙着与她保待距离,只是以神之身逼她向佛。
  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
  可是结冻的心还是爱他啊,只是明白这份爱不可能得到回报了。
  得不到回报,她还活着干什么?这些日子来过镇不入,怕的是什么?怕的是她的眼睛吓到了人。她就算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冷风阵阵吹来,轻轻掀起符咒,他在作法,她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留下最后的回忆。
  铁练声从远方传来,绕着屋子久久不停。她闭上眸子,唇畔浮起奇异的笑。
  “孙众醒,孙众醒,还不快速速现身!”空气中飘汤着诡谲的呼喊。
  她张开银眸,见到符咒外围有影子,她张望,赫然瞧见拿着阴间手铐脚镣的牛头马面徘徊四周。
  他们的面貌并不讨喜,甚至对人来说是可怕的,但拥有美的皮相又如何?
  “孙众醒,孙众醒,你命该绝,快快现身,莫要躲藏起来。”
  挽泪望向冷豫天最后一眼,朱唇掀起,缓缓开了口:“我没有躲藏。”
  “有声音?你在哪儿?怎么只闻声音不见鬼影?快报上你的姓名,再不报,误了时辰,就上阎王那里告你一状。”
  “我叫孙众醒,你们瞧不见我吗?我就在这里。”她话一说完,四周符咒猛然烧起,冷豫天浑身一震,被震得连退数步。
  她诡笑的望着牛头马面越过符咒飘来。
  “你就是孙众醒?”牛头马面靠她极近,放大的脸庞这近她,仿佛在确认。
  “正是。”她连眼也不眨的。
  “既是命尽的孙咒醒,就快随我们回地府去吧。”牛头马面确认无误,左手一勾,勾出她的魂魄,她的肉体立即倒向地。
  “挽泪!”冷豫天大惊,顾不得破了的法术,快步奔向前。
  牛头将手铐脚练扣上她的四肢,马面瞧向冷豫天,“他在叫谁?”世间人能见到他们的只少数,但并不表示没有。
  “管他在叫谁,快快回去覆命就是。”拉起练子,扯动挽泪的魂魄。
  “两位鬼差请留步,你们捉错人了!”
  “捉错?她是孙众醒,没错啊。”
  “我是孙众醒,”挽泪微微侧头,凝向他的目光,在笑:“我命该绝,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从此以后不再受苦,真好。”
  冷豫天怒叫:“挽泪!你何苦?你可知你一入地府,要受借寿罪判,为人无故延寿,违反天理,罪不轻啊!你留下来,有我保你,谁也不能动你!”
  “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牛头马面每走一步,扯动锁练就震动一次她的魂魄,让她的魂魄如铁刺刮身般的痛苦,她咬牙忍受了。忍得了这一时,她就得偿所愿了。
  重新投胎,不为人,只作畜性。
  “挽泪!”冷豫天流露怒容,扑上去欲抓她,却抓不住她的魂魄;她破了法,神仙也难救!是存心要他……要他心如刀割吗?
  他要她修行,是为保她,如今她死了,他还能保什么?
  “就因为我说我不爱你,所以你自愿舍弃性命去赴黄泉之都?”
  挽泪被一步一步拖着走,她回头轻笑摇头,说道:“我……要证明,证明就算我死了,就算喝了孟婆汤,就算我们无缘无分,就算来世为畜牲,我也不会忘了你,我要证明人世间的爱绝下像你所言的短薄而自私。”不再眷恋他,她回过身,飘飘幽魂随着牛头马面而走。
  “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呢?嗤,神无情,人也无情,不如做个畜牲好,吃喝拉撒睡,不会心痛,不会悲哀,不会爱人,畜性好,好过神与人……”声音愈飘愈远,终至不见。
  冷豫天一路追上去,喊着她的名字;她不理,让他又急又慌又害怕,生怕她一进地府,就难再救!
  岂止心如刀割,她的赴死吓得他心神俱裂!
  她的用情……真有这么深吗?脑海凌乱纠结一团,只有一个念头──要救她!
  “冷兄。”谈笑生本来在城隍庙里借宿一夜,听见有人在叫,他出来看看,看见眼熟的人,他喜道:“你怎么突然在这里呢?你在叫谁?挽泪姑娘呢?”连珠炮的问题冒出来,却不见他回答。
  幽瑰消失在城隍庙里,他猛然喉口涌上甜味,猝不及防的,他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冷兄!”谈笑生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欲扶住他,“你有病在身?”天人怎会有病缠身?心头才觉自己的念头好笑,就见到冷豫天又呕了一口血,一口接着一口,仿佛要吐尽全身的鲜血,两人的衣袍染血飞溅。
  “喂喂!你当血不能卖钱的吗?”一时撑不住他的重量,一块被拖倒在地。
  从侧面瞧去,只觉他的睑色极为苍白,血丝蜿蜒滑下嘴角,他的双瞳黯然而痛苦,不再是当日的平静无波,能让神动容,怕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是朝代交替了,还是哪儿民不聊生?
  “是天下间出了什么大事吗?”他一路玩来,可没有听见什么足够让神吓死的天灾人祸啊!
  “我要去救人,再晚就来不及了……”
  “什么救人?天下有多少神仙,就算要救人,也不必只靠你啊。你瞧瞧你这副德性,能去救什么人……”
  冷豫天奋力站起,血流不止,他咬住牙深吸口气,断断续续的虚弱道:“我要去救挽泪,再迟,她就回不了阳间了。”
  ≡ ≡ ≡ ≡ ≡
  “奈河桥、奈河桥,过了奈河桥,今生断了缘;奈河桥、奈河桥,过了奈河桥,难回阳间路……”远远地,凄冷阴森的歌声飘来;说是歌声,毋宁说是无数的死魂在哀嚎,四周一片黑景,阴风阵阵永不停,愈近水声,歌声愈大,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愈分愈多,仿佛齐声哀唱。
  他跄跌了下,身形晃动未停,又急步奔进无止境的黑幕里。
  过了奈河桥,想让挽泪重回阳间,除非阎王点头──他勉强凝聚心神,掐指细算挽泪过桥的时辰,算了几次,算不出所以然来。
  他咬牙,恼怒起来,只得尽全力集中元神,继续往前奔去。
  水声伴着歌声,跑不完的黄泉路在远处出现了光点。
  天上法术于阴间毫无用处,尤其他的法术渐退,难在地府施展。他的脸色愈来愈白,好几次视线模糊了,仍不愿停下脚步,只能辨声追上前去。
  人有劫数,神仙亦然,他的天劫是情劫,是挽泪,即使这两个半月来,他对挽泪无动于衷,力劝她向佛,但她的眸色始终未变回黑色,日日夜夜对着他,告诉着他,他根本从未稍减过对挽泪的情意。
  神也会骗人。骗了她,也骗了自己。原以为只要他苦口婆心,她迟早会跟着他修行,怎么会料到她宁死也不愿成仙。
  光处愈近,就见到牛头马面领着新一批的死魂欲渡奈河桥,心里大喜过望的情绪又让他的喉口涌上甜味,连忙强压下来,叫道:“且慢渡桥。”他的声音浑厚清朗又温和,响遍诡森的地府。
  牛头马面吃惊的抬起脸来,见他愈走愈近,不似死魂,立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阴间地府,是想要死了吗?”
  冷豫天微笑,眼底极为焦燥的一一扫过死魂。死魂中有女二十人,其中并没有挽泪,他的心一沉,仿佛跌到无底洞去。
  他的心十足难受,全身骨头咯咯作响,仿佛欲断裂成三百多块,他暗自咬紧牙关,说道:“在下与阎王爷曾有数面之缘,特来拜访。”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答道:“你既与阎王爷相识,就该明白这奈河桥是渡死魂,怎么没有人引你见阎王爷呢?”
  “在下身有急事,盼能通融。”多拖一刻,挽泪便多一分判罪的可能。
  一经阎王爷判下罪名,只能往十八层地狱里一一寻挽泪受尽折磨的魂魄;思及此,豆大的汗珠滑落苍白的脸色,沁进衫里。
  十八层地狱里,每一层皆得受到无尽的苦楚;她在世已受尽百般的苦,再下地府受苦,存心要他心痛又心怜吗?
  从未有过这样的焦灼,这就是人人嘴里的私情?他只感到苦涩之味,何来甘甜之说?
