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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愿者上钩》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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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七章

 

  「哇——」小小的身躯被摔飞出去,滚了两圈。
  宁愿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去扶起那个小小茶博士。
  「你没事吧?是我心不在焉,是我不好!」
  「没……没关系!只是觉得有点小丢脸啦……」小茶博士揉著好痛的屁股,很委屈地说:「我是男孩子,怎麽会被撞倒呢?」
  她微微一笑,道:「你还是个小孩啊。」轮身高、轮气力都还比不上她,会被撞倒并不意外……啊,等等!
  她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无伤,忆起相撞之时,她只被撞退两步而已。
  「宁小姐,你有没有发现,为何茶肆里只有少年,没有成年男子呢?」
  阿碧的话闪过心头,刹那间她恍然大悟了。
  清洗茶具的是少年,当茶博士的是少年,跑杂物的也是少年,每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个头都比她矮小,甚至连力气也不足她,因为……因为……
  「愿姐姐,你怎麽啦?是不是要哭啦?」那小小茶博士哇啦啦地叫道,像是手足无措。「滚了两圈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哭什麽?啊,我明白了,这就叫心疼我,对不对?我哥哥也常心疼我的。」
  这小孩油嘴滑舌的。「我记得……你叫小毕?」
  「咦,你记得我?」
  当然记得啊!这叫小毕的小男孩来永福居不到十天,做事十分的生涩跟偷懒,至少,她曾在不经意间瞧见他摊在角落睡大觉。
  会这麽注意他,一方面是他浑身上下有一股很少爷的味道——一个家道中落而不得不出门讨生活的少爷。她记得西门永是这麽提的,所以即使这小男孩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阿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他是十五岁的少年。
  「愿姐姐,我来招呼吧,你快回内屋去!」小毕拍胸脯主动说,与平日懒散的形象完全不合。
  她迟疑了会儿:「这点小事不打紧的,你先去梳洗一下,瞧你一身脏兮兮的。」
  「哦……这生意忙也真是麻烦呢。」
  真是少爷级的人物才会说的话。她笑道:「生意忙是件好事,要是流失了客源,大夥都要喝西北风呢。」
  「要流失了才好呢。」小毕咕哝,随即抬眼展开灿烂的笑,试探地问:「姐姐,你是永福居唯一的姑娘……不是老板的老婆吧?」
  她闻言,马上答道:「当然不是。」
  「不是就好。我听说嫁鸡随难、嫁狗随狗,既然你没嫁,那太好了,省得哪天老板要垮了,你就得跟他过苦日子……」见她一脸迷惑,他嘿笑两声,小声地问:「姐姐,你有没有考虑到对街的茶肆啊?」
  「啊?」
  「我听说,对街的老板非常的好,好到连虐待他,他也不会吭声,而且啊,那儿的人都不会害怕。」
  「害怕?」
  「害怕哪天老板发火啊!西门老板一发起火来,肯定拳头乱乱飞,碰到咱们男孩子不要紧,万一打到你,那可就像打到宝一样,我会很难受的。」
  她?宝?她是宝?
  从来没有人认为她是宝,至少,没人对著她说出口过。出自这小男孩的嘴,她只觉得……有趣。才十三、四岁就懂得甜言蜜语了,何况将来?
  「老板不会随便打人的。」她笑道。
  小毕闻言,气馁地鼓起双颊,然後咕哝道:「我的口才这麽差吗?」白她一记眼,怨她不捧场,很委屈地说:「姐姐,那我去去就回。虽然老板说,最好不要来招惹你,但是,如果你愿意,我随时可以陪你吃个饭、喝个茶,嗯……到对面的茶肆坐坐,探探敌情嘛。」
  她笑著应了几声,目送他活蹦乱跳的背影在转角消失,随即她缓缓转身面对那扇门。
  她暗暗深吸口气,鼓起勇气打开门——
  开门的刹那,颓废靡烂的粉味晃过鼻尖,像是许久以前那个繁华热闹大宅院里每个少爷小姐身上拥有的气味。
  「哟,这儿的茶博士是个姑娘家呢。」
  近乎腐臭的味道,让她的视线有些混乱。她镇定下来,微微一笑,少爷小姐们身上的味道不都是如此?她少见多怪了。
  「等了这麽久,才来个生涩的丫头,怎麽?这就是你们说南京一带有名的茶肆?」
  她站在门口,正要说话,另名男子又道:「广兄,你住在京师,自然不知永福居的盛名——」
  广?遥远的记忆突地闪过,像白光雷电般轰然响起。随即,「京师」二字跃进脑中,形成一幅杂乱变色的画面。
  她定睛一看,看见屋内有几名华服男子,姓广的……姓广的……是哪个?交错的记忆里竟有些模糊,让她一时之间认不出人来。是这些年来刻意的遗忘,所以,忘了他的容貌吗?
