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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没心没妒》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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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5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前言

 

  来了来了!项姐即日乐陶陶、喜孜孜地宣布──「这次的主题是『七出』。」
  「哦?是『那个』七出吗?」
  「没错!就是那个七出。」
  哈哈!项姐是玩上瘾了。六婆、七出、十二花神,未来是否有二十四孝、三十六计、七十二变、一百零八条好汉、三百六十五行……孰知?我祈求上苍垂怜,前述例子请项姐别动脑筋,否则我只好泣血顿首写陈情表,请项姐随便罗织条罪名安上,推出公司外立斩……
  好啦好啦,万事说时容易做时难。当初的构想和项姐默契一致,要用最ㄅ一ㄤ、最特别、最突出的手法来诠释;泼墨也好,渲染也行,总之视觉效果要抢眼。但「七出」是古时男人休妻的理由,是项「罪名」,试问:「罪名」要如何「画」?总不能将意境画出来吧?(不孝?淫佚?恶疾……够了够了!)问题非常非常大,再怪再疯的设计都试过,却被困在「七出」的死胡同中,拗不过的啦。直到我和项姐肠枯思竭,双双倒地后,项姐的一句「爬起来吧!」然后我们决定放弃包袱,祭出我擅长的古典美女图粉墨登场,讨得欢喜采头,配上新版型,于是《动情精灵》系列,二零零二年一月正式激活上路!
  有时常想,是什么因素能将其连成一气?每次办套书活动,就像项姐顽皮地丢出标靶,然后呢?万箭齐发,没有人要争冠军,大伙只拿团队奖,这就是万盛家族惯有的向心力。项姐常夸员工尽责、作家知心。特殊的情分交情,一直都是联系内外的关键;作家、画家虽彼此不相识,却有着亘敬相惜的默契,对外行事也一向低调,享受着隐密的创作空间,保持一切平衡。但对于每次能和未谋面的伙伴共事,在字里行间认识对方,感觉真好!而在期盼景气回春之前,大家都主动有着共体时艰的诚恳心意,也因此更激励了我们团结的情义。这次的套书活动,大家辛苦了,明年再一起开心努力吧。
  而配合新系列推出的,是我的新画集──《敦煌藏奇.供养人画卷》;由敦煌壁画上取材的灵感创作,伴随着一篇故事,交织出这套限量的典藏品。我们将其设计成可供裱褙收藏的画卡,自己深深喜爱。这又记录了我另一个创作历程。以后的创作之路,风格技法会转变,但都代表我阶段性的成长。在项姐鼎力支持下,我们严谨地想呈现完美的质感,好献给支持我们的读者们。
  总之总之,今年已经尽力。(项姐在一旁点头……)
  明年继续拼命。(项姐在一旁用力点头……)
  德珍 于搏命中2001 12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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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5


 

  生平第一次写穿梭时空……呃,《金琐姻缘》不算,那叫神游。
  呃,好吧,我承认我的经历还很少,在写作方面还有很多第一次在等着我,就连太久没写的现代也差不多要算我的第一次了。
  是,太久没有写了,以致当项姐定出穿梭时空、得在古今来回时,我瞬间异想天开的,立刻定出「现代三秒死法」(注:详情请翻内页)。
  写七出的诸位,请原谅我,当妳们努力想着古今要如何融合才算平均时,我的女主角踩着阶梯,偷工减料地跑回古代了。
  当妳们想着如何要用起炫的手法穿梭时空时,我很俗气地用了我擅长的写法──转世,加一点点的鬼幻。
  呃,没有办法,上头明文规定超旧的手法不宜在新的年度再度使用,如时光机、如一跳崖再眨眼就是文明新世界、如躺在床上不停想着回到过去、如走进画的世界、如跑到尼罗河一路飘回现代……举凡二十人以上用过者,不宜再使用,以免折旧率太高,所以,请让我用很俗气的手法来表现吧──虽然,我很想偷偷拿基隆河代替尼罗河。
  本书,「妒」的灵感来自于大家耳熟能详的「吃醋」典故,以及在某本书里所看的男女协议和平离婚的放妻书。
  在那样男尊女卑的时代里,不伤和气的离婚似乎不多见,我一时兴起,就用另一种手法带入,没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只是想表达后世所看见的只是表面,不见得是当年的真实。
  因为有不设限的特别版,所以喜欢写套书。这一次,很不小心地又多写了几个,其中也有小小的恶搞;请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原本只想很认真地写完一个,但就是太认真了,不小心爆破自己严肃的能力,长得两只角的恶魔代我写了三个「转世后的复仇」、「当文人遇上武妻」、「老夫少妻」。
  离题太多,回来一下。
  《没心没妒》,简单地说,并非指没心又没妒,而是意指没有心就没有妒忌;反之,只要有心,人都会妒忌的。
  因为生平第一次写配角是丈夫,所以用了书信的手法来带动剧情。起恩兄,对不起,我不想看见你的脸。
  我拥有现代人的思想,对于复数式的「老婆」,我绝对投反对票,而这本书,就是我对「妒」的感触。
  另,七出里,当然不止一个妒。还有另外六个不同形态的故事,当我接下七出中的「妒」时,项姐提到其它同伴的灵感就像生爆米花一样,啪啪啪,一个接着一个,马上爆开灵感。
  敝人在下我,只能说,妳们果然非泛泛之辈啊。(膜拜)
  等书出了,请容我化身读者,一块拜读吧。
  PS 走笔到今年,历经万盛感性系列、荳蔻系列、扬舞系列到今天的动情精灵系列(对,我知我老了),真的很高兴在这些系列里找到我很喜欢的作者们,尤其七出中里的作者有的自感性(呜,老人同伴);有的从荳蔻起步、有的则从扬舞系列开始(也可以叫老中青三代),这一次借着七出集合在新生的动情精灵系列,希望让各位有不同的感觉喽,祝新年快乐。
  感谢,难得有一次终于能让我有机会就新年快乐了。(笑)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5
楔子

 

  小娃娃是瓷的。圆圆的胖脸笑瞇瞇地,眼睛瞇成一条线,白白的脸颊有两抹红,额间有一颗朱砂痣,胖胖的身躯穿著白色的小衫子,过长的袖尾遮住交握的小手,瞧起来十分可爱。
  她小心翼翼地捧到男孩面前,细声说道:
  「很像你跟元醒哥哥吧?这是爹送我的。爹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从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开始留下来的哦。」
  他才不管是何时留下来的,她在意这胖娃娃才是重点呢。
  男孩的黑眸闪啊闪的,露出了坏坏的笑。见她抬起睑,立刻专注打量她手里的娃娃。
  「真的挺像我跟元醒的呢。」他认真地说道:「而且还是一对,我跟元醒是孪生兄弟,如果不是苏伯伯先送了妳,我定要讨来收藏,一个是我的,一个自然给元醒。」他意有所指地说道,就是不知这个才六岁的麻子娃儿懂不懂他的话。
  她怯怯笑道,重复亲爹的话:
  「爹说,以后你跟元醒哥哥就算是苏家人了,是我们姊妹的大哥跟二哥,叫他一声爹也不为过。」
  啐,谁不知那个一脸笑瞇瞇的苏老爹打的是什么主意?想要来个肥水不落外人田吧!
  依大唐律法,同姓近亲者不得通婚,但若一表三千里者,则不在此限,苏老爹这老头打的就是这主意啦。还好爹娘在世时曾为他指了一门亲事,他不必卖身于苏家,就可怜了元醒……一想到元醒将来可能被迫娶这小麻子,他就忍不住想为元醒掉泪,呜呜。
  他开口:
  「妳知不知道妳爹在想什么啊?他可是说过,若苏家五位妹妹们长大了,郎有情妹有意,可与元醒成亲呢。妳猜,那个妹,有没有可能是妳呢?」他故意嘲笑她。这个小麻子娃儿还得靠面纱遮丑呢。
  那日一来苏家,拉下她的面纱,当场瞧见她一脸麻子,真是笑坏他与元醒了。苏家妹妹们长相还算不错,尤其一站在这麻子娃娃旁,哎啊,那可是个个都是天姿绝色了。
  她用力摇摇头,不觉他的讽刺。
  「奶娘说,成亲是要跟最喜欢的人永远生活在一块,我最喜欢爹,元醒哥哥他……」咽了咽口水,小脸微露惧意。「他坏,我有点儿怕。」
  怕死妳活该啦!没有眼光,难怪一脸麻子。正欲开口拐她借出最心爱的白玉娃娃,然后再故作不小心地摔在地上,不知道她会怎样?心里贼笑,双眼却露出认真,开口:
  「少昂妹妹,妳这白玉娃娃可不可以……」
  「送给你。」
  「啊?」
  面纱后的脸露出稚气的笑,把其中一尊娃娃举高到他面前。「你喜欢,送给你。你一个、我一个,大哥像放大的白玉娃娃,所以我每天看你就好了,这个你拿去。」
  「喔……」下意识地接过这笑瞇瞇的胖娃娃。「真的要送我?」见她用力点头,他道:「那另一个送给元醒?」
  她立刻摇头:「这是我的。大哥一个、我一个,晚上我对着娃娃说话,大哥那边也会听见的;而且,东西是要送给喜欢的人的,我喜欢大哥,把最心爱的娃娃送给你,爹不会骂的。」
  「哦……原来,妳喜欢我啊……」心里又开始贼笑了,古灵精怪的脑袋已经在盘算要怎么欺负她才过瘾。恶劣顽皮是他与元醒的天性,可惜苏家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们有多坏。
  「喜欢。」她强调,高兴地说道:「这几天大哥都来陪我,我好高兴。以前只能待在屋里看书,可是我只认识几个大字,其它的好难读,爹跟奶娘又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我,所以,大哥最好了。」
  「那还不简单吗?看不懂就不要看啊,谁教妳一直待在屋子里啊……」才脱口而出,忽地惊觉她的表情变了。是啊,她是麻子脸,当然不敢出房门,一出去,只怕会时常发生那日他与元醒乍见她脸时脱口的讽笑。
  「大哥,你教我念书,好不好?」她敛起难受的表情,又露出笑来。小心把属于她的一尊娃娃放回床头后,拿了一本蓝皮书走过来。
  他应了声,直觉接过那本书,摊开来,眼角偷偷瞄着她被面纱蒙住的脸。
  好怪啊……明明被面纱蒙住了,方才他怎么知道她面纱下是难受的表情?
  * * *
  「怎样?怎样?给她好看了没?」一出庭院,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男孩跳出来兴奋地叫道。瞧见兄长衣襟鼓起,他怪叫一声,立刻伸手探进。
  「元醒!」要避开已是不及。
  「哈哈,大哥,你厉害,我认栽了!」苏元醒举高这胖娃娃,叫道:「咱们打赌,是我输了,那麻子娃儿真笨,这么容易就交出来啦?大哥,你确定这真是她最心爱的宝物吗?才几天呢,就把这么心爱的宝物交给你,怎么可能呢?」
  苏善玺心头有些闷,翻翻白眼道:「这是打她两岁时,苏老爹送她的生辰礼物,你说珍不珍贵?」
  「也是。你怎么不当场故意摔破,让她哭得死去活来?」
  「我……我……这么快就玩完,那多无趣?当场摔破,她岂不是对我有防心?以后还怎么玩?」
  「也对,这整座宅院里没一个人好玩,就这麻子娃儿还可以玩上一玩。怎样?下次咱们要赌什么?赌……嗯……要赌什么呢?对了,不如我交几个朋友,故意引他们进来,让他们瞧那一脸的麻子,我赌那麻子娃娃会哭出来。」
  「随便你啦。还给我吧。」他伸出手。
  「还给你喔……」苏元醒终于察觉兄长有点不太对劲,依言还给他,嘻嘻笑:「你该不会是心软了吧?」
  「谁心软了?烦死人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的?像我?啐,谁像这个老爱笑的胖娃娃!」他心里不快,一气之下用力丢出。
  「大哥,这才是嘛。你的性子与我如出一辙,要真成好人,那可是很难受的。来来来,咱们好好合计合计,要怎么诓她,她才会自动拿下面纱……嘻嘻,我一想到那天见到她的麻子脸,就好想笑喔,怎么会有人长成这样呢?大哥,将来苏老爹要怎么赔上家里的金山银库才有人要她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一章

 