  牛头马面还不及答话,远方摇来摆渡船。船上是掌生死薄的判官,他朗声说道:“天人来此,有失远迎。”船一靠岸,判官便对牛头马面言道:“尔等先领死魂上奈河桥,再回阳间拘拿杨柳镇上卯时病发的朱员外。”语毕,向冷豫天颔首:“天人请上船,阎王正高兴等着呢。”
  冷豫天跳上船,船缓缓驶离岸边,哀凄的歌声由水里传出,更显阴森刺耳。
  判官见他浓眉聚起,待地解释道:“水中有魂数百,受尽十八层地狱之苦后,转拘此地,直到罪孽偿清,方有投胎的机会。”见冷豫天的脸色更异,心里不免有几分古怪。愿来阴森地府的神仙不多,但少有像他脸色激动的模样,他真是阎王口中守护人间的天人吗?
  摆渡船的速度极为缓慢,虽有水声,但透着黑暗瞧去,水如镜面,难有波动。冷豫天虽急,也得勉强耐住性子。
  “敢问判官,上一批死魂当中,可有银眸黑发的中原女子?”
  “银眸黑发……”判官看他一眼,苦着脸摇头,未觉摆渡老妇微微一震。
  “怎会没有?拘了魂,才发现擒错人……原本午夜子时正是孙众醒离魂归天之际,由地府先引魂来此,王母娘娘再遣仙女们过来带她回去,偏偏有人以借寿保命,保住孙众醒的人,阎王爷正大怒,责罚了那一批领魂的牛头马面呢。”
  “此刻,已判过那女子了吗?”他强压焦灼之心。
  “早判了,她的罪名是……咦?那是什么味道?”判官好奇的嗅了嗅。地府终年只有腐败的鬼味,从没有过这阵阵的香味,说不出是什么香味,只觉得奇异而舒服。
  冷豫天淡淡一笑,不再言语,任判官到处闻上一闻,他敛在背后的双手开始冒出湿意来。
  摆渡船终于靠岸,判官领他走过官道,嘴里说道:“天人,小心右手边,那是罪孽之镜,人死经此地必要来此照上一照,照出死魂在人世间的功与过,也能照出腐朽的灵魂有多丑陋。”再走几哩,来到森罗殿上。
  “天人难得大驾光临。”一名身穿官服、戴官帽的男子走下殿,俊秀的五官留有长胡,在看见冷豫天苍白过度的脸色时,眼里闪过诡异。“好几百年来,不曾再见你下过地府,你来,是为叙旧?”
  “不,”他微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是为了请您放人。”“我这里只有死魂,没有人。既是死魂,便难回阳间,你要让我放魂,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她阳寿未终,留她在地府,也只能锁进枉死城里。难道你要她永留枉死城内?”
  阎王爷摇摇头,直接明说了:“她敢借寿给人,就要有胆子承受下场。我已判她罪名,枉死城可不去,一旦等她偿清罪孽,由她自选六道,喝下孟婆汤,从此重新开始。”
  冷豫天眯起眼,上前一步:“主张借寿的人是我,她只是听我行事,若要怪罪,先怪我吧。”
  阎王爷一声冷笑,仿佛等的就是他的承认。“世间有借寿之说,却从未有人成功过,我就说,究竟是谁敢如此大胆窜改生死簿上的寿命,原来是天人你。你可有玉帝手谕?”
  “实不相瞒,没有,”
  “或者,你有玉帝口谕首肯?”
  “也没有。”
  “那就是天人你擅作主张,枉顾世间轮回?”
  “孙众醒生性慈悲,留她一条命会有诸多人因她而改。”
  “正是。”阎王爷上前一步,闻到一股香气,他面不改色,怒言道:“你知道因她一条命会乱掉我多少命盘?人间会有多少人改变?判官,将生死簿拿来!”
  生死簿送来,足有四十来本。
  阎王指着每一本纪录上百上千人的生死簿——“这些性命本该因断指无赦而死。如今你要我怎么办?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留到五更天?这可好,不但留到五更天,还能活个十年、八年,你要我花多少时间重理生死簿?”
  “断指无赦不是脱轨的罪体,他不受罪判,生生世世为人,在人间所杀之人难以计数,被杀之人也非因善恶果报,生死簿只是预设,如同有人铺桥道路积德行善,生死簿便多添几年阳寿。如今断指无赦不再杀人,一切归回正位,重新再录生死寿命,死魂虽少了,对天地之间不也是一项福音?”手臂也染上湿意,全身上下在开始冒汗了。
  是死期将至了吧?从他下地狱开始,就知道他动私情救挽泪,开始加速了自己的死期。
  但他既来了,就没有回去的打算。
  “天人说得倒简单。”阎王爷哼了一声。“如今孙众醒的命是保住了,也不能改了,但该罚的要罚……”
  “那就罚我吧。”他温和说道。
  阎王爷一怔,瞪着他,“她究竟与你有何关系,为何你处处维护她?”
  “我……”无数的波动闪过眼底,最后冷豫天说道:“我积欠她许多……”
  “积欠?天人行事一向自有道理,否则玉帝也不会放任你在人世间流浪,看尽人间生死。你能舍则舍,从不为人间俗事所扰,怎么……”思忖了一会儿,转向判官说道:“去将那名借寿女子提来,先莫作罪罚。”
  判官领命而去。
  “多谢阎王爷。”
  “谢什么?我提她来,并非要你带走。”顿了顿,阎王爷别具深意的说道:“要能让你轻易带走,我这地府森罗殿岂不教众家小鬼瞧轻?”
  “阎王爷虽主掌死魂去留,但慈悲心可一点也不少天上神仙。”
  “拍马屁也没用了。”阎王爷瞪他一眼,摇头叹息。
  冷豫天听而不闻,闭目养神,仿佛下地府已耗尽他所有心神。
  一时之间,生死殿里一片静默,阴风阵阵袭来,灯火灭了几盏,阎罗王还不及叫小鬼点灯,就见判官领来一名黄衣女子,正是他之前极怒之时审过的少女挽泪。
  她的脸色是白的,额间向来以浏海掩住的疤痕如今显露出来,艳红的唇也泛着白色,她半垂着视线,神色死寂一片,如方才在奈河桥前见到的死魂一般,没有生气,没有生前的倔强与硬性子。
  乍见之余,他的心口猛然震撞,甜味再度滑过喉间,直冲嘴里,费尽力气才勉强咽下,凝聚眼前的视线。
  “罪女挽泪,你阳间朋友前来探你,本王也算好心,让你们在此道别。”阎罗王补述:“可别以为这是目莲救母,可以代人受过的。”
  朋友?她哪里还会有朋友?挽泪迟缓的抬起脸。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嘶哑,眸色黯淡。
  “我来带你走。”他微笑。
  “带她走?我可还没允呢。”
  “上苍有好生之德,挽泪一生虽无功无德,但也没有罪过,何妨放过她一次?”
  挽泪空洞的望着他,又垂下视线。“我不走,要留下,你走吧。”她缓慢的喃道。
  “挽泪……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的模样十分奇异,像对他的满腔热爱已沉淀。
  “她尚未喝孟婆汤,当然知道天人是谁,只是……”阎罗王诡异的笑了笑。
  “奈河桥上断缘处,除非对阳世间眷恋极深或有强烈自我者,否则每走奈河桥一步,便忘却阳间一分情;当她走完时,只记得生前种种人事物,但情已淡,这是地府对死魂的作法,如今她也已是我管辖下的死魂,不再是阳间人,天人……您还是请回吧。”
  情已淡?她对他那么激烈的爱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这也许对她最好,不必同归于尽——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臂,厉声说道:“跟我回去!挽泪!”
  她又缓缓抬起脸,“我不走,要留下,等投胎。”
  “你何苦?”
  “我甘愿。”望着他一双深邃的黑眼,不再是深不见底、不再是无情无义,而是一片焦灼,他也懂得什么叫担心受怕了吗?
  她细致的眉微微蹙起来,缓缓垂下目光之后,又不由自主的被他的眼睛吸引。她疑疑看着他,双手极慢的摸索腰间,喃喃重复道:“木梳、匕首,你的断发,我不忘你,永远不忘。苦,我也甘愿,生生世世,不忘。”这样的意念不停盘旋在心里,为什么呢?她只知道自己允诺绝对不忘他,忘了,她会发狂。
  发狂的滋味又是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雾里看花,无法深切感受。
  冷豫天闭上眼,将她拥进怀里。“跟我回去,挽泪。”她爱他,他苦恼;她情淡,他怅然若失。也许让她转世才是对她最好的作法,但无法狠下心让她含恨而去。
  难道她还不明白他用心良苦吗?