  「死丫头,你杵在那里做什麽?永福居的人是怎麽训练下头的奴才?」
  是这个人吗?她目不转睛地注视那有些发胖,但在旁人眼里仍算好看的男子,差不多三十左右,头戴玉冠,像是个翩翩佳公子。
  在秋天里,第一颗汗珠滚落她的颊面。
  「小姐!」
  凄厉的叫声响在她的耳畔,她惊讶地张望。那声音好不甘心,像是她的,带著浓浓的稚气跟迷惑。
  啊,她想起来了,那一年她才十五岁,再三天就是她的生辰了,在前一刻钟里,她还在厨房胡乱塞著午饭,未来的姑爷要过府来访,她得马上跟在小姐的身边,她还记得那天厨娘最後跟她说的一句话是问她年纪不小了,有没有喜欢的人。
  她心一跳,眼前的永福居突然变了,变得有些昏暗。
  就在她面前多了一扇门。门外,是她的小姐。
  她的手臂拼命伸出,向她的小姐求救,而仿佛慢动作般,她眼睁睁看著那扇门缓缓地关上,她那个从小服侍的小姐,也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撇开脸。
  接著,门合上了。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
  「咦?这小姑娘好像有这麽点眼熟呢。」那广姓男子起身,充满兴味地打量她。「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面啊,小姑娘?」
  「快点,把她丢进河里,若让人发现她的尸体,本少爷的前程岂不是要毁在她手里?也不瞧清楚自己的身分,竟也敢反抗本少爷,你是自己找死,可不要怪我啊!麻布袋找来了吗……」
  「哟,看著本少爷发起愣来了啊,没见过这麽俊的爷儿吗?」
  幻觉逐渐褪去,她的瞳孔里映著一张……戴著狰狞面具的浮肿脸孔。
  那脸孔笑著,扇子顶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男人的气味与贵公子间流传的脂粉味混合在一块,形成难闻的腐臭。她有点想吐,不知道是不是中午吃的东坡肉太油腻。
  她还记得是小毕买回来的,说是从聂家酒楼里带回来的,保证美味。她是尝不出什麽味道来,茶肆里的人却赞不绝口。
  「我确定见过你,你是哑巴?」那男子浮起诡异的笑:「是哑巴,那可好啊……我啊,最喜欢逗弄不会说话的姑娘了。」
  忽地,猿臂越过她,她瞪著眼,看著他将门栓上。
  「广兄,你——」他的同伴讶异。
  「魏兄弟,我瞧这姑娘很安静啊,安静到……我想瞧瞧她能安静到什麽地步啊。」
  「广兄,你可别胡来啊,你才在京师闹出事来,若是在这儿又出了事,我要如何向世伯交代?」
  「啧,不过是个下等人而已,真要出了事,我赔上一笔钱,不就了事了吗?」
  这话,终於拉回她飘忽的心绪。
  她见他伸出魔掌探向自已。他的五指如女人青葱,细白而纤细……啊,她想起来了,当日她的力气根本抵不过他,他的一巴掌差点将她打到断气,甚至他的五指差点活活掐死她。那时,她到底是怎麽活过来的?
  若他出手,她根本没有反击的馀地。
  「当女人很麻烦吧?就算你不去招惹人,也会被人欺。」
  扮著女装的他转头看她一眼,耸肩,道:「我不会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我。」
  「那是因为你不曾被人欺负过,不知道力气悬殊的可怕服绝望……」
  不知道是不是她流露出些微的愤恨成惧意,他再开口时,声音放轻了:「人人都说我力大无穷,但那是指现在的我,可不包括孩童时的我。」
  那时,她一脸迷惑,不知他所指为何,正要问个详细,他的义兄长就来拦路。此时此刻,却奇异地闪过心头。
  那恶心的男人手掌刚触到她冰冷的脸颊,她直觉痛恨地拍开。眼角忽地瞄到他露出疼痛之感,混乱的心思又浮起西门永那最後一句话。
  他怒气腾腾:「你敢伤我?」
  她的力气岂能伤他一分一毫?见他不死心地又要露出魔掌,她本能伸脚一踹,他立刻被踹退好几步。
  她傻眼了。这人,跟小毕一样的脆弱。
  「好啊!你这不知分寸的臭丫头找死了!」
  「广兄,你万万不可……」
  她的视线落在他如女人般青葱的五指,再看看他有些发胖的脸庞,见他冲上来,她毫不犹豫地出拳——
  鼻血立刻飞溅!