  ……成亲三日,方得空下笔写信。大哥,你可放心,你为我细心觅得的夫君,品德如你所说,果令少昂十分心折。洞房花烛夜,他首次瞧见少昂的面貌,非但不嫌不弃,对少昂亦十分有礼,我与他,虽然只是开始,但少昂已可预知未来夫妻生活的美好。大哥,你说得没有错,我不曾做过坏事、不曾口出恶言过,为什么不会有一段好姻缘呢?我早该信你的……如今你尚在归途中吧?再晚几天,少昂再将信托人送出……不知下一回得空写信会是何时?我的新生活,让我忙得喘不过气来,大哥,咱们曾允诺过一月一信的,我一定会做到,只是偶尔迟了点,可别怪我喔。
  * * *
  ……大哥,你到家了吗?我成亲已经十日了啊……没有想到日子过得这么慢,原以为会好久以后再写信给你的……你想少昂吗?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即使新的生活我已适应,我与夫君相敬如宾、恩爱有加,但,我还是想念你,想着苏家一切……你说过,我不会寂寞的,因为颜府的一切都是你细心打点过。是的,当我一出房后,瞧见的是苏家的庭院;当我穿上新作的衣服时、我会感到安心与熟悉,因为这是我打小穿习惯的绣坊珍品;当我走进书房时,瞧见的全是从苏家运过来成千上百的书,每一本上头都有你跟我的回忆……你说,你怕我思乡情浓,所以把一切的一切都重置了,大哥,我知道你的用心良苦。你怕我跟着我夫君会委屈了,我都看在眼里,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 * *
  大哥,你还记得成亲的前一天吗?
  夜宿常宁镇时,你知我半夜睡不着,拉着我在夜色中走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逛大街,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你不知我有多怀念、多怀念……
  * * *
  大哥,收到你的来信,我欣喜若狂,一整夜捧着信读了又读。你说,即将起程去向我未来的嫂子提亲,大哥,我好希望此时此刻我就在家中,分享你的喜悦。你高兴吗?高兴吗?此去尹家,你会不会偷瞧一眼嫂子呢?瞧一眼,好吗?瞧了,告诉我,她生得什么模样?个性如何……少昂好希望能在场分享你的喜气,如果……只是如果,我若还没成亲,那该多好?至少,我可以看着你迎娶,看见嫂子一面。我还记得,那一夜,在常宁镇上,我问你有没有找过机会上尹家偷瞧嫂子,你答我,不都是人吗?有什么好瞧的?那时,我好讶异,心目中善良体贴的大哥,怎会说出这种话来?当时真要以为元醒哥哥又来假扮你了……如果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会生气吗,每回元醒哥哥一扮你,我就认不出谁是谁来了,你会气吗?会吗?我好希望有一天,能正确无误地指出你来,可是,好象没有这个机会了……最近,我一直在想,想着过去……想着苏家……好想好想……
  * * *
  「你要现在出发?」
  「嗯。」换上儒雅的白衫,头戴金冠,一头束起的黑发披肩后,额间的朱砂痣极红,像正要盛开的花苞;面色如白玉,貌俊而秀雅,沉稳之间带着若有似无的傲气。
  「不是约在下个月十五吗?」偏着头,跨坐在椅上的青年拥有相同的面貌,只是眼角眉梢流露出难以驯服的野性。他懒懒地注视孪生兄长吩咐仆役准备下午起程。他口气略嫌促侠地说道:「下个月十五是个好日子,你可以性急地上门先提亲,但人家可是要瞧日子才准你跨进尹家大门的呢……还是你想拐个远弯去瞧少昂?」
  兄长只是瞥他一眼,并不多作答话。
  他又坏坏笑道:
  「这也是,少昂一嫁半年,连封信都没有捎来,你自然有些担心……担心什么呢?担心她遇人不淑吗?这不可能。你千挑万挑,从她十三岁那年开始足足挑了三年,才终于挑中了那姓颜的……叫什么来着?我老记不住他的名字。我还记得你说过,他是个读书人,人穷,品德却很好,绝不会因少昂面丑而嫌弃,何况他受尽苏家的好处,从此不必过苦日子,只要专心读书就好,你也让他选择过了,不是吗?」
  苏善玺闻言,答道:「我并不担心。」顿了顿,迟疑了会:「只是……我不太安心。」见苏元醒扬眉一笑,他修正自己的话:「这半年来,我想了又想──」
  「可别告诉我你后悔嫁了少昂。」苏元醒咕哝道。
  「有个地方不对劲。」
  「哦……」想念就想念,何必找个借口呢?
  苏善玺知他俩虽是孪生兄弟,却少有心意相通的时候,有时反倒觉得少昂与他才是孪生兄妹,不必明言就明白彼此的心意。
  不对劲之处并非出于少昂,也非出于她的夫婿,那,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他隐隐约约知道有异,却说不上来。
  想起少昂,心里那股熟悉的异样感觉再升起。从半年前少昂的洞房花烛夜开始,这样的感觉就盘旋不去,虽没有占据他所有的生活,但偶尔像针一样地戳进他的胸口,让他拒绝再深思。
  一深思,只怕很多事情他会懊恼后悔,然后再也无法回头。思及此,他立刻敛神,往好地方想去。也许这半年没有捎信,是因为她有了身孕,与颜起恩共有的亲密下的产物──「哎啊,小心,善玺,你想到什么了啊?气得都快把扇柄给折了──」
  苏善玺回神,心一凛,说道:
  「我没在想什么不,我是在想,少昂若真是有了身孕……」唇间竟有几分苦涩,他强压下来,笑道:「我可要怪她不捎信来知会我一声了。」
  苏元醒看着他的神色,喃喃道:「有点言不由衷呢──好吧,我过几天再跟上去吧,见了少昂,可要表达我的想念之意啊。还有,大哥,少昂都嫁了,你扮了十来年的大好人也可以停止了吧?我已经受不了看着同样一张脸,却天天正经八百的模样。」
  苏善玺哼了一声:「我若露本性,你还能在府里作威作福吗?」语毕,懒得理他,从枕下拿了一样东西就走出去了。
  「担心少昂,不如担心你自己吧!」苏元醒想起前几天的算命就好笑。「那算命老头不是说你会娶个爬到你头顶的妻子,一辈子被这个力大无穷的女人给控制吗?真可怜,谁会知道尹家养在深闺的女儿会是个可怕的女人,算你倒霉了。」定了十几年的亲,要退婚是不可能的了。
  还好,他与善玺一向是冷情之人,对感情之事并不注重,时间到了,就迎个妻子过门传宗接代,尽苏家男人的本分,如此而已。再多的,也没有了。
  再多的──也没有了。
  * * *
  如果我说,我想家,好想好想,我好想回去,大哥,你会笑我吗?我不明白啊,为什么成了亲,就是永别了?为什么成了亲,就必须去建立一个新的家庭?那,我以前的家呢?为什么要分离呢?我成了亲、你成了亲,各自有家了,那,以往那个充满回忆的苏家呢?就这样永别了吗?我好想回家,好想不要长大……大哥,你知道吗?现在,我只能在梦里回到那个永远不会遗弃我的家,就在昨晚我还梦见你拉着我的手,去回敬欺我的元醒哥哥,那时我才几岁?十岁还是十一岁?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啊,竟彷如隔世,如果可能,我希望……我希望……
  「夫人,少爷回来了──」
  「喔。」她轻应一声,吹干笔墨,小心地收起书信。「现在多晚了?」
  「快四更天了……」小丫鬟吞吞吐吐的。
  「我去瞧瞧好了。」苏少昂蒙上面纱,朝小丫鬟笑道:「妳先去歇息吧,有事我会叫妳的。」
  「可是……可是,少爷喝醉了……」
  她微怔,点头。「我知道了。」
  走出房门,一阵冷风吹来,她缩了缩肩,接过小丫鬟的灯笼往客房走去。
  说是客房,不如说是她夫君长久以来的住处。自洞房花烛夜起,他俩就分房而居,他不曾在入夜后踏进她的房门一步,因为一瞧见她,他就──「吐了。我的天,颜兄,别再吐了……谁教你喝这么多啊?」
  又喝醉了吗?她并不惊讶,最近他似乎染上了酒性,没有喝个盯酩大醉,是不会回府来的。只是,客房内那几人的声音好陌生,是他的朋友吗?
  站在客房门前迟疑了下,不知道该不该进房,忽然又听见他大舌头地叫道:
  「还不是你们灌的,不然我会喝这么多吗?」
  那声音尖得刺耳,让她直觉退开一步,不敢贸然走进去。
  「颜兄,咱们可是见你成天愁容满面的,想让你快活快活。你要喝酒,咱们陪着喝;你要瞧上哪家俏寡妇,咱们就帮你守在门口,任你在里头翻云覆雨;你喜欢街头卖豆腐的女儿,咱们天天陪你买豆腐,引开她老爹,让你与她情话绵绵,这还不够义气吗?」
  房外的人影浑身一颤。
  「你们知道什么!」他啐道:「被人控制的滋味不好受,连喜欢的人都没法名正言顺地迎回来,我算什么男人嘛!」
  「这有什么难的?嫂夫人不肯吗?颜兄,咱们交往了这么多日子,我可没有见过嫂夫人阻止你在外头寻花问柳啊!我想她应是贤慧有加,跟她提上一提就好啦。」
  「程兄,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另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略带嘲笑地:「颜兄的夫人是个……呃,据颜兄说是个丑八怪,偏偏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她娘家带来的,寻花问柳这事可不能让她知道啊,若她一状告回娘家,她那舅子会做什么事来?那是谁也不清楚的。」
  「是个丑八怪啊……那有什么难的?颜兄,颜兄,你清醒点,我告诉你个法子,包你迎回美娇娘!你呢,先假意对她好一阵子,再跟她提起你想纳妾的事,我想她会有自知之明的。」
  「是啊是啊,她嫁进颜家,好歹是你的人了,就算她一状告回娘家又怎么样?她舅子收了你的财产吗?他忍心连带他妹子受苦吗?最多唬唬你,他还能做什么?难道要你写休书吗?」
  「若能写休书,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颜起恩的声音显然清醒几分,语气中充满恼意:「带她回去就等于一身富贵离了身,我怎么写得下手?可我一辈子想起来我颜起恩的妻子是苏少昂,我就浑身难受得紧,三餐吃不下还会想吐。你们没有看到她的脸,自然可以在旁放风凉话。我寻花问柳,她不是不动声色,而是根本不知情,整间宅子的丫头哪个我没收买?谁敢向她乱传话,也不必在颜府做了──」他咬了咬牙,恨声道:「如果只有她消失了,那该有多好?」
  从半掩的窗缝往房内看去,正好窥见他面向这里的脸孔。他的脸曾经看起来很老实很老实,如今却充满恨意。
  这样的恨意……是针对她吗?
  恨到要她消失吗?
  为什么呢?因为她貌无盐吗?
  「颜兄,你想谋财害命啊!」那声音像在打趣。
  她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他赌气地答:「如果不用吃牢饭的话……」
  内心的寒意几乎让她失去了意识,迷迷糊糊里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只觉冷风一阵又一阵,从外到内将她彻底地吹冷了。
  ──他叫颜起恩,是个老实的读书人。
  「骗人!」她喃喃道。
  ──家里是穷了点,但吃过苦的人,是懂得珍惜一切的。我观察了他两年,他品德很好,也不滥情,对女子皆以礼待之,不曾轻薄过。
  「骗人!」
  ──所以,少昂,妳会过得很好,很幸福的。
  「大哥,你骗人!」她压抑地低喊,双拳紧握在侧。
  如果是老实的读书人,为什么会变得现在这样子?是她害的吗?就因为她是麻子脸?
  从洞房花烛夜起,她就知道他排斥自己。刚开始,她好难受……她当然难受啊,在苏家里,长久被大哥宠着,以为世间以貌判人只是少部分的人,后来她才发现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了。
  但,她嫁进来了啊。既然嫁进来了,躲在角落里痛苦掉泪也不是办法,毕竟要与他相处一生一世的……她很努力地想要学习当个贤妻,试图融进他的生活,但他一见她,最多勉强笑了笑,说了两句话便找借口走了,然后回来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还晚了。
  夫妻中,只有一个人在努力,还撑得下去吗?
  可是,不能不撑啊,她已经嫁了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啊。
  要这样过一辈子,她光想就浑身发寒,几欲发狂了。以前可以装傻、装笨,装什么都不知情,编着美好的梦熬下去,可是,当她想起方才那一双充满恨意的眼时,她装不下去了。
  到底,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他竟无法忍受?
  灯笼不知在何处掉了,她没有注意,恍惚的双眸慢慢映进庭院的景物。
  「原来是月圆了啊……难怪我瞧得清东西……」吐出来的话像藏在冷水里的冰,因为连内心都冻成冰了啊。她慢慢仰头看着月亮,唇畔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想起了在常宁镇的那一夜,她跟大哥走在街上看月亮。
  「你说,瞧起来都是月圆,何必在意是不是十五呢?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每个人都认为十五才是月圆日,就算月亮圆了,不是十五,在众人的眼里也只是残月而已,我永远只能当残月。」她喃喃着。
  为什么要恨她入骨呢?为什么要在外头拈花惹草呢?即使彼此间没有多浓厚的感情,但他可知从她开始知道自己将嫁给一个颜姓读书人时,她虽不致欣喜若狂,但仍去调适自己的心情,告诉自己,此人将是她一生相伴的夫君,即使最初没有任何情感,只要细心培养,终究还是会有夫妻之情的……不然彼此陌路,如何过下去?
  「要怎么过下去?」她失神地问着自己:「我试图对他嘘寒问暖,他拒绝;我试着走进一家之妻该有的地位,他反而收买府中仆役。不管我怎么努力,他都视若无睹……我都能忍,大哥为我作主的婚事,一定不会糟到哪儿去,我不停这样告诉自己……」她能忍,只要不去想象要忍多久,不去想象是不是等到自己老死的那一刻,都得过这样的日子。
  直到方才,她目睹了那样充满恨意的神色。
  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恨过她,恨到想要她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
  她也想要消失啊!就不必数着日子,一天一天的,永远也数不完,消失了就不必想起自己夫君的嫌恶与在外的寻花问柳。
  恍恍惚惚地,她又瞧见那口井了,那口井在月色下显得极为银白,彷佛有只透明的手从井中爬出向她招着──要她过去吗?
  无力地上前一步,想起半年多前,在迎亲的路途中路过常宁镇,那时大哥曾告诉她,镇上曾有妒妇跳井自杀。那时她不明白为何要跳井……
  现在,她懂了。
  「夫人?夫人?」
  丫鬟连叫好几次,才让她回神。
  「夫人,妳怎么在这儿呢?妳不是去瞧少爷了吗?」
  「少爷……少爷的朋友走了吗?」
  「都走啦,夫人妳方才没在少爷那儿吗……」
  少昂见她吞吞吐吐,又注意到她有些衣衫不整,心里微讶,却已无力问她,只道:「妳先下去吧。」
  那丫鬟迟疑好一会儿,才彷有不甘地离去。
  她发呆了一阵,再又举起沉重的脚步往客房而去。
  客房静了许多,他像是已入睡。迟疑了下,想敲门,却发现门没有关上,里头的烛火未熄,她不自觉地走进房里,瞧见他四肢摊开地躺在床上,连棉被也没有盖。
  上前走到床沿,直觉要为他盖被。
  抬首瞧见他的脸,脑中忽地闪过那句「任你在里头翻云覆雨」──顿觉他的身子充满了恶心的异味,连摸都嫌脏。
  无由来地,她的腹中升起无法抗拒的酸味,猛然涌上喉口,她赶紧抚住面纱下的小口,撇开视线。床下的小鞋引起她的注意,她心觉奇怪,忍下恶吐的感觉,弯下身要拾起那小鞋细看──极好的记忆让她想起方才报讯的丫鬟不就穿著这一双鞋吗?那丫鬟衣衫不整,的确也缺了一只鞋,对她欲言又止的……
  再自然不过的揣测让她作恶的感觉再起,顾不得有没有发出声音,就这样狼狈地奔出房门,冲到角落将空腹里的酸汁一呕再呕。
  呕得她头昏眼花……
  她终于可以体会当日的洞房花烛夜里,他一看见她的相貌,就不自觉地冲出去大吐特吐一番的感受了。
  现在──她只觉得他好脏。
  * * *
  我骗了你,大哥,从一开始,就什么也不存在,没有恩爱有加的夫妻、没有体贴入微的夫婿……有的,只是一连串不曾预设过的日子。大哥,你会生气少昂骗了你吗?
  每天每天,我都写信给你,却一封信也不敢送出,我不想寄、不敢寄,我不要满篇的谎言送到你的手上;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的不堪,我知道你能从信中读到真实的我,是不?不快乐的少昂、迷惑的少昂、痛苦的少昂……甚至满怀妒意的少昂,没有一个我,是我想要让你瞧见的,你能明白的,是不?
  唯一,我能做的,就是不曾掉过眼泪。我可以很骄傲地告诉大哥,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面丑不是少昂的错;旁人的嫌弃不是少昂的错,你的话我牢牢记在心里,不敢忘、不会忘。
  我接到你捎来的讯息,提及你转道探我,我既高兴又害怕,夜夜捧着书信入睡。大哥,你终于要来看我了,就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当我想见你最后一面时,你就说你要来了!我等你,我一定等着你来,只是,求你不要读出我将要做的事,既然回不去那个我深爱的家,就请不要看见我的痛苦吧。我等着你,等到你来为止。
  * * *
  连着同一天写着几封信,已是少昂唯一的寄托了,然而,不到一个时辰,少昂又写了第二封信……大哥,我还能写多少信呢?
  就在方才,我的丫鬟……你还记得为我买的丫鬟吗?你说,她瞧起来年轻能干,能帮我许多事──是的,许多事,包括怀孕生子。
  就在一刻钟前,她就跪在我脚前,告诉我,她有起恩的骨肉了。
  我早该料到的,不是吗?在我看见她衣衫不整、客房里有只小鞋时,我就该知道一切了。原来那一天她故意将小鞋留在客房,让我察觉一切,偏我傻、偏我太过无知,所以,她终于下定决心与我摊牌了。
  她有……四个月身孕了。
  大哥,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我与起恩成亲不过半年,在我努力使他忘记我面丑的事实时,他走进了她的房里。
  也许,在我听过他翻云覆雨的事迹后,我已没有任何感觉了,只是问她:几次?
  一次喝醉可以原谅,二次我勉强可以忍受,三次……四次……她说,她记不住了,只知道晚上他睡在客房里,若是她送凉汤过去,多半是到快天亮她才偷溜回仆房,如他熬不住了,也有几夜是他主动摸进她的房间──我闻言,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大哥,我很失败,是不?她希望我能答应他纳妾……她说,再等下去,她的肚子一大,一生就完了。
  那,我呢?
  我的一生……早在成亲那一夜,也完了吧?也完了吧!
  * * *
  马车在无人的街道上奔驰着,一弹就散的白雾若有似无地笼罩在四周,透着几许的诡异之气。
  或许,会觉诡异,是来自于自己难以定神的心吧?
  「还有多久才到?」苏善玺问着前头的车夫。
  「才到常宁镇呢。少爷,再赶赶,大概明天中午就可以到姑爷家了。」
  「到了常宁镇吗?」原要车夫再加把劲,心里却也知这速度已是极限。隔着车窗往外看去,果然是常宁镇啊。
  他曾来常宁镇几回,最后一次是半年多前为妹送嫁而来,当时也是同样的夜晚,拉着她走在大街上,只盼时间不再前进,如今却巴不得一眨眼就能飞身到少昂的身边,确定自己的不安只是多想。
  是他太敏感了吗?这几个连夜里,无故被惊醒,惊醒时满身大汗,心中恐慌万分,却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究竟是什么吓到了他,只觉整颗心被掏空般,要再入眠是不可能的了……那种感觉如同即将丧失某样最珍贵的东西、如同少昂在洞房花烛夜的那一晚,他心中不明所以地痛苦。
  「应是不碍事才对。」他喃喃地,说服自己:「少昂还会有什么事呢?一切都为她打点妥当了,应是没有事。也许,此去她还会跟我报喜,说她有了身孕呢。」
  以此安慰自己,心中更添苦涩。为什么而苦涩呢?
  不自觉地从怀里掏出一尊小小的白玉瓷娃娃,不发一语地注视它良久,才慢慢合上眼。
  不试着休息一下,明儿个见到少昂,准会遭她叨念。
  想起她,唇畔不由自主地勾起淡笑,神智渐渐沉淀下来。在意识模糊之余,不忘提醒自己,到了颜府,可要交代车夫先去备几分薄礼;为了他的几场恶梦,他脱离车队,先行连夜赶路,礼品都搁在车队上──少昂的面子可不能少,确定她没事后,他可在颜府住上半个月,好好地重新肯定她的生活是否美满──……对不起……大哥,我等不到你了……
  缥缈的意识里突然钻出这句话来,苏善玺从半睡半醒之间,猛然弹醒。他张开黑眸,正巧看见窗外一闪而逝的古井。
  那古井,是她洞房花烛夜前,他兄妹俩最后一次独处时共有的回忆。
  「还没出常宁镇吗?快点,快点!」
  「爷,再快,这马都要累死啦。」
  「那……停车!我骑马过去!」苏善玺当机立断喊道。一等马车微停,他立刻先行跳下车。
  那个梦……终于有雏形了!就在看见古井的前一刻,他听清楚了夜夜在他耳边的悲鸣。
  软软柔顺的腔调不是少昂的,还会有谁?
  冷风吹来,让他浑身发毛,这才发现他的身体本能地已出了一身的冷汗。汗不止,而他并非是一个为了区区恶梦而惊慌失措的人。
  「爷……」
  「你随后赶来吧!」语毕,他策马而奔的同时,不由自主又回头看了眼那古井。
  是梦,只是梦,他试图说服自己,马鞭一抽,胯下马奔驰出镇。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二章

