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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非君莫属》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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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5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楔子

 

  两双眼睛连眨也不眨地望著天空。
  良久——
  「呃……请天兵天将找一个女人,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点?」几不可闻的声音很小声很小声地响起。
  「老六,你闭嘴!孙玺不是说过,咱们只能在旁看,绝不能出声扰乱他的心神吗?」
  「可是……五师兄,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望著天上也有半盏茶的时间,别说连个神仙下凡,就连只鸟我也没瞧它从头上飞过啊!」
  「我们凡胎肉体怎能看见神仙?我们必须相信这孙小子,四嫂已经失踪好几个月,只怕——」
  「只怕凶多吉少?」」八师弟叹道:「四师兄家里的金元宝足够活活砸死一城的人了,他不顾家丑,硬是拿高额黄金寻人,你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四嫂走出城的机会有多少?何况她跟四师兄一样,才下山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除非是死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你要让四师兄听见,准把你打到连你娘都认不出你是谁来!」语毕,连平日嚣张的老五风大朋也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生怕那个与疯子无异的老四跳出来砍人。
  不说不表示不会发生啊!六师弟实事求是地想道,不说并不表示心里不这麽想啊,不就正因大夥心里这麽想,才会三更半夜地让这半路出家的捉鬼人孙玺召神鬼来寻人吗?
  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全假借名义出去找人,硬将他与五师兄留下帮著孙玺,万一四师兄发现了,别说是被痛打一顿,连命都有可能一块送出去。
  「但愿孙玺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六师弟叹了口气。
  「你们在做什麽!」怒喝声从前院传来,老五与老六不由得瑟瑟发抖地抱在一块。
  「糟!孙玺!」老六眼尖,瞧见祭坛前的孙玺忽地喷出一道血泉,浑身像被雷击得抽搐起来,他立刻奔上前及时接住孙玺倒下的身子。
  「你们在做什麽?」俊美的少年双目喷火,大步跨来怒道:「是谁让你们在我家後院祭拜的?祭拜谁?你们谁死了!」
  「四师兄!你用不著咒咱们啊,咱们也是在为你找四嫂。」
  那被称作四师兄的少年闻言,脸色更是怒极,原是俊美的相貌,被扭曲得十分难看。
  「找她,需要用得著这臭道士吗?都给我滚出去!非君我自己找!用不著你们这些没有用的人!」
  「四师兄!咱们是没有用,才会出此下下策,你应该知道四嫂她是凶多吉……」那个「少」字还没有说出口,四师兄莫遥生就冲上来一拳击中了老五高挺的鼻梁。
  「谁敢说她不好,谁就是我的敌人!她活得好好的,就等著我找著她——」
  「四师兄,你不要再睁眼说瞎话了!如果她活得好好的,凭莫家的财力会找不著吗?你放弃算了,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已。」
  「住口!住口!」
  「四师兄,当年你用一袋黄金拜师,好不容易拿两袋子的黄金,师父才肯放你下山,结果你得到了什麽?几天的快活,嫂子也死了……哎啊,好痛!王八蛋!莫遥生,别仗著你排我前头,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咱们下山来是为了喝你喜酒,是来偷懒的!你丢了老婆,咱们帮你找,你还待咱们这样!真他奶奶的王八羔子!我已经长得够坏了,你还故意打我的脸!要是打伤了,被人当江洋大盗,你赔我吗?」
  莫遥生咬牙道:「你们……要找、要留下,都随你们,但是,我不准有人在我的范围内开坛作法!」
  「孙玺也是好心啊……你也明知道他还在他师父门下学,学不全法术就施法,这是冒著生命危险的,你偏在这大喊大叫——」
  「他死了活该!谁教他胡乱开坛作法,谁知他安的是什麽心!活生生的一个女人,只要肯去找,是会找到她的!他作法,岂不是在怀疑非君她……她……」
  「是死是活,好歹也有个谱才好啊。」孙玺气若游丝地说道,慢慢抹去嘴角的血渍,灰白的脸色透著微怒,却又勉强压下来。「你重色轻友,可不表示我也是同一种人,莫遥生,咱们朋友就做到今天,我喝了你一杯喜酒,理应还你!」
  莫遥生双拳握紧,脸庞微微撇开。「不必!」
  孙玺不再理睬他,脱了双鞋,让老六扶起自己。他赤脚踩在地面,虚弱地说道:「既然我无力请天上神将相助,那我就下地请鬼来找。」
  「鬼?」莫遥生闻言,又要狂怒起来。「你要怎麽找?叫那些鬼去查,查他们的同伴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沈非君的鬼?」见孙玺不语表示默认,他怒得几乎想杀了这些人。「她没有死!」
  「没人说她死了。」老六插嘴:「四师兄,今天孙玺下地去问,这也是为了证实四嫂没死啊!只要那些鬼没见过四嫂,那表示她还活著,活著不正是最大的一个喜讯吗?」
  莫遥生微微动摇。这数月来让他差点精神崩溃,让他好恨自己没有在那一夜及时发现她有异样。
  为什麽要离开?为什麽要断得这麽乾净?难道他的爱还不够吗?
  六师弟向孙玺使了一个眼色,後者合目开始念起咒文来,双脚跺著土地,绕著祭坛来回走著……忽然间,他停步,嘴间喃喃自语。
  莫遥生目不转睛地望著他,豆大的汗从额间不停地冒下来。
  时间一直在过,五师弟与六师弟累得不得不蹲在一旁观望,孙玺则是停在原处再也不动了。
  风吹乾了莫遥生脸上的汗,又冒;风再吹乾,再冒……他全然不顾自己极有可能受了风寒的身子,连动也不动地望著孙玺。
  直到远方一阵鸡啼,孙玺彷佛被人用力打回来,倏地张开双目。
  老五跟老六同时跳起来奔向他。
  「有没有?有没有?」
  孙玺仿佛没有听见这两人的问话,直勾勾地望进那站得硬直的莫遥生眼里。
  「我问过了,没有。连刚渡奈何桥的那一批女鬼里也没有沈非君的身影。」他看见了莫遥生眼中闪过的放松,心中不忍。
  「你还没说完?」莫遥生注意到他的悲悯,他心头一紧。「你什麽都不要说了,你这半吊子出家的话,怎能当真?怎能当真?」
  孙玺不怒,反而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说,不说,你永远都抱著希望了!希望有什麽好?你到死也见不著她了!」
  老五与老六倒抽口气。
  「你说什麽?」
  「就算现在没有瞧见她在地府,但并不表示她不会死。莫遥生,我神魂飞出下地府寻人,回来时跟著牛头马面,路经一地,瞧见她……离死不远了。」
  「胡说!胡说!」莫遥生退了几步,捧住头,叫道:「你在胡说!她不会死!她不会死!她才十六而已,怎会死?怎会?」
  她那麽地年轻、那麽地美好,怎会就这样香消玉殒?上天不会这麽不公平,不会的!
  我姓沈,师父帮我取名非君,不知……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缘分,知道你的名字?她鼓起勇气开口。
  我叫莫遥生,家住北方,在下在师门中排行老四,请沈姑娘多指教。他微笑应答。
  当时,她一见他就脸红,明知她对自己有情意,自己也心动了,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情意,好不容易硬将她留下,与她成亲,以为从此共偕白首……难道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
  不该相恋、不该成亲,她就不会死?
  「她没死!她没死!你这没有用的人想要断绝我的希望!你滚!滚得愈远愈好!」
  孙玺瞪他一眼。「我也不会留下!你要作梦就继续抱著你的美梦作下去吧!」
  「她不会死!」
  孙玺头也不回地走出莫家大门,直到离了好几步远,仍能听见莫遥生狂乱的叫声。
  他微微皱起眉,自言自语道:「让他知道她快死了,这就够了。再多,他只怕会崩溃了。」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的神魂亲眼目睹了沈非君一跃跳崖的身形,她的肚子……分明是有了身孕。
  一尸两命,莫遥生岂能承受?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地埋在他心里吧。
  一个月後,天水庄。
  凤鸣祥温和的声音模糊而遥远,却莫名地惊醒她痛昏的神智。
  沈非君掀了掀沉重的眼皮,瞧见简陋的屋内已点起晕黄的烛光。
  是晚上了吗?
  微痛的感觉尚残留在她极为疲倦的身体里,她想举起手臂拭去满脸的大汗,眼角却突地瞥见屋内的角落里坐著一名小姑娘。
  「禳福?」她低声脱口。有禳福的地方,必有那叫破运的少年,怎麽没见……她惊喘出声,眼角又瞄到自己的身边有「异物」在动。
  她缓慢地转过脸,瞧见睡在床上的婴儿。
  「我……生了?」这个丑丑的、皱巴巴又乾瘪瘪的小娃娃是她怀胎数月,从她肚子里跑出来的?
  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啊,难道刚才她很丢脸地痛晕了过去?
  她只记得她痛得死去活来,痛得巴不得活活掐死那个说生孩子像放个屁一样轻松的师父;她还记得她咬住牙关没喊半点痛,在旁帮忙接生的鸣祥却紧张个半死,这是她被救回天水庄以来,第一次瞧见坚强的鸣祥失去控制……或者,鸣祥不如她想像地那样坚强?
  她慢慢地伸出食指,轻轻戳著小娃娃软绵绵的丑睑,不觉奇怪地自言自语:「这娃娃怎麽谁也不像,真的是我生的?」第一次怀胎就为了生这个丑小子?值不值得啊?
  「义爹……她才刚生孩子,怎能见外人?」
  听见凤鸣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心里微讶。想起鸣祥曾支吾其辞地提过她义爹并非是好人,所以一直不愿让她走出屋外……但,一个愿意收养孤儿、尽心培育出像鸣祥这样好的男人会壤到哪儿去?
  「我是你义爹,怎会是外人?我听水月说,你救回来的客人要生了,我特地带寿儿赶回来瞧瞧。别让我再说第二次,把门打开。」
  屋内的沈非君闻言,脸色微变,一股寒颤立刻从背脊窜起,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他的声音虽如丝绸般的轻滑柔腻,却显得十分阴沉,让她不由自主地头皮发麻。
  这个男人怎会是鸣祥的义爹?
  「义爹,你若要见绣娘,等明儿个她好一点时,我再让她去见你。」
  「寿儿,把门打开。」
  沈非君身子极为难受,看了一眼角落里没有任何表情的禳福,便动作极快地起身拉过外衣穿上,随即将这个丑巴巴、连眼睛也张不开的娃娃紧紧抱在怀里。
  门轻轻「喀」地一声打开,一个看起来好小的女孩站在门口,圆滚滚的大眼在看见屋内有人时,似乎很紧张、很兴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进屋里。
  沈非君见这小女孩应该就是方才凤鸣祥她义爹嘴里的寿儿,看起来无害而害羞。她放松了对小女孩的防备,将目光落在门口高大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约莫三十出头,长得十分俊美却显阴柔,摇曳不定的烛光在他的脸庞上交织出诡异的表情……她心里微微一惊,却知自已并不惧怕此人。
  她的师父是一个没有用的男人,所以他的徒弟必须从小坚强到现在,从来不曾示弱过,就连她自知怀孕开始也都没有喊过声苦;生丑娃娃时也不曾喊声痛。她的坚强连她的师父都摇头叹息,她怎会对这样的男人产生恐惧?思及此,她心里已有准备。
  门开之後,那男人并不先瞧向她,反而往角落里的禳福看去。
  「哦,福儿,你也来了?」那男人似乎颇觉有趣,见禳福未理会他,他仍不介意地直说道:「你少出房门,怎麽不见你身边那条狗呢?啊,也对,一个女孩家生孩子,他怎能待在里头?想是你差他去做事。你双腿不便,在这里又能帮上什麽忙?让义爹来猜猜看,你来,是帮孩子算命,算他一生会不会像你一样,永远留在天水庄里陪著义爹?」
  男人的语气慢吞吞的,像不经意地询问,却教在旁的沈非君听出这个男人为此感到十分的享受。
  享受什麽?享受欺负弱质小姑娘的乐趣?一个大男人欺负小女孩有什麽乐趣可言……还是享受捕捉猎物的过程?
  这种想法在沈非君的脑中一闪而逝,便瞧见禳福慢慢抬起她那一张空白的脸,对著那男人淡淡地说道:「我何必算?任何人留在义爹的身边只有一种命而已。」
  一种命?是猎物的命吗?原本脑中一片混乱,但一听此言,她终於明白为何鸣祥与禳福不曾露过笑容;为何鸣祥小小年纪却有足够的智慧救她於鬼门关前;为何两个理当是享受童年生活的小姑娘却成熟得教她咋舌……
  她们怕,她可不怕!
  就算打不过他,不过是赔上一条命,有什麽好怕的?
  想到这里,她的左手正要摸上腰间,怀里一阵摇动让她的视线落下,瞧向那个丑丑的、尚不知是男是女的娃娃……
  她……的孩子啊!
  娃娃的脸用力地皱起来,丑不拉叽的,让她一时撇开脸,正巧瞧见那个叫寿儿的小女孩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好奇地闻著她怀里的娃娃。
  那男人像结束了与禳福的交谈,慢慢地转向她。她心里明知这只是一刹那,但对她来说,就像过了好几个时辰一样,百般的思绪涌出——
  要不要动手?要不要动手?
  她自知动了手,胜算也微乎其微,那她若死了,她的孩子怎麽办?她的孩子要怎麽办?
  可是,她的自尊不容许自已低头啊!
  那男人终於正眼瞧向她了。
  对眼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他黑色双眸中的妖魅,她立刻掉开视线,不自觉移向凤鸣祥那张苍白过度的小脸,最後她低头瞪向那个丑丑的小婴儿。
  那婴儿眼睛还是闭的,小小的身体轻轻地扭动著,小嘴巴有点上扬,像在笑……她的孩子啊!这麽丑的小娃娃竟然会是她生出来的!
  她咬住牙,紧紧地闭上眼。
  「你就是鸣祥救回来的妇人吗?」男人轻柔的声音响起。
  抱住婴儿的手臂开始轻颤,随即颤抖加剧。
  「怎麽不说话呢?鸣祥,你救回来的人是哑巴吗?」
  「义爹,绣娘才刚生产完……」
  「她叫绣娘?年纪看起来倒挺小的。把头抬起来。」最後一句,像有魔力般,让人不容置喙。
  沈非君慢慢地抬起睑,双眸充满恐惧地对上那男人的双眼,结结巴巴说道:「请……请不要赶我们出去……我们母子已经无处……无处可去了……」
  那男人微微眯起眼,紧紧锁住她的眼睛。
  「你叫什麽?你家老爷呢?」
  「我……我叫绣娘……我家老爷……」死了。心中毫不迟疑地决定丈夫的生死。等她发现时,她已说出口了:「死了。」
  「死了?你年纪小小,倒成了寡妇。」
  「我今年才十六……」她紧张得连眼泪也流出来了。
  「哦?」那男人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目光仍是紧紧锁著满头大汗的她,最後,他轻佻地斜睨站在自己身边脸色一脸苍白的凤鸣祥,邪气地笑道:「你说,我为你找个玩具,好不好?」
  「玩具?」凤鸣祥面不改色地问道,同时将小小的身子微往後侧了点。
  沈非君心里微讶那男人微微弯身靠近凤鸣祥的亲密姿态,还来不及猜测他对凤鸣祥的心思,忽而听见他开口说道:「一个一碰就碎的女人有什麽好玩的?咱们拿她刚出生的儿子来玩,由你来养著他,要当废物、要当出气的,甚至你要养他来对付我,我都不会反对,你说好不好?」
  「义爹,」凤鸣祥微笑道:「你在胡说什麽?我怎麽会想要对付您呢?」
  那男人似笑非笑的:「既然你都不要,那我就毁了他的脸,斩去他的四肢,让他口不能言、眼不能看,我只留住他的耳朵,我要让他慢慢地成长,让他听见四周所有的声音,让他了解周遭人与他的不同,让他连自杀也不能……鸣祥,你说,最後他的心智会变得怎样地有趣?」
  沈非君在旁闻言,几乎要冲上去跟他拼命。谁敢动她的丑娃娃?心里才这麽想,眼角却觉禳福的眼神有些奇异。
  她心一惊,突生的念头骇住她!
  这多疑的男人,在试她?
  她瞄到那叫寿儿的小女孩仍在自己的身边,好奇望著她怀里的娃娃,她赌下了这一辈子回想起来永远都会颤抖的决定。
  她装出骇然万分的模样,倒抽口气,不由自主地松开双臂,让怀里的娃娃直落下地。
  她不低头看自己的孩子,只是恐惧地瞪著那男人,眼角直看著身边的寿儿。
  那叫寿儿的连动也不动,呆呆地看著婴儿往地上坠去。
  怎麽不动?这叫寿儿的怎麽不动?
  「寿儿,」凤鸣祥著急叫道。
  那叫寿儿的浑身一颤,扑身飞出,及时抱住婴儿。
  「鸣祥,我乖,我接住。」寿儿害羞地笑了笑。正要把婴儿炫耀地提到凤鸣祥面前时,沈非君瞧见寿儿的衣袖全是血,不像是她受伤,反倒像是别人的血……
  她刚杀过人?这麽小就懂得杀人?
  「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她无助地泣道。
  凤鸣祥立刻将孩子接过,避开寿儿讨好的笑颜,上前交还给她。沈非君感激地看著凤鸣祥,全身早已汗湿一片。
  男人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一个连自己亲儿都救不了的母亲,在这世上还有什麽用处?寿儿,你睡觉的时间到了,回去你的房间。」
  「好。」寿儿频频回头看著凤鸣祥,依依不舍地跟著那男人离去。
  过了几个月,沈非君躲在房里紧紧抱著儿子,确定凤鸣祥她义爹早就忘了她们母子俩,才真正松口气。
  她曾经想过就算逃离了天水庄,那男人也会认为人之常情,不会花费多馀的工夫来找他没兴趣的人。为了儿子,她该逃,她想见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男孩,但她若逃,就得要抛弃救命恩人,依她的性子……她做不到。
  最後,她决定留在天水庄里。
  数年之後,那男人死於背叛之中——当然,她这个在他眼里没有用的女人也参了一脚。
  新生活由此开始,她终於可以恢复到以前那个脾气极为刚烈的沈非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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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九章

 

