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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阎王且留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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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六章

 

  一连好几天,她半夜都失了踪影,直到天方亮才回来。
  说没有疑惑,是骗人的。有什么事,必须瞒着他天黑才去做?
  她原有的作息全乱了,天亮回到房里,午后才醒,好几次想要明问她,却被她躲过;笑大哥与义三哥每天必来探他一次,也不见有什么异状。
  她一个人……在搞什么?
  就算有心跟踪她,也没有那个力气。被瞒着的滋味并不好受,若是一般人瞒着他什么,他自然无所谓,但正因是最亲近的人,所以格外地注意……原来,他对她也有独占的心态啊。
  前一夜她回来,身子带着好浓的花香,这附近哪里种有这种花……到了白天问阿碧,才知道祝八她们住的客房附近正盛开着这种花,远远就可以闻到其香。
  他心里顿觉有异。
  他始终怕祝八再对十五做些什么,更怕十五一气起来会做出后悔莫及的事啊。
  她没有明说过,他却能感觉她极不爱发火;不是不会发,而是努力地压抑,怕一火了起来,就有事发生。
  会发生什么事,他一点概念也没有,只怕她压抑过头,会真出事。
  「阿碧,今天你有没有看见十五?」见阿碧摇摇头,他垂下眼,沉思了会儿,又说:「这几天晚上……你待在隔壁房,别睡深,我若有事会叫你。」
  阿碧惊讶地看他一眼,但她一向守分便应声答允。
  「别告诉十五。」他道,心里总是不安心。
  入了夜,她陪他用了饭、上了床。没多久他又感觉她离开自己的怀抱,下床穿衣。
  如果现在他出声阻止,她会怎么做?
  等到他真正睡着,再去做她要做的事?
  在他思量的当口,门被掩上的声音惊动他。他勉强爬起身来,无心瞧见柜上的鬼面具没了影,他心一惊,脱口:「她想做什么?」
  不安感渐浓,昨天她一直背着他,对着一迭泛黄的纸喃喃自语,如今想来……她在背咒语?
  此时此刻,方恍然大悟。
  「除了我外,没有人知道她根本不是巫女。她会在那儿苦心背咒语,绝对不可能是为恶整祝八她们,那……就是为我?」什么咒语可以解他长年的病痛?
  「阿碧!阿碧!」他气弱但用尽力气地喊道。
  没多久,阿碧立刻出现。显然白天他的吩咐,让她连睡觉都和衣而眠。
  「扶我……跟着十五,别让她发现。」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他不去不行了。
  阿碧看了空床一眼,心里虽惊讶,仍是吃力地扶起他来。
  光是走出门外,就让他喘息不已。「先到十五她姊姊住的客房去。」见阿碧满头大汗,心里虽歉疚,却也只能赖她扶持。
  他头又开始晕了,此时此刻只恨自己不是一个健康的男人,必须仰赖身边的人为他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没有瞧见祝十五,却在客房前看见祝六。
  她衣着整齐,显然有事要趁夜去做,她微愕地看着他,脱口:「你来这儿做什么?」都半个死人了,灰白的脸色分明要昏过去,在这种夜里他出现在这里,总不可能是散步吧?
  「十五……有到这儿吗?」
  「祝十五?」祝六闻言,先是讶异,后来脸色遽变。「果然是她!」
  他心里一沉,知道必有事发生,正要开口,祝六却看了一眼阿碧,道:「既然同路,由我来扶你。」
  同路?西门恩自知这只是藉辞,祝六有事要说,不愿外人相听。他迟疑了下,想起祝八性子小奸小恶、眼界狭小;祝十则以当巫女为终生的愿望;祝六倒是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只知她是个练家子,武功不比笑大哥高。
  「阿碧,你先回去,这事别告诉任何人。」
  阿碧离去之后,祝六一把撑起他的身子,不停步地往外走去。
  「你知道十五在哪儿?」他问。她眉间没有迟疑,仿佛早就知道祝十五的去处。
  祝六没答话,只是扶着他走。
  他极力让自已不成累赘,跟着她的步伐,才没走一小段路,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滑下他的额面。
  「祝十五是从坟墓里出生的。」祝六突然说道,见他注意力转移,又道:「她有没有告诉你,她还是从死人身体里出生的?」
  西门恩闻言,有些错愕,但脑中思绪转得极快,道:「这就是她被视作恶灵的原因?」
  「你知道?」祝六略带惊讶:「她什么都告诉你了?」
  「不……她什么都没告诉我。」他声音极为怜惜:「原来这就是原因。她这种情况虽不普遍,但不是没有发生过。」怜惜稍收,略带指责的:「我若是她兄弟,必会更加疼惜她。原本她已没有见天日的希望了,她能出生,你们该感快慰才是。」
  祝六转过侧脸,瞪着他的黑眸,近看之下,他眼如黑海,虽因枯瘦而显空大,但眼中却有似水的柔情与敛于内的镇定……是对祝十五吗?
  祝六有些恍惚,喃喃道:「城里的人,果然不一样。」
  「还没到吗?」西门恩心里焦灼,始终不安。
  「祝十属水,她要施法,必找有水之地。」
  「施法?这跟十五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施法的对象是你,西门恩。」
  「我?」
  「巫术之家,外表看来十分风光,能制人鬼神,功力高深者,影响对方的心智都不是难事,自数百年前巫术被指为迷信,祝氏一族隐居它地,巫女专心潜修,但仍有不少红尘凡人找到咱们,请巫女降咒术完其心愿?其间不乏杀人者、夺人妻者,甚至左右上位者的心意……」见他眼中有不苟同之意,她冰冷的唇角微微扯动:「南京城那王师婆最多驱驱鬼、骗骗人就算了,哪里会懂着巫术之精妙所在。祝氏一族,虽风光,却有个外人不足道的秘密。」
  「这秘密,你是打算说给我听了?」
  「既然你是祝十五的夫婿,迟早要知道的。祝氏一族每隔五代都会有一个'秘密'的,祝十五便是这一代的'秘密'。你知了,也许,你会怕,也许就此拒祝十五于千里之外。」
  「那你就不用说了。」
  「不,我一定要说。不说,你必会后悔一辈子。」祝六不容他拒绝,道:「祝氏一族每隔五代,就会出现一个恶灵,或男或女,恶灵的出现绝对不是平空,而是凝聚了对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气、恨念,甚至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气。刚才我说过,巫女杀人不必用刀、不必沾满血腥,甚至不归入因果之中,没有官府会信这种事的,但受到咒术伤害之人,必有怨念,生灵、死灵的残念都在世间飞窜,追寻咒气而来,这些残念伤不了施咒巫女,但当它们凝聚成庞大的力量时,就会有恶灵产生,危害到祝氏一族的性命。」
  「既知会反扑,何必以咒伤人?」
  祝六投以奇怪的一眼。「巫女皆顺天意而行,凡行咒之前,必先问天意。会有恶灵,是上天给咱们的修行。」
  这是什么歪理?西门恩心里极端不同意她的话,但生性温和,不愿与她再辩下去,只是淡淡说道:「上苍若要你们修行,绝不会拿一个活生生的人给你们当修行的对象。」
  圆月当空,正是十五,微亮的月光照在祝六面上。她神态未变,脸色却有些白。彷佛没有听见他温和的指责,她继续说道:「恶灵一出生,她的血就左右了我们的生命。长久以来,祝氏一族有一个歌谣……头一个是巫女,中间的是凡人,最后一个是恶灵--」
  「血就是诅咒,带来不幸跟痛苦,记得,不流血,保平安。」西门恩喃喃接续道,至今才知最后几句的意义。
  「这你也知道?」祝六十分惊讶。
  「十五曾唱过,在她很小的时候。」
  「那么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在祝氏一族的生活?」祝六问道。
  西门恩摇了摇头。「对她是恶梦,就不要再回想了。」
  「那你就不知道她的生活了?我曾听过族里长老提五代之前那恶灵……一生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黑洞里。」
  他心一凉,脱口:「从一出生?」
  「从一出生到死亡,恶灵的下场就是如此。不将他关起,万一惹出什么祸端,死的是族人。」祝六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一出生就如此,他也不知外头花花世界,自然没有什么欲望,也不懂企图伤害自己,有人定时送饭,供他三餐温饱,他就这样活着,一直到老死,不见血的最好方式。」
  西门恩掀了掀嘴皮,眼里难以置信。「十五……曾被这样对待过?」
  「每一个恶灵都该如此的,她是唯一的例外,因为你。」
  「我?」
  「上一个恶灵死时,不过三十岁,是被毒蛇咬死的,死时七孔流血……只怕他死时,连蛇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的血,让族内痛失许多亲人。到了这一代,祝十五一出生,立刻将她关进地洞之中。」
  「她不是你们的妹妹吗?」西门恩沙哑说道,不忍想象她幼年生活的惨况。
  「她叫祝十五。」祝六面不改色地说道:「我们姊妹皆以'双'来取闺名,祝二、祝四、祝六,到祝十二,都是姊妹,大姊是巫女,另有闺名,恶灵会取祝十五,是怕她到西门府里,自曝其名。西门恩,你算是救了她的一生,当年大姊就是靠她来害你,才让她从地洞里出来。」
  「害我?」怎么害?当年她像可爱的小狗,一直扑在他身上玩,能害他什么?
  「现在,你知道了她真实的身分,你还敢要她吗?」
  西门恩顿觉好笑,正要答话,忽而听见前面有熟悉的声音,这才发觉不知不觉已走到府中偏远的庭院,这里归给二哥住的,但二哥长年在外,少住此院……他心里暗叫:「二哥喜水,在院中建了大池子,莫非在这儿?」
  才思及此,胸口突地如火烧起来。
  他闷哼一声,在祝六松手的同时,及时扶住庭院拱门的边缘。
  「原来普通人也能学巫术?依你的身子来看,十妹是有点小成了。」祝六低声说道。
  什么意思?祝十在诅咒他?西门恩脑中一片混乱,却觉胸口前所未有的疼痛,难以开口问话。
  「住手!」祝十五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火光在拱门之后若隐若现的。
  他听见院内一阵脚步杂乱之声,像在抢什么,他心一惊,怕祝十五做了错事,用尽力气地跨前一步,将院中景看个一清二楚。
  院里的水池前有小小的祭坛,祝十戴着鬼面具,双手持符咒,不知喃喃自语什么,祝十五就站在她面前,同样戴着鬼西具,拿着……一个金属制品。
  「我叫你往口!」祝十五喊道,心一急:「你若不住口,我就割腕!我让你……让你死了就没有嘴巴念咒了!」
  这威胁让西门恩的意识从疼痛中脱出,正要张口阻止祝十五,作呕的感觉立从腹中升起。
  「祝十五!」祝十不得不中断长篇咒文,骂道:「你忘了我们的仇吗?没有西门家,祝氏一族何必避居?没有西门家,咱们的地位不会一落千丈,到头来还让那些假巫女耻笑咱们!」
  「你只是想当巫女而已,少来扯这些几百年前的事!」
  「祝十五,你敢反抗我?」难以置信地:「你嫁给西门恩,就想把咱们撇得干干净净了?你没有想过一件事吗?当初,咱们让你嫁给他,除了就近害他之外,还想把你摆脱吗?现在你心中有他,说不得你流了血,死的会是他,不是我们!」
  院内一阵静默。
  不知是不是祝十停止念咒的关系,胸腹之间的火烧减缓不少,他慢慢抬起脸,瞧见院内祝十五僵硬的背影。
  「把厌胜物还给我!」祝十伸出手,道:「就算你拓印了我的咒文,又如何?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就算你背起来了,神明听得见你的祈求吗?你忘了大姊说过,拥有恶灵身分的你,永远也没有办法为人祈福。」
  「你要不要试试看?」
  「什么?」
  「看看我流血了,死的是谁!」
  西门恩闻言,眼皮直跳。这种声音……这种声音虽出自十五嘴里,却显得十分的阴冷,彷佛不止一人在说话。
  在旁的祝六不由得退了一步,身后撞到一堵肉墙。她暗惊,回头一看正是西门笑与西门义。
  「怎么了?」西门笑压低声音问,走上前扶住西门恩。「阿碧说得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怎么……」眼角瞥到院内,暗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十五她……在施咒?」
  一听施咒,西门义也走上前来。
  「她施什么咒?」
  「你想要胁我?」祝十冷笑:「你可以试试看,老八说你喜欢极了西门恩,简直是爱上他了。你不敢、也不会拿他的命来作赌注。大姊未完成的事就由我来解决吧。」她看了一眼从大姊墓中找出的厌胜物,闭目开始念起又长又臭的咒文来。
  西门恩低叫一声,疼痛又起,这一回来得又快又猛,痛到他喉口起了血腥之味。
  「恩弟!」
  院中,祝十五脑中一片混乱,紧紧握着那冰冷的厌胜物,没听见西门笑的惊呼,她眼里只瞧见祝十的嘴愈念愈快。
  祝十在念咒文……她也可以啊!
  对,她也有背啊!她紧闭着眼,握着厌胜物,开始念咒文。她记得拓印来的咒文极长,祝十念得是布咒,她是解咒,她没念过咒文,只觉得每个字发音好艰涩,必须反复再三才念得正确。
  她一紧张起来,无法专心,耳里祝十的咒语愈念愈快,脑中不停闪过西门恩垂死之相……以前,她看过姊姊念咒语,有的短、有的长,她那时曾有疑惑,这么长的咒文若被人打断,该怎么办?
  掌心之中的厌胜物由冰冷开始加温,她心里一急,听见祝十的咒文已念到中段,她再怎么努力也赶不及了!
  心中闪着西门恩的笑貌。他是要陪自己过一生的人,怎能坏在祝十手上?她不敢赌眼前这个普通人是不是真有咒人之能……心一急,怨恨再起。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她发狠地高举附满咒文的厌胜物,往火炉之间投去,喊道:「解了!解咒了!西门家世世代代永不再受咒术所苦!全解!」
  祝十眼睛暴睁,趁着厌胜物未融完之前,嘴里持续念咒。
  西门笑与西门义面面相觑。后者倒退数步,重复喃哺:「这就叫解咒?」
  在跟他开玩笑吧?若这么简单,他会苦了这么多年?他看了一眼西门笑,心里的感觉依旧。真的解了吗?
  「祝十五发疯了吗?」祝六不可思议地说道:「没有人这样解咒的!她当她的话是什么?神的话吗?」
  祝十五见祝十仍在念,心里更恨,冲上前推她一把。「住口!往口!」
  喉口突然呛住,再发声,一口血喷出来,祝十难以置信自己要完成的咒文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打断了。她瞪着祝十五,大叫:「就算我住了口,又如何?我是助他一把!让他马上一命归西!你让我住了口,历代加诸在他身上的咒术仍在,他也不过是拖着一个病身过活,与死没有两样了!你让他解脱,让我顺利成为祝氏巫女,不好吗?」
  祝十五眯起暴凸的眼睛,双拳在侧,一字一语说道:「他陪我、我陪他,他什么时候死,我就跟他走,绝不独留!所以,他活着,不会与死一样。」
  是自己错眼了吧?当他从痛晕中清醒过来,一听她的话,心里已是骇极。平日她若说此言,他虽不舍,但她说的是「人话」,不一定会实现;但现在他张眼的刹那,仿佛瞧见她所说的每字每语,都像是成串的咒语紧紧嵌进她的身子,一点缝隙也不留。
  这……表示了什么意思?