 

  她慢慢抬起头,瞧见几乎不进她房的丈夫在门口踌躇着。
  「妳在写信吗……那,我晚点再来好了……」
  她淡淡一笑:「你若有事,可以说,不碍事的。」
  「呃……」他的视线始终不愿停在她的脸上,即使,她蒙了面。「是这样的……我有事要跟妳谈……」
  「哦?」
  他舔了舔唇:「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到前厅去,我备了水酒……」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他逃避的眼神,良久,才轻声说道:
  「既然是夫妻,何必说话这么客气?你先去吧,我收拾收拾就过去了。」见他松了一大口气后,像有鬼在追赶似的,匆匆地跑走了。
  她的神态并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继续写着未完的信──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在常宁镇的那一夜,你拉着我的手走在冷清的大街上。大街上有口井,你说,那口井又叫妒井。据说,是好久好久以前,在还没有常宁镇时,这口井就已经存在了,一个妒妇跳井自杀,所以捞起的井水都是酸的,像醋。
  我笑问:有人喝过这死过人的井水吗?
  你说:谁敢呢?
  我又说:既然不敢,怎么能尝得出是酸醋呢?
  你笑笑,只说:这只是传说。传说,不见得是真实的。就算是真实的,也永远轮不到我头上。
  那时,你走进雾中,我仍站在井旁────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听见了井里有声音。
  那声音是个孩子,充满稚气,催促着某人快点,再晚,苏姑娘的尸身就腐烂了,来不及了──当时,我骇极,以为自己错听,吓得差点失了魂,不敢说出口,怕地府冤魂知道我听见了。我立刻追上你,主动握住你永远可以温暖我的手,你还奇怪我怎么汗湿了掌心?
  那时,我好怕好怕,尤其听见她提到苏姑娘的尸身。苏姑娘?我也姓苏啊,世间怎会有这般巧合?是不是指我呢?我还活着啊,哪儿来的尸身?我想了又想,告诉自己,天下间姓苏的何其多,我疑神疑鬼只会让自己走进死路里,所以,我不再想了──可是,现在,我好希望那位苏姑娘就是我。
  对不起,大哥,我……等不到你了。虽然等不着了,可是,你的模样在我心中从未褪去一分一毫,我相信少昂在你心中亦然,是不?
  我不想一生一世系在颜家,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能不能引我回家?没有人带我,我怕我回不去。我不求光明正大地回去,丢了苏家的脸,只求大哥,把我放在家中一个小小的角落,只要让我知道我身在苏家,再也不会离开,好不好?
  对不起,我没办法祝贺你的婚事了;对不起,大哥,请向嫂子说,对不起,让她的喜事沾上秽气了,请她不要讨厌我……也请大哥偶尔、偶尔地想起你曾有一个叫少昂的妹子。
  除了见不着你的遗憾外,现在,少昂好高兴,我终于有机会可以回家了;终于不用再以面纱遮脸了,终于……可以放弃所有不该有的美梦了。
  这个世上,没有我想象中的人,永远没有。
  大哥,我知道他将要做什么,而我只是顺水推舟,离开这个家罢了。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怪任何人……
  最近,我一直在想,我爱他吗?
  不,我不爱他。这个答复直觉从心里升起。从来没有互相知心过的夫妻,怎会相爱呢?我想,我之所以无法忍受,是因为夫妻之间的独占欲吧,我无法忍受他的身子被无数的女子碰过,那让我觉得恶心!
  所以,不要怪任何人,我喜的很高兴离开这个家,离开自己丑陋的身体……或者,还包括我的心?
  永别了,大哥……
  少昂绝笔
  * * *
  「喝下酒?」她偏头故作讶异地问道。
  「嗯……是、是啊。」颜起恩略嫌结巴地说道:「如果妳愿意让我纳妾……那自然就不必喝了……」
  「纳几个妾呢?」
  他微呆片刻,一时之间没有料到她的爽快,直到屏风后头有人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才赶紧道:
  「至少两、三个。」
  「包括你在外头的花天酒地吗?」
  他闻言,脸微红,又怕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于是硬声硬气道:
  「大男人的,在外头谈生意,这些自然是缺不得的!」
  「你是读书人,也有田租供你衣食无虞,你谈什么生意?」
  她的不以为然让他胀红脸,恼道:
  「男人家的事,女人管什么?没错,我是靠妳家的家产过活,但我也有我的骨气!等我翻利数倍,会原封不动地把妳带来的所有嫁妆还给苏少爷的!」
  「我大哥从来没有要你还过。」她平静地说。
  「不还,难道要我永远被妳压得死死的吗?」
  「既然你自觉受到委屈,为何当日要接受大哥的提议呢?」
  「我……」
  「我曾见过你的朋友──」见他面露惊讶,面纱后的唇微微扬起:「是你的读书朋友,成亲几个月,你不常在家,我以为你跟着寒窗苦读的朋友一块静心念书去了,我托人寻到了他们,才发现你久未跟他们联络──」
  「那些人寒酸得可以,见了面只会要我施舍!什么求取功名?等我认识了官少爷,要买几个官位都不是问题,妳……到底允不允我纳妾?」他鼓起此生最大的胆子,大声说道:「咱们可得先说好,妳若允了,别回头向妳兄长哭哭啼啼的,女子三从四德,出家从夫的道理妳该明白,妳碍我纳妾,就等于犯了七出之罪中的妒,我可将妳休了,不但妳从此遭人指点,连苏家都因此而蒙羞──」
  「我就是怕让大哥蒙羞啊……」她喃喃低语,垂首往视那二只酒杯。一张麻子脸已让她一个人痛苦不堪了,如今要因此再让大哥跟苏家而受累,不如、不如……
  见她有些示弱,颜起恩心中大喜。原来,整桩事不若他所想象中难办嘛,准是她兄长的精明威严,让他不时有错觉,以为他娶回来的妻子也是如此,思及此,他口气透着威胁,喝道:
  「总之,我给妳两个选择。允或不允?允了,从此皆大欢喜,妳有妹妹们伺候,我也乐得不用想起妳来。若不允──」他哼了一声:「念在妳苏家给过我不少帮助的情分下,让妳赌一赌,就喝下这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由上苍来决定妳的生死、我们夫妻俩的缘分。若没毒,好,我认栽了!从此不谈纳妾,可也不准妳兄长再来探妳,连一次也不准!」言下之意颇有不让她告密之嫌,任由他在外花天酒地也不准理。「若喝下有毒的……妳就别怪我了!是妳自己妒意过甚,违夫之意,自找死路!」
  他有心将话说绝了,料她不敢碰杯──啊啊!他瞠目,见她毫不犹豫地择杯饮下,屏风后齐声惊呼。
  颜起恩一时哑口:
  「妳……妳……」
  「我喝下了。」她笑道。
  吃惊过后,他一阵恼怒。「好个苏少昂,妳真连点机会都不给我吗?妳已霸住了颜家夫人的地位,还连延续我颜家子孙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原来你是为了生子,才在外头搞七拈三的吗?」
  「妳……」
  「你的事,我都知道。」她微笑:「城尾的俏寡妇、楼内唱曲的小姑娘,青楼的清倌身都在等着你,还有我身边的丫鬟,不是吗?」
  他的脸一阵发白,随即低吼:
  「就算不允我纳妾,我也不会碰妳的,苏少昂!我瞧见妳的脸,就想要吐!当初,我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允了苏少爷的提议。我心想,就算再丑又能丑到哪儿去呢?娶妻当娶贤,却不料,娶回的丑妻竟是个妒妇!」
  「娶妻当娶贤这道理你也明白?那么,你的眼看见了什么呢?我没有在府里尽过一丝一毫的心力吗?我没有试图讨好你吗?还是我努力当贤妻的时候,你看见的,只是我的丑。」她淡淡地说道:「无论如何,都无所谓了……就算你想碰我,我也不会让你碰。你要纳妾,随便你了,我都再也管不着了──」
  既然随便他了,她何必喝下去?正要开口,忽地瞧见她的身子有些颤抖,难道受了风寒?这可不行,还没有谈判好,她若倒下去,他可不见得有胆量再试一次啊。
  答──答──答──
  什么声音?像水落在地面上的,哪儿在滴水……始终逃避的视线落在地上那一滴滴的血。他骇然,抬头瞪视着永远不敢正视的妻子。
  她的面纱已被血染红了──为什么?
  「苏少爷!苏少爷,你等等,老奴去通报一声啊──哎啊,跑这么快!少爷少爷,娘舅少爷来啦!」
  「是大哥?」苏少昂又惊又喜,正要转身,忽地天眩地转,火烧似的身子再也站不稳了。
  「少昂!」苏善玺一进门,先瞥到熟悉的背影安在,心口一松,终于确定多日来的担忧都只是一场虚惊。还来不及绽出笑颜,又见她纤细的身子忽地软了下来,他脱口一叫,不顾自身安危,及时接住她无力的身骨。
  突如其来的冲力,让他俩双双跌坐在地,他左肘撞地,忍住疼痛护住她的身躯。
  「少昂,妳还好……这血……这血哪儿来的?」他瞧见她面纱被血弄湿,心头惊惶,连忙掀了她的面纱,血从她的唇角汩汩流出,一时之间他的六神几乎无主了。
  「大哥……我还是见到你了……」她心里好高兴:「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你最后一面了……」
  「妳在胡扯什么?什么最后一面?」他直觉地喃道。他还在梦中吧?是啊,他又在作梦了,在赶往颜府的途中,他累极所以不小心睡着了,原来,他的梦是这样啊……难怪他夜夜被吓醒,这一回,怎么还没醒呢?
  「大哥,瞧你,不管是生气的、沉默着,还是笑着的时候,总是这么地好看……小时候,我心情若不好,看着你,就觉得赏心悦目到快要飘起来了呢……」缓缓伸出手,想碰他,他立刻反手握住。
  「妳爱瞧我,大哥就让妳瞧一辈子……」恍惚的神智慢慢归位,理智告诉他,这是现实,他宠爱的小妹命在旦歹,岂容再浪费时间,他连忙道:「对啊,我是怎么了?妳还有一辈子要过啊!」立刻抬起头来,正要叫人去求救,忽地见到厅内除了他亲手择选的妹婿外,还有几个陌生的男人从屏风后狼狈地现身。
  他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就听见有人喊道:
  「颜兄,这可不关咱们的事啊!」
  「是啊是啊,咱们是教你放醋水,没有要你真放毒药啊!」
  「为了纳妾,毒杀妻子,这罪名咱们没法担啊!不关咱们的事,快走快走啦──」
  毒药?纳妾!苏善玺闻言,心中已知几分真相,原是温和的眼眸剎那充满通红的怒火,瞪向那个他一直以为的老实人。
  「你下毒!」他咬牙切齿道。
  「不不……我没有……等等,你们别走啊……」
  「少昂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犯了什么罪,要你狠心至此?」
  「我没有要杀她啊……我只是……只是叫下头的人放醋,真的,舅子,你要相信我啊!」
  「元醒哥哥?」她犹豫地轻喊。
  原要追根究底的苏善玺,连忙握紧她的手,压柔忿怒的声音:「我不是元醒。」
  她闻言,松了口气,唇畔很费力地露出笑来:「还好,我差点以为认错人了……奇怪,元醒哥哥老是又凶又坏的,我怎会把大哥看错是他呢……」
  「是啊,他凶他坏,赶明儿个他也到了,我要他就站在那儿,任妳骂、任妳打,好不好?来,妳先别说话,我背妳去找大夫。」
  「不要,不要……别动我,大哥,我头晕,我怕你一动,我……我就会睡着了……我好高兴哪,少昂原以为没有法子见你最后一面的……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等了又等,没听见他在说话,她心里一急,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却发现他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她的心里,而视线内只是模糊的一片。「大哥?」
  「我……在。」
  「你……怎么不说话了?」
  苏善玺闭上眼,附在她耳畔清楚地说道:「大哥宁愿不要这样的心灵相通。」他重复说了四、五次,她才听得明白。
  她的眼神已有些空茫,连焦距也对不准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他要她嫁人,要她过着最快乐的生活,结果呢?早知如此,不如、不如他就──「可是,我喜欢……至少,大哥听见了我,才来得及见我最后一面……」
  「别老说最后一面的,妳还有大半生的日子要过……妳放心,等大夫来了,妳会没事的!我会要所有伤害妳的人付出代价!」
  「没有人伤害我……真的,大哥,你要相信我……砒霜是我自己放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会发作的这么快……我原想有机会走回房,就像是睡着一样地离开……」
  「妳自己下毒?为什么?为什么?」他喊道:「妳要为他脱罪?他要杀妳啊!」
  「他?」费了好久的工夫,才从模糊的意识里想起这个人来。「我不想谈他……不想……不想,可是……真的与他无关……大哥……是我自己决定这条路的……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一想到……我必须在这间笼子里关上四、五十年,我宁愿重头再来……」
  「妳不想过,可以回家啊!」他闭上眼道:「难道,妳忘了还有我吗?在妳心中,就没有我的存在吗?」
  「我从来没有忘了大哥……我好想回家,好想好想……大哥,你曾告诉我男婚女嫁是人生该有的经历,所以你为了我觅着良缘……我听话,也期待……可是,你太宠太宠我了……在你的照顾下,我几乎忘了面纱下的脸庞……我以为只要我努力,肯付出,我的脸不会是问题……可是、可是……到最后,我才发现只要我的脸是这样……我的心意就永远不会传达出去,而我还必须熬下去……三十年、五十年……就算回家了,不是再嫁就是大哥照顾我一辈子,不管哪个选择……都会让苏家遭人指指点点……甚至,不停地重复着现在的日子,愤恨、妒忌、失望……我想要重来啊……大哥,我好想好想换张脸……不会再遭人嫌弃,不再会自卑……好想好想哪……」
  「妳这个傻瓜!」
  她彷佛意识有些飘远,听不见他的话了,继续喃道:
  「我……想回家……」
  「好,我送妳回家!我送妳回家!」
  「有大哥送我……我就安心了……不要把我独自留在这里……我生是苏家人……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不要死为颜家鬼……」
  苏善玺闭上俊目,用力地止住浑身的发颤。血仍像是挣脱了躯壳的束缚,不停地流下她的唇角,不是梦!真的不是梦──她的双眼已无神,像极当年临终前的亲生爹娘与苏老爹──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啊!
  「大哥……?」
  充满热气的喉口上下滚动着,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来:「我不怕妳要求,就怕妳什么也不求,少昂,什么时候妳想要的东西,大哥没有为妳弄到手?」见她连露出迷惑的表情也这么费力,他心中抽痛到连忍都忍不住的地步。
  为什么要忍呢?他抬起头来,阴狠地瞪着他以为是最佳妹婿的男人。
  「这……这不关我的事啊……」不知何时,颜起恩双腿虚软无力,跪跌在地。
  他的眼睛是瞎了吗?念会让这样的人来蹧蹋他的妹子!
  「我要你写放妻书!」
  「……可是……可是……」
  「还不快去准备笔墨!」他喝道。
  「大哥……你在做什么……?」
  他微微一笑,柔声附在她耳边清楚地说道:
  「我让妳回家,我一定让妳回家。」抱紧怀里愈来愈没有生气的身躯,他将心中所有的恨意全转嫁给颜起恩,抬首冷声道:
  「我要你写下放妻书,从此苏颜二家老死不往来。」
  「舅子!」
  「怎么?你是舍不得少昂,还是舍不得这附带的一切嫁妆?你怕回你破屋,怕再过苦日子吗?」
  他终于明白盘旋心中那股不对劲之处是什么。
  当日他看中的是一个老实的读书人,以为这样的人才能配上少昂,但他太年轻,以致忽略了世间有一种人最易被金钱腐蚀!
  「舅子……休书……得要有名目的……少昂她虽妒……可我想还不至于……」
  「谁要你写休书?你以为我会让她背负七出之罪吗?我念一句,你写一句,不要让我发现你从中动手脚!快点!」低头看她似要睡着,他连忙轻喊:「少昂,妳再撑着点、再撑着点!」
  「……要回家了吗?」
  「快要了,快要了。妳要睡着了,到了家,我可不叫醒妳喔。」
  「好……我不睡……大哥,你好暖……」
  知她身子越发寒冷,连忙紧紧抱住她,双手不再擦她的血,改而覆住她的麻子脸,试着让她感到温暖起来。
  他开口,一字一语清楚道:
  「……夫妻结发,原情深义重……三世结缘,始做今生夫妻……无奈二体难一心,今缘浅生怨……你写快点!拖拖拉拉的,你多久没有动过笔了?」他斥道。
  「你……其实是元醒哥哥吧……只有元醒哥哥才会这么凶……大哥是很温柔的,还是……还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清楚大哥的真面貌……」她气若游丝地说道。
  「我当然是妳的大哥,一辈子都是!元醒那家伙想冒充,我都不允!」
  「一辈子啊……」唇畔想含笑,却已无力。眼前白雾一片,身子又冷又沉,原来,死亡并不难受,真的,只是遗憾没能看清楚大哥的脸……不,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她终于能脱离这样的宿命,不必再用一辈子去自卑自怜她的相貌、去愤恨老天的不公、去与她的夫君纠缠不休──她高兴都来不及了。
  她也见到大哥了……没有什么好遗憾了……她慢慢合上眼,想睡了,远处又有人不知在念些什么,随即有东西塞进她冰冷的手中。
  是那尊白玉娃娃吗?
  她细心地藏在衣服里,是大哥拿出来了吗?
  「少昂,妳是苏家人了,妳永远都是苏家人了……妳醒醒,妳手里拿着的是放妻书……没有人可以毁妳名誉,妳生是苏家人,就算是……也是苏家魂了……」
  她闻言,心中惊喜万分,却无力表露出来,想要告诉他,记得一定要引她回家……嘴唇掀了掀,到底说出口了没,她根本不知道。
  远方,又飘来声音了,这声音好哀伤、好哀伤哪。
  「……我会带妳回家的……我让妳一辈子都陪在大哥身边……我知道妳会迷路……妳这傻瓜连在自家宅院里都常走错路……大哥不亲自带妳回家,妳一定又会迷路……」
  她松了口气,紧紧地抓住那张释放自己命运的放妻书,满足地动了唇,想要告诉他,下辈子她要当个没有心的女人没有心,就不用再烦恼了。
  「少昂?」
  大哥……奶娘曾告诉她,成亲是为了要与最喜欢的人生活在一块……她可以确定她的夫君绝非她心中所爱,那么她最喜欢的人是谁呢?
  脑中混乱无比,直觉地,额间有痣的青年闪过。
  啊,原来她最喜欢的人是──
  「少昂!」
  远处,传来悲痛的叫声,是叫谁呢?
  想要回头看,前方已有人在叫她了。
  ──走吧,妳的时辰已到了──
  没叫她的闺名,但她知道有人来引她了。是大哥吗?要引她回苏家了吧?
  ──嗯……我好高兴,我能回家了……我能重新开始了……
  * * *
  一进宅院,就暗惊四周静得可怕,连个仆役都没有瞧见。苏元醒让马车停在外头,一路走进院中,来到前厅门口见到苏善玺的背影僵硬不动。他心中微讶,走到门口:
  「大哥?」
  这家伙连动也不动地,他只好从侧门走进,一进去瞧见他那个只见过几面的妹婿正骇然地跌坐在地,像被吓出魂似的呆若木难,他心里暗叫不妙,直觉地将视线转向苏善玺怀中所抱的身子。
  「少昂!」他脱口,奔到面前,叫道:「大哥,你还抱着她做什么?还不快请大夫──」话未完,手指才碰少昂的脸,那脸、那脸已是冰凉寒透又僵硬,显然死去多时。
  他嘴微启,慢慢转头瞧向颜起恩后,视线落在桌上两只杯子。
  「不关我的事……」颜起恩喃喃:「我没要她死的……我只是……只是想要纳几个妾,想要女人的温暖……就算她给不起……也不必寻死啊……」
  寻死?是少昂自尽?他上前细细注视一只尚有余酒的杯子,又听颜起恩恍惚地喃着:
  「他抱着尸体……抱着尸体……不肯放……一直不肯放,那是尸体啊……会腐臭,会腐臭的啊……」
  显然若不是有尸体挡在门口,这家伙早就冲出去了吧?苏元醒走向兄长,本要劝他松手,但见他抱着少昂的身形十分僵硬,显然在此待了许久,有一天一夜了吗?所以吓得宅里没人敢出来吗?
  沉默了会儿,苏元醒挑了个椅子坐下,也不多作劝语,就这样静静地陪着苏善玺。
  * * *
  数日后,白幡起,棺木从颜府出发,苏善玺怕她迷路,依着当日送嫁的路线回苏府。遇夜恐她寂寞,就睡倒在棺木旁,一天的路程当两天走,就怕她脚程慢,跟不上来。
  行至城隍庙,苏善玺决定夜宿此地,扛棺的脚夫心有忌惮,皆宿野地,独留他一人在庙中陪棺。
  翌日,他神情略带异样走出庙,坚持停棺半日再行。
  脚夫勉为其难地等了半天,最后终于在苏善玺怅然所失的同意下再起程。
  「真的……只是我在作梦吗?」苏善玺喃喃道,回头看了一眼城隍庙。
  回苏府后,在苏元醒的安排下,择期入土。
  从此──从此──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三章