  突然之间,曾经作过的梦崩裂了,她听见怪魔在惨叫。低头看著自己摊开的拳头,手心有茧,她又握紧,不等他开骂揍人,她走上前,一拳挥去。
  「喂,搞什麽……好痛!救命……」
  还能说话?她的拳头不感疼痛,再补一拳,顿时他的骨头发出声响,连带著他的惨叫。
  梦崩裂得更厉害了。
  「我叫什麽,你记得吗?」遥远的地方有个声音响起,像极她。
  「谁知你叫什麽……你敢踹我!」
  「我也忘了。那时候,我死了,死人不需要名字吧?」
  「你疯啦你……快拉住她,快拉住她!」
  好像有人拉住她的手,她藉力用脚踹那身背,踹到那人缩著身子叫痛。
  「我不是孩子了,也没有十五岁的无能为力了!」她喊道。
  「抓住她!抓住她!」那人连滚带爬地退到角落,见她被自己的同作抓住,他虽被打得头破血流,仍跨步逼向她,咬牙切齿道:「死丫头!敢打我?凭你这种货色也敢打我!」他拳头在即。
  「咦……喂喂!你们在做什麽?」小毕奔进屋内,要推开那抓著宁愿的男子,却发现自己个头小,力气还不够,於是他跳上那男子的背打人,直到那男子受到胁迫,不得不松手。他叫骂:「混蛋!你不知道姑娘家就是要受保护的吗?要打人,打男人啊,她们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话突然停了,呆呆地瞪著眼前的一幕。
  那头破血流的广姓男子正欲挥拳相向,宁愿不避不闪,勇往直前向他走去,然後右拳一挥,与那男子的拳头相撞。
  「啊啊!」惨叫声,是男人的声音,还有骨头强力撞击到裂开的声音。
  接著,她毫不迟疑击出左拳,正中那男子的嘴巴。
  小毕张口结舌,下巴差点因震惊过度而掉下。
  「好完美的一拳啊……」他喃喃道,呆到忘了眨眼。
  从来没见过有女人的拳头这麽可怕的……还是外头的姑娘个个像母老虎?还好他没有在永福居做出什麽会被打的事,不然他的嘴巴肯定像那男人一样歪了。
  「哇!」他呆滞,瞪著她的右腿像是在踢鸡蛋一样,一踹出去,连帮忙求饶都来不及——小毕的脸色白了。他想回家了……真的。这里不止老板会打人,连看似温驯的帐房姐姐都是狠辣无比的角色。
  「小心!」那姓魏的同伴拉开小毕,才能及时避开滚过来的人向球。
  「谢谢……不对,那不是你同伴吗?你这麽狠,让他一路撞墙?」
  「我……」
  「宁愿!」
  小毕硬生生拉开视线,瞧见西门永奔进来,忙道:「老板,虽然我不怎麽同情他,但是,会打死人的,打死人是要坐牢的……」
  西门永定睛一看,瞬间露出跟小毕一样的目瞪口呆。随即,他回神,动作还算敏捷地抱住她的腰身。
  「够了!愿儿,你想他死在这里吗?」
  「死在这里也无所谓!」
  「这里是永福居,你要毁了这里?」
  永福居?完全黑白的回忆里突地跳出光鲜的景象。她硬生生收住那一脚,迟缓地抬头看西门永。
  西门永瞧起来挺火大的。也对,他无时无刻不在发火,如果哪天不火了,她还不习惯呢。
  「好了,小毕,你负责收拾善後。」他说道。
  「我?」小毕指著自己,讶问:「老板,你真的要我收拾善後?」
  「怎麽?嫌麻烦?」西门永怒瞪。
  「不不,老板的话就是圣旨。你说的,我照办。」
  西门永提著她的腰身,要往门口走,忽地发现她的双脚紧紧黏在地面上。
  「我不怕。我不怕了,你甚至打不过我……」她喃喃著。
  他心知有异,暗暗将那头破血流的男子记个清楚,随即当自己在拔萝卜,用力将她从地上拔起。
  「走了,有一笔帐等著你算呢。」
  「帐?」她迷惑,抬眼看他:「我还活著吗?」
  「废话,你要不要我骂你几句、喷你几口口水,你才会觉得自个儿还是人?」
  他抱著这根「大萝卜」走出房,临走之际再向小毕使个眼色。
  「老板,收到了。」小毕拍拍胸脯:「我会很成功地善後,让你不蒙羞的。」
  「喂,我非要去官府告那贱丫头……混蛋家伙,你这小孩也敢打我?」
  「我哥哥说,不准口出恶言!」
  「你哥哥是谁?」
  「嗯……」小毕东张西望後,蹲下来很认真地说:「我哥哥是……是西门笑,对!他叫西门笑。记得哦,有仇要找他,就算你要去官府告他,也拜托你不要告那姐姐,我哥哥……另一个哥哥啦,说女人像水,禁不起打骂的。虽然我才十三岁多,但也明白女孩子就是宝的道理,就算再泼辣的女人,也不能对她们动手动脚的。怎麽你四十来岁的老头儿了,连这麽点小道理都不明白呢?」他唉声叹气。
  「我才三十!该死的小鬼,瞧我怎麽揍你——」
  「咚」地一声,小毕毫不迟疑挥出拳,亲眼看著广姓男子昏倒在地。
  「不好意思,我奉命要处理善後的。不过你的头真有点硬……」他揉了揉发红的关节,真不明白为何宁愿能打得这麽地爽快。很痛耶!