  两抹人影如电,以极快之姿在其间飞窜,双掌交击的瞬间,又飞跃至两地。一个打、一个接,劲风所到之处,乱花纷飞。
  站在小山丘观看的沈小鹏简直是目瞪口呆了!
  「我的娘……功夫真的真的有这麽强吗?」娘不是可怜兮兮地常赖著他吗?害他以为他娘的武功烂得可以,就算之前在山寨小露一手,但他心里总觉那只是「一手」,再多的就没有了啊!
  亏他之前暗暗立誓要好好用功练武,以後保护她。
  他瞧见她穿著淡色的衫裙,融进花雨之间,一拳一掌之间若行云流水,体态极为优美,沈小鹏傻傻地张著嘴,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他柔弱的娘亲。
  「我的天啊……」又见莫遥生手持木剑,招数之间虽有侠气,却很没用地连连被她逼退。「余叔叔,他在让娘吗?」
  站在一旁观看的余沧元摇摇头。
  「你爹永远也打不赢你娘。」
  永远都打不赢?这麽惨?沈小鹏才这麽想,突然了解到余叔叔话中的深意。就算是无伤大雅的切磋,一个男人也不会对心爱的女人痛下重手的;而一个根本不会痛下重手的人,根本毫无胜算。
  「这几个月来,他真是百般讨我娘欢心啊。」
  这莫遥生,简直是下了一番工夫。说要重新追求娘之後,竟开始财大气粗地送起东西来。送金簪、金练、金环、金碗……把娘的房间点缀得金光闪闪,就差没送娘一条黄金打造的棉被,把她活活压死。
  这人,真是挥霍无度。他娘看了这些东西直叹气後,很高兴地跟他扛著这些金光闪闪的黄金,锁进庄内的财库里,还告诉他到他满十五岁之前,都靠他那个爹这样养就够了。
  他听了,差点吐血!
  他这爹到底有没有追求过女人啊?後来才从他这爹的六师弟嘴里得知,原来他这爹十五岁之前一直跟著在山上学武,後来是他娘的师父带著他娘去拜访老友,他可怜的娘在山间游荡得很自得其乐时,不幸与他那个爹相遇。
  她很没用地一见锺情,从此一见莫遥生就睑红,结果莫遥生连编编甜言蜜语都没有,就轻轻松松娶到了她。
  「虽未明说,但我可瞧得出你爹真的十分喜欢你娘。」当时,六师弟下了个结论。
  「真的吗?」在旁倾听的风大朋直言直语,道:「我可不记得四师兄在成亲前有表现什麽喜欢之情了,他不就是那样地笑吗?对我、对你、对四嫂子,都笑得一样,也没见他脸红气喘过,而且连拉个手都没有。事实上呢,我怀疑他根本是既然有女投怀送抱,就乾脆娶了先。」
  当时沈小鹏一听,对他那个爹勉强萌生的好感立刻直线下降归零後,再成负数。
  六师弟看了风大朋一眼。「你就只会胡说。从头看到尾的是我,又不是你。」
  「老六,原来你……一直在偷窥?我就说嘛,四嫂第一个遇见的年轻少年郎是四师兄,你算是第二个遇见的,你心里一直很不平衡吧?就因为差那麽一点,人家四嫂就把芳心许给四师兄了!」
  「你是存心要我被四师兄打死吗?我对四嫂没有非分之想。」六师弟拉过沈小鹏,说道:「我对这整件事看得最是详细,你爹不是不愿意碰你娘,是他太珍惜你娘。他家是北方大户人家,每年总要下山回家个几次,虽是年少,但见过的世面也不算少了,尤其他家长辈,一直为他挑选适合的妻妾,他从不放在眼里。你说,你爹若不是真心喜欢你娘,怎会在你娘跟著她师父要离去时,突然间跟她师父求亲,要她师父将她留下,还跟咱们的师父讨价还价,最後以两袋黄金退出师门呢?」顿了下,又道:「不过若要我说,当年你爹的确是没有什麽甜言蜜语、也没有什麽追求的举动,只用一双眼睛跟一脸再普通不过的笑,就轻易赢了你娘的芳心,所以现在他很苦恼,不知该如何向你娘示爱。」
  他那个爹很苦恼,只怕他那个娘很享受吧。沈小鹏知道他们愈多的过去,心里愈觉人还是不能贪懒,过去没做到的现在都要补做,害他娘每天很期待他那个没用的爹又想了什麽新花招,然後在看见又是黄金的饰物後猛叹气。
  所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知道那是他那个爹有著金钱万万无所不能的俗气观念,才会一出招就用黄金攻势。还是後来他忍不住了,小小暗示他那个爹一下,他那个爹才勉为其难地邀他娘出庄游玩,哪怕是逛个小街,他那爹也是紧跟著他娘,好像很紧张似的,一路玩下来,他娘快乐,他爹却好像不知到底逛了什麽。
  「娘要活络筋骨,怎麽不找余叔叔打?找他练,明知永远让她,她打了也不过瘾。」
  余沧元双手敛後,仍是摇头道:「将来你长大就知道了。」他看了一阵,没有兴趣了。
  正要离开,忽见打斗中的沈非君身形一软,跌坐在地,莫遥生的木剑差点击中她。他及时松了手,喊道:「非君,你怎麽了?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娘!」沈小鹏从斜坡奔下来。
  「我没受伤,只是累了……」
  「累?」看不出来啊。
  「呜,我好累,不想打了。」沈非君望著他一脸微愕,细声问道:「你很怀念以前我们在山上的切磋吗?」
  莫遥生闻言,知她方才看出了自己有一半分神想起了当年在山上那个美丽的回忆;也知自己唯有在想起过去时,出招才会显得含蓄而侠情。
  莫遥生慢慢蹲下来,见她一头大汗,手伸至她额前又迟疑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帕子,柔声说道:「我帮你擦汗,好吗?」
  沈非君看看他的帕子,再看看他的双眸,忽像少女般微红了脸,点头。
  他很小心翼翼地擦著她脸上的香汗,说道:「对我来说,不管哪个你都是沈非君。我曾认真地想过,倘若当年没有发生你离家出走的事,那麽我们之间还能相爱多久?你在莫家并不快乐,你虽爱我,其性却无法忍受我的家族亲人们;你对世间的看法不是黑就是白,我怕到最後你连我都会无法忍受。」沈非君没料到这些日子以来他会有这种想法,正要开口,他又温声说道,「任何结果都有可能发生,我曾认真地想过,若你没走,生下了小鹏,我们会如何?若你没走,会不会从无法忍受到恨我?就算不恨我恼我,小鹏在我家中又会变成如何?变得像现在的我?这些事都很难说,所以,我努力让自己接受这十年来不是没有意义的分别,不会恨上苍为何拆散我们这对情深夫妻。我宁愿当十多岁的我们,虽相爱却是少年的爱,眼里只有彼此;现在我们相爱,是连对方所有的一切,哪怕是缺点,都一块地包容了。」
  她望著他含情的眼,心里对他的话感动得要命,不知不觉向他倾靠过去,才快碰到他的唇,忽闻一声——
  「娘!」
  她回过神,满面通红,连忙垂首咕哝:「差点、差点。」不知心里那股感觉是失望,还是万幸。
  「娘!」沈小鹏看见莫遥生投来恨恨的一眼,说道:「你在搞什麽?练武不能像你这样啦!以後小鹏跟你出去闯江湖时,你若也像今天这样子,岂不是一下子就被人家给干掉了?」
  「可是……娘不想出去了嘛。」她委屈地说。
  莫遥生双眼一亮:「你不想学你师父到江湖上走一走了?没这个念头了?」
  「是啊!娘,你不是说这是你从小的愿望吗?」害他每天加紧练功,练得腰酸背痛。
  沈非君咬著唇,嗫嚅道:「那是以前的嘛!娘出去之後,才发现江湖完全跟娘那个可恶的师父说的不一样啊。他没告诉我,他在江湖上跑来跑去的时候,是怎麽喂三餐的;也没告诉娘,钱从哪里来,害娘一出去就饿得不得不当人家的洗碗工;而且娘还发现一个人再怎麽练武功,也对付不了一山寨的人,呜呜,好过分的师父,娘开始怀疑他根本是骗我的!把他风风光光的一面说出来炫耀,却故意不提他做苦工的事,呜呜……」
  沈小鹏的脸皮微微抽动,咕哝道:「我怀疑娘你现在的个性可能学自你师父的。」偷觎一眼莫遥生,他却一脸喜悦。
  「非君,你说得对,跑江湖本来就是一件辛苦的事,你瞧老六跟老五跑了几年,一没钱就回来偷我的钱,不不,不只跑江湖,连出一个门都要花上钱,若能不出门,那是最好的了。」
  沈非君母子二人同时向他投以奇怪的眼神。
  莫遥生正要再说什麽,余沧元忽然随同一名仆役走下坡,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莫遥生的脸色阴晴不定,等听完之後,已是铁青一片。
  沈非君与沈小鹏对看一眼。
  「你收拾收拾,我立刻为你安排几个据点换马,让你日夜赶路。」余沧元倒算有点好心地说道。
  沈非君连话都没有说,反而沈小鹏脱口大叫:「你要走了?」
  莫遥生的眼瞳里慢慢映进沈小鹏,再瞧见沈非君望著自已。他青筋抽动的俊美脸皮像翻书一样,逐渐柔和下来。
  「我家中有事,必须赶回一趟。」他锁住沈非君的眼眸,微笑道:「是我轻忽了,因为发现你活著,便什麽也都忘了。我的家产都在北方,鞭长莫及,有人趁我不在时动了手脚,现在我要回去处理……」终究还是忍下要她一块跟他回去的念头。「我去去就回,你……你……」相处数月,要求她等他回来,会不会太快了点?
  「我跟小鹏都等你。」她柔声道,向他伸出手来。
  莫遥生见状,立刻把握机会地握住她软软的小手,将她拉起来,心里的狂喜掩去了乍听有人盗他财产的忿怒。
  三个月终於到了手拉手的地步;再来三个月是不是可以吻上她的唇、摸一摸她的身子?这个念头让他马上精神大振起来。
  沈小鹏看了看他娘,又看了看莫遥生,问道:「你马上就要走了啊?」
  莫遥生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放柔,点头:「马上。来通报的执事已经在等我了,我马上就要走。」
  沈小鹏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是什麽,只道:「你的武功这麽烂,万一莫名其妙地被干掉……」
  「小鹏!」
  「你忘了我功夫虽不好,却还有拿黄金砸死人的好点子吗?」莫遥生笑道,眼神却十分认真:「有人喜欢黄金,不惜夺人家财,我就给他黄金,让他在黄金的美梦里去见阎王,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人。」
  天水庄外,快马已等著——
  「等等!等等!」
  已跨上马的莫遥生回头,瞧见她持著裙摆追出门来。
  「非君?」不是道别过了吗?
  沈非君微喘,瞧见那来通报的莫家执事正在另一匹快马上张口结舌地瞪著她。她不管那人的眼光,交给他折好的两件新衣。
  莫遥生楞了楞,瞧著手上的新衣。新衣上的绣工极细又眼熟——他惊喜地叫道:「是你做的?」她师父除了教她功夫外,还有针线活儿,从相识到成亲之後,他也只得了一件她亲手做的衣服。不是她喜欢的人,她是连动也不会动针的。
  她脸红地点点头,道:「我原要再等几个月……那时天气冷了,你穿这厚衣自然适合,可是你这一来回,只怕年前都不见得能回来,所以我刚回房去取了来,你……你自已要保重。」
  莫遥生此刻对那远在北方敢爬到他头上的家贼又恨又感激,恨他造成这数月的离别;又感激若非那人,只怕还要再心熬数月的不确定,她才会很高兴地拿出衣服来。
  「非君……你一定要等我。」他的脸色有些微的紧张和害怕。
  「我会等你。」
  莫遥生望著她的眼睛,想要确定她是不是又在骗他了?即使知道她爱哭爱说谎,他却不曾变过心,但他怕她又骗他一回。
  「你没骗我?真的?」
  她楞了下,终於注意到他神色间的不确定,笑道:「又不是生离死别——」再见他十分认真,她心里奇怪:「你在怕什麽?」
  「我……我怕我一转身,你又离开了我,我怕我一回去,才发现从头到尾都是我在作梦而已。」
  都共同相处几个月了,他还有这种恐惧?沈非君自认平日与他相处时间颇多,也逐渐摸熟他现在的脾气,但从不知他的恐惧竟是这个,是他隐藏得太好,还是她一直给他这种不安全感?
  莫遥生见她不答话,心里紧张更甚,几乎要将莫家送给旁人也不要理了。
  「我没要离开天水庄。」沈非君柔声安抚他,强调:「天水庄是我的家,以前我老觉得我眼里的天水庄是一片黑色,现在我却舍不得这里了……」她上前一步,几乎碰上他的大腿,她微仰起脸来,望著他。「我知道你的重心在北方,也知道你习惯北方的生活,我……当初并没有想这麽多,至少,当你说要重新开始时,我心里虽是高兴但却又不敢抱著希望,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我……」
  莫遥生被她「我我我」个不停,弄得心神有些混乱。「非君,你到底要说什麽?」
  「我不离开天水庄!」
  他楞了楞,随即明白她的意思,脱口:「就算你接纳我,也不回去莫府?」
  沈非君让自己直视他的眼,点头道:「我是一个孤儿,也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可以浪迹天涯、随处为家的人,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想要一个根;天水庄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根,对小鹏也是,不管是对天水庄或者里头的人。现在,鸣祥跟莫不飞离开了,司徒寿也不在庄内了,也许有一天她们会回来,却永远不会久留,永远留在天水庄里的,只有一个。」
  莫遥生看进她的眼里,道:「是余沧元?」
  「是余沧元。我知道他的一生就是天水庄了,这十年来我与他交情不算深,但是却有共患难的时刻,这几日,我十分认真想过,鸣祥得到幸福了,司徒寿也得到属於她的幸福了,我……不管我的结局是什麽,余沧元他永远只会一个人,他待小鹏就算不像父子,但也是付出极多,我尊敬他,当他是我的亲人,所以……所以,我跟小鹏决定留在天水庄。」她咬牙说道,心中已有准备。
  莫遥生望著她,直到她的眼眶红了一圈,他才放柔声音说道:「你别哭,唉,就算是假哭,我也心疼得要命。」
  「我没要哭。」就是这点,她不愿用掉泪来左右他。
  莫遥生微微一笑,瞧著她强忍的样子,彷佛时光倒退了十年。对他来说,不管是几岁的非君,都是她。
  「我……」
  她立刻打断:「不要说。我就是看你要走,才决定告诉你的。你有几个月的时间好好想想,不要急於一时。」
  莫遥生叹了口气:「这还要想吗?你的根在天水庄,我的根却系在你们母子身上,你要到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一直流著,鼻子红通通的,哑声说道:「小鹏老说我一哭就像毁容。你介不介意我像毁容的老女人?」
  「怎会介意?你别哭了……」莫遥生瞧见她像有悄悄话要说似的,他从马上弯下身,见她主动靠近自已的脸,心里喜悦之情不在话下。「非君,你有什麽话——」话还没有说完,她的唇轻轻碰到他的嘴。
  他呆了一下,思及这是她第一次没因他的诱惑,心甘情愿地献上她的吻,心里狂喜难以形容,唇下的柔软略带咸湿的,是她的泪。他想要狂暴地吸吮她的滋味,想要……更多,她的唇是一个触媒,让他心猿意马、让他难以控制。
  忽地,沈非君发觉他轻轻拉开她,努力地保持一段小小的距离,她的眼里必是流露出困惑来,他粗哑地解释道:「非君,你知不知道一个很久没有吃过饭的人,给他尝了一口饭,他接下来会做什麽?」
  她摇摇头,见他似乎隐忍不住,微倾上身吮乾她的眼泪,附在她耳边低语:「他会愈吃愈多,宁可撑死,也不会留一丁点渣来。」
  她闻言,秀脸胀红,连耳根也微热。
  「那,你们之间还是保持距离好了。」童音从他们附近响起。
  「小鹏!」她惊叫。不知何时沈小鹏已慢慢走过来。
  他拉下脸,顺便连母亲一块拉过来。「你要走就走吧,别在这里拖拖拉拉的。」
  莫遥生见他一脸不快,知道他瞧见了方才两人相吻的一幕。「小鹏,你……」
  「我知道你要说什麽,你要我照顾娘,对不?放心,她是我娘,我怎样也摆脱不了,只能照顾她啦。」
  「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他柔声说道,迟疑了下,又道:「你娘……要盯紧点,我怕她出门会……会不妥。」
  沈非君又听他再次提起,心想她自己并非会生事的人,出门有什麽好不妥的?她又想起他俩出门逛街时,他心神不宁却又盯著她猛瞧,好像她随时会不见似的——她轻「呀」了一声,终於想到了原因。
  他怕她再离家出走吗?这就是他怕她一出门就不见的原因吧?
  有人在催促他,他点点头,道:「我尽快回来,我会尽快回来。」
  「你保重。」
  莫遥生再看了这母子二人,最後落在沈非君身上,直到连抹也不抹掉她现在的模样,他一拉缰绳,快马立刻奔向前。
  沈非君追了几步,大声喊道:「我等你!我一定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厮守终生!」她终於喊出那句「厮守终生」的承诺来。
  「娘,他听不见啦,你要告诉他,方才就该说的!」
  「我知道他听不见,才喊的。」
  「啊?」这麽狠?害他有点同情起他那个爹来了。
  见人马已消失在视线内,她心里好像遗失了什麽了。真恼,连过去十年来累积的都没超过这种失落感。
  沈非君依依不舍地再看了空荡荡的大街一眼,才拉起沈小鹏的小手,往庄门走去。
  「现在才夏天,你爹要能年前回来就偷笑了。」她猛叹气。
  「娘,他真的会回来吗?真的不会被干掉吗?我瞧他对你时,简直心软得一点都不像是余叔叔形容的那种阴狠毒辣、先下手为强也不会感到有罪恶的人。」
  「因为娘特别嘛。」
  「唉,都人老珠黄了,还有什麽特别?」
  「沈小鹏!」
  看来,他这沈小鹏再过不久,要改姓莫了。「娘,我……」其实有点点担心那个爹,一点点而已。
  「他说他会回来。」沈非君又叹了口气:「我曾经让他等了那麽久,现在轮到我等他,这并不为过。」
  「可是,如果他遇事无法回来呢?就像娘当初不得不留在天水庄里。」
  「那娘就带著小鹏去找他,免得娘再老了点,他认不出娘来。」
  那可真要千里寻爹了,沈小鹏也跟著很认命地叹气。
  一年後,天水庄「娘!可恶,大白天的不在房里,肯定又跑去山丘上睡觉!」
  沈小鹏放下早饭,很熟悉地往那个小山丘上跑。
  「明明天气这麽热,她偏爱睡在这种草地上。」他边跑边瞧到一双小脚在野草间若隐若现的,他眉头一皱,低喊:「娘!」
  他动作极快,赶紧冲上去把他那娘的裙摆小心拉下遮住她的赤足。
  「这娘!」老这样!他看著他娘躺在大树下,像睡得极沉。「哼,若他回来瞧你这样,只怕还会纵容你,还好有我在。」那人从莫家回来後,宠她都快要宠上天了。
  他背著阳光坐下,遮住了照在她身上的热度。
  「我都快十二了,天天都做这种事,很累耶!你这样子让我一看姑娘就害怕,怕万一娶回家像你一样,我岂不是更累?」他无奈地叹口气,挡了一会儿阳光,有些累了,想起昨晚他多读了一点书,才睡没几个时辰。
  他见她睡得香甜,有些心动。「睡一下下就好了。」他小心地不惊动她,慢慢躺在她身边,轻轻碰她的手,安心地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男子东张西望地走上小山丘,瞧见一对母子躺在树下,他微一楞,自言自语道:「怎麽连小鹏都睡在这里?」
  他几乎无声息地走近这两人身边。「怎麽没多带件外衣盖著防风?」他脱下外衣不惊动他们地盖在这对母子身上。
  他见他们睡得极熟,不忍吵醒,便在沈小鹏身边坐下,看著这两人睡熟的脸,他满足地微微笑著,时间不知跑了多久,忽见沈小鹏的脸有些微红,他轻轻将掌心盖在他的小脸上,喃道:「有些热度,却不是受风寒。这孩子,应该没事吧?我失了他十年,可不要再有事啊。」
  过了一会儿,见沈小鹏似无大碍,脸色又恢复正常,他暗暗要自已多注意一下这孩子的身子,又看著他们没多久,他便在沈小鹏身边小心躺下,闭目养神。
  他虽是合著眼,但蓝色的天空从他的眼皮透进来,就算没有看见,也知道天色是多麽地美丽,如同他看不见他的心,却知道他的内心里因为塞满了一对母子,而自知此生满足到无憾了。
  「爹。」
  他的想法忽然中断了。
  方才……是他错听了吗?还是谁在叫?
  「爹。」
  那声音又重叫一次,让莫遥生惊愕地张开眼,直觉往沈小鹏的睡容瞧去。
  那声音明明是小鹏的,他从未喊过他一声爹……可是,不可能是他自已在作梦啊——
  「爹,以後你跟娘不要分居两个房间了。你也追得够辛苦了,不必为我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娘就真要老了,若连你也不要她,我更不知该怎麽办。」
  这话,明明就是从小鹏嘴里说出来的!这孩子喊他爹?终於肯喊他爹?
  「小鹏!」莫遥生一时激动,用力抱住沈小鹏软软的小身体。
  沈小鹏惨叫一声:「不要这样抱我啦!我已经快十二岁了……你快把我抱断气了!天啊,怎麽跟娘一样……娘!娘,别睡了,救命,救小鹏啊!」
  我不救,我不救,娘就是不救你。沈非君面带微笑地继续入睡中。
  「娘,你根本是在装睡吧?」

(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八章

 

