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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探花郎》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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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5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第一章

 

  聂沧溟大喜,脸色和悦地扶起向他拜大礼的少年,心里正盘算着如何不着痕迹地将他留在身边,不致让他年纪小小便学会与人贪赃枉法,反成朝廷祸害。
  不如认这孩子当义弟,也有个名目……
  少年抬起脸,忽地冲他一笑。
  彷佛青天突来霹雳神雷,活生生地击中他的百般心思。
  “聂都督。”少年不知他的错愕,略嫌天真地笑道:“传闻都督英雄少年,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便已官拜五府左军左都督兼封爵赐府!在下今年一十八,小上都督几岁,如不嫌弃,日后唤你一声兄长可好?”
  聂沧溟虽保持笑容,却不由自主地以衣袖拭眼。
  “天热,汗也多。”少年误以为他在拭汗,往他跨前一步。秀气的黑眸缓缓眨了两次眼,忽然身子一软,栽向他的怀里。
  聂沧溟直觉抱住少年,正要脱口问他有无大碍,是否热昏了头?忽然惊觉怀里是软绵绵的身躯,像是一压便碎……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见到一旁的太监向他这里望来,目光似有暧昧,他立刻松了手。少年没防着他会突然抽手,就要往地上栽去;他不忍,又及时出手抓住少年细瘦的手臂,稳住他的身子。
  “多谢都督。”少年虚弱地说道,唇畔仍挤出一抹感激的笑。“您想,如果我昏了过去,是不是就不必赴琼林宴了?”
  雪白的脸蛋上都是细汗,连唇也是白的,彷佛随时会昏厥过去似。在旁人眼里,这孩子是不中用的文弱书生;在他眼里,却觉这孩子有些阴险。
  “即使是昏了,也有人会抬你赴琼林宴。”聂沧溟戳破他的奢望,见到少年天真的笑颜不变,心里起了一阵怀疑。
  这笑容真眼熟……眼熟到好象他时时看见这样的笑。他自认识人不忘,尤其是出色之人,他更是记忆深刻,但他对这孩子的脸一点印象也没,只觉笑颜似曾相识。
  “你……真是一甲探花?”他询问。
  “正是。”少年早料他的不信,不厌其烦地自吹道:“小弟蒙圣上慧眼,钦点为一甲探花,进翰林院编修,将来搞不好内阁人选也有我一分。”
  聂沧溟失笑。“你倒也自大得很。”
  “我自大,是因为我聪明。都督若肯收留我,将来必有你的好处。”
  “收留?”
  “是啊,我上殿试之前,便听人说道,朝廷给俸极少,家居京师外的进士必得住在京里客栈,每月的房钱不少,吃喝得勒紧裤腰,都督为此将自家府邸挪出作为租舍,专供进士居住,房钱十分便宜,所以望请都督留给小弟一间。”语毕,又同他拜了大礼。
  聂沧溟定定注视他半晌,才缓说道:“你对我很了解。”
  “应该说,我对都督真是十分崇拜,所以对于都督的传闻,都非常注意。”少年又笑了。
  这种笑,真令人讨厌!他究竟曾在哪儿见过这样老实里透着虚伪的笑?他家里兄弟甚多,个个性子不同,但从来没有像这孩子一般谄媚的笑容。
  “你的恩师何在?照理说,你该投你恩师门下。”
  “小弟的恩师在你身后.,瞧见了没?他正忙着向状元公恭贺,我能找到住处,他高兴都来不及,都督大可放心。”
  “吴大人?”循眼望去,正是当今主考官。原以为今日吃惊过了头,不会再有令人惊奇之事,但这少年引来一波又一波的惊喜与扼腕。“你……就是谭璇玉?”
  “小弟正是谭璇玉,字碔砆,认识我之人都喊我一声碔砆。都督大哥,以后也请你叫我碔砆吧。”少年笑道。
  果然是他!先前吴大人曾提及,谭璇玉才学过人,若是无误,必中今科状元!虽不知为何改中探花,但……可恼啊!
  这样的才子怎会是……是女儿身呢?
  宁愿是自己错看了,偏偏他识人一向清明,站在眼前的小孩明明就是个小姑娘,为何吴大人瞧不出?
  一个小姑娘又怎会中了一甲探花?若真是聪明过人,就不会自找死路地来考试!须知,要经殿试之前得经过多少大小考试,她得费尽多少年的寒窗苦读?就算中了探花又如何?她真以为皇朝之上由得她胡来?
  一朝若是被发现她的女儿身,戏弄君臣、欺君罔上都是死罪,这小孩是傻了不成?
  “就这么说走了,都督大哥,就烦你为小弟挪出一间房来。”
  “胡闹!”
  “我怎生胡闹?”少年无辜地问。
  “你……”到口的话收了回去。心想,现下揭露她,无疑是死罪;不揭露,让她留住客栈,人多又嘴杂,一不小心被人发现她的性别,只会笑圣上无眼,亲钦她为朝臣。但,若留她在自家府邸,将来又必会惹祸上身……
  “琼林宴在即,不便与都督多谈。”少年露齿一笑,得寸进尺地拱手拜礼。“待会儿,小弟会请公公托人到客栈拿我包袱,转送聂府。将来就请都督大哥多多指教了!”
  聂沧溟微抿着唇,眼睁睁目送她随同其他进士离去。
  “这小鬼真狡滑到了令人生厌……”他喃道,心知不得不收留她。惹祸上身总比让皇上丢脸好。从入朝到今日,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有苦难言”了!
  “爵爷也有生厌的时候?”有朝臣走到他身边,好奇问道。
  聂沧溟转过身,习惯性露出微笑。“章大人是错听了。下官是说,今年科举,真是少年出英雄。”
  “原来如此。我就说,爵爷脾气好得很,谁能惹怒你呢?”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一甲状元谈显亚与爵爷同年,即日入翰林,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吴大人似乎有意将千金许给他。”
  “我以为吴大人中意的是一甲探花。”
  “你是说,谭璇玉?”章大人恍悟。“方才见你与他交谈,你觉得此人如何?”
  “他相貌堂堂,不及弱冠,将来必是朝廷栋梁。”他含蓄说道。
  章大人轻笑一声。“他相貌确实不错,却无得体应对。方才在殿试上跪拜圣颜,他吓得半晕过去,对谈句不成句,圣心不悦,偏他文章写得极好,他若不改一改小老鼠的性子,将来怎为咱们‘做事’呢?他的胆子要大些,现下吴大人的准女婿就不是谈显亚了。”顿了顿,眼神敛聚狡猾。“对了,聂爵爷,圣上对道士极有好感,我家乡有一道士神通得紧,过些日子我要引荐他来京师,爵爷可愿一块上奏担保?将来有此人当中间线,好处是享受不尽的。”
  衣袖下的手臂青筋微微抽动!他的双手敛收身后,年轻的脸庞绽出光采,点头喜笑道:
  “大人说什么,下官就做什么。只要大人肯提拔,区区上奏又有何难?”
  章大人抬脸看他,本想赞他够识时务,但一见他的笑容,忽然脱口而出:“你们真像。”
  “像?”即使惊讶,他也不曾隐去脸上微笑。“像谁?”
  “像一甲探花啊,你们的笑容真像。”
  他微微怔了下。
  “我跟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的面貌清秀细致,是宜男宜女相;他不然,二十有三,却有一副成熟稳重的相貌。
  章大人愈看愈有趣,失笑道:“你们确实长得不像,但一笑起来,那笑容是十足的像,难怪我首次见他,总有眼熟之感,原来是像你啊!哈……你家里兄弟众多,他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他说笑道,聂沧溟也陪笑着。
  原来这样眼熟的笑,是在自己身上瞧过,难怪令人讨厌。
  打着老实诚恳的面貌,骨子里却诡计多端,这种人最要防,偏偏让她住在他的屋檐下,将来苦的怕是他了。
  只是纳闷,她为何存心找上他?
  “就这样说定了,事成之后,必有你的好处。”语毕,章大人满意地离去。
  聂沧溟微瞇起眼目送,喃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朝中上下贪官如蚁,数也数不清。原听吴大人提及谭璇玉确实是个人才,为此也不等她来求住,他早已先挪下聂府空房,盼能先收买她,哪知她是个祸水,随时会泼上他一身。
  唉!到头来,美梦成空。这样的朝廷,凭他一人之力,还能挽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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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沧溟,年二十三,家有兄弟十二人,性子诡诈多端,擅借刀杀人,须防。”
  沉吟看着白纸墨字,忆起白日初会时他的反应,提笔又记下:
  此人以国家为主,国与友,必择前者,纵有深交,也须防他一朝为国卖友。
  谭碔砆吹干纸上墨汁,自嘲笑道:“这样的靠山真不保险,随时随地被他害死,也来不及怨言。”
  晕黄烛光下,她的长发垂放在身后,虽未穿耳洞,但细嫩白肤,略嫌慵懒的神态已流露几分女儿娇气。
  幸而近年皇朝荒淫无道,贵族百姓有样学样,个个放浪形骸,以情为名、性欲为实;在坊间台面下赌注,赌谁家男孩生得最美,因而一时之间,只闻贵族一夜尝百女。她初听之时,只觉作呕万分,却不料这样的风气助了她一把,无人疑她偏女相,只当现今这样弱质的男孩愈来愈多。
  她卷起纸,收到书柜之上,掩嘴打了个呵欠,肚皮忽然作响起来。
  “惨了。”她叫苦。
  聂府房租便宜,但进士共享一仆佣,一入夜,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来。
  不知厨房还有没有剩食?她想了一会儿,将长发绑起,懒得换上束胸长布。她才十八岁,发育较慢,只要没有大风,应是瞧不出她胸部凸出。明知自己有惰性,迟早有一天会害了自己,但这是天性,难以更改。
  “忙了一天累极了,偏偏在这时候叫饿,这个肚皮真不争气。”她喃道。推开房门,凉风袭来,她缩了缩肩。
  来时她只认自己的房间,领路仆佣并未带他们认聂府其他院房。半合着眼,沉吟了下。
  “厨房在哪儿,我也不清楚,不如就走个一百步好了。”
  她微笑,踏出一步再一步。圆月当空,趁着月色出庭院,往东边走去。
  “一二三四五,五步已成空;六七八九十,十步仍无食!唉,可别步步白走了。”
  她走走停停,无心赏月,只低头数着步伐:
  “九十七步啦,哎呀,连个人影也没遇上,这下可好,真要饿肚子了!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正好踩进拱门内停下,多一步也不肯再走了。
  忽地——
  “谁?”稚气声音暴喝。
  她抬起眼,见到银光一闪,直往她逼来,同时眼角瞥到熟悉人影。她动也不动,任人抱她离开原地。
  “爷,小心他是梁上小贼!”银钩嵌进石砌拱门内,聂沧溟身后的小堇大声急叫道。
  “你连人也不看,就能确定他是贼?”聂沧溟回头瞪了小堇一眼,不悦道。再低头望向怀里少年,错愕了一下。“是你?”
  “好巧,大哥。”她无辜笑道。
  “你怎会在这儿?”
  “小弟饿了,特地出来觅食。大哥,你先放下我,莫要教小女娃儿看傻了眼。”
  聂沧溟这才注意他只手楼住她的腰,她的前身倚在他的怀里,极为柔软——
  他连忙松了手,她直接跌坐在地。
  “哎呀,好痛,大哥你要放开,也得小心点啊!”她哀叫道。
  他瞪着她。月光下,她的长发上束,但仍然有些湿意;身上香气传来不断,必是刚沐浴过,难怪……难怪她没有束胸。
  他尴尬地掉离视线,指尖微微发热,不敢趁着月光瞧着她白里透红的肌肤。
  “爷……我懂了!他喊你大哥,原来是爷的兄弟!”小堇忽叫,短短的肥腿跑上前。
  “她不是我兄弟。”他斥道:“你忘了今日有进士要搬进来?”
  小堇果然还太小,白日还耳提命面。到晚上她就忘了,人多复杂的关系她记不住,只知陌生人等于敌人的说法。
  “爷……”
  “喊爹。”聂沧溟纠正。转向谭碔砆,抱拳道:“谭大人莫要见怪我家女儿无礼。”
  “什么大人!聂大哥,以后咱们就是自家人了,你叫我一声碔砆小弟便是,别再用官场那一套。”她的目光落在小堇身上,黑眸缓缓眨了两次后,向她招手。“来来,小妹子,我懒得起来,你过来一下。”
  小堇迟疑地看聂沧溟一眼,走到谭碔砆面前。“谭……谭……”
  “叫我碔砆哥哥就好了。”谭碔砆从怀里掏出一双手套。“你是大哥的女儿,理当我该送见面礼的,偏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随身带的只有一双手套,你就收下吧。”
  正要拉起小堇的胖手,小堇立刻退后一步,脸红道:
  “爷……爹说过,无功不受禄,小堇不能白白拿公子的东西。”
  “哦?那正好,我饿得慌,小妹子,我是最怕饿了,你要能拯救我不饿死,这就是大恩了。”
  “这……”身为爷的护卫,该随身不离爷,怎能帮这个公子哥哥进厨房呢?见到聂沧溟向她微微点头,又见这双手套绣着缤纷的花朵,她吶吶说:“我……去去就来,马上就回来,爹,你千万别乱走。”
  她红着脸收下手套,展现飞毛腿的功力消失在拱门之后。
  “跑得比我还快呢。”谭碔砆惊奇叫道。
  “你半夜不在房里休息,为何走到这里?”
  “因为我饿了啊。”
  “你刚自琼林宴回来……”
  “你当官宴能吃下多少?何况,我一天得吃六餐以上。幸好找到大哥,不然明日一早,府里会多了具躺尸。”她仰起脸,注意到聂沧溟的视线始终落在它处。“大哥,你有女儿了?我瞧她不像你。”
  “她自幼跟随我,咱们情同父女。”他淡淡说道。
  “小弟听说大哥家中兄弟众多,每一人都有贴身护卫,大哥的贴身护卫该不是小堇妹子吧?”她试探问道。那小娃儿看起来不过八岁左右,怎么看都不像是身怀绝技的护卫。
  他的目光终于掉回,定定注视她。
  “你私下调查我?”有心人要调查,他是不介意,唯独她,总觉赤裸裸地曝光在她面前。
  “不算调查。聂家在京师一带是茶余饭后的话题,先莫说大哥在朝为官,聂三年纪轻轻接手全国书肆,已有小成;老五‘传说’在邻国经营书肆;老六学医等等。大哥,这些闲话我只要在客栈里一坐,到处都是。”她东张西望,瞧见有凉亭,估了估距离,向他伸出手来。
  他瞪着她细白的手掌好一会儿,才恍悟她的用意。
  他迟疑了一下,握住她滑酥的小手,拉她起身。她的行为真不像是个姑娘家,若不是他极为信任自己的双眼,早就误认她为男子了。
  她走进亭中,迟缓又东摇西晃的。
  “你……喝了酒?”不敢走近她,因为充斥鼻间的皆是她的香气。
  “在宴上是喝了点。”她坦白道,倒在石椅上。“幸好我只是小小探花,不然早让人抬回来了。”见他保持笑容,目光却露嫌恶,她笑道:“小弟不是醉酒,只是挨不得饿,一饿就头昏眼花了。”
  她的身子似无骨倾趴在桌上,不像读书人坐得端正。
  聂沧溟不赞同地蹙起眉。忆起先前她面对小堇的银钩,闪也不闪,问她道:“你不曾习武,方才你不躲开,若是误伤,你不怕吗?”
  “大哥在场,凭一个小小娃儿,怎能伤得到我,是不是?”她的语气真诚,却骗不了他。
  这样的语气,他再熟悉不过了。白日在奉天殿外,因为太过震惊她的性别,一时不察着了她的道,但章大人无心的话让他细细打量起她来。
  她无时无刻不在笑。笑似真诚,在他眼里却显虚伪过头,果然像极自己一向对旁人的态度。
  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她笑叹口气。“好吧,我瞧大哥也是聪明人,小弟就从实招来吧,原本想给你图个好印象的。我不是不怕,而是懒得动,方才从琼林宴回来,我沐浴更衣后便饿得慌,人又贪懒,也不愿半夜差仆进厨,我就告诉自己,若能在百步之内找到厨房,我就找些饭菜吃;若是不能,就打道回府,大不了明儿个不上翰林院便是。”
  他奇怪问道:“为何明日不上?”
  “因为小弟起不来。我说过我是挨不得饿的,白日若是饿一顿,我就没法思考,容易胡言乱语;晚上饿一顿,隔日恁是敲锣打鼓也惊不醒我来。”
  “你千辛万苦考中功名,却又漫不经心。你要知道在朝为官,哪由得你胡来,说不进翰林院就不进!”他微斥道。依她这样任性想法,不必等她被人发现她的性别,在那之前就先给她的惰性害死了。
  她微笑,打开扇子纳来凉风。说道:“什么叫千辛万苦,我可没尝过!这功名,易考,八股文不过尔尔,考上了也不稀罕。”
  聂沧溟微瞇起眼,瞧不惯她自大的言语,却也不再出言反驳。她与他何干?何须他来多嘴?
  过了一会儿,小堇快步跑回来,端着一笼热包子。
  “哎呀,好香,真是麻烦小妹子了。”谭碔砆忙不迭地接过,撕开包子小口吞食。她的吃法十足秀气,一点也不像饿坏的模样。
  “府里的厨子做的菜很好吃、很好吃。”小堇与有荣焉说道,随即规矩走到聂沧溟的身后。“爹,咱们是不是要回都督府了?”
  是该回去了,小堇还小,禁不起一夜折腾。他再看谭碔砆一眼,忽出一句:
  “你的相貌不像短命之人。”他暗示道。
  “大哥说得好。小弟从出生起,就没吃过苦。算命的也说,我将来有命有运、有财有势,几百年来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命的人,我从乡试一路上来,果真从未重考过,中探花后又遇上一个好大哥,有个栖身之所,就连大哥家中厨子也是手艺一流,先别谈以后,现在我的命就好到不能再好了。”她笑道,一个包子只吃了几口,就搁下了。
  这丫头真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他沉住气,看在她年纪轻轻又有几分才学,他好心暗喻道:
  “伴君如伴虎,在朝为官,须步步为营,若是惹得圣心大怒,就算皇亲国戚,项上人头也要不保。你若无此心长久为国尽忠,就趁早放手回乡……娶妻生子吧。”一个女人能当多久的官?十年?二十年?即使终身不嫁,她又能掩饰多久?分明是自寻死路。
  “这是大哥过来人的心里话?”她一脸感动莫名。“原来大哥真当我是兄弟,才会将心底积压已久的抱怨说出口。你放心,这些话我左耳进、右耳出,不会到处传话,毁你长久建立的好名声。”
  她嘻皮笑脸,见了就生厌。
  “谁当你是兄弟?”他的笑容没了,咬牙薄怒道:“别要大哥长、大哥短,我家兄弟够多,不必再多添一个。”
  “大哥是嫌弃我?”她震惊道。
  “我岂止嫌弃你,你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你能中探花,已表你学识过人,普下的读书人皆逊你一筹,你该满意了,快快辞官吧——”
  “爷!”小堇叫道,生平第一次见到爷动怒,也第一次见到……男人的眼泪。
  “呜……我……我真难过……原来不止恩师嫌弃我,连大哥也嫌……”谭碔砆悲从中来,哽咽道:“我常听人道,京师为官,免不了贪赃枉法;当官,不是为了国家,是为了养自己……只有一个官是与众不同的,便是左军都督府里的聂爵爷,不收脏钱,只图为国尽忠,连朝廷也无力给咱们这些进士住的地方,只有聂爵爷捐出自家府邸,我仰慕啊……呜,哪怕只能跟心目中的英雄扯上一层薄薄的关系……我也愿意啊……呜……”
  “爷……”小堇扯了下他的衣角。
  明知她是在作假,仍然看呆了。
  “呜……我好可怜……咳……咳……”被方才的馅肉呛到了。
  小堇连忙跑到她背后拍着,目光不赞同也瞪着自己奉若神明的爷。
  “爷,公子其实真的很可怜……”
  可怜?他以为他够奸,不料有人比他更奸险!连小堇这个忠心的孩子也被骗了过去,不用想将来她在朝中会如何作威作福。
  聂沧溟微咬着牙根,露出怒笑。
  “谭大人,你不辞官,我不阻拦;你要住下,我也不会拒你于门外便是,你可以收起你的眼泪了。”女人的眼泪,真廉价。
  “大哥,当真吗?”她泪眼汪汪地问道。
  他拂袖。“随你吧。”她要自找死路,也怨不得他了。“小堇,回府了。”
  “大哥是该回都督府了。”她的眼泪收放自如,泪挂两颊,黑眸却不再掉泪。她破涕笑道:“早点回去,好撇开关系。”
  他停步,转身望她。“撇开关系?”
  “大哥收拾包袱,是为回都督府,这对你对我们都好。其实每月房租对你只是九牛一毛,如果免费供给咱们租用,有多少进士会感激你,将来在朝中若立为内阁学士或者封赐侍郎、尚书,念你恩德的必有回报,这算是长远投资;但你不要,你一定得要咱们付租,三餐附赠,点心要钱,仆佣是有,却只有一人守着那作为租舍的房院,比照一般客栈要好上一点而已。大哥,你是存心避祸。”
  他瞇起眼。“避什么祸?”
  “谣言之祸。省得人说你养这些同僚是为自己。”
  他冲动地跨前一步,小堇以为他要打人,连忙拉住他,吓叫道:“爷!”
  “你……”
  “大哥?”她笑着。
  真巴不得用力摇晃她的肩,问她为何要是女儿身?是男的,多好!能猜中他心意的,只有她。
  他家中有弟,但各有志向,他们对他为国为民的选择不表赞同、也不表反对,更别说是了解他在朝中的心思,如果她是男的多好,定要当下立收她为义弟,与他共同尽忠!
  偏她是女的,一个女人能有什么作为?
  “爷,爷,别气别气!”小堇急叫道。瞧见聂沧溟青筋毕露,心里吓了一跳。她自跟随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和颜悦色以外的表情,即使有人挑衅,即使有人中伤,爷也不曾暴怒过,但今晚连连动怒,对象都是同一人。
  “大哥,好走。小弟懒,所以不送了。”她露齿笑道。
  聂沧溟瞪着她半晌,才咬牙道:“小堇,走吧。”
  又看她一眼,几乎要搥胸顿足;每看她一眼,就觉心痛不已,这样良好的俊才……竟是女的!