  「这在搞什么--」连西门笑都觉得不对劲了。「我去--」
  「十五,把话收回去!」西门恩喊道。
  听见有人叫她,祝十五回过身,呆呆地看着拱门旁熟悉的身影。
  「十五,说!快说刚才的话都是假的!」
  「跟那夜一样,她的神智有些奇怪。」西门笑讶道。想起西门恩要他守在祝八房外那几夜,以防祝十五做出错事来。
  西门恩强撑着身子,往她走了几步,突见祝十从袖中拿出符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往十五的面具上贴去。
  「十五,小心!」
  符纸贴上鬼面具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力量钻进她的脑间,她脱口大叫:「好痛啊!」
  「我从大姊的墓里挖出来的,专治鬼神,怎会不痛?没人敢收你,我来收!」
  「十五!」
  「啊啊--好痛啊--」十五捧着头大叫,隐约觉得有人到她面前,用力拨开她的面具,但疼痛依旧啊!她脚不稳,不知撞到了谁,扑倒了桌子,狼狈地跌到地上。
  好痛!好痛!如火烧的痛像一团火球不停在脑间乱钻。为什么符贴在上头,她会痛得生不如死?
  她是个人啊!
  符咒只对鬼、对妖灵验,不是吗?
  她是人啊!就算族人说她是恶灵,但她的外貌是人、身子也是人的,有温度有感情,打从心底她还是认为自己是人啊!
  「十五!十五!」模糊的叫声从远处传来。
  是谁在叫她?有人从身后抱住她,是谁?
  「十五,不痛了,不痛了!」
  谁当她是小孩在哄?谁会哄她?
  疼痛稍减,她张开眼,想要瞧是谁抱着她,却发现自已趴在水池旁。
  水中有月,微微反着光,照出她……她的容貌?
  是她的?
  这张脸……是她的?她惊惶失措地摸着自己的脸,面具明明掉了,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脸还是面具上的模样?
  暴凸的眼、血色的红嘴、如鬼的面貌……这张脸是谁的?为什么穿著自己的衣服--鬼脸的旁边露出男人的侧面,显然正站在自已身后。
  她的视线在水中与那男人相触,他微楞了下,立刻弯身搅乱水纹,模糊了那张鬼脸。
  「啊--真是我的脸?这张脸是我的?」她惊声大叫,双手遮面,不敢再让他看见了。
  是鬼啊!是鬼啊!原来,她真的是鬼啊!
  「十五,不要怕!有我在!」
  就是有他在,她才怕啊!他看见了!他真的看见了!那种错愕的眼神,她不会忘!用力推开他,双手遮面想要逃出这里,踉跄之中不知撞向哪里。哪里都好啊,一头撞死也无妨!
  「大哥,你不要管……小心!十五!」有人硬生生地从她身后拖住她,她知是谁,不敢再使力挣脱,他一时拖得用力,双双跌在地上。
  「走开!你走开!」
  「我不走!我走了,你要怎么办?」
  「我不要你陪了!你走开!走开!」
  「十五,把手拿开。」
  拿开了,让他一窥鬼貌吗?姊姊以前也看过她这模样儿吗?如果看过了,为什么不干脆把她杀了?略嫌冰冷的手掌压在她的手背上,她心一惊,紧紧地遮着面不敢动弹。
  「你……你走开!不要看我!」
  微微的喘息在她耳边响起,她不敢偷看,只觉他的身子半压在她身上。
  他……好象有点撑不住了,怎么不走?他明明看见她像鬼的脸啊!不走,难道真要一个鬼妻子?
  「我若走了……」他喘了几口,才续道:「你必会就此不见踪影。」
  「我走了,对你好……」她低泣道。
  「你走了,对谁也不好。」试了几次,始终无法拉开她的双手。他叹了口气:「你真要躲着我吗?」
  「你看见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思量哪个答案最好,最后,他才轻声说道:「我看见了。」见她又要挣扎,连忙握住她的手臂,低喊:「十五,你还记不记得你来求婚时,曾问过我一个问题?若是有朝一日,我发现相处多年的妻子是个鬼,我会如何做?」
  她是问过,那时没有料到自己会变成这样啊。这种脸……这种脸……也许永远待在族里那个不见日光的地洞才是最好的。她是鬼啊!就算她再怎么努力,恶灵还是恶灵,永远不变,就像没有办法为他祈福一样。
  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滚落,一双手掌慢慢地擦着她的眼泪,无奈又怜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十五,现在已经不是我会如何做的问题了,而是我已经禁不起被你抛下了。你说过要陪着我过一生的,不是吗?每天陪着我、抱着我,已经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了,你若走了,等于是割掉我生命的一部分,你舍得吗?」
  十五闻言,心里一动。这种说法像是西门义的身体之说……她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吗?若在它日,她必然高兴得连觉也睡不着,与他生命相系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现在……现在……
  「我是鬼啊。」她哽咽道:「我不想当、我不要当,可是,我就是!」
  「你是人,就是我的人妻;是鬼,就是我的鬼妻,于我,并无差别。」
  他的声音怎能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他不害怕?不逃之夭夭吗?
  十指遮目,她迟疑了下,泪眼偷偷从十指的缝间窥视,瞧见他正俯在自己的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的眼神始终如一,还带着怜惜--是怜惜她吗?她值得被怜惜吗?
  他彷佛察觉她的偷窥,露出迷人的笑来。
  「十五,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你会吓着。」她低声说。
  「我若吓着,就罚我跪算盘好了。」他含笑说道,轻轻拉着她的双手,见她有些放松,心里大喜。
  「我不想当鬼。」
  「我知道。」
  拉下她的双手,慢慢露出她胆怯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的笑颜没有僵硬、也没有收回,只是温柔地望着她。
  「我……还是那样子吗?」
  他眼露柔情,紧握住她的双手,俯头轻轻吻住她的唇。
  她的眼睛张得极大,狂跳的心慢慢地缓了下来。他肯吻她,表示她恢复原样了吧?
  是不是表示,以后避开符纸,就不会再变成鬼脸了?
  「十五,以后你要变成鬼,心里也要想着我,好不好?我绝对不会舍下你,所以,你要信守你的诺言,陪着我这病骨一生一世,照顾我、保护我,不要让我独自一人地活着、独自一人地离开。」
  从他的身后可以窥见圆月的一部分,他的言语就像是月光,明明都是没有温度的声音,但却渗进她的心里,暖和起来。
  「你真的不怕?」她小声问道。
  他微笑:「我自幼在鬼门关前徘徊,差点都成鬼了,怎会怕你?」
  他不怕!他真的不怕呢!激动难以言喻,愤恨的怨气消散不少。暴凸的大眼慢慢回到细长的美眸,如鬼的面貌模糊起来,化成美丽的脸孔。
  泪珠沾满睫毛,她低声说道:「老天爷对我还是很不错的。」
  「老天爷对咱俩都很不错。」见她已然无事,他心弦一松,慢慢地倒在她怀里:「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好累。」
  祝十五暗惊,连忙抱住他。
  「我没事,只是方才被你摔来摔去的,累了……」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要沉进梦中,仍不放。「答应我的事,要做到。不让我一觉醒来,发现你违背你的承诺。」
  「我不会!」
  他闻言,安心了,唇畔露出虚弱的笑,终于允许自己的神智被剥夺。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七章

 

  「你真的不去?」轿内,男人的声音极为轻柔。
  同坐一轿的年轻女子摇摇头。
  「我不想见她。」
  沉默了一会儿,男子喊道:「停轿。」又对她道:「我让你中途下轿……要你自个儿慢慢逛,若是你累了、或者不想逛了,就来包子铺找我。」
  一听不用与祝八打照面,她抬脸冲他一笑,弯弯美目让美丽的睑孔充满光彩。
  男子一时失了神,过了一会儿,发现她在等些什么,便勉强露出笑颜道:「若迷了路,你要记得,大街上的招牌旁写有'西门'字眼的,你都可以进去表明身分,让他们来找我或义三哥。」
  「好。」她要出轿,他不由自主地拉住她。
  见她回头看着自已,他连忙松开她的手,轻声说道:「你第一次出府,要小心。」
  她点了点头,笑道:「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她,只好微笑送她。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怔忡了会儿,正要喊起轿,忽地,跟在后头的轿子停下,西门义匆匆走过来,讶道:「她去哪儿?」
  「她头一回出门,我让她先去逛逛。」
  西门义脑筋极快,已猜出几分,对着轿外的阿碧说道:「阿碧,你去跟着她,省得恩弟担心。」
  「不不,阿碧,你留在我身边,别跟去。义三哥,十五她这一年陪着我,不曾出过家门,也够闷了,让她自个儿玩一玩也好……何况,阿碧跟着你出门几次,旁人会认得她的。」
  说得好象只有祝十五才年轻,却忘了自己也不过二十四岁而已,西门义阴沉的脸微柔,道:「你也别光顾着她,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一感到不舒服,就告诉我或阿碧,唉,其实你不必来的,不过是个包子铺开张嘛,虽然顶着西门家的名,却是祝八的包子铺,明明你我对她都没什么好感的,偏偏你为十五想--」顿了下,见西门恩露出淡笑,他摇摇头,道:「待会儿,若见着南京城所有的百姓,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放下轿帘,向阿碧使了个眼色,便回到自己的轿里。
  「起轿。」
  出了巷口,从轿窗里已不见她的身影。西门恩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相隔十来年再出府,见到大街并不陌生,一切都像他告诉她的,不曾变过。
  轿愈近八姑娘铺子前,愈瞧见许多人不停地张望。
  三姑六婆,人之天性。
  「还好让十五先下轿,否则她必会受惊吓。」他喃喃自语,想起十五,面容不自觉地浮起醉人的笑来。
  一年前初进南京城,那时紧张个半死,身上也没剩多少盘缠,只能与祝八她们分别寻西门家--
  想起祝八,心里就有淡淡的恨,那种恨,就算时间过了一年,仍然没有办法冲淡。
  「我心中果然还是一个鬼。」人家都说,什么人都可以恨,只有亲人不会恨久,但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辈子最多只能做到形同陌路而已。
  她慢慢走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地瞧着街上四周,果然如恩哥所说--
  「左手边范家铺子数来第三间是酒楼,啊,真的呢!」她惊喜地看着那据说是朝廷在南京城建的十六座酒楼之一,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酒楼最有名的是醉仙烤鸭,不过右手边往前走过十家,有一间小店铺,也是卖烤鸭的,味道不比酒楼差,咦咦,真的还在。」
  事隔十几年,南京大街除了一些小店小铺开了之外,几乎都没有变过,一切就像是恩哥拿出来的图卷一样。
  那图卷据说是恩哥的二哥花了一个月的工夫将南京大街上所有的店铺、路径画下的。
  「因为我不知好歹。」西门恩当时笑着解释:「小时候体弱多病,根本出不了大门,偏又羡慕极兄长来往各地,哭闹不休,笑大哥见状,只好背着我出门,义三哥走在我身边,东指西指介绍大街景象,其它哥哥们就在前头开道赶人,怕我禁不住人多,再受风寒。回来之后,我果然立刻大病一场,等神智完全清醒时,已是一个月后的事,那时一张开眼,二哥就将他画好的街图交给我,我知道他们怕我又想要出门……我怎会再让他们担心呢?有兄如此,我再闹,就真的太不知福了,是不是?」
  那时,他的神色极为温柔,因为回忆对他来说是美好的。她痴痴听着,心中不知有多羡慕他,连义兄弟都可以做到这种地步,那么……为什么自己的亲姊妹却完全不同呢?
  那一夜过后,祝十走了,没人再提起。
  祝六与祝八虽留下,但西门恩却巧妙地隔开她们,不再相遇。一年来,不曾听过她们的消息,偏在月前他主动提起为祝八开包子铺。
  「这是你八姊的心愿,她要开包子铺,府里也拿得出这点钱来,就当合作,只是以后她可能忙得连府里都难回一趟,所以铺子后头多弄了一间房,让你八姊不致如此奔波。」他笑着提起。
  明着说,是为祝八;暗地里,是为她,她知道。
  他煞费苦心,处处顾及她在府里的颜面,不让祝八难堪,也让她一劳永逸地摆脱祝八在背后的小动作。
  「近日,他有些怪异,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可要注意点,祝十虽不在了,但我总怕她去而复返,万一……万一……」学了什么高深的巫术想害西门恩,她可也要有应对之策才好。
  祝十五陷入沉思之际,身后隐约传来耳语--
  「那西门恩真会出现?」
  「若还活着,自然会出现啦!之前不有人谣传他早死在自己兄弟手上,也有人说他被巫女妻子从地府里救回一条命来,今天正好一睹谣传真实性。快点,若是早点到,说不定还能挤个好位子。」
  身后才有话传来,忽地纤肩被撞了下,她踉跄了一步,不小心撞到一名站在摊贩前的少年。
  她皱眉,瞧见那两名男子回头不经意地看她一眼,随即同时停步,以惊艳又放肆的眼光盯着她猛瞧。
  连西门恩也不曾有过这种放肆的眼光,她心里微恼,正要侧身避开,其中一名男子上前,笑问:「姑娘,小生我--」
  「喂喂,光天化日之下,不要随便调戏良家妇女,小心我一状告到你们府里,不知道嫂子们会作何感想?」那在一旁吃酸枣的少年忽然说道。
  那男子循声望去,脱口:「又是一个小美人儿?女扮男装多可惜!」
  少年的睑瞬间化为狰狞的面貌,跳脚道:「你叫我什么?小美人儿?你是不是要我当场脱衣给你看?女扮男装!女扮男装!你敢说我是娘们儿!」
  「小姑娘要脱衣也是可以--」
  「高兄,且慢!且慢!」男子的同伴赶紧附在他耳边低语。
  男子惊疑不定直看向少年。
  「……真是男的……不会吧?真是他?」南京城的龙头之一,不会这么巧就遇见了吧?「算……算了!走吧,走吧!咱们别生事,赶着去瞧西门恩先!」
  「啐,有种就留下来啊,跑什么跑--咦咦,这位姐姐,你也打算去瞧本年内最大惊奇恐怖兼神秘的男人西门恩吗?」
  听这少年也知西门恩,祝十五原要跟在他们后头的,顿时停下脚步,奇怪道:「惊奇恐怖兼神秘?」恩哥一点也不恐怖,怎么南京城里的人竞相目睹?