  站了一整天,受了点小风寒,回到房里还得遭师弟荼毒,莫遥生直叹气:「你当非君是什麽?还是你以为我是哪里来的恶霸要去强暴一个女人?」
  「这倒是。」六师弟从门外走进来,端著刚煎好的药汁。「这种行径跟个强暴者没有什麽差别,四师兄绝不屑为之。四师兄,快把药喝了吧,免得你病情加重。」
  莫遥生心里又叹了口气,接过药碗一口气直喝光。
  风大朋与六师弟彼此对看一眼,前者拉了个凳子,就坐在莫遥生身边,很邪恶地说道:「四师兄,不然我给你一个迷药方子,你去迷昏她,然後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四嫂想赖也赖不掉,搞不好又有一个娃娃,嘿嘿嘿嘿……」
  莫遥生冷冷地望著他,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张脸加上你的话,跟个采花淫魔没有两样了?」
  风大朋闻言,极度委屈道:「四师兄,我这也是为你好啊!你要知道,我完全站在你这一方的,没错,不管是把四嫂绑一绑或者迷昏她,都对她不是很公平,可是今天我跟六宝……」
  「不要叫我六宝!」六师弟拉下脸来。
  「好吧,今天我跟老六可是看了你十年,知道你有多可怜,四师兄,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对我拳打脚踢,就是为了四嫂——」
  「五师兄,你开始在咬牙切齿了。」
  「真的吗?」风大朋连忙挤出邪气的微笑:「总之,四师兄你对谁都可以很狠,就是对四嫂心软,你要是舍不得伤害四嫂,那就让大朋出面吧!一拳先打晕她——」
  「你敢!」莫遥生微怒道。
  「咳咳,是我失言,我是说,正所谓夜长梦多,你要很纯很纯地向她求爱,那当然是可以啦,但,你怎能保证要是求个一年、二年,会不会有旁的人冒出头来抢了你的女人?」
  莫遥生眯起眼,瞪著他。「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咦,我有说得这麽明白吗?四师兄,你果然厉害,我原想暗示你一点点,不著痕迹的……别对我拳打脚踢,我说就是了。是我今儿个遇见你儿子沈小鹏,他说……他说……」
  「一次给我说完!」
  「他说,其实,余沧元对四嫂也是很有感觉的。」
  「余沧元?」那个看来心机不下於他的男人?「他不是将非君认作义妹吗?」几次见余沧元,也不见余沧元有任何敌意……莫遥生咬咬牙,心知自己在患得患失了,非君已非当日心里想什麽他全能猜得透的女子了。
  「五师兄的建议,的确不好。」六师弟平静地说道:「不管哪一项,都有强迫之嫌,下流人所为。」
  「啐,你这小子就有什麽好方法了?」
  一纸药包出现在六师弟的手上,他笑容可掬地看著他俩,说道:「强力春药才有效。」
  四只眼睛立刻瞪向他。
  风大朋呆呆地问:「老六,敢问你这春药打哪儿来?我跟你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最近没见你去药铺买春药呀。」
  「这药我备很久了。」六师弟微微一笑:「正好给四师兄用。」
  备很久了?六宝一向守身如玉,哪儿用得著春药?
  「那……我请问,春药跟我的方法有何不同?还不都是趁人之危以逞兽欲?」
  「那可不一样了。五师兄,你不是霸王硬上弓,就是迷昏了人家,这跟三个‘女’字叠在一起没有两样,但我这是强力春药,什麽叫春药?就是她服了,心甘情愿地献身给你,这二者之间是完全有差别的。反正四嫂对四师兄有情,只是有点小障碍,这春药保证障碍就像是在河中造桥,让四师兄安安稳稳地走过去。」
  「老六……我万万不及你……万万不及你。」风大朋甘拜下风。
  他虽长得极邪恶,但心地还算有点好;是曾经想过投身恶人群中,但总算及时悬崖勒马。而这老六,什麽时候变得这麽面善心恶了?还能理所当然地分别春药与迷药的不同?是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老六的真面目,还是这十年来老六受四师兄的折磨,所以存心报复?
  「胡闹!」
  六师弟微微一楞,答道:「我觉得我这方法是很好啊。四师兄,你不是成了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这对你来说,不难,一点也不难。」
  莫遥生略感头痛地叹道,「我知道你们是有心帮我,我也承认我的确是有点不择手段的人,玩点小手段,我同意,但这法子用在非君身上,我是万万不准的!」他宁愿一点一点地蚀她的心骨,也不要玩这种下山烂的手段。
  他想起,他说他重新要求爱,她眼底冒起的火花,在那一刻他捕捉到她心底因他而产生的喜悦。她不知她的喜颜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只是,正如大朋所说,他怕夜长梦多,怕她一转眼又消失了,才妄想以捷径先得了她的身心。
  「算了,你们去睡吧。这事,我自已来,别麻烦你们了。」这两人简直是狗头军师,一点用处也没有,偏这两人老是自称是他的师弟,害他甩也甩不走人。
  「四师兄,你当真都不考虑咱们的法子吗?很管用的耶!」风大朋不死心地说道。
  莫遥生瞪著他,吓得风大朋连连後退。
  六师弟向风大朋使了个「容後再说」的眼色,嘴里说道:「既然四师兄不肯,那也就算了。四师兄,你睡前还有一帖子药要喝呢,我去帮你煎。」语毕,收拾桌上药碗,拉著风大朋走出屋外,完全不察外头偷听的小人儿闻言,立刻冲出园去。
  「可恶!可恶!」沈小鹏跑到他们听不见的地方,才直喘气:「还好我听丫鬟说他受了风寒,过来偷瞧,不然娘岂不是被他给……」
  看来这堆师兄弟里只有莫不飞还算是傻气的好人,其他的简直是狼虎之辈,娘差点就成了可怜的小羊儿了!
  沈小鹏寻思了一会儿,轻声哼道:「还好这是在天水庄,敢在天水庄里公开谈论这种事,难道不知庄里处处有细作吗?」就好比今天,正好让他偷听到。「老天有眼啊!」
  他怎能让他可怜的娘莫名其妙地被春药还是迷药给害了?就算那莫遥生的身分特殊也不准!至少,至少要让他娘心甘情愿才成!
  慢慢地喘完气後,沈小鹏蹲下来抱著头,慢慢地转著他的小眼珠。
  想耍阴?
  他也会。也不看看他骨子里流的是谁的血,哼!
  头有些昏沉沉的,像是以前酗酒时,那种痛苦却又不得不清醒的感觉。
  他已许久没有再沾酒了……还是……
  脑中乍现灵光,他立刻张开精目,连动也不敢动,瞪著床内侧的墙壁。
  他到天水庄後,凤鸣祥拨给他一间客房久居,但这里并非客房,房内有一股香气……是非君的!
  难道自己的揣测成真?
  大朋跟老六对他俩下药了?他暗暗倒抽口气,用极慢的速度往下瞧去,露出棉被外的胸膛是赤裸著。他并未有裸睡的习惯……可恶,他果然著那两个疯子的道了!给他们好脸色看,就当他好欺负了!
  他想起昨晚喝下最後一碗药时,头有些昏沉,他原以为是风寒所致,不疑有它地上了床,现在醒来发现错已铸成,只盼非君不要恼他才好。
  他缓缓转过身的同时,努力回想昨晚的鱼水之欢,脑中却一片空白,他暗恼大朋他们也不下药轻点,到底给他吃的是春药还是迷药?怎麽一点记忆也没有……
  赫!
  霎时,他的脑袋停止运作,肺里的气也全被抽光,只能呆呆地瞪著与自已同床共枕的人。
  一双可爱的小眼睛像惊觉有人注视他,立刻张开眼对上莫遥生的,大眼瞪小眼,瞪得眼睛都快凸出来了。
  良久——
  莫遥生的视线才敢缓缓下移,惊骇地瞧见沈小鹏可爱的肩裸露在棉被之外。这……表示小鬼的身子也是赤裸裸的?
  「昨……昨晚我跟你……」
  「你怎麽在这儿?」沈小鹏视而不见他的吞吞吐吐。
  「我……」这要怎麽解释才好?他头脑已经混乱到不敢深想一切,只盼手中有刀,一刀砍了那两个不成材的师弟!
  「这是我娘的房间。」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两个男的躺在床上很恶心?」
  「是有一点……」他混乱地承认。
  「那你干嘛爬上这张床?」沈小鹏咄咄逼人。
  「这……」这要怎麽解释?
  「哼,还好娘没在,不然岂不是教你欺负了吗?」沈小鹏拉开棉被翻身要下床。
  莫遥生直觉地伸手从背後勾住他的小腰腰。
  沈小鹏吓了一跳,叫道:「你放手啦!很恶心耶!」
  「小……小鹏!」从知道他是自己儿子之後,这还是第一次两人独处,连叫他的名字都有些生涩。他还没有当父亲的自觉吗?「我还不知道为什麽你娘要将你取名小鹏?」
  沈小鹏瞄了瞄腰间那一只铜色的手臂,跟自己的白皮肤相比,真是有男子气多了。他叹了口气,道:「娘说,因为鸣祥对我们有恩,所以我才叫小鹏,以符合鸣祥命中的大鹏展翅,但我知道娘心中还希望我真能有朝一日飞离这天水庄,脱离鸣祥她义爹的控制。」
  莫遥生望著他可爱白皙的小背影,柔声说道:「这些年来,为难你了。」
  「为难的不是我,是娘。娘从不为自己害怕鸣祥她义爹,她害怕都是为了我……」沈小鹏感觉腰间的手臂略略收紧,他微恼地拉过自己的衣服胡乱套上。「你放开我啦!两个男的光著身子袒程相见很恶心耶!」何况这人身子不像娘,软软香香的,抱起来一点舒服感都没有。
  「你是我儿子,有什麽关系?」莫遥生一脱口,就发现自已开始说得理所当然,甚至顺口到连一点犹豫都没。
  他的儿子啊……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什麽真实感,虽知有儿,却没有血缘上那种传说一见就有亲切的感觉。他既不了解小鹏的心思,更没有参与这孩子十年来的光阴,若要像戏里的失散父子相逢之後,来个父慈子孝,那根本是骗人的。他对这孩子的感情还没有深到入骨血的地步;而这孩子对他,也是略有敌意。
  但,现在看著这孩子小小的身躯,竟是出自非君与他之身,心里涌起了淡淡的、让他心怜的感动。如果现在他想得回妻子的同时,连儿子一块纳进他的心,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会不会太贪心了点?
  「我是你儿子?你说得很理直气壮嘛!」沈小鹏叫道:「当爹的,都没个好人!娘跟我相依为命十年,一块吃苦一块害怕一块快乐,你现在来了,就想当现成的爹?哼,若早个四年来,你怕是逃都来不及了呢!」
  「我不会。」莫遥生叹口气:「现在多说都是没有用。我只能说,如果时光愿意倒回,我绝对不会任你们留在天水庄里!」
  「哼,说得这麽动听!你武功这麽差,鸣祥义爹一下就可以打死你,你还有什麽命可以救娘跟我?白费!」
  「谁说对付一个人只能用武功?我叫上百上千人每人拿砖块般大小的黄金对著他砸,就算砸不死他,也活埋死他了!」
  这人,真像余叔叔说的「财大气粗」呀,连杀个人也要扯上金子。只是……沈小鹏一幻想鸣祥她义爹被金子活活砸死的样子,忍不住「噗啡」一声,笑了出来。
  「就算打不死他,我……爹也不会先你们死,爹会去找我师父,会去找天下间最厉害的江湖人,就算要爹磕头、要爹倾家荡产,爹也会救你们出来。」
  「那万一那些人也打不死他呢?」沈小鹏好奇问,当没听见他自称一声爹。
  「那爹就混进天水庄,陪著你们一块过!」
  这人,不仅财大气粗,而且还懂得甜言蜜语呢,沈小鹏的脸微红,暗想娘可能就是这样被他给骗了的。
  「算啦,反正都过去了。你放开我啦,我要去找娘了!」他跳下床往前走两步,发现腰间的手臂不但不松开,身後的男人反而还被拖著走。
  不会吧?这人,不会像他那个娘吧?
  莫遥生拉下脸皮,渴望地说道:[小鹏……让爹抱抱,好不好?从你出生到现在,我连抱过一次都没有……」
  「有啦!」沈小鹏胀红睑。「昨天晚上你抱得很紧啦!」
  「昨天晚上?」
  「你抱著我,一直喊著娘的名字。」
  「爹……没对你做什麽吧?」才有一点点父爱的感觉,又让他的心坠进无底洞里。
  沈小鹏不及回答,就听见外头传来娘亲的声音:「小鹏,起床啦,呜,平常都是你叫娘起来的,今天娘都等不到你……」
  「娘?」沈小鹏双眼发亮,顾不得莫遥生,穿上鞋就要冲出内室。莫遥生直觉要拉住他,才刚抓到他的肩膀,一个不小心,撕下他身上一大块的布。
  沈非君正好走进内室,一见此状,楞了一下,随即沈小鹏扑进她的怀里。
  「娘!」
  「这……你怎麽在这儿?」沈非君见莫遥生一身赤裸,羞红脸,连忙垂下视线;又瞧见沈小鹏衣衫不整,背後还被撕了一大块衫子。她惊呼,抱住他埋进自己怀里的小身体。「小鹏,你怎麽啦?」
  小小的裸背好好摸啊,趁机偷摸几下,自从小鹏自觉长大之後,连洗澡也不让她跟,每次都穿得好好的,才会来找她,呜,还是她家小鹏的皮肤最好了。
  「娘!」沈小鹏哽咽著,从怀里偷偷瞄了莫遥生一眼。「娘!他……他……把我衣服给撕了……」
  「我……并非有意!」莫遥生见沈非君讶异地看著自己,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抱抱他,一时太用力……」
  「对啊,昨晚小鹏睡得好好的,他却突然冲进来压住小鹏!害我想叫娘救命都不成。」
  「压住你?」沈非君吓得花容失色。
  「他肯定是以为床上的是娘,他根本想要霸王硬上弓,熟饭再煮一煮!要不是我临时跟娘换了房间,现在吃亏的就是娘了。呜,娘,小鹏被压得都不能呼吸,你瞧,我脸上还有个印子,就是他的脸一直贴著我的,小鹏连抵抗都不能!」
  莫遥生闻言,先是一惊,以为自已真做了什麽乱伦惨事,忽见这小鬼对他扮个鬼脸,他一楞,才知原来自己不只被老五跟老六下了道!
  他微眯起眼,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会有一个狡猾的儿子!
  「好过分哪,呜,娘心疼,好心疼……来,让娘碰碰脸,小鹏的睑好软好香喔——」
  「娘,你又欺负小鹏……」沈小鹏没辙地咕哝。
  见这一对母子腻来腻去,莫遥生既是头痛又是嫉妒。现在,他等於是局外人的角色,根本打不进去这对母子之间;更甚者,非君心中的第一顺位绝非是他。而他那个可恶的儿子……简直在扯他的後腿,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偏又无可奈何。
  好吧,这只是刚开始,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不意外。他莫遥生除了钱多,就是时间最多,他就不信他做不到让非君主动亲近他,让小鹏喊他一声爹!他忖思道,满腔的活力开始燃烧起来。
  现在,他的心,紧紧塞满了一对母子,他只觉得从今以後,不管黑夜白日,他的生命又重新开始有了意义,哪怕层层障碍在眼前,他也有雄心壮志一一地前进。
  「啊!」沈非君惊呼,瞧见莫遥生翻身下床。「你要干什麽?天啊!你一丝不挂……」她连连惊叫,胀红了秀美的芙蓉面,拉著沈小鹏赶紧退出内室。「你快穿上衣服,男女授受不亲,授受不亲……」
  莫遥生心中一动,赤脚下床追到外头的客厅,叫道:「非君,你一定要听我说——」
  「啊!」不小心该瞧的都该瞧见了,不该瞧的也不好意思地偷看见了。沈非君吓得大叫:「小鹏,快走!」她狼狈地拉著沈小鹏仓皇而逃。
  门被推得大开,风从外头灌进,莫遥生慢慢踱上前,看著母子俩消失的拱门。
  他失笑地摇摇头:「有什麽好害躁的?」愈相处愈觉非君的性子像个十足的小女人,但骨子里却坚强得可以。如果她肯软一点,又何苦两人各自独枕眠呢?
  他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有一场硬仗好打,心里反而充满前所未有的活力。他正要关上门,忽见拱门前经过一名男子,正是余沧元。
  余沧元感到有人在看他,直觉抬眼看向来处。
  两人顿时僵硬起来。
  一个穿著衣服,僵硬著。
  一个赤身裸体,僵硬著。
  良久,余沧元当作没有看见,连目光都不乱移地微微颔首,道:「早,莫公子。」
  「早,沧元兄。」莫遥生微微笑著,笑得很硬。「我先进去梳洗了。」
  余沧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莫遥生便慢吞吞地将门关上。前者见状,摇摇头,踱步离开,喃道:「财大气粗、心机深沉,还喜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希望小鹏没有遗传他这种奇怪的性子。」沈夫人不曾回去找过夫婿,他想他终於了解主要的原因了。
  「嘻嘻……」
  「娘,娘,你走这麽快,小鹏跟不上的!」这娘一直在掩嘴偷笑,肯定只有一件事。「娘,你很高兴偷看了他的身体吧?」
  沈非君放慢脚步,牵著沈小鹏的小手,泣道:「呜,娘哪有!娘是笑你把他整得很惨嘛。」
  沈小鹏迟疑了下,小声问道:「娘,你从来没有亲口告诉我,他是我的爹。」交握的双手可以感觉到他娘轻颤了下。
  「因为娘还想独占小鹏一阵子嘛。」
  「娘,你又开始说谎了。」
  「呜……小鹏,娘说谎真这麽明显吗?那以後怎麽骗他?」
  「啐,他这麽容易就被骗,真不像是你的丈夫、我的爹。」话才落完,就不小心撞上突然停步的娘。「娘?」
  「小鹏,你……认为他是你爹了吗?」
  沈小鹏望著她错愕又紧张又随时都会掉眼泪的模样,很老成地叹了口气。
  「我一直以为男人只有两种,一个是鸣祥她义爹,一个像余叔叔那样,可是莫不飞出现後,我又觉得男人分成三种,现在又跳出来一个爹,又跟其他人不同,我才知道天底下真有数不清的性子。」
  「那……小鹏,你想要成为谁的性子呢?」
  「娘,不是我想要成为谁,而是我只能成为谁。」沈小鹏难得噘了噘嘴:「当我听到他说他会为了救咱们去向别人磕头,我初时只觉他真懂得甜言蜜语,後来想了想,我为了娘,也会心甘情愿地去向别人磕头救命,哪怕是我的仇人——真恼,明明长得不像,偏偏性子里好像有几分他。」
  沈非君泪眼汪汪,蹲下身一把抱住沈小鹏。
  「娘好高兴,呜呜……」
  沈小鹏闭上眼,没像以往地推开她。「娘,你会一直一直喜欢小鹏吗?一直一直抱小鹏吗?就算小鹏长大了,就算……你身边多了一个亲人,你还是会疼小鹏吗?」
  沈非君这才发现他心里充满不安全的感觉,把他抱得更紧。
  「傻瓜,娘就怕你不肯,不然娘天天都要抱你,啊!还是小鹏的小身体最可爱了……呜,小鹏不要长大了,就这样陪著娘,娘很怕以後媳妇会跟我抢著抱,呜呜……」
  沈小鹏原是任她抱个过瘾,後来见她愈抱愈夸张,忍不住开始挣扎起来。
  「娘,别直蹭著我的胸前啦,我衣服快被你拉掉了……喂,娘,娘,不要把我压在地上啦,人家会误会的!我的天啊!」他胀红脸,怀疑自己真要裸奔回房了。
  「娘心疼你嘛,还是现在的小鹏最可爱,呜,我知道你现在喜欢娘,将来可不一定,娘当然要趁现在好好跟你培养母子感情嘛。」
  培养母子感情不必像这样吧?沈小鹏已经放弃挣扎了,任他娘抱个爽快。
  他望著蓝蓝的天空,突然说道:「我的血里如果真有他的话,那小鹏不会变。」
  「啊?」
  「他可以一心一意地守著感情不变,小鹏也可以;不管将来小鹏喜欢上谁,对小鹏来说,娘还是娘,不变的!」
  沈非君讶於他这一番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感动:「小鹏,你长大了,可是,长得慢一点点好不好?」
  「可恶,娘,你就会破坏我的情绪啦!」迟疑一下,他终於厚著脸皮,说出盘算好的话。「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将来真的会多一个名副其实的爹,你……一定要记得还有小鹏,要把一半的喜欢分给小鹏。」
  沈非君心里怜惜地要命,又不敢当著别扭的孩子面前真哭出来,只好说道:「娘给小鹏的,绝对超过一半!你爹只会得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唉——昨天晚上,他压著我,差点把我压死,虽然半昏,但嘴里还是喊著娘的名字,也喊了我几句……真恼,平白无故多了一个爹。娘,你想他家是不是钱真的很多,多到可以砸死人?那娘,你要让他养吗?」
  「我要让小鹏养。小鹏,你可不能逃避一个当儿子的责任。」
  那等於娘对他还是很需要的吗?不会有了爹,就会不小心忽视他了。沈小鹏终於有了微笑,稍稍高兴地说道:「娘,那等小鹏长大,小鹏十五岁就算大人了。这几年你就尽量吃他的、喝他的好了,不要怕吃垮他,然後等我一长大,就轮到我来养娘!」
  沈非君掩嘴笑道:「好,吃他的、喝他的,然後让小鹏养……啊,小鹏,为什麽你的小身体这麽软呢?让娘好想抱一辈子啊!」
  沈小鹏瞪著天空,麻痹得任他娘抱到烦为止。
  他的命就是如此了吧?谁教老天给他这麽一个娘呢?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七章

 