  谭碔砆目送他们离去,有一搧没一搧的,喃喃道:
  “思考……真累。”
  她一向不太愿意动脑,与他交锋,不但得观色,还得揣其意,不停地转动她快生锈的小脑袋。
  “奇怪,为何他不喜欢我呢?他是个习才之人,应当礼遇我才是,怎么反而对我处处恼怒?”沉思了会,直到凉风袭来,她打了哆嗦,连忙将烦恼拋诸脑后。
  他的心不好猜,但无妨,只要能当靠山就好。她又撕了一个包子,舍皮只吃馅肉,咕哝道:“真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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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5
番外 恋无愁

 

  在泰山山顶上,“他”这样告诉我。
  什么叫淬砺?当时我不平问“他”:我积福数代,生平行善有德,心怀慈悲,见有难相助,难道这还不够成就一个圆满美丽的灵魂吗?
  “他”却笑说:不经磨练,难显其心;不显其心,人往往不经意间失去了自我。
  我但愿失去自我啊,我不要什么淬砺,我不要什么美丽的灵魂,我只求上苍不要遗弃我,不要给我的磨难是一条死路。既是死路,这个磨难又有什么用?逼死我而已。
  “他”又说:神不会遗弃人,只有人遗弃人。
  人人都说,奇迹是神给的。那么,我的奇迹呢?我心里不服气,问“他”道。
  “他”没有细想,直接答我:神不造奇迹,奇迹是自已创造的,难道你还看不透吗?
  我想了又想,从白天想到半夜;“他”坐在山顶上,不再言语。
  奇迹……我还会有奇迹吗?这一生,我与我所喜欢之人性别已定,如何还会有奇迹?仍是死路一条,仍是一条遭世人指指点点的绝路。
  然后,我想到了她,开始忆起了过往总总。
  她原就是不可能的奇迹啊!既然她能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我……我这个没用的人为何不能呢?
  我知道我在动摇了,忍不住再问“他”:神当真不会遗弃人?
  即使你遗弃了神,神也不会遗弃你。“他”笑答。
  我……下山了,明白此生与“他”的缘分用尽,再无相见可能,我还是迫不及待地下山了。
  我是个傻气的人,明知前途荆棘重重,我仍要赌上一赌。
  临走前,我台诉“他”:我愿接受所有磨难,不是为了成就美丽的灵魂,而是为了与自已心爱之人光明正大地厮守。
  “他”但笑不语,似乎不打算影响我的决定,这更让我鼓起勇气。既然连“他”这个神都不会嫌弃我满脑子违背传统道德的思想,为什么我要嫌弃我自己呢?
  无愁,如果我台诉你,我……喜欢你,你会嫌弃我吗?
  笑生于八月十五之手札
  任何人不得未经原作者同意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否则后果自负。
  “好……好可爱。”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秀气的小脸,他不由自主地脱口:“哥哥这儿有糖葫芦,要不要吃?要吃就得给哥哥抱一下,一下下就好!”
  “我娘说,只有我抱女娃的分儿,哥哥是男的,怎能抱我?”
  他错愕。“咦?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精,想当年——”
  “想当年就有个笨孩儿给你骗了,是不是?笑生师父?”
  耳畔响起少年般的声音,蹲在地上的谈笑生受到惊吓,往后跌坐在地,仰起脸一瞧,瞧见面无表情的无愁。
  “无……无愁……你……你做饭的速度还真快……”他干笑,俊脸有些燥热。
  “我怕笑生师父挨不住饿。”无愁平静地从他手里拿过数枝买来的糖葫芦,分发给小孩子们,随将药铺掩半门。
  谈笑生不敢多言,眼睁睁望着孩子离去。据说那些小孩是跟着爹娘路经此地,暂宿几天的,他一见惊为天人,好不容易才拐回来的——
  “吃饭了,笑生师父。”
  谈笑生缩了缩肩,咕哝道:“人啊,还是小孩子好。”长大了,就会闹意气。无愁跟在他身边也有七、八年了,从可爱过头的小男孩长成俊秀的少年。
  想起以前他多乖啊,拿枝糖葫芦哄他,他就会亲热地喊声笑生哥哥,如今他一不高兴就喊师父,让他真寒心。
  撩起珠帘,走进内厅,见到一桌子的菜。
  “好香。”谈笑生双目一亮,立刻坐下来。“无愁,你的手艺足够和酒楼的大厨子相比了,只是委屈了你这个男儿身,得学娘们入厨做饭。”
  无愁盛了满满一碗饭给他,自己也坐下来。“你是师父,我是徒弟,徒弟为师父作牛作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好重的怨气,他立刻埋首吃饭。今天无愁火气大,还是别招惹的好。
  无愁似乎食不下咽,动了下筷子,便说道:“笑生师父……”
  他立刻讨好答道:“在,怎么啦?”
  “再过几天,就是当年你与银眸姐姐相约之时……”
  “是啊。”谈笑生低语:“但愿我将见的不是坟。”面容带抹忧心。
  无愁立恼自己提及这个话题。笑生哥哥是个爱笑而无心眼的人,会让他忧心的除了重病之人,就是每每提及那个叫挽泪的银眸姐姐。
  “上苍有好生之德,笑生哥哥,就算……就算她发生了什么不幸,也一定是上苍有其用意在,你不要太担心。”
  一听自己从师父升格为哥哥,就知无愁的气消了。无愁气消,他就高兴,忍不住多吃了两碗饭,满嘴饭粒提醒无愁说道:
  “你还是个孩子,别要说话像懂什么禅意似的,要学我,像个人,别太偏佛。”
  无愁的眼神黯了下。“像个人……就要成亲、生子……”
  “成亲?”哎,无愁的饭菜愈做愈好吃,真难以想像将来若有一天他不在了,他会不会饿死?!
  “是啊,街头的王大嫂来提亲了。”
  无愁的话如青天霹雳,打在他的头顶轰轰作响。谈笑生瞠着他,颤声问:“提……提亲?她来提亲做什么?”无愁才十多岁呀,就有人识宝看中了他吗?!
  他还以为至少可以再藏着无愁几年的。
  无愁望着他呆滞的模样,苦笑地用衣袖擦掉他脸上的饭粒。“笑生哥哥,如果我将来不在了,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吧?”
  “啊,就……就算成了亲,你……你也不用离开我啊……”他结结巴巴说道。胸口如大石压住,一想到将来他有个小娘子为他做饭生育,一家人和乐融融,将自己丢在一旁纳凉……他忽然跳起来,枪跌奔向后院呕吐起来。
  无愁吓了一跳,连忙追过去。
  “笑生哥哥,你怎么了?”用力拍着他的背。“是不是我煮的菜有问题?”要为他把脉,却被他避开。
  “反正,我……我老了!我大你一倍不止,我很快就会老了,到时你大可抛下我,跟你的小娘子双宿双飞,别理我算了!”谈笑生耍起脾气说道。
  无愁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他的年纪是快近四十,但天生懂得保养,又是娃娃脸,看起来只有近三十而已,有这么大的岁数,闹起脾气来比他这个十来岁的少年还不如。
  “笑生哥哥,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我的小娘子,王大嫂要提亲的对象是你。”
  “我?”他错愕了下。
  “就是你。你年纪是不小了,王大嫂说你也该是为谈家传宗接代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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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黄的光线渗出书房的门缝间,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里头用力撰读医书。
  年轻时,自己立志当大夫,一来是有天分;二来是想云游四海,有个医术在身,不管到哪里都能租个药铺子医病赚碎银。
  他轻轻推开门,果然瞧见无愁坐在梯子中央,专心读着医书。他看的医书不多,但能举一反三,多以实例经验为主;无愁不行,他没这个能力,往往一本医书要读数月也不见得全懂。
  “无愁?”他轻叫一声,见到无愁没有反应,于是放大声量。“无愁!”
  无愁听见他的叫声,抬起脸来直觉冲他一笑。“笑生哥哥。”
  谈笑生的心跳难以控制漏了数拍,直到自己脸色发紫、黑眸暴凸,这才发现他屏息了很久。
  “笑生哥哥是饿了吗?我去煮消夜吧。”无愁见他哀怨不语,连忙将医书揣在怀里,要下梯子。
  书房里满柜子的医书几乎都堆上屋顶,他从未看完过,会收集这些书是为无愁。为了这孩子,他每遇一种病症,便一一写下症状及如何下药,供无愁参考熟读。他不瞒私,因为真心待无愁,只是这几年一直在恐惧——
  恐惧地的真心究竟是师对徒、兄对弟,抑或其他更奇异的感情……
  “小、心!”谈笑生忽然大叫。动作极快地奔向倾倒的梯子,伸出双手接住跌进他怀里的无愁。
  他重心不稳,跌倒在地,无愁狠狠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笑生哥哥!”无愁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紧张叫道:“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
  谈笑生痴痴望着他。其实,无愁长相虽然秀气,但不算美丽,如果真要找,还是能找出像他这样的少年。换句话说,世上像他的人不在少数,可是无愁只有一个啊。
  当年第一眼瞧见无愁,心脏跳得乱七八糟,他明知自己是有恋童的恶癖,但随着无愁的年长,为何他……还在迷恋呢?
  “笑生哥哥?”
  谈笑生忽然搂住他,将他的脸理进自己的怀里。
  “别让我看到你的脸,无愁。”他的心跳得极快。“我真希望你永远是个孩子。”永远不必让他面对无愁将来的离去。
  是人都会成长,长大之后必会离开父母,另组新的家庭。在无愁眼里,他的身分也许就是师父与兄长的综合体吧。
  无愁垂下眸子,张了唇形,却没发出声音——我知道你最喜欢小孩了。
  “无愁……我……我明儿个就跟王大嫂拒绝亲事!”他冲口道。
  埋在他怀里的无愁楞了下,直觉说道:
  “笑生哥哥,这几年咱们云游四海,直到这一、两年为了等待与银眸姐姐相会之期,才来到这个泰山山脚下附近的城镇定居,你若错过这次机会,将来是不太可能……”话还没说完,又被他抢话去。
  “不娶妻,有什么了不起?反正我才快四十,就算五、六十岁再论婚嫁也不嫌晚,不急不急……”他说得有些急促,不知是因说谎,或者怀里抱着无愁的缘故?“总之,等我上山之后,你先收拾包袱,我回来就离开。”
  “那……咱们要去哪儿?”
  “就像以前那样云游四海,直到……直到你完全学会我的医术为止。”若不是为了确定挽泪生死,他巴不得明日就走,省得再多生事端。
  久住一个地方总会生情,邻居一熟悉起来,要作媒、要打听消息都易如反掌,他不愿留下,怕无愁再长大一点,就有黄花闺女看中他了;也怕一待久了,会有人发现他龌龊的心事。
  走吧,走吧,走得天边远,最好没有人来打扰,能留无愁几年是几年,即使名分上永远是师徒,他也甘愿啊。明知自己是逃避现实,但……但……
  无愁被抱得有点不能呼吸,脸微微红道:“笑生哥哥,你真不想成亲吗?”
  “不想不想,谁想讨个婆娘回家管自己?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做,有你这个凶残成性的小管家,我怕都来不及了,干嘛还要多找麻烦?啊——”忽然胸口被打了一拳,他发出惨叫。
  “谁凶残成性?”无愁微恼道。
  “啊……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是我被管得很高兴……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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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喏,你看他们相处得多融洽啊!”王大嫂拉着无愁躲在药铺内侧,眉开眼笑地望着街角谈笑生拿着糖葫芦逗着几个小孩子。“我原是想谈大夫喜欢孩子,正好人家姑娘带着几个弟弟前来投亲,亲戚死了,干脆在此落地生根,她一个孤零零的姑娘家不易求生存,我便主张为她说媒。城上要论年轻的小伙子是很多,但我总想谈大夫也是独身一人,虽然有你这小徒弟照料,你也迟早会离去,不如为他找个伴。咱们城里啊,自从谈大夫来了,救了很多人,我们是心怀感激的,便想趁这个机会为他作媒。人家姑娘才二十,前两天我偷偷带了她来瞧一眼,她高兴得很呢!再者,谈大夫喜欢孩子,将来要几个就生几个,自己家的孩子,要怎么逗就怎么逗,何必眼巴巴地玩着人家小孩呢……无愁?无愁,你怎么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无愁?”
  无愁神色恍惚地走过药铺子,往后院而去。
  “我还没洗衣服呢……”停在井边,他机械式地打水,水里映着自己的脸。
  他不是天之骄子,自幼是孤儿,后被娘收养,为了娘的病,他上城里拜师,巧遇谈笑生;他带着自己云游四海,寻找更高明的医术及不同的病症,其实他待自己算是好了——
  “他是我师父啊,我在胡思乱想什么?”无愁喃喃,风一吹,水起波动,将他的容貌扭曲了。
  他的心也扭曲了吧?不然怎会对笑生哥哥产生奇怪的想望?想要他一辈子不成亲,就跟着他继续五湖四海地走下去——
  “会不会是我自幼没爹,我的叔叔未曾给我父爱,所以才对笑生哥哥起了孺慕之情?”无愁喃喃说服自己。
  外厅传来脚步声,是谈笑生走进了药铺子。
  “怎么样,谈大夫,那几个小孩儿很可爱吧?”王大嫂问道。
  “哎,岂止可爱……简直打进我的心坎里,呜,好久没有遇见这么乖巧又可爱的小孩,我要抱抱他,他就乖乖让我抱!我要他喊一声笑生哥……我是说,要他们喊我什么,他们就乖乖地喊,这年头的小孩可爱得让人受不了。”谈笑生满足地叹息,几乎要感动地拐那些小孩回家了。
  “谈大夫,你喜欢就好,那些小孩是小姑娘的弟弟们……”
  “小姑娘?”
  “无愁没跟你提吗?谈大夫,您岁数也不小了,那小姑娘才二十岁,家世清白,眉目清秀,你若愿意,我带着她让你瞧一瞧。喜欢了,再谈婚事。不过小姑娘有个条件,就是嫁进来,也得让她的弟弟们跟过门,就是方才那些一孩子啊……”
  “啊,你是说,那些孩子也会住进来?”满脑子已是与小孩同乐的梦想了。
  “谈大夫,我瞧你真是喜欢小孩儿。小姑娘很年轻,将来你要多少个小娃儿,她都能生,你可要好好考虑清楚……”
  谈笑生已经听不下去了。一想到有很多个像自己的小孩到处跑,任由他来抱他来逗,就差点全身兴奋地发起颤来。
  自己的小孩啊……小孩是很可爱,像自己也不错,但是像无愁会更好……他傻傻发笑,抬起眼,瞧见了窗外后院的无愁.无愁动也不动,灼灼望进他的目光。
  他的笑,停了。
  黄昏夕下,橘红的微光映在无愁的身后,形成淡淡的光圈。他的身材高瘦,眉目秀气,算不上美少年,但却有当年小时的可爱模样。
  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他是喜欢小孩,想要抱抱他们柔软的身体,却还算有良知地不拐骗他们。唯有当年遇上无愁,他的良知被狗吃了,又哄又骗地带走这孩子。
  他不愿深想啊。孩子对他,都是一样可爱动人,唯有一个例外。
  他不由自主地抚上脸颊。当年,就是骗着他亲自己,那时还有藉口,说他生得可爱,可是现在呢?
  在微光下,无愁微微启口,似要说话。
  谈笑生望着他姣好的唇,胸口猛然抽紧,对自己此时此刻的念头感到骇然。他转身毫不犹豫走了,愈走愈快,最后奔出药铺子,跑到城镇里共用的水井。
  “谈大夫!”
  有人向他打招呼,他听而不闻,打水起来往自己头上淋去。
  “这算什么?谈家乃积善之家,积福数代,我理当是个福将,为何运上这种事?”他喃喃道。水盆里映着无愁幼时可爱的脸,他吓了一跳,连忙将眼睛闭上。
  一片黑漆里,闪过无数个无愁。从小时到长大,他的心愈跳愈快,完全不同平日见到小孩那种兴奋。
  遇见可爱小孩,他心跳小鹿乱闯,但对无愁……他是心里悲喜交集,如果再以父子、兄弟、师徒的感情看待彼此,他就是真在骗自己了,骗得好假。
  他叫谈笑生,理该笑看世间;他叫无愁,应该毫无烦恼过一生,偏偏名不对天赐的命运。
  “为什么他……会是个男孩?”
  如果只是纯粹喜欢,他可以留下无愁多几年,直到留不住了;但当他心有邪念时,要如何留下无愁?
  “天不公啊,我没作过坏事,我是个好人啊!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笑生哥哥!”无愁气喘跑来。“你怎么啦?”
  谈笑生张开眼,周围彷佛围了不少人,他视若无睹,眼里只有无愁担忧的脸。
  “如果我是你爹,我会庆幸将你养成这样俊秀的好孩子;如果我是你兄长,我会高兴有你这等的兄弟,可是我什么也不是……”
  “笑生哥哥,你……”无愁隐约觉得不对劲。
  瘦弱的身子突然狠狠被抱住,来不及叫出声,就听见谈笑生的低叫:
  “对不起,对不起,无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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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见娘,好想好想见娘……”无愁喃喃道。包袱已收拾了,却迟迟没有动身。
  今天是笑生哥哥上泰山赴约之日,临走之前吞吞吐吐,终究没有留下话就上山了。后来王大嫂提到笑生哥哥似乎有心谈成婚事……他还是下定决心回家去吧。
  “新婚夫妻里夹个小徒弟,对他们也不好。”无愁迟疑了下,终于拿起包袱,往外堂走去。
  回去见了娘,心里必然豁然开朗,不会再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是谁这么聪明在外头雇了车……”谈笑生走进药铺,见到无愁,热络地走上前。“无愁,我回来啦……你……你带着包袱干嘛?啊,我懂了!我的包袱呢?收拾好了没?记得别带太多,这间药铺子就送给他们吧。”
  “没有你的包袱。”无愁小声说道。
  “啊?不会吧?我干净衣物至少还有几件吧,怎么没有我的包袱?”
  “我要自己回去。”
  谈笑生差点以为自己错听了。“无愁,你在开什么玩笑?你要回去哪儿?”
  “我要回去找娘。我想以我现在的能力就算不能根治娘的病,至少时时照料在旁,能够让她少有病痛也就够了。”
  听起来像是要将他撇到老远去,这让他心里不痛快极了。“我是你师父,理当也去。”
  “你要成亲,不是吗?你跟我回去,要置她于何地?”
  谈笑生闻言,娃娃脸逐渐通红,说道:“我……我不成亲了!没错,我是曾动过这个念头,成了亲,就不会胡思乱想,才有名目留你下来……”
  见无愁有些困惑,他的脸更红,将视线掉开一会儿,又鼓起勇气正视他。
  “我上泰山,原以为会见到坟,后来瞧见了冷豫天……”
  “银眸姐姐成仙了吗?”无愁细声问。
  “没有。她,还是个不人不妖的挽泪。”谈笑生轻声说道:“一个七情六欲极重的人怎能在短时间修道成仙?挽泪不是仙,却没死,她什么时候会命尽,谁也不知道,但冷兄提及他作了一个梦,梦里判官引他下地府见挽泪本命灯,挽泪的本命灯仍在燃烧,这就够了。上苍有好生之德!命随人改,只有挽泪把持自己,就算不成仙又如何?后来我与冷兄谈了许久……”他忽然抬起脸,抓住无愁的双手。“无愁,我……我……是我的错,是我以为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以为有了老婆,就能让你理所当然地留下来,就能阻止我心中邪念,是我太过分!是我在逃避!现在……我不要逃避了!什么美丽的灵魂,我也不要了!我只要你,无愁!”
  无愁呆了下。“笑生哥哥,你……”
  “天无绝人之路,世人难容这样的恋情,我拚死也要想个成全我们的法子,我想了又想,想了好久,如果……如果你愿意,也不在乎我大你十来岁,我们就搬到你叔叔跟你娘住的那个山脚下吧。我明白你一直牵挂你娘,咱们就在他们的屋子旁,再盖一间,一来你娘若有病痛,你可就近医治她;二来……”他脸红得快要喷火了。“二来,你常说你娘、心怀慈悲,她必不介意我……我这么的喜欢你,她会懂的!我喜欢你,喜欢一个人是无罪的!不管你是男是女,她一定会懂的!你……你愿意吗?”
  无愁大受震撼,努力消化他的话。
  “无愁?”谈笑生紧张地望着地。“之前我在乎世俗观念、在乎道德,也怕你被人伤害,现在我却抛去了那一切,你……你……对我又是如何呢?”
  无愁咬住唇,垂下脸,声如蚊地应了一声。
  “什么?”谈笑生贴近了他一些。
  “好。”他小小声答道。
  谈笑生闻言惊喜万分,差点要像小时抱着他乱跑乱叫了。他高兴地语无伦次:
  “好好,太好了!我就知道我不是一厢情愿,这比我骗了十个小孩还快乐……哎哎,我是说,你快去收拾我的包袱,对对,你顺便去换上上个月作的新衣裳,我可不要你娘见了你,以为我在虐待你,那会没有好印象的。”
  无愁的脸微红地走进内堂。
  谈笑生走一步、跳两步,咧大嘴笑道:
  “我还以为我谈的是苦恋,原来无愁对我也不是没有感觉,感谢冷兄的点化,否则我真怕要逃避现实了。”如果说,真有什么可惜的地方,就是没有办法一块带走那小姑娘的弟弟们。
  他立刻甩头。
  “人要知足,不能太贪心,有无愁就够……”嘴角笑弧愈来愈大,双眼笑眯起来。“尤其我听说他娘收养好几个孤儿,说不定近几年又收养了些个,我就住在隔壁,到时候还是有小孩子可以抱、可以骗、可以拐……”
  无愁与小孩兼得,这样会不会太贪心了点?
  “其实,如果无愁永远长不大更好……”他傻傻笑着。等了半往香,还是不见无愁出来,他暗叫不妙。“万一无愁临时反悔,我虽然是个娃娃脸,但年岁也太大了,又是个男的!难保他……”
  他心一急,连忙步向内堂,心里闪过好几个念头,如果无愁真要拒绝他,他能死心吗?
  顺手推开内堂,想要尽最后的能力来说服他。
  “无愁,你怎么待……啊啊啊……你你你……”他瞠目,手指剧烈颤抖地指向脱下一半衣服,露出赤裸身子的无愁。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无愁的裸身……他的脸“轰”地一声冒出白烟来,久久说不出话来。
  搬来山脚下了。
  无愁的叔叔……其可怕,杀气十足,我几乎以为我要被他的目光杀死千百回了。
  不过我还是心怀感恩,无愁的娘收容了小孩,为了抱抱这些小孩,今天我又被无愁追若打。没有天理啊,小孩生来就是要抱要亲要哄的,我抱抱哄哄,有什么关系?