  哎啊哎啊,南京城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怎么他一点也没发现?这少年连酸枣也不买了,立刻跳上前,一脸义气地说:「八姑娘包子铺此时此刻必定人多到包子卖光了也不见散去,姐姐你去一定会被吃豆腐,就让小弟我来护送你吧。」
  「你连八姑娘包子铺都知道?不是今日才要开张大吉吗?」
  「哦哦,姐姐,你孤陋寡闻……不,应该说三姑六婆的名单里没你一份,就让小弟我,为你解说一番好了。包子铺在那儿,对对,往这儿走。」
  他的热情并不令人讨厌,她也想知道为何分手片刻,西门恩就成了众人嘴里的话题;她慢慢跟着那少年走,瞧见人群都往同一个方向走。
  「这就叫做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那少年笑嘻嘻道:「本来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我一出门,不管到哪儿都听见西门恩的消息,说他身体健康,完全不复病相。」
  「身体健康是好事,为什么惊奇恐怖又神秘?」
  「惊奇一个没有办法下床的人,竟然还能健健康康地跑出门,恐怖他还算不算人,神秘他到底是怎么好的?咦,你一脸迷惑,可见真不知道,好吧,小弟我就暂时充当一下三姑六婆,把听来的全告诉你好了……嗯嗯,从哪儿说起呢?一年前我曾看过西门家的祈福大会,挺好玩的,不过那巫女中途好象出了点问题,被西门笑抱下台,我听人家说,那是假巫女,事隔一年,又有风声传出来,其实,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巫女,为了救西门恩,不惜跟牛头马面抢人,还下地府救人,所以西门恩今日才能走出府外。」
  祝十五闻言,有刹那的怀疑。什么时候她下过地府救人了?别说下地府了,连牛头马面她都没有见过啊。
  「姐姐,你不相信,对不对?没关系,还有别的说法,听说一年多前有名医入西门府治病,那名医医术赛华佗,所以西门恩的病终于有了起色,所以养了一年的身子便能出府;巫女仍是假的,不然怎么从不见她出府过呢?准是西门府的人不让她出门。」少年皱皱鼻,咕哝道:「是真是假也无所谓啦,人能康复是最好的了--」
  她原是专心聆听,后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露出笑颜来。
  「你说得对。人能康复,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她抬眼,瞧见人都挤在前头,想是祝八的包子铺到了。
  人这么多,要挤进去不易。她皱眉:「好好的,怎么这么多人都知道他要来?」
  「自然是有人泄露的嘛。」少年不算高,跳高了几次,说道:「看样子想尝尝包子也是不容易啦。」
  谁泄露的?祝八吗?因为要让自己的包子铺一举成名,所以就让他身处众人之间吗?有没有想过他身子虽渐如常人,但仍须好好调养啊!
  「咦,姐姐,你要去哪儿?不会吧!你要跟这些浑身汗臭的人挤吗?要不要跟我去喝茶……咦咦?你这老头子跟人挤什么,趁机吃人豆腐啊!」见她当真不顾被吃豆腐的危险,钻进人群之中,他忙着打人头,咕哝道:「要吃,也让我来嘛!都是汗臭味儿,还是女孩家的味道好闻!」
  「我瞧见了!我瞧见了!就是那个穿白袍的男人,他就是西门恩,一点也不像是躺了二十几年的病骨嘛!」
  惊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祝十五闻言,侧身望去瞧见说话的是一名年轻的妇女,她心中产生前所未有的微妙情绪。
  「所以我才说,一定是巫术治病,不然怎么转眼就能生龙活虎?」
  才不是转眼呢,他足足养了一年多的病,身上的肉才养起来,这些人说得好象是亲眼所见。
  「啐,你们女人就只会迷信!明明就是大夫治好病了,还在哪儿说是巫术救命!张家药铺不都说了西门府的人每个月都去拿上好养生补气的药,明明就是以药医人,你们这群女人家偏要认定是巫女救夫,分明是迷信!」
  这些人……说得好象亲眼所见一样,她心里惊讶万分,从不知一个包子铺开张会引来这么多人的注目。不小心被人推挤了下,她往前跌了几步,抬起眼,正好瞧见西门恩就站在店门口,微笑地聆听一个老头儿在说话,阿碧随侍在侧。
  「瞧,那女的,是不是那一年多前出来跳祈福舞的巫女?」
  「不是吧,瞧起来像是每月拿药的姑娘,听说是西门家的丫鬟。我猜啊,是西门家丢不起老脸,将那假巫女媳妇给关在府里了。如今西门恩身体健康,接着自然要走上他爹以前的路子,娶一堆妻妾回家努力生小孩……搞不好,那相貌清秀的丫鬟就已经是了呢。」
  祝十五皱起眉,转头看那几名凑在一块说长道短的男女,正要开口否决,忽地听见那老头儿断断续续道:「……原来西门贤侄生得一表人材,又年纪轻轻,将来西门家都得交给你……我有个小女儿,才十四岁,年轻又可爱,臀大又圆,保证一口气生好几个儿子都没问题--」
  细长的美目张大,瞧见西门恩微笑答话,答什么她没听见,因为他的声音向来轻柔又低沉。
  忽地有人抓住她的手,嚷道:「我的天,姐姐,你比我还会挤,我在后头打人头,你也不等等我……包子是香,却混着汗臭,别买了,我带你去买别家包子好了……」
  他的声音清朗又好听,引起几人注目。阿碧循声望来,瞧见她时,楞了下,叫了一声「少爷」。
  西门恩转头瞧过来,也注意到她,他露出微讶的笑容,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被握住的手臂,笑容忽地敛起。
  「西门少爷!」
  有人从后面撞来,那少年被迫挤开,祝十五整个人往前倾倒。
  「小心!」西门恩不等阿碧上前扶人,眼明手快地抱住她扑前的身子。
  他身上的气味一如以往,一点污臭也没有。啊,才离开没几个时辰,就想念起抱他的滋味了,偷偷抱住他的腰,还是不胖啊,这些人只会闲言闲语的,怎么知道这一年来她心里的不安、他的痛苦呢?
  「西门家的少爷,您身子骨真的好啦?」妇人的声音传送她的耳里。她微微侧脸,瞧见阿碧对她悄悄做了一个口形--王师婆。
  「托您的福。」他微笑道。瞧见南京城有名的王师婆穿著一身的法衣,显然不是刚做完法,就是正要去做法。抱着祝十五的左臂不动声色的缩紧,将她紧紧地护在自己怀里。
  「说是托老身的福,不如说是托令夫人的巫术吧。」王师婆哼声说道:「一年多前令夫人跳的祈福舞是有目共睹,是真是假不言而喻,如今您身体康泰……赵将军对令夫人倒是挺看重的。」
  「赵将军?」
  王师婆从怀里掏出符录来,大声说道:「哼,我听说一年多前西门府将镇宅避邪之物一律搬走,以为有了祝氏一族的后人,连那些守护的东西都不要了吗?我王师婆在南京城里做了二十多年的师婆,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事情,我倒想瞧瞧令夫人与我的咒语哪个厉害?」
  语毕,像要表示自己的威风与厉害,正要将符纸顺手贴上,想起西门恩是南京城里的大富,将来少不得要拉拢关系,便随手将符纸往他怀里的女子贴去。
  才要抬起头的祝十五一瞧见,与西门恩同时大惊,她吓得连忙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西门恩则立刻以衣袖护住她的头。
  符咒不小心贴上他的袖袍,王师婆错愕了下,瞪着他撕下符咒,当着面揉成一团后才交给阿碧。
  「这种东西可不能乱贴的。」他淡笑道。
  怀里的祝十五隐隐发抖,他向阿碧使了个眼色。西门义从另一头脱身走来,一瞧眼前场面,心里知了几分,转开话题说道:「恩弟,你身子刚好些,别出门在外太久,就先回去吧……你这少年有点眼熟……是聂十二?你来这里做什么?想要刺探军情吗?哼,就凭你们聂家……」
  西门义接着在说什么,西门恩已没在听,在她耳边低语:「咱们从包子铺后门走,那儿没人,你别怕。」
  几乎半抱着她钻进包子铺里,回头瞧了一眼,瞧见西门义正抓着少年不知在说什么;阿碧正尽忠地退到后门口,不让任何好奇过头的人通过。
  走出后门,空气顿时清新不少。小巷中无人,他拉着她的小手,柔声说道:「十五,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以为你要逛完大街才来。」见她没有抬起头来,他眉间微皱,语气却显取笑道:「你低着头,是地上有什么好玩的吗?」
  「我怕你吓着。」
  果然,心叹,脸却笑道:「要吓也不是由你来吓,方才我差点以为城内所有的人都来跟我争一口气。」
  说到那些人,她抬起脸,脱口:「那些人是怎么了?明明不关他们的事啊,为什么他们连我不知道的事都说得像是亲眼所见……」
  注意到他微笑地望着自己,连忙又垂下脸。
  「十五。」
  「我……我的脸是不是……是不是……」变鬼了。
  掌心轻轻地被掐了下,听见他柔声说道:「我没被吓跑,自然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偷偷摸着自己的脸,好象真的没有变化,才慢慢地抬起脸,看他仍是带着笑,她痴迷地望了一会儿,才喃喃脱口道:「我真希望我是人……」不必怕自已随时「变脸」,不用一见符就害怕。
  西门恩的笑颜更迷人了,让她一时忘了自己的害怕,直到香气扑鼻,她回过神,才见他撕了一小口的包子馅递到她的唇前。
  「方才顺手拿的,你尝尝看。」
  是祝八做的,她不要。她撇开脸,低声说道:「我不吃,你吃就好。」
  「八姐的包子并不差。」
  八姐、八姐,他始终遵礼,叫祝八一声八姐,是为了她,她知道。
  她望着他,张嘴让他喂进那口包子馅,趁机使力咬了下他的手指。他楞了下,只能苦笑连连。她的习性不改,反而还有加强之势,心情一受波动就拿他的手当肉啃。初时他体弱,她不敢用力,近来她一口牙愈来愈利,不在他的臂上留下齿痕,是不会松口。
  咬到满意了,她才松开,让他吃着剩下的包子。
  「我臀不大也不圆。」
  才到喉口的包子差点呛住了,西门恩惊讶地注视她。
  「你怎么突然……」忽想她必是听到话了,他俊脸微红,咳了几声才道:「那些话,只是说笑,对方都还是小女孩呢,我要个小女孩做什么?又不是带回家当女儿养,何况……」
  顿了下,像是及时收口,不想再多谈。牵起她的手,走出巷外。
  「还早,咱们去逛大街,我带你去瞧瞧以前笑大哥带我走过的地方,这儿就交给义三哥。」笑道。
  巷外是另一条街,人不多,许是都集中在包子铺前的街上,没人认出他是谁来。他看穿她的想法,俊美的脸庞露出微笑:「你长年住在族内,来城里的一年全浪费在西门府里,自然不知道一般人的想法。他们只是好奇,好奇我是如何逃出鬼门关的,过一阵子就没人会在意了。」
  她闻言,先是奇怪他用「浪费」来形容他养身的一年,后来又被他的话吸引,遂边逛边问道:「既然如此,你不该出门的。」还让祝八逮着最佳机会宣传她自己的铺子。
  「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出门吧?」他笑道:「八姐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对。正好为我铺路,虽然带来一时不便,好歹也让城里的人知道我身体健康,无病无痛,一扫外头对笑大哥他们的谣言,何况……既然我与常人差不多无异了,不该再仰赖兄长他们,该我接手的我当然要接下,趁此机会,与城内的人打好关系,只有好处,再者我已经有--」他笑了笑,没说话了。
  祝十五仰起脸,瞧着他清俊的侧面,心里有些不安。他愈来愈能顶天立地了,条件上已远胜过许多男子了,而她……始终没有变,是一个可怕的恶灵。
  她没忘了姊姊曾说,她一生一世都无法为人祈福,因为自己的体内拥有的不是与神明亲近的善魂,而是凝聚怨恨的恶灵……一个恶灵连为他人祈福都不行了,何况自己的幸福呢?
  脑中忽地闪过他与阿碧站在一块的模样儿,心里生起奇异的情绪,随即小手被拉,听见他笑道:「十五,瞧,那是西门家的茶肆,是义三哥三年前开的。这是唯一一间他不先问赚不赚钱而开的茶肆,里头幽静淡雅,如入山间,专供文人雅士品茶论文。他会这么做,是存心跟南京聂家杠上了,这三哥,真是。」顿了下,见她的视线落在附近铺子上头的八卦镜与避邪物,他拉紧她的小手,柔声说道:「我常听他们提,虽心生好奇,却不曾进去过。在外用饭,若遇见识得我的人,一定又没了清静,咱俩到茶肆里吃,你再告诉我方才你在街上逛了什么。」
  祝十五收回视线,望了那茶肆一眼,那茶肆的门口连个镇宅之物都没有;她再看看西门恩,知他心意,便露出笑,点点头。
  现在,她似乎可以理解了为何当年族人要将她关在地洞里,一辈子不见天日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八章

 

  西门恩正拿着书本往守福院慢步走去,闻言转身,瞧见西门笑快步走来。
  「十五累了,先回房歇息去了。」他微笑:「笑大哥找不着我们是理所当然,我跟她一下午都待在茶肆里。」
  「茶肆?谁家的……啊,我怎么问这种话,可别让义弟听见,就算你去聂家茶肆,也要说去咱们自家的,别让他知道,不然准有一顿念的。对了,十五睡了,阿碧煎药了吗?你喝了没?」
  瞧他心情颇好,似有意聊天,西门恩不扫他兴致,笑道:「早喝了,笑大哥,你别再担心了。」
  「是啊,我总把你当过去的恩弟,现在你也不需要我担心了。」西门笑笑容满面:「今天下午,至少也有五、六个媒婆上门来,全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
  「今天你出现在街上,可让多少人吃惊不已啊,想想以前,人家都说得靠强买一个姑娘,你才会有妻子的,如今只要有女儿的,瞧见你了,都想将女儿嫁给你。」
  「我有妻子了。」他柔声答道。
  西门笑闻言,看了一眼他揣在怀中的书册,温声说道:「最近我听阿碧说,你房里的烛火很晚才熄,是在看书吗?」
  「是啊,以前身子不好,没看一会儿就不得不休息,现在有体力了,自然想多看点书。」
  真是个好理由啊。西门笑迟疑了会,像在思索如何开口。
  「恩弟,你是西门家唯一的血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与其它兄弟虽姓西门,但毕竟只是义子,西门家还是要靠你。义父他纳了许多妻妾,都是为了能延续血脉……我不为你做决定,要不要纳妾,都随你,不过你也不小了,若是不喜欢十五--」
  「笑大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还没有圆房,不是吗?」
  西门恩微楞,随即俊脸染上薄薄的红晕,轻声说道:「我并非不喜欢十五,只是,我还在想--」
  「想什么?你身子都已经康复了,没病没痛。」以往无力行房可以说得通,如今他如常人,还有什么阻碍?「你是我兄弟,十五是我弟媳,这一年来她待你极好,这点我是看在眼里的,你可不要辜负她啊。」
  西门恩听出他话中颇为怜惜十五,心里为她感到高兴。十五虽与姊妹没有什么情分在,兄长宽厚的性子却能给她亲人的感情,而非一味只顾着自己的兄弟。
  那一夜,谁都看见了,却没有人说出口。
  「我会有分寸的。」他答道。
  西门笑见夜色的确深了,不忍让他再外逗留,正要离去,忽地想起一事。
  「对了,今儿个来访的不少,王师婆也来了。」
  「王师婆?她来做什么?」
  「你别紧张,她不是来除妖驱鬼的。」西门笑笑了笑,道:「她进府里,东张西望的,还奇怪咱们府前没有镇宅物,府内连个避邪之物都没瞧见,竟然没有妖鬼寄居府中。」
  「大哥!」
  「我没别的意思。」西门笑解释:「她说了,我也才注意到这一年来,咱们府里好事不少,最好的就是你奇迹似的康复了,我到今天都像在梦中似的。」
  西门恩闻言垂下眼,像在沉思什么。
  「对了,王师婆来府,是为了十五……一提十五,你就着急,听我说完。前几个月,我不是提过有个告老还乡的将军吗?」
  西门恩点点头。从小到大他虽身处病榻间,笑大哥却从未让他与世间脱节,不仅西门家买下什么、改变什么,连城里大事、朝廷政局有什么风声传出来,也会让他明白,偶尔征询他的意见,才会让他在走出府外之前,便对自己的将来有了全盘的规划与适应,不致脱节得严重。
  兄长们的恩情,已非自已能用任何的东西来报答,只能将恩融进亲情,一生一世地惦在心头,永保手足之情。
  西门笑不知他的想法,继续说道:「那将军近七十旬,他的一生几乎在战场上度过,自然避免不了血腥,他自告老还乡后,不知何因,夜夜作起恶梦来,梦中有鬼在追杀他--」见西门恩蹙眉,他叹道:「所以,找上十五了。」
  「南京城里已有王师婆了。」西门恩微恼道。
  「但,你的康复、她的事迹,已传遍南京城了。」
  所以,还是不能平静地生活吗?如果他仍像过去久病不愈,是不是对十五比较好?身侧的拳头微微紧握,想起她望着避邪镇宅物时的神情。
  「没有办法……推掉吗?」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问。
  「赵将军虽告老还乡,却还有将军的脾气与权势,他要王师婆与十五在他七十大寿那夜除他梦中的鬼,说是借机试一试谁才是真正神明附身的巫女,若真置之不理,只怕累及西门家。」
  也怕除成了,从此麻烦不断吧?