 

  ……不对,等一下,别去!姐姐,不是往那里,快回来──可恶!妳去了,就回不来了!我答应他要带妳还魂的,不要去啊──二零零二年──
  「小满!小满,妳收到了没?」
  「嗯?」
  「就是那封带档的e-mail啊!好绝喔,我在计算机前都喷笑出来,好丢脸哪,谁教那个姓蒋的脚踏两条船,把我们学校的学生当笨蛋……妳有没有收到啊?我记得我转寄给所有的好友名单了耶。」
  「有……我有收到。」
  「很好笑吧?这是他活该啦,同时交往好几个女友没人会气他,让人不爽的是姓蒋的到处传说『耀扬商职』的女生只能玩玩,不必花什么心思……拜托,他们有没有听过联考失利啊?我家住附近,不嫌弃这学校的水准不行吗……小满,公车来了!快点,快点!傻在这里做什么?当柱子啊?」
  「……妳不觉得他很令人作恶吗?同时跟这么多女生来往!还上床……想到就让人想吐。」
  「小满,现在是公元几年,妳知不知道?二OO二耶!谁还在玩一对一的游戏?反正还没有结婚,合则聚,不合就一拍两散喽,结婚前多比较点,只会保障未来,他可以玩,我们就不能玩吗?我偷偷告诉妳,妳不要告诉别人喔,我们班上的雅羚啊,旧爱新欢都上过,现在很烦恼要跟谁呢──不聊了,妳站到了。小满,明天妳会来学校吗?」
  「为什么不去?」
  「我看妳脸色不好,怕妳又请假了嘛,再见……我要是再收到e-mail,再转寄给妳,拜了──」
  公车停了又走,下车的只有一个女生,瘦瘦干干的,穿著便服,斜背着长长的袋子,用一双又细又扁的长腿吃力地往斜坡上走去。
  位于斜坡上多是高级住宅区,她的家一栋三层,下公车站约走五分钟就到,从小住到大,没有什么令人嫌恶的地方,就是邻居──她一抬头,正好看见她家的邻居走到阳台,向她笑嘻嘻地招了招手。
  一阵恶寒袭身,她连忙调开视线,轻轻转动家门门把,若有似无的对话飘进耳里──「……再婚,小满怎么办呢?」
  「她爸爸呢?这个时候他不出面,难道要妳毁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吗?当初,不是他先外遇的吗?」
  「……他每个月付小满的生活费,够负责了。当初他有外遇,我也知道,本来想协议和平离婚的,偏偏小满她搞个捉奸在床,闹得亲朋好友谁不知道……那是她爸爸啊,嫉恶如仇也不是这样吧?那一年她才十四岁……别人还当是我指使她的……丢人现眼……」
  「那现在怎么办?人家也不喜欢妳带这么大的孩子过去……」
  「所以才麻烦啊……」
  穿著厚袜的脚底踏上楼梯的同时,将客厅的低语完全隔开,她上了三楼,进了自己的睡房,把门轻轻地合上。
  开了计算机,放下背袋,将窗帘拉开,很不幸地又看见对面邻居正坐在窗前,打着计算机。
  一股恶寒又从脚底升起,她当作没有看见,回到计算机前。
  计算机的设定是一开机就直接上线读取e-mail,果然收到好几封重复的带档e-mail。
  「活该……」她喃喃道,打开一张又一张的图片,直到整个屏幕占满画面,她才满意地移停鼠标。
  其实,除了先天的心脏有问题外,她的心里还有其它的病吧?
  妈妈没有明说,但她知道妈妈一直这样认为,只是碍于面子,没有逼她去看心理医生,反而一直怀疑是不是父系方面有遗传性的洁癖。
  她……很讨厌男生的不干净,毫无理由的,甚至,在她还不明白什么男人与女人之间该有什么关系的时候,她就打从心底地厌恶男生自以为是的风流,包括她爸爸。
  她的家庭很好,至少那个过去式的老爸在外遇时,还努力扮演好爸爸;她也没有谈过恋爱,有几个男生表示好感,但她也没有任何的感觉,要说她是家庭或情感上受伤害,导致扭曲的个性,那也不至于。
  所以,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吧?
  「咳咳。」她掩嘴咳了两声,打开自制网页的同时,不经意地往窗口瞄去。
  对面邻居的身影已然消失,那最好,看见他,就浑身上下不舒服,好象老鼠见了猫一样。
  他到底什么时候搬来的呢?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一见他,她全身就不对劲,就差没有心脏病发。
  「哇,这个网页做得还不错嘛。」
  身后男人的声音让她差点发病,摀住胸口的同时,立刻转身瞪着那个……那个该在对面的邻居!
  「你……你……」她喘了好几口气。
  「我来喝咖啡啊。」他举起热咖啡。
  「谁让你进来的?」
  「门没有关啊。伯母这样不太好喔……」他露齿而笑,闪闪的光停在洁白的牙齿上,很像是随时要捉弄她一样。「我很好心吧?看见伯母出门,留女儿一个人在家也不关门,要是出了问题,那就不好了……」
  「那你出去就顺便关上。」
  「好啊。」他答道,却没有马上离开的打算,反而在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停在她的计算机前。
  她尽量不动声色地拉开椅子,跟他保持距离。
  两家比邻而居好多年了,老妈对他十分有好感,甚至如果老妈再年轻十岁,会误以为他常来串门子,是为了追老妈她。
  是啊,他常来串门子的原因是什么呢?他一人独居,好象年纪也不小了,说要图家庭温暖,她家也没有什么温暖可以让他窝着不走;说要追求,她也不认为这老头──三十岁的人一律称之老,是在追求她啊。
  「妳刚从医院回来没几天吧?」他随口问。
  「嗯。」
  「医生怎么说呢?」他像心不在焉。
  「大概再发作一次就得跟这世界告别了吧。」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喔……这样也好,反正妳跟这世界格格不入,走了也好。」察觉她瞪着自己,他耸耸肩,皮皮地咧嘴笑道:「开玩笑,开玩笑。我是看妳做这网页……嗯,太认真了。妳才十九,如果只是喜欢捉弄人,玩个几次也就算了,年轻嘛,谁不轻狂过?可是──」
  「可是持续抓出脚踏两条船的同学、老师,甚至医院里的医生都不放过,在网络上散发e-mail,制作会员专区的网页以供人发泄这有什么不对呢?有胆子搞外遇,就得要有准备承受外遇的下场!说是可以既爱元配又舍不得可以分享心灵的女人……那都是借口,有本事把一颗心分成两半,就得要有准备把两边都曝光在阳光下,我没鼓吹那些只被分到一半心的女人也去玩同样的游戏就不错了。还是……老头你自己也在玩?」虽然她住院的时间居多,但待在家里时没有看过对面的窗口有过女人──想到这里,颜小满这才发现这老头好象没有什么女朋友──至少,她印象里没有看过这老头的身边有女人过。
  「用这种眼神看我,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他贼贼笑道,用力揉着她的头顶:「被人笑做老牛吃嫩草也没有关系,想跟我交往就来求我啊!」
  恶寒又从他触摸的头顶迅速蔓延全身,她甩开头。「你太老了!」
  「我才刚满三十而已。」他不甚在意地抗议。
  「三十对我来说,就太老了。」
  「可是,我对感情这种事不太强求,有没有都无所谓,没有什么贪念喔,所以将来会刻意脚踏两条船是不太可能的了。」
  一想到要跟这种人作男女朋友就浑身发毛。颜小满连忙摇摇头,明知他在开玩笑、明知彼此都无意,话还是要点明的好。
  这就叫一物克一物吧?
  其实,这老头的长相很不赖,儒雅的气质完全符合老妈说他是写书的,写什么书她没有特别的追究,只是曾有几次,走在街上,不经意地看见几个神韵与他颇为神似的男人时,她会有片刻的失神。
  为什么呢?
  明明一看见他,全身就抗拒;但一见到神似他的人,却会有短暂的着迷。
  「喏,这个送妳。」
  被拆过的盒子塞进她怀里,他眨眨眼,怀有恶意地说道:「读者送的,我没用,看了就讨厌,不管妳喜不喜欢都收下,是我难得的好心,别怀疑是炸弹。」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看见他把喝完的杯子留下,转身哼着歌走了。
  这老头常这样来来去去的,如入无人之地,好象来确定她是活着后,又拍拍屁股走了。
  她打开盒子,拿出报纸堆中的瓷娃娃。
  她双眼一亮,瓷娃娃是一对的。圆圆胖胖的脸,笑瞇瞇的,穿著古代的宽衣,双手藏在胸前,眉间有一点红──一个是完好的,另一个却曾摔破后被人重新黏好。
  她摸着那裂痕好多的瓷娃娃,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呢……」
  就算被弄破了,在她眼里也是好可爱。
  「而且,好象……」好象那老头喔。如果娃娃没有一点红,那就真的很像那老头了,只是,觉得好象还像一个人……是谁呢?
  明明对老头没有好感的,但就是在第一眼里喜欢极了这对娃娃。好象……好象曾经有人像娃娃一样对她这么笑过。
  「你们在对我笑吗?」看着它们笑瞇瞇的,她竟说起傻话来。
  「嗤」一声,有人笑了出来。她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对面的窗口那老头在嘲笑她,心里一恼,立刻拉上窗帘。
  * * *
  无由来地张开眼睛,视线里尽是一片黑暗。
  有很久的时间必须靠安眠药入睡,才不会在半夜里惊醒。医生说她害怕在睡眠中走掉,所以易被惊醒。
  她才不害怕呢,她会惊醒……是被怨恨、妒忌惊醒;醒来后,心跳得好快,时常错以为那样的怨恨跟妒忌是自己情绪中的一部分,强烈到让她想吐。
  可是,可是她从来不曾主动怨恨过某人,也没有妒忌的必要啊……她懒得再想,既然睡不着了,就起床吧。
  她套上外套,看见床头上笑瞇瞇的瓷娃娃,不由得唇畔也含起笑来。窗帘后对面的窗口仍有灯光,她偷偷撩起一角,瞄到对面的老头还在打计算机。
  他戴着金丝边眼镜,不跟她说话时,显得特别地温和──她不得不承认,他的长相十分帅气,外表看起来也不是很老,如果不是一见他唇边那坏坏的笑,也许,她也会遗落芳心。
  她听老妈说,这老头会没有女朋友的原因,多半是太浪漫了;太浪漫的人有时眼光高到三重天外。据说头一回来她家拜访时,他还笑着说他遗失了一半的灵魂,所以个性比较冷情。虽然知道他在开玩笑,不过有时偷看他温和的脸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如果他真有另一半的灵魂遗失在外头,那么那另一半的灵魂必定拥有他所缺乏的一切吧?
  抱着瓷娃娃打开计算机,从她坐的椅子偏头往前看,是一面镜子。
  镜中是苍白的脸。
  她的长相承袭母亲的美貌,但长年的病弱,让她变得瘦骨如柴,连唯一与家人的相似都已经模糊了,难怪老妈对她没有什么母女情了。
  「也许,就像他说的,我跟这个世界已经格格不入了吧?」这个世界已容不得一颗真心只对一个人,还是她根本就来错了这个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不适合她,为什么又要她诞生在这种地方呢?
  这个想法一闪而逝,看见有人留言在她的网页,说有一票男生很不爽,找了一名骇客想找到她的网页钻进来看是谁在搞鬼。
  她微笑,倒是没有什么紧张感。
  「找到就找到吧。」口有点渴了,把娃娃放在左右两边的口袋里,推门要下楼找水喝。
  下头微光,她愣了下,走到二楼,正好看见玄关的行李。
  她老妈正穿著鞋,一抬头看见她,显然也吓了一跳。
  「妳……还没睡啊?」
  「嗯……我下来喝水。」
  颜母的脸有些挂不住,眼神瞟来瞟去,轻声说:
  「我要搬出去住几天……」
  「喔……」
  「我以为妳睡着了,桌上有纸条……」
  「好,妳去吧。」
  「那……妳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她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老妈提着那个超大到过分的行李。
  「妈……」