  从看景亭往上看,可以一窥任何走出西园的人;往下看,微陡的斜坡在春天时一片花海。
  花海里,一个小男孩到处钻著,坐在亭里的沈非君看著他忙来忙去好一会儿,讶异道:「小鹏什麽时候喜欢花了?」
  「他认为喜欢花这种事是娘们才有的行为。」搭腔的是凤鸣祥。见她仍将目光放在沈小鹏身上,笑道:「小鹏真是你心头的一块肉,就不知道你的心头肉还有没有旁人?」
  沈非君将视线转了回来,瞧著凤鸣祥慢吞吞地吃著厨子新作的点心。
  「这点心,真好吃。」凤鸣祥叹息:「天水庄虽不缺钱用,要请个厨子也非难事,但沧元一向务实,只要不太难吃,他是不会随意换下咱们庄中的厨子,现在,多亏莫遥生,莫名其妙的,这大雪楼的厨子就变成天水庄的了。」
  沈非君望著她,低语:「他的脑袋,是石头。」
  「是石头,那才好。」凤鸣祥微笑道:「我听不飞提过,他这个四师兄上山学武,本是为了强健体魄,後来与你相识生情,决意与你共度白首之盟,便以两袋黄金讨价还价,让他师父点头放他下山,对不对?」
  沈非君思及当年的回忆,唇边带笑:「他家,是大户人家,他的爹十足的大户性子,以为有钱就是一切。」
  「那莫遥生呢?」
  「他是天生的侠情,完全不像商人之子,待人极为宽容又给三分情,他也很聪明,不易教人欺骗。」反倒是她,有时冲动了点。
  「哦,原来如此啊……」凤鸣祥倾上前,温笑,「那,你想不想知道沧元对他的评语?」
  「余沧元?也对,他也算跟莫遥生相处几日了,应可看出几分性子来。」
  「沧元说他——财大气粗。」
  沈非君讶异望著凤鸣祥。
  後者慢慢地摇著扇子,温声说道:「同是商家,沧元自然会有几分注意。莫遥生在北方,自他爹死後,继承他家所有的生意,将他家族里其他有心要霸位的人全压得死死的,任谁也不敢吭声。沧元听过一些传言,说新任当家财大气粗,不过那是在还未见过莫遥生之前。」
  沈非君忍下满腹的疑问,目不转睛地望著她,知她还有下文。
  「见过他之後,沧元说他心机深沉,需防。」
  「那必是余沧元看错了。」沈非君摇摇头:「他心思缜密,却不深沉,他视金银财宝如身外之物,可有可无,他适合当个侠客——」
  「你说的是十年前的莫遥生,还是十年後的莫遥生?」凤鸣祥打断她的话,投下她从未深想过的一句话。
  沈非君微微一楞。
  凤鸣祥见状,再补上一句,道:「人会变,你会变,难道他就不会变吗?」
  这句话如雷炸在她的心里,让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人会变,她不得不变,那麽他呢?
  他也变了?
  十年来,藏在她心里深处无法见人的温柔男子已经成了不回头的记忆了吗?
  「是他……」好不容易嘴唇动了,说出来的话又哑又轻,不得不清了喉咙,才再低语:「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不飞说的。」凤鸣祥叹了口气:「绣娘,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秘密,我知你心中长久以来一直有个秘密不敢说出来,我却不知是什麽。我也早当你夫婿死了……在我还不知他四师兄就是你相公时,曾听不飞提过他四师兄的事,那一年……是我十三岁左右,而你十六吧?他说,那一年他原要一块下山喝四师兄的喜酒,不料被其他师兄恶意遗弃在山上,其他师兄都去喝了这杯喜酒,亲眼见到了新娘子,唯独他没有。这就是你处处避开风大朋他们,却敢面对不飞的主要原因吧?你这招可绝,存心断得乾乾净净,若是这一回莫遥生没有在大云楼巧遇你,你是不是打算就以寡妇的身分守寡终生?」
  「我……」
  「娘!」
  沈非君回头,看见不知何时跑上来的沈小鹏捧著一把满满的花,几乎盖住了他的小身体。
  「娘,这给你!」
  「咦咦?」满把的花香扑鼻,沈非君感动得眼眶含泪。「小鹏送我花呢……呜呜,小鹏,这是你从小到大第一次送娘花……娘好感动喔!」
  沈小鹏别扭地红了脸,叫道:「我又不是只送你!鸣祥,你也有!」
  凤鸣祥瞧他塞给自己一束花,讶笑:「小鹏,你年纪小小,倒开始懂得讨好姑娘家了。」
  「鸣祥,你若愿意抛弃莫不飞,等我长大的话,我可以天天送你花。」
  「对啊对啊,小鹏说得对,鸣祥,我家的小鹏最可靠了,你看他眉清目秀,将来长大……十五岁就可以成亲了,对不对?啊,鸣祥,你不知我一直梦想我当婆婆、你当我媳妇的,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虽说莫不飞也算不错,可是还是我家小鹏最好,将来是疼妻丈夫,是不是?」
  沈小鹏用力点点头。
  像被逼婚的凤鸣祥轻笑出声,望著沈小鹏认真的眼,说道:「小鹏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
  「比喜欢你娘还要喜欢吗?」
  沈小鹏闻言,一楞。他娘在身後,他要怎麽答?答说虽喜欢呜祥,但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娘啊。
  凤鸣祥见他一脸为难,笑道:「小鹏知道我一向与你娘交情很好,就算是婆媳,你娘也不会受欺负,对不对?」
  「真的吗?」沈非君吃惊地瞪著他发红的耳根:「小鹏,你是为了娘吗?」
  「才没有……啊!」他一时不察,惨遭偷袭,整个小身体被他娘从身後紧紧搂住。这娘,也够厉害,抱著一堆花,还能有空间偷袭他。「娘,不要抱了啦,就是你老当著鸣祥的面抱我,鸣祥才会一直当我是小孩!」
  「呜,娘感动嘛!」
  「你的感动太廉价了啦……好啦好啦,别哭啦,你的眼泪都让我头发湿了,我待会还要上余叔叔那里呢,别让我被他笑!」可恶!他这娘,不管真哭假哭,就是算定了他没辙。
  凤鸣祥见沈非君抹去眼泪,仍是紧紧抱著沈小鹏软软的身体。她寻思了一会儿,说道:「非君,你一点好奇都没有吗?好奇莫遥生的脸是怎麽了?」
  沈小鹏的身体略为僵硬,听见他娘迟疑了下,才问:「我第一次瞧见他,就觉得奇怪,他脸原是无伤的,怎麽多了那麽多道淡肉色的小疤?後来,瞧久了习惯了,也就当他是在打斗中伤的。」
  「是打斗伤的。」凤鸣祥说道:「那是有一阵子他绝望到成天酗酒时,在外头被人打的。他能保住命,全仗他几个师兄弟下山照顾他,连他的家人都不敢靠近他。自你一事之後,他温和的脾气有了遽变,谁若惹到他,那不是拳打脚踢可以了事,甚至他将当初碎言碎语伤你之人,全给赶出了莫家,不准他们再回去。」
  沈小鹏闻言,心里百味杂陈,垂下眼,忽觉他娘搂著他身体的力量缩紧了,他的小手轻轻握住他娘的手。
  「那……那……」沈非君一连说了几个「那」字,却没有下文,眼泪倒是又开始淋起沈小鹏可怜的头顶。
  也亏凤鸣祥习惯与她说话的方式,温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多前我义爹的事?」见非君讶异望著自己,知道这件事她十分不愿再提,尤其众人皆有默契不在小鹏面前提起。她看了沈小鹏一眼,继续说道:「我知道不飞心中一直有个芥蒂,他很气自己没在三年多前遇见义爹……莫遥生也是。你告诉他了,是不是?」
  「不告诉他,他岂会轻易放弃?」
  「他的反应跟不飞一样。」凤鸣祥有趣地笑道:「不飞的功夫不弱,若真与我义爹打起来,连我都不敢说谁强谁弱,至於莫遥生……」
  「你义爹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打死。」沈非君承认道。
  「正是。老实说,我不太明白他们的想法,这是我们的事,理当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就算是他在义爹未死之前与我相遇,我该要做的事,还是会自己去做。」
  沈非君闻言,思量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得是。」她从不曾想过要依赖谁来对付鸣祥她义爹,她只知自己不下手,小鹏就没有未来;即使小鹏他爹在场,她还是会亲自出手。
  「那,人会变,但有些事却永远不变,再来几次都不会变……非君,难道你没有想过,你变了、他变了,那再重新开始,不也是你俩的另一条路子吗?」
  凤鸣祥的话重重打在她的心头,让沈非君头晕目眩起来。
  重新再来?
  二十六岁的沈非君与二十五岁的莫遥生?
  重新再来!重新再来……有这可能吗?
  「我……我……」她脑袋一片混乱,心里却开始有了小小的芽种。要重新再来,谈何容易?年少的她可以不顾一切地把爱情交给一个少年,现在她的心境却足足老了十年,何况她还有小鹏……明知彼此的个性差距太多,但是,凤鸣祥的一句话,让她原本不得不死的心违背了自己的理智,悄悄地又燃起希望。
  「娘……」
  「娘想去休息,好好想想……」沈非君松开了沈小鹏,摇摇欲坠地站起来。
  沈小鹏立刻转身瞧见她一脸苍白,但泪却忘了流。他望进她的眼眸,他娘的心……在挣扎了,他知道。
  「那,小鹏去找余叔叔了。娘,你自已小心。」
  等目送沈非君离开後,他才微恼地瞪向凤鸣祥。
  「是他们派你来当说客的?」
  凤鸣祥微微一笑:「你娘心里一直有人,你是知道,而且,你知道他是谁了。」
  沈小鹏默不作声。
  「小鹏,三年多前的那一天,你也看见了,对不对?」
  他惊讶地望向她。「鸣祥,你……」
  「果然看见了啊……那时你才七岁多,你娘瞒著你也是为你好,诓骗我义爹得急病而死,怕你提早看见了世间丑陋的一面。」
  「我从不觉得鸣祥你义爹的死,算什麽丑陋!他死了最好,你自由了、余叔叔自由了,娘也自由了,我唯一恨的,就是我的年纪不够大,我没有足够的机智跟力量一块杀死你义爹。」沈小鹏红了眼,气道:「当爹的,都没个好人!」
  哎啊,这该不会也是他讨厌莫遥生的原因之一吧?凤鸣祥这暗暗叫苦,显然她义爹的威胁无穷,就算绣娘千防万防,也让他影响到了小鹏。
  「那,不打紧。」她挤出温笑:「你想做什麽,我也不多管,可你要有心理准备,莫遥生他的性子虽变,但有一项特质不变,就是他的毅力,他已打算长居天水庄了。」
  「我猜也是。」
  「这点性子跟你也很像。」
  沈小鹏立刻抬眼瞪她。
  「喔喔,好,我不说我不说。一切顺其自然发展,绣娘要怎麽做,我绝不干涉;你若要我帮忙,我也绝不拒绝。」
  「啊?鸣祥,你的意思是……」
  凤鸣祥难得露出真心的笑,向他眨了眨眼。「听说你娘当初离家是受不了莫家大户人家的规矩,他家人口众多,嘴碎又杂,自然对自幼孤儿出身、後又没钱没势的绣娘诸多挑剔;听说,当初他家人还跟绣娘说,新婚过後几月要再为他纳妾呢。」
  沈小鹏大叫:「他有了我娘,还要其他女人?」随即脑袋不算笨地立刻想到一点:「是娘告诉你的?」
  「非也。是风大朋跟六师弟说的。那纳妾之事还是风大朋偷听到的。」
  「那……那他真纳了?」他干嘛心里吊个桶子七上八下的?
  「听沧元说,他家中的确有个老婆了。」
  「有老婆了还敢惹我娘?」可恶!那臭男人!亏他刚才还有一点点心软。
  「他老婆没在家里,现在在天水庄里呢。」
  「什麽?」他脑袋极快,讶道:「鸣祥,你是说,他说有老婆,老婆指的是我娘?那万一他永远也没遇到我娘呢?就这样一辈子让他妻子的位子悬著吗?」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凤鸣祥笑道:「现在啊,我只知道他想要你娘,又不敢乱来。我知道他十年来不怎麽好过,不过你娘也非日日在享福啊,如今他身後有几个狗头军师在撑腰,自然我们要站在绣娘这边才是,才不致让她人单势孤嘛。」
  沈小鹏垂下眼思考。最後,才不合他现在年龄地用力叹了口气——
  「鸣祥,我不明白。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只有娘了,我努力努力地长大,我想要保护娘,想要保有现在的一切,让大家永远都不变;只要我努力,我相信这一切不会变的……可是,为什麽它还是变了呢?岁月在走,也带走了我的愿望,我却无能为力。就算我不变,其它的……仍然变了,那我不变又有何用?」
  午後的微风带著淡淡的春意,勾起浓浓的花香。她怀里的花束五彩缤纷的,走在天水庄里,路过的丫鬟向她福身的同时,都忍不住瞧上她一眼。
  有什麽好看的呢?这是可爱到让她发抖的小鹏送的花,她们的眼神却像是什麽男人送的……
  「也对,小鹏一向不送我这种女人家的玩意。」而她在天水庄里也不爱招人注意,思及此,她随手招来一个丫鬟,将花束交给她,让她先行送回房。
  「夫人,莫公子他现下在‘数月庭’呢。」丫鬟临走前低声说了一句。
  「莫公子?」莫名地跟她提莫遥生做什麽?难道她们都知道了?她胀红脸,摇头:「不不,是我多想了。她说的应是莫不飞,莫不飞在找我吗?」
  该不会是为了莫遥生的事吧?
  「我都人老珠黄了,他却不放弃,不是怪人是什麽?」她嘀嘀咕咕的,双脚却很没志气地往数月庭走去。
  才来到数月庭,她就瞧见拱门後熟悉的身影,她心一跳,直觉地、完全没有细想地隐身在拱门後的树下。
  她的心直跳著,她连连深呼吸几次,才敢悄悄地从门後探出一双眼。
  他整个人是侧著的,双臂环胸像在看什麽,又像在考虑些什麽。天水庄等於是她的家,她自知他看著的是小花园……咦咦?那是谁?怎麽她没瞧过?
  沈非君讶异地瞧著一名年轻貌美的姑娘从另一头悄悄地接近莫遥生。
  喂喂,他不会没有听见她的足音吧?那姑娘脚下声音大到几乎可以吓死人了……她瞠目,瞪著那小姑娘从他身後用力抱住他。
  她立刻缩回眼,呆呆地贴在门後。
  太……太过分了吧?
  光天化日之下,男盗女娼……还不至於那麽严重,但……但……她咬牙切齿,方才那一幕深深烙在她的脑海。
  她的心,还是直跳的,却多了一股忿怒。
  「我在忿怒什麽?」她忿想到:「那姑娘瞧起来不过二十,男人嘛,自然爱吃嫩食……不对不对,就算他爱吃都不关我的事,我在想什麽……糟,别气别气,再气,我就老得更快,可以当小鹏的奶奶了!」她的双手用力抚平自己狰狞的表情,暗暗地吸氧、吐气。
  他还说,想要她?呸,她就觉得怪,她明明都是徐娘半老了,依他的外貌,岂会再要她?
  心里有一股小小的火焰,怎麽灭也减不掉,最後,她终於忍不住「好奇心」,又从门後偷偷探出一双眼。
  这一次却连个背影也没瞧见,她知他们不是离开,就是走进死角让她瞧不见,她不死心,暗暗搬运来一块大石头,小心地踩在上头,籍著树荫之便,从高墙上露出一双偷窥的眼。
  那花心的莫遥生正与貌美的小姑娘说话,不过他是背对著她,不知他表情如何。她踮起脚尖,偷看到那小姑娘一脸的爱慕……她的牙关紧紧咬住。是啊是啊,怎会不爱慕?他人生得好看,脾气又好,家中又有钱,不爱慕才有鬼呢!
  她见那貌美姑娘双手搭上前,肯定是摸到了他哪里,像要埋进他怀里。沈非君暗气得头晕脑胀,慢慢将身子缩回墙下。
  「可恶!这人……以前以为他是个木头儿、一块大石头,现在才发现他脑袋多开通!鸣祥说得没错,他是变了……」她忖思道,努力地用双手再拉平自己的脸。「我要保持微笑,他也不可能独身一辈子,会有想要的姑娘,那是……很当然的事,我理当恭喜他……呜……可恶,我在哭什麽?不不,我不是为他而哭,我只是有点……感伤,是啊,还有喜极而泣,恭喜他找著了心上人,呜呜呜……」
  她在墙头下暗自饮泣了一阵,终於熬不住内心复杂的思绪,又悄悄地攀著墙,再露眼偷窥。
  还没锁住他的身影,就听见巨响。她定睛一看,看见那貌美的小姑娘跌坐在地,显然十分狼狈,她心里微愕,不知事情为何突然急转而下?
  「是那姑娘跌倒了吗?他武功再不济,也不会任人在他眼前出了岔……」她又见那姑娘哭著跑开,心里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她瞧莫遥生连头也不回地走回小花园前,又开始沉思起来。那花园里的花有什麽稀奇,由得他如此专注?
  「究竟是什麽奇花,让他连个花容月貌的姑娘都看不上眼?」她自言自语道。她可不记得他有这嗜好……或者,这又是他「变」的地方?一个男人对花有兴趣?
  「非君?」莫遥生耳尖,立刻循声望去,惊讶地看见高墙上的半张脸。
  沈非君一时僵硬,只能呆呆地与他互瞪。
  良久之後,他才迟疑问道:「你……在那儿做什麽?」非君不是会偷窥之人,还是因为她「变」了?变成一个偷偷摸摸之人?
  「我……我……」她一脸心虚,见他往外走来,她立刻跳下垫脚的石头。
  「非君,小心!」莫遥生明知她安全无虞,仍是跨大前一步,让她跳下时直接跳进他的怀里。
  他的视线落在那块垫脚石上,奇怪问道:「你在上头……你怎麽哭啦?」
  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又拍她的背又抹她的眼泪。女人像泪坛,从她身上一而再地见识到了!
  「我……呜呜……」不哭不行,她找不到理由嘛。「呜呜……」
  莫遥生见她愈哭愈多、愈哭脸愈红,他心一急,脱口道:「你不哭,要我干什麽都好。」
  「那你放开我。」她委屈地说道。
  莫遥生暗暗叹了口气,放开手。
  「好吧,沈夫人,你说什麽我都照做。」
  「你……你叫我什麽?」她颤声问道。
  莫遥生见她颊湿,眼里却不再掉出泪来,心里惊奇她的厉害,但他不动声色,仍照实说道:「其实,我想了很久……」他慢慢踱进数月庭里,暗喜她尾随进来。
  「你……想了很久?想什麽?」想她终是人老珠黄了,所以决定拍拍屁股走人?啊,她没有用!她不是正希望他离去,让她跟小鹏过著孤儿寡母的日子吗?现下,她在紧张什麽?
  他喊她沈夫人,要划清界线,她最是欢喜才对!
  「我……」眼角偷觎她一眼,看她目不转睛地望著自己。莫遥生才柔声说道:「我在想……对了,沈夫人,你喜欢金子吗?」
  「金子?」
  「方才我一直站在这里,你也是看见了……对了,刚刚你躲在墙後是在……咦,别哭别哭,你怎麽又哭了?」她的眼泪真是来去自如。
  「呜呜……」沈非君用力吸吸鼻子,巧妙地转开话题,细声说道:「是人,怎麽不会喜欢金子呢?没有它,生活难过,三餐不饱。」
  「那你是喜欢金子甚於花了?」
  「花?」
  「我在考虑,追求一个姑娘该用什麽手段?」
  「追求一个姑娘?你想追求谁?刚才那姑娘?也对,那姑娘貌美如花,你自然是想要追求她了。」她想痛哭一番,呜,她真是「喜极而泣」,呜呜。
  莫遥生有些失笑,目不转睛地望著她,答道:「那姑娘叫什麽,我都不清楚。」
  「不清楚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的?」
  一股酸味蔓延开来,莫遥生呆了一下,暗喜心头,连忙解释道:「她的长相我连瞧也没有细瞧,她说她曾在她爹经营的布庄见过我,这一次随她爹来天水庄与余沧元谈事,正好瞧见我。我名下合作的布庄何其多,怎会记得她?我除了你,还会追求谁呢?」
  他要追求她?她是不是错过了什麽没有细听?
  见她有些疑惑,他跨前一步,接近她一点点,柔声说道:「非君,我想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他真想重新开始?
  「那日你在马车上说的一切,我反覆思量。你说你变了,我何尝不是?但我对你的情意始终不变,哪怕你变得人老珠黄、哪怕你是世间的罪人,我都不会改变。不,你别说话——」他的手掌轻轻压住她的嘴,哑声道:「你不是我,怎能代我说话?怎能知我内心所有的一切?你不会知道当我瞧见你还活生生地在这世上时,我有多狂喜;你不是我,不会知道这十年来我内心充满绝望又希望的感觉。」
  沈非君张大眼,望著他那一双深情款款的黑眸。
  他见她似乎有些动容,继续说道:「你说,你变了,所以我爱的并非是现在的沈非君。那麽,我若重新追求你、重新了解你,也重新让你喜欢我这个莫遥生,你是不是愿意许我终生?」
  沈非君一时哑口,脑中纷乱,心中又怨又喜,见黑影渐渐罩在自己的脸上,她竟连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你知道我朝思暮想了多久?」
  他的声音极柔,响在她的耳畔,像是迷乱心智的魔音,动摇了她的意念,她的双眼根本离不开他含情脉脉的情眸;他慢慢地俯头,轻轻吻上她的凉唇……
  她的神智恍惚著、飘离著,她的身子被他搂住,无力地摊软在他怀里,鼻间是他的气味;他的眼、他的唇、他的手、他的身体几乎完全控制了她,这些她都知道,却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
  他吸吮著她的唇瓣,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地低喃:「非君,不要排斥我。只要你肯说声‘好’,我们就能彼此厮守终生。我俩原是相爱的人啊,为什麽会变成如此?你只要说句‘好’,我们就能再续前缘……」
  沈非君慢慢地合上眼,感觉他吻著自己的唇角,「好」这个字几乎顺从地要从嘴间滑落,忽地模糊的理智小小地飞窜了起来,她一惊,用尽力量地推开他。
  「非君!」他讶道。
  沈非君紧紧闭著眼,连退数步,直到贴上墙才停下来。她暗暗深呼吸,胡乱摸了下身子,发现衣衫尚算整齐,她恼道:「你诱惑我?」明明知她看不得他深情的眼,他偏让她沉在其中,根本是故意的!
  若不是自己突然闭上眼,岂不是就……岂不是就近上了一张床,生米再煮熟饭吗?这人……分明对她在耍心机!
  「我……」莫遥生叫道:「我对你是真心更意的!」
  「你连现在的我都不了解,算什麽真心真意?你将十六岁的沈非君硬套在我身上,对你我都不公平!」
  莫遥生咬了咬牙,道:「我说过我愿意重新追求你、了解你,直到你接纳我!」
  「这就是你说的重新追求?拿你自己来诱惑我?你明知我抗拒不了的,却又这样对我,这叫重新了解?」沈非君微侧耳,叫道:「你在靠近我?」
  莫遥生立刻停步,道:「你一定要怕我怕成这样吗?我……只是想要碰碰你,感受你的体温,让我自己有真实感,你活著的这真实感啊!」
  「过了这几天,你还没有真实感?」
  「这几天与十年相比,你说,这其间相差多少?我怎会有真实感?」
  沈非君原本恼他的行为,一听他语气里的悲伤,不由得动容,张开眼瞧他一脸深情。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十年音讯全无,对你来说很不公平……我也没有想到你真的会一等就等了十年,我曾经设想过你无数的反应,唯有等我这一项,那是我心中最不敢想的那麽理所当然;想了就是一种希望,想得愈理所当然,那绝望会更难承受。我也曾想过只要鸣祥她义爹一死,我就带著小鹏去偷偷瞧你;你若对我还有一点点情分,那我便心满意足,哪怕你家中已有妻儿……我我……」
  「我只有一个妻子!」
  沈非君红了眼,道:「我知道!但我仍是把这一切想得太美了,我眼见鸣祥她们的变化,我告诉我自己绝不能变得像鸣祥她们一样猜忌极重、杀人不眨眼,小鹏只有我一个亲娘,我若变成她们那样,小鹏的心灵岂能健全成长?我不停地这样告诉自己,我在小鹏面前是一个娘,就要做好一个娘该做的,绝不让鸣祥她义爹改变我一丝一毫,绝不让小鹏的身心受到任何的影响,结果呢?我还是变了!鸣祥她义爹在世时,我没有出过天水庄一步,没有必要也绝不出我房门一步,我绝不会後悔这些年所作的一切!绝不认为它是一种虚度,就算……就算你我今生再无缘分,我也认了!所以……不要再让我抱著希望,好不好?」
  莫遥生虽略知她在天水庄的生活,也恨起那凤鸣祥她义爹的所作所为,但从未听她剖析过心中的感受。他看著现在的她,眼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十六岁的沈非君,那时的非君像活泼的小鸟,对於未知的世界充满渴望,多希望像她师父一样地在江湖中神气活现,到头来她的渴望不曾达成,反而把十年的光阴锁在一个不敢走出去的牢笼里。
  十年,说起来多简单,一眨眼就过,但真正过起来,那会有多痛苦,他不会不知道!
  「如果……」他闭了闭眼,声音又哑又轻,让她几乎听不清。「如果当年你没有生下咱们的儿子呢?」
  「如果没有小鹏,今天你就瞧不著我了。在我看见鸣祥她义爹的时候,就已经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了……不,我知我的功夫远不及他,自然称不上你死我活。」
  「是吗?」他喃喃道:「那我是该感谢我们的儿子了……」
  沈非君听他声音有些异样,耐不住心中的奇怪,勉强往他那一双可以迷昏她的双眼看去。
  她错愕了一会儿,脱口:「你在哭吗?」她用力眨了眨眼,瞧他眼眶微红。要哭,也是她哭吧?
  「你瞧见我眼泪掉出来了吗?」
  是没有,但,水雾弥漫他那一双魔眼……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知道吗?还是,他在为自已哭?她叹了口气,低语:「都过去了。」
  「我们还没过去。」
  她瞪著他。「你到底想怎样?」
  「我说过咱们重新开始。」
  「重新爬上床吗?」她一见他脸皮微红,就知他心中曾动过这念头。爬上了床,再怎麽算,也脱离不了是他女人的事实。这人,果然与当年有所不同了。
  莫遥生知道她精明许多,咬了咬牙,放弃了捷径,说道:「好,你不允,我绝不碰你。除非你亲口说声:‘愿与我厮守终生’,否则我待你,犹如世间一般男子追求心上人,凡事循著规矩来,绝不逾矩。」
  这表示……他们彼此之间会清清白白地交往?连小手也不牵一个?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沈非君听得一楞一楞,心中摇摆不定。
  莫遥生往前一步,柔声说:「十六岁的沈非君与十五岁的莫遥生,曾经相恋相爱过;现在,二十六岁的沈非君与二十五岁的莫遥生,再相恋相爱没有什麽好稀奇的,这只表示咱们跟一般人不同,能够彼此再爱上第二次……」他的目光微微闪了下,在语气里适时地加进让人心软的调子:「何况,我从来没有拿小鹏是咱俩儿子来威胁你或者说服你,对不对?」
  这倒是。不过他是正人君子,她也不曾想过他会拿小鹏来压她,思及此,她的心又有些偏向他了。见他慢慢接近自己,她虽皱眉,却不抗拒。
  「连碰也不会碰?」她问道。她心里的雀跃是为什麽?仿佛回到十六岁那样的心情,那样的自由。
  他走到她的面前,轻声承诺道:「我绝不‘主动’碰你。」
  沈非君目不转睛地望著他柔情的眼,心里直跳著,有些些的兴奋,这种感觉像是把她藏在内心深处不曾变过的情意重新翻出来、重新再燃烧。
  「所以,答应我,好吗?给我们一个机会,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别让我再虚度十年了。」顿了顿,他微笑地拱拳说道:「我叫莫遥生,家住北方,不知有幸知姑娘芳名?」
  他含情脉脉地锁著她的眼眸。他的话极轻,气息却从他嘴里轻轻喷到她的脸上。她的神智又开始模糊了,眼角观到他果然信守承诺,将双手放於身後,连碰她都不碰。
  像十几岁的纯情恋爱吗?她迷乱地想道,在明白她的性子後,他真的仍会将情意留在她身上吗?就算她不像当年一样单纯、就算她已经变得连自己半夜都会惊醒的性子,怀疑过去的自己是不是只是梦……他都能够一并接受吗?
  他的眼睛在诉说无尽的情,让她心动、心软,心猿意马、心痒难耐,等到她发现唇间温温热热的,麻酥的感觉像电击窜过她的身子後,她才拉回一点神智,看见他正吻著她——
  他不是说绝不主动碰她吗……主动?
  她暗暗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又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主动亲著他;她的双臂甚至已经举在半空,要搂住他的颈子……
  她慢慢地放下踮起的脚尖。
  「非君?」
  不要再看他的眼、不要再看他的眼!她气恼地告诉自己。好个莫遥生,竟然对她耍这种招数!
  他的确不动,连头也没有俯下,全是用那一双勾她魂的眼在拼命放情意,让她不由自主地迷恋,让她不由自主地摇身变成那个主动的人,而他却是被动。
  好个莫遥生!
  原来,鸣祥说他也变得极多,便是指此。他不再是她印象中那个正人君子了,他简直无所不用其极……纵然是为了得到她,但,但心里一股气就是闷著,让她好後悔自已为何没有办法抵抗他的魅力?
  可恶,什麽连手也不碰地纯情追求!害她感动得要死,他根本还是抱著只要一上床,万事都没有问题的想法。
  「非君?」他的声音放得更柔。
  不能看他的眼睛、不能听他的声音,她沈非君岂能让他这麽简单地就骗去了身子?就算她人老珠黄了,也不想这麽快就跳上他的床,然後不得不时时刻刻想著他到底爱不爱现在的自己!
  「我……」她满面通红、垂著眼,低语:「你说真要重新追求我?」
  「就算你有心刁难我千百次,我也绝不放弃你。」
  这,可是你说的。
  「那……除非我答允,否则你绝不碰我?」
  「我绝不‘主动’碰你。」
  她眯起眼,瞪著地上的落叶,轻声说:「我对你绝不是无情……你……我……」她的语气有些害羞,让莫遥生一时楞住,心生怜惜起来。「那我想从现在开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你要去哪儿?」
  她抬起眼,向他微微一笑:「我去厨房拿些点心过来,我想了解你这十年来的生活,你说重新开始的嘛。」要耍美人计,她也会,虽然是有点老,但她每天对镜揽照,还知道怎麽笑不会露出皱纹来。
  莫遥生呆呆地看著她成熟的笑颜,失了一会儿神,才掩不住惊喜道:「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真心真意地笑著!」
  沈非君微微羞涩起来,向他福了福身子。
  「我去去就来。」走了几步,忽转身对他说道:「奴家沈非君,家住天水庄,还有一子名叫小鹏。」
  语毕,她笑著轻步离开数月庭。
  他俊美的脸庞充满喜悦。
  「这表示她接受我的追求了?」快步追出拱门,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她拐了一个弯,消失了身影,他才喜不自禁地走回数月庭内。「今天是我自从知道她没死之後,最快乐的时候了!」
  她若无心无情,绝不会答允他的追求,虽然他方才是有点小失败,但能博得她一笑,他……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就算花我一辈子的时间,我也要让她明白我不会改变我的爱。」他高兴地来回走著。
  只要她给他机会,让他能天天见到她,就算守著礼教规矩,他也不在乎了!只是他的商人本色告诉他,明明有近路可走,何必绕了个大圈子?何况她本就是他的妻,碰她、亲她,都是他渴求的,偏她心像石头,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渴望。
  等了一会儿,等不著她回来,莫遥生来回走到拱门前看了又看。
  「奇怪了,需要这麽久吗?不,我不能离开,万一错身了,她以为我只是嘴上说说,要再让她给机会,那是难上加难了,再等等吧。」
  一柱香後——
  他瞪著小花园,目光连离都没有离开过,整个身体已经从来回走著,到僵住不动了。
  「不,她不骗人,非君从不骗人,准是厨子忘了弄点心,她就快来了,我得等她。」
  二注香後——
  已近黄昏,他的身形如石,仍在小花园前不曾移过。
  一片落叶,慢慢从他身後飘啊飘地落到地面上。
  他眯起眼,双拳紧握。
  入夜——
  数月庭内传来诡异的大笑声。
  「那是乌鸦在叫,还是人在笑?」远处路经的丫鬟结伴而行,紧张得直打哆嗦。
  「快走快走!沈夫人不是说了吗?要咱们别接近这庭,她说白天见到有白影在里头飘!肯定是鬼在叫!」两人连忙奔逃。
  莫遥生慢慢地抬起头,见到刚换上的夜色,眼透冷意,冷笑道:「我们总算开始重新了解了。原来,你不只变得哭哭啼啼,你还能拿美色来骗我,面不改色地说谎呢!」连他都骗,他的心好痛啊!
  但,往好处想,这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六章

 