  小毕抬眼看著那早已傻呆一阵的魏姓同伴,露出白白可爱的贝齿,闲聊似的笑道:「有这种朋友,还真麻烦是不?」
  「是有点麻烦……」那姓魏的呆呆瞪著他。
  小毕咧嘴一笑,再趁机补一记肉拳到那昏迷的身躯上。「连女人也打,真是孬!没种!混蛋!方才她那一脚要让你做太监,我一定想办法把你送进宫,服侍皇帝老爷爷!」
  「小兄弟……你是男孩,还女孩啊?」那姓魏的终於忍不住问。
  小毕闻言,破口大骂:
  「你是瞎子啊,没看见我穿的衣物吗?我是男的!男的啦!」
  ※    ※    ※
  某个声音令她惊醒过来。
  她汗流满面,好像忘了什麽。黑暗里,她又听见那奇异的声音,於是起身循声打开门——
  门外,有个熟悉的背影正蹲著,不知在做什麽。
  「阿永?」
  「你醒来了啊!」他头也不回的。
  却声音从他身前持续传来。她上前,问道:「你在做什麽?这声音好像在……」
  「磨菜刀啊。」西门永终於转过头,咧嘴笑著。
  他的笑让人打从心底发毛。「你磨菜刀做什麽?」他又不进厨房,磨什麽刀?
  「我帮你报仇啊!这把菜刀会切下那怪魔的每一片肉,回头我会将肉煮一煮,你就当东坡肉吃了,吃完之後再拉个肚子,那什麽也烟消云散了,你就不必再回山上了。」他边说边笑,每笑一下嘴就咧大一点,就这样愈咧愈大,他的血盆大口咧到耳根後去了。
  她吓得後退一步,再定眼一看,他端出一盘生肉,向她逼近。
  「吃了它,你的回忆就不会这麽无助了,就能留下了……」他哄她,漂亮的眼眸在黑夜里流露难得的温柔,与他的血盆大口完全不搭啊。
  「我……我不想吃啊……哇啊啊啊!」她叫。
  他强迫将肉塞进她的嘴径,肉里的鲜血不停地灌进她的嘴里。好恶心啊!这是吃人肉啊,她再痛恨那人,也不会以吃人肉做为报复啊。
  不要再喂她吃人肉了,她留下就是了、留下就是了!
  胃水涌上,她「恶」地一声,拼命吐出血水来。
  水从她嘴里吐出来,她猛然张开眼,一时之间只觉浑身湿淋淋的,刹那间,她以为她吐出来的血水淹没她了,吓得她差点精神失控,再一凝神,瞧见自己正泡在浴桶里。
  滑过肌肤的水纹清澈不见腥红的鲜血。她用力吐了一口气,放松——
  「吓死我了,原来是我睡著了,才让洗澡水给淹了……」她是在作梦啊,差点以为西门永把人给剁成肉片了。
  也对,西门永虽莽撞,但还不至於置人於死地,会作这种诡异的梦,连她自己都感惊讶。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拳头,稍早点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回到心里。事情发生的过程,在记忆里犹如雾里看花,她记得她的拳头像梦里才会有的神拳,竟能将一个男人打到头破血流,她也记得西门永突然出现,将她「拔」走……接下来的回忆有些模糊,他似乎很粗暴地把她扛进房里,为何如今她却泡在澡桶里?