  在下地府之前,他虽呕血难忍,但思绪却异常清晰,清晰到以为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那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时限将至。
  不用卜卦,不用神算,那是自我的一种警觉,就算他要死,也得忍下最后一口气将她救回阳间。
  她留下来只会掉进无尽苦楚的轮回里。
  “不要。”她推开他,原本空洞的眼神一点一滴的凝聚激动:“我不回去……好不容易我才等到有机会转世,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我不回去,回去之后,又能如何?我还是孤独一人度此生,没有死期的一生,那样的苦我受够了,现在有死得解脱,我感激,不走。”她一字一语从麻木冰冷的朱唇硬生生的吐出来。她环抱住自己,开始颤抖,彷佛受到极大的冲击。
  “你在让她死不甘愿了,天人。”阎罗王不悦地插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尝试做什么,你想要让她忆起她对你的情深?你真是想让她死不瞑目吗?带着对你的深情喝孟婆汤,要她生生世世心里总有莫名的遗憾?”
  冷豫天压根儿没有听见阎罗王在说些什么。他走近她,她又退,嘴里不停的喃着:“木梳、匕首,断发。”重复一次又一次,全身晃动更大。
  “挽泪。”
  “我不会忘,不会忘,我说过不会忘。”挽泪喃道:“我不忘,不忘不忘──”
  “她选择六道轮回的畜牲道。”阎罗王又补充。
  “畜牲道?!”冷豫天大惊。
  “对!”她忽然大叫,忆起她的深情被拒。“我宁作畜牲,不作人!”无神的眸子化为愤恨,“狐类、鸟类、白兔,哪怕是水中鱼也好,没有人的七情六欲,我不必伤心欲绝,不必再被人拒绝。当人有什么好?我生生世世宁当畜性!”
  “我伤你极重,这是我的错,跟我回去吧,回到人世间,再谈以后。”时辰愈久,怕笑生保不住挽泪的身躯。
  “我不要!”
  “容不得你说不!”他动怒了。
  森罗殿上阴风阵阵,他的容貌在烛火之下摇曳未定,不清不楚的,但听他声音似乎在狂怒,神仙也会发怒吗?挽泪失神的怔忡了下,眷恋的望着他模糊的身影。
  他的身影似乎有些不对劲,是在地府之中的关系?一股香气袭来,来自他的方向。
  “要从我这里带人走,谈何容易。”阎罗王嗤道,摆手走回案台之前。“若是天人前来叙旧,本王欢迎,但我瞧你执意要带她走,分明是来扰我地府罪法,那就恕不相留了。请吧,众家小鬼,还不将她押下领罚!”
  众家小鬼正要押下她,忽地,冷豫天身手极快,将她一把拉至身后。
  挽泪欲挣扎,却忽然发现被他抓住之处一片湿冷,让人一阵打颤。
  “冒犯了,阎王,在下非带她离开地府不可。”他的声音气虚难稳,护着挽泪迅速退到门口。
  阎王爷眯起眼,怒斥:“天人是想要在地府中闹事?好!你想救她,行,俗话说:‘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你要能带着她全身而退,本王对你闹事之举绝不上报!”
  冷豫天看了阎王一眼,拉着挽泪快步跑离森罗殿。
  “众鬼听令,半炷香后关上鬼门。”
  判官闻言,颇觉奇怪,问道:“阎王,何不立时关上鬼门,即使他打下众家小鬼,也难以逃出鬼门关啊。”
  阎王瞪他一眼。“哪里容得你多嘴!”
  判官立刻噤口,不敢再多作言语。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五章

 

  她少下车,不是不愿下车走走,而是他说她病体刚愈,不该出来吹风,于是连夜晚时她也睡在马车里。
  她的性子本就不是恭顺有礼,她的身子也早好了,会听他的话,是因为他的话让她窝心。
  他关心她的身子呢。
  真希望这趟旅程永远不会结束。
  只是这是她在奢想。他为了赶路,有时过镇不停;话少,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
  “今晚要夜宿山间,你可以睡在车里。”冷豫天跟着车夫坐在前头,忽然朗声说道。
  “你在哪儿睡,我就跟着你在哪睡。”
  他不说话了,像在专注赶路。
  她抿起唇,盯着他宽厚无情的背。
  远方,吹锣打鼓惊动了她,从窗幔之后眯眼瞧丢,望见一抹黑影逐渐接近。
  “是有人成亲啦!”车夫笑道。
  “成亲?现在?”现在半夜,四周一切黑暗啊。
  “是啊,姑娘不知道吗!成亲要选时辰,这方向一定是张家村的姑娘要嫁到李家村去,赶着破晓行礼,连夜依着吉时往新郎家呢。”车夫边说着,提着灯笼的迎亲队伍迎面而来,锣鼓喧天。
  挽泪疑疑望着红顶大轿错身而过。轿子十分朴实,没有悬挂多余的缀饰,前后迎亲队伍热热闹闹的,还有人向他们热情的挥挥手。
  “咱们就在这里休息半个时辰好了。”最前头的人举起手喊道,身后拉拉杂杂的迎亲队伍陆续的停下。
  挽泪坐在马车里,怔怔的看着迎亲队伍愈离愈远,回头再瞧着他的背影,脑海忽然浮现她娘曾说过的话“娘早就准备好嫁妆,等我的挽泪要成亲了,一定要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她苦笑,三百年前的话,竟然还傻傻记着。她是不死身,是连娘也不要的孩子,能在世间遇上他,度过这一段有他相伴的日子,她是该谢天谢地了。
  “挽泪……”冷豫天回过身,瞧见她疑迷的看着迎亲队伍,他叹息,同车夫说道:“咱们也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也好,沾沾新娘子的喜气。”车夫拉住缰绳,停下马车。
  “挽泪,下来走动一下吧。”冷豫天跃下马车,走到车后,同她伸出手。
  她迟疑了下,握住他温暖的大手,跳下马车。
  “咱们能过去瞧瞧新娘子吗?”他要抽手,她不肯放,死紧握住他的手。
  “挽泪,你先放手。”
  “放了手,你就不见了,我明明可以感觉你好像有点喜欢我了,为什么转眼间又对我无情?”
  冷豫天张口欲言,在瞧见她的眼眸之后,冷静说道:“我对众生一向喜欢,自然也喜欢你。”
  挽泪盯着他。“你骗我,你若像以前一样对我无情,我……我会像当初所说的,不再纠缠你,可是……可是你变了,对不对?你虽然口头不变,但……但你会开始注意我了……”会注意她是否吃饭、是否受寒了。他的言行完全不一致,让她又迷惑又渴望。
  “挽泪,你在自作多情了。”他面无表情的,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往迎亲队伍而去,“神、人、畜牲,为何众生愿修道成仙,正因人的七情六□枷锁在身,是一切痛苦的渊源。没了它,世间只有大爱,没有战乱。挽泪,你该好自为之。”他说的话彷佛只是在说服自己。
  “我就不当神,当神有什么好?我宁愿……”挽泪停下追逐他的脚步,一时疑愣的望着红顶花轿里走出来的新娘子。“如果我是神,我宁愿废去千百道行,只求一夜夫妻。”
  冷豫天震动了下,紧抿着唇。
  “你们是外地人吧?”媒婆笑咪咪的走过来,纯朴的脸上有浓浓的腮红。“要不要过来沾沾喜气?人多热闹。来来,还有喜糖可以吃呢。李家村长娶媳妇,人愈多愈好……”定睛一瞧,惊艳道:“姑娘好美!有没有婚约了?若是没有,包在我王媒婆的身上,咱们村里还有好几个年轻汉子……”
  “我有喜欢的人了,无须你多心。”挽泪避开她,靠近了些冷豫天。
  王媒婆见状,笑起来。“我说哪儿来的金童玉女,要是兄妹就太可怕了,原来也是一对小佳偶。”忽然拉住挽泪的手,说道:“来来,你们既然还没成亲,也不好黏这么紧,姑娘跟我去瞧瞧新娘子,沾点喜气,保证你也早日与意中人共偕白首。”拉着挽泪往轿子走去。
  王媒婆的力道大得出奇,一时挣不开,挽泪频频回首,瞧见他微笑以对,而后他被迎亲队伍里的汉子围上聊天。
  他真好,随时打进人群,她却尴尬的盯着新娘子,不知该如何说话。
  新娘子差不多二十岁左右,拉下红巾后,是圆圆的笑脸。
  “好美的姑娘。”隔着微弱烛光看见挽泪,新娘子忍不住赞美,亲切的拉起她的双手,“你许了人家吗?”