  神,终究还是没有遗弃我。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5
尾声

 

  “碔砆呥,碔砆!我待你也算不薄了,在你死后,为你出一出气。将来你投胎转世,可要好好看清对象,别要再遇见薄情寡义之人。”他喃喃道,心里忆起淡淡的怨恨。
  三个月前,沧溟兄偕同新婚妻回京,他已是大吃一惊,再闻捎来讯息,说碔砆病死故里,他震惊得三天吃不下饭。沧溟兄是新婚,不便将碔砆死讯一一传达给与碔砆有交情的官员,他自愿扛起这项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跑遍了朝中传递。
  他抿起唇,无意间闯近了七月厅。七月厅是聂府里碔砆常待之地,因碔砆不喜端正坐着,沧溟兄特在七月厅里摆上屏榻,让她方便。平日仆佣要进门之前,必先敲门,以防她不雅之姿外泄;而她若爱坐卧,也只能在此厅里。
  “想不到恩情犹在,人却病死了……”他叹了口气。
  忽见殷戒走进庭院,他直觉闪进亭内,随即失笑自己的小心。正要出去跟殷戒打声招呼,忽见这孩子端着点心,直接推开厅门而入。
  “莫非厅内有人?”他吃了一惊。
  还来不及思考,殷戒便走出七月厅。小菫迎面而来,急问:
  “殷戒,你可曾看见段爵爷?”
  “不,没瞧见。”
  “没有吗?哎,方才他过府说要为碔砆上香,可是……哪儿来的灵堂?我托辞说爹刚娶新娘,那是触霉头,哪知他转眼就不见了……”
  殷戒沉思了会,答道:“他可能是在为她抱不平吧。果然不出她所料,她说这几日已是段爵爷的底限,必定会来先兴师问罪,再恭喜聂大哥成婚。”
  小菫皱起眉头。“好吧,我再四处找找好了。你是要留下,还是随我去找?”
  “我要再上厨房一趟。”殷戒叹了口气,像是万般的不甘情愿。
  二人一块走出庭院。
  段元泽现身,奇怪道:“是谁这么了解我?竟知我过府拜访的理由?厅内究竟又是谁,能指使得了殷戒这个怪孩子?”好奇心愈来愈重,脑海印着聂沧溟回京,除了头两天悲痛之外,大半时间像根本把谭碔砆给忘了。
  厅内到底是谁?他迟疑了下,走近厅门。
  “我只是好奇,并非窥探沧溟兄的秘密。”他说服自己,推开七月厅的中门,大声说道:“失礼了,在下段元泽,特来拜访——”
  门在他的掌力之下由右而左缓缓推开,逐渐一一揭露厅内的景象。
  首先映进他眼中的是屏榻的尾端,他心里好痛,忆起谭碔砆生前时常半躺在上头,随即他的眼错愕大睁,因为目睹了尾端渐露一截黄衣——
  有人躺在屏榻上头!
  随着门愈推愈开,露出那人的身影,由下到上的,依她服装,分明是个女人。
  段元泽最后停在她的脸上。
  她亦回望,笑颜迎人。
  “赫,碔砆!”他吓得退了几步,一时之间有个错觉是谭碔砆爬出地府了。
  “段大哥,好久不见。”她笑道,翻身坐了起来。
  “啊……啊……不对不对,依她气色,应是活人。难道……难道是碔砆的姐妹?”他恍悟。“原来如此,难怪沧溟兄匆匆成亲,是为了把握这个神似碔砆的姑娘……”是他错怪了沧溟兄。
  “你的自言自语真有趣,段大哥,才一年不见,你的眼力倒变差不少。”谭碔砆笑说,随手将点心盘捧进怀里。
  他瞠目,望着她满足地吃起点心。
  “怎么连挑吃的模样也一般,难道……难道真是碔砆?”见她含笑点头,胸口燃起怒意,叫道:“你这混小子在做什么?竟敢装死扮女装,多难看!”
  谭碔砆呆了呆,低头望了自己平坦胸部一眼,又抬起脸来。“段大哥,你认为我还是适合男装?”
  “这不是废话嘛!”
  “哎,原来我这三个月扮回女装这么丑,亏我还沾沾自喜……”见段元泽薄怒,知他是为她装死而忿怒,她笑道:“段大哥,不装死,我如何能与沧溟兄双宿双飞呢?”
  “你们要双宿双飞,也不必装死啊!你可知你的死讯传来,让咱们有多悲痛,尤其是谈显亚,他悲痛得三天不进内阁……对啊,待会我就过吴府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不必告诉他。”谭碔砆说道。
  “不必告诉他。”门外亦传来同样的答复,两人是异口同声的。
  段元泽转过身,瞧见聂沧溟走进厅内。
  “我诈死,就是为了杜绝与京师的所有关系,让他知道了,只会招惹麻烦。何况他对我的感情太复杂,不让他知情是为他好。”谭碔砆笑道。
  段元泽怔了怔,心里忽感不舒坦起来。
  “你是说,假设我也没发现你,你与沧溟兄也不会告诉我,你压根没死的事实?”终究他还是打不进沧溟兄真正的内心吗?一起打过战,可以互托生死的,偏偏对他还是有所隐瞒。
  也许在这个世上,能知聂沧溟心事的,唯有谭碔砆一人吧。
  谭碔砆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笑说:“我怕你会嫌弃我现在的模样啊,万一你强逼我换回男装,我怕大哥第一个就不允。”笑看了聂沧溟一眼,彷佛在说,从她第一天改穿女衫开始,他就不吝于赞美,原来都是说假的。
  聂沧溟瞪她一眼,眼含笑意。
  “你别再胡乱生事,再扮回男装,只会徒惹事而已。”将段元泽引向厅外。“咱们先去前厅坐,碔砆随后就来。”巧妙地将厅门关上。碔砆趴在屏榻上看书的神态最是佣懒,男装如此,女装更甚,若非必要,他极度不愿给外人瞧见。
  “沧溟兄,这样可好?好端端的一个男儿,竟然为了与你长相厮守,假扮女儿身,他……毕竟曾是个翰林学士啊。”
  聂沧溟含笑。“她若觉委屈,断然不会与我成亲。成亲之时,彼此约法三章,一是朝中之事,不论好坏,我必会与她分一口子;二则她可插手我未来出路——”
  “未来出路?”
  “官场不能久留,也许再过两年我便会辞官。”
  “辞官?连你也要——”段元泽震惊不已。
  “碔砆是学士之时,有不少姑娘见过她,如今她以我妻子身分出现在京师,也无法与其他女眷相识。我想,过两年,辞了官回去,她的生活就不会只限在府里,能多交些朋友吧。”他微笑,见段元泽仍说不出话来,他轻叹:“这只是理由之一,真正原因是我对朝中灰了心,也心不在此了。”
  “沧溟兄,你变了好多,连这种事也愿意告诉我,难道你不怕我到处散播碔砆未死吗?”
  聂沧溟露笑,望着他。“若不真将你当朋友,岂会告诉你这些?前二日,碔砆还在赌,赌你必会在月底之前过府,你果然没让她失了望。”
  虽然暗暗感动聂沧溟开始将他当知心好友,但对谭碔砆男扮女装一事仍有芥蒂。
  “也许过两年,我也随你一块辞官吧。”他感慨道。又说:“不是我有心阻扰你们,但既然沧溟兄当我是朋友,我一定得说实话。你们的恋情,我一向不反对,就算碔砆是男的,只要你们倾心相待,那便足够,为何强要他扮女?颠倒阴阳就等于否决了碔砆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你让他恢复男装,别让旁人知情,也就不会再有人对碔砆心怀不轨,这样皆不也很好?”
  聂沧溟停下脚步,望着段元泽,失笑道:
  “你还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心里已在盘算要如何说服谭碔砆扮回男装。碔砆扮女,美则美矣,但就是太自然了,他心里才觉得怪。一个男人怎能比女人还漂亮?
  聂沧溟笑道:“果然碔砆说得没错。她从未让人怀疑过,只有我看穿了她的性别。”
  “什么?”
  “元泽,现下我要说之事,你听了,莫要惊慌,也别外传。”
  “啊?什么事这么重要?”竟能逃出他这个小道收集王。“好好,我准备好了,你快说吧。”
  聂沧溟笑道:“碔砆原本就是女儿身。她假冒男儿应试中探花,以男儿之身与咱们共事七年,但她的性别是女,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娇娘。”
  “啊啊啊——”惊叫声响透整座聂府。
  七月厅里还在细嚼慢咽的谭碔砆听到叫声,缩了缩肩,喃道:
  “好可怕的叫声,这种叫声除了段元泽还会有谁?必是大哥跟他说了我是女儿身。真是奇了,难道我的女装真有这么难以置信吗?”
  她微笑,将点心搁在一旁,端坐起来,开始默数。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段元泽冲进来;聂沧溟跟在他身后,向她摇头苦笑。
  段元泽瞪着她半晌,才大笑说道:“与你相处七年,竟然还看不出你是女的,枉我自喻为京师小道流言收集者!没想京师最大的流言竟是你……哈哈哈……”
  笑声连连,谭碔砆目不转睛看着他,他仍在笑。
  “原来你真是女的……哈哈……”终于笑不下去了。眉头忽然一敛,非常正经问她道:“碔砆,告诉我实话,你真是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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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十章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海师吃了败仗啦!”有人冲进客栈,大声喊道。
  坐在二楼的少女猛然站起。
  “坐下坐下,沿海消息传到这里,至少也有半个月以上,你现在就算冲过去,又有什么用?”同桌的年轻人笑道,徐缓摇着扇。
  “碔砆哥哥,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爷?”
  “叫他爹。”以后也得叫她娘了。想到自己将来会有个相差十岁的女儿就有趣。
  “他是爷——”小堇脸一红,嘴硬说道:“不是爹!”
  “真是死脑筋。原来你还是不将他当爹来看,那表示什么?一个大男人收留一个小女孩也就罢了,但这小女孩一旦长大了,男女毕竟授受不亲,要待在他的身边,不喊爹,难道要喊声相公?”
  “不不!”小堇怕她误会,连忙叫道:“我从没逾矩过自己的身分,我是爷的贴身护卫,一辈子都是!不会成亲,也不曾贪恋过节……”爷出征前,曾要她好好保护毫无功夫的碔砆姐姐,若是出了差池,她就算自尽也难脱内疚。
  “可是,我听说聂老五就是从小养了一个贴身护卫,一不小心,贴身护卫变老婆。大哥与聂五同是一家人,相似的心态一定会有,难怪大哥要你学读书识字,原来……”她垂下眼,深深叹息。
  小堇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这样的误会我怎么担得起?殷戒,你为我说说话吧,爷跟五爷是不一样的……”望向戴着铁面具的殷戒,他连句话也没有说,唇畔隐约有笑,她一怔,又转向谭碔砆。“你……又在吓我?”
  谭碔砆无辜笑道:“反正将来你喊我娘的机会极大,当娘的吓你一下,你可别发火,我会受惊的。”
  小堇闻言,腿一软,跌坐椅上。“碔砆哥哥,你老爱欺负我。”
  “我欺负你,是因为你开始像大哥了。我明白你崇拜他的心,你学他有什么好?多学我一点,才不会闷坏自己。”她敛起笑颜,将食指搁到唇畔,阻止小堇再说话。
  报讯之人大声说道:“已经连吃了二回败战,难道咱们大明海军连小小倭寇都打不过吗?”一时间,客栈鼓噪不已。
  “不知爷……爹怎么了?我该随他出海才是。”小堇忧心道。
  谭碔砆沉吟了会儿,低声说道:“这会是一场打得很辛苦的战争。当日我跟他一块出京师,亲眼目睹他手下军队,军队良莠不齐,即使有他亲信数千,要赢也很难。”
  “碔砆哥哥,殷戒留下保护你,我去帮爹吧!”
  “你能帮什么?你性子毛躁,去了只会碍事,就像我。”她也想去啊,若有差池,她也好相助,可惜她不懂武,去了只会误事。
  “难道,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空等吗?”
  “你怕空等,就回我宅子好好学做一顿饭吧。南方食米,你别老煮些面食给我,我会腻的。哎,今年过年总算不必留在北方吃饺子了。”谭碔砆心满意足地笑。
  小堇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当爷在远方战争时,碔砆姐姐却优闲似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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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后,城东谭宅。
  “碔砆姐姐!”小堇匆匆闯进书房,叫道:“好消息,好消息!大明兵奇袭成功,倭寇退出沿海了!”
  谭碔砆从书桌前抬头,随口问道:“是在陆地上奇袭成功吗?”
  “正是!人人都说,聂元帅真是奇才,竟想出了奇阵对付倭寇呢!”今天晚上就来吃庆功宴。
  “果然……毕竟大明军队不习于海上作战。”谭碔砆发起呆来。
  小堇上前,瞧见她又在写书信。
  自从爷上战场之后,碔砆姐姐不定时寄书信,有时厚厚一叠,有时只有短短几字,有一回她不小心偷窥了一点,里头不是谈情说爱,只有碔砆姐姐日常生活的纪录。
  “碔砆姐且,不知道爹的奇阵叫什么呢?”
  谭碔砆回过神,有趣说道:“你不提,我倒忘了取名,叫什么才好呢?我没上过战场,只能依兵书作变化,大哥练兵时又作改良,若叫‘鸳鸯阵’,小堇,你说好不好呢?”
  “啊?”隐约明白碔砆姐姐有点小聪明,但没有想过她能写兵阵,难怪过去几年,碔砆姐姐还是一介朝中文官时,一直向爹讨来不少倭寇兵器玩,研究倭人交战特性,原来——“如果碔砆姐姐是男儿身,必能与爹共征沙场。”她脱口而出。
  “我虽是女孩儿,身无法与他同在,好歹我也能尽力。”谭碔砆笑道。忽而神智恍惚地低喃起来:“也许,这就是上苍赐给我才智的原因吧!”
  小堇觉得有异。城东这间谭宅是买来的,但听说城西也有一个谭宅,是碔砆姐姐的老家,但早已荒废,上一回碔砆姐姐走过一趟后,发呆的时间变多了,有时不知自言自语什么。
  她改了话题,轻声问道:“碔砆姐姐,你想爹还要多久才能回来?等他班师回朝后,会立刻来找咱们吗?”
  谭碔砆闻言失笑。“瞧你高兴的。倭寇退出沿海只是暂时,战事不会这么容易结束。”
  “咦?为什么?只要那些贼子一上陆地,就用阵法困死他们,还怕不赢吗?”
  “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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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月后,城西荒宅——
  “是……是谁?大半夜的,怎会在谭府出现?”
  打更人举起灯笼,借着微弱火光,瞧见白衣男子缓步走向荒宅。
  “我不能出现呢?这是我家,我来是理所当然。”
  打更人一惊,再一细看,脱口叫:“鬼……鬼啊!”
  白衣飘飘,没有双脚,不是鬼,是什么?只是谭家长子死了近十年,如今再回来,为了什么?
  见他狼狈爬走,谭碔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靴,摇头笑道:“人鬼分不清。”
  徐步走进荒宅里。
  许久未回,她仍然很熟悉宅里的摆设走向,不借灯笼,绕了几个回廊,走进荒废的庭院。
  院中杂草丛生,她撩开门上蜘蛛网,掩鼻推开房门。
  “他们真没有回来……”她喃语。走进,将窗打开,灰尘弄得她一身都是。
  她一向爱干净,现在却不以为意,点起蜡烛,房内立时一片晕黄光色。
  她四处张望,双手合十,闭上眼说道:“大哥,什么是官,我可亲身了解了,你想当官,我为你当了,你该瞑目了。”
  外头忽然有声,她不惊不怕,默祷了一会儿,才问道:
  “戒儿,是你吗?”
  他一向紧跟她,今晚好不容易才溜出她在城东买下的宅子,没想到他还是如影随形。
  “不是戒儿。在下只是一个想要见自己女人的男人。”
  外头传出熟悉的声音,她一惊,喊道:
  “大哥!”她匆匆步出房外,见到院中有一名男子。
  “是大哥吗?”她燃起火褶子,趁光望着她日思夜想的聂沧溟,她瞪了半晌,唇角缓緀漾起动人的笑来,柔声说道:“大哥,我还以为至少要再过一个月,你才会来。”
  两个月前,朝中下旨,召回聂元帅及其军队。当时她不解为何在节节逼退倭寇的同时,朝中会下此命令,后来经过打听,才知皇上要建醮坛求长生道,邵元节进言禁杀戮,以求积福。
  “我待不住京师,便来了。”他露出微笑。
  他看起来……沧桑不少,她亦微笑。
  “我很想你,大哥。”一时不察褶子烧透,只觉手指蓦然疼痛起来。
  他见状,立刻上前拍掉褶子,抓起她的手。“一年多不见,你怎么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因为我在等大哥回来继续照顾我啊,你知道我多散漫的。”
  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她的气味都在眼前,几乎要以为是在作梦了!聂沧溟忽然紧紧将她搂进怀里,低语:“碔砆!碔砆!”
  她合上眼,回抱住他。“大哥,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到头来一场空。”他忿恨说道。
  “谁说一场空?没有大哥,沿海一带岂会有短暂的安好?如今就算没有军队,还有你训练的当地居民,你让他们知道当国家无法保护他们时,要保住自己的家园只有靠他们自己。你不是神,已尽了力,那就够了。”她柔和说道:“再者,时不我予,那不表示将来没有能者之辈来解决倭寇问题。”
  “能者之辈何时会出?“他咬牙道。
  她温和笑道:“会出,只是要等。前两个月,小妹一听大哥急召回朝,心知圣上有心建醮坛,短时间要再出兵是不可能的,我……将鸳鸯阵给人了。”
  “给人?”这一带并无驻守的强将,她能给谁?
  “我遇见了个小孩儿,姓戚,小名阿光,他家人都是军人,他与叔叔本欲赶往沿海,尽一分心力,没料想路经此地借住几天时,正好传来你回朝的消息。我瞧他年纪小小,即有心为国,挺像你的,于是我试了试他,发现他颇有天分,便给了他阵图,将来他若长大有心歼灭倭寇,那么这是一个小小帮助。大哥,你可会怪我的莽撞?往好处想,百姓开始懂得要生存,就得自己出来抵抗,这是件好事啊。”
  他闻言不再作声。
  虫鸣蛙叫,她任他静静抱住,不作反抗。
  也不知过了多久,乎稳的声音响起:“碔砆,我早就知道有你在身边,即使遇见再大的困难或挫折,我的心灵也能得到平静。”
  她抬起脸,望着他深情款款的神色,转了话题笑道:“大哥,你还想要我吗?”
  这种笑容多眼熟,其中必有诈,偏偏他被欺得很高兴。她不知他在战场上受挫时全赖她的书信打气……注视她笑意盈盈的眸子,他动容脱口道:“不,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她笑问。
  “我要定你了,碔砆。错过你,我这老头子还有谁要呢?”
  谭碔砆但笑不语,轻轻推开他,牵起他的手徐缓往外走去。“大哥,夜深风凉,我带你在宅里走一走,让你瞧一瞧我的出生之所。”
  他面不改色,打量四周荒芜。“好,我要看究竟是什么地方蕴育出像你这样的女子。”
  她轻笑,带他走在破旧的回廊里。“谭府算是小康人家,我自幼在此出生,不算备受宠爱,不过爹娘疼大哥,大哥疼我,连带我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有大哥?”
  “我大哥名叫谭璇玉,方才我待的屋子便是他生前所住的地方。”绕过废池,走进蝴蝶拱门便停下来。
  牵住他的手忽然收紧,聂沧溟心知有异,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看似书房的楼屋。
  “这是璇玉哥哥寒窗苦读十年的地方。”她轻声说道:“大哥,你认为科举制度真的能为国家带来好处吗?什么叫功名,考中功名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转过脸望着他,微微冷笑起来。“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读书是为了什么?考功名?考功名又是为了什么?是为当官以光宗耀祖,抑或为百姓做事?当官真有这么重要吗?璇玉哥哥他背负我爹娘的期许,考了好几年都没考上,最后一次他自尽在考场之中。”
  夜风袭来,四周荒草摇曳不定,风声微微刺耳,她恍若未闻,再回头望向黑漆的书斋,清冷笑说道:
  “我爹娘听到消息之后,大病一场,我扮男装买通号军及考官,得知璇玉哥哥吊死时的试卷题目……那是什么试题?我好吃惊,就为了那种写不出来的试题,上吊自尽?”
  脸颊有触感,她回过神,才注意他抹去她脸上的泪。
  “好奇怪,都快十年了,我还难以忘怀。”她轻笑,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微颤地说道:“我从未跟人提过,我气极了,气璇玉哥哥轻贱自己性命,更气……更气我自己。大哥,我看到试题时,几乎昏了过去,对我来说,这种考题太过简单,而他竟然为了这么简单的考题而自尽!我恨自己何必这么聪明?他苦读十多年,我随他念书,平日散漫而不用心,但就因为上苍多给我一点才智,所以我胜过他苦读数年吗?我好不服气!这种科举制度害死多少人?璇玉哥哥想求功名,好,我为他而求,我扮男装,倾尽家产假造三代祖先之名,重新取作同名谭璇玉应试,我一路上殿试,对我来说如探囊取物,这就是璇玉哥哥要的功名吗?像我这么聪明的人当了官又如何?不过是个官而已,他为此而死,太愚蠢了。”
  “碔砆,你在怪自己了。”他柔声说道。
  “我是在怪我自己,倘若我的聪明才智分他一半,那么他也不会自尽了,所以从此以后我不愿意再动脑。”她用力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很快调适自己,抬头笑道:“大哥,我爹娘早在我扮男装应试时,就迁家不知何处去了。”
  见他微讶,她摇头苦笑:
  “他们怕有朝一日我被识破,到头颠倒阴阳,戏弄君臣的大罪不只要杀头,株连九族都有可能,便在获知我高中探花之后,收拾细软,举家迁移。他们不信我能假扮男儿而不被发现,事实上也只有你一人依赖着你的直觉看穿了我而已。”语气又有酸意,显然仍在计较他识破她的女儿身。
  再让她计较下去,难保不会又有什么差池。女人心眼小,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他不着痕迹想要转移她的酸意。“你不曾想过找你爹娘吗?