  现今方术多被视为迷信,主因冒充巫师者极多,所施法术多与人心信仰有关,难辨真假,少有如他一般活生生的实证,若那赵将军真当十五是巫女,只要他金口一开,将十五引荐至宫中,当今追寻长生不老之道的皇帝爷必不会轻易放过她--
  西门恩的心思一向缜密,行到房前,已不知想到多远去了。他的眉头愈皱愈深,正要推开房门,忽然脑中闪过前几日他一进房,就见十五在沐浴,当场吓得他连连退步,在院里发呆许久才敢进屋。那一夜让他根本无法入眠,十五的身子缠在他身上,让他呼吸急促,不敢闭目;一闭目,便瞧见她令人胡思乱想的胴体……
  他舔了舔唇,聆听了一下,确定没有水声,才轻喊:「十五,你睡了吗?」喊了几声,没听她的回应,想必是睡着了。他才安心地推开房门。
  房内一盏油灯还亮着,是她留的。她却已经趴在床榻上熟睡,白色的单衣极薄,几乎贴着她凹凸有致的曲线,裸露的藕臂落在枕上,长发掩去她的芙蓉脸,却依稀见着她的纤颈,他的呼吸又有些凌乱,急急撇开视线,走到桌前,收敛起心中的遐想,静心读起书来。
  半梦半醒之间--
  知道自己是在等恩哥,他近日不到深夜不会回房,她心中虽有疑惑,却不主动询问,只是习惯他的体味、他的怀抱,要她独睡反而难入眠啊,抱着棉被神智浮浮沉沉的--
  归来兮……归来兮……
  远处忽有声在唤,她暗叫声糟,随即身形下沉,已然从半梦半醒之间坠进梦世界。
  「到底是谁?为什么一直出现在我梦中?」她喊道。
  这人的声音不像恩哥轻柔拂面的温吞嗓音,但也不觉得陌生啊,脑中一一过滤西门府里所有人的声音,同时好奇地踏前一步。
  天地之间是无穷无尽的黑,她不怕,因为曾有数年身在地洞的经验,也练成她眼力极好,在黑暗之间能隐约视物。
  那……为什么她的心狂跳不已,浑身发颤?
  明明是梦啊……她知道这是梦,知道这是数月来让她惊恐的恶梦,知道将会看见什么,但为什么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忽地,微弱的光打在前方,仅仅刹那,她已惊骇得瞧见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此物面若兽,嘴巴张得极大,露出长长的血舌,无数的小鬼正遭其吞食……
  她倒抽口气,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滑去。
  归来兮……归来兮……
  不要!她不要被吃掉!不要被吃掉,救命!
  恩哥,救命!
  那叫她回去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她吓得要爬回头,双足却无力。她没做坏事,就算是鬼……也饶她一命吧!
  救命!恩哥,你在哪里?快回来啊!
  身子一直被拖行,十指想要抓住什么,却始终扑空,她吓得哭出来,忽闻天际响起--
  「十五?」
  救我!救我!
  「十五,你又在作恶梦了吗?是梦,别怕!醒来!」
  恩哥来了,为什么还不醒?眼角瞄到怪物的嘴大张,好多小鬼像是不受控制地飞进它的嘴里。这些鬼好狠啊,连死也要一块拉着她下地狱!
  「不要吃我……我没做坏事……恩哥,救命……」
  「十五!」他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
  她的身子剧烈被摇晃着,被他碰触的地方像是救命仙丹,她发现从肩开始,有一股温暖的气流蔓延,随即包住她的身子让她不再滑向那怪物。
  「十五,只是梦,不碍事的,我就在你身边。」最后一句话化为轻纱,从天降下裹住她的身子,迅速地被拉出梦中。
  真的是梦吗?
  「不是梦!」她突然张开涣散的瞳眼,胸口不停地起伏。
  「不是梦,你怎么会醒呢?」
  温柔的声音如天籁,慢慢拉回她的焦距,瞳仁里映着他迷人的笑颜。
  「你醒来了。」虽柔,却极具说服力,让她狂跳不已的心逐渐慢下来。
  「我又梦见了……」
  「梦到什么?」他柔声问,怜惜地拭去她满面的泪痕。
  怎能说呢?说了,怕他跟着怕,即使明白他不会遗弃她,但她心里总是希望自己与他的生活里没有恶灵,有的只是一般夫妻该有的生活。
  她发现自己如八爪章鱼紧紧缠在他身子上,就算梦醒了,她也不想放手。悄悄地当作不知道,窝进他的怀里。
  他没拒绝她的亲热,抱着她的身子,坐在床头上,说道:「我以为这一年多来,你在府里过得还算快乐。」
  「快乐!」她急忙说:「我从小到大没有这么快乐过!」
  看着他的身子像奇迹似的,一天比一天还要好,姑且不论到底是那一夜的咒术成真,或是聂大夫医术高明之故,他能活、能走,能不再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那就是她最大的快乐了。
  以前,总是希望祝氏一族的人能对她另眼相看、能给她一个微笑,那就是她一生追寻的快乐了;后来遇见他,才知道原来她的快乐永远也不会在祝氏一族里找着。
  「既然你觉得快乐,为什么还作恶梦?」话尾才落,就觉怀中身子略为紧绷起来。
  西门恩眼里闪过讶异,却不动声色地暗压下来,像闲话家常似的谈起过往事。
  「这一年来,我倒是没作什么恶梦。以前啊,我常常梦见我亲爹在叫我,叫我跟他一块走,那时我年纪小,也没见过他,自然不肯走。醒来后告诉笑大哥,他吓得连着好几个月一入夜就陪在我身边,睁眼到天亮;反倒是我有人陪了,安了心,睡得极熟。」
  「大伯对你真好。」迟疑了一下,不会不知他话中用意。又偷看他一眼,他的笑容依旧,似乎天塌了、地垮了,都不会影响到他的情绪,连带着让她有时都觉得,其实,她恶灵的体质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继续沉默了会,见他仍然在微笑着。
  他的笑容,自始至终对她来说,都没有变过。挣扎再挣扎后,她才低声说道:「我梦见很多鬼,那些鬼在叫我……」
  「很多鬼在叫你?」温柔的嗓音一点也没有变化。「这一年来你仍在努力学巫,就算没有像你姊姊一样,至少也比我这普通人强许多,你怎会怕呢?」
  「我不怕鬼,我怕的是那吞鬼的怪物!」见他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倏地专注起来,她心知若不说清楚,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他的性子表面是骗人的温和,骨子里却藏着比她还硬的坚持,她这枕边人可不是睡假的--
  枕边人啊!
  「十五?」
  她只好将梦境一一说出,西门恩垂眸倾听,不时追问那庞然大物的模样,反而不在意小鬼,她心里微讶,却不敢明问,只是望着他的脸色有无变化。
  「归来兮……归来兮……真是那小鬼在叫?」他像在自言自语,随即又道:「十五,你是说,这几个月来,只要我不在,你都会作这个梦?只有我能叫醒你吗?」
  她轻轻应了一声,见他又垂下脸,不知在沉思什么,他的额面微微冒着冷汗。她知他在做重大决定时都是这个模样,正要举起小手擦他的汗,他却忽然抬起脸来,直勾勾地望着她。
  那眼神十分奇异,是她从未见过……或者该说,他曾在他以为她不注意时露出这种眼神过,只是她以为是自己错看了。
  「十五,我记得你的癸水刚走不久,是不?」
  她闻言,脸红地点点头,没料到他连她这么私密的事都注意了……不对!她惊呼出声:「我流了血,是你出了事!」
  难怪啊!难怪啊!
  那时偷偷注意了下,他每天表情如一,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如今仔细回想起来,他的脸色曾有好几日是灰白的,他却推说忘了喝药。是自己太信赖他了,还是以为没有人会瞒着这种事不说,所以不曾起过怀疑?
  「我以为……你没事!」害她偷偷高兴好久啊!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我算过,你半年来来一次,一生的病弱与半年不舒服一回,你说,我会选择哪一种?」见她又气又恼又自责,对象全是她自己,他微微眯起眼,沉声道:「你的表情让我庆幸我下对了决定。」
  「决定?」
  「我们做真夫妻吧。」
  细长的眼睛倏地大张,几乎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她的心脏偷偷狂跳一下,飞得老高,几乎以为自己错听了。
  「迟了一年,也该是时候了。」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耳畔轰轰作响,没有「好不好」、「要不要」,完全不像他平日的作风。
  惊觉自己还挂在他的身上,连忙松力退后,他却一把抓住她的赤足,她吓了一跳,胀红脸,敏感地发现一股酥麻的感觉由足部延至全身,让身子微颤抖起来。
  她结结巴巴道:「我以为……以为……」天,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原本没要这么快,至少在你为我浪费了一整年的光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十五,你初进南京城不到半天就误闯西门家,不到半天就遇见我,然后马上嫁给我,我可以说这是你我的缘分,但我也不得不为你想,你在祝氏一族的生活已是十分封闭,在我身上更是花下全副心血,足不出户,每日所见之人就是这几个,我自然心疼你,你有这权利在外头多见识一番的。」
  「你不是……不要我?」她低声问。
  他讶异,硬是捧起她的脸来,细细看着她有些退却的脸。
  「你在说什么?十五,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表态了?一年多前,你不也想与我做真夫妻吗?你却步了?」
  「我没!我想要极了!」她不顾羞不羞,大声说道:「只是我不敢!」恶灵的身分在那一夜确定了,怎能再主动要他与自已做名副其实的夫妻?
  「你不敢,那就由我主动吧。」
  祝十五连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就见他连让她逃走的馀地都没有,半强制地捧住她的脸,吻上她的唇瓣。
  他的唇舌,又热又烫,与过去那种蜻蜓点水的吻简直天壤之别,她的头晕了、心也早就不知乱跳到哪里去了,一时之间只能无力地任他摆布。
  隐约知道跨过了今晚,她的世界又会有所变化。当他名副其实的妻子吗?真的可以吗?
  「十五,你在发抖了。」
  「我……」她趁机大口大口地喘气,结巴道:「我差点不能呼吸了……」
  一阵轻笑扬起,显得沙哑而温暖。
  她偷觑到他伸手至身后拉下床幔,将他俩与床外隔离。她双颊几乎要被火烧掉了,暖味的气氛让她喘不过气来,直觉要往床内侧退去,他却笑了,向她伸出手。
  「十五,你不愿意吗?」
  她痴痴望着他的笑,俊秀的脸庞溢满温柔的情欲,漂亮黑眸里透着的是先前奇异的眼神,原来……他对她,一直有这种情感吗?
  「我……我真的可以吗?」
  「你不可以,世上还会有谁能当我的妻子?十五,你忘了我已经有一个同生共死的小妻子吗?你知道她是谁的,是不?」
  同生共死……她慢慢伸出手与他交迭。
  他垂着的眸笑了,将不再抗拒的她抱进怀里,吻着她的耳垂,低语:「你以为我养病养得这么用心、这么努力,是为了谁?固然为了我自己,但我熬不下去时,只要想到我一走,连你都要跟着走,再怎么样的苦痛我都咬牙忍下来了。十五,你可以为我付出性命,如果我负情,连我自己都会唾弃我自己。」
  迷蒙的眸只能望着他深情的眼,与他双双倒卧在床上。
  「以后,你一怕,就想我。我就在你身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拖走你。」
  原不想这么快的,但一听到她的恶梦已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造成的,他的心就难安啊!
  如果,只有他能拉她出那个梦,那就让他彻底地拖住她吧。
  「嗯……」好热,他不停地吻着她,引发她全身的热流乱窜,过了今夜就是他真的妻子了,只要过了今晚--紧紧攀着这唯一清楚的念头,心头的满足感好涨。
  「……所以,以后你别要胡思乱想,所有的一切都开诚布公;心不安,就来问我,我绝不隐瞒……」
  「嗯……啊,恩哥……你……你……脱我衣服……」她紧张兮兮地,连声音都变调了。
  「不就说都要开诚布公的吗?」声音带笑。
  床幔之内,春色无边,细碎的呻吟断断续续的,桌上的烛火渐息,黑暗慢慢罩住房内,连带着也罩住了长柜上的鬼面具。
  浓郁的情欲如潮,忽地--
  「好痛……」她脱口叫道。
  槽,西门恩脸色忽变,暗骂自已竟然忘了心理准备。
  「恩……恩哥?」意乱情迷的神智在乍见他无力倒在自已身上时,完全震惊得难以思考。
  「我……我没事……只是突然头晕……」见她爬出自己的身下,想要穿衣去求救。怎能让她去?