  正要开门的身体僵了下,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当作没听见,直接走了算了。
  颜小满没有等她吭声,平静地说:
  「妳记得出去要关门。」
  「……好……」
  门,被关上了。整间屋子突地静了下来。
  颜小满笑了一声:「这个家本来就很安静嘛。」想了下,就地坐在楼梯间,不想去看桌上的字条。
  从今以后,会开这扇门的,只有她了吧?
  「既然我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那我要去哪儿呢?」她自言自语:「我要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的心脏病,该属于家族遗传的,但是老爸那一头什么病也没有。她还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她老妈不死心带她去算命,算命的说前辈子她的心里缺了一块东西,这辈子她才会心脏有问题──就算老妈信以为真了,现在呢?
  没有人会再走进来了。
  「好渴。」想起来自己是要下来喝水的。
  她站起来,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滚落楼梯,全仗她及时扶住楼把。
  气息有些急促,努力调适心跳的同时,听见「咚」地一声,张开虚弱的眸,看见口袋里的一尊娃娃滚在楼梯上。
  「不要!」她吓了一跳,怕娃娃又被摔破,连忙弯身去捡。
  更可怕的晕眩在眼前爆开,她极力站稳身子,但好象在晃动旋转……她在坠落吗?
  在一个没有人会来的屋子里……她会死吧?
  原来,她不是心脏病发而死,而是摔下楼梯没人发现死的啊……剎那间闪过这个念头,到底有没有摔到一楼去,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只觉得不停在晃动晃动,然后意识就没了。
  在被摔死前,先吓昏了对她才是最好吧?
  只是,能不能在她死后,让她去真正适合她的地方,不要再让她有这种格格不入的痛苦了。
  * * *
  「姐姐?姐姐?三魂七魄都聚回来了,怎么还没有意识呢?要是再晚了……就真的要臭掉了。」
  慢慢地张开眼,发现四周一片黑暗,一个娃娃……用力眨了眨眼,看见一个笑瞇瞇的孩童很着急地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好眼熟啊……眼熟到她怀疑是不是她的瓷娃娃放大了。
  「我……我死了吗?」
  「姐姐,妳醒了!」圆圆胖胖的笑脸好开心:「妳快跟我来,我带妳回去。」
  「回去?」
  「嘘嘘,小声点……」圆脸东张西望,确定没有引来其它注意后,才道:「妳死了,我是负责带妳投胎的使者。」
  「喔……我以为会照书上写的,都是牛头马面来带人。」她压低声音。
  「姐姐,时代在进步,下头当然也要跟着进步,妳先跟着我来。」
  就算口气微急,白嫩可爱的脸仍是笑瞇瞇的,好象八百年都不会变化一样。她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无数光芒在闪烁,好象还有广播的样子,直觉告诉她,她该往有光处走才对。
  「姐姐,妳跟我来,我告诉妳,妳的前世是谁,好不好?」
  「我的前世?」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圆圆胖胖的娃娃走了。他走得好快,身上穿的宽袍大衣,让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胖胖腿,但跑起来的速度真快。她怕自己跟不上,想要叫他慢点,却忽然发现自己身轻如燕,他跑得再快,她也能跟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心脏也不感任何痛苦。
  跑了一段距离,忽地身后响起巨大的关门声。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远处该有的光线与声音好象被一扇门给阻绝了。
  胖娃娃松了口气,笑瞇瞇地说道:
  「终于躲过了──」
  「躲过了?躲谁?」
  「呃,我……我是说,我们还有楼梯要爬。」
  颜小满这才发现眼前有高耸入天的螺旋梯。「爬……它?」
  「是啊是啊。」他率先跳上来,高兴地说道:「快点快点,一个阶梯代表一年,愈往上头,时光倒得愈多。姐姐,妳上来嘛,我先带妳去看妳的前世。妳不想看看前辈子妳是谁吗?」
  总不可能是大文豪之类的吧?见这个好可爱的胖娃娃笑瞇瞇的,一直等着她。反正人都死了,去哪儿不都一样。她跟着他走上螺旋梯,注意到两旁没有把手,螺旋的梯子像浮在空中一样,阶梯由大理石砌的,踩起来有些滑。
  「怎么跟我想象中的地府不一样呢?」
  「因为这里是特殊之地啊。」他见她跟着上来,笑嘻嘻地往上跳:「我找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找到这里……姐姐,我在这里待了好久,久到我差点要忘记自己的任务了。」
  「你的任务不就是引死者吗?」
  他摇头晃脑地:「算是,也算不是。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在这里待了太久,所以很多事情都知道呢!像是每个朝代都在竞争,唐朝的时候地府跑了一个叫挽泪的狐妖鬼;清朝的时候跑了一个据说是天人的贝勒爷,所以现在每个朝代的地府都很紧张,怕又有鬼想不开逃跑了。业绩出问题,大家都要挨骂的,在大唐时我就是趁着妖狐跑的时候,混进来找姐姐的,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大唐?」脚下的楼梯质材有点变化了,她却说不出是什么砌成的。
  那胖娃娃转过身面对她倒着走,笑嘻嘻道:
  「姐姐的前世就是在唐朝啊。现在妳姓颜,是妳前世夫婿的后代,因为不满妳丈夫纳妾,服毒自尽了……」
  「我服毒自尽?」她不像这种人吧?
  「姐姐傻,服了毒,让大家都难过。」
  「有人会为前世的我感到难过吗?」那她今生的做人比上辈子失败了。连她倒在家里的地板上,只怕邻居老头也不会过来看吧?
  活了十九年,下场竟会在家中腐烂,真不知该有什么感觉才好。
  人死魂走,就算有人鞭尸,她也不会感到任何难过,只是──对邻居感到抱歉,等过几天要闻到尸臭了。
  他用力点头。「姊姊的大哥很难过很难过,他的难过传达到我的心里,我……也好难受。」
  「我有兄弟姊妹吗?再难过,也会有自己的生活要过,过了一阵,他就会忘了吧?」走了好久,脚下的阶梯逐渐变成石头了。
  「他不会忘。」
  她愣了下。什么样的兄妹之情让他永远不会忘掉丧妹之痛呢?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是吗?
  突然之间,对她前世的大哥很感兴趣。「他结婚了吗?」
  「有,他会成亲,跟一个很可怕的女人成亲。」想来就发抖:「他命中注定的,妻管严。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家都笑他。大哥好可怜。」
  她「噗」地一声笑出来:「那不是很好吗?」
  「可是,他也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为妳报仇。」
  脚步停住了。「他……帮我报仇?花一辈子的时间?」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她没有兄弟姊妹,甚至父母之爱也很淡,无法理解这种可以为对方付出一切的心态。
  突然之间,想看看他到底生得什么模样?就算……就算没有办法面对面跟他道谢,那也让她在阴间感谢他吧。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用跑的上楼,不知何时,脚下的阶梯已成木板。胖娃娃大喜,一直保持在她上头几个阶梯,叫道:
  「再几十个就到了……好高兴!大哥不会失望了!」
  「你……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她微讶,脚步又缓了下来。
  他仍然笑瞇瞇地:「一开始,我就没有名字。没关系,只要带妳去还魂,姐姐重新再来,不要再选择自尽,会一切都很好的,不要再难过,我们都陪着妳。」
  「你要带我去还魂?还我前世的魂?」好象有点不对劲了。人死不该去投胎吗?怎么跑去还前世的魂?心里已知不对劲。这个胖娃娃根本不是什么阴间使者吧?
  「姐姐不想去吗?去一个真正适合妳的地方?妳自尽了,可是那是妳不知道有人会用什么样的心情过日子,现在妳知道了有人会为妳花一辈子思念妳,妳不想回去吗?」
  「回去……」听起来是比颜小满的生活好多了。只是……只是……
  「而且,大哥喜欢姐姐。」见她一脸怪异,他连忙补充:「大哥是苏家远方亲戚,不是亲大哥。」
  「啊?」好复杂的关系啊。
  「快点,快点!他还在城隍庙等着姐姐回魂呢。」
  在唐朝真有人相信回魂这种事吗?她咽了咽口水,反正人都死了,投什么胎都一样的。她见他为自己一脸的着急,忽然问:
  「我帮你取名字,好不好?老叫你『喂』的,总觉不配你这么可爱的脸。」
  笑瞇瞇的圆脸在剎那间僵住,随即他细声乖巧地说:
  「好。」
  「小抱,好不好?」
  「小抱。」他用力点头,一条线的瞇瞇眼虽一如往常,但总觉眼眶有些亮亮的。「小抱,我叫小抱。快点,姐姐,虽然那时节是在冬天,但是放久了也不好。等妳回去了,不要再想不开,有大哥保护妳、有小抱陪在妳身边──」笑瞇瞇的圆脸好高兴:「小抱可以回到姐姐身边了。」
  颜小满心里觉得有异,想要问他,在前世里他到底是她的谁,忽然又听他好高兴地喊:「还剩十六个阶梯,一阶代表一年,回来了!回来了!姐姐快点!妳一定会喜欢这个世界的……快点……快点,再晚点,苏姑娘的尸身就真的会腐烂了啦。」
  颜小满正要喊:好。又走上几步──「啪」地一声,突然之间脚下腐朽的木板裂了,她一脚踏空,瞪着小抱僵住的笑脸,还来不及伸出手求救,就往黑暗之中坠去。
  他呆住,过了好几秒才冲下来,叫道:
  「姐姐!姐姐!不对……还差十六个梯子啊!妳晚了十六年……完了!完了!十六年……苏姑娘的尸身等不了这么久啊……姐姐,难道妳会成为大哥的女儿吗?小抱要怎么办?姐姐!姐姐!」
  * * *
  「涌起来了!水涌起来了!有救了!救起来了!救起来了!苏少爷,多亏有你,不然这姑娘就死在井里了──」
  昏昏沉沉里,眼皮虚弱地张开。
  无数的人影在眼前晃动。
  「姑娘,妳还好吗?快找大夫啊!这是那口妒井啊!姑娘还没成亲,跳井自杀做什么?」
  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吵。自杀?谁会自杀?她只是……只是什么,她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
  「苏少爷,交给我吧,你救她也费了不少力气,我抱她去找大夫好了。」
  感觉好象从一个人的怀里移到另一个人的怀里,她混乱的视线里跳进一个身影。
  一身白衫的,真像斯文的读书人。
  是这人救她的吧?
  管她是不是自尽,既然救她一命,道谢是应该。
  舔了舔唇,意识上要开口谢人,脱口而出的却是──「好酸,果然是醋水啊……」脸几乎要皱成一团了。
  那白衫的男人原要走离,闻言倏地回头看她。
  彼此打了个照面。
  好眼熟啊……她是不是见过他?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四章