  她笑道:“我爹娘与我感情素来极淡,他们真要找我,过去数年必知如何找到我,我何必主动去找?去找了,他们反倒嫌麻烦。有个太过聪明的女儿,只会让他们为难。”迟疑了下,再说:“不过我搬到城东买下宅子后,曾私下打听了下,他们搬到内地过得极好,膝下女儿在数年前病死,我爹纳了新妾,又生了一子。他们既假造我的死因,那么必定不愿再与我相见。大哥,现在我真算是独身一人了。”她说得云淡风清,双眸掩不住淡悲。
  “你还有我,碔砆。”
  她浅笑望着他,别有用意地说道:“我还有你。”
  他未察,叹道:“以往我只恨你不是男孩儿,不能与我共同尽忠;如今我庆幸你是姑娘,能与我长伴厮守终生。”
  她缓缓抽出与他交叠的手,说道:“大哥……谁说,我与你必会长伴厮守终生?”
  他半瞇起眼。
  “你又想做什么?”尤其见她缓缓眨了两次眼,心里更为确定有难当头了。
  她想主意时,眼皮子特别活络,让他不得不全神贯注。
  “大哥,事隔一年,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在京师聂府书房要我嫁你之时,你所说的话?你要知心人,我就是你的知心人;可是我想要厮守的,不只是与我知心而已。”
  他暗松了口气。原来她还在计较这个。
  他微笑:“你要出难题,我接。我要你,要的不是一个贤妻,我要的是一个懂我、爱我的女人。碔砆,我为你白双鬓、多操心,你身陷都御史府里,我罔顾擅闯官家府邸的重罪,执意定要救你出来,你该明白我的性子,没有放下重情,我不会冒着失去前程的危险救你。”
  她闻言,忆起四年前他迟迟没有立刻上尚书府来寻她,却在四年后不顾后果闯进都御史府里,不论她清白与否,就是要保住她的性命,如果再看不出来他的心意,她就真是愚蠢了。
  偏偏她就是要装愚蠢。
  “可是……”她无辜地说:“我心里总有疙瘩啊!”
  “疙瘩?”
  “大哥,你对我有情,小妹子对你也是心牵情挂,否则也不会耗上数年与你相处,小妹确实有心与你相守到白头,可是……我不服气啊!若是没有弄个明白,就算我嫁了你,我心会时时牵挂,难以忘怀。”
  好虚伪的口吻,分明要他误踏她的陷阱。聂沧溟瞇起眼,直觉露出狐狸般的笑:“你不是小家子气的人,莫要斤斤计较,打坏了我对你的印象。”
  “夫妻要长久,必先坦诚以对。小妹是小家子气,但没有个结果,我心不甘心下嫁于你。”
  “哎,我倒宁愿是另一种袒裎相对。”他故意取笑,存心打乱她的计画。
  她白了他一记眼,脸微红,道:“大哥,你想干扰我的心思?人人都说夫妻要白首,这几十年的光阴必会相看两厌烦,偏偏我倒觉得我们相处几年极好,能揣测到你的心意。”
  “那,你能猜到我的下一步吗?”他忽然上前,倾吻住她柔软的朱唇。
  她一错愕,连忙退了数步,踢到砖块差点跌倒,他紧紧搂住她的腰身。
  “碔砆,小心!”
  “大哥,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美男计都用上了。”她恼道。
  他笑道:“多谢贤妹夸奖。愚兄只知不择手段,否则我打光棍,谁负责?”
  她瞇起眼笑着。“大哥,你说,我算不算美女呢?”
  “你花容月貌,有时瞧着你,只觉人比花娇,我还怕有朝一日皇上见了你,不顾你的性别,将你——”忽然哑然,见到她踮起脚尖,轻吻他的温唇。
  没有细尝,她迅速退开数步之远,望着他惊诧的面容,笑说:“大哥,你有美男计,难道我就没有美人计吗?男女素来授受不亲,以后你想亲近我,想要小妹如同方才那样待你,那得要先娶我才行;要娶我,先解我心里疙瘩。”
  他抚上唇,唇上尚残留他朝思暮想的柔美气息,轻叹:“英雄难过美人关,此话果然不假。你说吧,要如何欺我,才能解你心中疙瘩?”
  她双手抱拳,向他行了个大礼。“多谢大哥成全。你说,你第一眼就识破了我的性别,并非因为我的举止,也非我的容貌,只是因为你的直觉,就这样看穿小妹。我心里不服你的直觉,所以三天后,请大哥上街一趟,猜猜哪个才是小妹我?”
  知她必刁难,但——“我知你容貌,怎能猜不出?”
  她举袍掩嘴轻笑。“大哥,你不曾见过我女孩家的模样吧?”
  “你要扮女装?”她扮男装已教人想入非非,换固女装岂非天姿?
  她没直接回答他,只说道:“我会变成女孩家。三天后,我让小堇跟戒儿跟在你身边,告诉你那一日的路线图,到日落之前,你只能猜三次,猜猜看你所看见之人里究竟哪个是我?”
  “若猜不出来呢?”
  “哎,猜不出,那就表示大哥的直觉有误,更显出咱们朝夕相处都无默契,还谈什么知心?”言下之意,就是人也别娶了。
  他注视她良久,黑眸精光乍现。“好,碔砆,要摘下你这朵花还真不容易,你的气味、你的身形、你的容貌烙在我脑海近十年,我岂会猜不出来?你敢下战帖,我就敢接。”
  笑眼弯弯,她心里已有计。忽然,风吹草动,彷佛有人在笑。明知是风声,谭碔砆仍旧不由自主地回过身,望着书房。
  “碔砆?”聂沧溟似乎也听见风声。
  她痴痴望著书房好一会儿,才说:“数年光阴为了璇玉哥哥而身处官场,如今我要还我的女儿身,重新自己的生活了。”
  风又吹,让她衣袂飘起,好象听到有人在说:少装得像委屈你自己了,分明是你贪懒贪鲜,在官场玩了七年才肯辞官。
  “碔砆,夜凉如水,早点回去吧。”
  “嗯。”她笑颜粲粲,接过他的外衣披上,又看了书房一眼,才与聂沧溟双双离去。“大哥,你想咱们半夜在此谈心,明日会不会有人传出有一对幽魂在此?”她笑问。
  “你已经让人以为此地有魂不归地府了。”
  “大哥,你打一开始就跟踪我?”远远的,传来她吃惊的声音。
  “不是跟踪,只是好奇你半夜摆脱殷戒,会去哪儿?”
  “若我是去会情郎,大哥会有何反应……”声音愈来愈远,终至消失。
  荒废的谭宅里,风不止。
  绣芙蓉2003年7月11日更新
  三日后,大街上人来人往,每走一步,同时擦身而过的就有五、六人之多。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有这般多人。”聂沧溟立于大街中央,目光一一越过所经过的姑娘家。
  “爹,不是特别日子,是前两天打更夫瞧见城西荒废的谭宅在闹鬼,好象先是谭家长子显了灵,按着病死的谭姑娘也跟着出现,在谭宅里飘荡。城里人怕遭灾,这几日天天上香呢。”小堇在旁监视说道:“爹,碔砆姐姐要我转告您,您一有动作就表示您要猜了,猜之前切记三思再三思。”语毕,掩嘴偷笑。
  聂沧溟瞪她一眼,在大街上缓步走着。街极长,不停有人在走动;两旁有摊,前头有大庙,庙前有乞丐,来上香的妇女甚多。方才已去过庙里,并没有神似谭碔砆之人,他退出庙,在大街上来回闲逛。
  “爹,要猜了吗?”小堇追问。快要正午了,终于见到爷走到摊贩前,灼灼瞪着一名背对他的姑娘。
  那姑娘的背影极像谭碔砆,站在卖簪子的摊子前,是在暗示什么吗?当年认她当义弟,便是以一枝金花簪当见面礼。当时她面不改色,假意怒斥他为何要送女人物品,他故意推说将来可以转送给未来的弟媳。
  她在此选簪,是在暗示她的身分吗?
  “爹,不能再近身,一近身,你就真要猜了。”小堇再次提醒,遭他瞪眼。
  他转身离去,小堇与殷戒对望一眼。“爹,为什么你不猜她?”
  “碔砆绝不会这么轻易让我猜中,她是在设陷阱,好让我用尽三次机会。”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让他猜不出来,她真会高兴吗?
  街头有红轿迎面而来。
  有人叫道:“是有人要嫁娶吗?”
  “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说?是哪户人家要嫁娶?”
  聂沧溟闻言,立时注意起来。
  “无人嫁娶,就不该无故出现红轿。”八人抬轿而来,他眼尖,瞧见小堇微微侧过脸,极伪装作自然貌,眼神却飘忽不定。
  小堇一点心机也没有,性子率直,难以隐瞒心事。他迟疑了下,红轿往他面前而过,从轿窗望去,红纱飞舞,隐约瞧见轿里新娘露出鼻子以下的容貌,极像谭碔砆。
  小堇的拳头紧握,殷戒面具下的视线紧紧跟着轿走。
  “她先露假给我猜,料定我心会怀疑下一个神似者;一迟疑,就会让她溜走,让她以真乱假,逃过我眼下。”他喃道,心意一定,跃过轿顶,停在轿前。“且慢要走!碔砆,你——”掀开轿幔,正要拉下新娘头巾,赫然注意到新娘笔直的坐姿,迅速收手,连退数步。“你不是碔砆!”
  “来不及了,爹,你已算是猜了一次!”小堇叫道。随即全身颤抖不已,高兴地自语道:“我竟能骗倒爹这个老狐狸,我竟诓了他,幸好碔砆姐姐教了我一夜的神态与动作。”
  聂沧溟微瞇瞪着她。“小堇!你这一年跟着她,倒真学了不少。”
  小堇脸红了下。“不能怪我,我只是依碔砆姐姐的话……她说,你心眼太多,必定会以虚实来判断。”
  聂沧溟不怒反笑。“好个碔砆,你想证明什么明心灵相通吗?”他往客栈走去。
  殷戒紧跟而上,说道:
  “她扮女装,很美。”
  “你看见了?”
  “我是第一个瞧见她扮女装的模样。”殷戒乎静地说道:“从她回故乡之后,在晚上时常换固女装。”
  这是在挑剔,抑或暗示他?殷戒一向少言少语,容易让人忘了他的存在,然而只要碔砆下班之后回到聂府,有她的地方必能瞧见他随侍在侧。日夜如梭,他将殷戒当孩子看待,但孩子会成长,不知不觉中,殷戒已有高瘦之身,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了。
  没见过他面具下的容貌,也不想主动去探知,只猜测他的容貌必曾带给他一段伤心往事。
  “你大可放心,我不爱女人,也不爱男人,我对她,只有男女之爱外的情感。”殷戒以为他沉默,是误会他对谭碔砆的感情,补述道:“再者,我有自知之明,绝不会去爱上一个我驾驭不了的人。”
  聂沧溟微笑,忖思起殷戒乎日话少,但说起话来条理分明,让他留在碔砆身边固然有用,但他已二十出头,再留下来只会扼杀他将来的前程。或许等他与碔砆成亲之后,将殷戒送往南京聂府或者再多念几年书,多接触些不同形貌之人,强拉他出塔外,对他只有好处……
  沉思之际,已到客栈。客栈是谭碔砆平日收集战事消息之地,他一进去,目光晃过掌柜与小二,随意环视一楼客座,并无谭碔砆踪影;卖唱的姑娘蒙面,他未费心神去猜,因谭碔砆的歌声轻柔而没力气,不似卖唱中气十足。
  “二楼都满了,客倌。”店小二叫住他。
  “无妨,我上楼找朋友。”他上楼,果然客满座,看见几名姑娘背对着他与其他人共坐,其中一名背影极像谭碔砆。
  他走上前。
  “爹,你又要猜了吗?只剩二次机会呢。”小堇追上来大声叫道。
  聂沧溟未应声,走过一桌。桌旁只坐一名男子,他随意看了一眼,注意到以这样的天气,男子穿的有些厚,桌前是四小碟的精致点心。他抽开眼神,要往神似谭碔砆的姑娘走去,不知为何,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
  直觉迫使他又回头,那男子仍然背对着他,只手托颊,坐姿有些佣懒,脑海赫然浮现殷戒提及谭碔砆扮女装皆在晚上,同时终于明白为何觉得不对劲了。
  这男子穿了耳洞。
  “小堇,我要猜了。”
  “第二次机会了,爹。”
  “不必有第三回了,我若猜不中,就当我与她无缘吧。”他咬牙切齿地走到男子身边坐下,不必抬眼,就知道男子的容貌。“碔砆,你真是在欺我了。”
  “我有吗?”男子正是谭碔砆打扮。她笑脸迎人的,摸了摸耳垂。“大哥,你没瞧见我的耳洞吗?我说我会变成姑娘家等着你来认,只是这个姑娘穿着男装而已,你不知打耳洞多痛,痛了我一夜难眠。”她讨好地为他斟了一杯茶。“恭喜你,大哥,现下小妹是心悦诚服,完全信了你的直觉。”
  明明知道她是在钻漏洞,是在强词夺理,偏偏无法反驳她。
  “你的气,消了吗?”
  “消了消了,小妹这才恍悟大哥的直觉是为凑成咱们的缘分。”她笑道。
  “倘若我三次都猜不出来,你打算怎么办?”
  “再另想个更简单的法子让大哥猜啊,总会让你猜中的。”她笑道,倾身上前。“小妹也是为大哥好,让大哥心里有所准备,我这样性子的人要改很难了,要娶我,我当然得有点良心来警告你。”
  聂沧溟闻言,露出老狐狸般的笑。“贤妹,我这心里是准备好了,你呢?”
  “我?准备什么?”
  他倾身上前,谭碔砆以为他有什么秘密要说,也跟着靠近他一些。
  “准备你的名节都毁在我手里吧。”他说完,俯头吻住她的唇。
  她错愕地张大眼,随即明白他的想法,小城小镇不比京师,岂容得了异恋。想要抽身,却被他紧紧抓住。
  光天化日之下,抽气声四起。
  小堇瞠目,脸也红了。“他们……”
  “快闪吧。”殷戒说完时,已走到楼下。
  楼上开始起了骚动。
  殷戒听而不闻,先快步走出客栈,躲进附近的巷口内。面具下的脸庞几乎在微笑了,隔了一会儿,他摸上面具,喃道:
  “我真为他们感到高兴。”
  暂时失了神,因为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会经历那种感情。
  他很快释怀,说道:“也罢,幸好我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我永远都是自由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九章

 

  “碔砆,你快出来,马车就在外头,我趁夜带你回。”
  里头静默了很久,才又传出含糊的声音:“你叫……什么?”
  他怔了下。
  “我是你大哥,聂沧溟啊!”方才一时松心,没有发现她的怪异。
  “你的声音很像……”又停半晌,她才缓缓说道:“我喝醉了……”
  难怪说起话来前后不连贯,原来是喝醉了。
  “喝醉之人……大多会有幻影,我怕我错听、错看,等我一旦清醒,我心会后悔……”
  “你能这样想,表示你神智清楚。碔砆,你先出来,我怕再晚些,会被人发现。”
  “大哥,你曾经想要杀我吗?”
  他愕然一会儿,随即明白她在测试他,立刻承认道:
  “我是想杀你。一在七年前醉仙客栈里;一是四年前你窥视我秘密之时。”她能饮酒,但有节制,所以未曾遇过她醉酒之时。
  如今开始怀疑她到底是否喝醉了?一个喝醉之人怎还会神智如此清晰?
  良久,假山有了动静,一抹人影摇摇摆摆地走出洞里。
  乌云飘散,借着月光瞧见她的脸蛋满布红晕,半垂的眸子迷蒙,锁不住焦距。
  她跄跌了一下,他立刻上前抱住她娇弱的身子,她全身湿透,微微发抖。
  “大哥?”她抬起脸望着他,半醉的眸子里是一片迷糊。
  “我是。”他怜惜答道。她醉人的模样很迷人,朱唇娇艳欲滴,他只能暗庆无人见过她的醉态。
  “我……看不清楚……我连你的味道都闻不出来……”她微恼道,有些大舌头。
  “那是因为你喝醉了。嘘,别说话,我先带你离开。”他一把抱起她,疾步奔向后门。
  她努力张着眸子,要想看清他。
  “我在等你……我以为……”她又闭嘴,想了很久,才说:“我要找个地方躲起,只要时间一过,你察觉不对劲,必定会来寻我,我只要等到你就好了……”
  “我知道。”他柔声说道,一提气,抱着她飞上屋檐。
  “现在是何时了?”
  “早过了子时。”
  “子时?”她又想了很久,蹙起眉。“你来得好晚,难怪我老觉得我等了很久,很久……”
  “是我的错。”跃过后门,他直奔藏马车之处,将她抱进车内后,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盖上。“你再忍一忍,一回去你就能好好睡觉,不必担心旁人发现你。”
  她脸红得今人心惊,摸了摸她的额间,并无发热,不是受了风寒,难道酒里加了什么料吗?
  他愈想愈忧心,要退开去驾车,她忽然抓住他的手。
  “我想握住你的手,大哥。”
  “你握住了。”
  她的唇紧闭,硬生生咽下叹息,勉强开口:“你模模糊糊的,我老是看不清楚,什么叫半梦半醒,我总算明白了……你私下答应过我,一到春天,要先为戒儿与小堇办婚事,我明白你不舍小堇,但她迟早都要嫁,你何时才会着手去办?”
  他错愕她没头没尾的一番话,随即心疼地回握她的手。“我明白你多疑是为了保身,但戒儿跟小堇何时有婚事?我瞧你明明还会试探我,哪里像醉迷糊的样子?”
  她吐了一口气,合上眼。
  “你果然是大哥……”心一松,他的体温从掌中传来,让她胸腹之间如火烧。她暗叫不妙,怀疑自己究竟还余下多少克制能力,她低语:“大哥,我要回家,你快放手吧。”
  是她紧抓他不放啊!聂沧溟没有反驳她,要抽手,她却硬握住他的手。她的眉目之间尽是痛苦,他心中怀疑加深,最后用力将她拉开。
  她的身子直觉缩起,喃喃道:“大哥,快点,我怕晚了,连怎么吃掉你,我都记不住了……”
  他见状,连忙越过她,钻到车前驾车。
  绣芙蓉2003年7月11日更新
  天色未亮,远方已有鸡啼,聂府后门在望,他一拉缰绳,守在门外的殷戒立刻上前。
  “怎么了?她——”
  “快去烧水,将木桶搬到碔砆房里,顺便叫小堇去熬个解酒汤来。”他打开车门,抱出谭碔砆。
  她像睡着,被他一动,她又惊醒。“大哥?”
  “我是。咱们回家了。”
  “哪个家?”
  “京师聂府。”趁着仆人未起,他一路将她抱回房内。“先别睡着,待会儿你洗个澡会好过些。”要把她放在床上,却发现她紧紧抱住他不放,像贪恋极他的体温。“碔砆,你可以放手了。”
  “我在抱你?”她呆呆然,两眼无神地喃道:“原来我自制力这么差,大哥,劳烦你把我拉开吧。”
  聂沧溟忍住满腔疑惑,将她拉开,她立刻侧向床上。
  “碔砆,你是哪儿不舒服……”
  正要摸上她的脸,她合眼低叫:
  “别碰我!”
  若是再没发现不对劲,他就枉称老狐狸了。
  “除了酒,你还吃了什么?”他厉声问道。
  她没应声,咬住唇,像在忍什么。
  殷戒将木桶搬进,灌进热水。聂沧溟暂离床边,将屏风拉出。
  “应该让小堇来帮忙的。”殷戒突出一句。
  “你也是男人,应该明白我刚失而复得的心情。”他回首,望谭碔砆一眼。“何况她也只能嫁我了,没有关系。”
  面具遮住殷戒的神色,他的眼神却透露有趣。“她一向不爱你的自以为是。”
  “我知道。”他微笑,待殷戒离开之后。他又回到床沿,摇醒谭碔砆,说道:“你要自己脱衣服,还是我来?”
  他极为担心她脸上不自然的红晕。
  若只是喝醉了也就算了,最多喝个解酒汤就够了,就怕她误食了其他东西。
  她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张了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可恶,可恶……”
  他暗叹了口气。“我来动手了,你不要害怕,我不会胡来的。”
  “大哥,你要脱我衣服吗?为什么?”她慢半拍地问。
  “因为你一身湿透,不洗个热水澡,会着凉。”他耐心地说。
  “哦——”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又冒出一句:“我没力脱衣,你把眼睛闭上,别碰我的身子。”语毕,她又难受地闭上眼。
  “真不知该不该高兴你对我的信任。”他喃道。
  脱下她的外衫跟里头的罩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她的身上。她的锁骨极美,细致的肌肤呈粉红色,胸前缠绕白布,虽然瞧似平胸,也显瘦弱,却足使他心跳加快,他硬生生地将视线抽离,助她将长裤脱下,顺手拉过长毯将她卷抱起来放进水里。
  他将她的长发绾起,露出雪白的颈项,沿着颈骨下来是光滑纤细的背。水温适当,也够清澄,水面下的春色一览无遗。他暗咒一声,退开二步。
  “大哥,你有闭上眼吗?”她含糊问道。
  “有。”他脸不红、气不喘地答道。汗水背叛他缓缓流下。
  “哦——”她忽然将脸埋进水里。他以为她不小心,正要上前拉她一把,她又冒出脸来,用力甩了甩头,似乎想要甩回神智。
  “碔砆,你……究竟还吃了什么?”愈见她愈不对劲,像是气血逆流,让她极端不舒服。“你要告诉我啊,我好让戒儿去抓药。”
  “我吃了什么……”她泡在水里有一会儿,水温有些凉了,让她的肌肤表层颇受敏感,低低呻吟忍不住溢出咬住的唇。
  这样耳熟的呻吟,他再不知道就是在骗自己了!他的脸色蓦然铁青。
  “你吃了催情药?”
  “哎呀……还是被发现了。”
  “是谁搞的鬼?”他怨声问道。若是他晚一步到呢?还是若有人找到躲起来的她呢?
  “我要知道,我第一个恶整他。”她喃道,他得上前一步仔细聆听。“可恶,这成了我毕生的耻辱,我原以为我可以躲过的,是我太过自负,没有料到身边的人喝的酒才没有掺药……”
  过了好一会儿,她没再说话。聂沧溟见她面露痛苦,明白她此时应该浑身发热,难怪方才在都御史府里那些男欢女爱的叫声过于放浪,不论男女压根无法控制自己。
  “还好是我找到了你。”他的声音微颤。
  “大哥,我好难受……”她的脸埋进双手之间,溢出泣声。
  聂沧溟思绪百转,不忍见她痛苦难忍。
  “我真是认栽了!”以往他心系国事,但游刃有余,少有难以应付之事;遇上了她,他时时都在惊吓、都在担忧,尤其见她难受,他更是心疼万分。
  转眼之间,他心里已有主意。反正他要娶定她了,提前洞房,不算损她清白。
  “碔砆,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柔声问道,拉开她的双手。
  她的脸色仍旧红通,眸子含泪,却强忍不落下。
  “大哥?”