  连忙拉住她的小手,已经没有多馀的体力对她美丽的身子做出任何反应,他合上眼,轻声说道:「你别走,陪着我……」
  「可是……」
  「这……」苍白的脸色有抹红晕,微恼道:「这是男人最大的耻辱,你说出去了,岂不是让我难再做人?」
  「我不懂。」她也不在意懂不懂,仔细看他脸色并不像死白,又能说话,只是看起来无力了点,应该不碍事吧?
  她迟疑一下,要帮忙拉动薄被让他盖上,他却突然以臂压住被,喘喊:「别拉开!」拉开了,岂不是让她见到床单上的血?一见血,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我害躁!」
  害躁?刚才不是还很大方地脱衣吗?
  「恩哥,我还是去请大夫来--」
  「你让我……」他吞了吞口水,止住晕厥的感觉,连眼皮也撑不开了,只怕也熬不了多久就会昏过去。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说道:「让我靠着……我真的很害躁……你去找大夫……要让南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在床第之间……有问题吗?躺下来陪我……」
  祝十五长年身居族里,不知男人的心态,又考虑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窝进他的怀里。
  他的手臂立刻改环住她的身子,不让她有任何机会出门。他暗暗吐了口气,提醒自己一清醒过来就要阿碧偷偷将这沾着她处子血的床单给丢了。
  充满冷汗的脸庞轻轻地被抚过,在昏沉的意识中,他听见她迷惑的自言自语:「现在,我算是你名副其实的妻子了吗?」
  他吃力地掀了掀嘴皮,喃喃道:「算……虽然很丢脸、很丢脸……所以……别让任何人知道……」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九章

 

  「不……不能人道?」回想那一夜,原本被药烟熏热的脸,更加滚烫了。他行不行,只有她会知道,闺房之事她怎会说给外人听?是谁在乱传?
  「自然是三姑六婆。」祝六答道。
  「三姑六婆?」
  祝六知她自幼被族人刻意隔离,到了西门府后,又几乎足不出户,不知世间人性的有趣处。撇撇唇,她道:「一群爱论人长短的妇女代称便叫三姑六婆,由此你就可知一般百姓对三姑六婆的轻视。大姊早死也好,没来得及完成她的愿望,就算她带着族人一块回来又如何?再也不是那个人人都敬若神明的时代了,徒增难受罢了。」
  原本盯着药壶的祝十五,终于抬脸望了她一眼。一年多来虽共处府中,却不再相见,她突然出现在自已面前,就是为了要提这个?
  「这是第一天你找大夫来后,在南京城传出的流言;第二天,流言变成祝氏巫女在治病的过程中,不小心害了西门恩传宗接代的能力,到了今天大街小巷茶馀饭后的话题已经成了他与婢女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时,被祝十五发现,一刀砍了他的命根子,让他一生都只能当太监。」
  祝十五闻言,楞了好半天才只说了一个字:「啊?」
  这几日她也没再出府,只一心一意照顾他,根本没有接触流言的机会,难怪丫鬟送饭来时,眼里总透着奇异,好象怕她突然拿刀子起来砍人似的。
  「流言虽可怕,但至少现在上门的媒婆一日比一日还少。」
  祝十五目不转睛地望着祝六,不明白为何她突然来找自己说这些?来安她的心吗?还是另有所图?
  倒出煎好的药汁,正要往守福院走去,见祝六跟着来,她皱起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你今天下午要去除鬼?」祝六反问。
  说除鬼,不如说是装装样子好应付那姓赵的将军。巫术的奥妙绝不是她能从几本古书上就可以学得透彻,她也不是祝氏歌谣中的巫女,学起来自然是慢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再努力几年也远远不及一般的巫女。
  「既然如此,我有话跟西门恩说。」
  祝十五迟疑一会儿,仍是端着药碗往守福院走,祝六跟在身后,她总有些不自然。已经是断绝关系的亲人了……亲人啊,连西门笑都比祝六还像亲人一般,是不是有血缘关系,又有什么差别呢?
  快到守福院时,忽见西门恩走出,祝十五讶异他今早才醒,怎么就出来,正要上前扶他一把,门后出现阿碧的身影,及时托住他的身子。
  祝十五微微一楞,见两人往书房走去。
  「你怀疑他跟阿碧之间有染?」
  祝十五脱口:「不,喜欢阿碧的是别人,不是恩哥。」只是一种直觉,觉得恩哥好象有事在瞒她。
  一早他好不容易完全清醒能下床了,第一件事不是叫她,而是叫阿碧,在阿碧耳边低问了什么,她只隐约听到阿碧说已经丢了,恩哥才松了口气,向她伸手笑着。
  「不跟上去吗?」
  「不用……」不对,煎好的药怎能不喝?小心端着药碗,慢慢往书房走去。远远地,就瞧见西门义沉着脸走进书斋。
  突然间,她心跳了下,快步走去。
  「她根本不是巫女!祝氏一族只有一个巫女,那巫女早就死了!」
  还不到书房,就听见西门义的指控,祝十五浑身一颤,僵硬在原地。
  「义弟,你这是什么话?」
  「大哥,你也在,那正好。这一年多来我差人到处寻祝氏一族,好不容易才让我手底下的人找着,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祝十五轻轻被祝六推了一下,回过神,慢慢地走向书斋的窗口。从半掩的窗口,可以瞧见西门恩就坐在书桌后头,应是在看书的时候,西门笑与西门义先后进书斋。她的目光定定落在西门恩的脸上,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笑容已不复见。
  他知道是一回事,让他的义兄弟们发现又是另一回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纳像她是鬼的事实……或者该说,世间只有他一个人能接纳她,所以神明让她遇见了他。而现在,他的家人知情了,她所拥有的亲情也会跟着消失了,甚至,他会因此而两难……一想到这里,浑身就忍不住轻颤了起来。
  说到底,一个恶灵没有为人祈福的能力,就连自己的幸福也掌握不住吗?
  「义弟,恩弟的身子日渐康复是事实,十五不是巫女,怎能解咒?」
  「大哥,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什么那一夜一张符纸可以让她痛得死去活来吗?」
  西门笑一楞,沉声说道:「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十五已是西门家的媳妇,又完成了不可能的奇迹,让恩弟的人生大大改变,冲着这一点,我对她,只有感谢。」
  祝十五闻言,眼眶泛红。
  「就算她是恶灵也无所谓吗?」
  「义三哥!」西门恩轻斥:「十五不是恶灵。」
  「恩弟,你被骗了!头一个是巫女,中间的是普通人,最后一个是恶灵,流了血,带来痛苦与不幸,不流血,保平安!这正是祝氏一族流传的歌谣,祝十五正是幺女,从死人身体里出生,祝氏族人过了三天才有人发现婴儿……」
  西门恩失笑,站起身来。阿碧立刻上前要扶,他摇摇头,自己走到桌前面对西门义,道:「义三哥,什么时候你也开始迷信了?那不过是棺中产子而已。」
  西门义讶异地看着他的从容。「你早就知道?」
  「祝六提过。棺中产子不是没有发生过,义三哥,你长年在外奔波,见识绝对比一般人多,怎会不知呢?」
  「但,祝氏一族人人都说,她的确是个恶灵啊!」这种人怎能留在恩弟身边?「她一流血,就会遭灾,她的姊妹们就是因她而死啊!」
  西门恩蹙眉,正要答话,忽见半掩的窗口露出一撮不黑的翘发,眼神不禁放柔。她的发尾常爱乱翘,不管怎么梳,若是不盘起来,仍是会翘着,有好几次他尚在床榻时,她睡晚了又忙着煎药,一头长发乱乱翘,他只好帮忙慢慢地梳她那头又细又软又爱翘的长发--
  唉,相处点点滴滴都是感情,怎会舍得抛弃她?
  「恩弟?」西门笑见他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心中正觉奇怪,又看他慢慢走到窗前,转身面对着书房。
  「义三哥,你不喜欢十五吗?」
  「呃……我与她相处时间不长,谈不上喜不喜欢,但她既是恶灵,又能以血伤人,这一点,就容不得她在西门家。」
  隔着薄薄的窗,仿佛感觉到她的颤抖,他叹了口气,看着西门笑与西门义,清楚而温吞地说道:「任何一件事,可以有许多种说法,这一点,大哥跟义三哥是明白的,祝氏一族所传下来的就是一种说法了,难道三哥没有想过还有其它种可能性?」
  西门义眯起眼。「我不明白。」
  西门恩轻笑道:「这一年来我虽在养身,但也不是无事可做,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祝氏一族的人会将十五视作恶灵?流传下来的歌谣?难道流传中不会出错?有没有可能只是迷信--」
  「不像迷信。」西门义道:「若是迷信,你的病--」
  「所以--」西门恩笑得极柔:「祝氏一族有祝氏一族的说法,我却有自己的看法。十五不是恶灵,她只是与众不同,祝六说过祝氏恶灵是聚集祝氏巫女在施行咒术时所反弹回来的怨恨,若是一切属实,我倒认为所谓的祝氏恶灵保住了祝氏一族,怨恨若不聚在她体内,义三哥,你想,咒术的反扑,会到谁身上?」
  西门义一楞,一时答不出话来。
  「人总是从眼睛看事物,却忘了就算是亲眼所见,也不见得会是事实,我若不是成天躺在病床上,有许多时间可以空想,怕也跟祝氏一族的人一样,以为十五就是恶灵。义三哥,我还猜,你找到的消息中,只是一个传说接着一个传说,并没有人提到十五或者其它恶灵真正害死人的事迹。」
  西门义并非愚人,自然知道西门恩的言下之意。
  「她的血……」
  身后的身子仍在颤抖,他心里直叹气,说道:「你先听我说,这一年来,我是反复思考,对我来说,歌谣唯一具有的意义就是要珍惜十五。流了血带来痛苦与不幸,为什么没有人想过,她的血只对自己亲近的人生效?那不是害人,是要她的亲人怜她、珍惜她,若是让她受了伤,那该珍惜她的人因此而得到该有的征罚,又有什么不对呢?」忽地,他沉声了起来:「这是我坚持的想法,没跟十五说,是因为她不会相信。既然不是恶灵,为何不会像普通人一般,反而还拥有这种能力?我答不出来,直到七天前笑大哥告诉我王师婆来访。」
  「是啊。」西门笑想起来:「可赵将军那档子事跟十五有什么牵连?」
  「不是赵将军,而是王师婆说没有了镇宅物,府内也没有任何可以避邪的东西,竟然没有藏小鬼,那时我心中突然闪过模糊的意念,只是一时之间抓不住。后来十五告诉我,她梦中有镇宅的吞口在食鬼。」
  「吞口食鬼?」
  「是啊,不变的梦境,梦中有人叫她回去。十五认为是小鬼找她共死,我却认为是吞口在召唤她回祝氏一族,因为她是祝氏一族不可缺的守护神。」
  「守护神?」难得见西门义呆傻的模样,西门笑不由得转移了一半注意力,想起西门义决心为西门家付出心血之前,总是天真热情地跟在自己身边。
  西门义忽瞄到兄长的注视,他脸微红,立刻撇开视线,让西门笑为之一楞。
  「什么守护神?恩弟,你是傻了吗?那一夜你不是没有看见--」
  「吞口是镇宅慑鬼之物,是镇百鬼,守门户的守护神。义三哥,一个人、一个地方,甚至一个族,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守护神,我猜祝氏一族中只记载恶灵的存在,而无说明一族的守护神是什么东西。」
  西门义楞了下。「的确没有……」
  西门恩微微一笑,又道:「义三哥,既然你特地调查过祝氏一族,难道不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拥有流传下来的面具吗?那面具如鬼,正是驱鬼最主要的法器,我猜这鬼面具早在第一代祝氏巫女出现时,就已流传在祝氏一族中。大哥、三哥,你们没有怀疑过为何十五在'变化'时,变得不像一般鬼,而是跟鬼面具一模一样啊?」
  西门恩见兄弟俩都楞住了,他轻叹口气,转身面对半掩的窗,柔声说道:「所以,十五,你别再哭了,存心要哭得我心疼吗?」
  他打开窗子,露出娇小的背影来。
  「恶灵不会挽救我的生命,就算是,我也不放你走了。」他从她身后抱住她,神色虽温柔,接下来在她耳边的宣告却清楚又不容置喙的:「没有人可以带你走,就算祝氏一族因此而灭亡了,我也不会让你回去那种地方。是他们自找的,神明给他们过机会,是他们往外推,怪不得旁人,从今以后,你是我的、是西门家的人了!」
  眼泪像流不尽一样,就像是把所有对祝氏一族的怨恨全流出来一样。哭尽了,就不再有恨了。祝十五反身扑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一直哭一直哭,不管她怎么哭,依赖的胸膛始终没有离开过。
  就算对自己还有不安、对他还有不确定的感觉,也在他的一番话中烟消云散。如果连他对自己是不是鬼的身分都能看得云淡风轻,她再被过去所影响,就太辜负他的用心良苦了。
  小手悄悄环上他俯下的颈项,她抽噎地低语:「给我时间,我一定会忘掉祝氏一族加诸在我身上的言咒,我不是鬼、也不是恶灵!绝对不是!就算我不能为你祈福,我也要掌握自己的幸福!」
  西门恩闻言,眼底溢满温柔,轻轻地微笑起来。
  祝六的日光从西门恩移到屋内的西门兄弟。西门笑与西门义彼此对看一眼,虽未交谈,祝六却看出他们已无意执着在十五是鬼是神的身分上。
  脑中忽地想起过去族人待祝十五的态度--
  因为积年累月的流传下来,所以族人对她是恶灵的身分深信不疑,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像西门恩这样提出质疑,而改变她的命运?
  守护神……谁会想到守护神这种说法?真是难为了西门恩……看着西门恩轻轻吻着祝十五的发顶,不知在她耳边低喃什么,突地,祝六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姊生前曾提过鬼面具的确是久到没有人记得的年代里流传下来的,祝氏巫女行巫驱鬼,都须戴上它,再配上巫术咒语,方有威力成效--
  心一沉,低喃:「为什么西门恩这外人会知道?真是推敲?真是……守护神?」一个地方、一个族,甚至一个人没有了守护神,会有什么下场已不须多语。
  难道,这就是报应?报应数十代前祝氏巫女对西门家下了残忍的咒语,不知悔改,所以将祝氏的守护神送给西门恩?