  “她有意中人啦。”王媒婆笑呵呵的插嘴,“我瞧,八成是私奔,要不然小姑娘眉间有喜有愁,又在大半夜与情郎在一块,是不是家里人反对?”
  “我……”挽泪支支吾吾的,不由自主的脸红一大片。难得有人对她这么亲切,她反而不适应。
  新娘子见着她垂下脸,掩嘴笑道:“还好咱们今天正巧撞上。棒打鸳鸯,叫你们回家的事,咱们做不来,不如王媒婆做个顺水人情,别讨红包,趁着这半个时辰,解决他们的婚事。”乡下人多纯朴,也不会分亲疏,只要是好的,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新娘子忽然将红头巾盖在挽泪头上。
  挽泪吓了一跳,直觉要挥开,左右手臂分别被王媒婆与新娘子紧紧拉着,钻进迎亲队伍里。
  “来啦,公子,您的新娘子来啦!”
  冷豫天怔了怔,随即便了解他们在说什么、想做什么。
  “公子姓什么,叫什么?”新娘子笑嘻嘻的问道。
  “在下姓冷。”
  “姑娘呢?”
  “挽泪,我叫挽泪……”她声小如蚊。
  “好啊,没有高堂在上,就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吧,今天你们私自成亲固然不对,但有个名份在,回家后父母也不会再说什么。”
  冷豫天看着盖着红头巾的挽泪。头巾盖住她的面貌,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她的衣裙也是红的,乍看之下确有几分喜气。她的双手紧张的交握在一块,一撮长发滑落胸前。
  夜晚是魔,削减人的克制能力,他不是人,所以日与夜交迭,对他并无影响,但在方才那一刹那间,他暂时失了神。
  看不见她的容貌,但能想像她的娇羞,还有她的……眼眸,他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这里有皇天后土,却没有成亲的人。”他的语调是温和的,温和到感觉不到一丝的波动。“你只求一夜夫妻,有没有想过为何世间毫无相关的二人会有姻缘线?”
  挽泪缓缓拉下头巾,心寒的望着他。
  “是相欠、是因果、是偿债。”
  “胡扯。你要拒绝我,我早就预料,不必找藉口。”挽泪咬牙道。
  冷豫天不理她的抗议,继续说道:“三生石上订鸳鸯,莫说你我无情无分,石上鸳鸯只不过是转世间的偿债,到头来一切虚空,你该是最明白人世间没有一样情分可以永留,何苦执著!”
  冷风吹来,吹麻她的脸颊,最好连她的心也吹麻了,就不必大感心痛。真恨当时那山贼没有将她的心挖出来;挖出来了,虽然从此无心,但总比现在心痛如绞要好许多。
  “我偏要执著,偏要看不开!”挽泪气恼极了,狠声一字一语的说道:“我偏不修行!我偏要七情六欲缠身!我偏要爱你一辈子!爱到你白头,爱到你入土!等你转世了,我会继续爱,生生世世的,我要让你看,什么叫人世间没有一样情分可以永留!我可以爱你,爱到就算魂飞魄散,我也心甘情愿,这不叫偿债,这叫作我爱你!”
  他凝目注视她,她也不示弱的盯着他。无法用言语让他了解她的真心真意,就用眼神赤裸裸的表达吧。
  不管她再怎么说,他总是坚待人世间的爱不会长久,她也确实经历过像娘亲那样转眼烟消云散的母爱,但那又如何?她不是天下人,她叫挽泪,拥有自己的个性,也许在他眼里是顽劣不受教,但至少她能确知她付出的感情永远不会改变!
  良久,他先撇开视线,微微眯起眼。
  “莫要迷惑,人心最迷人之处,在于激烈的情感光采引人夺目,不由得让人陷进其中。但等日子久了,激烈的情感降温,进而舍弃,那也是人心最残酷之处,你待在世间岂止百年,怎会看不破这一点?”亲切的声音响起,酷似他。
  冷豫天心头一震,转身一一扫向迎亲队伍里的汉子。
  新娘子、媒婆与汉子们皆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彷佛不曾听见方才的话。
  他闭上眼睛,是“他”吧?世上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能了解他心思的转折?
  差点,他就陷进自己的心魔里,幸而有神点醒。是万幸,绝对是万幸。
  他张开眼睛,清朗之声响遍树林,“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即使有……”眼里不是无情,而是绝情。“也只是同情。”
  “同情?”挽泪沙哑重复。
  “我同情你,同情你的遭遇,同情你孤身一人在世间,同情你的所有,所以才会让你跟着我修行,盼望有一天你脱离情之枷锁。”
  他的话一如以往的残忍,她已听惯,但心里仍被刺痛了下。
  “你现在同情……也许将来由同情生爱……”她拉下脸皮,厚颜喃道。
  “爱?”他耻笑,摇头。“我就算要爱,又怎么会爱你?你有什么好?你有什么值得我来爱?你的貌美?你的年轻?你的才学?还是你的才德?你忘了你自身的身分吗?蛤蟆怎与天鹅配?你是自抬身惯、自作多情了。”
  新娘子见挽泪将脸撇向一边,似乎极为痛苦。她瞧不过去,举高灯笼对着他们正要劝说几句,远处白光骤闪,彷佛打在眼前。
  新娘子吓了一跳,脱口道:“是要下大雨了吗?”挽泪无心地抬起脸,藉着近照灯笼,新娘子亲眼瞧见挽泪的双眸。
  “啊!”她放声尖叫,灯笼落地,冷风猛力吹来,雷电打在近处。“……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挽泪。”冷豫天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回马车上。”
  “我的眼睛怎么啦?”
  “……妖……妖怪啊!”
  又是一阵白光闪电,照亮了树林里的景物,也照亮挽泪,众人朝挽泪的眼睛望去,皆惊吓不已,轿子也不管了!媒婆扶着新娘,扛轿的苦力用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的奔离树林。
  挽泪迷惑。她的长生不死怎会从外貌看出来!
  “我……我的眼睛是怎么了!”她立刻转向冷豫天,奇怪问道。
  “没什么,赶路要紧,咱们不留作休息了。”
  “你骗我!我的眼睛若没有什么,为何他们前一刻视我为人,待我极好,下一刻又吓得鸟走兽散?”
  忽然想起自从她受伤之后,他未曾让她见过其他人,通常都是留她在马车上,即使是夜宿荒野时,他也是先让车夫到别处去睡她快步奔向远处等候的车夫。
  “挽泪!”冷豫天大惊叫道,温和的面具破裂,流露在脸上的是担心、是不忍,远方传来低低的叹息声,他的耳朵再也听不见,跟着追过去。
  挽泪走到打瞌睡的车夫前摇醒他。
  “你给我醒来!”
  “啊?”车夫揉揉眼睛,抬起脸。黑夜里瞧不清来人,依声可以辩认。“又要上路了吗?姑娘。”
  她俯脸逼向他,等着再次的白光骤现。
  当白光一闪的刹那,车夫对上她的双眸,猛然倒抽口气,要往后退,挽泪紧紧抓住他。“你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妖……妖怪啊!”
  “我哪儿像妖了?我有手有脚,难道我容貌被毁?”
  车夫颤抖的指着她的眼睛。“你……你的眼色是银白的,好像……好像是狐眼……放了我吧,我家里还有老小……”
  狐眼?她曾照过铜镜,她的眼睛细长而具有野性,但……怎会是银色的?
  “挽泪,你吓到他了。”
  她立刻转向冷豫天。“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第一滴雨打在她的眼皮上,刺痛她的眼,随即大雨倾盆而下。
  “这不是你的错。”
  挽泪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他这句话,她难以置信地说:“就这样?不是我的错?这算什么?这究竟算什么?你说天上有神,那我要问,到底我是做错了什么,要他这样来惩罚我?我已经是不人不妖了,他还来玩我?是存心要我远避世间百姓吗?我不害他们,为什么还要让我变成这样?”她怒叫道,白光打在她身后,远处山林道电击,冒出浓烟来。
  为什么不干脆打在她身上,从此一了百了?