  “唉,你知道是我就好。”他喃道,俯下身,放肆封住她的唇瓣。
  她的朱唇柔软依旧,尝起来有淡淡酒味。以往他偷吻,皆是点到为止,怕惊动她,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让她主动响应,他却只想苦笑连连。
  她对他的热情不见得出自她的本意,现在她只是屈服在药性之下,任由催情药效控制她的情欲,明日一早恐怕她连这一夜与谁缠绵都没个记忆。
  她的舌尖贪婪地钻进它的唇间,他的心一动,双手摸索到她胸前白布欲扯下。她的眉间皱了一下,迟缓将脸转开。
  他未察觉,沉浸在她的柔软之间。
  “大哥……你也误吃了药吗?”她问。
  他闻言,停下动作,瞠目瞪着她。
  “我不甘心啊……大哥,我一向自认我应付得当,没有人能欺我一步,当年章大人想欺我,我以智退他的侵犯……赏花嘛,每年都赏花,都御史大人是个附佣风雅的老好人,我料想应是没有什么问题,放低了戒心;赏花过后,他拿御赐葡萄酒,我想平日我饮酒不易醉,喝个一、二口不是问题,但他望我眼神奇异,我怕他暗中下药,所以就与身边同僚暗换过来,反正他若醉倒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我竟没有算到连他的酒也加了药,我喝一口就觉后劲过强,身边人一一倒下,我想要先行告辞,却寸步难行,我瞧不清楚,又听见有女人进来……我愈觉愈怪,若是毁在他手里,我死也不甘心,于是拚命走出聚喜厅,我召不来仆人雇车,所以……”
  “所以你就先找地方躲了起来。”他代她答道,伸手欲怜惜摸上她的脸,却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
  “嗯……好象有人在追我,我不确定,也不甘心,若只有大哥发现我的女儿身,我就认了,但我藏了七年的秘密,让其他人知道,说什么我也不要!”就是这股力量迫使她忆起白日经过的假山洞,她就要辞官了,岂能在她圆满落幕之前让人揭露她的性别,这么孬的事,她可不干。
  到头来,还是她的骄傲与自负救了她。
  “这一晚,你会很难受的。”他柔声提醒她。她一向怕痛怕折磨,也不爱吃苦,吃了苦药必配甜汤,她能在醉酒之后保持清醒,他是佩服极了,但那不表示她娇贵的身子能承受得了。
  “这是我自作自受。”她恼道,合上眼:“如果我屈服了体内的药性,不就等于我输了吗?我可不要日后回想今天所发生之事,老想着究竟是不是出于我的意愿,究竟是不是只要男人就行?我会怀疑,你也会,那会是我毕生的耻辱。”
  聂沧溟望着她,柔声说道:“你……想得真多。”
  若是换个时间,他必会笑她死脑筋,但现在怎能笑得出口?
  他不着痕迹地试了试水温,说道:“水凉了,你先起来吧。”
  “不,让我待着吧!受了风寒也无妨,我的自制力没有大哥你想象中的好。”她双臂环在木桶边缘倾靠,咕哝:“就算我连饿一天,也没有这么难受过。那酒的后劲好强,我若睡着了,你也别吵醒我,我想大概非睡个几日才会醒……”
  “我懂。”
  “大哥……这正是辞官的机会……”
  他懂她之意,在她耳畔低声允诺:“都交给我吧,你好好休息,别再多想了。”
  任何人不得未经原作者同意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否则后果自负。
  贡品葡萄酒后劲极强,这一醉,让她醉了三日有余,再醒来时,只觉得浑身疼痛,眼冒金星。
  “好吵……谁一大早就在吵?连死人都吵起来了。”谭碔砆掀了掀眼皮,瞧见熟悉的摆设,低语:“我回来了吗……”
  守在一旁的小堇上前,惊喜叫道:“碔砆哥哥,哎……应该叫碔砆姐姐才是。”
  谭碔砆转了转眼珠,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我的颈子好痛,好象被砍断了一样。”
  “那是因为爷打了你一记手刀。”小堇眉开眼笑:“太好了,我跟爷还以为你要再睡上几日。”
  “哦……”她的反应有些迟缓,最后的记忆是要大哥打她一拳,最好将她打昏了,她就不必才入睡又被体内的火焰给痛醒。“小堇……我睡了几天?”
  “三天多了,听说那日赏花宴在场的官僚都早醒了。爷很担心你,正打算要请大夫呢!”
  “你扶我起来吧。”借着小堇之力,扶坐床头。她缓缓眨了眨眼,注意到自己身上并非赤裸,猜测是小堇为她换的衣服。
  屏风之后,露出个小脸望着她。她怔了一下,脱口:“是耀祖?莫非是显亚兄来了?”
  小堇立刻转过身。“哎,小孩怎么跑进来了?”
  谭碔砆笑着向小男孩招招手。“耀祖,你过来让哥哥瞧瞧。你一定是从你爹嘴里听见我的名字,便跟他闹着来瞧我是吧?”
  小男孩咯咯发笑地跑过来,小堇怕他撞到头,适时提他一把,让他跳上床,扑进谭碔砆怀里。
  “碔砆哥……姐姐,我确实看见他是跟谈大学士一块来的。”
  “我一向有小孩缘,这孩子像早知道我是女子,老爱亲我的脸,难怪显亚兄的夫人一见我就讨厌。”谭碔砆虚弱笑道。忆起每回一到吴府作客,谈显亚之妻始终躲在内堂偷窥。“以后,我也得像她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能随意见男客。”她喃道,望着耀祖。“传宗接代是必然,但孩子可爱归可爱,玩别人的不必费力,要我生那可就累了。”
  一剎那之间真希望继续扮回男的谭碔砆,但随即暗骂自己太过贪心,当够随心所欲的谭碔砆,理该回归女儿身了。
  当舍则舍,再拖下去,也只会成为聂沧溟的负担。她也不愿他一出战,还得分神担心朝中的她。即使不愿承认,但她的容貌、她的秘密都让她在官场上十足的危险,这些年全赖聂沧溟的地位来保她;纸包不住火,不辞官,迟早会曝光。
  她可不要断了头、失了身,再来鬼哭神号的。
  “看开点,我一向最自傲的,便是不恋栈该舍去的东西。”她喃道。
  “我儿见碔砆有何不可?”外头传来谈显亚的斥道。
  “她在病中,不易见客。”聂沧溟淡淡说道。
  “是不易见客,还是你有心藏人?”
  “就算藏她,也好过让她曝光在危险之中。”
  “好埋怨的口气。”谭碔砆在房内听了,轻笑摇头:“大哥是在怨当日显亚兄也去了,却没能救我吗?小堇,去请显亚兄进来吧,我有话要跟他说。”
  “爷真是担心受怕啊,碔砆姐姐,除了三大营统帅雷大人来访外,这三日来,爷就坐在椅子上陪着你呢!”小堇边说边放下纱幔,再去门口请人。
  聂沧溟惊喜道:“醒了?”他快步走进,见到纱幔后坐起的人影,心头一松,轻声问道:“碔砆,你……还有不适之处吗?”
  “我很好,大哥真是正人君子。”她柔声说道。
  “知道我是正人君子,就要好好把握。”他暗喻,瞧见谈显亚上前欲掀纱幔,他伸手阻挡,不悦道:“碔砆尚在病中,不易见风。”
  “既然在病中,为何不请大夫?”谈显亚对着纱幔后头的人影说道:“碔砆,我与太医素来交好,不如——”
  “不劳谈大学士烦心,碔砆乃我义弟,就算请大夫,也该由我来请。”
  谭碔砆眨了眨眼,从纱幔交接的缝里可以窥到聂沧溟的半面脸。他在微笑,语气中的独占欲却极强。
  她朱唇微启,想要说什么,却碍于谈显亚在场,只得转了话题。“大哥,为我辞官了吗?”
  “你放心,仗我与吏部交好,你已是一介普通人了。”聂沧溟温声说道,转过脸,也注意到纱幔缝间她微白的脸色。
  她向他眨了眨眼,他露出微微笑意,目光落在她怀里的耀祖;耀祖紧紧抓着她的头发,小脸埋进她的胸前。他的脸色敛起,她被他打昏之后,让小堇解开她胸前缠布,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碔砆,你为何辞官?”谈显亚问道:“你当得好好的,莫非是在翰林院受了什么委屈?还是……那一天,你发生了什么事?”
  “显亚兄,那一天,你又发生了什么事?”她回问。
  “我……我一觉醒来,瞧见我夫人……”
  “你夫人?”她望见聂沧溟的脸色,随即懂了。
  “是三大营统帅雷大人差人将我们送回府的。真是可恶,好个都御史之子,竟敢将咱们玩弄在手掌之间,你……”谈显亚及时收住口,不敢问谭碔砆究竟有没有喝下掺有药的葡萄酒。他改了口:“你何必辞官呢?都御史之子已遭报应,你不必怕以后——”
  “显亚兄莫要多想,只是经此一次,我想辞官回乡教书,官场终究不适合我啊!”
  谈显亚是万万舍不得她。虽然她有些呆,时常偷懒又反应极慢,但与她交心不必费心;想要留她,但心里也知如她所说,官场非她能久留之地,她的容貌是一大阻碍。
  他沉默了半晌,望了聂沧溟一眼,暗示说道:“既然如此,你辞了官,就重新开始,莫要再沉沦过去,找个好姑娘成亲生子,我将来若有空,必会带耀祖去看你。”
  “哎,将来我的孩儿若有耀祖的可爱,那就好了。”她向耀祖皱起笑脸来。
  纱幔外,聂沧溟的唇畔抹上笑。
  “耀祖这孩子也真喜爱你,非要跟我来不可。耀祖,你出来吧……耀祖,住嘴!”谈显亚忽然叫道。纱幔极薄,能瞧见里头人影,自己的小儿子竟凑嘴亲上了碔砆的唇。
  “哎呀!”她不怒,反而微笑看着小男童。“这么小的娃儿,就懂得轻薄,将来怎么了得?”她捏捏他的鼻子,将他塞进小堇怀里。“不送了,显亚兄。”
  谈显亚一脸苍白地接过耀祖。“我……我改日再来探你。”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不知为何,总觉今日一别,难再相见。是他太伤感了吗?她辞了官,等过几年,公事松了,他可以去看她啊!暗笑自己的敏感,低头看了耀祖一眼,随即忧心起来。
  等他离去,小堇拉起纱幔,识相地说道:“碔砆姐姐刚起来必定饿了,我这就去熬汤。”语毕,轻轻关上房门。
  谭碔砆含笑望着聂沧溟,轻声笑道:“大哥,你是在嫉妒耀祖了吗?”
  “我有吗?”
  “你的眼神在告诉我,你当个正人君子,什么都没有得到,一个小男娃儿就这样轻易夺去我的唇。”她费力举起手臂,他立刻握住。“你过来点,我没力靠过去。”
  等他依言倾向前去,她轻轻吻上他的温唇。
  他的黑眸未合上,直勾勾望着她。“这是出于你的意愿吗?”
  “大哥,你莫要误会,我这只是感激你的君子作为。”她笑道。
  “我当了七年君子,你就这一点感激?”
  “大哥,我知道自你与我相识以来,不曾主动去过花楼;有人暗渡美人给你,你也退回,这种守身如玉的男人还真是世上少有啊。”
  聂沧溟不知该笑,抑或该恼她的取笑。他前三年真心将她当妹子,没有特别想守身,只是在闲暇之余彻夜与她谈天聊地,颇有一番乐趣。
  一个知心人胜过肉体一时的欢愉,从未对她明说,他的心灵得到平静,这样的妹子难寻,当时心里打定主意为她找个好夫婿。后四年,他已暗自预定下她的将来,他怎敢乱来?
  即使不得不与同僚进花楼,他也不沾惹花楼美色、不过夜,因为知道她在看,她的所见所闻都会成为日后她对他的评判,没道理他先为自己惹一身腥。
  “碔砆,现在你辞了官,我先将你送往南京,等战事结束,再——”
  “谁说我一定听从你的安排?”
  他瞇起眼。
  “你在闹性子?你的身子我瞧光了,你的清白算是我玷污了,你不嫁给我,难道要独自终老一生吗?”他怨言道,见她张口要说话,又气又恼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她。“我要你的人、要你的知心,这样还不够吗?”
  明知自己有些失态,但心里占有欲超乎他的想象之外,几乎埋没了他的理智。
  也许是因为她失而复得吧!那一夜在都御史府里,他每走一步,就深怕见到她惨遭不测,那时才发现“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当他以为他是习惯她的存在时,却在日复一日的习惯下逐渐卸下心防,让她钻进他的心扉之中。
  多可怕,他的心竟然分给了另一个人,让自己毫无主控权。
  “只有你能看穿我的面具,只有你能卸下我的面具,难道这还不够吗?”他低喃。
  “我知道,我知道,大哥。”谭碔砆环住他的腰,心里直喊不对劲。这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哥……那日除我之外,其余的同事呢?”
  “都请雷大人差人送回府了。”他闭上眼,埋进她的肩窝里。“帖子上本有他名字,他卖我三分情,必会特别注意你的安全,哪料他因事没去,竟闹出这样荒唐淫乱之事。”
  “那日招待是都御史之子,我没见过他,只知他刚回京师,都御史正要安插个官位给他,所以摆了赏花宴邀客。中途都御史不适回房,由他儿子招待,我总觉奇怪,如果针对我放药,怎会连我身边的同事都被下了药?”
  聂沧溟握紧拳头,不自觉将她搂得更紧。“都御史之子在民间名声极差,他仗着其父是都御史,在民间荒淫作乱,拿百姓来玩乐,如今敢用在你们身上,当真是胆大包天,自找死路。”
  谭碔砆并非他们绝对目标,随机放药,谁吃下了算谁倒霉。喝下有药的,共计八人,药性之强,可以让人无分男女,而其中一名误食药者正是雷大人的“亲戚”,让他狂怒不已。
  “何须我动手,自有人会下手。”聂沧溟咬牙说道。
  “大哥,你要生气,也别要勒死我。”她笑叹。
  他连忙松开手劲,缓下语气说道:“碔砆,我一出征,不知何时回来,社会乱象甚多,你一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身处在那样的环境里,我终究心有牵挂,你先往南京聂府,那里有我兄弟,多少也有照应——”
  “我有本事照顾自己。”见他不信,她不悦说道:“你这是在污辱我了。我明白在朝为官时三番两次遭你相助,那不表示我辞了官就没有办法照顾自己。我要让男身谭碔砆断个干干净净,那就得回我老家。大哥,我不去南京,我回我老家等你。”
  “等我?”莫非她已有心等他这准情郎?
  正暗松口气时,又听她笑颜说道:
  “我等你这大哥凯旋归来,我这小妹子好为你一来洗尘,二来为你配良缘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八章

 

  他想摘,头一遭这么想要摘下这朵花,却苦于这朵花的自我太强,只能等待最佳时机。
  “碔砆,你在书房吗?”外头传来轻喊。
  等了一会儿,书房内无人应声,他轻轻推开门,举步如猫地走进。
  尚未见到人,就先瞧见地上掉了一张帖子。他顺手拾起,帖子是给谭碔砆的。不知是何人邀约?
  这几年,即使有人觊觎谭碔砆,也碍于他,不敢轻举妄动。
  “赏花宴?”他略看了一下名单,被邀多是翰林院之人,她一向有所节制,他也尽量不干扰她的社交活动,她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宴会,这一次应该也无碍。
  他放下帖子,直觉往窗下屏榻望去,瞧见她侧躺在上头小憩,屏榻角落还搁着点心及几本蓝皮书。
  根本无病无痛地无事,却跟翰林请假。大明朝官俸极少,她一连请了半月假也不怕扣薪,分明是吃定他了。
  一阵春风从窗外吹来,拂动她几许发丝。他的手不听控制,自动撩开她颊上的乱发,指尖轻触她细嫩的肌官,心跳快一拍,立刻退开一步,保持距离。
  他自认非贪恋美色,然而每见她一回,总觉心中蠢蠢欲动。
  又是微风吹进,飘进几朵落瓣,他怕她着凉,伸手越过她,欲将窗子关小。
  花瓣落在她的颊上、唇上,他瞪着她,明知不该,但就是心猿意马起来。
  脱口轻唤一声:“碔砆?”
  见她睡容依旧秀雅,俯身隔着花瓣在她唇上烙印一吻。窗外落花纷飞;窗内他贪恋逾矩。
  她的唇又凉又甜,怎么没有人发现这样柔软的唇瓣是女子所拥有呢?他暗自叹息,喃道:
  “碔砆啊,碔砆!你可知你时时教我提心吊胆吗?”纵容短暂地失神望她。
  他明白她听不见他诉衷情,因为她一旦入睡,任由地动山摇,不到时辰不会醒来。
  去年京师大地动,全宅的人都逃出去,唯独不见她踪影,他奔进找她,才发现她睡死了。
  她聪明在大处,小虚的迷糊却足够害死她了。
  “沧溟兄?”段元泽在外头喊道。
  他一凛,回过神,怕惊醒她来,连忙将点心盘子挪到几上,拉好她身上的薄被,才轻步退出书房,将门静静合上。
  “沧溟兄,听说碔砆今日又请假,是不是又不舒服?”
  “小声点,她刚睡。”
  “又睡?”看了书房一眼,段元泽见怪不怪。与谭碔砆相识七年,早已习惯她在哪儿都容易入睡。“最近他睡得真多,是不是得了怪病?可要请大夫来看。”他压低声音说道。
  “春天一来,她易昏昏欲睡,让她睡够了就没事。”
  “我可没见过哪家男儿像他这么嗜睡的。唉,幸好有你收留他,不然万一他娶妻生子,我还真怕他的老婆跟孩子嫌弃他胸无大志。”段元泽取笑道。随即推了推他,说道:“你……该不会不愿其他男人见到他的身子吧?我瞧他这几年若有小病小痛,也是到药铺子抓药了事,不请大夫。沧溟兄,你的独占欲未免太强了……”
  聂沧溟一阵苦笑。
  “我确实不愿让其他男人碰她,哪怕是大夫也不成。”有意引他到前厅去坐,免得吵醒谭碔砆了。
  段元泽却说:
  “前厅有谈显亚,我与他在门口相遇,他也是来探望碔砆的。”
  “他也来?”谈显亚来的次数未免过于频繁。
  “碔砆请了半个月的假,他担心,所以来探访。我瞧他对四年前碔砆身陷尚书府,他却碍于其岳父无力救人之事耿耿于怀,所以这几年他待碔砆不错,连建战船一事,他也鼎力相助。其实,多一人对碔砆用心,碔砆就多一分安全,你就暂时将这嫉妒吞下肚里去吧!”
  聂沧溟直觉反应笑言:“我哪儿来的嫉妒呢?有人对她好,表示她的魅力无法,也证明我没选错人。元泽,你真是说笑了。”
  段元泽看他一眼,摸鼻摇头。“你要当我说笑就说笑吧,反正大伙心知肚明。只是我得先提醒你,一旦你领兵出战倭寇,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你在东南沿海,碔砆身在朝中,章大人虽已告老还乡,可邵元节仍对你有敌意,我怕他将主意打到碔砆身上。”说得很含蓄,言下之意就是怕当年之事再重演,届时朝中无人可护谭碔砆。
  他垂下双眸,并不表态,良久,才说一句:“其实……她有足够的才智可保护自己,有我无我并无差别。”
  这句话是肯定她的能力,也同时在说服自己,但心里总会有牵挂。
  “沧溟兄,你变了。”段元泽又吃惊又正色,说道:“你竟将你部分真实的面貌揭露给我瞧见,这是不是表示,你真当我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了?”
  聂沧溟怔了下,收起脸上犹豫,摇头笑着:“别要吵醒碔砆,咱们前头谈去。”语毕,与他共同离开庭院。
  “哎……”什么吵醒?她压根未睡,他们的所言所行,她是听得一清二楚。
  书房内,谭碔砆微恼地张开黑眸,抚上朱唇。唇上有花瓣,但隔着它依旧能感觉他唇上余温及气味,不难闻,甚至她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
  她佣懒地爬起,撩起垂下的长发,伸舌咬进花瓣吞下,喃道:
  “是第几次了呢?他分明早就发现我是女儿身了,才会这样待我,可恶。”
  她只手托额,半倚半坐在屏榻上,束起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她沉思不语半晌,瞧见几上残余点心,直觉再捧回怀里细嚼慢咽。
  “真恼!他不是会胡乱毁人名节的人,他敢逾矩,表示他心里已有打算。”她又不笨,自然猜由他的打算是什么,只是气他的自以为是。“他的条件好,但也不表示我就会看上他啊,对我毛手毛脚,欺我不敢言语吗?这男人,真是自大得紧。”
  她抱怨,心知这只是迁怒之辞,她最气的是他早看破她的性别。明明她行止得宜,怎会看穿?
  她不爱揽镜自照,并不表示她不知自己年纪愈长,容貌愈显女性。一般美丽的少年一旦过了责春时期,便开始具有男相之貌,唯独她,愈来愈有成熟的美艳,翰林院新来的进士往往看她看到发了呆,但并无人看穿她的女儿身。就是这点让她的自尊难以忍受!
  “究竟是怎么看出的呢?”她自信满满自己绝无破绽,他是如何看破?
  不知不觉盘子空了,她又发呆坐了一会儿,考虑要不要亲身下地去拿吃的。吃饭皇帝大,任有天大难事,她也要先吃饱再说。
  听见外头有声,她微微侧身往窗外瞧去,瞧见殷戒走进庭院梩。
  殷戒虽名为义弟,但几年下来,他似乎只愿待在她身边,意在守护她。她明白能引他出尚书府已是不易,他仍不愿轻易相信别人。
  她正要喊住他,仗着他听她的话,要劳动他再去厨房拿一盘点心来,忽见拱门后小堇在窥视。
  窥视什么?她颇感有趣地赖在窗槛上。小堇也十五岁了,莫非喜欢上殷戒?