  「老板……」
  有外人在!她暗惊,直觉用最快的速度起身拉下屏风上的衣物。
  「阿碧呢?我不是叫你这小鬼头差人去找阿碧过来?」
  是西门永。
  一知他在场,不自觉地,她松了口气,动作也缓了下来。随即,她跨出浴桶,从屏风後偷偷探出圆脸。
  他不在房内。
  房门是关著的。薄薄的门板上紧贴著个高大的影子,像皮影戏似的。想起当日他也闷不吭声地站在窗外,吓得她差点魂飞魄散。这一次,不必靠认美发,便能一眼看出再熟悉不过的身形——
  「阿碧不能过来啦。老板家里的兄弟好像又发病了。」小毕答道。
  「恩弟又发病了?」那声音显得十分恼怒,过了一会儿,才道:「算了,你去忙吧……你还杵在这里做啥?纳凉吗?」
  「老板,我自幼耳力极佳……我听到有水声哦……」
  「然後呢?」
  「这样不太好吧……你想偷看姐姐洗澡,对不?我偷偷注意你很久了,老板你就像是你的名字,想要赖在这个门前永远不走了,是不是?」
  宁愿闻言,热气莫名涌上双腮,连忙胡乱穿上衣衫,赤脚走向门口。正要推开门,结束令她尴尬的对话时,西门永的声音响起——
  「你这小子会胡思乱想,表示你挺闲的;你若太闲,就滚到一边去偷懒;你要不懂得什麽叫偷懒,我可以奉送你一拳,让你就地躺著偷懒,你意下如何?」
  「老板,这年头不是用拳头就可以天下无敌的——哇哇——」
  她见门外的影子一跃而起,充满威胁性地向小毕跨了两步。
  就这麽两步远,不会再多离这扇门一步了——这个想法是那麽地顺理成章,毫不迟疑,让她一时之间,内心充满小小的震撼,无法调开视线。
  是他的行为太容易猜测了,还是……她太了解他了?
  「我很久很久没有揍人了。」外头人浑然不知她心思。「我好想尝尝那种嗜血的滋味,你这小鬼头就让我揍上两拳,不痛,最多躺个两天就好,月底你照领钱,放心吧——」
  「暴力……这是暴力啊!」年纪小小的小毕叫道,被他面部的狰狞吓著,哇哇喊著:「老板要打人了!要打人了!姐姐,你不要被老板骗啦,他不是君子……」声音愈来愈远,显然脚底抹油,跑了。
  「人小鬼大!」西门永斥道。
  她目不转睛地瞧著那高大的影子慢慢踱回门前,然後转身靠著门坐下,就像是守护著这扉门後的东西……守护她吗?
  原来,他一直在守护著她吗?
  莫名的暖意涌上心头,她的掌心悄悄移向他的影子,从他美丽的头发滑向他的肩、他的背——
  「也算是好情况吧?」他的声音忽然响起,吓得她连忙缩回手,再听他继续说下去,才知他在自言自语:「几个月前,她死都不肯碰水,宁可浑身发臭也不愿在有男人的情况下沐浴;如今她明知我在场,仍坚持要沐浴,这表示她对我,多少有些卸下心防了吧?」
  她微微一愣,没有料到是由自己主动要求洗澡的。
  白天的回忆全是片段的,多是她出拳打人的记忆,她只记得自己完全没有痛感,一直打,打到心里竟涌起一股欲望,想要活生生地打死那个男人。
  凝视他的影子半晌,她才缓缓坐下,隔著薄门贴著他的背,任著长发铺地。
  「我打死人了吗?」她轻声开口,听见身後蓦然地转身。
  「你——」
  「没死人吧?」她又问。背後的视线又热又急,他真的很关心她吧。
  「没死,我将他请出了永福居。他的样子还够他活上三十年。」他的声音像是压抑过,极力地平静。
  「会带给你麻烦吗?」
  「我若说,天大地大的麻烦,都有我挡著,你信不信?」
  「不信。」她微微一笑,几乎听见身後的喷气声。她不会以猛虎来形容他,要她说,他像头猛牛,没头没脑地常撞得彼此伤痕累累,她却不怕他。
  「你……见过他?」他试探地问。
  门内门外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道:「我啊,今年到底几岁呢?」
  「什麽?」
  「我只记得,我曾过了十五岁,然後又活了好久好久,活到有时我都会想,奇怪,我都这麽老了,怎麽还没有死呢?」
  西门永瞪著那扇门後纤细的影子,喉口上下滚动著。
  她又道:「一个人能活多老呢?五十?六十?我好歹也有四十了吧?何况我曾经身受重创,可能就要死了吧?我有没有告诉你,第一次见到你时,我正在想我到底几岁了呢?」
  「你很年轻。」他轻声说。
  「是啊,原来我才二十有二呢。今天,我终於想起来了,原来,才过了七年啊——」
  「……」
  突然,她轻笑出声:「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竟然有打得过他的一天。原来,这些年我不是白吃等死,我每天在山上自给自足,砍柴、搬运,甚至恶梦惊醒时,会拿著匕首胡乱挥舞,搞了半天,我已经有足够的力量,甚至,我可以在他压倒时踢飞他……就算小姐当作没看见,我也有自保的能力了……」
  果然是那个人!