 

  铜镜里的小脸皱起,努力横眉竖眼,试图为自己的脸增点皱纹,无奈光滑的肌肤紧绷到弹指都好痛,她才刚过十岁生辰吧?
  「我真的满二十了吗?」
  「那当然。」床边的老管家用力点头:「去年妳来时,就告诉咱们妳有二十岁了。」
  「呃……难道你们没有怀疑过?」
  「青梅,妳这么说岂不表示妳在说谎?妳虽然不常说话,但处事能力极佳,心思又成熟,我们自然相信妳已是成熟的姑娘,而非孩童。尤其妳又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呃,我是说,妳必是天生的孩子脸,个头又小,但绝对是个成熟的丫鬟,没有错。」
  「我是个丫鬟?」戮戮手心,十指细小像孩子,但指间长茧,看起来就是做苦工的人。她是个丫鬟而非小姐,真令人感到有点……不太能适应。
  就像是一觉醒来,命运已定,再难更改。
  「妳叫文青梅,去年入程家受雇为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妳告诉咱们说,家乡在北边小村落,没有什么家人,为了餬口,所以瞧着府里在征丫鬟就来了。本来呢,妳在西厢房扫地,那里是已逝老夫人的佛堂,后来,妳吃苦耐劳,一致决定将妳擢拔到大小姐身边服侍……咱们可没有虐待妳哟,这是妳自己答应的,而且是一口就答应,所以,青梅,妳可不要借着失去记忆就反悔啊。」
  瞧他着急的模样,像是没有她就不行──更像她做的工作是非人在做的,所以没有人敢接啊。
  尚躺在床上,一身无力的文青梅开始怀疑起服侍程家大小姐的工作到底有多困难。
  老管家突然弯身贴近她,出于本能的,她直觉微撇开脸,不愿与人太过亲近。
  「青梅啊……那个,妳要自尽──不不,我是说,妳不慎落井,当然不是自尽,会有什么好理由让妳自尽的?妳在程家待得很好,也没见妳跟哪个男仆处得很有情意,当然不可能为了他而跳妒井,所以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反正啊,妳好不容易被救回来,却失去记忆,就继续待着吧。」
  「好啊。我无处可去,还仗大小姐收留。」软软的童音出自她的嘴,顿觉陌生。她真的不是小孩子吗?可别年龄虚报大了。
  「那太好了!太好了,有妳当大小姐的出气包,咱们有救了──不,我是说,咱们现在在常宁镇的客栈里,很多事不方便,等回府了就没事了、没事了。对了,不要说我没有提醒妳啊,虽然说是苏家少爷救妳的,但妳最好还是跟他保持点距离,大小姐她……不太喜欢有人背着她接近苏少爷……」
  哦,原来如此啊。原来她家小姐喜欢她的救命恩人,早说嘛,拐着弯扯了这么多,害她以为她的救命恩人是不是跟大小姐有仇?
  「还有啊……妳若能起身了,就回大小姐身边吧。这房间是临时腾出来的,原是苏少爷的,要他跟其它人挤一房,大小姐心里很是不高兴呢。」
  原来,那姓苏的少爷是个好人啊,等她一能起床,就偷偷去找他感激一番吧。
  等老管家走后,她躺在床上,虽盖着被子,却觉身子有些发冷,于是放下铜镜,让全身缩进被中。
  她是孩子脸的事实已是难以更改,就算她真不满十五岁,也因为失忆,得勉强自己当个二十岁的大人了,真冤。
  「好冷喔。」
  听老管家说,她被救起是奇迹。苏少爷一见有人在井中,立刻跳井救命,可那口井太深,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攀上来。就在众人忙着找绳索、想办法时,突然之间,井水暴涨,迅速溢高,最后溢出古井,她才及时得救。
  人人都说,是古井的女鬼显灵,不愿更多活人死在此处。她倒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让她痛不欲生到寻死的地步?
  「天,好冷,他们到底有没有请大夫来?」她暗暗深吸口气,正欲将自己的身子在被中缩成球状时,忽觉腹中一股热流四窜,迅速奔向四肢百骸!她微惊,不知自己何时竟有在体中生火的奇能,想起床看个明白,身体却违背她的意识,连动也不动。
  如慢火般,她的身子渐渐回暖起来,以腹下丹田为中心,开始扩散。好暖啊,暖得想让人睡觉了──啊啊!这是什么?
  「冒烟了!冒烟了!」她惊叫,看见一缕一缕的轻烟从被窝里徐缓地钻出来。「老天!我燃烧了!我燃烧了!」
  顾不得身体僵硬,拼了命地掀被就逃下床。一落地,双腿一软,差点四平八稳地趴在地上。
  身上穿著薄薄的单衣,不停地冒着烟。
  「是哪儿着火了?是哪儿着火了?」她急叫,忙着脱下衣服,白皙干瘦的身子很……很安全啊,可怎么从身子不停地冒烟?她的身体出了问题?
  视线不知所措地乱转时,突然发现这间客房里至少摆了五面铜镜,或大或小。
  难道苏家少爷有迷恋自己的倾向?这个念头小小地从心底滑过,随即瞪着铜镜里的自己。
  五张孩子气的脸从镜中回瞪着自己,头顶……在冒白烟!
  「我的头在冒烟?」她叫,吓得又跳又拍头顶。她的头要是着了火,头发就烧光了,她也不用活了。
  「完了完了!难道我自尽,是因为我的身子会自己燃烧?」那她还能活到现在?
  惊惶失措地又叫又跳好一阵子,她没感疲累,反而童音变得有些嘶哑。她微喘,终于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并不感到任何的疼痛。
  她暂停扑火的动作──没有火啊!她这才发现,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火从她身上冒出来,那么哪来的烟?
  她的身体会无故冒烟,所以她选择自尽?
  她停格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垂首瞇着眼看着自己的裸体。烟……渐渐没了,但确定是从她的身体里飘出来的。她……其实可以当杂耍艺人吧?
  等了又等,确定烟不再从她体内冒出来,她才松了口气,有心思打量起她赤裸的身子。
  她的身子发育得还算……马虎。胸部有点小,看不出来是二十岁的成熟身躯;腰说是细,不如说是有点干瘦,很像是长期被虐待的下人;捏了捏双腿的肉,虽短小,却很结实──自从在古井捞回一条命后,可能是撞上后脑勺的关系,她对过去全然的空白,所以只能凭着别人的言词与自己的观察来猜测自己的过去与个性。
  其实,由她的身子来看,她的生活不是很好吧?
  「不知道我赚来的钱放在哪儿?」她搔搔头,努力地想了想,还是像白纸般的记忆。「如果跟老管家说我找不着,请他重新发给我薪饷,不知他肯不肯?」脑中胡思乱想没个定位,因为不知道个性该如何走才能像失亿前的自己。
  老管家说她沉默不多话、很有耐性,所以……她最好保持沉默吗?边想边穿上衣服。
  她的衣服收在床头,是临时从外头买来的,挺廉价的,好象她的衣服被泡烂了……她在古井中泡了很久吗?
  衣衫是淡蓝色的,垂着许多又长又花的布条,她摸索了半天,不知这些布条的意义在哪儿?绑在脖子上吊吗?还是任凭垂到地上?她试了很久,终于满头大汗地放弃,瞄到屏风上挂着一件大披风,干脆拿下包住自己的身子,便走出门外。
  一出门,寒风从夜色中袭来,她却不觉寒冷。不知是她干瘦的身骨太健康,还是这件披风太保暖所致。
  天太黑,差不多三更天左右,虽隐约可见天上圆月,但乌云遮住大半,地面几乎是黑漆抹乌一片。客栈简陋的院子里,有一座廉价的假山在左手边,小小的水池绕着假山,六株盆栽搁在角落,右边有小又破旧的凉亭,石柱上有七条大小不一的裂缝,第三条裂缝间还停了一只飞虫……
  她瞠目结舌的,讶异于她的眼力绝佳!一、二、三……十步,走到凉亭要十步距离,比了下裂缝的大小,差不多是她小拇指的长度。是大家的眼力都这么好,还是她不但身子会冒火,连眼睛也有千里之视?
  「谁?」耳朵极尖,听见凉亭后有异声,出于身体本能的,她停止呼吸了。
  * * *
  白色的鬼影──呃,是穿著白衫的男子从石柱后露出身影来。
  高瘦斯文,面白俊美,眉间有颗朱砂痣,年约……三十上下吧?心中迅速要搜寻是否认识这号可疑人物,却发现脑袋一片空白。
  啊,对了,她失忆了,自然记不住这人是谁,对她有没有危险性?
  但,此人浑身上下没有懂武的气息,无须过防。这个念头在她心中闪出,然后突然觉得自己好象很久没有呼吸了,连忙用力吸了好几口气来弥补。
  「真怪,我干嘛防人如防贼?这里是客栈,有人在不意外啊。」她搔搔头,咕哝道。
  「小姑娘,身子好些了吗?」这白面俊美的书生开口了。声音虽悦耳,却略嫌冷淡;双眼轻飘过她,像是漫不经心。
  「我很好。」她答:「你……认识我?」
  「认识?」他唇边勾起若有似无的笑:「谈不上认识。妳是妳家小姐身边的丫鬟,打过几次照面。这么小的年纪就懂得自尽了?有什么天大的事让妳有足够的勇气跳井?妳以为自杀了,什么事就一了百了吗?」
  咦咦──这人对她有敌意喔。她直觉退一步,既然算不上认识,为何处处透露出他的不满?她有什么好让他不满的地方?因为她自尽?可恶!到底要怎样才能找回记忆,想起过去的一切?
  「我……我忘了我自尽的原因。」她恼道。
  「忘了吗?」剎那间,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像想起什么:「如果她也能像妳一样,及时被救起而遗忘过去……那对她,有多好……有多好……」
  「她?是谁?」
  他回神,面容冷淡如冰:「妳管不着我的事,只要妳别动不动投井自杀就好。」
  「每个人都说我是投井自杀。可现在我失忆了,没个印象,无法确定我真是自己跳井,那,到底是谁看见我自尽的?」
  「没人会在大半夜里去欣赏一口妒井,除了为情自尽外,还有谁会靠近那口井?」
  「我的救命恩人苏公子,他不就靠近那口井?」这人,说话老带着嘲讽的口吻,让那张俊美的脸皮变得刻薄起来。好丑。
  他的唇微勾,更形讥诮。「我接近那口井,是缅怀故人。」
  她讶异脱口:「你是苏少爷?」
  「在下正是苏善玺。」
  「原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自觉方才对他好象有那么点不太礼貌,干笑二声:「还真巧啊。」
  「是很巧。」他用鼻孔在看她。「若不是那夜苏某突如其来的冲动,想在无人的街道上赏月,小娃娃,只怕妳早已死在井底当水鬼了。」
  小娃娃……连他也觉得她很小吧?果然,她一定谎报自己年龄以符合当丫鬟的年纪。
  她努力仰头看着他的鼻孔,问道:
  「苏少爷既是头一个发现我的,那就是亲眼看我跳井了?」
  「不是。」
  「啊?那到底是谁看见我自尽的?」
  「会特来这口井跳的,只有为情自杀的女人。妳年纪还小,何苦自尽?」
  她的唇微张,想要申辩自己不一定是自尽的,但──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啊!
  「你……我是说,苏少爷,当时你听见我的求救了?」
  「不,妳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见她投以疑惑的眼神。他答道:「我是走到井边,正好有足够的月光让我低头看井时,瞧见有人的身子浮在水面上。」
  浮?那不是浮尸吗?她用力地眨眨眼,确定自己的四肢还是能暖和的。
  「妳还活着,不是吗?」他淡淡地说:「不管什么理由,还活着,就是件好事,这是上天给妳的第二次机会,妳不懂把握,就太傻了。」
  他的话中之意像是曾确认过她已死,但捞上来后又莫名地复活──想起来都觉毛骨悚然,怎么他都不害怕?是什么可怕的执着念,让她寻死之后成为尸体又反悔活过来了?
  见他又回头看月亮,不再理会她,真想问他:月亮真有这么好看吗?不过是脏兮兮的圆盘而已,连圆盘上有几个黑点她都数得出来──天!其实她是千里眼吧?
  「那个……你能看见多远?」见他挑起眉,像是习以为常女人借口的亲密,鼻孔微高,代替了他的眼睛。她的唇角抽动,喃喃问:「我是说,你的眼力好吗?」
  「妳要我看哪儿,小娃娃?看妳吗?」
  「我叫文青梅,年纪是很小,才十五岁!」她应该还不满十五吧?算了,十五当底限,再缩下去,她就没法在程家做事了。
  正要开口问他到底是她出问题,还是大家都是千里眼时,忽地她的耳朵动了动,听见树叶轻微的骚动,从一段距离之外。
  「老天爷!」难道她还是顺风耳?她自尽的原因就在这里吧?既是千里眼又是顺风耳,所以不容于世间?
  没有风,树叶却会自行动起来?这个念头突然闪过脑际,破空的风声从左边的假山之后迅速逼近,出于本能的,她知道风声有异。
  「小心!」她喊道。
  苏善玺一脸莫名地转向她,还不及开口,就见她伸出手臂,抄起他的腰。
  他嗤笑一声:「十五岁的娃儿也想轻薄我?」
  「咦?为什么我抱住你?」她愕然。
  苏善玺微讶,随即要拨开她的手,冷言说道:「要找理由也找好点!妳想说妳的手不听控制吗?」
  「对!天!」体内彷佛又有乱气在奔腾,像是方才在屋内那股热气从腹间发出。天!天!她又要冒烟了吗?
  破空之声愈来愈近,从她抱住他不过剎那,她一提他的腰,双脚竟离地。
  细长的眼大张,小嘴也大张,她低头看着自己飞上天。
  「老天!我果然是鬼!」她惨叫。
  同时,苏善玺讶道:「妳会武功?」
  「武功?那是什么?」她比他还惊惶失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抱着他飞身上树。
  一上树,她立刻要松手抱住树干,后来见他有些不稳,连忙抱住他的身体。
  「我……好象有点站不稳耶……」
  「妳跳上树干啥?」苏善玺一脸莫名其妙,喊道:「还不快拉我下去?」
  「我……」她哭丧着脸,还来不及说话,耳朵又听见异声。「小心!」这一次,她的眼睛竟然能清楚地看见飞向她的锋针。
  她右手紧紧搂住他,左手直觉伸手,快如闪电地夹住差点刺向他的锋针。
  「妳这不知羞耻的女人还不快放开我?」他微怒。
  「我很想放开啊!是谁?是谁乱七八糟把针丢向我?针不是拿来缝衣的吗?」
  「针?」苏善玺定睛一看,才发现她抓着一把锋针,看似暗器。见针上似乎淬着某种药汁,他连忙道:「小心有毒!」
  有毒?惨也!她吓得松手,恨恨看向他。「你的仇人?」
  「是我的吗?」他可不记得他有什么江湖上的仇人。
  「你觉得一介丫鬟会引来这么歹毒的杀人手法吗?」
  「……是不太可能。」但她会武功,就难说了。初次见到她,并不起眼,只当是程家小姐的丫鬟;偶尔,察觉她打量的目光,也不以为意一个丫鬟为主子作多余的设想,他可是常见的。
  他瞇起俊目,用力拨开她紧抱不放的手。
  「妳自重点,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见她摇晃不定,连忙改抱住树干的同时,她身上的披风落下,露出衣衫不整的模样。他呆了下,赶紧移开视线,怒道:「披风之下,袒胸露背,分明有居心。」
  「袒胸露背……苏少爷,请念在小女子年幼不满十五岁,就当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吧,我还有大好前程在等着。等我回去研究衣服怎么穿,下回再来跟你赔礼。还有,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叫文青梅,你不必用这么长的名字来喊我──能不能请你大发慈悲,抱我下树?」
  「好啊。」
  「苏少爷,你真是好人啊!青梅蒙你一连救两次,也不枉我方才为你挡针了……」一双男性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她松了口气,不敢往下瞧,怕头晕了。刚才到底是怎么飞上树的?
  「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苏某很愿意送妳下树的。」
  「多谢苏少爷,我叫文青梅……」她安心松开抱着树的双手,又觉不安稳,想要改抱住他,突然,腰间双臂一抽,她被用力推下树。
  她惨叫一声,踩空落树的同时,瞧见他的鼻孔正在看她。好狠啊!他想害死她吗?今晚,不知出于第几次的本能,在半空中她的身子翻了个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你……你……你想害死人吗?」她急叫。
  苏善玺微微一笑:「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苏某只是想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总是不妥,一时心急想要送妳快些下树罢了。」
  「孤男寡女的?我今年才十五岁,就算有意中人也不会是你这老头子!」她气得跳脚。「我是千里眼,连你眼角有几条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谁会喜欢你?谁会喜欢你啊!」差点摔死了!可恶!她还想活命呢!
  他的神色一敛,冷眼注视她:「那就滚回去。苏某不与袒胸露背的女子相处,即使孩童也是一样。」
  文青梅恨恨地瞪着他,见他不再理会她──只怕就算把树摇掉,他也不会大惊失色吧!这人,真坏,小姐怎么会看上他的呢?空有一张脸皮,除此外,就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也没有了!
  她咬牙,纵是满腹的不满,也只能隐忍下来,捡起那披风。
  「哼!我一走,若有莫名其妙的针再朝你飞去,你可就真要见阎王了,活该!」一脚误踏衣衫过长的垂饰,狼狈地跌在地上,当作没听见身后的嗤笑,她抹去一脸的污泥,包住自己衣衫未整的身子,慢慢地走回客栈。
  苏善玺心中并没有特别注意到她,只是看着月亮,想起过去的记忆。
  「少昂她……不敢爬树,第一次跟元醒爬树,故意整她,诓骗她树上有好景色,背她上树后,让她待在树上一整天,等回来再找她时,她仍抱着树,僵硬不动足足好几个时辰……」他唇畔勾起温柔的笑意,从衣间掏出白玉娃娃来。
  方才,在那小孩还没来之前,他就在亭里看着娃娃与月亮。十六年前,少昂洞房花烛夜的前一晚,就在常宁镇、就在这间客栈,他跟她就在那凉亭里看着月亮……为了让她有信心,他告诉她他为她选择的没有错,她的丈夫会怜她惜她一辈子……那一天就跟今天一样,差一天十五,月亮却与十五一样圆。
  他垂下视线,想起程家丫鬟的话。
  「我三十六了……也老了……已经十六年了吗?少昂,如果妳还活着,今年也不过三十……」却为了那姓颜的,赔上一条命,值得吗?值得吗?
  这十六年来,一想到此处,他就满腔的恨、满腔的怨,难以抑制。就算他老了,满脸皱纹了,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那姓颜的男人。
  月光下,他手中的白玉娃娃圆圆胖胖的,始终是笑瞇瞇的。他慢慢地将脸颊贴上娃娃的笑脸,缓缓合上俊眸。
  在月光的折射下,胖娃娃的脸似笑似哭──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五章