  「不,是祝氏一族先舍弃的,怨不得人。」祝六喃喃自语,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西门恩身上。
  「原来,不是城里的人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只有西门恩。」
  天地之间好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烛火熄了吗?她伸手想要抱住身边温暖的躯壳,却扑了个空,整个人翻倒在地。
  她呆了一会儿,试着轻喊:「恩哥?」
  他浅眠,轻叫就会醒,没有醒就表示--她吞了吞口水,喃喃道:「我又入梦了吗?」
  好安静哪,好象世间除了她之外,就没有人了。
  「我不怕,我当然不怕,我又不是鬼。」她慢慢站起来,想起自己如今应身在赵将军的府邸。「我想起来了,恩哥坚持陪我来。」
  连祝六也来了,她不明白,祝六只淡淡地说道她怕流了血,倒霉的有可能是她自己。是这样的吗?心里总觉几分不自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恩哥倒是微笑着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子夜,就是赵将军的七十大寿,选在今夜除鬼,就是怕熬不过大寿,她来了,只是穿上法衣、戴上面具装装样子,并无巫女能力驱鬼,只是在地上画着符咒,跳一下可能是驱鬼舞的舞蹈。
  时值半夜,赵府前后院空荡荡的,没人敢出面打扰驱鬼的仪式,姓赵的将军紧张兮兮地睡了,王师婆在前院立坛念咒驱鬼,她在后院跳了一阵后……啊,想起来了,许是太累停下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恩哥一定不忍叫醒我,就让我多睡一下,却不料我坠进梦中。」
  想起王师婆跟赵府仆役看恩哥的眼神就好笑,第一次发现原来三姑六婆之间流传的「真相」,可以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之前在大街上对恩哥充满惊艳的眼神,已经变成同情又惋惜的表情。
  就算在梦里,光是想也忍不住发笑。眼角瞥到有微光,笑容突地消失,瞪着光蔓延。
  随着光,瞧见小鬼……
  「天!」成群的小鬼在追逐,青面撩牙,往她跑来。吞口呢?吞口呢?
  为什么没有吞口食鬼?
  她惊吓过度,退了几步,却发现退无可退。群鬼之后,是王师婆持剑费力追着小鬼。
  为什么她的梦里有王师婆?
  就算梦见王师婆,也断然不可能梦见前院的场景啊。
  还是……她跟王师婆皆入了那赵将军的梦?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天啊!恩哥,救命!她怕吞口食她,也怕恶鬼啊!双足无法移动……为什么?她明明可以跑的啊,为什么跑不动?
  惊恐之中,隐约觉得身后有物。是什么东西躲在她身后?
  赵将军!
  莫名地,她心中浮现这个想法,小鬼们若通过她,那赵将军就活不过七十大寿了!
  王师婆!拜托,救命!
  想喊,却发现喊不出口来。努力要招来王师婆的注意,却发现自已不管怎么挥舞,永远被黑暗笼罩;王师婆气喘如牛地砍着小鬼……
  砍不完啊!
  祝十五双臂护住脸,害怕地瞧见迎面小鬼个个血流满面,冲上前来要讨命--
  恩哥……心乱如麻中,浮现西门恩的笑脸。他一口咬定她不是恶灵,是镇族驱鬼的守护神……好吧,就算不是守护神,也拜托她是一个最可怕的恶灵吧!
  她合起眼,默念西门恩的名字,集中精神想着她要回去。她要回去,绝不要莫名其妙在这种梦里被小鬼吃掉--
  她暗暗吸口气,双目突然暴凸大张,血盆大口对着将要逼近的小鬼大喊:「滚开--」
  突然间,她的话就像是强大的旋风,将小鬼们一一地震往紧跟在身后的王师婆;王师婆见状,趁机举起剑,不费吹灰之力地让小鬼们自动死于桃木剑下。
  心跳尚未平复,祝十五呆愣愣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真的能驱鬼?
  那,她到底是恩哥说的守护神或者是强大的恶灵?
  「十五?」
  远远地,又传来熟悉的叫声了,一股温暖的气流袭身,让她回过神来。
  「是恩哥在叫我了……」唇畔竟不由自主地笑着,最后不由得开心地大笑起来,喊道:「才不管我是什么呢?要当守护神、要当恶灵,都随便吧,我只知道我是恩哥的妻子,那就够了!」
  脚才跨出一步,竟发现自己能踏出阴影,心里直觉知道若是被光照着,王师婆就知道她也入梦来了。
  迟疑了下,想起被视作巫女后接踵而来的麻烦与富贵,都不是她想要的,她真的想要的是--
  「我从小到大的愿望是当巫女,偏永远及不上姊姊,那就让我当西门恩一个人的巫女吧!」
  心结已开,她想笑、想抱着恩哥,想要很多很多……都是与祝氏一族无关的!
  「无关了!让我从梦中醒来后,就与祝氏一族的联系断了,别再找我回去了!」她闭目低喃,随即又听见西门恩急促地叫她几声,身子忽然被提起,再张开眼时,已出梦外。
  西门恩就在眼前,她忍不住开心地抱住他。他微一楞,低语:「十五,方才你睡着了,王师婆她--」
  不及说完,就听见王师婆的大嗓门叫道:「祝氏巫女,老身除完了鬼,来瞧瞧你,却不料发现你梦周公去了,谁是南京城第一师婆,不用老身提醒了吧?」
  「嗯!」她露齿而笑,忽见地上飘散的符纸。
  西门恩轻轻搂紧她的腰身,担忧地低语:「有没有哪儿痛的地方?方才王师婆一来,硬先洒了满天的黄符说要驱个干净,你睡得怎么也叫不醒,我跟六姐忙着挥开,仍有一、两张不小心落在你身子上,会病吗?」虽说拨得极快,心里还是会怕。
  「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啊……」心里奇异,她迟疑一会儿,大胆地拾起一张黄符。
  「十五!」西门恩着急大喊,要打开她的掌心,她却不肯放手。「你放手啊!放手啊!」
  「我不痛呢!」她轻声说道:「一点都不痛呢。」符纸在她手里就像是普通的一张纸。
  为什么?因为符咒法力不够?还是其它原因?
  西门恩见她果然没有痛苦难当,暗松口气,但仍连忙将她手中符纸抽走揉碎。
  「你别再胡来,要试也不是这种试法。」差点把他吓死。
  「恩哥……这是不是表示……其实我还是可以跟你走在外头,晒着外头的太阳?」不用东躲西藏,不用看到镇鬼物就吓个半死。
  西门恩闻言,露出温柔的笑意,轻声说道:「是的,你爱在外头多久就多久,只要别忘了回家就好。」
  祝十五开心得又想抱住他温暖的身子,忽地瞧见仆役奔出来大喊:「老爷醒来啦!王师婆,老爷说您救命有功,快进屋去!」
  祝十五瞧那仆役鄙夷地望了自己一眼,又见王师婆离去之前得意洋洋的神情。
  「到了明天,是不是又会有一连串的传闻?」而且可以预料不怎么好听。
  「十五,你在意吗?」他轻声问道。
  祝十五眯起眼笑嘻嘻的,满足地投进他的怀中,回头看一眼赵府,一语双关地答道:「我才不要当'三姑六婆'里的其中一个呢。」
  西门恩虽不知她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快乐,但她能开心,他自然也不会多问什么,只是握紧她的手,微笑道:「回家了吗?」
  「嗯,回家了,回西门府,回有你的地方,回真正属于我的家。」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05
尾声

 

  「少爷,你怎能进去?在外等着吧。」
  「已经一天了……」西门恩蹙眉,听见屋内传来叫痛的声音,脸色不由得微白。「刘产婆,真的没事吗?我妻子她已经痛了一整天了……」
  「恩弟,女人家生孩子都是这样的--」西门笑搭住他的肩,正要安慰几句,却见他投以「你是男人家,真懂女人生小孩吗」的眼神,只好尴尬地笑两声:「我自然不懂……」
  没成过亲,府中也没有兄弟的媳妇生孩子,当然没有什么经验啊,能怪他吗?
  「反正啊,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蹦地一下,就跳出来了。」西门义轻松自若地饮茶摇扇兼赏花。「恩弟,你先坐下,哈哈哈,我想到就开心啊!几年前,恩弟还奄奄一息时,聂老四竟能活蹦乱跳地出来为他兄长主持书肆,当时把我气得牙痒痒的!他了不起啊,哈哈,了不起到咱们恩弟成亲生子了,他还孤家寡人一个!」
  啊!他的心情真好,果然凡事不能看开头,恩弟跟十五成亲时匆匆忙忙的,连点喜气都没有,等孩子满月了,一定要请聂家老四过府喝一杯满月酒好炫耀。
  屋内尖叫断断续续,屋外西门恩心里着急,来回在院里走动;尖叫愈密集,他走得愈快,额面汗珠不停滑落。
  「要当爹的人,都是如此吧?」西门笑叹道,走到亭内喝了一口茶。
  「大哥,你想要自己的孩子吗?」西门义轻声问道。
  西门笑微地一楞,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笑答道:「恩弟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啊!」
  不及再深谈,屋内忽地传出婴儿哭啼的叫声,屋外众人一呆。
  「十五!」才走两步,忽地胸口气闷,难以呼吸。
  槽!
  「恩弟!」西门笑眼明手快地扑上前,及时扶住他直挺挺倒下的身躯。不会吧?难道西门家历代的惨事又要发生?
  「我……没事……」西门恩大口喘气:「我只是又忘了……」
  「忘了?」
  他苦笑,紧握住西门笑的手,道:「我忘了让十五吃苦,我自然也是要受点罪才公平的……」
  「啊……」突然想起西门恩曾说过若是让十五流了血,亲人会受难。女人生子当然会流血……
  「我没事,大哥……拜托你……别让十五担心,就说我高兴得昏倒了……」终于用完最后一分神智,颓然倒在西门笑的怀里。
  西门笑闭了闭眼,轻声叫道:「义弟,去找大夫来。」
  「好好,我立刻去!立刻去!」
  「你叫别人去,你留下照顾恩弟。」
  「啊?那大哥你--」突然瞧见抱着西门恩的兄长满头大汗。
  「你的茶……有问题……」
  茶有问题?不会啊!他喝了好几杯,怎么就不见出事?
  「等等,等等大哥,你跟恩弟太重了,我抱不动啊--快来人啊--」
  数年后--
  一回生、二回熟,凭他西门义在商场上横扫千军的名声,怎么会斗不过祝十五那么一点小小小小的血呢?
  京城有名的大夫已在偏厅等着了,饮食也经过特别的注意,他就不信还会闹出什么场子来!
  「爹,娘在叫疼呢。」小小的男孩抓紧亲爹的手。
  「是啊,娘再疼一下下就不疼了……」心神分了一半给儿子,西门恩叮咛他道:「你千万不要随便乱跑,要不舒服一定要说,懂吗?」
  「好。」小男孩用力点了个头。
  西门恩露出淡笑来。这孩子外貌极酷似他,性子却像十五,让人十足的心怜。
  「你娘很辛苦,所以我们要分担她的辛苦才公平。」
  「好。」
  「这一次我倒要看看怎么分担法?」西门义喃喃说道。
  上回的满月酒席,请得有点小窝囊,来送礼的宾客嘴里是说夫妻情深,西门恩才会紧张得昏迷过去,背后却道他们西门家的男人好没用,连女人生孩子都会昏倒。
  啐!幸亏送礼来的聂老四没跟着那群媲美三姑六婆的老头们碎嘴,不然新仇加上旧恨,说不得会控制不住自己饱以老拳。
  他的眼角瞄了下院中的祝六、阿碧,西门笑跟恩弟父子,还有几个备着的家丁,其它的丫鬟忙着烧热水穿梭在回廊间。
  除了恩弟父子之外,其它人严阵以待……他瞧见西门笑双臂环胸,目露警觉,显然十分小心这一次的「灾难」。也对,上一回这兄长也是三姑六婆的闲话重心,一个练武人竟然当着大家的面倒下,虽未明说,但心里羞惭万分,这一次自然是格外小心了。
  「奇怪……第二胎需要这么久吗?」屋内呻吟不断,西门恩紧张兮兮,牵着儿子的手想要进去看个清楚。
  「等等,恩弟……」
  「我亲爱的妹婿,我送五笼包子来祝贺啦!」
  「祝八?」
  「恩哥啊--」
  「哇--」婴儿的哭声响彻院内。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薄汗不断……
  会是谁?
  会是谁?
  「咦咦?怎么可能会是我啊--」
  「还……有……我……」
  (全书完)
  *于晴贴心小叮咛:
  文中提及「厌胜物」等辞儿咒语,纯为小作者一时兴起之构思,可见当真哟。^_^后记记得在开始设定男主角时,想了半个月都定不下角色来,不由得开始很卑鄙地想到自已笔下的「库存货」。
  「多解决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且都有设定了,很方便耶,不必再多想男主角的个性、背景、长相什么的。」
  当时,非常高兴地将主意打到聂四身上,期待着让他为我解决今年度最可怕的危机。拜托,都有人交稿了,我还在原地求神拜佛。
  「呃……女主角是女的吗?」聂四很有礼貌地问。
  「废话!当然是女的!」
  聂四看了一眼聂十二,微笑地摇摇头:「我还年轻,心情还不定,再说吧,再说吧……」连头也不回地拉着十二走了。
  呜,那……我还有谁可以靠?
  远方,聂十陪着笑,直指着自已。
  「聂十?没鱼,虾也好,拜托,让我为你送上一个巫女吧。」送了两章,呜,聂十,我对不起你,你在这本书里实在没有什么好发挥的馀地,就容我送你一程,以后有机会再说。
  「那……我,如何?」
  「咦?谁在说话?」我慢慢走进树林里,看见地上有一堆黄土,黄土里伸出一只手,看看墓碑上的名字,我蹲下地问:「你不是已经被杀死了吗?」
  坟墓里发出阴阴的笑声。
  「她们四个真以为杀得了我吗?找一直有个秘密……我的心跟其它人不一样,是长在右边的……她们以为杀死了我,实则不然啊,哈哈哈……」
  「用你当主角啊……」那不是灰暗到极点的故事?跟恶灵是有点配啦,不过不太合主题的轻松。
  正开始为这墓中人打造故事时,又听他说:「等我破土而出后,我要将这世间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小心把我玩掉怎么办?对不起,人不为己,天诛地减。
  「你心脏长在右边,所以你才没死,对不对?」顺手捡来一把剑刺进右方。「你死了,不要再来吓人了。」
  找不到男主角的我,一路狂奔出树林,再顺手捞起一个路人。
  「算了,就让我随便写个路人甲吧!套书的同伴们,我对不起你们,让我的男主角来衬托你们男主角们的威风吧,呜呜……」
  「姑娘……请送我回西门府,在下西门恩……不小心掉出府外,家住南京城……就是跟那个聂家是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城里,因为城太小,偶尔还会不小心遇见聂家的西门府里的人……我祖先西门豹……曾经驱赶过巫女……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用一下小生在下我。」
  哦哦,这么巧?上天还是在我最危急的时候救了我。我感动得痛哭流涕,趁着还不致拖稿的地步时,扛着西门恩一路跑回书中救难。
  「那……我……呢……」坟墓里的男人气若游丝:「我也想要重见天日啊……」
  呃,墓中的男人是谁?猜得出来的,我佩服,顺便神松地眨眨眼;猜不出来的,也无所谓,不关这本书的故事,纯娱乐看看就好。
  <附>前世今生之作者玩心四起版
  玩心一起--
  二零零一年盛暑「有钱人嘛,不都有自己的煮饭婆?订这种穷酸便当简直破坏……破坏我们的梦想嘛!」气喘如牛兼四肢无力了,如果一路滚下山坡大道,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付点补偿费用?