  西门永猛然站起。
  「不要打开门!」她叫。
  「我不会打开门。」
  「也不准去动手!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咬牙,知她在等承诺,只得道:「我不会动拳头。」
  「那就好。」迟疑了下,她的声音好小:「你确定不会影响到西门家吗?我记得广姓在京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年他与小姐的婚事,还受到达官贵人的祝贺,若是、若是……」
  若是她不打,那混蛋只有死路一条,是被他活活打死的。西门永拳头紧握,五指深深陷进掌心里。
  他压抑道:
  「过去我闯了多少祸,西门家也不见掉块屋瓦,你大可放心,要比有头有脸,西门家也不是什麽简单的人物。」
  她微微一笑,知道他的财大气粗是为了安抚她。
  「还好,不连累你跟阿碧就好。」
  「阿碧?」他呆了呆,顺著她的话道:「若哪日她在西门家待不下去,大哥自然会为她找份差事,不会委屈她的。」
  「……你要让她成亲之後,再继续当丫鬟?」
  「她要成亲了?」他对西门家果然不够关心。「我会托大哥多送她一些银子当贺礼,你可以安心。」
  「要跟阿碧成亲的不是你吗?」
  「谁说我要跟她成亲?」
  她讶异地站起,转身对著那扇门後的身影。「你想要始乱终弃?」看不出来他是这种人啊。
  「始乱终弃你个头!我喜欢的人是你,我去娶阿碧干嘛?回来当丫鬟吗?」他火大,一掌敲在门上,门「咚」地一声用力被打开了。
  他见她眼睛瞪得极大,让他心中一阵火团来团去的。他吼:
  「这什麽表情?你又要比眼睛大?要比大,我也不小!混帐家伙,我喜欢你,有必要像是遇鬼吗?」
  跟遇鬼也差不多了,她的唇瓣掀了掀,试了好几回才勉强开口:
  「你……你喜欢我?」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啊。
  他怒目一瞪。「我就是喜欢你,怎样?大明律法哪条不准了?还是天皇老子看不顺眼?你爹不准?还是哪个王八蛋不准?叫他跳出来说话啊!」
  他每说一句,就跨前一步,像踩著红色的火焰般。她本能地後退,一直後退,撞到屏风,知道退无可退了。
  喉咙一阵热气,连获知那男人出现在她眼前都没有这麽害怕过啊。
  想要说服自己,西门永并不可怕,但当他伸出双臂,像要抱住她时,她脱口尖叫一声,恐惧迫使她举手挡在身前,将身子畏缩到极限。
  「我喜欢你,真让你这麽害怕吗?」
  他的声音好近哪,近到她浑身仍然颤动不止。眼角瞄到他的双臂并未抱住她,而是抵住她两侧的屏风上。
  他不会伤害她、他不会伤害她,让她害怕的是他的话;让她恐惧的是他话里的情意,以及随之而来的亲密。
  「宁愿!」
  「你……你说,咱们像是哥儿们,不分男女的……」
  「真他妈的不分男女才怪!你明明就是个女人,我就是个男人,不分男女!好啊,你不如戳瞎我的眼睛算了!」
  「你……你骗我……」她结结巴巴。
  「没错,我是骗你,你呆子,傻瓜,我这辈子没说过多少谎话,很容易被看穿的,就你这傻子以为天底下有这麽白痴的蠢事!哥儿们?我会在三更半夜梦到哥儿们吗?我会看一个哥儿们看到发呆发蠢吗?我会想去抱一个哥儿们吗?我真他妈是个混帐东西!喜欢一个女人,还顾东顾西的,顾到最後,还不知道你在心里将我塞给了别人!」
  他的话又快又急,一气呵成,充满了怨念、充满了沮丧、充满了火气。
  她听得连眼也花了,喉咙像是被他周遭的火焰给烫著,好热好乾,让她不自觉地抚上颈子,好怕不小心吞进他那团火。
  他深吸口气,正色说道:「我喜欢你,宁愿。」
  她缓缓抬眼看他。他俊美的脸庞靠得好近,近到她可以细数他眼上的睫毛。
  「我……你……」她不值得的,他早该知道,不是吗?她发生过什麽事,他也应该明白啊!他的脑袋到底在想什麽啊?很想这样问他,但对上他认真的眼神,知道她要真问出口,他一定又要破口大骂。
  喜欢吗……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接触过这种字眼了。他喜欢她哪儿啊?这个蠢蛋!