 

  刚进颜府的苏善玺微微一笑,说道:
  「我不过是来探探表妹,何必劳师动众?何况,我已习惯自家人服侍,你要真派颜府的人来打点,我还怕没法适应呢。」
  文青梅一跟她家小姐踏进厅里,就听见他十分客气的说话,直觉往他的白衫背影望去,不由自主地想象他看似温和的俊貌下,处处透着尖酸刻薄的小度量。
  她家小姐怎会喜欢这种老头儿呢?从常宁镇到此地,不过是一天的路程,就足够让她明白此人生性寡情又刻薄,不把人当人看。
  手肘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她暗叫一声,见到她家小姐状似要她扶住,却在袖中暗暗拧她一把肉。
  她已经没有多少肉了,拧起来很疼的呢。忍住疼痛,硬生生地撇开望着苏善玺的视线,她家的小姐真的很「小姐」啊──从她脑中一片空白后,事事得重新再记忆,好比她那个服侍一年的小姐,外表虽柔弱美丽,骨子里却骄气十足,一不开心,她的肉就得受罪。
  光是相处一天,她的手臂大概被拧了十来次之多,她也只不过无意识瞄苏善玺十几次眼啊。
  刚被用力拧过的肉又被扭转起来,害她痛呼一声,差点以为臂上的肉活生生地离开自己的身子。
  「这是……」颜起恩听到惊呼,终于注意到大舅子身边的千金小姐,讶道:
  「这小姐莫非是……啊!」松了口气多过惊喜。「莫非是大舅子心仪的姑娘?」
  「是是──」文青梅奉命抢答。
  苏善玺截了口,淡淡说道:
  「我带心仪的姑娘来看你做什么?」视若无睹颜起恩脸色一阵青白,继续温和道:「程家与苏家有生意上的来往,顺路途程小姐回府是我该做的。程小姐路途劳累,起恩,你还不快叫人带程小姐去客房休息?」
  颜起恩闻言,连忙唤来仆役。
  程道心欲言又止,含怨地凝睇视而不见的苏善玺,见他当真宛若呆头鹅不解情意,只得暗暗叫恼,转身与仆役离去。
  文青梅将一切收进眼底,扮了个鬼脸,正巧又对上苏善玺那似笑非笑的俊目,像在暗笑她──笑她什么呢?这人真讨厌,看人总是要笑不笑的,彷佛有两双眼,对着小姐或者初见面的人是用鼻子上那双眼在看人;在看她时老是用那鼻子下的那两个洞在看她。
  「青……梅……」
  有气无力、隐含微怒的叫声让她一惊,连忙转身喊道:
  「来了,来了!小姐,我来了!」
  「那房间还留着吗?」
  身后传来苏善玺温和中带着恨意的声音。是她的错觉吧?是妹婿与舅子的关系,怎会有恨?不知他妹妹生得何种性子?这个想法忽地从她心中滑过,又闻颜起恩有些慌恐地答道:
  「有!有!那房间从未动过,自上回大舅子来过后,除了让丫头们定时整理外,我不让旁人进去。」
  「你也没有吗?」
  「……没……没有……」
  「是不想呢,还是……不敢进去呢?」
  「大、大舅子──」
  「我这是玩笑话,别当真啊。」
  那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为什么在她耳里听起来格外的悲伤?
  在跨过门槛的剎那,想要回头,却看见一名年轻的少妇与自己错身而过。
  「表哥!」那少妇喜叫。
  那少妇看似柔美而温驯,吐出的话像珍珠又圆又润,不似她老带着童音,只是,这妇人叫苏善玺为表哥,两人之间却完全没有相像之处。
  她心里有疑惑,又听那少妇喊道:
  「夫君。」
  厅内除了苏善玺外,只剩一名男人,那男人叫颜起恩,是颜府的主人。
  那,他表妹是那姓颜的妻子了,可颜起恩不是喊他大舅子吗?出于直觉的,她转身,瞧向那颜起恩。
  方才没有特别注意,如今粗略打量,他的脸圆畔,双眼有些混浊,看似四十左右,有点儿老实相,却不得她喜欢。
  「小娃娃,妳瞧够了吗?」苏善玺轻声问道,双眸透着高深莫测。
  她用力眨眨眼,还不算回神,呆呆地往他看去。
  「表哥,她是……」
  「是个丫鬟,年纪太小,八成遇上了个不专情的男人,在常宁镇上那口井自尽,所幸被我救了。」他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为那种男人寻死,是天下间最傻的事。」
  她忽觉颜起恩的脸色又白了起来,不由自主的童音脱口:
  「颜公子有妻有妾吗?」
  「有妻一人,妾三名。」苏善玺代他回了。瞧着她有些恍惚,心里微觉有异,却没有询问的打算。
  她的嘴唇掀了掀,他没细听她在说什么,只觉她缓缓地露出嫌恶的表情,然后双手压住胃部,随即──
  「呕」地一声,当场吐在大厅里。
  * * *
  「妳根本是要丢我的脸,是不是?」
  「……不,青梅没这意思……」痛痛痛。
  「妳当着善玺大哥的面吐了一地,是想引他注意?」
  「……没,青梅并无此意……」肉要掉了、要掉了!
  「还是妳想让他以为我虐待妳?要他为妳出头?」
  「……我想,是奴婢吃坏肚子了吧……」好痛!好痛!谁来打她两拳让她昏了吧!
  「真是丢人现眼!妳就不能忍忍吗?青梅,妳跟在我身边快一年了,以前凡事都为我打点好,我要什么妳总会为我备妥,偏妳一直反对我跟善玺大哥,为什么?妳老说他不适合我,那谁才适合我?谁才适合善玺大哥?还是妳对他有意?」
  「我没有,怎么可能呢──」好痛喔!
  「以妳一介奴婢之身是不可能,我只是要妳别做太多的奢想──对了,青梅,眼下无人,妳说,妳真失去记忆了?」
  这已是不知第几次询问了,见她家小姐仍脸带怀疑,她用力点头:「我何必装呢?小姐,失去记忆并不好受啊!」
  「是吗……妳出去吧,连帮我脱个衣服都不会,我还留妳在身边做什么?我这可是念妳无处可去,才收留妳的啊。」
  「小姐恩德,青梅一辈子不敢忘。」娃娃脸露出很诚恳的表情。
  她走出客房,整个肩垮下,喃喃道:「当人丫鬟好辛苦啊,真不知我是怎么熬下来的。为什么一醒来,我就是丫鬟的命呢?」
  小心地将袖口翻起,露出方才又被摔上好几回,如今已又黑又青的手臂。真的看不出来她家小姐说话有气无力的,力气倒是满大的。
  「我怎么会吐呢?不是身子骨很好吗?」她喃喃地:「也没吃坏肚子啊,为什么一听见他的话,就浑身不对劲?」
  一听三妻四妾就恶心反胃,全身难受,难道她失去记忆前曾为此受创过深?
  她真的是为情自杀吗?
  随意走在颜府里,忽地耳朵听见细微的声音,像是轻笑。这笑声好熟啊──啊啊,不正是那苏善玺吗?
  跟他这么有缘?直觉地,一见那白色的衣衫,她看中附近假山,一跃想躲在后头,不料她身子太轻,跃力太强,「咚」地一声撞上了假山后头的石墙。
  她嘴巴闭得紧紧的,不敢让痛呼逸出口,见那细微的声音仍旧正常,没有什么惊讶,便知那姓苏的没发现。
  她悄悄地从假山后探出一双眼,瞧见白色长衫的身边有个……咦,也是少妇?
  这少妇不是他的表妹,但穿著富贵,很可能是颜起恩的小妾之一──等等,这妇人脸红什么啊?苏善玺靠她靠得太近了点吧?还弯身状似倾听那少妇的话,太接近了、太接近了,近到已有暧昧不清的气息传了出来。
  忽地,好象那少妇的头发出了什么问题,苏善玺几乎贴上了她的身子,侧身帮她弄好。
  他的唇畔始终带着浅笑,双眼却……有股神魂不在此的味道。
  文青梅微微愣了下,他这算是在调戏良家妇女了。会调戏,必定是意图轻薄那少妇,思淫满面才是,怎么他却一点淫念也没有?
  这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
  又见他一脸温柔地在与那少妇说话,突然之间她看不下去了。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空洞的人。躯壳虽在,里头的神魂却不知飘到几重天外了,像勉强自己在做调戏妇女的事一样。为什么?那颜起恩不是他的妹婿吗?
  她不想看、不想听了,但没法子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只好躲在假山后。她是千里眼、顺风耳,就算闭上眼了,耳畔仍若有似无地飘来他们的对话──连从他嘴里说出的话,都是那么地温柔,可是为什么没有感情呢?
  他这样对一个少妇,难道不知道会让人误会吗?
  * * *
  半夜
  「噢,好吵……青梅,青梅,妳起来啊!出去瞧瞧是哪儿来的东西一直叫一直叫!」说完一阵,没听见地上有声音,程道心翻过身,瞧见她仍在地铺上睡得极熟。她皱眉,以前连翻个身都会惊醒青梅的,怎么一跳过井,她整个人都变了?
  她又大声叫了几次,才见文青梅懒懒地爬起身,嘴里含糊道:
  「知道了……我马上去看……」胡乱穿上衣服,一头散发地走出门外。
  天好黑,她昏昏欲睡的眼还是一样能千里视物,没看见任何会叫的野兽,正要回房再睡,突地,拱门闪过一抹黑影。
  「是什么人?」她脱口,精神清醒了几分。「还是……是鬼?是鬼的话……呃,我回房再睡好了,最近眼睛有点错乱──」正要转身,又见拱门再闪过一次同样的人影。
  这……该不会是找她的吧?谁啊?三更半夜的装神弄鬼?她迟疑了会儿,小心地走向拱门,才近拱门又见那黑影奔向夜色之中,像在引她过去。
  她双脚才有追的动作,就忽觉自己身子像飘起来,双足几乎没有踩到地的感觉,景物迅速往后晃去。心里虽有些吃惊自己奇异的能力,但之前已有一次经验,这一回比较能接受。
  之前听苏善玺说这叫武功?她不懂这是何意,只是在她身边的人好象没有一个像她一样一跃就能飞上树的。
  黑影在一株大树下停了下来,她跟着停步,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黑影──原来是一身黑的蒙面人。
  「平日妳耳力极好,只一声哨,妳就出来,怎么今晚拖这么久?」那蒙面人微恼。
  她一呆。「你……你认识我?」
  那蒙面人瞇起眼:「妳想装傻?」
  「我……是很想装傻啊,可我失去记忆了──」
  「妳失去记忆?」
  「我跳井自尽,撞到了头,忘了过去,你确定没找错人?我叫文青梅,今年才十五岁,在程家当丫鬟,如果找错了,我可以当完全没事发生过。」
  「文青梅会跳井自尽?妳是在装傻了。妳冷漠坚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会有什么事让妳跳井?除非有人推妳下井,可妳武功高强,谁能动得了妳?要找借口,妳找得太假!我好不容易找着妳藏身之所,岂能容妳再逃?」
  语毕,那蒙面人出手向她抓来。
  也许他动作极快,但在她一双利眼之下,彷佛慢动作,她身子本能的反应,不避开反而伸出手臂格挡他的五爪,另只手则趁机模上他的前胸。
  她愣了下,才要告诉自己男女有别,岂能轻薄男人?意识告诉自己要缩手,但身体像有自主的能力般,手掌才碰上他的胸,一股热流滑过手臂,随即听见他低声惨叫,被震得连退数步。
  她吓了一跳,叫道:「是我打的吗?」
  「不是妳还会有谁?果然!妳就算隐居于此当丫鬟,功力还不曾搁下。文青梅,妳不回来也罢,把东西交出来,我自然不会再纠缠妳,妳要为妳的妹妹付出一切,都不会有人再理。」
  咦咦?「我有妹妹?谁?在哪儿?」
  「哼。」那蒙面人以为她还在装傻,但胸肺受到损伤,不得不先疗伤,只得道:「我会再来的!再来之时,妳就不要怪我下手无情了!」
  「咦?等一下,我妹妹是谁啊?你可要说分明,我失去记忆了!我忘了啊!你就不能同情一个失忆人吗?」连追了数步,发现他逃命的功力好强,一下子就不见了。