  “挽泪,世间有种种苦,你受的只是千万种中的几种而已。你跟着我修行,迟早会脱离这些苦难。”他不忍见到她受折磨。
  “我不要!”她挥开他的手,退后几步,盯着他的银眸几乎要凸出来了。“我受够了!这世间要真有神,就直接将我劈死吧!留下这种眼睛……这种眼睛……不如不要!”她尖锐叫道,抽出怀里生绣的匕首,往双目刺去。
  “挽泪!”冷豫天大惊,疾步上前扒住她的双手。“你这是干什么?”
  大雨打在她的眼上,让她张不开来,身子好冷,心头更冷。每一个待她亲切的人总是转眼就走,让她怀着希望,却又绝望。
  “我不要了!我再也不要这样了!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多寂寞!我长生不老,我总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居,现在我有了妖怪的眼睛,不要说我去看见他们了,他们见了我就跑!你要我怎么活下去!你放手,放手!”她死命挣扎,又踢又咬的。
  “挽泪,你还有我!”
  “有你?你是谁?你不过同情我、要我跟着你修行而已!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在这世间,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同情?是同情吗?若是同情,那表示他还有一丝的慈悲心。偏偏什么叫同情,他早遗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多了人的生死,他变得无情了?
  她说的没错,他压根儿一点慈悲心也没有。为何会对她动情?那一刀活生生的插进她的心,也穿透他那颗无情的心。
  世间男女能无怨无悔,在于他们的缘分,是累世因果订下今生的作为;但他是天上的神,身心皆是;不似天女孙众醒,有神心却有人的身体。一个普通的人或妖怪怎会与一个神有缘分?没有缘分、没有因果,她怎会义无反顾的为他挨刀?
  就算当年他给她永生的性命,也勉强算是恶作剧下的缘分,她也该是跟着他修行的缘而已。
  怎会有爱?怎会有生死相许之情?
  他一时松心,让她趁了空,夺回匕首。“挽泪!”
  她举刀刺向双目,他不再抢回,反而为她挡刀。
  她下手极快,原意是要让他连阻止的机会也没有,却不料狠狠地戳进他的手骨之中。
  雨水顺着他的伤口流下,迅速散漫出血泉来。
  挽泪盯着他的伤,缓缓摇头,颤抖的说道:“你不爱我……就不要对我好,不要再让我心生期待,让我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把匕首给我,挽泪。”
  “不。”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该为此自残。”
  “那是谁的错?是神仙的?还是你的?”她失魂的嗤笑一声,跄跌的踩在泥水里。
  她低头,疑傻的望着脚下泥水洼,喃喃道:“只有混浊的污水才不会照出我的眼睛,难道我这一生一世就得永远身处在污水之中,没有翻身的一日吗?”
  “是我的错,挽泪。”
  她猛然抬起脸,“你的错?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为什么?”
  冷豫天静默不语,双眸里是难以掩饰的心痛。他怎能说,她的眸色渐淡,是因为当年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法力渐退?
  法力与施法人本身息息相关,法力渐退表示施法人出了问题。
  他是神,他的法力从未有过错,而现在她的眸色变淡,是因为他的神心开始崩溃,五脏六腑也逐渐脱离无我之中。
  他身上传出七情六欲的味道,他心头虽然明白,却不愿承认。
  他是个神啊,怎会动情?怎能动情?她挡身的那一幕,不停浮现,让他迷惑。
  世上之事,少有他难解的,偏偏他难解她的情。
  “走吧,走吧,远离她,时间沉淀之后,便会忘了这一段情劫。”脑海里再度浮现熟悉的警语。
  他怎能走呢?走了,留她一人,岂不是要她寂寞的死?
  “这是怜惜吗?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有了怜惜之心?你原是无情之神,看尽世间生死喜怒,一个小小妖女也能影响到你的心神?”警告之语是亲切的,但带抹严厉。
  冷豫天脑中纷乱无比,手骨的疼痛微微刺激他的神经,他低下视线,看着血流不止的手背,沉默良久。
  随着他待在人间的时间愈久,对于人世间的情感愈来愈麻木,他显得无情,但偶尔对于脱轨的命运,他会扶上一把,那是对人的普世之爱,没有待别的情绪;而现在他为挽泪受了伤,不觉得痛苦,不觉得平常,心里甚至有一抹奇异的甜蜜。
  这是什么?
  脑中之声传来幽然的叹息,随即警语不再出现了。
  冷豫天抬起脸,凝视她的银眸,那双银眸里燃烧着对他的爱、对世间人的恨,还有深沉的悲哀与寂寞。她美丽的容颜凄楚而憔悴,如果不是他动情,她不会落到这种田地。
  “你不是神,不会让我变成这样。”雨中,她疲累的嗤笑。“你不过是个修行道士而已啊。”
  “谁说我是道士?”他的声音清冷而残忍,不再迟疑,存心杜绝他与她的毁灭之路。
  “你不是道士?那你怎么会有法术?”她讶然叫道。
  他叹了口气,轻言道:“因为我就是你嘴里的神,挽泪。”
  雨一直在下着,像是流尽天下人的泪,诉尽所有人的悲哀。
  那么她呢?
  她流不出眼泪,谁来为她而悲呢?
  “神?”匕首落了地,她恍惚地喃喃着:“我没见过神,世间怎会有神呢?”至少,她没有见过啊。
  “我就是你所见的神,挽泪。”
  他的黑瞳深不见底,即使下着雨,也能感觉他温暖的气流。
  “你骗人!”
  “神不骗人。”他微笑,是温和的笑,对她却是格外的刺目。
  “世上没有神!我没见过!”她的声音开始拔高。
  “世上何止你没见过神,有多少百姓转世上百回,也不曾亲眼目睹过神。”
  “不!”挽泪摇摇头,凉意袭上心头,一点一滴的结成冰。“你只是人,是个我爱的男人,普普通通,只是信神的念头比旁人强了些,除此外,你什么也不是。”
  “我是神,挽泪,所以我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你。”他一字一语,异常清晰的说道。
  “你胡扯!”她尖锐叫道,嘴里不承认,脑海却一一浮现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佛理。
  他是天上的神!
  人与妖已经难以相恋了,何况是神与妖?
  她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撑地。
  “挽泪?”他上前,直觉想要扶起她,手臂已举在半空,却硬生生的停下。
  她的一生,算是他毁的,如果再沉溺在人间情里,不但他会完,连带害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何不让我发疯?何不让我就此失去意识?”湿透的发服贴在颊上,她的双肩不停的抖动着,她连哭都哭不出来,悲哀能在何处发泄?
  “挽泪,拜我为师,跟着我修行吧。”他轻柔地说道,眼里闪过一抹不忍:“将来等你得道成仙,你我师徒之义流传后世,也算一桩美谈。”
  挽泪缓缓抬起脸,空洞的望着他。“我拜你当师父做什么?我要你当师父做什么?一个师父会爱我吗?用男女之爱来爱我吗?你的地位太崇高,我连亲吻你脚趾的资格都没有!”她发狠的猛捶地,污泥溅上她的脸,冷豫天上前半跪下地拉住她的双手。
  “挽泪,你可以的,你活了这么久,看尽人世间的绝情绝义,为什么自己还抛不开这种包袱?”
  挽泪叫道:“我不行!我就是爱你!”挣脱他的锢制,倾尽自己的力量抱住他的腰际,脸颊靠上他的胸膛:“你是活生生的人!我听见你的心跳,我摸到你的体温!”脑中纷乱,一狠下心,将自己的衣裳撕开,露出雪白的玉体,又靠向他。
  “挽泪!”他要推开她。“你这是什么举动!”硬生生将视线撇向他处。
  “我的举动是无耻!反正我也不算人了!人有道德、有羞耻,我没有了,我为了你甘愿什么都没有了!”赤裸的身子紧紧附在他身上,隔着他的衣衫,可以感觉到她的曲线震荡在他的知觉里。
  他赶紧闭上眼,五脏六腑在翻搅,全身僵直如尸。
  “你这是犯贱。”他费力的吐出牙缝间的字,他的双拳紧握在侧。“我不要你,你以色诱我,就算有露水姻缘又如何?我还是不爱你。我在你身上没有心;没有心的男人,你要吗?”他的额间在冒冷汗,混着豆大的雨珠。
  他看过多少女体而心如止水,但如今即使强压下急促的心跳,也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撼。
  什么叫男女私情?这就算吗?想要独占她一人?要得到她?不!他是个神,她是由他创的生命,一旦他毁灭,连带她也会死,她的银眸就是最好的证据。为他的微微动心,害得她的眸色褪回原形之色。
  他双掌用力,狠狠的推开她,她全身跌在泥地里,他瞧也下瞧上一眼,走离几步,与她保待距离。
  “你是神……”她的声音微弱,不再有先前的激烈。“也不爱我……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杀了吧,我死了,就什么都解脱了。”
  “我不杀人。”
  “不杀我?因为怕沾污你的双手吗?神不杀人,是因慈悲心,但我活下来不是神的慈悲,而是残忍;你杀了我,是造福,我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来世为你作牛作马我都甘愿。”她的声音失了生命力。
  “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字,我怎能罔顾天理动手?”