  “不像不像,我眼皮活络得很,有什么事会从我眼下跑过,而我会轻忽的呢?”暂忘烦事,她感兴趣地打量二人。“我也算看着小堇长大的,她的个性单纯,立志要一生当大哥的护卫,心里却也想要大哥当爹,她不想嫁人、不想生子,她的眼神也无迷恋,戒儿终日戴着铁面具,她怎会喜欢上他?”出尚书府之前,殷戒戴上铁面具,盼今生再无人瞧见他阴柔过头的容貌,是以聂府上下,甚至聂沧溟也未曾看过他的相貌。
  哎,戴着也好,她不强迫他拿下,是因他尚有心结,不喜旁人看着他的脸。
  “殷戒,你有空吗?”小堇问道。十五岁的她谈不上美丽,一见就如是练过式的女孩儿。
  “我没空。”
  小堇早已习惯他冷淡的说话方式,锲而不舍地说道:“我知道你要守在碔砆哥哥附近,但我听爷提及他又在书房睡着了,现下就算是天塌了,地裂了,也惊不醒他,你不必担心他。可愿与我比划二招?”
  “我没兴趣。”
  “你……跟我打两招吧。”圆圆的脸有着渴望。“我知道你比我有天分,爷教你的功夫,你学得比我还快,你与我相互砌磋,增进功夫,不也很好?”
  哎呀,原来小堇是为了学功夫,难怪会缠着殷戒不放。谭碔砆闲来无事,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们,静观其变。
  不是她无聊,而是她爱看周边发生的事,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深觉新鲜有趣。反倒是翰林院愈来愈留不住她,整日反复做着相同的事,谈显亚于两年前当上内阁成员,有心以自己的背景推荐她入内阁;她也曾想了一会儿,便以能力不足的理由推辞了。
  她才闪神一会儿,一定睛就见小堇忽然撤出了银钩,直逼殷戒而去。
  “失礼了,殷戒。”
  庭院里,落叶纷乱卷起,殷戒直觉刀剑出鞘,挡住银钩,小堇乘机以天生飞毛腿的功力跃进,近身逼战。
  谭碔砆目不转睛地望着,忖思道:“小堇还是一样莽撞,数年都不改,她再这样下去,是绝不能让她跟着上战场。”
  她未到东南沿海一带过,也不曾亲眼看过倭寇的暴行,但知道年前与双屿相制衡的狐狸岛被烧得一干二净,从此双屿必成大明沿海的大患,朝中被逼不得不出兵,这才对聂沧溟当元帅,择日出发。
  他是个人才,若配于强兵,战胜之日可期,但邵元节始终不信任他,在皇帝老头儿面前下谗言,虽明封元帅,再撤他都督之职,以表分权。
  “不是我有心要泄气,但士兵非他平日操练,纪律松散不说,军心怕也难以凝聚……”
  她凝思。一时未觉殷戒起了薄怒,用重力道将银钩打飞出去。
  “好痛!”小堇松开了手,见到银钩笔直飞向书房窗口,她惊叫:“碔砆哥哥!”
  殷戒立回过身,也吃了一惊。
  “你快闪!”他叫道,扑上去抓住钩尾。
  身边劲风快至,一颗飞石如影撂过殷戒的身影,打歪了银钩,就见钩子擦过谭碔砆身边,勾住她的头发。她惨叫一声,被钩拉动,整个身子往后扑倒。
  “碔砆!”聂沧溟疾步奔进书房。见到她狼狈跌坐在地上,正要上前扶起她,发现她一头长发如瀑布垂至地上。
  “怎么啦?有没有事?”段元泽的声音由远而近,谈显亚也忙跟在后头。
  “痛死我了。”痛得差点掉出眼泪。
  “不要进来!”聂沧溟叫道,快步上前抱住谭碔砆。
  殷戒紧跟着他跑进书房,也瞧见了她“原形毕露”,急踢上门,挡住其他人进去。
  段元泽只来得及瞥见聂沧溟挡住她的身影。他脱口问道:“是不是打中碔砆了?我立刻去请大夫。”
  “不!”书房内响起聂沧溟不稳的声音。“她没受伤,只是……钩子划破了她的衫子,等她换了衣服,咱们便到前厅去。元泽,请你代我尽主人之职吧。”
  谈显亚一听,俊容微露不悦。
  “碔砆毕竟是男人,一辈子依附在另个男人之下,对他不是件好事……”上流社会可以容许贵族豢养男人,但碔砆是官,毕竟不合宜。
  抱怨的声音渐行渐远,终至消失。
  “哎,大哥,你可以放开我了。”她叹道。
  “如果我放开你,你会逃吗?”他问。怀里的身躯极为柔软,几乎舍不得放开。
  天见可怜,一个男人要守身如玉不容易,眼睁睁地望着钟情的女子日夜在跟前晃,却无法正大光明地碰触她,那更是非人的折磨。
  “大哥,你不放我,我会没法吸气。”她冷静地推开他,抬起脸,见到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这种异样的眼神曾多次停留在她的身上。事已至此,再装傻也骗不了人了。“大哥,难道我真这么像姑娘家吗?”
  “岂止像,你根本就是。”长发滑过颊畔垂至腰间,眉目含怨,女儿之态毕露,就算随便在大街上抓一个人进来瞧,也能瞧出她的性别来,怎能让其他男人看到她这副模样?
  “你果然早就发现了。”她从鼻孔轻哼一声,颇不以为然道:“你该视而不见,至少,得等我愿意亲口承认,你再大吃一惊。”
  “我等你七年,你不曾对我吐露过,你还要我等多久?”
  她瞪着他。“你一开始就发现了?”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你非男儿了。”
  “胡说!”她恼道。走离他数步远,注意到他的目光随着她移动。“我装扮得当,无耳洞、无脂粉味,学男儿学了数月有余,满朝文武无人识穿我,你却在第一眼就看穿了我?这根本不可能!”说她小心眼也好,就是不服气。
  “你没有耳洞,没有脂粉味,举手投足是像男孩子,但打第一眼瞧见,我就是知道你是女扮男装。没有理由,如同你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本质,不是吗?”聂沧溟开始微笑。
  微笑什么?这次的笑,真诚而不再虚伪,不是对她,而是对他自己。因为他长年的等待终于结束,她本来还在想计,想要如何完美地结束伪装,虽然他早知她的女儿身,但他不说,她就当他不知道,如今却得为了个死钩子,七年的女扮男装就这样窝囊地结束。她不高兴啊,不高兴他的直觉竟将她吃得死死的!
  “你想透了吗?碔砆?”他忽然问道。每一天,他几乎要重复问她,当年当官的理由想透了吗?
  想透了,就要辞官,这是她承诺的。
  “大哥,你可知道近四年来,我不再答复你,只以笑相对的原因吗?”见他摇头,她狡黠笑道:“因为我早就想透了。”
  “哦?”他的微笑僵住。“你却不肯说。”
  “我不说,不是因为我贪当官的滋味,而是我舍不得大哥,舍不得朝中朋友啊!辞了官,我得回归女儿身,你别忘了我是孤儿,那样的生活,我可受不住。”
  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他所能给的蔽荫呢?“就算你恢复女装,我依旧是你的亲人。你在朝为官,诸多不便,我是时时担忧你啊。”
  “我知道。”她无辜笑道:“当舍则舍,有舍才有得,也该是我辞官的时机了。”
  他闻言惊喜。“你当真要辞官?”万万不敢想象这件事会圆满落幕!
  她一辞官,再也不怕有人会发现她的性别,七年!他错估了她的智商,以为她迟早会曝光!
  七年来,他不知道作了多少夜的恶梦,梦里她被揭露女儿身,被拖出去砍了头。初时,他怕自己受牵连而恶梦不断,后来为她担忧受怕啊!人人都以为他双鬓白发是操心国事,只有他自己深知内情。
  七年吶,没有人跳出来喊她阴阳颠倒,戏弄君臣,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我确实要辞官,难不成要等人发现了,头掉了才喊着要辞?虽然小弟……妹自信再当个几年官,也不会有人发现。”她说道,颇为自负。
  “然后呢?”他试探问道。
  “然后?”她缓缓眨了两次眼,露出笑脸。“小妹只好背着包袱,拿着这几年的积蓄回乡,开间小店铺吧。”
  他一怔。“你哪来的积蓄?”压根身无分文了,开什么店铺。他以为依她的才智,应该明白他的心。
  “没有吗?”扇柄轻敲了头一下,故作恼状。“小妹一向没有理财概念,没有积蓄,我要怎么过下半辈子呢?哎呀……反正我年纪不小了,回乡之后,我找个人嫁了,就赖着他吃饭好了。”
  黑眸凌厉地锁住她的娇颜。如果再听不出她在捉弄他,这些年的相处就白费了。她想玩他,也得要看他愿不愿意让她玩!
  “谁能忍得了你的性子?”他不怒反笑。
  “小妹又不骄纵,说起刻苦耐劳,还知道怎么个写法。”她也在笑,笑得连贝齿也露了出来。
  “你贪睡贪吃又极为挑剔,不是美食,你不肯动口;能坐轿就绝不走路,连你在翰林工作,也时常偷懒发呆。不要以为我不知情,你从聂府账房那里支领的银子除了供你吃喝玩乐外,你还发给新进的庶吉士,要他们帮你做编修工作。碔砆,你已被养得娇贵,如何能适应外头生活?”
  哎,把她说得像头猪公一样,真够刻薄的。
  “大哥,你真是如我甚详,但那又如何?如果我说,我有一块田,我不必亲自下手耕作,有办法请人为我做事,我只需躺在家里等收成,你信不信?”她笑得很诡异。
  他见识过她的聪明,怎会不信?他的牙龈隐隐约约抽紧,唇畔仍然在笑,有多久没有以虚假的面貌待她了?是她自讨的。
  “你想嫁人,也要看谁愿意娶你?你连伺候夫婿都不懂,何况你年龄过大,愿娶你的人有限。”他暗示自己正是一个好人选。
  “那就找个老头儿吧!”视若无睹他笑脸下已火冒三丈。“人随环境而改,反正媳妇都能熬成婆了,我熬个几年,熬到他见阎王也不是难事,到时是人伺候我,不是我来伺候人。”
  “碔砆!”他目光灼灼。
  “大哥?”她无辜回视他。
  “你……这是在逼我吗?你既是了解我,就该明白我的心意,何须逼我说出口?”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即使再心灵相通之人,也须用到言语。大哥,你不说,我不知道;就算你说了,我也不允。”
  他错愕了下,本以为她是有心刁难而已,到头来她依旧属于他,倒没料到她忽由此言。“难道你不愿嫁与我?”
  “我为什么要嫁你?大哥,咱们是兄妹,兄妹岂能论婚嫁?”
  还在捉弄他吗?他直勾望进她认真的眼瞳里,心头彷沉大石。他一直以为她心里有底,相处七年,还有谁能这样宠她怜她?
  说实话,他是有私心的。刚开始敬重她的才华,视她如妹,自然待她好;后来有心宠她,是让她离不开他。
  这世上还有谁能忍受她奇怪的性子?
  “你……”一时之间无法揣测到她的心思。“难道你对我真无感情吗?”多少夜在外庭秉烛谈心,彼此相知相惜,他以为她明白的。
  谭碔砆叹了口气,拾起束环,随意将长发再度束起。“大哥,你对我又有何感觉呢?”
  “你是知心人,而我很幸运的,能够有一个知心人共享彼此。”他含蓄说道。
  她微哼一声,显然不满意他的答复,又问:“你从四年前就开始打算娶我了?”
  “正是。就等你甘愿辞官,恢复女儿身。”
  “好个肯定语气!不过我敢打包票,你再继续肯定下去,就真是在作白日梦了。”
  “碔砆,你在怨我了。为什么怨?就因为我不曾将心中想法告诉你吗?你扮男装,不曾表露意愿要让我知道你的秘密,你要我如何吐露心声?”她待人平日是随和自在,但她自认才智过人,本性多少带有骄傲之气。
  而现在,她在怨他。他多冤啊,平日不见她耍性子,如今在这当口却开始发作了。
  他的话让她哑口无言,却也恼羞成怒。
  “大哥,你以为夫妻之间只须知心,只要习惯就行吗?倘若今日与你相处的不是小妹,你也都要吗?知心人,我当你妹子也能继续知心下去;当你妹子多好,何苦让自己跳高一层身分?”揉了揉头皮,见他微瞇起眼,知道凡事该适可而止,便缓下语气说道:“反正日子还久,这事暂可放下不谈,等战事结束之后再说吧。”
  “你说的是。”他半垂视线,掩饰眸里神色。
  她不嫁他,又能嫁谁呢?明知她在闹意气,却得咬牙承受下来,谁教他真的有心想娶她进聂门。
  “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我也只是个凡人而已。”他忽然说道。以往心神皆在朝事,如今却逐渐心不在此,对朝中生起无力之感,是一因;碔砆的出现,亦是一因。
  她的唇畔勾笑。“大哥,该做的做了,你已尽力,余下的是天算,我们无能为力了。”
  她是懂他的,他不由自主地绽出微笑。初时,她读透他的心,他惊奇不已,不管他再如何掩饰,她仍然轻易看穿,如今他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她该了解的。
  “我绝不放过你。”他轻声说道。放过她,他的生命还有何意义?
  “好呀,大哥,咱们可以来试试看。”她瞇起眼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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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月当空,殷戒匆匆穿过回廊,瞧见小堇守在书房外,那表示聂沧溟在书房内。他上前与小堇私语一阵,语调虽然乎稳,但显得忧心忡忡。
  小堇闻言一惊,连忙对着门喊道:
  “爷!不好了,碔砆哥哥赏花未归——”还没说完,房门就被推开。
  “赏花?”聂沧溟忆起前几日在书房发现的帖子。“这么晚了,还赏什么花?戒儿,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殷戒顿了顿,声音略哑。“我该陪着她去,但她明白我不爱在众人面前露面,所以……”
  聂沧溟闻言,自喃道:“帖子的名单上有谈显亚,也有三大营统帅雷大人,碔砆若有难,他多少也会看我薄面,救她一把。”
  难道是出了什么不可预料之事吗?他心头突地一跳,顿感不安起来。
  “小堇,去备车,别要惊扰其他家仆。”他快步走回书房,拿起短剑,随即往大门走去。
  殷戒紧跟着他,说道:“我也去。以往赏花宴都是没事的,如果我跟着她,也许……”
  “不,你别去。”
  他心底隐隐不安,如同当年她被章大人请去作客一般,那时有戒儿相助,如今她一人……
  他跨上车之前,回头说道:“你们都装作无事,守好后门,天亮之前我必定会回来。”
  殷戒点头,了解他话中之意。装作无事,是当作没事发生,如果碔砆真发生了清白受损之事,也要视若无睹。
  目送马车离去之后,他喃喃道:“早知道我去了,也可转移目标。”反正他的身体也脏了,不怕再来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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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夜里,车行极快奔山城南方。
  发帖子之人是都御史吕长风,他是爱好风雅之辈,过去几年皆有赏花宴邀谭碔砆过府吟诗作对。
  “他的厨子不错,我挺喜爱的。”这对谭碔砆是不可抗拒的诱惑之一。所以几乎年年都去,但从未晚归过。
  夜寂静,路上只有马车在奔驰,他运马夫也不敢叫醒,由自己来驾车。
  “连上阵杀敌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恐惧感,我还以为今生不会再有。”他蹙眉忖思道。
  都御史府就在眼前,照理说,该先持拜帖……他转了个头,将马车隐藏在都御史府后门,随即跳下马车。
  黑夜蒙蒙,里头一片静声,就算有人也都该入睡了。谭碔砆不曾在外头留宿,连要夜宿翰林院,她也不肯,怎会深夜未归。
  他施展轻功,轻跃到屋檐上。他来访过几次,对于地形还算熟悉,若要宴客,该会在聚喜厅内。
  他屏息踩过屋瓦,迅速跃过几个屋檐,来到聚喜厅上。他搬动屋瓦,趁缝往内瞧去,暗吃一惊!
  他翻身跃下地,走进厅内。杯盘狼籍,一阵酒气扑鼻,倒卧在地的都是受邀的官员。谈显亚就躺在他的右脚呼呼大睡,分明是醉了酒。
  “喝得如此尽兴?”举杯一闻,浓烈的酒气斥鼻。“是御赐的贡品葡萄酒?”没有酒量的人极易入醉。
  难道碔砆是醉了吗?
  心里隐感此事不简单,谭碔砆也不在里头。他避开谈显亚的翻身,走出聚喜厅。
  夜凉如水,他轻步往花园走去,经过回廊时,听见轻微的淫笑声。那样的笑声让他顿时如遭雷击,不顾是否会被人发现,快步上前推开传出笑声的房门。
  那种男欢女爱的笑声,他怎会认不出?房内又是一阵酒气,直觉连想到今日赏花是另有用意。
  他猛然停住,瞪着地上凌乱的衣衫,衣衫分男女,布幔之后是纠缠的人影。他凝神倾听,淫荡的呻吟是陌生的,他暗松口气,立刻退出门;再过几间房门时,仍传出交欢的呻吟,他一一进去如法炮制,仍未见谭碔砆踪影。
  “酒能乱性,但岂会如此过分?”依着房内掉落的配饰,还能猜出床上是何人,几名乃是正经的官员,难道……“被下药?”
  他瞻战心惊。碔砆不爱吃药,对药物抗性极弱……他的额上渗出汗珠,不敢细想,往其他房巡去。
  未久,仍末发现她的踪影。
  “还是……被带到其他地方?”混帐家伙!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料到都御史人面狼心。
  行经花园,花香扑鼻,冲淡了瀰漫空气中的酒味。愈晚发现她,他怕她早被人糟蹋,愈想愈恼,不顾旁人发现的可能,用力折下邻近枝叶。
  如果……真的被蹧蹋了,宁愿她醉到不省人事,至少没有回忆。她本性是骄傲的,他怕她一知晓,会寻短见。
  他要回头,再找一次,忽然听见轻微的喷涕声。
  他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花园。黑夜里,花园一片静默,是他错听?
  他未吭声,轻步走过花丛与花亭。亭顶挂着微弱的油灯,照着四周,放眼所及,并无人躲在花丛之中。
  再往前,就是莲花池了。
  他期待地走近池畔,细心搜索池上,一颗心又猛然沉下。
  又是一个轻微的喷涕声,声音极小,像是及时遮掩住。他迅速抓住来声,循声望去附近假山。
  声音太小,听不出是不是谭碔砆的声音,但……他从未向上苍许愿过什么,如今他愿舍弃他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回谭碔砆。
  他轻步移近假山。假山有洞,一如当年他想杀她,而她躲起的地方。他忐忑不安地轻唤:
  “是碔砆吗?”
  假山内未有声音传出。他原要钻进,但洞太小,他的身形高大,难以进去。
  “是碔砆吗?”他又问一声,耐心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含糊的声音传出。
  “你是大哥?”
  他闻言,激动得几乎虚脱,剧烈跳动的心脏这才归回原位。武人的气息乱了,他竟发现自己在大口喘息,满脸大汗。
  他是早已知道他想要碔砆陪他共度一生;也知道失去她,他怕一生再无人了解他。当年的章大人强邀她作客,他已深深体会过了。
  如今再来一次,他的恐惧更甚当年。
  原来,这四年来在他等待她自认女儿身的同时,他的情根继续发芽茁壮,让他再难回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七章

 

  但是,究竟从何时起,他无法思考了?脑里只是不停地交错着谭碔砆清白受损的幻影。
  她只是个姑娘家,怎么受此折磨?
  姑娘如花,一折就断,不敢想象就算救回了她,她还活得下去吗?
  “爷!”小堇匆忙跑进庭院。
  他抬起眼,发觉远方日阳升起,白雾极浓。他一夜无眠,怎么没发现天亮了?
  “爷,尚书府有人来啦,要请爷过府一叙。”
  “来了吗?也该是时候了。”他哑声说道。
  屋内二人被惊醒,连忙奔出。
  “有消息了吗?沧溟兄,我跟你一块去吧,人多好办事,万一真有什么,多一人也是好的。”段元泽急道。
  “不,我去就行。小堇,你也留下。”聂沧溟说道。
  见到众人错愕瞪着他,他虽感不对劲,但无暇细想,便先召来一夜守在尚书府外的家仆。
  “昨晚尚书府可有异动?”他问,暂时摒除杂念。
  “禀大人,至清晨都无人从尚书府出来。”
  他沉吟了下,举步往外欲生马车。
  “沧溟兄!”段元泽叫道:“如果……如果碔砆他……他不幸……不幸英年早逝,你要如何?”
  “我能如何?领回她的尸首便是。”
  “就这样?难道你没要为碔砆报仇?”
  聂沧溟淡淡微笑。“咱们与章大人皆为朝廷效力,将来仰仗他之处甚多,报什么仇?”
  “爷……”小堇叫道:“碔砆哥哥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聂沧溟低下头看她红通的眼,忆起前些日子谭碔砆提到小堇。她的心真细,连他身边的小堇也注意到了。他忽然抱了抱小堇,说道:
  “不管如何,我必定会将她这人给带回来。”语毕,走出庭院。
  小堇吓了跳。爷虽待她好,却从没像爹那样抱过她……是碔砆哥哥偷偷说了她心中的秘密吗?
  “好狠的聂沧溟。”谈显亚不平恼叫:“碔砆算是认错了人!”
  段元泽瞪他一眼,向小堇说道:“立刻备车,咱们就跟在沧溟兄后头,别要让他发现。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小堇用力点头,施展飞毛腿的功夫消失在庭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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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书府——
  “这是密道?”暗门缓缓开启,里头黑蒙蒙一片。
  “嗯。”
  “戒弟,你真清楚。”见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去,连忙低叫:“我可没能力在黑暗中辨路啊。”
  走在前者的少年迟疑了下。“我去拿油灯。”
  “拿油灯不便,易被人发现。”她主动拉起他的手。“你牵着我走吧。我怕若是迟了,会给他卖了也不一定。”
  少年忍住将她挥开的冲动,径自往密道里走去。他的步伐极大,她得快步跟上。黑暗中,她确实无法视物,见不到也好,省得瞧见一些今人作呕的东西。
  密道里有股腐败混以恶臭的气味——她迟疑了下,聪明的不问他是否有尸体藏在里头。问了,她怕会腿软,宁愿当那般恶臭来自于幻觉。
  “待会儿你不要说话,墙极薄,练武人听得见。”少年说道。
  她随口应了一声,注意到才一会儿他的掌心尽是汗,轻微的铁链碰触声在密道里响起。
  这样的声音真刺耳,她是打定主意要逃命,也得带着这少年走,只是没有把握聂沧溟是否真能将她带走。
  他大概以为他是来领尸首的吧。这几年来,她与他感情渐入佳境,称得上是好兄弟,昨晚他应一夜无眠,思考要如何救出她;她也相信他必定会救她,但前提是不与他心中的国事相冲突。一旦冲突,她怕一辈子就要锁在尚书府里了。
  她暗叹一声,不会不明白这个义兄为国可以牺牲一切的心理;而她也发觉章大人对她兴趣相当浓厚。
  “别出声了。”少年暗示,轻轻侧过身子,将她推向暗门,附在她耳边低语:“听见了没?隔着这道门,是大厅,那是你义兄的声音。”
  她侧耳仔细聆听,听了半天终于听见有人在说话——
  “本官活了这么大把岁数,第一次遇见这么讨喜的可人儿。他是官,但只是个小学士,只要我注销了他的官位,他便可陪在本官身边。聂爵爷,你可愿意将他送给我?”