  从有记忆以来,山坡上的蓝色屋子就一直存在着,除了年前来了一批工人大整修外,几乎不曾见过什么陌生人来访。听镇上的长辈说,蓝屋不过是西门家名下不知排到第几号的小小别墅,就算终其一生都是空屋,也没有什么惊奇的。
  「屋子就是要住人的嘛,空着……多闷啊!」她咕哝道,在炎炎夏日,费力地在山坡路上骑着她那台二手的脚踏车。
  虽然同属小镇范围,但对镇民而言,这条长长的山坡路就像是一条护城河,明显地区别了平民与贵族的领土;对曾是小孩的她们而言,蓝屋就等于是白马王子的城堡,每天幻想着充满肌肉的王子从城堡里走出来迎接她--
  呵呵,有肌肉的男人才是她的梦。男人没点肉,抱起来多难受。
  终于骑到蓝屋前,她楞了下,瞪着门户大开的铁门。
  「这家子有钱到不怕被偷吗?」按门钤,坏了。
  她抓抓乱翘的头发,想了一下,只好提着那十五个便当盒,走进蓝屋大院。
  「送便当来喽!」她喊道:「有没有人在啊?有人在,拜托回应一下吧?」
  没人在,她跟谁收钱去啊?
  一连叫了好几声,没人理,她吃力地提着便当,往院内绕去。
  「拜托,便当凉了,就不好吃了,谁快出来付钱吧!」
  走了几分钟,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问道:「你是谁?」
  她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瞧见高大魁梧……有肌肉的男人!眼睛猛眨了眨,好棒的体格啊,如果在古代一定是属于那种练家子、大侠什么的!
  「小姐?」
  「啊,我是来送便当的,请查收。十五个便当,附赠红茶。」
  那男人楞了一下,才露出笑容:「我差点忘了。」递给她千元大钞后,又说:「小姐,麻烦你帮我把便当拿进主屋去,剩下的钱不用找了。」
  他的笑,真好看。一时不察,被他的笑迷得晕头转向,呆呆地提着便当往主屋走去。
  白马王子哩……原来蓝屋里,真的住了一个有肌肉的白马王子,她的梦想成真了一半呢。
  一进主屋的大厅,看见行李箱还在,主人应该是这几天才到,还来不及整理行李吧。
  脑中还充满肌肉王子的笑颜,她傻笑地放下便当,突然看见后门慢吞吞地走进一个人。
  那人高高瘦瘦的,穿著白色的休闲衫,一头黑发十分整齐,垂着头,看不清他的长相,她也没有兴趣多看,这种男人一见就是弱鸡,太斯文的她不爱。
  正要离开,忽然见他快撞上便当,她叫道:「小心!」
  那男人惊动了一下,避开便当,赶紧抬起脸来,在看见她时微微楞了下,随即浅笑道:「谢谢。」
  他的面容漂亮温柔,虽呈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却是十足的美男子,但吸引她的不是他的貌色,而是他的笑……让她的呼吸停顿了。
  「你的脸……还好吗?」
  他的声音十分温和,她乍听之下,以为自己脸红被他取笑,直到他指指自己的脸颊,她才恍悟他指的是贴在自己脸上七、八条的OK绷。
  她随意应了一声,脸上愈来愈烫,只好胡乱说道:「我是送便当的,排骨便当一个六十元、鸡腿便当一个六十五元、猪脚便当一个……」
  天啊!她在说什么?连她都不好意思起来了,他还能微笑聆听,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她连忙挥手,叫道:「我走了,再见……不,是谢谢惠顾!」她跳下阶梯,火速往像大门的地方冲去。
  「不对,是往右手边。」他走到门口,轻喊道。
  不用觉得脸烫,也知道自己一定是满面通红,不敢回头,一路冲向右手边的大门口。
  一直想要大口大口地呼吸,可是肺像是被塞住了。想要再看一眼,想要再看一眼就好……心里一直叫着,让她不得不回头再望一眼。
  那男人,还站在门口目送,一见她回头,露出美丽的微笑来。
  她差点失了神,看见肌肉王子突然出现在那男人的身后,一把抓住他纤细的手臂。肌肉王子是她的最爱啊!为什么她移不开自己的视线?为什么?
  「天,就算他长得漂亮,我也不是一个贪色的人啊!」她哀叫,用力拍了一下额,不敢再回头,冲出大门。
  你说,我们的缘分有多深呢?
  很深很深--
  到底有多深呢?
  盛暑热人,就算是入了夜,浑身仍一股燥热。他天生体凉,熬得住这股来势汹汹的暑意,但他的小妻子却热得好几夜都难以入眠……明明她热得难受,偏还要抱着他的身子推说不热,唉,只得诱她说话,转移对热度的注意。
  「多深……我们的缘分很深很深……」她半趴在他身上认真答道。
  「很深吗?」他合目,微微笑道:「深到下一辈子吗?」
  「嗯,到下一辈子。我只要你,不是你,我不要。」
  他心弦一动,知她说的是真心话。未来虚无缥缈,谁能真正预知呢?
  「你要怎么知道是我呢?」
  「你会笑,对我。」
  他张开眼睛,轻轻一笑,想起他是第一个对她笑的人。即使现在她心中只有他,她仍爱看旁人的笑,有时他也不得不想到若是对她笑的第一人是别人,自己只怕与她就没有夫妻的缘分了吧?说到底,还是冥冥中注定。
  「每个人,都会对你笑的,十五。」他柔声说道:「那时,你要怎么认我呢?」
  她微楞,随即答道:「只有你的笑,会让我意乱情迷。」
  西门恩闻言,眼里闪过讶异、惊喜。从来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心里满足自然不在话下,最后他轻轻抬起她布满薄汗的小脸,轻哑问道:「十五,你真的不热吗?」
  她原要摇头,怕他要赶离她,后见他眼神透着淡淡的情欲,她脸一红,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不热。」她细声答道:「一点都不热。」
  他微笑,轻轻吻着她的额、她的鼻,她的唇,挑起彼此另一种热度,身子慢慢覆在她身上,小心不压疼她,附在她耳边低语:「十五,下一辈子,我就靠你来认了,就靠你来认了……」
  「咦?又要送便当?」
  又要去见那个白脸书生?心脏猛跳着,支支吾吾说不出理由来,只得再骑着脚踏车送便当啊。
  「这么有缘?不不,不是跟他有缘,是跟肌肉王子有缘!」
  一想到肌肉王子健美的身材,立刻打起精神来,让脑中浮现王子的英姿,准备流口水--
  不到三秒钟--
  「哇!我怎么又想起他的笑了?缠了我一整夜还不够吗?」山坡路上传来大叫:「我的目标是肌肉王子!加油啊……啊啊,我的便当别跑啊--」
  玩心二起--
  天黑黑的,月亮圆圆的,勉强仰头望着,却没有办法让月光照在自己的脸上。
  靠着铁栅外的黄土上,有一朵开得很漂亮的花……她知道这叫花,每天每天有人经过时,她都会看见几人捧着这东西,嘴里喊着「花」。
  有的人,会把花送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总会笑嘻嘻的……如果,她把花送给人,那会不会有人对她笑?
  瘦瘦的手勉强从铁栅窄小的空间伸出。努力地伸啊伸,却始终碰不到那朵离她不远的花。
  她心里一急,拼了命地踮起脚尖,整张小脸紧紧贴上铁栅。再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能摘到可以让人对着她笑的小白花了。
  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缩在这间连一个大人都塞不进来的小地牢里,从她鼻子以下的身子都在黄土之下,只有这两年,她长高了一点点,小眼睛才勉强能从上方透气的铁栅中窥视出去,她才发现原来她之前在地牢里听见的声音、看见的微光都是从铁栅外的世界里来的,那……为什么她不能跟外头的人一样走来走去呢?
  远方有人走近,她认出那是每天来送饭的人。她立刻缩回手,讨好地对着那人笑着。
  那人,仿佛没有注意,一脚踩过那朵看起来很漂亮的花,随即一碗饭菜放在铁栅前的地上。她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看他的脸板得很紧,没有松动的迹象,她只好伸手抓着饭吃。
  「快点吃,吃完了……就带你去见咱们的巫女。」那人忽然开口。
  她吓了一跳,细细长长的眼睛努力要抬向上看那人。
  那人却退了几步,有些颤声道,「别看我!快点吃!」
  他在对她说话耶!
  她心里高兴,嘴里努力吞下满满的饭菜,瞄到那人招了几个人过来,他们手持奇怪的东西,围在她头顶的四周,忽地,头上的泥墙响起极大的声音,让她害怕得缩起身子,看着泥墙一块一块地崩下。
  月光,从正上方一点一滴地泄了进来。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双手想要掬起亮亮的月光,可是泥沙一直掉在她的手心上。
  好神奇啊,以前月亮老是照不着她,她只能伸手去碰黄土上的光,现在月亮把她整个人照得闪闪发亮耶!
  「这样好吗?放出来……我们会有危险吧?」
  「闲话莫说。这是巫女的决定,她说的,没有错。喂,你,爬得出来吗?」
  她意识到那人又在跟她说话,她高兴得快要昏倒了,连忙点点头,用力地钻出待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洞穴。
  「你小心点!千万别让自己流血啊……」一股恶臭从洞里……她身上散发出来,那人不由得捂住口鼻,瞧着浑身乌漆抹黑的小身子爬出地洞外。
  「这么臭……怎能去见圣女?可是,若带她去清洗一番,万一不小心弄出了什么伤口,我岂不是……」他顾不了这么多,看着她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在东张西望,他退了好几步远,说道:「你跟着我来,不不,不要太靠近我!离我十五步远,近一步都不行!知道吗?你走路要小心,若是跌跤了……我……我就再将你关回去,懂不懂?」
  她用力点点头,见他走得有些快,赶紧学他走路,斜斜摆摆地跟上他。
  她……她在走路耶!
  她一直抬头看着月亮,不管走到哪里,月亮一直照着她呢!有好多好多的木屋在四周,以前她只能在小洞洞里看着这些小木屋,看着每个人一到晚上就走进小木屋里。不知道里头有什么?也是黑黑的一片吗?
  「到了,到了,快进去!」男人忽然停在一楝木屋前。
  咦?她可以进去吗?可以吗?细长的眼睛闪闪发光,露出白白的牙齿,他见状,不由自然地退了一步。
  「快进去!巫女在等着你呢!」
  「哦……我进去。」嘻,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话,而她答话呢。很想问她答得好不好,但见那人转身就走,她只好乖乖地、好心地走进小木屋里,走进改变她一生的路。
  「姊姊说,一直走一直走,就会遇见一个一直咳一直咳的人,在哪里呢?」小小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走在庭院间,她走了好久好累,为什么还找不到咳咳的人呢?
  一个月前,她走进小木屋后,天地之间再也不是黑色的了,姊姊说她再也不用回到黑黑的小地洞里生活……好好喔,原来她有姊姊,好多好多个姊姊!姊姊说,所有的姊姊都是她世上最亲最亲的人,所以她要听最亲最亲人的话,她乖,她当然听!每天每天的生活都跟以前不一样,可以看见光、可以摸到光--
  「只是……为什么没有人对我笑呢?」她低声喃道,忽地被树枝打到,她痛叫一声,赶紧扶好脸上的鬼面具:「不能流血,姊姊说,她没说,就不能流。」
  还好还好,有面具挡着,吓她一大跳呢。
  「咦,有花!」她高兴地叫道,见到枝上开满小白花。她摘下一朵,小心地藏在怀里。「有花,就可以笑笑。」又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咳声,她双目一亮:「找到咳咳的人了!」
  她赶紧循着声音跑,跑到一间屋子前。
  房屋门是关的,她心里有些胆怯:「先偷偷看一下。」
  走回窗前,悄悄地推开窗子,瞧见房内有一个少年坐在床上在咳咳。
  「啊,好高兴!好高兴!终于找到了!」她脱口叫道。
  屋内的少年听见有童音在叫,直觉抬起睑,赫然瞧见窗前有个……小鬼?
  一个小鬼在看着他!
  他的黑眼几乎暴凸出来,呼吸梗在胸口,差点死于非命!
  那小鬼青面撩牙,其丑无比,是来索命吗?终于,他的命也要到尽头了……
  「咳咳。」小鬼用力咳两声,像在学人。
  是人不是鬼?微楞一下,定睛一看,是个鬼面具。是哪儿来的小孩?在西门府里,就连同龄的同伴都没有,会是哪儿来的小孩戴着鬼面具吓人?
  忽地想起笑大哥前两天提起,有巫女上门祈福,所以这两天他身子较好。啊,笑大哥还说同行之人里有个孩童,难道是这孩子?
  思及此,清俊瘦削的脸庞浮起浅浅的笑意,向孩子招手,柔声道:「你进来陪大哥哥聊聊,好不好?」
  他在笑耶!在对她笑吗?她抓抓乱翘的头发,很害躁地推开门走进去。
  一进去,西门恩一见这孩子穿著女孩家的衣服,心里惊讶却已是不及阻止,只好露出笑容,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见她走到他面前,小心地从衣里拿出一朵扁扁的小白花,递给他。
  「送给我吗?还没有人送过我花呢。」他轻笑,接过手。
  「送花,笑笑!」
  连躲开的机会都没有,她突然扑上来,让他整个身子倒在床上。
  他吓了一跳,连忙道:「你有没有事……怎么突然跳上来?」
  「你对我笑笑!送花就笑笑,好高兴!好高兴!第一个人对我笑!」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把小脸埋进他的胸前直磨蹭着,真希望能揉进他的身体里。好好,这人对她笑!不是大家都不喜欢她,至少,他肯笑!