  至少,话要说清楚啊!
  她的妹妹是谁啊?她为她的妹妹而到程府做丫鬟吗?那就是说程府里有丫鬟是她的妹妹?怎么没有人告诉她呢?
  一时之间,只觉这个「文青梅」好复杂,看似普通的丫鬟,却有奇异的武功;骗人说她没有家人,却无故冒出个妹妹来?天!她才十五岁,不是吗?
  疑云罩顶,只想知道是不是所有失忆的人都像她一般?好象是一个新的灵魂跳进一个有过去的躯壳,然后什么都要重新摸索了。
  胡思乱想中,好象误走错路,她搔搔头,看看差不多设计的院子。「不会吧?我还想睡一下,好好思考呢。」
  这是哪儿的院子啊?房内似有烛光,显然还未入睡,她上前想问路,却见窗户有些微开,透过窗户的缝,瞧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了。
  又是苏善玺!
  她真的快要以为这一辈子要跟这姓苏的纠缠不清楚了。
  本要退开,但无意间瞄到他怅然所失的神态,不由得停下脚步──一个男人,一个长相很俊的男人忧郁的表情是很引人注意的。他垂着视线,像在看着书信,一张接着一张,读得极久,每一行每一个字都用他的指腹慢慢地碰过……忽地,他闭上眼,神色既痛又恨外,又流露出一种让她十分迷惘的表情──是下午他调戏人家妻妾时所不曾看见的,那像是──「是眷恋,还是爱恋?」不禁低声脱口。颜府里,会是谁让他露出这种表情?除了丫鬟外,这府里的女人都是颜起恩的,他若陷进,只会身败名裂吧?
  「谁?少昂吗?」
  她来不及退开,就听房内一阵骚动,随即窗一开,对上他期待的视线。
  「妳……」
  「是……是我。」她搔搔头:「我迷路了。」不由自主地撇开视线,当作没有看见剎那间他脆弱无比的表情。
  充满希望到瞬间受到打击的表情,实在不该出现在他这张刻薄的脸上。
  「妳迷路了?」他喃喃地:「她也常迷路,所以才怕她回不去……」眼一瞇,收起不曾在外人面前露过的情绪,他哼声道:「三更半夜在颜府里闲逛是何居心?」
  「我可没闲逛,只是奉命出来看哪只耗子乱乱叫。」
  「我还以为妳有兴趣成为颜家主人的第四小妾呢。」
  「别逼我吐。」
  「喔,对了,今儿个下午妳吐得好惨,我差点以为妳有意要引起他的注意呢。妳才十五岁,他已是三十二岁的人了,走在一起人家还当是爹带小孩呢。」
  不理他的讽刺,她讶道:「咦,我以为他四十岁了!」
  闻言,苏善玺难得露出有趣的笑:「是吗?他看起来像四十岁了吗?也许是纵欲过度吧,他还是个读书人呢。」
  读书人?是啊,那颜起恩看起来是有几分读书人的味道,但她以为那只是故扮气质,他双眼又黄又浊表示生活靡烂,说话软弱无力又惧于这姓苏的,分明没有什么担当。原要顺着他的语气问颜起恩真是读书人吗?但一见苏善玺似笑非笑的眼,她脱口:
  「他不是你妹婿吗?为什么你要欺他至此?」
  似笑非笑的脸庞顿时僵住!他瞇起眼,注视她良久,才轻声说道:
  「谁告诉妳了?是他?这么短的时间里,他能在我眼皮下跟旁的女人混得这么熟?」
  「没人告诉我啊。」她答。想起她家小姐的警告,连忙退开窗口几步,细声道:「夜深了,请苏少爷早点歇息吧。」
  苏善玺岂容话不明不白,他开了门,见她直觉回头,视线越过他,无意瞥到他身后的睡房,充满孩子气的小脸一白,迅速调开视线。
  苏善玺心中讶异,跟着回头看少昂生前的睡房。十六年来只有他进过这房,也不曾变动过任何一样东西,摆设一如其它睡房,并无特别之处,她吓个什么劲?
  「妳瞧见什么了?」
  「没……没……」
  「妳跑什么跑?」快步追出,见她跑得摇摇晃晃。「妳往哪儿跑?」
  「我……我回房,再不睡天就亮了……」
  「妳回什么房?回客房,还是主房?」
  她停步,不情愿地转身,恼道:「我又跑错了吗?」
  苏善玺哼了一声,慢慢走近她。「妳是真装傻,还是假装傻?迷路真是好借口啊,可别告欣我,下午妳也是迷了路才会躲在假山之后。」
  「咦?你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假山之后连连发出抽气声。怎么?小孩子没见过大人谈情说爱吗?由得妳这般吃惊的。」
  「谈情说爱?你真的是在谈情说爱吗?」
  苏善玺心中微惊,见她近乎莽撞地瞪视自己。他露出迷惑众生的笑:
  「小娃儿,妳想告诉我,她是我妹婿的小妾,所以与她谈情是禁忌吗?难道妳不知道正因禁忌,这恋情才会更让人迷恋吗?来,告诉我,方才妳瞧见我房里有什么了吗?」
  话题突转,让她一时转不过来,只能顺着答道:「没有什么啊。」
  「妳吓得转身就跑,怎么会没有什么呢?」他笑得很迷人,像他迷人的笑只为她绽放。「来,小娃娃,妳告诉我,妳瞧见了什么?我曾听人说过,曾经濒死的人再复生,会见人所不能见的东西,好比──鬼魂,妳是不是瞧见一个女鬼?差不多十六、七岁,蒙着面纱──不,也许她不怕有人瞧见她了,所以没有蒙着面纱,她的脸有些麻子──」还想要具体形容,忽见她细长的眸里滚下泪来。
  「妳哭什么?」
  「我……我在哭吗?」用力抹了下脸颊,果然湿答答的。「我……只是觉得心好痛啊──」为什么痛呢?看见他虽笑,笑意却没有传达到眼里,笑容在,却是没有心的笑,让她心中涌起莫名的难受。她含泪注视他,哑声问道:「我看不见你的笑,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蹧蹋自己呢?」
  「妳在胡扯什么?」
  「你恨颜起恩吗?」看着他极力掩饰的脸,心里无由来的就是知道,嘴巴不受控制地说道:「你恨他,很恨很恨,是不?所以不惜冒着毁自己的声誉,去勾引他的妻妾。你要他活在怀疑、妒忌,却又不敢与你对质,只能像缩头乌龟一样仰赖你的鼻息──为什么呢?」脑中一片混乱,突地,又想起了他不曾在其它人面前亲热地喊「起恩」,而是「妹婿、妹婿」地叫着;又,他虽是颜起恩的大舅子,来到颜府里探的是表妹而非亲妹──方才他又提起有没有见到一个十六、七岁的鬼魂──剎那,了悟的光从混乱的思绪中飞出。
  「你妹妹死了?」
  忽地,静默。
  他瞪人的眼光像要吃人,却不说话。一直一直不开口,只是瞪着她。
  「是谁在乱嚼舌根?」夜色里,他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妳只是个婢女,是在厨房,还是在哪个下贱的地方听到这些无聊的消息?」
  「我一直跟着小姐,没去其它地方。」
  「那是谁买妳来跟我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要我放过他?」
  「没……都没有……」就是因为没有,所以心里才疑惑啊。才见他一天而已,至少,在她重新修正记忆时,他在她空白的脑中只能算存在一天,为什么知他甚详?
  甚至,下午偷听他与另一个女人状似打情骂俏时,她也不想听、不要听,摀住双耳,心里却很难受。会不会在她失去记忆前,她曾偷偷喜欢过他?
  「我……真的要回房了,小姐等不着我,会怕的。」她含糊地说道,随即转身跑了。
  等到苏善玺发现时,他已追上前去。他追,是为了搞清楚一切啊,他告诉他自己。文青梅──是了,他记住她的名字了,不再是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而是文青梅。
  与程家小姐几次见面时,程道心身边一直有个孩子丫鬟,他没有特别注意过,唯一淡薄的印象是她阴沉不多话,偶尔几次发觉她以深沉的目光打量他,如此而已,但捞她出井后,她像变了。
  变得像另一个人。
  谁呢?一个孩子怎能看透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见她拐进一个院子,他心里冷笑。果然是派来的吗?
  她停步,没有往前敲门,反而东张西望起来。
  「……春宵一刻值千金,柔儿,来,快点快点!」
  「相公,你猴急什么,又不是没碰过女人,我听大姐说,你最近一直打清白小姑娘的注意,是也不是?」
  「……妳也知道了,那正好,柔儿,妳替我向妳大姐求求情嘛。」
  「别说大姐,柔儿第一个就不许……你见一个爱一个,那置柔儿跟姐姐们于何地?一妻三妾,相公,你还不够吗……我听大姐说,与你同窗苦读的好友早已是科举状元,如今都不知当着几品的官儿了,相公,好歹也跟你大舅子说说,瞧他能不能为你谋个一官半职……」
  夜风,是传送半夜私语的媒介,若隐若现地飘散在空中,苏善玺冷冷地掀起唇,无声地笑着。
  呻吟、娇喘与断断续续的对谈,无法刺激他的神经,只是──离房更近的文青梅应是听得更真切。
  她动也没有动。风,勾起了她没有束起的长发,她微微侧面,让他窥得她那孩子气的脸上有抹迷惘。
  她,真的只有十来岁吗?这个疑问从心底滑过,目光却无法从她脸上调开。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移动了,仿佛没有再听房内苟合的欲望,见到门就走。
  他跟在她身后,一直看她慢慢地走在府里,像是闲逛更像迷路,好几次从离客房二十来步的距离又绕开,直到一个多时辰后,她才终于走到客房前。
  看见她大松口气,伸手欲推房门,忽地又停下来。
  她,又在迷惑了。到底,她在迷惑什么呢?这么想着的同时,苏善玺暗惊自己怎能猜到她的心思?明明,她是背对着自己的。
  她转身,走到院子中央,用她短短的脚踏踏地,似乎在试着自己能不能飞起。跳了两下还在原地,她深吸口气,伸出短短的手指,从圆月移到石墙上,低声喊道:
  「目标:墙头,飞吧!」
  他讶异,见她一提起,整个娇小的身子腾空冲向墙头,可能是她的轻功太可怕了,整个人飞过墙头,她甚至还不及伸手抓住墙头,「咚」地一声,整个人四平八稳地趴在地面上。
  他……目瞪口呆。
  趴在地上的身子动了下,慢慢爬起来,不死心的手脚并用爬上墙头。
  墙头上,到底有什么好瞧的?苏善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终于爬上墙头,找了个好位子坐下。
  她懂武,何须这么费力?
  她身子微微后仰,他差点要脱口喊:小心了。
  她连忙撑住自己,后来似乎觉得挺好玩的,又大胆地将身子往后倒去。
  这小女孩,简直在胡闹了。
  轻笑在夜风中传开了,传进他的耳里。她觉得这样很好玩?
  也对,她只是个孩子,当然不会想太多,从头到尾,想太多的是他,以为她充满了谜,他摇摇头,跟着她大半夜,自己也是蠢人了。
  笑声慢慢地从风中淡去了,突然之间,黑夜变得空虚起来了。从他的角度往上看去,只能见她一头长发垂在背后,圆胖的月亮几乎包住了她的身子,让她的周身泛起银白的光芒来。
  「……何处才是我的家呢……」
  软软的童音透着迷惑与无奈,从她小小的身子里传出来,不由得让他一怔。
  何处……才是我的家呢?
  心底不停重复着,他缓缓闭上眸,升起共鸣之感。
  跳井后的文青梅,充满了谜。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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