  “到头来,你还是只顾你的天理、你的因果……。”
  接下来的话没了。过了半晌,没听见她的声音,冷豫天转过身,赫然发现挽泪昏倒在泥地里。
  “挽泪!”他疾步奔前,抱起她。“挽泪?”想也没想的,迅速脱下外衣包住她冰冷的身子。
  “不要了……我什么也不要了……”昏迷里,她悲苦的梦呓着。
  冷豫天凝视她苍白痛苦的睑,突然将她用力拥进怀里。
  我可以为你生、为你死,只要你肯爱我!
  她的誓言不停地在耳际回响,动摇他的心智,他闭上眼,终于明白他的天劫到了。
  他的天劫共历三次,每一次他无心无欲无我,所以安然无恙;而如今,天劫是情劫,情关难破,神也堕狱,他怕是离死不远了。
  人死,不过转世;神死,魂散。
  他一死,加诸在她身上的法力全部收回,一个没有修行的妖还能活下来吗?
  是私心吧,宁愿舍弃她的爱,也要她活下来。
  是他数千年来唯一的私心。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5
第四章

 

  “冷豫天!你在哪儿!”只恨双脚难立,她不甘心,闻声爬行过来。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你们都不懂!”冷豫天并无痛下杀手的打算,刀砍他躲,躲得轻松不费力。
  “咱们只懂踩着尸体往上爬的浅显道理,杀了你、杀了断指无赦,整个黑龙寨都是咱们的!还需要看你们的脸色过活吗!”大汉大声斥道。
  “就算爬上了顶,接着呢!人间名利浮华转眼即空,数十年后你是白骨一堆。这些名利浮华能跟着你陪葬吗?”
  “啐!老子就是不爽你一堆佛理,老子十年来杀了多少人,如果真有神佛,怎么就不见他显灵来治我?不如你去死吧,上了天去见神佛,问问他,你这个好人怎么会被我这恶人杀,那时候你就知遇神佛有没有用!”
  “善恶果报终有到,你们无心悔改,神佛也无用了。”
  乱刀齐砍,始终砍不到人,山盗心里不住的惊跳。若一举不成,谁知遇他嘴里说着佛言佛语,回头会不会杀死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不是杀人就是破人杀,冷二爷的功夫高不可测,只有……只有……
  “擒那女人,逼他自尽!”有人忽然说道。
  挽泪闻言一惊,从腰间抽出匕首,紧握在手。寒风吹来,吹动山树,茂盛的厚叶沙沙作响,乌云被风吹动,露出月亮一角,挽泪瞧见两名山贼往她这里奔来。她严阵以待,即使不便行走,也不要负累他……她轻啊一声,见到冷豫天身形晃来要护她的同时,瞥到强盗们互使眼神,似乎压根儿无心来捉她,反将六把刀一同砍向他。
  “小心!”挽泪大叫。他一点防备都没有,若被砍了,还有命吗?还有命吗!一时间脑袋轰轰作响,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的,等到发现时,她已奔过去。
  刀划过他腰际,他淡淡蹙起眉,左手食指向刀锋一弹,立成两半,另个山贼由后方砍来,他像早已预知,旋身闪过,踢回一脚,脚力不重,处处留情。三把刀同时向他迎面划来,他过了一步,右手抓住三把刀锋,一抽,往树干飞去。
  “小心背后!”
  冷豫天回过身,还不及定神一看,挽泪已扑上来抱住他。
  她的抱法一如以往,紧紧的从前身抱住他的腰,他直觉要推开她,却见她的身后刀锋已经顶住她的背心,刹那穿透她的心脏。
  “说过要给你剖心,这下还看你的心会不会痛!”强盗叫道,步步冲前,同时扭动刀柄。
  火辣辣的血液在心肺中燃烧,挽泪仍死抱住冷豫天不放,一时的冲力让冷豫天跄跌数步,刀锋用力透刺她的心脏,直接划进他的胸膛。
  鲜血飞溅,喷上他脸庞。
  直到抵上身后树干,他才煞住,双眸难以置信的注视挽泪。
  她身子一软,往下滑落,刀穿过二人的身体,嵌在树上,他忙搂住她的腰,怕刀子将她剖成两半。
  “他……他死了吧?”强盗气喘喊道。
  “怎会不死?我那刀使了十足的力道,刺进他们的身体,他们要不死,就是神仙了。姓冷的成天说佛,我倒要看看神佛会不会救他?我呸!让他们一刀毙命,是让他们痛快,不如就让他们心连心的等死,连作鬼也都在一起,我也算是一时好心肠了。”
  “不知道兄弟们杀死断指无赦了没?”
  “放心吧,连天都站在咱们这边了,否则怎会让我们轻易解决了冷二爷?”冷二爷深不可测,能这么轻易杀掉他,是意料之外的事。
  强盗们的声音愈飘愈远,显然当他们是必死无疑。
  乌云又罩住月亮,冷风更强,挽泪动了一下。
  “好……痛……”她气若游丝,从昏迷里勉强拉回几许神智,张开痛苦的双眸,“你……你有没有伤到?”
  冷豫天仍是盯着她。
  没听见他应声,她慌张费力的抬起脸,想要伸手摸他的脸,却无力举起。“你……你受伤了吗?”
  “不,我没事……”他一向能在黑暗中视物,尤其如此接近。她的唇畔不停有血丝流下。
  “没事就好……”心好痛,痛到以为被活生生的掏出了,可是一想到他毫发无伤,这点痛,她能忍。
  “你却受伤了。”
  她挤出个笑,脑袋昏沉沉的,“不怕……我……我不会死……可是你不一样……呕……”血从嘴里喷出来,她的胸口能够感受到那把穿透的刀插在那里,方才强盗扭动刀柄,活生生的让她心脏的部位翻搅切割,可是她还是不会死,再怎样的痛,她还是活生生的。
  “我……我……很可怕吧?”她边说边流血,唇畔是凄楚的笑。“就算是把我的心挖出来了……我还是能活下来……你……你不要怕我……我不会再缠你的……你……呕……你快走,万一他们回来就不好了……”感觉到他全身紧绷,她真的很可怕吗?他是第一次见到怎么也杀不死的妖怪吧?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我说过,我喜欢你……”
  “人世间的爱短薄而利己。”
  “我不懂什么是人世间的爱……我只知道……我曾说过可以为你而死……那不是假话……就算砍去我的四肢,我也会保护你。你快逃吧……”她吃力的想要张开眼睛再看他最后一眼;心痛到连眼皮都不及抬,便昏死过去。
  等醒来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他了,一生一世。也许醒来之后,她的心已被掏出。那都无所谓了,只要他安好,能寿终正寝到百年,就算日日受掏心之苦,她也甘愿。
  只恨自己不是人,若是人,就能与他相伴一生;只恨自己不流泪,咬着牙将万般苦咽下。
  反正,她已经习惯没有人爱的日子,她不怕了,真的不怕。原来爱一个人的心情是牺牲奉献也毫无怨由,如果有来世就好,能与他相偕白首,偏偏她是个没有来世的妖怪,永远只能躲在一旁看他娶妻生子。
  也好,跟个人总比跟妖好。
  冷豫天看她已然昏迷,怔忡了下,从她背后抓住刀柄,俐落的抽出。她震动了一下,细致的眉头蹙起,血从她胸口飞溅出来。
  刀锋上尽是血迹,有她的,也有他的。
  他轻轻托她躺到地上,她的唇掀了掀,似在说“快逃”,他眼底的迷惑更深。
  他的胸口尚在淌血,他却毫无知觉,仍处于方才她挡刀的震撼下。
  为他挡刀,挡第一刀,他能接受。人挡第一刀会痛,直觉会闪开,要再继续挡下去,会犹豫刹那,这是人之常情、直觉反应,她却不然,仍死抱不放,甘愿受穿心之苦。
  为什么?