  面具被弄掉了,她眨眨眼,要拾起面具重戴上,西门恩连忙对这趴坐在自己身上的小孩说道:「不碍事,面具掉了待会再捡就好。你有没有事呢?有没有哪里疼疼?」
  「不疼!不疼!姊姊说,面具不能掉,不能让别人瞧见脸脸。」
  他失笑:「你不说,我不说,你姊姊不会知道的。戴着面具多不透气,那面具又大,戴在你脸上,直要掉了,不好说话。」
  她点头,心想也对,随即抬起脸笑道:「姊姊说,看见脸脸的第一个外人,要变成香公,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香公?相公?他一时哑口,瞪着她美丽到透明的小脸,不知该震惊她拿下面具的意义,还是吃惊她的貌美。然后,他注意到她的小脸上有两道清泪,讶问:「你怎么哭了?」
  「哭……」她抹抹眼泪,破涕笑道:「我高兴得掉眼泪,好高兴,好高兴……你怎么又不笑了?我……我去摘花送你,你要笑笑!」
  「别,别去了。」他立刻露出温暖的笑来:「瞧,你的花还在我这里呢,我怎么会不笑呢?你看你的头发都乱成这样了,去把梳子拿来,大哥哥替你梳头,好不好?」
  她用力地点头,又像小狗一样在他怀里磨蹭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跳下床去拿梳子。
  西门恩虽不知这小小的姑娘为何执着在笑不笑上头,心里却对她不由得生出几分怜爱来。
  她拿来梳子,乖巧地望着他,他露出笑来,她高兴地又要扑上前。
  「别再扑了,我的腰都要被你给扑断了。小妹妹,你转过身,大哥哥一边陪你聊,一边帮你梳乱乱翘的头发,你要喜欢,随时可以回头,大哥哥会对你笑的。」
  她闻言,好高兴好高兴,乖乖地坐上床缘,让他慢慢地梳起她的长头发来。
  一个下午的光阴都窝在房间里跟这个会笑的好人在一块。这人真好,一直笑着,都不会害怕她。如果可以,真希望可以永远看着他的笑,可是姊姊的叮咛,她不敢忘,匆匆走出房门,瞧见姊姊正好拐进转角,往这里走来。
  「你记住他的脸了吗?」
  「嗯。」他的笑脸永远也不会忘。
  「接下来姊姊要你做什么,还记得吗?」见她点点头,又道:「闭上眼睛,在心里想着他的脸,默念着西门恩,别让姊姊失望喔。」巫女取出一长盒,盒中有符录,摆在上方的是咒人,中间的是咒鬼,下方唯一流传下来的一张符录是封神。
  不会让姊姊失望的。她卷起袖口,闭上眼睛想着他的笑,用力地咬破腕口。好痛喔……
  血一直滴在地上,要多久才能停止?她不敢张开眼,只听见姊姊念咒的声音。念得好长好长,如果中途打断,一定会生气的。
  屋内好象传来猛咳声,她心里有些害怕,他怎么一直咳?咳不断?
  「好了,乖十五,你可以张开眼睛了。」
  祝十五张开眼,瞧见姊姊细心帮她扎好伤口,她害臊地露齿一笑,想起他说的话,很讨好地撒娇道:「姊姊,我痛痛。」不知道姊姊会不会像他一样哄她?她心直跳着。
  那巫女却不理,迳自拿下面具,看着紧闭的门,喃喃自语:「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以为有救了,却更离死不远了。」她牵起祝十五的小手,走出院外。
  「谁?」她突然喊道,瞧见有一名青年迎面而来,避之不及打了个照面。
  那青年呆了一下,迟疑问道,「你是……」
  啊!面具没戴!
  「你是祝氏巫女?你在这里做什么?方才你不是说要回房休息吗?这里是恩弟的房间--」见此女脸色有异,必定有事发生,想要快步进院,却瞧见此女面露凶光。
  巫女微微眯眼,心里迅速有了决定:「见着我的人,没有其它的选择。」
  「什么?」糟了,祝氏一族好象有不能偷看其貌的规矩。他可不要随便娶个女人啊!
  「祝氏规矩不可废,所以--」她举起左手划了一个咒,指着那青年沉声说道:「从现在开始,你的眼里只有你最尊敬的那个人,不会再娶其它人了。」
  那青年呆了下,她牵着祝十五从他身后离去。
  「十五,你一直回头做什么?」
  「姊姊,那人对我好好,我可不可以再回去看他?」
  「哦?当然可以--只要你有机会的话。」
  祝十五高兴地直点头,连手上的痛都可以忍受了。她不知回了祝氏一族后,祝氏巫女用咒让她忘了在南京城的一切,也忘了那个待她很好很好会笑的少年,更在未来的几年里让她遗忘了那种好高兴、好高兴的心情。
  玩心三起--
  「又在偷看了耶……」
  「好毒的眼光啊……」
  「如果有一天聂家老四被害死,我敢笃定杀人凶手一定是他……」
  远远地,巷道角落里,有一个阴沉的男人注视着书肆前的聂老四。
  曾经体弱多病的聂家老四凭什么可以早一步先恩弟生龙活虎的?西门义眯起更露阴森的目光,让旁人偷偷倒抽口气。
  「哼,人人都说南京城里西门家与聂府是对影--」瞧见书肆前聂老四用扇柄轻敲了一下身边的聂十二,仿佛兄弟多情深,呸!「根本是狗屁话,哪儿像了!」众人岂能了解他的心情?
  「义少爷……是不是要回府了?」身边的仆佣嗫嚅道。真的很怕自己的主子干下滔天血案。
  西门义哼了一声,收回阴毒的目光,拂袖走回府里。
  「义弟!」一回府中,就听见西门笑叫他。他心一动,不甘情愿地回过身。「义弟,你在忙吗?」
  「我忙,当然忙,很忙很忙。」
  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西门笑微怔,随即道:「就算再忙也要休息,万一累出病来了,怎么得了?」
  你听不懂我是在拒绝你吗?西门义心里虽恼怒,却知恼怒的对象不是西门笑,而是他自已。随口含糊应了声,不顾西门笑的叫唤,掉头就走。
  他不能停步,一停了,只怕真会干出众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外头都在谣传,他长年不回西门府是为了谋夺家产,哈,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长年不回府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万能的天神!请赐于我神奇的力量!给我解咒的能力!」
  天未打,雨未下,连一点点的闪光都没有,分明不给他面子!
  「有什么差别?那个祝十五一句'解咒',都可以解恩弟身上的咒语了,为什么我不能?她都说西门家的咒全解了,为什么我还被恶咒缠身?」西门义对着天空大喊,心中愤愤不平。
  一到夜晚,他都来学祝十五喊解咒,已经一连好几十夜了,什么方法都用尽,连不会跳舞的他都学着乱跳;拿着偷偷买来的桃木剑乱挥,差点砍中自己,但没有用啊!
  「难道我一辈子就受咒语所困?」可恶!再来一次!「万能的天神,请赐与我解咒的能力……是神的就给我解!要不然我天天反咒你!」
  他喘息,闭上眼,脑中一浮现那人的身影,就不由自主地浑身燥热。
  分明没有解啊!他懊恼地低叫一声,愤愤丢下剑,走出院外。
  「谁是你最尊敬的人?」
  「那当然是大哥啊!」十二岁的他,眼里只有西门笑,虽然知道自已被收养的原因是为了照顾西门恩,心里也着实疼惜他,但若要论最尊敬的人,必是西门笑无疑。
  他从被收养开始,就是西门笑教他养他疼他,明明没大自己几岁,却一手包办了教养一个孩子的过程。西门笑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清楚,他只知道每个孤儿并不是极其幸运都有机会得到一盏灯的。
  而他的灯,就是西门笑。
  过去的生活不再回忆,他的记忆是从入西门府开始,是从西门笑对他伸出手,叫他一声「义弟」开始,只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感情变了质呢?
  为了西门家、为了帮大哥忙,热情天真的个性不适在商场上,所以他努力地改了,改得阴沉让人猜不透。一久了,连自己都摸不透自己那颗阴沉的心,还会有谁能了解他?
  可恶的巫女!以为他真会受她的咒语所困吗?
  他西门义不信这种方术!
  心里这样想着,但双脚不由得移向守福院。就算不信吧,求个心安也好,祝十五既然是祝氏一族的人,叫她再解一次应不是难事吧?
  行到守福院附近,又听见西门笑的声音,让他一时以为自己走火入魔,连白天也开始思念起他来。
  「说起义弟啊--」
  在提他?西门义立刻像壁虎贴在墙上。
  「本来……他也是人见人爱的……」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不讨喜,但有必要说得那么无奈吗?听自己最看重的人说出这种话来,说不伤心是骗人的。
  有仆走过,讶异地看着他贴墙偷听,他立刻狠狠地用那一双练出来的阴毒目光瞪着那仆人。那仆人吓得拔腿就跑,一路跑到厨房去昭告大家,西门义鬼鬼崇崇地瞧着西门笑,肯定是计画着如何干掉他才能神鬼不知。
  「当年,就因为我赞美他一句是个商场人才,他二话不说,改变自己的个性,投身商场之中……我一直很内疚,我若是再险诈点,也不需要靠义弟帮忙了。」
  西门笑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院内传出。
  西门义闻言,神情不由得柔和下来。谁要他内疚呢?每个人有每个人该做的事情,就算不为他,迟早也会为恩弟撑起西门家的,他内疚什么?要玩阴的,又有谁比得过他这个高手中的高高手呢?这是遗传啊,笨大哥。
  何况……他要的,不是他的内疚啊!
  「笑大哥,你一定很喜欢义三哥!」祝十五的声音响起,让西门义心里一颤。
  像是停了一生一世的时间,才听见西门笑答道:「这是当然的,我很喜欢他。」
  喜欢、喜欢、喜欢!
  从西门笑嘴里说出来的「喜欢」,不停地回响在他脑子里,明明知道这两个字对西门笑而言,纯是兄长对弟弟的喜爱,但是心里就是大受震撼到他想要跳起来欢呼啊!都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然还会因为一句话而感动到想要昭告天下他对西门笑的感情。
  壁虎般的身子颓然滑地。
  「真的是她对我下了咒吗?真的是吗?」他喃喃自语:「她下了咒,所以我才被限制住吗?」所以才无法挣脱这种见不得人的感情吗?所以自己才会患得患失,一看西门笑就止不住涌进心中的感情吗?
  「义弟?」西门笑听见声响走出院外,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西门义见他伸出手要拉自己起来,后天练成的阴沉脸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义弟?」
  西门义挥开他的手,狼狈地逃离这里。
  一醒来,发现自己身子沉重,西门笑担忧的脸就在眼前。
  「义弟,你醒来就好。」见他似乎一脸迷惑,西门笑好心地说道:「这几日我见你脸色不对,想要叫你好好休息,偏你老躲着我,现在可好,受了风寒倒下了,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几日。」
  西门义望着他的笑脸,皱眉:「我倒下,你这么高兴?」太伤他的心了吧?好歹也要装装样子哭一下才好啊。
  「我当然高兴,你每天奔波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不知要休息,现在正好,让你好好地睡个几天,你要敢起来,就不要怪我一拳打昏你。」
  啊啊,好感动啊。原来笑大哥对他这么注意……如果这种注意能转为另一种感情,多好啊……咦咦--
  「你……你做什么?」
  正要掀被上床的西门笑道:「我陪你睡啊。」
  「陪……陪我睡?」声音又粗又哑,连自己听来都陌生。
  「是啊,你半夜老喊冷,我想我的体温应该可以暖你的被子。」
  等等!等等!不要进来啊!「大哥,大哥,我受风寒,会传染的!你走开,走开!」
  「会传染那正好,我是练家子,不怕这点小风寒,可以替你挨着。」
  啊啊啊,来不及了!天啊!天啊!同睡一床、同盖一被,天老爷到底是在折磨他,还是可怜他啊?
  是咒!对!他是被下咒的!所以不是出于真心的!不是真心爱着自已从小最尊敬的人,所以不用怕!不是真心的,都是假的!有朝一日咒解了,什么事都没有!
  他闭上眼,但愿老天爷能一拳打昏他,让他昏迷了就一了百了。
  长茧的掌心轻轻抚上他的额头。「还有点热,你要自己好好保重自己,年纪都这么大了,偏偏还是让我操心。」
  暖流滑过心扉,不是……咒啊!挣扎了这么多年,心里明明知道却死不肯承认,全怪罪在祝氏巫女的诅咒上。其实……其实,早在那之前,自己的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感情。
  何况,一份咒术如何能左右一个人的感情?就算左右了,又能影响这么巨大吗?他西门义的感情是真的,这些年来的相处也是真的,绝对不是一句咒文就可以取代的,他甚至敢大声地说,就算当年那巫女下的咒是让他忘记自己所有的感情,他也绝对不会忘。
  那,现在该怎么办?
  「好好睡吧。天大的事都由我担着。」
  「大哥,真由你担着?就算……就算有一天,我去追求我的幸福,你也会笑着祝福我吗?」他轻声问道。
  西门笑楞了一下,笑道:「这是当然。」
  「真的会祝福我吗?不管我追求的幸福是什么?」心里模糊的意念逐渐形成。
  如果……如果他能让西门笑慢慢地爱上自己,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苦了?
  「只要你快乐,那我绝不多说话。」
  「真的只要我快乐?」
  「嗯。」
  西门义闻言,唇畔抹起笑来,让西门笑一时看呆了。
  「大哥,谢谢你。」他喃喃道。虽是闭目,眼前却一片清明了。终于接受事实,反而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身为一个老奸巨猾的商人,绝不会放过能让自己得益的事情。啊,大哥,原谅我把你当商场上的物品来争夺计画,我只有这项长才了,没了它,我要如何才能得到你的心?
  是啊,他决定硬着头皮上阵了。既然爱情的方式有百百种,与其原地懊恼,不如一步一步蚕食……想到这里就后悔,若是早几年就这样想透了,如今早就蚕食光他了。
  「脸这么红,该不会是又热了起来吧?」西门笑担心地又抚上他的额面。
  万能的天神啊,他不要解咒的能力了,请赐给他神奇的力量,能让他心中最尊敬的那个人正眼看他,付出相对……不不,一半的感情就好了。
  未来还很长,就让他好好地想几招阴险……不,只有一点点小人行径而已的招数来赢得大哥的身心。
  「大哥,我好冷!」
  「啊……那你要……我抱吗?」
  「好啊!」就从这一步开始吧。
  「啊……」开玩笑的也当真?
  玩心四起--
  我的家真甜蜜……我的家有儿有女……幸福又美满……从无到有,此生无憾了。
  西门恩慢步往书房走去,面带满足的笑意。
  「娘!这面具明明是要给我的!为什么要给哥哥?」
  「我是长子,自然是我的!你别抢!」
  「都别抢!都不准拿!我是娘,说什么算什么!」
  书房内传来阵阵对骂,西门恩微微皱眉,随即自言自语地笑道:「这正是我该出面的时候了。」
  哪个家会没有争执呢?何况是小孩之间的争吵而已,当父亲的,也趁机拿出点威严来,让孩子们知道一家之主是必须被尊重的。
  他轻轻推开书房门,笑道:「好了,孩子们--」
  「滚开!」原本争执的一大二小同时转向他吼道。
  三张鬼脸狰狞得让他想起当年那一夜解咒时,十五发狂化为鬼脸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亲吻,后来害他连作月馀的恶梦。天知道这些年来他多小心翼翼伺候十五,就怕她一不快乐就变睑,那可会害得他吓破胆。
  他努力维持表情不变,慢慢退出房门。
  「阿碧……去拿油彩来……」呜,好歹也是个爹啊,没有必要这样排挤他吧?就因为他的长相在他们来说是与众不同的?那他配合一下好了,呜呜。
  阿碧拿着铜镜对着他,他一笔一笔把俊美的脸庞画成鬼面,东看西看,还算满意。至少比十五那张鬼面具还要像鬼吧?
  他打起精神,重拾亲爹的尊严推开房门,大声喊道:「好了,孩子们,别再吵了--」
  「哇,有鬼啊,娘--」
  「哇--好丑的鬼啊,救命啊--」
  「……%¥#……」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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