  聂沧溟微笑,心底不知该喜该忧。她未死;但有时候,活着更难过。
  “碔砆是人,怎能谈得上送或不送呢?”
  “又在玩这一套。”墙后的谭碔砆不以为意地咕哝道。少年轻轻推了她一下,暗示她闭嘴。
  “你在拒绝我?你以为你是谁,聂爵爷?若不是碔砆坚持要你同意,本官何须问你?”
  看得出来,他极喜爱碔砆,才会任她开出条件。思考开始转动,推敲起她的念头来,聂沧溟面不改色地笑道:“大人应知碔砆与我的关系。”
  “满朝皆在谣传,我岂会不知?”他不悦道。一想起谭碔砆的身子被此人碰触过,便满心不高兴。
  原来碔砆有心制造这样的印象。聂沧溟敛起笑容,顺水推舟拱拳道:“碔砆与我两情相悦,盼大人成全,将她交还给我。”
  章大人轻哼一声。“昨晚碔砆流泪……”
  他心惊肉跳。“流泪?”为何而流?是因为被……双拳无意识地紧握两侧,克制着自己。
  “从没有见过有人流泪可以流得教人心疼。白晢的肌肤像吹弹可破,他说他已二十多岁,但肌肤纹理胜之本官所拥有过的少年……”
  眼前起了红雾,再也听不清姓章的接下来暧昧不明的话,明知克敌制胜之先机在于冷静判断,但就是难以控制自己。
  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吗?
  “聂爵爷?”
  轻微奇异的声音话进耳里,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自己咬紧牙关的声音。
  她不过是个女人……
  她只是个义妹……
  天下间女人有多少,他要从中认义妹多容易!她绝非独一无二的,被侵犯了又如何?男人要成大事,就该牺牲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样吧——”章大人退一步,说道:“要得珍宝就该付出代价。本官瞧你对碔砆确有几分感情,我也不要强抢人,就跟你以物易物吧。”
  密道里,谭碔砆暗叫不妙。
  章大人继续说道:“本官听闻你数次往上呈报,为防御沿海矮人,须造战船建船炮,但始终未有下文。你若将碔砆送给本官,明日上朝之时,本官定会完成你的心愿。以他来换你的心愿,你满意了吧?”
  聂沧溟双目一亮。“章大人可是当真?”他脱口问道。
  谭碔砆身子一软,贴着墙上滑落,闭上双眸,暗叹口气。早知如此,就不该奢望靠他来救,自己想法子逃出生天还来得快点。
  “本官所言不假!”
  能造战船领军出战,将倭寇一网打尽是他近年的心愿,无奈昏君当朝,他可以买通任何官员,却无法买通看他不顺眼的邵元节。邵元节是圣上当下眼前红人,而章大人是当年引他入宫之人,若是有章大人相助……
  话滚到唇边就要答应,却迟迟没有应诺。
  “如何?聂爵爷,本官保证不让碔砆名声受损,明里收他为义子,连带你也算是我半个孩子,将来你在朝中只会一帆风顺,要贪要污随你,为一个碔砆放弃,你不值啊。”他的双手挥舞着,彷佛天下间没有他要不到的东西。
  聂沧溟望着他老迈的双手。
  这样的双手在昨天抚摸过碔砆的身子……心头一角缓缓崩塌,他掉开眼注视墙上,企图罔顾内心的冲动。
  早在义结金兰时,她就该知道迟早有一天,国事与她要作选择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卖了。
  她该清楚的!
  墙上有挂轴,挂轴上画的是一片梅林。脑海浮起去年梅花盛开时,她折下一截梅枝,转身向他笑道:
  “大哥,你又在忧心国事了。忧心有什么用?一国的将来岂能是你一人左右?不如学我一般,闲闲无事做,只求平安乐。”
  他不以为然地答道:“若每个人都有你的想法,谁来扶持大明江山?”
  她微笑,将梅枝送到他面前。“大哥说得也对。天下间就是有你这样的人,小弟才能优闲度日。这梅适合你,我却不变。”
  “你有聪明才智,若用心于朝中,有多少百姓受惠?”他恨钢不愿经百炼。
  她仍在笑。“要用心也得看对象,扶不起的阿斗,我就算是诸葛亮也是于事无补。”
  “爵爷,这画有这么好看吗?”章大人尖锐的声音响起,他才发现自己已走到画前。
  碔砆、碔砆,昨晚你流了多少泪?他自问,却幻想不出她真正流泪的模样。她一向都是笑容满面的,不管是虚伪的笑,或以真诚笑脸,始终是生气勃勃,不曾面露忧愁……他竟连她哀怨之貌也忆不起。
  隔着墙,谭碔砆没听见他的响应,喃道:
  “也罢。他不吭声,表示他在挣扎了,他对我算是仁至义尽了。”接下来该要想的,是如何逃出尚书府。
  不借义兄聂沧溟之力逃出尚书府的话,就决计不能再回头当官了;届时要以逃官之罪来办她,那也无所谓。她扮回女装,天下就再无男子谭碔砆了,虽然有点可惜,但当舍则舍,才有活命机会。
  她抬起脸,看不清少年的身影,却能感觉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她。
  “你跟我走吧。”
  “走?”少年彷佛错愕了一下。
  “跟我一块离开尚书府,重新过活。”
  “不,我无心跟你走。”
  死脑筋。“难道你要日夜任他蹂躏,直到他对你厌倦?”
  少年沉默了下,又答:“我不走,你走就好。”
  “你算是我弟弟,我怎能弃你于不顾?”
  “谁是你弟弟?”少年有些恼怒,厌烦她的游说。
  “你啊,你可别忘了当年以天地为凭证,你我歃血为盟,我年长你数岁,你自然为弟弟。”
  “呸,好个天地凭证,歃血为盟!当年你没留下等我……”自觉音量稍高,立刻压低下来。“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你从未出过城门,对不?”她柔声说道:“你必定发现了我每月在醉仙楼等你,所以昨晚你才会……”
  “你住口!我要待在这里,因为这里享受不尽,不必整日想着如何逃走!你这娘娘腔的男人若当了我兄长,我丢脸都来不及!”他嗤道。
  “唉,正因以后娘娘腔是必然,所以才要带你走,以后生活都要靠你打点。”她开始自言自语:“说到底,我还是满自私的,无论到哪儿都先找个靠山。”毕竟恢复女儿身讨生活,诸多不便,有了个义弟在身边,由他外出讨生活也不错。
  墙外,聂沧溟微微蹙起了眉,彷佛听见了什么。产生幻觉了吗?竟隐约听见碔砆的声音?没想到才相处三年,对她的感情已陷得这么深……
  “聂爵爷!”
  聂沧溟一咬牙,撩起衣角,单跪在地。“请大人放过碔砆吧!”
  “难道你不要本官上奏造战船之事?”章大人显然错愕几分。
  “沧溟宁要碔砆,请大人成全!”
  他的答复显然出乎谭碔砆意料之外,连掩嘴避轻呼。
  “你真好,有人为你赌命。”少年冷笑。
  “是啊,我真感动,感动到……”她猛然站起,低叫:“快带我回去。”黑暗中胡乱摸索少年的手。
  少年直觉伸出手握住她细白滑嫩的心手。“回去?你不往下听了?”
  “不必再听。既然他下了决心,话一说出口,他势必达成。咱们得快回房里,省得章老头儿回头找不到人。”
  少年迟疑了下,拉着她按原先的路线走回去。
  “你对他,真了解。”
  她微笑,心头是卸下重担了。至少她还能再做几年官逍遥,至少不必扮回女装卖命生活,当男人她似乎当上瘾了。
  “他能猜我下一步,我岂能输他?这是我当他兄弟的小小乐趣。”她的眼眸有些酸溜,原以为是人紧张的缘故,直到有些湿意,才赫然发现是太感动了。她笑叹:“这也不枉我与他结义三年,他在观察我,我也在估量他啊。”临时转了话题,说道:“殷戒,你真不跟我走?”
  “我这样的容貌,走到哪儿都会引人非议。”他淡淡地说道,不曾回头。
  就算他回了头,她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但听音辨色,她也明白至今他的心,仍有结。
  “我欠你情,我是记着的,所以我想带你走。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想杀亲爹,却迟迟不下手,你这样待下来,只会继续被蹧蹋……”话没说完,忽感前面少年停下脚步。
  她一时煞不住,撞上去。
  殷戒正要避开,密道只容一人通行,他不由得被撞了几步,跌在地上。
  一股体香袭来,她跌在他身上,他却觉她的身子柔软。她已过二十多岁,照理不该有少年的体质……
  他呆了呆,脑中一闪。“你……是女的?”
  “哎呀。”她勉强爬起,坐在地上,神色自若地叹笑:“什么叫做纸包不住火,我总算明白了。”见他仍然呆怔,她点头说道:“没错,我是个女的。”
  “但你……你是官……”难怪总觉她美得不像男子。
  “我是女子,也是官,二者之间冲突不大,只要习惯就好。”她笑颜粲粲地说:“这下可好,我的秘密你知道了,你非跟我走不可。”
  “原来你……你一直在骗我,我还当你与我是同样出身……”他气忿。
  “家家都有难以启口的事,你有,我也有,只是不尽相同。殷戒,你对我的恩,我留在心头,正因留在心头,所以万分不舍你待在这里被人欺负。你留在这里,心头是想要杀你爹的,但你有爱又有恨,他不知道,他只当你是他豢养的少年……你可记得我当年是如何跟你说的?命是自己闯出来的,你躺在臭水沟里够久了,既然你是我的义弟,我怎能放任我的亲人留在这般肮脏之地?”
  她说得满天大道理,他冷哼一声:
  “我要怎么做,你管不着!还是趁着我一时好心,快快滚回去与你的义兄相见吧!”
  话说完,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应声。转头看她,才发现在黑暗里,她的黑眸闪闪如星,彷佛在说:你的体内已有我的血了,你来不及逃了!
  他心一急,当真觉得天罗地网罩下来。怎么会呢?她不过是个女人,他不会让她说动,不会再被她给骗了——
  “不!我没有亲人!我才没有亲人呢!”他怒叫道。明知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小男孩的心意开始摇摆了,却死不肯承认。
  如果有一天,他能干干净净地过活,那么猪也会飞天了!
  他转身快步走出密道。
  谭碔砆惨叫:“哎,等等我,我瞧不见路啊!”
  绣芙蓉2003年7月11日更新
  以为是雪片飞舞,落在他的双鬓之上,但天虽冷,却无大雪纷飞;靠近之后,才发现那不是雪,而是壮年白了须。
  她缓缓眨了眨眼,再次确认她所看见的。从一初识,他正值二十三岁,一头黑发,年轻而沉稳,三年来亲眼见到他的双鬓多了几根白发,而现在尽白。
  是……为了她吗?
  “碔砆?”聂沧溟定眼望她。见她从尚书府后门出来,似乎并无任何受到伤害的地方。
  然而真正残忍的伤疤却留在她的衣衫之下。
  “大哥,让你多费心神了。”她轻言说道。
  不及表达自己的感动,就见他上前来。直觉猜到他要做什么,心底却吃惊他一向少碰触她,怎么突然……正要退几步,他已紧紧地抱住她了。
  “大哥……”他是武将,将她抱得喘不过气来。
  “让你受惊了,碔砆。”再多的言辞也挽不回她的清白。她的体香依旧,这样美丽的花朵,却遭人贱酷地摘下。
  一思及此,内心翻腾不已,不得不停地提醒自己,她能活下来,已是天赐的恩惠了。
  “大哥,你太激动了。”极少见过他卸下面具的时候,她低语:“此地是尚书府前,不如等我们回去再详谈吧。”
  是啊,他暗叫自己太大意,她自是不愿留在这伤心地。他连忙将车门打开,要扶她上去。
  她微笑先拒,回头叫道:“殷戒,你快过来,我来向你引荐。”
  “殷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一名少年体型的孩子站在不远处,脸上戴着铁面具。“他是谁?”
  “他是我弟弟。”她笑道。
  “弟弟?”忆起段元泽代转的话,他心生疑惑:“你不是孤儿吗?难道你愿意来尚书府,主因就在他?”
  “他算是一个因,却不是主因。我找他很久了。”她坦承说道。
  他半瞇起眼,猜道:“这就是你三年来固定去醉仙楼的原因?你是孤儿,却半途杀出一个弟弟……”
  “哎呀!”她无辜说道:“大哥,我活了二十多年,也是从三年前知道我会多一个大哥相伴,那么临时杀出一个小弟来,也不必太过惊讶。”
  言下之意便是那叫殷戒的少年是她认的义弟。不是他有心贬她,她不爱动脑,但也一向不感情用事,要她以现在的男儿身去亲近旁人,除非那人有利用价值,而当年她认他是为当靠山,那么认这少年的原因……
  他望着那少年。那少年体型瘦长,脸上戴了面具,露出一双冷眼。那种孤绝的眼神很眼熟,彷佛在哪儿见过;他的目光落在少年的手掌上,那是一双练过武的手。
  “随你吧。”她不傻,会这样做,自有她的原因。他拉起她的手,欲扶她上马车。
  她巧妙要抽开,却硬生生被握紧。
  “碔砆,你已二十出头,难道不曾想过成亲吗?”他忽然问。
  就算再奇怪他今日反常的举止,她仍泰若自然地笑道:“大哥未成亲,小弟怎敢先大哥谈嫁娶呢?”
  “我也二十六了啊……”他喃喃自语,忽而扬眉笑望她。“我烦国事,心无多余地方来纳妻,但娶妻生子乃天经地义之事,碔砆,反正我目前没有打算要成亲,而你也无此心意,不如我三十以后,再无意中人,彼此就将就点,你我成双成对算了。”
  这是玩笑,抑或试探?心底闪过警讯,她面不改色地笑道:
  “好啊,反正我也没有意中人,大哥若不介意外头的流言,我愿与大哥相伴一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误踏陷阱。
  会不会有一个可能,在她自认了解他的同时,他也将她的性子摸了个彻底,他只须挖个洞,她就会自动往下跳?
  有时候,看着他认真沉稳的脸庞,几乎会忘了他的原形是头老狐狸。她暗恼,总觉输他一棋。
  他微笑,一把拉她进马车,见殷戒站在不远地,他问道:“你可要上马车?”
  “我坐前头便是。”殷戒快步走向车头。
  聂沧溟瞇眼注视他的身形。少年的体型变化极大,认他体型是认不出来,但依他的行走方式,莫非是——
  他心底有了底,却不戳破,缩回车内。见谭碔砆望着他,他露出温柔的笑;笑得她全身鸡皮疙瘩猛起。
  “大哥……”她轻呛了下,注意到他伸手欲拍她的背,她急忙移动身子避开。
  他的眼里流露短暂的伤痛,随即掩去。
  她顿觉怪异起来,试探说道:“大哥,呃……昨日种种像场恶梦,现在才知珍惜以往的生活。”
  “既是恶梦,就不必再想起。”他柔声说道:“从今以后,你无须再害怕了。”
  果然出了问题。他们之前一向有条线隔绝了对方,即使明为兄弟,也不曾越过那条线;他对她亲切有礼,她对他则尊敬为兄。她佩服他的两面人,喜欢与他暗中较劲,也能互相分享心事,但从新年那日那一次在书房起,隐约发现那条线开始动摇,如今他试图跨越那条线,走到她的身边,这让她……头皮发麻起来。
  垮了那条线,就不是单纯的情谊了。
  “碔砆,你怕我吗?”
  “不,怎么会呢?”她奇怪他的问题,而后灵光涌现,今她咋舌不已。“大哥……你……待我这么好,莫非是以为我被章大人给……”
  “够了,碔砆,回忆有时是件残忍的事,你不要多想。若是累了,就好好休息,一切有我顶着。”
  哎呀,他果然是以为她被玷污了。她缓缓眨了两次眼,伸出细白双手,委屈说道:
  “昨天章大人老握着我的手不放,怎能忘掉?他的触感残留在手上,像是只毛虫久绕不去。”
  聂沧溟的脸色铁青,勉强自己嘴角勾勒起僵硬的微笑,合掌将她的小手包住。
  “现在你感觉到什么?”
  她怔了下,没料到他的举动。不妙,想逗他,却让自己陷进困境里。他究竟以为自己是男是女?
  “大哥,被他碰过的岂止只有双手?”不动声色地硬抽出双手。“唉,人长得俊秀也是麻烦,我待在尚书府里见到的多半是少年及孩童,从来不知一个垂老之人竟能如此虐待他们。我遇见殷戒时,他像狗一样地被对待,手铐脚镣,项圈绕颈。”
  他的黑眸半垂,一会儿才应声:“难道你也被……”
  他的声音沙哑难辨,彷佛在盛怒之中。她一向佩服他的理智凌驾于己身的情感之上,如今,他破戒了,是为她。
  “我没有,大概还忌我是朝廷命官吧。”她笑叹,有点懊恼自己的未来将会因他而变。“大哥,我安然无恙啊。”
  “我知道你现在安然无恙了……”他痛心道,开始怨恨自己昨夜没有擅闯尚书府。
  “我是说,我在尚书府除了喝茶、下棋、赏花赏少年之外,没有其他事发生。”
  好半晌,才吸收了她的话。聂沧溟迅速抬起脸,错愕瞪着她貌美如花的容貌,她笑意盈盈,确实没有受到极大创伤的痛,他一直以为她是强颜欢笑……
  “你……没有……”章老头儿是好色之人,怎会放过她?
  “没有,大哥你别忘了小弟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起码脑子还有点作用,最多让他吃吃豆腐,摸个手,就再也没有其他了。”见他仍难以置信,她的唇畔逸起笑。“白天我尚有法子,入了夜,全赖殷戒帮忙。”
  “他?”
  “他……”她迟疑了下,做了个唇形,才再说道:“大哥,你莫要瞧轻他。”
  那少年代她承受?非亲非故,怎会甘愿让身子被一个老男人给蹧蹋?那孩子才几岁呀!
  心里有对那少年的怜惜,但有更多的庆幸,庆幸谭碔砆并未受到伤害。
  “大哥,你料得没错,殷戒正是当年残杀王公贵族的凶手,他的同伙已死,他一直待在京师不曾离去,直到去年被章大人收藏起来……”她轻声说道,不让声音话出车头之外。
  “难道他是想要谋刺章大人?”但为何迟迟不下手?
  “他是想要谋刺章大人,下不了手是因父子天性在作祟。”见他诧异,她摇头苦笑:“大哥,你该知道这些年来靡烂的生活导致淫乱理所当然化,贵族间有一游戏,比谁弄出来的男孩最俊美,乡野村姑因此受害,殷戒正是这项游戏的产物。出生了,却无人理会,他孩童时曾因家穷被收作娈童,后来逃出。他入尚书府,是想手刃亲爹,到头来却心软了。大哥,一个人怎能恨与爱同时拥有呢?”
  这是乱伦啊!父与子搞出了什么?这样的孩子又受尽了多少苦楚,就算从此以后活了下去,他身上曾烙过的伤痛永远不会褪……聂沧溟该悲叹,但等了半晌,残存在他心头的还是只有庆幸。
  “既然谋刺不了,他怎会心甘情愿地跟你走?章大人已失去你,又怎会愿意让出手下的少年?”他开口问道。
  “因为我聪明啊。”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如这样吧,大哥若能说出你如何让章大人点头放人,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他露出掩饰的微笑。“人都救出了,还谈那些做什么?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在敷衍,她听得出来,也不想再逼问他。他所付出的,必定是连她也会内疚一辈子的东西,倒不如不要知道,省得罪恶感加深。
  天底下,他大概会是唯一一个以为她被侵犯,而执意要她的男人吧。说不感动是骗人,只是很想问他,方才他究竟是在对一个男子求婚,抑或对一名女子允下承诺呢?
  想问他,却不能问,还是宁愿当他以为她是个男儿身;因为她小心眼儿,不甘心自己的性别被人瞧出。
  “我早该明白的……”他喃喃道。
  “明白什么?”她好奇问。
  “明白你……毫发未损。”他真是气昏了头。她的身子若真被碰过,姓章的怎会不知她的真实性别呢?一旦知道她的性别,大可以杀头罪来办他,届时就无人抢碔砆……
  当时他丧失了理智,是他的错。抬起眼望着谭碔砆的笑脸,他气自己的疏失,但只要她平安,这点疏失算什么?
  马车一个颠簸,她的身子极轻,往前倾了下,不小心跌进他的怀里。
  她的脸微红起来,笑道:“对不起,大哥……”正要爬起,他却紧紧地抱住她不放。
  他身上的味道再无当年那股腐败之味,是因为他心中的魔鬼逐渐褪去了吗?
  “大哥,你的味道真好闻。”她笑叹。
  “若是你爱闻,那么就让你闻上一辈子吧。”
  她呆了下,暗自要不动声色地脱离他的怀抱。他抱得极紧,难以挣脱,她心一慌,正要言语激他松手,马车已停在聂府大门。
  马夫俐落地打开车门,见到的正是这一幕。
  任何人不得未经原作者同意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否则后果自负。
  一个月后,马夫辞了职,在京师开了间小客栈。
  在往后的四年里,对他们之间所有捕风捉影的臆测全结束在这间小客栈里,马夫义正辞严对每个有心人说:
  “我曾为聂而做事,理当为他们辟谣。”顿了顿,又道:“我在聂而做事,亲眼目睹了许多事,如果想知道事实真相,不妨留下用饭吧……”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六章

 

  打从店门一开,就陆陆续续涌进了人潮;二楼雅座纷纷客满。
  “好多人吶,是出了什么喜事吗?”卖唱的姑娘才来十几天,没遇过高朋满座的时候,尤其前几天大雪覆盖整座京师,上门的寥寥几人而已。
  掌柜掐指一算,笑瞇了眼。
  “今儿个是初九,又是赏心悦目时啦。小青,待会唱完两首,你就到二楼去唱,尽你所能地唱,我让你留在京师最大的酒楼卖唱,就是看中你的歌声及美貌,别要让客倌不满意,去去去。”
  小青见掌柜难得大声起来,连忙与拉胡琴的老伯走到楼梯前,听见邻近的客倌窃窃私语。
  “来了吗?”