  车内,沈非君坐得僵硬,垂著眼像打著盹,静悄悄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过了一注香,她偷偷扬起眼,觑了正坐在她对面的莫遥生,瞧见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她心一跳,想起他双眼的威力无穷,连忙避开视线。
  他要这样看著自己多久?打算到天水庄都不放过她吗?
  她心口跳动得离谱,连她自己都可以清楚地听见她的心跳声。
  忽地,传来叹息声,她垂下的视线内,出现一双男人的手掌,慢慢地打开她紧张交握到发疼的手,温声说道:「就算你什麽也不想说,我只想问你一件事,这十年来……你过得快乐吗?」
  沈非君见他终於开了口,问的不是他儿子、不是为何她要瞒,不是她心里预料的一切,她楞了下,抬起睑脱口反问:「你呢?」
  「我?」他微微笑道:「我忘了。」
  「忘了?」
  「每天每天,过著重复的日子,到底过了多久、到底曾发生过什麽事,对我来说,神魂不在身壳里,自然是什麽都模糊一片了。」
  他的语气多淡啊,彷佛像在谈论天气,却带给她十足的罪恶感。
  「我……」一向只有别人对不起她,她却不做对不起人之事。她拖住了他十年的光阴,再不还给他,他只怕耗尽一生仍不愿松手,而他不愿松手的女人却早在十年前消失了。
  这对他,不公平。
  垂下的眼里终於有了决定,她暗暗深吸口气,低声说道:「十年前,我离开你家之後,往南走……」
  往南?那时莫家生意并未与南方有所牵扯,她往南,分明是要让他找不著她,莫遥生心中五味杂陈,却不吭声,只是紧紧握著她的小手。
  沈非君接著说道:「我往南走,不知走了多久,我才发现出自己有了身孕……我那时吓坏了,根本不知到底是何时怀的,至少我在你家时,每一天都有可能……那就有可能五个月?六个月?还是七个月?」
  莫遥生闻言惊讶:「你怀孕这麽久才发现?」
  「我也觉奇怪啊。」她委屈地说:「谁教别的孕妇肚子都大,我却比别人小了一半。」
  莫遥生望著她,喃喃自语:「你个儿娇小,肚子太大自然也不好……那时,你也才十六上下,你师父又是男人家,当然也不会教你女人怀孕之事……」当他发了疯地找她时,她却已身怀六甲。
  五、六个月?他慢慢推著时间,想起这时候正是他开始绝望、夜夜恶梦的时候。他得了子,却开始作起了可怕的梦。
  「是啊。」沈非君好笑道:「我与鸣祥还是後来才清楚女人家怀孕的事。」
  「鸣祥?天水庄的凤鸣祥?」这是非君第二次提到凤鸣祥。莫遥生试图回忆那个凤鸣祥的长相,他对不相干的人原是没有兴趣,但凤鸣祥是他小师弟莫不飞的女人,他自然多注意了一下。那凤鸣祥貌似男,城府不浅,与他的小师弟傻气性子是天差地远。
  「鸣祥的恩情,只怕我这一生都还不了她。她救了我与小鹏的性命……你先别说话,听我说。我发现自己怀孕没多久,就失足落崖,正是鸣祥及时救了我,我才能活到今天。她将我带回天水庄,保住我们母子二人,甚至小鹏出生之後,她也极力保住小鹏的命。」
  「小鹏他……身子不好吗?」
  「他刚出生时,是有点不好。天水庄不缺珍贵药物,小鹏的身子很快就调理好了,我指的是,她保住小鹏不被她义爹注意到。」
  莫遥生被她的话弄得有些迷惑。「凤鸣祥她义爹?我不曾听过,他死了?」
  「三年多前死了,死得很乾净,绝不复生。」
  他虽脸色不变,但心里微愕她语气中流露出来的不安全感。
  沈非君终於直视他,认真地答他:「方才你问我快不快乐,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十年来我的快乐来自於小鹏,我的不快乐来自於鸣祥她义爹。」
  莫遥生心惊地问道:「凤鸣祥她义爹对你做了什麽?」她武功虽好,却不是最佳的,世上武学人才此比皆是,要伤她绝非难事。
  沈非君见他为过去之事著急,心知他是在害怕自已受到伤害。这人……简直让她无法乾脆地推开,真恼。
  「非君!」
  「你应该问,他对天水庄的人做了什麽?」
  「我管他对天水庄的其他人做了什麽!我只在乎他对你做了什麽!他控制了你十年?让你出不了天水庄?不,他既然都死了几年,为何你还要留在那里?」
  「因为我回不去过去了,因为我心甘情愿留在天水庄。」她答道。
  莫遥生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良久,他才动了口:「我不明白。」
  沈非君的眼眶微红,声音开始有些轻哑:「我被鸣祥救回天水庄,心里十分感激她,却也很惊讶她年纪比我还小,可性子极为成熟,甚至比我还坚强。她不许我出屋一步,不让任何产婆来看我,也不让任何人接近我一步,我心中虽感奇怪,但我不曾问出口,直到我生了小鹏那一天,我亲眼看见他,我才知道鸣祥的用意。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人,他……简直有病!他将鸣祥她们养作女儿,不是为了真让她们成为女儿,而是将鸣祥当未来的妻子养,将司徒寿当杀手来养……」
  「杀手?他是武林中人?」
  「我只知他的武功奇高,就算是合司徒寿与余沧元之力,也杀不了他。那天小鹏就在我怀里,而那男人一直在看著我,想看穿我的灵魂,我原要跟他一拼生死,後想我若死了,小鹏落入他魔掌,必没有好下场……你又在发汗了?」沈非君恼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紧张什麽?」
  「你若死了,我这一生还是不会放弃寻你。」他喃喃自语著:「当我在醉生梦死时,你却遭了大难?我到底在干什麽?」
  「这都是我自找的,关你什麽事?」
  见她没好气地在说话,莫遥生只觉她像极过去的沈非君,只是他恼极时间无法再回转,当初若能让他知道若能让他知道,他拼了命也要保护他们母子!
  「总之,我及时察觉他对易毁之人事物毫无兴趣,我便扮作没有用的母亲,骗他我夫君早死,他信了,不再理我……」迟疑了下,说出当初的百般挣扎。「我可以离开的,当初我可以抱著小鹏逃离的,他不会来找我,我知道。」
  「你却留下了。」他的语气有极深的哀伤。
  「你以为我留下是无处可去?呜……对,我一个妇道人家带著一个丑娃娃,还能到哪里去?呜呜……」
  莫遥生见她说得好好,眼泪却突然掉下来,而且一掉就是一堆还不停,他心一慌,以为她说到伤心处,手忙脚乱地抹去她的眼泪。
  「你……你别哭别哭,我没要怪你。」抹了又掉,像泪坛子,她到底积了多少委屈的事?
  他伸出双臂停在半空中,想要抱她入怀哄,後想到他从未用过这种方式哄过非君……或者该说,她的脾气太倔,他不曾感受到她的软弱。见她眼泪直掉著,他终於忍不住用力将她搂进怀里。
  沈非君暗暗吓了一跳,鼻间都是他的气味……好感动啊,以前只有在梦里可以看见他、听见他、闻到他,现在却是梦成真,只是,他会何时推开她呢?
  「你别哭,都过去的事了。」他柔声说道。
  「没有过去。」她的声音含糊地从他怀里传出,他必须俯头才能听得真切,他的嘴贪婪地吻著她的长发。
  他宁愿不再听,只要她别再哭,他宁愿将时光保留在这一刻,不再前进。她并不排斥他的碰触啊,为何却一而再地做出与他毫无关系的暗示?
  他若不紧紧抱住她,迟早她会跑,他知道。
  「不是一个人死了,事情就会过去。」她贪恋地偎在他怀里,轻声说道:「遇到了鸣祥她义爹,知道了鸣祥她们的生活,我才明白我离开你家的理由多可笑。我曾想回去找你,但我不能,我不能在她救了我之後,丢下她不管地逃离天水庄;我更不能回去找你的原因是,不将你这条路断得一乾二净,我怕我一逃,他哪天闲来无事想找人玩,想到了我……就算只有那麽一点的可能性,我也不能让他循线找著你,不如骗他你死了,我留下,找著机会杀了他,迟早,我们可以再相见。」
  他愈听心中疑云愈深。「他在三年多前已死,我还是等不著你。」
  「是啊……若不是在大云楼上巧遇,只怕你一辈子都等不著我。」
  她声音忽而冷淡下来,让他心里打了个突;又见她挣脱了自己的拥抱,怀中的空虚让他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收得乾乾净净,唯有脸颊的湿痕能印证她曾泪若雨下,莫遥生心知有异,直觉低喊:「别说了!」
  「我们一直以为鸣祥她义爹死了,我们就自由了。是啊,意志是自由了,但是人呢?鸣祥自小为了防她义爹,变得城府极深,难以信人;司徒寿被教得人不人、兽不兽的,连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余沧元疑心更重,待人少有真心,就算鸣祥她义爹死了,他们仍无法改变其个性,你说,我呢?我在这里待了十年,变成了什麽样子?」
  他心一惊,难以想像她这样坚强倔强的姑娘,也会被环境所改变。
  沈非君目不转睛地望著他,说道:「我要变,我不得不变。不变,下场会跟鸣祥他们一样,任那男人恣意玩弄;我为了保护我怀里的丑娃娃,我得变。我告诉自己,那只是装模作样,等时机到了,我可以恢复本性,我可以带著小鹏找你。」她慢慢闭上眼,低声说:「我变了,变成另一个人格,他连瞧都不会瞧上的人格。我与鸣祥她们虽共处天水庄,但我比她们幸运许多;我的变,是心甘情愿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娃娃,我知道我的变,都是假的、骗人的。然後,七年了,我们杀了那男人,我多高兴,我高兴小鹏不再受威胁,高兴自己不必再受委屈,可以恢复自己的本性,可以回到那个十六岁天不怕、地不怕的沈非君……可是,才杀了他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不管他有没有死,我都再也回不去了。七年的假变,成了我的本性……你曾爱过的女人,她已经不见了。」
  莫遥生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你以为你变了,我就不要你了?」
  沈非君见他的脑若石头,顽固得连弯都不肯转一下,低叫:「你以为‘变’这个字很容易写吗?嘴里说说就算吗?你爱沈非君是爱什麽?爱她的容貌?爱她的身子?还是爱她的性子?这种话,你曾说过,你不会忘了吧?」
  莫遥生忆起他的确曾说过他爱的是她豪爽又坚强的个性,有时倔了点,但是非黑白分得很清楚,遇事有点小迷糊,却从不装假。
  「你想起来了?」沈非君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内。「现在的我,与当初的我,除了长相相似之外,其余的还有什麽相像?已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了。」她暗暗叹了口气:「我宁愿我们之间最後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没有现在的相遇,那你的心中永远会是挚爱的沈非君;现在相遇了,你面对著我这个沈非君,只会让你大失所望。我……真的希望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十六岁时的沈非君。」
  莫遥生垂下眼,低声问道:「你宁愿不再相见,就这样让我痛苦下去?一生一世?」
  她一时哑然,咬了咬牙,要张口说话,马车门忽然打开,沈小鹏叫道:「娘,下马车了!」他连看莫遥生一眼也不看。
  她一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马车早已停在天水庄前。
  「娘,我扶你。」沈小鹏伸出小手,催促她。
  「呜……小鹏,你长大了。」沈非君撇开视线,不再看他,拉著裙摆握住沈小鹏的小手,走下马车。
  「娘,你很感动吧?」
  「呜呜,娘是很悲伤,你长大了,娘就不能再搂你亲你了。」
  沈小鹏眼角觎了莫遥生一眼,见他一脸木然,而他娘则似乎有意忽略,他紧紧握住他娘的手,转移话题道:「娘,方才经过大云楼,我请余叔叔带我去买一些你爱吃的点心,偏偏那厨子前一天离开了。」
  「离开?」
  「是啊!好像是他手艺太好,有人用高价将他挖去京师了。娘,你别担心,小鹏再多问几家,总会有不输大云楼师傅的好手艺的……娘?」他微讶地瞧见他娘突然停步,转身看著莫遥生。
  莫遥生彷佛发觉她的注视,慢慢抬眼望著她。
  对望了良久,她才动了动唇,轻声道:「你瞧,你以为有些东西是不变的,但事实上呢?我变了,不再是你的非君了,你留下,已无意义了。」
  语毕,紧紧牵著沈小鹏,在余沧元的陪伴下走进天水庄。
  沈小鹏望著自已与他娘交握的手——
  他娘的手,在发颤。
  香香的、软软的,像回到了很熟悉的地方,让他很安心,不由得多睡了一会儿,直到外头的鸟叫让他受不了,他才打了个呵欠,懒懒地张开眼睛。
  一张开,就瞧见他娘近在咫尺的秀颜。他吓了一跳,呆呆地瞪著他娘睡沉的脸,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昨晚他陪著他娘一块入睡的。
  好像很久没跟他娘睡了,因为他自觉长大了嘛,再跟娘睡,让旁人知道,岂不丢了他的脸?
  「其实……也没那麽糟啦。」刚开始他别扭,他娘硬抱著他睡,反倒他一下就睡著了。「我的娘……我的娘……」他不停地喃道,伸出小手把垂到他娘脸颊的长发给撩到她身後去,发呆地望著他娘的睡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嘴角在微笑、小脸烫烫的。该不会是脸红了吧?
  「真丢人,哪有人看著自己的娘脸红的,我脸红是因为都这麽大了还要陪娘睡。我陪她睡,可不是我想要的,而是瞧娘心里不快乐,唉,我这个儿子更辛苦。」他自言自语。想起平常早上都要上余叔叔那里学记账,现在暖暖的太阳都照到他屁股了,余叔叔一定在等他吧?
  思及此,他赶紧爬起来,替他娘拉好棉被,转身要下床,迟疑了一下,俯头亲亲他娘的额头,才回身下地,小脚套进鞋里,一双白玉的手臂就环住他小小的腰。
  「呜,小鹏要离开娘了,娘不依——」
  沈小鹏吓了一跳,脸若火烧,恼道:「娘,你早醒了?」
  「我哪有!我是瞧你起床,也不叫娘,你一定是想抛弃娘,到你余叔叔那里去,对不对?」
  他起床时他娘就跟著起来了?那不是发现他偷亲她了吗?沈小鹏红著脸粗声说道:「你放开啦!」
  「娘不要啦!」
  「娘,你都老成这样了,再装小孩很丢脸耶!」
  「呜呜……为了小鹏,娘当小孩也没有关系,小鹏,再陪陪娘嘛。」
  「让人家看了,我很丢脸啦!」
  「呜,小鹏不要娘了……」
  沈小鹏一恼,迳自穿上鞋,下地往前走两步,那双手臂紧紧地环住他,不肯放开,他听见身後的人被拖出棉被,只好赶紧停步。
  「娘!」这娘,到底知不知分寸?可是,他偏对他娘没辙。心里也暗暗高兴,就算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与他们有关的男人,他娘待他的态度依旧不变。
  「小鹏,娘舍不得你嘛。」
  「那……那今天晚上小鹏再陪娘睡啦,真是,女人家就是女人家!」
  「真的吗?」沈非君泪眼汪汪,高兴地说:「小鹏从八岁以後就不肯跟娘睡了,害娘每天躲在棉被里偷哭,现在好了,小鹏天天都陪娘睡——」
  沈小鹏已经放弃了跟他娘讲道理,他转过身,看见他娘悬著身子在半空,也不肯放开他,他很用力叹了口气:「反正余叔叔那里都迟了,我陪娘一块用早饭好了。」
  「小鹏对娘最好了!」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把脸埋进我的胸前了啦!娘,我快要被你撞成内伤了,你快穿衣服,我去差丫鬟到厨房拿早饭过来……唉,吃了早饭,怕也要晌午了。」他是已经认命了。
  见他娘终於放手,乖乖下床去洗脸换衣服,他的视线一直跟著她跑,看著她洗睑、穿衣、梳著她那头好长好长的头发……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最爱埋进他娘的头发里玩,他娘没气过,因为她比他还要小孩子气……可是,他知道在疼他的同时,他娘用尽所有的能力在保护他,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娘这十年的青春全毁在他的手里,让他觉得若没有了他,他的娘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小鹏,小鹏,娘插这个头簪,好不好?」沈非君转身,冲他一笑。
  沈小鹏慢慢地踱上前,讶异地瞧见他娘手里的头簪,脱口:「娘!」
  那头簪并非纯金,是鸣祥她义爹死後,鸣祥带著他走出天水庄。那是他第一次上街,琳琅满目的货品里,他瞧见了这枝便宜的簪子,请鸣祥买下让他送给他娘。
  他接过手,小心翼翼地插在他娘的发间,看著那张照著娘容颜的铜镜,他只觉得他娘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就算再老,在他心目中也是没人可比的。
  从他娘失踪後到他以为她被山贼掳去,他才真正明白了并不是娘离不开他,从头到尾离不开人的是他!
  「小鹏,你一直看著娘,是不是娘又老了?」
  「没啦,娘,你笑时多漂亮,比哭的时候好看太多。」一哭简直像是毁容,难怪在山寨里没人敢碰她。「以後别动不动就哭了啦。」
  沈非君闻言,转过身用力地抱住他的小身子,感动地泣道:「呜,小鹏难得对娘说好话……娘好想哭喔……呜呜……」
  「你已经哭了。」沈小鹏的脸黑了一半。「你放开我啦,我去拿早饭啦!」
  「小鹏身上的乳香味好好闻——」
  「我十岁了,哪儿来的乳香?又不是婴儿娃娃……啊!娘,你偷袭!」他胀红脸。
  「我只是回报嘛,刚才小鹏偷偷亲娘,娘现在亲你……咦咦,是什麽香味?好香呀!」沈非君只觉这香气很熟悉,站起身往门口走去,门一开,托著食盘的丫头 正站在眼前。
  「沈夫人,厨房的要我送早饭来。」
  「正好,我很饿呢。小鹏,来,跟娘一块吃,呜,娘好高兴你陪娘吃……」她愈闻愈不对劲,一等丫鬟放下桌,她立刻夹了口菜吃,惊讶脱口:「是大云楼的师傅?」
  沈小鹏「啊」了一声,赶紧也尝了一口,心知这口味正是大云楼那个既会做点心、也会做菜的师傅。
  「他明明被挖去京师了啊!」
  「那个……」丫鬟细声说道:「沈夫人,莫公子要奴婢告诉您……」
  「莫公子?哪个莫公子?莫不飞,还是莫遥生?」
  「是莫遥生公子。就是他请来新厨子的。」
  「新厨子?」
  「今儿个早上五更天的时刻,新厨子风尘仆仆地来了,听说好像是往京师的官道上被聘请来天水庄的。」虽不解沈非君一脸的讶异,丫鬟仍照实说道:「莫公子要我送早饭时,告诉你几句话。」
  「几句话?」她的脑袋乱纷纷的,搞不懂他的用意。他是想讨好她?还是为了其它原因?
  千里迢迢将人硬请回来,要花多少工夫跟金钱?
  「厨子要走,我请了回来;厨子要变,也得看我身後的金元宝答不答应。」
  「啊?」何时,他变得这麽地……俗气?
  「人会变,但要怎麽变,由我来主宰。」
  「啊?」何时,他变得这样地霸气?
  丫鬟红了脸,仍大声说道:「人会变,你的心不变、我的心不变,那为何不能厮守一生?」
  沈非君瞪圆了眼,沈小鹏心里复杂得也说不出话来。
  「沈夫人,你别误会,方才的话都不是奴婢说的,奴婢对您可没那意思喔,全是莫公子要我转述的。」
  「他……他现在还留在庄里?」
  丫鬟点点头。见她脸色阴晴不定,小心地答道:「莫公子说他要留下一阵子。」
  这人……到底在想什麽?不怕失望吗?还是沉浸在找著她的喜悦里,所以一点也不在乎她的变化?他不知个性不合,相处起来有多难受吗?依他那样的脾气,就算气度再大,怎能欣赏像她现在的性子?
  沈非君思量一阵,轻声说道:「你下去吧。」
  丫鬟暗松了口气,福了福身,走到门口忽地又想起一事,连忙说道:「沈夫人,奴婢忘了一件事……」
  「他还有什麽话要转告?」沈非君与沈小鹏同声问道。
  「不不,是鸣祥小姐,她问如果下午你没有事情,能不能陪她一块喝个茶?只有你跟她,绝没有旁的人在场打扰。」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五章

 