  她叹了口气:「我不配。」
  「你要我活活掐死你吗?」西门永怒道。
  「我清白不再,是事实。」
  「你曾经受了伤,现在康复了,如此而已。什麽叫污点?大明律法能判你罪吗?就算你有罪,罪有我严重吗?我抢药、偷药,连皇帝老子的药都敢夺——」
  「小声点!小声点!你要官差来抓你吗?」
  「是啊,连你这傻瓜都知道官差要来抓的,会是我,不是你。你在那里自怜自哀什麽?」
  她抿起唇,原本挡在身前的双手逐渐紧握,露出微微的青筋,咬牙道:「什麽叫自怜自哀?你根本不懂!在你眼里,这只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可是,你知不知道,它在我的心里生根、腐烂了。我的身体康复了,从生死关卡逃回来了,但是,我的记忆还存在,它时时刻刻闪过我的脑子;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曾经历过什麽样的无助,我恨死了恨死了。我好巴不得失忆,就算撞傻了我的脑子,我都甘愿,只要让我忘掉!只要能让我忘掉!」
  西门永从未见过她有如此强烈的情绪,想要抱住安抚她,却不敢造次。
  「我没法让你失忆,我只知道,现在我喜欢你,想碰你、想让你快乐、想让你天天笑著。」他将他的真心赤裸裸地掏出来。「我只知道这一辈子,我唯一想守著的人就是你。」
  「我……还是觉得阿碧与你最相配,你不把握机会,会後悔的。」她轻声喃道,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未置一词,就那样站在她的面前。
  未久,垂下的视尾瞧见他的靴子动了,往外侧移开,随即,原本充满威胁性的双臂也从她的两侧撤离了,她迅速抬起眼,只来得及捕捉他的背影。
  本能地,她追了两步,然後想起什麽,硬生生地停下。
  「也好……」她喃喃著,近乎发呆地看著他愈来愈远的背影。
  她的内心里有一处腐烂发臭的地方,即使平常她装得再云淡风清、装得再洒脱,它依旧存在。
  「如果……你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遇见我,那有多好……」就算那时她只是个孩子;就算她还不懂什麽叫绵绵情意,他也一定会打动她的。「或者……我失去记忆了,让他救起……」
  一时之间,所有的幻想都在脑中轮流过一回,一直到最後,她才回到现实,看著他那头充满光泽的长发离她愈来愈远——
  「现实啊……」她苦笑。现实不就这样吗?
  情意来得太晚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八章

 

  「牌……牌位?义少爷,小少爷还没死耶……」
  西门义瞪身边的小厮一眼,斥道:「你跟了我多少年,连我这点心思都抓不住吗?」
  「小的明白了!只是,牌位要怎麽写?写……『纵横天下数十年的商业奇才西门义』,义少爷,你觉得这形容很不赖吧?」
  「……我若是西门永,现下你这狗奴才已经被打死在当场了!我闲著没事干要你写我牌位做什麽?瞪大你的狗眼,瞧瞧角落里的那一团是什麽?」
  跟在西门义身边十年的小厮顺著主子的视线,瞧见守福院的角落里——
  「哇,什麽东西发霉了?」他吓了一大跳。什麽时候恩少爷的园子里出现一个……妖孽?