  因为爱他?
  她的爱未免太过私情。古有佛祖割肉,为视一律平等,也表博爱之情,所以佛祖割己肉喂鹰。她呢?只为一个私爱、为一个心爱的男人,忍受穿心之苦,未免太过小器。这是私爱与大爱的不同,但为何他会受到如此大的震撼?
  脑里不停映着她穿心时,她眼里的坚决从未改过,即使是受翻搅刀割之苦,她也咬牙不离他,为什么?
  心里的激汤难以言喻。这就是人世间的男女之爱?以往他处于旁观者,没有走进红尘里,不知道里头的疑情狂爱有多骇人……他怔忡的望着她半晌,脑里纷乱难解。他有什么好?好到让她舍命相救?就算不会死,这种掏心之痛又有谁可以忍受?
  他额上的汗不停的滑落,沈浸在方才的余震里,难以自拔。
  风淡淡的吹拂,耳畔响起轻微奇异的声音。
  他一惊,这才发现刚刚由“无我”跌进“自我”的深渊里。
  他连忙收敛心神,张开眼又瞧到她全身鲜血淋漓,心一动,心神又纷乱起来。
  她是为他而伤,纵使她说她是不死身,但心被翻搅刀割,怎还活得下去?
  他抿起唇,将自己胸口淌下的血滴在她的心窝上,随即撕下衣袖,简单的为她包扎起来。
  他将她抱起,目光微瞥,心头猛然又震上。
  世间少有能让他震撼的事情,偏偏今晚一连数次,令他猝不及防的,料都没料到。
  之前没有注意过,只当她是哪里的小妖而已,如今他滴血给她,才清楚瞧见她的双手之间有手铐,双足之间有脚镣,普通人是瞧不见的。
  手铐脚镣多眼熟!眼熟到不敢相信,手铐是长命锁,保人长命不死;脚镣是道德练,被练者无法伤人,是专制顽劣妖魔的,这两样皆是数百年前他的宝物,而后缠在一顽劣小妖身上。原来,她的不死身不是天生,而是他数百年前一时慈悲赐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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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姑娘昏睡好久了,要不要小的请大夫来瞧瞧?”
  “不必,她自己会醒过来。”
  “会醒就好,爷,您是知道的,咱们客栈是小本经营,禁不起死人的……我的意思是姑娘不会死,我只是怕……”
  “我明白掌柜的意思,你大可放心,她一定会醒来,只是时候未到。”
  “那……那就好、那就好。”客倌说得太深奥,就算不能理解,也只能装懂。无言的退下。
  冷豫天望着她苍白的睡容。即使在梦里,她仍然蹙着眉,似乎在作恶梦。虽然他有开人梦境之能,但那算是偷窥旁人心志,非正派君子所为;除非救人,否则他不愿动用这种能力。
  心头略嫌烦躁,为了什么,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撇开目光不再瞧她,缓缓绕着圆桌踱步。
  她的痛苦是他造成,若没有当年一时的兴起,她不曾度过漫漫岁月。他一直以为她早修成正果……不,应该说,他早就遗忘他曾有过的善举,遗忘他曾施恩于她。
  那是什么恩?对她来说只是连串苦头的启端。
  “应该是心怀歉疚吧……”不然怎会如此烦躁?
  脑里浮现她挡刀的那一幕,不免愈走愈快,愈走愈心烦气躁。
  “快!……”细碎的呻吟被他的脚步声掩去。他的双手敛后,一时受不住斗室之小,走到窗边将窗打开。
  “快逃!”挽泪猛然弹起,随即被挖心的痛震回床上,痛苦的翻腾。“好痛……痛……”
  “挽泪。”
  她闻言张开眼,从眼角觑到他倾身靠过来,原来捂住心口的手摸上他的脸,急切的问:“你……你没事吧?”
  “我很好,倒是你,你受了伤。”
  心口的痛比火烧还难过,但她的唇溢起轻笑。“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闭了闭眼睛,用力咬住唇,忍住呻吟。
  他眼底又闪过刹那间的迷惑。“你不痛吗?”开口问的是他,难道她身上的疼痛是假的吗?
  “好痛……”她辗转翻腾,黑发凌乱的散在枕上,她的拳头紧握,汗珠直流,流到她气虚,几乎再度昏死过去,但又随即痛得惊醒。
  原来,人没了心不能活,不是因为失去心,而是那种刮心时的痛,超过了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
  她咬住牙关,鲜血从牙缝里流出来。有人擦着她的脸,她露出眼缝,看见他以衣袖拭她的汗,苦笑说道:“你……你不要内疚,我……我不会死……”又咬住牙忍了一会儿,才再喘息说道:“你放心……就算我一个人,没人照顾……也能活下来……”迟疑了一下,问道:“我……我的心被掏出来了吗?”不敢想像自己将来成了无心人,即使伤口愈合了,心口的地方却是空荡的。
  “如果我说是,你会后悔吗?”他忽然问道。
  她的眼神黯了下。“不……再来一次我也不后悔……”心脏的痛楚拉扯所有的神经,一时全身痉挛,痛晕了过去。
  疼痛仍然在蔓延,她又痛醒过来。挽泪气虚的看着他复杂的神色,勉强拉扯惨白的唇。“你在为我难过?我可不要。我要的……不是你的同情……你走吧……我挨刀,是心甘情愿,不关你的事……”
  “你有伤在身,我怎么能够一走了之?”
  “我是不死妖怪……”她调开视线,不愿看他的嫌弃。
  身受重伤而能活下来,她根本不是人。听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一回事,如今他见了,会觉得害怕吧?连她自己都害怕,他怎会不怕呢?
  “我是不死身,忍几天痛就过了,我还活着,你……你快走吧,免得我再后悔,死缠烂打的赖上你……”
  迟疑了下,冷豫天说道:“我说过,我要让你有心向佛。”
  “我也说过,我一生一世不信佛……噢!……”指甲插进掌心,她抿着唇,合眼忍痛。
  “我走了,你不怕再孤独一人?”
  “反正任何人迟早都会从我身边离去,我还怕什么……”她的唇在颤动,他伸手摸她的脸,是一脸的冷汗;她的手也是冷的,全身冰冷冷,没有温度。
  她的身躯这样痛苦,简直是经历由生转死的痛。人死,是刹那间之事,虽然是难言的痛苦,但也只有短暂的那一刻,但她分明延长死亡那一刻的痛。等醒后,她仍然活着,永远不会忘掉这令人骇怕的痛苦。
  她不会死,却得经历死痛,是他造的罪。
  如果当年他没有一时兴起,她也只是条普通生命,跟随着生命轮盘转世,不会到今天这种地步。
  奇异的感觉紧紧抓住他的知觉,他抬起脸来,斗室在他眼里仍是斗室,却再无以往身处斗室,心在天地之间的豁达胸襟。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我留下来。”他开口。
  她身子在抽搐,黑眸半张,无神的凝睇他半晌。
  “是了……我忘了你要借寿,自然不能离开……好……你留下来吧,我会借寿给你的……”气虚已至,她紧紧闭上眼眸。
  修长浓密的睫毛映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奄奄一息。
  她虽没有明说,方才的眼神却在诉说他的无情。
  什么叫无情?
  他无情吗?他只是不愿破坏因果轮回,人之生死由天定、由果报,他插手,只会乱了天体运行之道,瞧瞧他当年一时慈悲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难道他这样就叫无情?
  心里烦躁更甚,狠心撇头不再瞧她,走出客房之外。
  客房外有庭有院有天有地,比起斗室,应该让人心旷神怡。他深吸口气,自然之气环绕他的身躯,稍稍平复心头烦躁。
  忽地,屋内细微的呻吟让他胃部一阵翻搅,涌至喉口,他嘴一张,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客倌,您哪儿不舒服?”店家端着洗脸盆走进回廊,问道。
  他还能吐出什么?
  早在数千年前,他就没了七情六欲,他还有什么可以吐的?
  “客倌?”
  他半眯着眸子,喃喃道:“你有没有过一种经历……”
  “什么?”
  “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你,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受尽千百煎熬,也心甘情愿?”
  “啊,客倌?”早知就不该收留他们,两个人都有病!一个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一个竟然发起癫来!