  谁在喊娘?是那个死跟著他的小子?原来,那小子跟著他混进来是为了救他的娘啊,难怪死缠著自己,冷言相稽也不肯离去。
  「呃……我是认识他啦。」
  非君?是他听错了吗?
  「娘,为什麽我老觉得你说得很心虚?」
  「没……没有嘛,小鹏!你当娘是犯人在拷问吗?呜,小鹏,让娘抱抱,娘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抱过你了——」
  过了一会儿,沈小鹏的声音压抑地响起:「娘,你抱够了没?我快断气了。」
  「呜,小鹏一点也不想念娘,对不对?自从娘离开你之後,日日夜夜都在想念你软软的小身体。」
  不,不会是非君,非君的性子不是如此……莫遥生昏昏沉沉的,想要挣扎著清醒过来,眼皮却极重。
  「娘,我迟早会长大。」
  「是啊,你一长大,就不让我抱了,呜呜呜,还是你小时候可爱,我亲你,你也会笑呵呵地回亲我,现在只肯让我抱,连让娘亲一下都不愿意,呜呜呜……」
  这女人的眼泪听起来很廉价,动不动就哭,这女人不可能会是非君——
  「不管我长得多大,你爱抱便抱,行了吧?娘,不要哭了好不好?就算你的眼泪是假的、就算你是故意转移话题的,我都不吭声了,好不好?瞧你眼睛都肿成这样了。」
  这小孩知她是假哭?既是假哭,这小孩在那里心疼什麽?他心中不以为然,神智又在飘浮,他极力想要张开眼睛瞧沈非君到底在哪里,却力不从心,他感觉到自己勉强伸出手臂,立刻有一只手握住他。是非君吗?
  「娘,若是小鹏能出木屋,小鹏也会像他一样护著娘的!」
  这小孩的语气有些酸,对谁?随即他又听见那像非君声音的女人哭哭啼啼地抱住那小孩……恶心死了,他从小到大可没有见过哪一对母子像他们一样腻成这样。
  莫遥生再度醒来时,心里一惊,脱口大喊:「非君!」
  他惊悸地张开眼,发现自已仍待在小木屋里,转头一看,瞧见假冒他儿子的沈小鹏正费力站在凳子上,透著窗子著急地往外看,角落里则缩著一名眼生的小姑娘,他心里直觉那是小鹏的娘,虽年轻有些过小,但他并未深想,立刻又看了木屋一眼,脱口道:「非君呢?」
  沈小鹏转过脸,诡异地看他,答道:「她出去了。」
  「出去?」莫遥生闻言大惊失色,要爬起身来却发现身上伤痕累累。他暗暗抽气,撑著身子狼狈地走向门。「是那胖子将她抓走的?」
  「不,是她自个儿出去的。」沈小鹏虽不甘愿,但也实话实说:「就算你被打得昏迷不醒,你仍死也不放手,害得那胖子想碰她都不成,只得将你们一块关进来。是我跟她费尽力气才让你放手的。」
  「那她怎会不在?」
  「你放心,是别的人带她出去的,她说那人不会害她,她只是要出去为大家弄点吃的,很快就会回来。」
  「弄吃的?」她当她是这里的大厨,得喂饱山寨里的所有人吗?
  沈小鹏彷佛看穿他眼里的难以置信,轻声笑道:「我当你跟她很熟呢,原来你不知她挑食得很。你以为她这麽好心帮人做饭吗?是这里的伙食难吃得让她想哭吧。」
  莫遥生听出他的语气有些得意,心里颇为奇怪,但他无暇细想,只微怒道:「就为了吃,她冒著危险出去?」他的记忆中,非君并非贪嘴挑食之人。
  沈小鹏心里赞同他的看法,嘴里却道:「你当你是谁,管得著她吗?」
  「我与她的关系密不可分,她是我的……」忽地住了口,及时发现这小鬼是在套他与沈非君的关系。
  为什麽?他的眼角瞄到角落里垂首微抖的姑娘,再往沈小鹏看去。
  这小鬼有他自己的娘,怎麽对非君百般注意?
  沈小鹏见他不再答,直问:「你的什麽?」
  「自是我极为亲密之人。」
  亲密?沈小鹏脑袋瓜顶差点冒烟了。要论起亲密,这姓莫的岂会有他跟他娘一样的亲密!
  但,这莫遥生显然与他娘十分熟识,感情也必定不浅,否则不会为了救他娘,冒险入寨,还为她挨尽拳头——
  「你跟她……是极好的朋友?」这倒有可能。常听余叔叔说,江湖上多有生死论交之辈,非关男女之情的,他虽不知他娘在天水庄之前的事情,但他娘却懂一点功夫,应有走过江湖才对。
  「朋友二字岂能形容我与她的关系?」
  沈小鹏眯起眼,语气微恼道:「你看起来比她还年轻,难道是……她的亲弟弟?」他的舅舅?
  「谁说我是她弟弟了!」
  「不是弟弟,莫非是她那个驻颜有术的师父?不,那可不怎麽像。你的武功一定不好,才会用这种肥羊法子混进山寨救人……」说到最後已是自言自语了。
  莫遥生听他仿佛连沈非君的师父都熟,他心里讶异无比,正要脱口详问这小鬼为何对沈非君如此感兴趣,忽见沈小鹏双目一亮。
  「回来了!」
  沈小鹏跳下凳子,奔到门口,门外一阵解开铁链的声音,莫遥生忍著全身的疼痛走到门前。
  门一开,沈非君楞了下,随即喜道:「你总算清醒了!正好,我煮了点粥,先填点肚子……小鹏,当然也有你的份。」
  沈小鹏看她没受任何伤害,将她小心拉进屋内,对著跟在他娘身後的年轻小伙子喊道:「你的责任了了,没你的事了!你可以回去了!」随即用力将门关上。
  「他是谁?」莫遥生见那人一脸痴相,心里暗感不妙。
  「自然是这小山寨里的人。」沈小鹏没好气地说道:「看他一睑垂涎,就知道又被……」差点喊出娘来,及时想起娘的叮咛,改口:「就知道又被你的手艺给骗了,他一定在期待明天你会煮什麽吧?根本不知你只会煮这麽一道肉粥而已,其它的,连我也吃不下口。」
  「小鹏,你这样说,我好伤心哪,人家当初学,也是为了你嘛。」
  沈小鹏知她说的是实情。自己很小的时候的确因病而食不下咽,他娘亲为了开他胃口,在厨房里学了很久很久,才学了这麽一道容易下咽的肉粥,害得他就算吃不下也得硬逼著自己吞下口。
  当下他只是哼了一声,帮著忙把肉粥锅子拿到桌上,瞧见莫遥生目光一直不曾移开过他娘亲。他忍不住喊了一声:「你老瞧著她,就能饱肚子吗?说要救人、要救人的,被揍了个半死,也不见你有什麽良方!」
  「小鹏!」
  莫遥生点点头,双眸仍是瞧著沈非君,冷声说道:「你说得倒是。既然找著非君,你也找到你娘,就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沈非君闻言,全身一颤,差点抖落了递给他的粥碗。
  「你……你知道小鹏他……他是来找娘的?」
  莫遥生连忙稳住她的手,奇怪道:「他不是来找娘的,冒死跟著我来做什麽?非君,你的手怎麽这麽冷?」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为何他已经知道,却没有感到惊讶?是谁告诉他的?小鹏?连小鹏都不知啊!还是鸣祥?不,鸣祥也以为她的丈夫早死了……
  沈非君脑袋一片混乱,直到沈小鹏的声音不悦响起:「喝粥就喝粥,吃什麽豆腐!快放开你的手啦!」
  莫遥生见沈非君要抽手,他皱起眉:「那小鬼跟你是什麽关系?由得你这样疼他!」
  「呃……」
  「我跟她的关系极为亲密,这世上绝再无有第二人!」沈小鹏哼声说道。
  这小鬼对他分明有敌意,因为非君?
  莫遥生虽是一头雾水,但很明白自已的心意。自他得知非君未死之後,心境之变化,连自己都很吃惊,彷佛从地狱之中复生,过去的十年就像是一场恶梦,离他愈来愈远,他已经满足到不想问她为何不回来找他、不想知道她十年间发生了什麽事,他只要确定她还活著,确定他的未来里,非君会活著霸占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席之地,那对他来说,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但,他总觉得她有事在瞒他,而且是一件连他都会感到震惊的事。
  只要她不离开他,她不说,他不会主动去问,只是他老是捉摸不定她的心态,让他时时刻刻都恐惧她再度消失。
  她对他,总是若即若离?为什麽?
  因为她有难言之隐?
  还是,因为她……对他的情意已不如往昔?
  说是立刻否决了後者,不如说他连想都不敢想。见她跟那叫小鹏的孩子送粥给角落里的姑娘喝,他隐约感觉到往日刚强的非君多了几分柔情、几分心软,与他这十年来的变化自是完全不同……
  十年来,他了解到金钱除了换不回非君的命外,是无所不能的,而要得到一样东西,除了金钱外,手段更要无所不用其极,就算是踩著旁人的命,他也不再觉得有何不对。
  是啊,他怎麽忘了?这十年来,金钱与手段,正是他擅用的。
  又见沈非君宠溺地抹去沈小鹏嘴角的渣,他突然觉得这小鬼看起来极为清秀,长大之後必是貌俊青年……明知自己心头的想法很可笑,但自己不正是十五岁之时遇上非君,进而彼此相恋的吗?
  这小鬼再个五年,非君也不过三十左右吧?
  他心里气恼,故意往後狼狈地退了几步,撞上木墙。
  沈非君立刻转身,瞧见他虚弱地垂著身子,惊喘了一声,赶紧奔过来扶住他。
  「你怎麽啦?」刚才不是瞧见他还好好的?
  「我……好像有点头疼……不过不碍事的,你去照顾他们吧。」他勉强挤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果然见她马上面露怜惜。
  「你被打得这麽惨,自然会不舒服,是我轻忽了。」她扶著他走到桌前坐下。
  莫遥生原要抗议自己没那麽不经打,但见她主动亲近,他岂会蠢到放弃这机会?对著眯眼望自己的沈小鹏冷冷一笑後,他无力地抹去自己额上的汗。
  「我想我休息一阵就好……」他将桌上肉粥推向她,轻声说道:「我吃不下,你多吃点吧。」
  「那可怎麽行?」沈非君不以为然,端起碗来。「你多少要吃点,来,我喂你,等吃完了,你休息,我来保护你们。」
  一个男人要女人保护是有点丢脸,莫遥生心里苦笑,但却有些甜蜜地吃下她一口一口喂的稀粥,只盼时间停在这一刻。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其实她的变化不大,声音未变、脸也未变,最多只是随著年纪,变得比较成熟。所以在大云楼上,一听魂牵梦萦的声音响起,哪怕是在多不合理的地方,他仍认得出来;甚至,他敢说,就算他半聋了、就算她只说了一个字,只要他听见了,他绝对不会忘了藏在心底十年的声音。
  「你一点也没变。」他喃喃道。
  沈非君微微一笑:「我变老了。」
  「我不也老了吗?」他的非君何时会计较这些了?
  「我俩随处一站,任谁也会说咱们像姐弟。」
  「以前,你并不介意的。」
  「十几岁的时候哪会想这麽多?以为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去完成想做的事,结果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却像一场恶梦,到头来,见到镜中的自己已有老态,而当年想做的事一件也没完成……」
  莫遥生听她说得唏嘘,心里微微发麻。
  是啊,她自幼跟著她那娘娘腔师父学武,一学学了十几年,听了她师父加油添醋闯荡江湖的故事又仗著自已一身好武功,十分想入江湖玩,不料遇见他,结了姻缘,拖了她的梦想。後来她失了踪影,他简直拿家产黄金当石头,不停地砸下去寻人,以为她会在江湖上出现,哪怕她只是一闪而逝,他砸出去的家产也够知道她的去处,偏偏全无音讯——那是他第一次拿黄金换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听她言下之意,她根本不曾入过江湖。那麽,这十年来,她在哪里?他一连上山找了她师父数次,都不见她回去过。
  她说,这十年来像恶梦……她究竟在这十年间过了什麽样的日子?
  思及此,他心里麻感渐甚,几乎要冲口问她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你怎麽一脸难受样?」沈非君见他的脸色略白,额上不停冒汗。「是不是哪儿痛得厉害?」
  「非君,你……」他拉下为他拭汗的小手,张口正要打破对自己的承诺,问个详细时,沈小鹏终於忍不住跑过来。
  「我来!」他叫道。
  沈非君尚搞不清楚自己可爱的儿子为何出此言,自己手上的碗便被他拿了过去,他顺手拉过自己为莫遥生拭汗的手,用力地挖了一大汤匙,送到莫遥生的嘴前。
  「快吃!」
  哎啊啊,这不是父慈子孝的画面吗?沈非君的眼睛直眨著,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了。呜……好想哭。
  莫遥生楞了下,见沈小鹏死瞪著他不放。他眯起眼,冷笑:「我要一个小孩子喂吗?」说完,瞧见沈非君似乎有些泪迹,他心一惊,赶紧道:「我没力,有人喂便好。」语毕,百般不情愿地吃下这小鬼的喂粥。
  「对,快快吃完。余叔叔他们随时会来救咱们。」见沈非君讶异,沈小鹏得意地说道:「我怕跟他不保险,所以他发现你被掳了之後,回头扮作俗气商人时,我顺手在林间留下记号,余叔叔若瞧我不见,一定会四处寻找,只怕此刻也找著我留下的记号,赶来救咱们呢。」
  见这小鬼将余沧元说得像神一样,莫遥生轻哼一声:「他一人能抵这数十人的小山寨吗?」
  「那敢问,莫少侠扮作商人混进来,写了赎人信回老家後,打算怎麽办?真让人来赎你吗?你家的黄金真有山高?那要等到什麽时候?」
  「我并非江湖人,现在只是一介商人。」莫遥生俊美的脸庞露出阴沉,道:「一个商人除了钱,就是玩手段了。入夜之後,我要放一把火将这里烧了,烧个精光,一条性命也不剩。」
  「放火?」这麽狠?
  「好!」沈小鹏大叫。
  「小鹏!」沈非君瞪著沈小鹏。
  後者立刻叹了口气,嘴里咕哝道:「余叔叔曾说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为免寻仇、为免他们又作恶,自然是要赶尽杀绝的。」
  沈非君闻言,差点昏倒了。她知余沧元的个性极为冷酷,其性也多疑不易信人,但他待小鹏却是不错,所以她一直让小鹏跟著他学习,同时也让小鹏不缺父执辈的人亲近,可是她没料到余沧元连自己的观念一块地灌输给小鹏啊。
  「这倒是。」莫遥生点头说道:「方才他们带著我到主屋去写信,我趁机将地势记个清楚,要放火不是问题,只要风向对了,我可以保证这场火烧它个几天几夜都不会断。」
  沈非君看向一脸狠意的莫遥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这是她记忆里那个凡事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莫遥生吗?是那个气度大到连她都自觉此生再也找不到像他这般好人的莫遥生吗?
  莫遥生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对,惊觉自已阴沉的一面竟在她面前暴露,连忙柔声说道:「非君,我是为长远打算。你瞧——」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姑娘。「那小妇人有什麽罪?咱们一时心软放了这些人,改日他们故态复萌,又开始掳人抢劫,那咱们也算是共犯。」
  「余叔叔也这麽说过呢。」沈小鹏同意地点点头:「为了保命,该做的一定要做。」
  是啊,那就像是当年她与鸣祥她们共谋杀了鸣祥她义爹一样,为了保住鸣祥、保住小鹏的性命,所以她一发狠,毫不犹豫地赌上了自已的命,去杀一个对小鹏未来造成极大威胁的男人,跟现在他们要杀人有什麽两样?只是人数多寡而已。
  只是……她是被逼到绝处,不得不发狠,但她从没有想过像莫遥生这麽和善随和的人也会有这麽心狠手辣的一面啊!
  变得好陌生,连她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真认识眼前的人。
  莫遥生看出她眼里的恐惧,连忙拉住她的手,笑道:「你说不放火就不放。那,咱们放过他们,不生事,入了夜就逃,好不好?」
  沈小鹏闻言楞了下,看向他柔情四溢的神色。他变睑……简直比翻书还快,沈小鹏心细,瞧见他眼底残存的杀机,轻「呀」了一声!难道这莫遥生打算先带他们逃走後,再来解决这几十条人命?
  这人,简直跟余叔叔不相上下嘛。沈小鹏忖思道,不知该不该告诉他娘亲?
  他又不经意地瞧见莫遥生紧紧抓著他娘亲的手,他心里有些不高兴,却又发现这姓莫的手……是不是在微颤?
  这怪人,在颤什麽?连火都敢放了,还有什麽好怕的……怕娘对他起了厌恶之心吗?
  不怕杀人放火,却怕娘不喜欢他?
  沈小鹏讶然想通,微偏著头重新打量著这莫遥生。
  「你的手在发汗了?」沈非君皱起眉。
  「我发汗,是怕无法顺利救你出去。」他面不改色地说。
  沈小鹏用力哼了一声,低语:「恶心。」
  沈非君微微一笑:「我若没有自信走出这小山寨,昨天就不会跟著走进来了。」
  「你不是被掳?」
  沈非君暗叫不妙,瞧见儿子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反应极快,掩嘴打了个呵欠,困声道:「我有点累了,从昨天晚上补衣服补到刚刚,弄得我浑身酸痛。」
  「补衣?」莫遥生与沈小鹏齐声道,随即双双住口,同时心里一松。
  莫遥生咧嘴笑道:「你困了,我也困……」
  「男女授受不亲,你想干嘛?」沈小鹏大声喊道。
  莫遥生不把这小鬼当一回事,对著沈非君露出年轻无辜的笑颜,道:「你让我靠著,眯一会儿眼,等入了夜,咱们就行动,明儿个一早保证咱们会在舒服的客栈好好睡它一觉。」
  同样是笑,在不同人的脸上,自有不同的功效。沈小鹏知莫遥生长相俊美,但没料到他的笑颜十分迷人,可以让他十年不动芳心的娘亲一下红了双颊。娘,你是忘了方才这莫遥生的狠劲了吗?一下就被他的笑给骗了!
  沈小鹏见莫遥生闭起双眸,当真就靠在他娘身上,他咬著唇,恨恨地瞪著莫遥生,瞪到莫遥生还是没有张开眼理会,他奔上前,埋进娘亲的怀里。
  要耍贱招,他也会!
  「小鹏!」好感动啊,小鹏有多久没有主动抱住她了?呜呜。
  「我也困了,我要睡!」
  「那好,我抱著你睡。」还是软软的小身体好抱,好希望小鹏不要长大啊,就这样乖乖地让她抱著、香著。
  莫遥生张开眼瞪著他,沉声说道:「要睡觉去抱你娘。」他指著角落里那小姑娘。「别老缠著非君!」
  「我娘才不是她呢!」
  莫遥生错愕:「不是她?」小木屋里就只有那小姑娘与非君,不会是那小姑娘,那还会有谁?
  沈小鹏自知一时失言,偷瞧了娘亲失色的花容一眼,咕哝道:「小鹏不明白为何不能让他知道?」知道了才好,他更可以理直气壮要这姓莫的别打他娘的歪主意。
  莫遥生耳尖,脑中闪过一丝想法,还来不及捉住,门外远远响起喧闹的声音,仿佛是惊恐的逃命声。
  他与沈非君对看一眼,立刻起身奔向窗前,瞧见外头并无失火、也没有官府的身影,但几名汉子惊惶的模样像在逃命。
  是出了什麽事?
  「真怪。」沈非君讶异道:「有什麽事可以让这些山贼吓成这样?」
  「一定是出了事……」莫遥生心思极快,说道:「不必等入夜,趁此时他们没时间理会咱们时脱逃最好,也免得出了事,咱们困在此地一块遭殃!」语毕,他奋力撞起门板来。
  「等等!你受了伤啊!」沈非君急叫。
  「这点伤,不碍事……非君,你做什麽?」
  沈非君拉开莫遥生,用力叹了口气:「你撞了十来下还撞不开,一看就知道你十年来没有再练过功了。」
  莫遥生闻言,俊脸微红。
  「我……」失了非君,他的确不再练功,尤其一朝发现黄金比任何武功都好用时,他舍了武功而就铜臭。
  「我虽不曾再练过外功,但有机会还是练著师父教我的内功心法,只是不敢练得太狂,怕被鸣祥她义爹发现了。」
  「凤鸣祥?那是小师弟的女人,你怎会认识?」
  沈非君没再答话,拉开莫遥生之後,暗暗运了气至双掌,鼓力对著门旁的木墙一击。
  「小、心!」莫遥生与沈小鹏急喊。
  「会痛的!你怕痛的!」沈小鹏吓得奔前要拉开他娘,却见木墙已有些松动。他张大了嘴,呆呆地瞪著他娘再一次运气,击向木墙。
  这一次,墙垮了。
  灰尘几乎盖住了他的视线,直到他娘突然拉住他的手,他才回过神。
  「小姑娘,快出来跟咱们走吧。小鹏,你快把嘴巴闭上,不然会呛口的。」
  我的天啊!沈小鹏依旧呆呆地被他娘拉出木屋。他的娘……功夫有这麽好吗?他那个爱哭又怕疼的娘呢?
  「我并非有意损及你的自尊,不过门外有铁链,你就算撞开了门也没有用。」沈非君很好心地告诉莫遥生,又叹了日气:「我早说过,我自已决定来了,一定有办法可以自行离开。」
  「你自已来?为什麽你要来这种地方?」
  「呃……咦咦!」沈非君见那鸟兽散的汉子间有眼熟的人,冲上去要将他擒下。「你是头子吧?是这里的头子吧?我瞧了你一眼,就是你说要干完一大票才要享用掳回来的女人吧?」
  莫遥生虽知她的武功比那头子要好上几倍,但仍是担心喊道:「非君,不要追!」他的声音中有个拔尖的叠音,他楞了下,瞧向沈小鹏跟他是一样,一脸的著急。
  他的心忽然跳了一下,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小孩,就是在大云楼的附近。他不觉得这小孩的长相像非君,只是一见这小孩,就不由得让他想起非君——
  「我的天啊!」沈小鹏呆呆地喃道:「我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
  莫遥生见沈非君身手极快,一掌劈向那獐头鼠目的头子,又飞踢了他一脚,呃……身手比起十年前是有点逊色,但绝对无损她对付一个武功不济的人;他又见她一掌击向那头子的肚腹,让那头子狼狈地跪在地上。非君跟那人有这麽深的仇吗?
  他快步上前,听见她低喝道:「快说!那人现在躲在哪儿?」
  「拜托……」那头子哀号道:「我的姑奶奶,谁知道当年逼你落崖的是谁啊?」
  逼她落崖?莫遥生心一惊,加快脚步。沈小鹏也冲上前来。
  「可恶!你们都是同夥,同住一个山寨,怎会不知他是谁?你现下是头儿了,必是传位,说!十年前那个混帐家伙躲在哪里?今天我不好好报仇一下,我难泄心头之恨!」
  「传位?姑奶奶,这山寨哪儿来的传位?谁有本事谁就能当头儿啊!你要问十年前,是吧?我这位儿是四年多前抢下来的,之前的赵胖子也当了五、六年,我瞧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吧?我坦白告诉你,他早被我一刀干掉,丢去後山喂老虎了!说到底,我也算为你报了仇,你放了我吧。」
  沈非君一楞。「他死了?那……那我找谁泄恨去?可恶!可恶!我可爱的儿子差点被他害死,他竟然还没等到我折磨他就死了!」
  「儿子?」莫遥生脱口,脸色一白。「你有儿子?」
  沈非君暗叫完了,正打向那头子的拳头停下。
  「我的笨娘。」沈小鹏咕哝道。要他保密,她自己却先说了,说到底,她还是他心里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娘嘛。
  「娘?」莫遥生慢慢转向沈小鹏,难以置信地瞪著他,声音微颤道:「你的娘……不是那个小妇人?」
  「我说了不是。」
  「那……她是谁?」
  「我哪有这麽小的娘?」沈小鹏哼了一声:「她被掳来,我娘为了救她,顺便报点仇,便跟著混进来了。你说我娘会是谁?」他顿了下,瞧莫遥生的脸色极为怪异不自然,心里也打了个突,小心翼翼问道:「我的娘是谁,重要吗?」
  「重要的不是你娘是谁,而是非君的儿子是谁……你今年十岁?」
  「你怎麽知道?」
  可怕的事实像青天霹雳击在莫遥生的身上,让他摇摇欲坠,难以承受。
  他有儿子了?
  他的儿子已经这麽大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儿子……至少,在他认为非君还活著是一项奢求後,他怎会再想到自己会有一个儿子?
  是啊,他跟非君是夫妻,就算日子不长,两人之间的缠绵是理所当然的,甚至他俩是少年夫妻又情意极深,彼此之间的情火甚於他人,自然的,她有儿子,一点也不该意外……
  「为什麽……」莫遥生摇摇头,想要摇去一头的震惊与不解。望著她,问出连自己也找不著答案的问题——「你有了他,却不回来找我?难道我这麽不值得你信任?你连再多一次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宁愿自已在外头吃苦受罪?」他哑声问道。
  「我……」沈非君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若我没找著你,你打算跟他就这样离开我的生命一辈子?」
  「我并非……」
  沈小鹏见他娘一脸委屈著急,想要为他娘说话,忽见那原被压在地上的头目突然反手想要偷袭他娘,他大惊失色,叫道:「小心,娘!」
  「哎啊,趁人之危,不是一件好事吧。」清清淡淡的声音与沈小鹏同时响起,却完全盖住了沈小鹏的音量。
  沈小鹏讶异地看著那头子的脸色由白变为青绿,像是那声音是个催命阎王;而那声音他还有点耳熟哩……
  他四处寻找那声音,瞧见附近在逃命的强盗都腿软了。
  是什麽声音让他们害怕成这样?
  「咦?四师兄,你也在这里?」
  沈小鹏瞧见不远处慢慢走来一脸邪恶至极的风大朋与六师弟,途中每个山贼都满面惧汗,软软地跪坐在地。
  他大喜:「是余叔叔找你们来的?」
  风大朋笑嘻嘻道:「是咱们在半路跟余沧元撞著的,听见这山寨竟然敢掳人抢劫,咱们就上来瞧瞧……呵呵呵,你们跪著做什麽?老六,我已经极力在笑了,难道我笑的时候还是很邪恶吗?」
  「你笑得连我都要发抖了。」六师弟微微笑道。
  风大朋哼了一声:「那笑不笑都是一样了。可恶,死小子们,老子说过我这张脸是天生的,又不是发誓要当恶人才去换这种脸的,你们怕成这样干嘛?以为我是鬼吗?」
  「你跟鬼,没差了,五师兄。」六师弟走在风大朋的身後缓缓笑道,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跟鬼没差的……好像不是风大朋吧?沈小鹏眨了眨眼,看到那些人一见六师弟的微笑就发抖,再见他洁白的牙齿就开始一个接著一个哭爹喊娘的。
  方才那清淡的声音也是出於六师弟的。真怪,风大朋才是那个长得会让人害怕的人吧?
  沈小鹏不及细想,就见莫遥生上前。他心一跳,赶紧冲到他娘亲面前,瞪著莫遥生说道:「你想对我娘干嘛?」
  「小鹏,这就是沈夫人吗?」风大朋一喜,快步走向前:「我在天水庄这麽多日子一直无缘见著夫人,就是怕吓坏夫人,今天有幸一见……咦咦,这沈夫人有点眼熟啊,眼热到我这几年一直不敢忘,又不小心忘了。」
  六师弟原是对著一干土匪保持著神秘的微笑,忽闻他这麽说,跟著上前一窥其客,他讶异地脱口:「四嫂?」他眼露狂喜,瞧向莫遥生:「四师兄,你终於找著你妻子了!恭喜!」
  「妻子?娘,这是怎麽回事?」他那个可怜的爹不是早就投胎转世,不知去当哪家的孩子了吗?
  「娘?我的天啊,小鹏,你娘是她?遥生师兄,你什麽时候多了一个儿子?我见面礼不用补给没关系吧?」
  「我正要问。」莫遥生阴沉地说道,目光不曾移开过。
  沈非君咬住唇,委屈地说:「我……」我了好几次,偷觎到大家都很有耐心地在等待,她眼眶一红,眼泪就像是细泉一样,直流不停。「呜呜……小鹏,娘怕,好怕好怕……」
  她紧紧地抱住用力叹气的沈小鹏。
  风大朋与六师弟当场呆了下,前者小心地问:「四师兄,其实,这只是一个长得像四嫂的女人吧?」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5
第四章

 