  “还没还没。他不会这么早来,多半是近晌午才过来。”叹息一声:“唉,有时候真希望他不要来了。”
  “你这什么话?你瞧他不顺眼,就不要来!”
  “我哪瞧他不顺眼,就因为太顺眼了,所以才觉得自己心术不正啊!”语毕,二人同时沉默。
  门外有轿停下,下轿的是轻衫便衣的青年。青年身子纤弱,手持摇扇,往醉仙客栈望来,直觉露出笑颜。
  掌柜连忙走上前,搓手说道:“谭大人,好久不见啦。”
  谭碔砆笑道:“我每月必来报到一回,哪来的好久不见。二楼老位子还空着吗?”
  “空着,空着,就为等着谭学士,请请!”掌柜让小二招呼其他客倌,亲自引路上二楼,顺便偷瞄谭碔砆身后的两名男子。
  每月初九,大半是聂爵爷相伴而来,若无空时,总是段爵爷前来为谭学士打发一些断袖癖好者,今天相伴而来的另一男子并非“官场四贵爷”中的一名,那么会是谁呢?
  “他是当今内阁最佳人选谈显亚,亦是前年状元公,掌柜还有疑问吗?”段元泽看穿掌柜嘴脸下三姑六婆的本性,问道:“最近京师有什么趣事吗?”
  “段爵爷,就您跟我合着来!”掌柜眉开眼笑地倒茶说道:“最近大过年的,大伙躲在家中避风雪,哪会有什么小道消息,也不过就是……”他压低声音,贴近段爵爷身边说道:“年初二,有人瞧见吏部尚书章大人带着谣传中的少年去庙里上香,有人亲眼目睹那少年的容貌,只有一句话:美!”他竖起大拇指,瞧一眼正好细聆听的谭碔砆,忙改口:“他的美自然不比谭学士。谭学士瞧起来就是今人赏心悦目的;他不同,总让人从心底发毛。”
  “哦?”她微沉吟,忆起三年前的故人。
  等掌柜离去之后,谈显亚薄怒道:“好大的狗胆!竟然敢说朝廷命官的不是,他是不要命了吗?”
  “章大人的癖好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大家茶余饭后聊一聊,听听就算,谈兄何必如此认真?”段元泽不以为然说道。
  不认真,怕碔砆也跟着沦陷在不正常的恋情之中!谈显亚几乎脱口而出。眼角瞧见众人举目往这里瞧来,谭碔砆微笑一一颔首。他奇怪问道:
  “你与他们交情极好吗?”在翰林院三年,不知谭碔砆交友情况,只知她趁空就发呆,不是活泼好动之人。
  “不,我一点也不认识他们。”她笑道。
  谈显亚楞了楞。“那为何与他们打招呼?”
  “礼尚往来啊,显亚兄,虽不相识,但总有几面之缘,打声招呼是应该的。”
  谈显亚张口欲言,瞧见有人仍痴痴望着这里,眼神充满爱慕之情,他心头更觉怪异,又见段元泽唇畔无奈的微笑,他方恍悟。
  “谈兄一中状元,即被招赘,自然来不及享受一下被人崇拜的滋味。京师繁华,闲人闲话不止章大人一桩,老百姓无事弄出了官场四贵爷的称谓,排名为首的是沧溟兄,第二则是不才区区在下我,三贵爷是三大营统帅武大人,小贵爷则是碔砆,都是取着好玩的,你猜咱们四人之间有何共同点?”
  “单身、年轻、貌非凡。”
  “谈兄果然厉害。”没说出口的是除谭碔砆外,其他人加官进爵皆属高官之流,谭碔砆三年仍坚守岗位,要再升职,很难。能排上名,主因是谭碔砆貌美似女,朝中官员无一人可比。
  “真是无聊。”谈显亚咕哝道。隐约恼怒自己未成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说到单身……”谭碔砆轻轻摇扇,微倾身上前,神秘说道:“你们是否觉得沧溟大哥的年岁也不小了?”
  “他年二十六岁,在朝中算是年轻了。”
  “不不,我不是指这个。显亚兄二十三娶妻,正值年少,便已成家立业,沧溟大哥却仍是独身。他的条件也算极好,难道你们都不曾想为他介绍一个美娇娘?”
  烫口的茶让段元泽猛呛了一下,血液倒流到脸上。
  “碔砆,你是昏了头吗?”
  她无辜地说:“我好得很。我是想,既然我身为沧溟大哥的义弟,自然该为他处处设想。他不娶妻,我怕将来他的年纪再大点,身价可就要暴跌了。”
  “对!碔砆说得对!是该让聂爵爷迎个美娇娘回去的时候了!”谈显亚拍案大喜道。
  娶妻回去,好跟你一样成妻奴吗?段元泽瞪他一眼,却没将话说开来,只认真望着谭碔砆说道:
  “你们最近闹意气了?”
  “没有啊,我与大哥向来互相敬重,怎会有意气之争?”
  “那你怎会突发奇想,想为他寻妻?”
  她缓缓眨了两次眼,失笑道:“段大哥,这不是突发奇想。你与大哥朋友多年,难道没有觉得他很寂寞吗?”
  沧溟兄是寂寞,但那是在认识碔砆贤弟之前啊!段元泽强压下话来。这二人是老相好,满朝文武皆知,义结金兰只是巧立名目,明为兄弟,实则有暧昧之嫌,碔砆会突出此言,表示他们之间真有问题了。
  “沧溟兄……知情吗?”他试探问道。
  “他是不知情。但他的心事,我最是了解,也该是有个贤妻照顾他的时候了。”她微笑道。
  “那……你呢?”碔砆怎能不痛不痒地说出这种话来?
  “我?我年纪还小,大哥之后还有段兄挡着,我还不急娶妻。”她徐缓摇着扇。对女人来说,二十一岁已过婚嫁;但对男人来说,却正是立业时机,当男人真好。
  “正是!”谈显亚面露喜色。“碔砆,你总算想通了,我还以为得费尽心血才能说服你脱离聂爵爷的控制!”
  “什么控制?话说得这么难听,他们是两厢情愿,谁也怨不得谁,你这外人来插什么手?”段元泽不悦说道。
  “我与碔砆是同事之谊,怎能眼睁睁见他堕落?他本性单纯,若不是聂爵爷有心勾引他,他怎会自甘堕落?”
  “难道你娶妻就正常,就算快乐吗?”段元泽忍气暗示道。任谁也知道谈显亚之所以能入主内阁全赖背后岳丈支持,但相对也受其控制,他的才学与抱负只能依吴大人之意而行。他会急于拉谭碔砆脱离断袖之恋,正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谈显亚薄怒,猛然拍案站起。
  谭碔砆摇头叹息,见掌柜循声上楼,她举手示意无事。
  段元泽冷笑道:“我的意思很简单,管好自己的事即可。碔砆告假,你也不必死跟着他来,到时嫂夫人误以为你别有用意,掀起一场风波,累及碔砆,那可就不妙了。”
  “哎呀,大伙加起来也要过半百了,何必吵吵闹闹,让别人看笑话?”当事者没动怒,只觉好笑。
  她站起要拉谈显亚坐下,却被他挥开,她没预料到他激烈的反应,往后跄跌几步,纤腰打到花栏,连忙稳住身子;扇子飞落,正好掉在经过的轿顶上,轻咚二声,弹到地面。
  “碔砆!”段元泽身手极快,在她扶住花栏的同时,抓住她的衣领,一股香气逼来,他错愕了一下。
  “碔砆,你没事吧?”谈显亚反应慢了一拍,见到客栈里的男人皆站起身来望向这里。他心里一惊,暗道就算他让碔砆脱离聂沧溟的魔掌,这样的美貌怕也会被其他男人骗去。
  她不以为意地展颜笑道:“没事没事,我好得很……”
  轿子停下,走出一人,她楞了一下,脑海才浮出警讯,就见那人抬起头望向二楼。
  “你离栏边远一点吧,方才真是吓坏我了。”谈显亚上前要拉离她,见到她脸色闪过淡淡恼意,心底略为吃惊。
  谭碔砆一向随和客气,笑颜永在脸上,让人瞧了就心底愉快;他跟着往下看去,好奇是什么人让谭碔砆困扰——
  “是章大人?”
  段元泽闻言,低叫:“不好,碔砆快退。”要托她身子往后移,又暗诧她的身子好轻。有碔砆在的地方,必有沧溟兄;沧溟兄若不在,必会托他照顾碔砆,但他知碔砆是沧溟兄的人,也不曾轻言靠近他,今天一近身,只觉这个碔砆……当男人太可惜。
  “来不及了。”谭碔砆面不改色地笑叹道,微微向楼下章大人颔首。
  “要躲什么?他是是吏部尚书,碔砆与他打交道只有好处。”谈显亚奇怪道。
  段元泽是武将,凶狠瞪人时格外今人骇怕。
  “你懂什么?”低咆才完,就见一名小厮上来。
  “咱们家大人有请三位大人下楼。”
  “好,咱们马上就来。”谭碔砆笑道。
  “碔砆,待会你就待在我身边,他若要你做什么……全由我来说话。”段元泽附在她耳边低语,又闻到一股香味。是碔砆的体香吗?一个男人有这样的体香,也难怪一向不曾动过心的沧溟兄会不顾性别地爱上碔砆了。
  “段爵爷,你这是大惊小怪了。吏部尚书与邵元节有交情,他若愿为碔砆在皇上面前——”话还没说完,衣领猛然被拉起。
  段元泽暗暗咬牙,压低声量地低怒道:
  “你身为朝廷命官,究竟是为百姓做事,抑或只求升官发财?难道你的眼睛被狗屎蒙蔽了吗?邵元节是怎样的人,你会不知道?你高中状元,图的是什么?碔砆若从此消失在你我眼前,不要说我不怪你,沧溟兄肯定不会放过你,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谈显亚一头雾水,不及答话,就见谭碔砆与段元泽走下楼。他连忙追上去,慌乱中听见掌柜与小二的低语——
  “章大人不是在府里养了美少年吗?难道他还想打谭学士主意?”
  “谭学士容貌极清美,他的笑容也是让人心头舒服,我瞧……他是凶多吉少了。”
  谈显亚闻言心头一沉,赶紧追出去,盼能保住谭碔砆。一出酒楼门,就见另顶轿子停在章大人后头,正是他的恩师兼岳丈吴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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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看之下,谭碔砆的容貌更显美丽。
  三年前只觉这孩子年轻而稚气,虽然是好看的少年,但总觉太过稚嫩,他若存心找,可以找上比这孩子漂亮的少年,而后这三年间偶尔远远看过,都让聂沧溟不着痕迹地带开。
  他也听过不少传闻,聂沧溟假借结拜之名,实已将谭碔砆视作爱人;他不碰,是因为不想撕翻脸,但从没有料过脱下官服的谭碔砆让他这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蠢蠢欲动。
  淡黄的衣衫穿在他身上颇有弱不禁风的模样,长发束起,露出瓜子脸,他手下豢养美丽少年无数,却无谭碔砆这样的气质。
  他喜欢收藏美之物,而现在他……想要谭碔砆,想到心痒心动,想到要不择手段了。
  “你……真是越发的标致啊。”章大人痴痴望着她,说道。
  谭碔砆笑容可掬地拱礼说道:“一个男人被说成标致,心里可不会好过呢,章大人。”
  “我说的是实话。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瘦弱?难道聂爵爷没有好生照顾你吗?”他叹了口气,别有用意地说道:“若是你在我门下,我必定细心照料你。”
  “可惜碔砆心有所属了,沧溟大哥待我极好,章大人的美意,下官心领了。”她笑道。
  “那——”章大人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顺口说道:“你就来本官府邸住个一二日吧。”
  “下官不敢冒犯。”她恭敬答道。
  “是啊,章大人,碔砆乃翰林学士,每日负责编修文书,怎能一连数日旷职呢?”段元泽心惊胆跳地说道,见到章大人眼神便知大大不妙。那样的眼神不止是痴迷,分明是想将碔砆占为己有。
  他的不择手段是出了名,被玩死的娈童与少年不是没有,碔砆只是学士,只要章大人动一动手指,就算明日碔砆成了尸具,朝中也没有人敢说话。
  章大人哼了一声,眼角微微瞧向黝黑的段元泽,相形之下,谭碔砆柔弱得让人心疼。少年总是会成长,成长之后,细瘦的骨架与美貌皆会粗俗化,即使皮相留下,也只是苍白病恹的年轻男子;但谭碔砆不同,像盛开的花。
  他心痒难耐,决意要得到这个世间少有的美少年。他薄怒斥道:
  “这里由得你说话吗?不过是个学士而已,我要碔砆来,他就得来。本官膝下无子,若是讨得欢心,就算将碔砆收作义子,谁敢说话?来,碔砆,你这就随本官回府吧。”
  他的身后站着随侍武士,段元泽微瞇着眼,已摸到腰间长剑,打定主意力保谭碔砆。
  谭碔砆轻数口气,生平最讨厌陷进不可避免的局面,她已优闲很久,不知思考为何物,如今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走上这一回;她不走,只会累及段元泽。她暗恼,思量片刻,便气定神闲地说道:
  “好啊,章大人之令,下官自当遵守。自从三年前一别章府,碔砆真是日夜皆思章府厨子的好手艺。”
  章大人楞了一下,眉开眼笑:“好好,来来,跟着本官走,你不会吃亏的。”
  “碔砆!”段元泽低叫:“你是不要命了吗?”
  她微笑,摇摇头。唇齿不露地低语:“我要命,所以走。你就告诉大哥,我去寻弟弟了。”
  弟弟?他孤身一人,哪来的弟弟?碔砆是发了疯吗?
  “就烦请段爵爷告诉沧溟大哥,我到章大人府里作客,他不必担心,我过两天就回去。”她笑道,举步走向章大人。
  “碔砆!”谈显亚伸手欲拉住她。
  吴博忠立喝道:
  “住手!章大人招待的客人,容得你胡来吗?”
  谈显亚心急插嘴:“岳父大人,碔砆他岂容——”
  “章大人的面前有你说话的分吗?我就说你请假怎么不在府中,原来是在这里!”吴博忠怒斥道。
  谈显亚瞪着自己的恩师兼岳丈。曾经他以为他的恩师是正直好官,而后他发现好官人人都想当,当到最后不免与人同流合污。这是人的天性,天性难改,因为好官太累,贪官容易;而他自己也逐渐在变,当年满腔抱负如今只剩满心算计。
  此刻,他才发现他开始亲近谭碔砆的理由。因为谭碔砆不曾变过,所以他羡慕,不由得想要接近,想要知道为何这世上竟有人能坚持到底?
  “还不放手!”
  他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开。
  谭碔砆微微一笑,走向章大人。
  “来来,跟着本官一同进轿吧。”
  “那不好,大人乃尊贵之躯,我怎敢与大人同坐呢?我随侍轿外,跟着大人一块回府。”
  “你这么瘦弱,禁得起走吗?不如跟本官……”
  “这是碔砆坚持。否则将来若真收碔砆当义子,哪有父子同坐一轿的道理,这不是让碔砆难堪吗?”
  “这……也对也对。好好,别恼。你一恼,本官就心疼,还是你笑着好看,让本官瞧了心里好舒服。”
  “那,请大人上轿吧。”谭碔砆笑道,注意到段元泽欲冲上前,她连忙使个眼色。
  而后,轿远离,段元泽痛恨地目送。
  “这算什么?这与掳人有何不同?连一个当官的也难逃他魔掌,何况京师百姓?”他望了一眼呆楞原地的谈颍亚,冷笑道:“你要碔砆脱离沧溟兄,现在他算是脱离了,连沧溟兄也保不了他,咱们只能等着为他收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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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碰”地一声,玉瓷杯摔得粉碎。
  “被吏部尚书请回府里?”聂沧溟猛然站起,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三、四个时辰前。”
  聂沧溟的心凉了半截。三、四个时辰里能发生多少事?只怕她名节早不保了。
  他的脸色不变,身侧拳头却紧握住。“怎么没有人来知会我一声?”
  “你忙于公务时,向来不爱私事打扰,从没有例外。所以咱们也只能等你下班后……”
  这不是小事啊!差点脱口而出,聂沧溟及时咬住牙,青筋暴跳不已。
  “你怪我吧,是我让碔砆从我眼下走的……”段元泽自责道。
  “不是你的错,就算我在场,也不见得能保住碔砆。”他随口道,脑里众念同时纷转,转想要如何救她?想她一旦清白不保该如何是好?想……她现在还活着吗?
  他费尽心力保她名节,不是要将她送进姓章的虎口里啊!
  “快,快让人持拜帖,说五府都督兼封公爵聂沧溟过府拜访。”
  “沧溟兄,你想出法子了?”段元泽大喜。
  “不,我无法可想。”
  “那……你去有什么用?你没有瞧见那姓章的垂涎碔砆的模样,他这一去无异是羊入虎口!我曾听说有孩童进章府,短短几个时辰后偷渡出来一具童尸,难保……难保……”
  聂沧溟抿唇不语。要如何在不开罪章大人的情况下,救出碔砆来?
  谈显亚见他心急如焚,只得安抚说道:“幸而碔砆不是女孩家,就算被……被玷污了……也没有关系……”
  聂沧溟闻言,脸色顿时一白。
  “你在胡扯什么?”段元泽怒叫:“是男是女不都一样?同样是被蹧蹋,有何差别?”见聂沧溟脸色变了,他强压怒意道:“沧溟兄,这小子的浑话你别要当真……”他以为聂沧溟是怕谭碔砆真受到玷污,却没料想他脸色难看的原因肇于那句“女孩家”。
  就算章大人对碔砆心怀不轨,但一旦发现了她的女儿身,他会怎生的反应?
  守了三年的性别秘密,终究要揭露了吗?这一揭露,杀头是必然,而他身为义兄,也脱离不了关系,当年他的预感要成真了吗?
  “章大人喜好美之物,万一发现‘他’是她,会有什么反应?”他自问,脑海列出无数可能。
  最严重是杀头,最轻微是想要得到碔砆,连带以此控制他。
  脑海印着过往总总……
  严格来说,与碔砆相处时日不算极多,白日她身在翰林,他在都督府及京师之间来回;夜晚他回聂府,刚开始是监视她,而后则是习惯与她谈及朝中国事。
  他少与人提及心中想法,而他不必提,她便知他内心深处所想望的;有时他错当她是男儿身,然而每每瞧见她的容颜、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又不免失了神。
  为什么失神?
  当她是妹子呀!他的兄弟若在京师,他是这样待他们啊——真是这样待他们的吗?
  关心她的身子、照料她的饮食;她爱贪懒,看书时没个正经坐姿,所以他在书房摆了屏榻,让她趴在上头看书。
  她看书是为了取悦自己,纯享乐主义,然而从年前开始她陆陆续续在看兵书,他想她是为讨他欢心,做做样子,光是这样就足够让他感动了。
  “沧溟兄?”段元泽见他脸色有异,愈变愈可怕,轻声唤他。
  “我待她,如何?”他忽然问。
  “你待碔砆极好,好到我几乎要以为你心甘情愿宠他一辈子。”段元泽老实答道。
  宠她?他确实在宠她了,他在宠一个祸害啊!莫怪人说红颜祸水,她不必主动惹祸,祸事自动找上她,连带连累了他。
  偏偏他还在想要如何救出她!
  “沧溟兄,碔砆随那姓章的回去之前,曾说他要去找弟弟,他不是孤身一人吗?怎么会有弟弟?”
  “弟弟?”聂沧溟回过神,不及细想,瞧见聂仆进来。他问道:“拜帖送去了吗?章府怎么说?”
  “禀大人,奴才被挡于门外,看门的守卫说章大人今日一律不见外客……”
  “你吞吞吐吐什么,有话直说!”
  聂仆迟疑一下,才道:“他们道章大人今日有喜事,明日不到晌午,是不会出门……”
  脑中轰然作响,聂沧溟跌坐椅上。
  “沧溟兄,咱们可以夜探尚书府,救出碔砆!”
  “你这是打算豁出去了吗?”聂沧溟的目光略嫌遥远,喃道:“碔砆是我义弟,朝中谁不知她在我保护之下?她刚被请进尚书府,便有人救她,还会有谁不知是谁救的吗?”
  “那咱们就硬闯进去,跟那老色鬼挑明了碔砆是你的人,请他放过吧!”段元泽急道,一瞧见聂沧溟的迟疑,心头微震。“原来碔砆在你心里仍远不及你的荣华富贵吗?”
  “荣华富贵?”聂沧溟差点失笑了。他要荣华富贵就不会只当个五府都督了。“元泽,我在想如何能保咱们与碔砆的法子。就算我们硬闯,先莫说我们官位不保、身陷险境,就连碔砆也不能全身而退。”
  “你我功夫不弱,难道怕一个老头子?”
  聂沧溟望着他,黑眸有些空洞。“咱们武功好又如何?尚书府有多少卫兵,一、二十个咱们能应忖,一、两百个呢?就算真逃出了尚书府,接着呢?我有家人,怎能连累他们?你上过战场,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知道,他只是不服,不服碔砆这样秀气的人才要蹧蹋在那老色鬼的手里。
  他闭了闭眼,低声说道:“那么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躺着出来吗?”
  聂沧溟久久不语,看向一脸灰白的谈显亚。
  “你也不用奢望他了,他的靠山虽强,却也站在老色鬼那头。”
  “我明白。”聂沧溟失了精神,哑声说道:“人都会变,尤其是官场中人,不知变通,只有等死的分儿。现在咱们就等吧。”
  “等?”
  “等他有心见咱们。毕竟碔砆曾在我保护之下,无论结果如何,他必定会找上我。”一旦发现了碔砆的女儿身,章大人更会找上他。
  届时,他要如何应对?脑中纷乱,此时此刻该想如何保住自己,心底情感的声音却在不停地诅咒,诅咒自己的无用,诅咒他堂堂一名守护京师百姓性命的都督,竟连自己的贤妹也守护不了。
  如今天一亮,恐怕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了了。
  红颜祸水啊,她果然成为自己的催死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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