  “没人为我受过,因为我万能。她为什么这么毫不迟疑的为我挡刀?”脑海不停闪着那一幕,想起她的激情狂爱。
  她像飞蛾,不停的扑火。他不是人,也不是飞蛾,他是水,永远感受不到焚烧的刹那,飞蛾与火的心境。可是为什么他温和的水流里开始起了波动?
  “我愿渡化天下所有不识之人,却渡不了爱我之人……”他闭上眼睛。
  短短几句话,已将天下人与挽泪有所区分。
  何谓神?何谓天人?
  心中无远近亲疏,皆以大爱奉世。在他眼里,众人皆是一貌,姓名皆是无用,他的心大到可以容纳天下人,而无分轻重,但如今,他的话出口了,上天在听,诸神在看──看他陷进万劫不复的天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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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后他推开房门,见她已醒,半是坐卧在床上。
  “还会疼痛吗?”他问道,将洗脸盆搁下,走近床沿,瞧见她正费力梳理她的长发,他伸出手,笑道:“我来帮你吧。”
  她微愕,抬起目光盯着他。“你要帮我梳头?”
  他的视□落在她略嫌浅色的眼瞳,仍然面不改色的拿过她手里的木梳,说道:“转过身子吧,我这辈子还没为人梳过头,你不嫌弃就好。”
  木梳极旧,旧到不能想像究竟是多久以前留下的,梳齿断了几根……
  “改日,我帮你作个木梳。”他平静的说道,撩起她的长发专心梳理。
  她发黑而细柔,如丝绸,教人舍不得放手。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舍不得丢,就留下了。”她□声说道。
  “遗物?”
  “她不是妖怪,是曾收养我的老妇人……”挽泪闭上眼,喃道:“她待我很好很好,一点也不嫌弃我。”
  他注视着她的黑发,明白她在说假话,却不戳破,若真不嫌弃她,又怎么会造就今天的挽泪?
  “你的娘真好。”他随口应道。
  “是啊,我的娘是天下间最好的娘。”她的唇畔是酸涩的笑,随即注意到他停下手。“梳好了吗?等我洗个脸,便能上路了。”她转身欲接木梳,见到他奇异的神态,忍不住担心,脱口道:“你是不舒服吗?”话说出了,来不及咬住唇,明明要自己不再表露关切之情的,偏偏人孬,爱他的心意从来没有稍减过啊。他回过神,微微一笑的摇头,“我身强体壮,不曾有过病痛,哪里会不舒服。”
  她暗松口气,垂眼小心翼翼地用布包住木梳。他目不转睛的望着,神色难读:“你该再留几天的。”
  “我好多了。你不是说那借寿之人不能等吗?”她站起来,有点头昏眼花的。
  直觉地,他伸手欲扶住她,在见她抬起脸来,双瞳的颜色更淡时,他猛然缩回手。
  她没吭声,咬住下唇,摇摇晃晃的走去冲水洗脸。
  水中的倒影好憔悴。他是被他的脸色吓到了吗?明知不该着求,但心里总是渴望他不会怕她。
  不会才怪!七天之前,她活生生被人剖心,如今已然痊愈,他没有逃之夭夭,她就该偷笑。
  这几日,见到他时,他像心事重重,也心不在焉。她不敢多问,怕他流露惊骇的神情。
  “你刚好,路途颠簸,我雇了辆马车在外头等着。”
  “马车?”她吃了一惊。“咱们不是用走的吗?”他过得像苦行僧,一切皆采最原始的方法──路是用走的,睡是夜宿山间,要不就是民宿,极少住在客栈里,吃更随意,全然是修道中人的作法;会雇马车着实让她惊讶,但惊讶过后,迅速理解了。
  那借寿之人必定命在旦夕,所以才要雇车兼程赶路。她心里莫名的起了妒意。不管是男是女,能引起他的关心,必定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马车在客栈后门,车夫一见他们走来,连忙将布幔撩开,不由自主的看着她的双眸。
  “瞧什么瞧,要我将你的眼珠子挖下来吗?”挽泪气虚道,想要狠狠的瞪他一眼,却喘得要死。
  冷豫天摇头叹息,将她扶进车内。“若天下人都看着你,你不是得要挖尽天下人的眼珠吗?”
  “挖就挖,我怕什么!谁教他要用奇怪的眼神瞧我!”挽泪恼道。
  马车轻轻摇晃,窗幔后的景物在动,她有些头昏,却咬着牙关撑着。
  “也许,他是瞧你漂亮。”
  她一怔,望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在你心中会有美丑之分吗?”
  他的黑瞳里映着她清艳的娇容,娇容上是爱恨分明的神态。良久,他才答道:“你很有生气。”
  她略嫌失望的撇开脸,不再看他。有生气有什么用?别说是动心,连一刹那的闪神都没有过。如果有足以吸引他的容貌,她也就不必爱得这么苦了。她闭上眸子,心头的一时激动让她头晕,不由得倒下去,随即又摇了摇头,振作的坐起来。
  “你休息吧。”冷豫天从车上拿出薄毯。
  “不,我不需要。我可不想连休息也听你说着佛家道理。”
  “我不说,你睡吧。”他微笑的将薄毯铺在车板上。
  挽泪怀疑的盯着他。他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夜宿荒山野岭,他从不曾主动询问她是否冷了、是否怕山间野兽,自顾自的闭目养神,即使她赖着他睡,他也无动于衷。
  虽然怀疑,但身子还是撑不住的倒向薄毯上。她低吐了口气,神智昏沉沉的,眼睛不肯闭,就这样望着他。
  “睡不着?”他问。
  “睡不着也不要你说佛家道理。”
  “我说过我不说了。你想听什么?”他的语气温和亲切,却多了什么。她真恨自己的愚昧,只能听出有异,却不知异在哪里。
  她想睡,但不愿回到没有他的梦里,随口问道:“那借寿之人到底是谁?竟然能让无情的你有心救他?”
  冷豫天靠着布幔之处挡风。他淡笑道:“我跟她,没有多大关系。若真要论,她与我,来自同一个地方。”
  “是同乡?”她不信,仅仅同乡就能引起他关注,那他还算无情人吗?
  “我原是黑龙寨二当家。”见她吃惊的模样,微笑。“我不像吗?”
  “是不像,我以为你是修道中人。”否则怎会三不五时把佛理琅琅上口?
  见她专注聆听,双颊略有红润,他不由露出浅笑,继续说道:“我也算修道中人,几年前上山当上二寨主是在等。”
  “等什么?”
  “等断指无赦的下场。”他解释道:“你少涉世,自然不知京城近年有强盗扰民,官府却又无可奈何,因为黑龙山上的大当家断指无赦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官府围剿数次皆无功而返。”
  “你在等他的下场?等他死吗?”
  他微笑点头。
  “他什么时候死?”
  “他虽然作恶多端,但脱轨的罪孽之身跳脱因果,他会寿终正寝而死。”
  他连人的寿命都能算出来,几乎跟神仙没有两样,这样的想法不经意地在她心里滑过,但更深的疑惑让她问出口:“他既然罪孽难恕,为什么你只看着他,却不杀了他?”
  他含蓄道:“我并非普通人,不该插手人间事。”
  挽泪注视着他淡然的神情,他似乎不觉得他有何错误。
  “你究竟是残忍还是无情?”她缓缓摇头。“你守着他有什么用?看着他寿终正寝又有什么用?他照样屠杀生灵,照样死了许多人。你以为你洞悉天机,掌握一切天命,那又如何?你连条命都不愿意去救,算什么修道中人?”
  “天命难改。”
  “嗤。”她冷笑。“好个天命难改。我瞧不是天命难改,是根本没有神佛之说,若有神佛,怎会容许你说的杀人魔现世造孽?”
  “人靠己身,神只能看,不能插手,插了手,扰乱人间因果,人人靠佛而不自救,这样天下将大乱。”
  “好个藉口,还好你不是神。你看似温和善良,但压根儿没有慈悲心。”不是存心想要对他冷言冷语的,只是一想及有多少人挫败在他的无情下,心里就好苦。
  她也是其中一个啊。
  不求他有多爱她,只求她爱他的万分之一,就算让她再经历一次穿心之痛,她也二话不说,咬牙忍了!
  见她一脸悲苦,他不再言语,怕她动气伤身……这个念头微微晃过心头,他倏然一惊,连忙闭上眼不再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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