  「唉,大婶,你还在哭啊?从昨天哭到今天,我也真服了你!」
  「呜呜……我第一次被掳来这种小山寨,害怕嘛……呜呜……」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哭到都快气绝了还能把针线活儿做得这麽好的娘们儿。大婶,拜托你收收眼泪,好不好?咱们虽然是抢钱掳人的山寨,但对女色好歹也是有点选择性的,好吗?我们只求你把这些破衣破裤给缝补好,别把左袖缝到右边去,咱们就感激涕零了,眼泪由咱们来掉,拜托你别再哭了!」
  「呜……」太过分,女人过了年纪就这麽容易被嫌弃吗?
  她吸吸鼻涕,泪眼汪汪的可怜样,让守在门口的年轻小伙子默默撇过头,不忍再看下去。再看下去,他一定会作恶梦。
  「同是娘们儿,还真是天差地远呢。」那年轻小伙子咕哝道。
  「你说什麽?」
  「没,没,我是说,大婶啊,你也真够可怜的了,昨儿个你要躲得好好的,咱们掳了那姑娘就走,也不会发现你,你偏哭得连天老爷都被惊醒了,算你倒楣吧。」
  「人家害怕嘛……」
  「是啊,你害怕就哭,那姑娘害怕就昏了。」那年轻小伙子看向躺在床上那至今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再回头看看那坐在小桌前缝补衣物的大婶正泪如雨下。他好怕还没轮补到他的衣服,她就先哭瞎了眼;他更怕她还没哭瞎眼,他就已经先聋了耳。「大婶,你别哭了啦,你放心啦,没人会动你的。你年纪又大,这麽一哭,整张泪脸简直像是毁……呃,总之,咱们山寨里最缺的就是会做家事的女人,你来了正好,没人会亏待你的啦。就像我,跟你聊了一晚上,我对你不但没有非分之想,而且我觉得你还真像我那个自幼失散的娘呢——」
  娘?她像这年轻人的娘?正拿著针线的手颤抖不已。她咬牙哽咽道:「你今年几岁啦?」
  「十六啦。」
  十六?那不等於她十岁就生了他这个儿子?难道她看起来真这麽老?虽说老有老的好处,被掳山寨,人人一见她就不忍地撇开头去,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但是至少也给她一点信心吧!
  再这样下去,她怕自已活到三十岁,人家会以为她是小鹏的奶奶了。
  那年轻的小伙子见她边哭边补衣,篓子里一堆像小山的衣服都快补完了,他搔搔头,道:「大婶,你要补完衣了,就先睡一下好了。」
  「呜,我不困……」
  「你不困,精神真好!从我看守你们开始,就见你没睡。老人家的身子都像你这麽好吗?」
  她眯起泪眼,咬牙道:「等你老了你就知道好不好了!我不困,是因为我……我想儿子呢。」
  那年轻小伙子吃惊道:「你也有儿子了?大婶,你儿子该不会跟你失散十六年吧?」他指著自己。
  如果不是看这年轻人颇为憨直,她会把他列入第一个推下崖去见阎王的对象。
  「我儿子才十岁,你跟他,简直差太大了。」即使是没好气地说,她仍是泪流满面。
  「这麽小?就跟咱们头儿刚掳来的小孩一般大吧?」
  「你们又去掳人了?」沈非君微讶,随即不甚苟同地说道:「掳个小孩,算什麽英雄好汉?」
  「大婶,咱们本来就不是什麽英雄好汉子嘛!」那年轻人有点委屈地说:「再说,要掳人要抢劫,也是咱们头儿指使咱们干的,我……是有那麽一点点的不愿意。」
  哦?原来她的眼光没有错,这小子还真憨直到有点小善良的地步呢。沈非君进了这山寨,才知原来这山寨跟她想像中有所不同。
  她原以为山寨里个个都是恶贯满盈的强盗土匪,就像当年迫得她不小心落崖的盗匪一般,进来之後才发现其实还是有几个还有良心的人……见那年轻小伙子想走进门,她防心立起,眯眼道:「你想干嘛?」
  「大婶,我没要干嘛,我是见你衣服缝完了,想收拾一下嘛。你放心,我对那昏迷的小姑娘没什麽兴趣,那是头儿要的,谁敢动就是不要命啦。」
  沈非君暗暗运起气来防著,见他先在篓子里翻出他自已的衣服,用力扯一扯、拉一拉,然後满意地收回去扛起篓子。
  「大婶,你的针线活儿做得太好啦!你不知道咱们多缺你这深谙家事的人,老实说,我穿一件破衣穿了好几个月呢。」
  「你们打劫掳人,怎会没钱买衣?」
  那年轻小伙子一听,脸色哀怨起来。「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他好像好不容易找著可以大吐苦水的人,正要坐下。沈非君一见,男女授受不亲,就算独处一室她也不许,她眼明手快地踢掉他臀下的凳子,哭著说道:「我好饿……小兄弟,你去弄点东西给我……这个大婶吃吧。」
  不料,他一睑为难:「我是把大婶当自己娘来看啦,咱们山寨里的厨子当然没法跟镇上的来比,非但不能比,而且咱们的厨子是轮流的……你没注意到我为什麽瘦瘦乾乾、活像刚历经过水旱灾的难民吗?」
  换句话说,这里的食物绝对不会合她胃口。沈非君开始怀疑自己混进这种可怜的小山寨究竟意义在哪里?
  她只是想学她那个师父闯天下大显神威一下下、只想要来报点当年逼她落崖的仇、只想要为民除害留芳几世而已啊,呜……为什麽老是没法达成心愿?是天下可以大显神威的事太少了,还是她师父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她叹了口气,忽然心生一计,细声说道:「我……其实会煮饭。」
  那年轻人忽地双眼发亮:「你会煮?煮那种一打开就香气传千里、白白软软的米饭?也会煮那种像客栈里好吃到流口水的菜?不不,我不奢求大娘你有多好的手艺,饭有点焦、有点臭味,菜有点难吃、有点难看都不是问题,只要能够下咽,我就心满意足了——」
  沈非君见他已经开始吞口水了,她点点头。「女人家嘛,总会一、二手的……」
  瞧他激动得向自己伸出手来,明知他无恶意,只是要拉住自己的手表达感激之意,但她直觉翻掌以极快的手法,抓住最後一件衣服塞进他的双手里。
  他楞了一楞,有点搞不清楚方才发生什麽事了。
  「不如你带我去厨房,我立刻做几盘菜——」
  「乾娘,请受儿子一拜!」
  娘你个大头!沈非君心里恼怒,真想奔回天水庄问清楚鸣祥,她十年前跟十年後到底多了几条皱纹,怎会让人人见了她都以为她是大婶婆?
  她跟这年轻人讨了钥匙,紧紧锁住小木屋的门,让那吓到昏迷不肯醒的小姑娘有足够的安全,才肯随他往厨房去。
  那年轻人把肚子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也不把她这个弱质女流当成威胁,大刺剌地给了她钥匙,带著她在山寨里绕来绕去。
  「乾娘啊,你也别怕,咱们头儿虽好色,但钱财更重要,那一对父子金光闪闪地经过咱们山寨眼下,没有先勒索一笔,他是不会来找女人的啦。」
  「哦……呜呜,那父子真可怜……」沈非君并非细听,垂著首走路,眼角不停瞄著四周。这山寨看起来好像很穷,走过的汉子一瞧见她半垂的哭脸,就吓得逃命。
  她长得这麽可怕吗?
  「乾娘,你不要以为做咱们这一行的很容易。占地为王是没有错啦,但是占同一块地太久,只要住在这里方圆百里的百姓都知道这里有强盗,谁还会经过这里?只有偶尔不知这里底细的旅客才会经过这里,让咱们抢一抢,尤其三年前……乾娘,你哭归哭,但可不可以声音小一点,我怕你听不清楚我在说话啊。」
  这小子根本是很久没有找到人可以聊天的吧?沈非君含糊地应了一声,默默地将走过的路子记下。
  「乾娘,咱们当强盗的,最怕就是抢人不成反被人抢,三年多前,有两个不知死活的外地人路经此地,咱们冲上去要抢劫,结果十人里有八个人一瞧其中一人的容貌,当下便吓得奔回山寨,馀下的两个当场软倒在地。」那年轻小伙子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那两人中的其中一个。
  她闻言,悠然神往地答道:「那人不是当代数一数二高手中的高高手,便是德高望重的侠客,才会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吧。」
  「都不是!那人……」如今想来还隐隐发抖。「那人的脸,好邪气啊!好像天生就该是一个大魔头,他见兄弟们奔回山寨,他竟跟著一路狂笑追来,我则是被另一名长相清秀的男子给拖行回来的……你绝对料想不到他俩竟拿咱们山寨当客栈,那两个月简直是咱们一生中最可怕的恶梦!他们要咱们自给自足,不得抢劫、不得淫人妻女,不得……天啊,我又开始背他立下的规矩了吗?不瞒你说,他列下的规矩有百来条,到现在我没一条忘……呃,不是不敢忘,而是他用的手段让我想忘都忘不掉。呜呜,总之,当年他们好不容易走了,临走前却撂下狠话来,要咱们寨不得再抢劫,所以咱们闷了一阵子,头儿受不了才又开始抢……这一抢,没见六爷他们出现,头儿便抢上瘾了。其实,我好怕,怕他们哪天又突然冒出来……等等,你要去哪儿?厨房就在这前头——」
  沈非君已经听不进他在说什麽了,目光呆呆地落在左边小木屋里的窗前。
  木屋的窗口是竖起一条条的铁栅,从缝里瞧见一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那男孩原是远远地坐在里头,一瞄到她,忽地冲到窗口瞪著她。
  「是我眼花了吗?」沈非君用力眨了眨眼,慢慢地走向木屋。
  「乾娘!你要去哪儿?那儿是关人的地方,不是厨房!」
  那年轻小伙子正要伸手拉住她,被关在木屋的小男孩见状,大声怒喊:「不要碰她!」
  那年轻小伙子楞了楞,见那小男孩一脸怒气,又见沈非君的眼泪像是大雨下个不停,他一惊,吓道:「你又怎麽啦?」
  「我……我想我儿子嘛!」
  「呃,大婶,你还是死了心在咱们寨里住下吧,一来你没赎金;二来你又会做家事,寨里的兄弟还算不错,说到这里我肚子好饿——」
  屋内的小男孩一见他又要碰沈非君,立刻大喊:「我要棉被,你们在搞什麽?要掳人勒索,待遇这麽差,连睡个觉都没有棉被,你要我活活冻死,是不是?活活冻死了,我瞧你们这种小山寨还拿什麽赎金?我爹可是极疼我的,只要我说一声,你们再也找不著像咱们父子配合度极高的金主了!」
  沈非君尚未理解他的话,那年轻小伙子立刻叫道:「我马上去拿!我马上去拿我的给你!你可不要生气啊!乾娘,咱们快——」
  话还没说完,沈非君打断道:「我来哄哄他,呜……我看到他就像见到我儿子,我哄小孩最有一手……」
  那年轻小伙子想了下,显然认为一个婶字级的女流不会在山寨里闹出什麽事来,便点点头,道:「你就帮忙哄哄他,别让他哭,我可受够了眼泪,我去去就回!」
  一等他离开,沈非君见四处无人,立刻跑到窗前,伸出手紧紧抓住他软软好摸的小手。「小鹏,小鹏……呜,娘好想你啊——」
  沈小鹏闻言,红了眼睛,低声恼道:「娘若想我,为什麽还要摆脱我离家出走?」
  「娘有问过你,要不要跟娘走嘛……」她抽噎道。
  「庄里有什麽不好?娘,你干嘛离家出走?是谁虐待你?鸣祥?还是余叔叔……」原有一肚子要质问他娘的话,偏一瞧见他娘的眼泪就没辙了。「可恶!娘,你别哭了啦!」沈小鹏心疼万分地从铁栅间伸手抹去她的眼泪,恼声说道:「娘,你哭了多久?一天吗?怎麽眼睛肿成这样?」
  以前她哭,有他在可以哄,现在他娘的脸岂止是「毁容」二字可以形容的。
  「娘忍不住嘛,小鹏,小鹏……娘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沈小鹏见他娘简直哭到要岔气了,只得转移话题,安慰她道:「娘,你别哭了啦,现下咱们不是在一块了吗……等等,娘,你是昨儿个被掳来的?」
  见她含泪点点头,他心头肉一惊,豆大的汗珠落下。那昨晚偷听到被掳的姑娘当真是他娘亲,那……那……
  「娘,你……」他困难地咽了咽口水,紧紧地反手抓住她的手。「娘,你别难过,他们欺负你,小鹏一定会帮你报仇!一定会的!可恶!我原本还抱著几分希望,只盼不是你,但……」
  他想起这里山寨头目一脸淫魔样子,心里就巴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如果我再大一点,就不必靠旁人来报仇了。」他咬牙切齿道。
  「小鹏再大一点,那就不再听娘的话了,也不会再把小鹏软软的身体给娘抱了,娘会很难受的。」
  沈小鹏闻言,差点要翻白眼了。「娘,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也对。」她抹抹眼泪,哽咽道:「娘救你出去!」
  「你怎麽救?」沈小鹏暗暗叹息。「我知道你有点功夫,可是一拳难抵这山寨的所有盗匪,娘,你要怎麽救咱俩?」
  「咦咦,连你也瞧轻娘?」
  「没没,你别又要哭了!」他心里连连叹息,却不得不哄著她。「我怕娘受伤,就算你有能力救我,小鹏也不要你救……娘,我还没说完呢,你又哭。万一哭瞎了,你也别见到小鹏长大成人了。」他叹了口气,难受地摸著他娘有点粗的双手。
  她在天水庄里,何时吃过苦来了?鸣祥她义爹在时,虽有精神上的折磨,但他娘从未做过苦力,他在寻找他娘的过程中,知她竟在大云楼当洗碗工……心里好生难受,他当作宝的娘亲,却在外头被人当奴工。
  「等出了山寨,娘若坚持不回庄,小鹏就陪你一块离家出走,去哪儿都好,可你要答允我,别再随便消失在我面前的!」
  沈非君感动得差点又要水淹小山寨,泣道:「小鹏长大了……呜……」若不是中间隔著这铁栅,她真的要好好地抱住小鹏软软的小身体。
  「好了好了,我跟你说,我是故意被掳进来的。」
  「故意?」她俩母子怎麽这麽像?「小鹏,你在庄里过得好好的,干嘛无缘无故让人掳?」
  沈小鹏暗暗瞪她一眼。「我是为娘啦!你以为我闲著没事跟这些奇怪的山寨土匪玩吗?小鹏是为了救娘啦!」
  「你要救我?」
  沈小鹏微恼,原要将她张大的嘴合上,但忍不住又擦去她的眼泪,低语:「我不救娘,你要逃出这里,简直难如登天。」
  呃……没这麽难吧?是小鹏太看轻她了,还是小鹏也以为世间的女子都没有什麽威胁性?
  「你是小孩,怎麽救人?现下你也被关在这里啊!」
  「我是小孩,可比你有用多了!自然懂得利用人嘛。」
  「利用人?」沈非君脑筋转得极快,想起之前那年轻小伙子所提金光闪闪的大金主,脱口:「你是说,那个冒充当你爹的人?是你余叔叔吗?」她终於注意到沈小鹏身穿极为「贵气」的衣服,说得难听点,是「俗气到金光闪闪的地步」。小鹏的品味有这麽差吗?
  「不,不是。」沈小鹏迟疑了一下:「那人……那人也是来救人的,我硬是死缠著他,才能跟著他一块被掳上寨。」
  「他也是来救人的?难道是跟我一起被掳来的那姑娘是他的亲人?」沈非君松了口气,见沈小鹏一脸迷惑,她解释道:「昨儿个我瞧见有个小姑娘路经此地,瞧起来就像是外地人,原要好心告诉她这附近有盗匪,结果你娘还来不及走两步!就看见一群山寨跳出来掳人。」
  沈小鹏闻言,心里突觉有异,半眯起眼,小心问道:「娘,那时你在哪里?」
  「我躲在树丛後面嘛。」
  「为什麽你躲在树後,还会被发现?」他的口气略略拔尖。
  「呃……小鹏,你在骂娘吗?你在气娘吗?呜……娘好难受……」
  就算是他娘掉了一湖的泪,他都不再心软了!可恶!可恶!他气得快要暴跳如雷了,气到若是突然头炸开来,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他拼命地深吸气,低语:「娘,其实你躲得好好的,对不对?其实你可以躲过这一劫的,对不对?其实,你没有主动发出声音来,到不对?你根本是故意引他们注意,一块被掳上山的,对不对?你以为你可以救那个天杀的小姑娘,可是你忘了你也是一个女人!一个会教人垂涎的女人吗?」
  「小鹏,你别生气嘛……」她委屈地说道。
  「我不气,我不气!」他的头,气得好晕啊!如果阎王爷把他的寿命给判短,他知道那病因一定是被他娘亲给活活气死的。「娘啊,你根本就没有想到我,对不对?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根本不知道当我发现你被掳来时,我有多害怕,对不对?你宁愿为了救一个陌生的女人,就把小鹏从你脑中剔除,你知不知道我……知不知道我……」他眼眶遽红,哑声说道:「我唯一的亲人就是娘,你不好好保重,你要我时时刻刻为你担心受怕,你一点也不心疼吗?」
  沈非君闻言,眼泪直掉,紧紧抓住他的手,可怜兮兮地说道:「娘才没有忘了你呢。」这小孩平日别扭得紧,不肯说一句真心话,只有今天看来最可爱了,呜。
  「你有!」
  她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娘有没有告诉过你,娘是怎麽到天水庄的?」
  他微楞,以为她要转移话题,但也只好顺著她答道:「是鸣祥救了娘的。」
  「那娘有没有告诉你,那时你已经在娘的肚子里好几个月了?」见他点点头,她很委屈地说道:「当初,娘掉下崖,能保住我俩的性命,全仗娘亲反应快,但娘从来没有说过,娘掉下崖虽是不小心的,但若不是有人追著娘,娘也不会失足。」
  沈小鹏心中闪过惊悸,脱口:「是他们……他们……让你落崖的?」
  「就是他们让我可爱的小鹏差点瞧不见这世间了!」沈非君恼道:「你刚出生时,脸丑身小又有点病痛,我跟鸣祥都不知道为什麽,只奇怪女子怀胎理应十月,为何我未及十月便产下你,直到後来找了有经验的大夫问,才知是娘落崖促成的。」
  沈小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脑中只打转这山寨里的人竟曾害得他娘亲差点死於非命……
  「当年我落崖之际,将追我的人全给记得详细,但好奇怪,娘至今没有见到一个当日逼我落崖的强盗呢。」
  「娘……」他柔声说道:「你别管,这都交给我,好不好?」见她张口欲言,怕她贸然地跑去报仇,只好立刻转移话题,道:「我听人说,娘,你在大云楼落河,被莫不飞他四师兄给救了?」
  沈非君一听自己儿子提他,心跳漏了一拍,点点头,小声说道:「亏得他救命。」
  他娘哭到毁容的脸有些红,沈小鹏暗暗压下心里那股对莫遥生不爽的感觉,轻声问道:「然后呢?」
  「然後……」她完全红了脸,讷讷道:「然後等我醒来,就发现自己……自己……」
  他心里立刻充怒。「那姓莫的欺你?」果然!
  「呃,也不算啦……」
  「想不到他一表人才,却是个人面兽心之辈!」
  「呃……小鹏,我怕你这样骂他,以後你会後悔……」
  「我才不会呢!」沈小鹏顿了下,见她有些心虚,不由得心生怀疑:「娘,你是不是瞒了我什麽?跟那莫遥生有关?」
  沈非君口唇掀了掀,正要含糊带过,忽闻身後一句——
  「哟哟,哪儿来的骚娘们?」
  她惊跳一下,循声转身,第一眼就瞧见两、三名汉子之间发出炫丽的闪闪金光,差点害她当场瞎了眼。现在的山寨土匪都拿金子当武器吗?
  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个男人穿著俗气到浑身镶金戴银的衣服,连头冠也好……「贵气」啊。
  那一身炫耀,摆明了就是直喊著「来抢我啊,来抢我嘛」!
  她心里微讶哪儿来的怪人,再往那人的脸细细瞧去,她惊喘了下;直到沈小鹏暗暗用力压了她的掌心,她才回过神来。
  莫遥生怎会在这里?
  莫遥生显然与她同样错愕,原以为要花不少工夫才能找著她,不料会突然见著她,又见她哭肿了眼,知她向来不爱哭,心里一急,脱口道:「你怎麽了?是谁欺负你?我杀了他!」
  沈非君张口欲言,沈小鹏抢道:「爹!」才喊一声,就见他娘惊跳起来,他虽觉奇怪,但仍急促地说道:「别都被掳来了,还在那里骗女人!家里的二娘、三娘、四娘、五娘被你骗得还不够吗?」
  莫遥生闻言,微微回神,瞧见身边的人怀疑地看著他,他才强压下心中的杀气,勉强清清喉咙含糊地应了一声:「男人不管到哪里,总是没法缺女人的。」
  「爹,」沈小鹏注意到他娘又受惊地跳了一下,道:「你写了信没?教他们送出去了吗?快点送,赎金一来我就要脱离这又臭又脏的地方,可恶!」他直偷瞄他娘,心里直跺脚,这娘到底懂不懂他的暗示?
  「喔,喔,写了写了。」莫遥生被迫慢慢走向小木屋,目光直落在沈非君哭得难看的脸上。
  她……瞧起来除了哭得很惨外,其它似乎没有什麽损伤。但,他记得的非君是少落泪的,她几乎不曾掉过泪,会掉泪必是受到什麽巨大的伤害,一思及此,他就恨不得毁了这山寨。
  这山寨虽小,但人数并不算少,虽与他想像中的恶形土匪有点差距,但他自知自己的武艺要以一抵数十,救出沈非君绝非易事,只能忍忍忍,先救了人再说。
  他眯起眼,及时叫住走向沈非君的矮胖男子——
  「你做什麽?」
  「这骚娘们的身材不错,我从背後瞧,嘿,真有那麽点味道呢。」
  莫遥生闻言,心中狂怒,双手被绑,他暗暗运气,却无法挣脱。
  沈小鹏用力拉著铁栅,恨自己不是力大无穷,大叫道:「你没瞧见她老吗?她长得这麽丑、这麽老,这种女人你也要?」
  「老子我要不要关你这小鬼什麽事?给你几分颜色,你倒连老子爽不爽都要干预起来了?」那矮胖男子色迷迷地望著沈非君的身子:「这骚娘们若不看脸,身子倒挺有形有状的,不知道尝起来是不是带劲?」
  沈非君皱起居,见这人离自已愈来愈近,泪也不流了,她双拳紧握,就待他一靠近,正要出手时,忽然听见莫遥生与沈小鹏同喊:「住手!」
  莫遥生突地冲过来撞开那矮胖男子,趁众人不及回应时,被绑的双手一伸,将她套进自己的双臂里。
  「搞什麽……」
  「这女人是我的,谁敢动她,就是存心找死!」莫遥生怒道,紧紧地抱著她。
  「见鬼了!一个阶下囚也敢跟老子抢女人?老子现下就把你杀了,反正信也寄出了,赎金照样拿得到,哼!」
  沈非君闻言,低喊:「你快放开我,我有办法……」
  「我绝不会让旁人碰到你半分毫发!」
  这人……沈非君瞪著他,恼道:「你是傻了吗?」一阵撞击,让他俩连跌两步,她才发现那矮胖男子下了一记重脚。
  她惊喘一声:「你放开我!」
  「我不放!死也不放!」
  「你是蠢了吗?」他明知她的武功比他好,绝非三脚猫之辈,何必自已受罪?「你放了我……啊啊,住手!你要把他打死啦!」
  「打死了正好!他奶奶的,老子要个女人,谁敢跟我抢?这没用的男人想抢?啐,去阎王爷那里抢吧!」
  沈非君见他下手愈来愈重,莫遥生却死也不肯放开她,心里愈来愈慌,不由得对上他那一双会勾人的眼。
  他自始至终都定定地望著她,不曾移开过。眼里……还是那赤裸裸的情意,是对她的。
  他这傻楞子!傻楞子!
  远处,好像传来小鹏急怒的喊叫声,她却听不真切;拳头落下来了,打在他的身上,她也瞧不见了,她的眼里只看见他的眼睛,看见他十年未曾改变的情意。
  「莫遥生,以前你不是一个会失去控制的人。」
  「是人,都会变。」他哑声说道。
  她心一颤。她变了,他也变了吗?但他的变化终究没有她来得大啊。
  「你终於承认你是非君了吗?」他露出喜悦的笑来。
  这种笑,多像他少年时的笑,既乾净又满足。他能变多少?
  「就算我承认了,也非过往的沈非君了。」
  「只要你是我的非君,那我就算死也不会再放手了。」
  沈非君注视他良久,才叹口气,低语:「你会後悔,然後宁愿不曾遇过我。」
  莫遥生闻言,知道她终於有留在自已身边的心意了,心里大喜,感激得连打在他身上的拳头都毫无感觉了。
  「我永远也不会後悔!」他望著她的泪眼,深情地轻声承诺:「我也永远不会有这个‘宁愿’,所以,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三章

 

  长年养出的警觉之心,让她继续装睡,纷乱的脑袋里首先想到的是小鹏在何处?
  她在凤鸣祥她义爹面前扮演著离不开小孩的软弱娘亲,就连睡觉也跟小孩同睡一床。她的手指稍挪动了下,发现自已竟身处野外,身下躺的是野草。难怪鸟啼如此近身……那小鹏在哪里?
  她思绪一时转不过来,直觉反应这是凤鸣祥她义爹搞的鬼。後来又想起她义爹早在三年多前就死了,自然再也伤害不了小鹏——
  思及此,不禁想要苦笑起来。就算她最大的恐惧已离世,这三年多来仍是频频错觉,以为鸣祥她义爹之死是在梦中而非现实。
  放松之後,极香的肉味钻进她的味觉里,她心里正疑,忽而这几日的记忆一一回到脑中,从离家出走到她落河装作昏迷——她低呼一声,连忙张开眼眸。
  装昏迷,装昏迷,她倒真的迷倒在他怀里,真是个没有用的人。
  「你醒来了?」莫遥生正坐在她的身边,朝她露出惊喜的笑颜来。
  他的笑,一直让她很迷恋。当年她「年少无知」,吸引住她的第一眼,不是因为他俊美的外貌,也不是因为他谈吐极佳,而是他的笑、他的眼。
  他的笑,总让她无法抗拒地贪恋著,直到成亲之後,她才了解到他的「男色」对她而言,就像是毒素般的可怕——
  她一时恍神,直到鸟又叫,她神智一回,赶紧撇开视线,不再瞧他的笑颜,也才注意到四周的景色。
  「这是哪里?」像在野林之中。
  他不答,反而笑道:「你饿了吧?」
  她不由得看向他,瞧见他正在临时搭起的火架子上熏烧著野鸡,她咽了咽口水,顿觉自已肚子在抗议了……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身形上。
  「你……你的外衣呢?」风一吹,她身子微冷,低头一看,自已竟只著葱绿的抹胸,其馀的肌肤全露个光光。她惊喘出声,双手赶紧遮住不算丰满的胸部,颤声道:「你脱了我的衣服?」
  「你湿了一身,不换下,会著凉的。」他柔声说道。
  她心一动,暗暗咬住牙,不敢再直望著他多情的眼。
  这人,简直是她命中的克星!
  「你饿了吧?这鸡再弄一下便熟了。」
  「你要我怎麽吃?」她恼道。袒胸露背地去吃吗?
  他微微一笑,道:「这里又没有外人,有什麽关系呢?」
  「我……我跟你可没有任何关系!」
  他闻言,眼中一闪而过某种情绪,随即笑道:「非君,你我是夫妻关系,自不是外人。」
  「你没瞧见你我外表岁数差距极大吗?」这人真是石头脑,听不懂她的话吗?
  「你的外貌本就老成,我一点也不介意。」
  这人……就算是实话实说,也不用说得如此白吧?沈非君心中有恼,恨恨地咬牙切齿道:「看来你好像娶了一个老妻。」
  莫遥生彷佛没有看见她的恼容,颇为同意地点了点头,自烤架上撕了半只鸡腿,对她笑道:「可以吃了。」
  她避开他的笑眼,看著他故意晃动烤熟的鸡腿,让香味迎面而来,好香……肚子咕噜噜地叫,让她的眼泪差点掉出来。
  「公子,麻烦你将奴家的衣服取来——」
  「衣服都还湿著,你会著凉。」
  她估量了下,须绕过他才能取回衣服,心知他存心的成分居多,只好细声说:「衣服湿不湿都无妨,公子不给衣,奴家如何能用食?」
  莫遥生摇摇头,认真说道:「我是你的相公,你何必做这多馀的介意?你的身子我又不是没瞧过、没摸过——」
  她闻言,秀脸胀个通红。
  「我叫绣娘,并非你嘴里的非君!你这石头脑,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信……咦咦,你站起来做什麽?别靠近我,别再走近了!」她护著胸,连连往後移,直到背贴上了树,才发现退无可退。
  她暗暗叫恼,心跳如鼓地撇开视线,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就近喷在她脸上。
  「淫魔。」她喃喃道。
  「谁是淫魔?」他柔声问道,声音近到酥了她的身。「非君,为什麽不看我?」
  因为一看,她就迷糊了,他分明是故意的!可恶!
  「男女授受不亲,公子请自重。」她可怜兮兮地细声道。他身上的气味几乎打乱了她可怜的理智。
  「夫妻之间还要谈授受不亲吗?非君,你当真要拒我於千里之外吗?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我以为……我真以为……」
  他的声音忽地有些轻哑,让她心中一跳,以为他男儿有泪轻弹出来,不由得转回视线,瞧向那一双能勾她魂的眼眸。
  他的目光极柔,柔中又有些令人难解的谜雾。她还记得,以前的莫遥生是一个温柔又豪气的人,虽是大户人家出身,却无大户人家的老气与墨守成规的作法。她知这是因为他自幼因多病而以一袋黄金拜师,一学学了十年之故;武功是没她好,但他年少气度与处事的态度,却是她远远不及。
  是她把回忆美化得太过火了吗?怎麽她老觉得自大云楼相遇後,他似乎与她记忆中的莫遥生有些分离了?
  被他赤裸裸的情意迷到有些晕头转向,等到她惊觉时,他已经吻上她的唇瓣,而她非但没有抗拒,反而与他唇舌交缠起来。她脑中浑沌一片,难作思考,模糊的意念中知自己该用力推开他,偏偏手软脚软,连火烧的身子也软摊在他怀里……
  「你的脸,是非君的;你的声音,是非君的;你的身子,是非君的;连你的吻,都是非君的。」吮吸著她的唇,他喃喃道:「十年来,我不曾忘,不敢忘,不能忘,为什麽你要骗我你不是非君?不,非君不会骗我,那就是你失了记忆吗?所以十年来你没有回来过,连见著我了也认不出来?」
  他的语气充满伤痛,她张口欲言,却被他再度吻上,吻得她意乱情迷。
  他该不会是故意的吧?利用她的弱点吻得她理智全失……可恶!可恶!偏自己完全无力抵抗他——
  真笨!
  她才是那淫魔吧!
  「我对你,永远不变,所以,你不要怕我,好吗?」
  恍惚间,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他温柔的低语。不变、不变,这两个字像催命符一样不停地钻进她的脑中,不停地重复,像是魔音穿脑,让她从情欲中慢慢地挣扎。
  他的吻,落在她的颊上、她的颈间,像一点一滴的情累积起来;她的胸好像一阵凉意——
  她低叫出声,用力推开他,及时拉住往下掉的抹胸。她满面通红,又恼又恨地结巴道:「你——你——你简直是,是……」
  见他又要靠近自己,她直觉双掌推出,将毫不设防的他打离自己,随即飞快地奔到晒衣之处,抓了自己的衣服披上。
  「非君!」她那一掌打得虽不致重伤,却让他一时难以爬起。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叫道:「我不再是沈非君了!」
  「你不是,天底下就没有第二个沈非君了!」见她无情要离,他心急,喊道:「你真要我心碎地再寻你一个十年吗?你忍心吗?忍心吗?」
  原本要逃去的沈非君闻言,停了脚步,低语:「没有人要你找的。找了又如何?就算你找著了,还会是那个你心目中的沈非君吗?」
  莫遥生武功虽没有她好,也停置了十年不曾练过,但眼力与耳力却是天生的好,他微微错愕,尚未理解她言下之意,就见她飞快地奔离这野地。
  「别走!」他惊慌喊道,一见她失了影,就算那一掌让他咳得难受,他也硬是狼狈地站起来。
  他怎能让她再从他眼里消失?
  脚步声又近。他抬头,瞧见她跑了回来,心里万分惊喜。
  沈非君默然地看了他一眼,奔到烤架前,毫不留情地拿了烤鸡後,又跑了。
  「非……」他楞了下,一时回不过神来,只能呆呆地看著那尚在窜火的火堆。
  林间的脚步声再起。他又见她二度转了回来,动作极快地抄起他的衣物,瞪他一眼,细声说道:「可别再来追我了!我不是沈非君,你再追,就休怪我无情了!」语毕,她抱著他的外衣钻进林间。
  莫遥生心里惊讶之甚,让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她……」竟玩起这种下流招数来?非君为人正直、讲究公平,对於下三流的招数从不屑为之,她……真的是非君吗?「她是!绝对是非君!」他心里甚为清楚:「就算非君有双生姊妹,我也能分得出来!何况她的味道、她的身子,我怎会错认?」
  她的师父一生只收一徒,她的武功招数他又怎会认不出来?
  只是,她似乎变了,变得连他都觉得好陌生。
  「就算陌生又如何?她没死,我已是谢天谢地。」莫遥生双手遮掩俊美的脸庞,喃喃低语:「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就算老天爷折磨了他内心十年,他也心甘情愿,只要她活著,还管她变不变!
  他虽不知非君为何要说这种一戮就破的可笑谎言,但他心里的喜悦,始终是不变的。
  「真怪,我在大云楼找著她,心里又惊又喜,却彷佛雾里看花,落不真实。我怕她从我眼里消失,要舟夫告诉我这少见人烟之地,我看著她在我眼前睡著,却仍踏不著地,恍恍惚惚,生怕只是一场梦……」
  现在她逃了、跑了,他才慢慢接受这是真实,一点一滴的喜悦之情,开始淹没了他……
  「老天爷!」双掌仍是盖著脸,他倒卧在地,轻笑出声,笑声不断。
  她没死,她一直活著!
  就算因此而让他再绝望个十年,他也心甘情愿!只要她没死,只要她安然无恙,只要她在这世间活著,老天爷要怎麽待他,他都不再诅咒老天。
  他仍在笑,笑难抑,遮脸的双掌下慢慢地滑出泪水来。
  笑声停了。林间只剩下鸟叫声,风吹来,吹不乾他直流的泪。
  良久,他才哑声说道:「老天爷,谢谢你,我不再怨天尤人。」
  这是哪儿?
  在野林间走了一阵,都吃饱喝足了,还找不著有人烟的地方。
  「是我迷路了吗?」沈非君微恼:「我这麽不济事?连个小林子都会迷路,若让小鹏知道了,岂不是丢尽了我这个当娘的脸吗?」
  可是……
  「可是,我怎麽不记得刚才有走过这些路子?」真的迷路了吗?还是他特意将她带到没有人迹的野林之中?
  这不是淫魔恶贼在掳人时才会做的事吗?
  「不,一定是我多想了。」她摇摇头,否决自己的疑心。「他性子极为光明正大,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我的多疑不该用在他身上。」
  走了一个多时辰,仍是找不著出口,她的双腿发软,又怕他找到了她丢在半途的衣物,紧追上来。
  「呜……小鹏,快来救娘,娘真的迷路了啦——」
  小鹏不知想不想她这个娘?有鸣祥跟余沧元在,他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来思念他这个流浪在外的娘亲吧?但她好想他啊,每天晚上睡觉没有抱著他的小身体睡,她就像是失了枕头,难以成眠。
  如果她现在很落魄地回去,小鹏会不会笑她?她想著想著,忽觉自己来到了林间的尽头。
  「怎麽有点眼熟?」
  这尽头像是断崖的下方……为何给她一种眼熟之感?她在天水庄十年,没有来过像这种人烟稀少之地啊!当年由北往南,她也不曾在南方的哪里停留过,只除了在进天水庄的前一天……
  「啊!是这里!」她讶道。想起了她与凤鸣祥的结缘之地。
  当年她怀著身孕,并无特定的去处,走到哪儿就算到哪儿。她一路往南,一直走了三个多月才发现自己肚中有了娃娃,当时她身上盘缠不多,又找不著安身之处,只好专捡偏僻之路而行,直到数月後走到此处被盗贼所追,不慎落崖後遭鸣祥所救,从此定居在天水庄,改变了她与小鹏的一生。
  她与鸣祥的缘分由此开始,她也以为与他的缘分就此断了,没有料到十年之後,竟然又来到了这里。
  这表示了什麽?重系缘分吗?
  她摇摇头,摇去自己的痴心梦想,喃道:「难怪这里没有人烟,原来有盗贼横行於此。」她的心有点痒痒的,手也有点痒。「这就是师父所说的铲奸除恶吧?」
  她自小常听师父提他的英雄事迹,让她百般羡慕。她一直以为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跟师父一样,在江湖上大显神威,但从她嫁入莫家到後来在天水庄十年的闭塞生活,让她以为这一辈子是只能当井中之蛙了,现在,好像是一个机会——
  「我身上没有钱,反正到了有人的地方,又得去做洗碗工,跟我想像完全不一样,不如……不如……」跟师父一样铲奸除恶,顺便搜刮点不义之财,就不必再到处应徵工作还被人嫌她老了……她愈想愈兴奋,一时忘了还有人正追著她。
  她估量要如何找到那些盗贼之际,忽地听见有人声,她大喜,拉起裙摆立刻跑上前——
  「娘!娘——小心!」沈小鹏双眼忽地一张,惊慌地爬起身来。
  夜色里,在密林的遮掩下,几乎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伸手也不见自己五指,只能从前头微弱的火光瞧见余叔叔模糊的身影。
  是了,他想起来了。
  他可恶的娘亲离家出走,害他夜不成眠,紧张得要死,生怕她在外头出了什麽事。
  一连寻了她好几天,她却像在世间蒸发了一样——那几日,他好怕好怕,怕再也见不著她,一直到有人传来消息,从大云楼里坠河的妇人长相七、八分像他娘,他赶紧跑到大云楼问个详细,才知道他那个爱哭的娘在这间客栈里当洗碗工。
  洗碗工!
  在天水庄里她当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妇不好吗?干嘛来这种地方洗碗?明知他娘必是缺钱,但,但一想到他气得要死的娘亲去为人洗碗,他心里就不痛快。
  尤其又想起那间客栈的掌柜绘声绘影,说有一个男人跟著跳河救他娘,而那人的身形举止,又极像当日莫不飞的四师兄……
  「为什麽……他会救娘?」沈小鹏自言自语道。
  「是人,都会有侠义之心吧。」坐在火堆旁守夜的余沧元淡淡答道。
  「若是余叔叔,余叔叔你会跟著跳河救人吗?」
  余沧元沉默了会儿,才道:「江南之地,十人里就有八人懂得泅水,不必等我救,自然会有人跳河救人。」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只会在旁冷眼观看,沈小鹏心里虽有些不舒坦,但也知这是余沧元的个性。只是……连亲如余叔叔,都不会下水去救人,那男人……为何会知道他娘的闺名?又为何会毫不迟疑地跳河救人?
  尤其,那人长相虽好,看起来却极为阴沉,那人的师兄弟跟他说话,他也几乎不曾搭腔过,连一脸像极大魔头的风大朋看起来都比他亲切许多哩。
  那人怎会救他娘?怎会?
  沈小鹏心里略有不安,又想起那载他们离去的舟夫所说的话——女人是昏迷的,那男人却要他划得愈远愈好,远离有人的地方。
  害他连一刻也待不住,不愿守在天水庄等著余叔叔或鸣祥来帮他救娘,他要自己来,连客栈也不要住,宁愿多走点路。这也才会在林中过夜。
  那男人,到底要带他娘去哪里?他们循线到了舟停之处,才发现那人又雇了马车,往这几乎没有人烟的地方而来,为什麽?他好怕她娘被骗啊,别看他的娘一脸精明,一哄她,她就容易被骗!
  「余叔叔,莫不飞的师兄弟都是好人吗?」
  「好人的定义难说。」余沧元淡淡答道:「我对你可算是好人?」
  「余叔叔对我来说,当然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对其他人而言,却不见得是一个好人。」
  沈小鹏微楞,为娘亲担心受怕的脑袋不想慢慢思考,脱口道:「余叔叔的意思是,莫不飞的四师兄对莫不飞他们来说,是个好人,对我娘却是一个不怀好意的恶人?没错,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他干嘛将我娘带到这种地方来?」他愈想愈心急,连忙站起来,叫道:「余叔叔,咱们别休息了,再多走点路找娘,好不好?」
  余沧元冷冷地望著他,不以为然道:「你娘是个寡妇,且年纪比起莫遥生来,也大了点;而莫遥生乃北方钜富,名声不算坏,加以家中有妻,你想他会对你娘做什麽?」
  是啊,那与莫不飞同姓的四师兄能对他娘做什麽?沈小鹏知余沧元一向实事求是,说起话来虽不中听,但却是实话。
  那叫莫遥生的男人,的确看起来比娘亲年轻极多,可是……可是,那莫遥生对著他脱口喊娘亲闺名时,那眼神……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极为珍惜的宝贝一般。
  除了他,谁还会把他娘亲当宝看?
  「那人,在庄里没待多久就走了。莫不飞数年没见过他,也承认他的个性变化极大……」
  说不担心,那才是怪事呢!可恶的娘,净让他这个儿子担心受怕,要找到她,非……非狠狠骂她一顿不可!
  「带走我娘来这没有人的地方,究竟是为了什麽?」沈小鹏脑中一闪,忽问道:「余叔叔,既然你认为我娘无事,为何一听到莫遥生将她掳来此地,又突然改变心意,跟著我出来寻人?」
  余沧元面不改色地望他一眼,目光又落回火堆里,说道:「沈夫人毕竟是天水庄的人,她与鸣祥算是我名义上的义妹,我理应多顾著点。」
  说得很理所当然,沈小鹏心里却有些怀疑。余叔叔虽疼他,有意将一身所学慢慢传授给他,但那并不表示余叔叔会为他娘烦些小事,余叔叔会出面必是有什麽危及他娘性命的地方。
  沈小鹏的心老是不安,正要再问个详细,忽见余沧元无声无息地站起身来,像侧耳倾听远处。
  过了一会儿,余沧元减了火,朝他做了一个手势,便消失在黑暗的密林间。
  沈小鹏紧张得直冒汗。
  「他要我在这里等,是他听见了什麽吗?」林中还会有什麽?老虎狮子?那他娘怎麽办?
  可恶!若是他再大一点、若是他武功再好一点,他就不用靠余叔叔保护他娘亲了!
  他著急地等了又等,不见余沧元归来。他的脑中设想无数可能的恶劣情节,怕他的娘被老虎吃了、怕他的娘在林里被那个姓莫的欺负、怕他的娘害怕得哭到昏头……
  「可恶!可恶……等等,那又是什麽声音?」与余叔叔完全不同的方向传来奇异的声音。「会不会是娘在求救?」他迟疑了下,飞快地追著声音而去。
  天无星光,没有火摺子,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好几次跌跤,他又爬起来循著原来声音的方向而去。
  「谁?」有人忽然低喊,随即又讶:「是你?」
  沈小鹏一听这声音极熟,立刻停下脚步,眯起眼在夜色里勉强看出眼前是——
  「你!我娘……」瞪著莫遥生衣著有些凌乱,好像……好像是刚办完什麽事才换上衣服的,他的头有些晕了,不敢想像他的娘受了什麽苦处。远处传来的声音让他勉强拉回神智,问:「还有人在?」
  见莫遥生就近飞窜上树,压根不想理会他,沈小鹏眼珠一转,也算机敏,立刻用余沧元教他的轻功跟著飞上附近的树上,掩身在浓密的枝叶之间。
  远处,慢慢传来人声,微弱的火光来自该人所提的灯笼。
  「这娘们更是辣得够味,把我脸上抓了好几道血痕啊。」
  沈小鹏心一跳,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去,她挣扎有什麽用?到最後还不是叫咱们给掳来了?」
  莫遥生微微眯起眼来,黑色的瞳孔像入夜後神秘的密林。
  「这女人见没救了,便开始哭哭啼啼的。」
  哭哭啼啼?那不是他的娘吗?沈小鹏差点要冲下树问个清楚,偏他知道自己的武功只在初步,下去了别说救他娘了,说不定还成累赘。可恶!这两人是哪儿来的,竟敢随便掳他宝贝在心头的娘?
  「女人嘛,就算是哭,也是哭一时的,等咱们大头子用过之後,还不是服服贴贴的!」
  莫遥生俊美的脸庞阴沉起来,双拳虽是紧握,却强迫自己躲在树上不动声色,暗暗记住这两人的长相和每一句话。
  「咱们老大最没法抗拒美色了,一见人家有几分姿色,也不管能不能招惹,先掳上寨再说,嘿,不知道老大会不会用完之後赏给咱们?一想到那娘们的姿色,我就浑身发酥哩!」
  「那是之後的事啦,打点精神,明儿个还有事要干呢!等抢了那北方名商一笔,咱们可喝香吃辣好几个月,还怕没有机会享受那娘们吗?」
  他一定要活活整死他们两个!沈小鹏恨恨想著,努力用眼力跟听力将这两人的长相、每一句话给刻在心头。
  两人边说边抄近路往崖上的方向走,微弱的光逐渐消失後,连足音也不见了,莫遥生才跃下树来,打算跟上前。
  「等等!」沈小鹏跟著跳下来,低叫:「为什麽我娘……」会落在那群盗匪的手上?你到底是何居心?原要这样问,却还没摸清这莫遥生的居心,只好压低声音改回:「为什麽你会在这里?」
  莫遥生面露阴色地看他一眼,说道:「这种话该是我问才是。你一个小孩在这种地方,你爹娘不管你的吗?」
  咦?原来这姓莫的不知他是他娘的小孩。沈小鹏脑袋纷转,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跟莫不飞他们是来找你的,莫……莫叔叔。」
  「不必,你回去。」
  「等等,等等,莫叔叔——」他喊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吞下心里的恨,说道:「我跟莫不飞他们一路循来,听说你带著一名女子……她呢?」
  「这不关你事,回去!」莫遥生无意再跟这小孩多说什麽,转身就要离去。
  沈小鹏动作极快,奔到他面前,低喊:「刚那两人嘴里被掳上寨的女人就是你带著的那女子,对不?」
  「是又如何?」
  沈小鹏一获确定答案,脸色一白,差点当场昏过去。他那个可怜爱哭的娘……现下不知会有多害怕?
  他尚手足无措时,又见莫遥生无声息地追上去,他连想都没有想,也跟著身後追去。
  莫遥生知他紧跟其後,却不再理会他的死活,迳自远远地追著微光,直到一注香的时间过了,那两人沿著近路走上断崖,再经弯弯曲曲的小径来到隐密的入口。
  天色已微微发白,沈小鹏细细观看那守著寨门的十来人,汗水从他额上滑落,知道自己绝无能力马上救出娘亲。
  如果再回头找救兵,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他忽见莫遥生回头就走了,不再留恋,他迟疑了下,快步跟上去。
  「你要去哪儿?」
  「不关你的事。」
  「……你武功不好?没法单挑那寨子?」沈小鹏追问。
  莫遥生不理他,愈走愈快。
  「你等等我!你必定武功不好,才会让那些盗匪从你手里抢走那女人,对不对?你不能就此逃命!得先救出她啊!」
  「不关你事。」
  「怎会不关我事?见人有难,必要拔刀相助,我帮你救!你有什麽法子快说出来!」等救了人,再来对付这姓莫的!这姓莫的,该不会也是瞧上他娘那个老老的姿色吧?
  莫遥生闻言,停步转身看他,俊美的脸庞已露不悦。
  「你这小孩能有什麽用处?」他眯起眼:「若不是知道你是天水庄的人,我真要怀疑你是那寨里的人!」不然以一个十岁小孩,在见了强盗之後还能热心救人?有问题。
  沈小鹏知他怀疑,连忙道:「我……我是天水庄的人,我娘是寡妇,我爹……我爹在我未出生之际,便是死在强盗手里,我娘说,天下最可恶的便是强盗了,哎啊!」他气得直跳脚。「你在这里耽搁什麽?我帮你!我帮你!先救人再说!我娘……我是说,天下的女人都很容易害怕的,一怕就哭,我真怕她的眼泪一落就没完,哭到歇气没人哄,怎麽办?」
  「非君从不哭。」莫遥生顿了下,想起自相遇以来她莫名其妙就掉泪。
  「不哭……」才见鬼了呢!「那总会害怕吧?」
  莫遥生摇摇头,迅速往崖下方向走,自语道:「她不会怕,我却会为她怕。」
  这姓莫嘴里的非君真是他娘吗?沈小鹏无暇多想,见莫遥生使出轻功,飞快窜走,他立刻运气飞身上前。
  这姓莫的必有计画救人,无论如何,他是缠定这人了。
  一大一小,迅速消失在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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