  所谓妖者,就是跳脱一般老百姓所能理解的常识范围外,而又有生命迹象的物体。
  「真的好像在呼吸耶……少爷,咱们快去请道士啊!」
  西门义暗地翻翻白眼,斥道:「下去下去!要你这奴才等於是浪费米粮……对了,你要真敢给我去请道士,让人耻笑西门家,下半辈子你就不用在府里干事了。」语毕,漫步走向守福院的角落。
  那角落,有个人很不雅地面壁蹲著。
  会认出来那是个「人」,还是从那一头很眼熟的头发认出来的。
  「混蛋!混蛋!你简直是我看过混蛋中的混蛋……」
  「我还当这里是哪朵乌云掉下来不肯走了呢!」西门义站在他身後冷冷道:「瞧你这什麽样子,简直让人见笑了!」
  「我现在很想揍人,你要不要试看看我的拳头?」与角落同化的西门永连头也不回的。
  「哈,一个只懂得用拳头的人,我怎能奢望他讲理呢?」
  「讲理只会让一个蠢蛋变混蛋!滚开!」
  西门义本要如他所愿,反正他从小到大就跟这小子天生不对盘,正要转身离开的同时,忽然想到他可以不在意,身为西门大家长的西门笑却万万不会不在意。
  思及此,西门义眯起了那双後天练就的阴沉眼,慢吞吞地蹲下,手里的扇子随著他的心绪有一扇没一扇的。
  「姓广,京城人氏,目前住在某家客栈,客栈前有永福居的茶博士轮流守著……总算瞧我一眼了,你可别误会,我压根不想理会你的事,是咱们被迫同姓,闲言闲语自然会流传到我这儿来。」
  「你是不是真想尝尝我的拳头?」
  如果附近有巨石,他一定要狠狠痛砸西门永的脑袋。
  「你知不知道为什麽你的脑袋会比你的拳头还要大?西门永,那是要让你去用的!这麽大颗的脑袋不去用,你去用一个小小的拳头,你一辈子的成就会有多大?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二岁那一年,你一拳打晕我,事後我用什麽方法报仇的?」
  「忘了。」
  西门义的脸部在抽搐,咬牙切齿:「你十三岁那一年,用你的左拳打到我必须躺在床上三个月,你还记不记得我是如何回害於你?」
  「西门义,你是娘儿们吗?谁会记得这种小事?」
  西门义暗暗深吸口气,努力暂停脑中大量如何揍死这小子的幻影。
  「你跟那姓广的,有什麽深仇大恨,我是不清楚。不过,他不是好名声之人,你也别费力跟他斗……哟哟,终於有能够引你注意的话了吗?我可不是暗示你斗不过他,要比拳头,你一拳就可以打死他,但动手打死人是要吃上官司的,你没必要赔上自己的命。他啊,在京师闹了点事,来这儿避避难,别费事跟他斗,迟早他还会再犯的……」
  「他闹了什麽事?」
  「嗯……不是十分清楚,不过他性子太少爷气,若没有痛改恶习的决心,只怕京师广姓迟早会烟消云散。」所以说,一个人的性子自幼大致抵定,就像西门永一样,自幼暴行,长大了一样脱离不了冲动易怒的个性;要他说,他会说这家伙早晚让西门家丢脸。
  「迟或早吗?」西门永慢慢握住当经打遍天下无敌的铁拳,心中已有了计较。忽然间,他起身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儿?」
  「找大哥。」
  「找他?他昨晚处理失火的商行,才刚沾枕,你去找他是想累坏他吗?有事找我一样。」
  「哼,你行吗?」
  「至少比你行。论商,我跟在大哥身边多年,别说学了十成十,连大哥都不及我阴险狡诈;论要在男女情爱上动手脚,我可是一肚子坏水,谁能比得我阴?」
  西门永闻言,瞪著他。
  「男女情爱……你有经验?」
  「我孤家寡人的哪来的经验?」
  「那你哪来的一肚子坏水?」想要他?
  「哼,所有的奸计我在脑中逐一演练,从没失败过。」
  「……」他一向知道西门义不笨,甚至有点小聪明,也很清楚如果今天老大哥不是西门笑,而是西门义的话,西门家的家财会暴增,只是走出府邸很容易被人从背後砍而已。
  突然间,他有点同情西门义在脑中视作演练对象的姑娘,真的。
  「你若怕我耍阴,没关系,咱们可以『以物易物』……好吧,看你坦率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明白。你看见我的头发没?」
  「你又不是光头,我自然看得见。」
  「我啊,这一辈子最难堪的回忆,就是有一年我听信某人的建议,每天睡觉前将头枕在烂泥巴上头,以为如此就能让我的发色变佳,结果——」他拉过一撮长发到西门永面前。「你觉得如何?」
  西门永漫不经心瞧著那带著杂毛的黑发,很直言:「不就是头发吗?」
  「是,是头发。我三年前的头发还没这麽糟。」
  「那人真够胆,竟然敢骗你。」
  西门义瞪著他,咬牙道:「他的确够胆!这还不是我最难堪的回忆,当我躺在烂泥上时,大哥走进来……」
  「哇喔,大哥八成以为你中邪了。」
  「对!你猜中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可耻的回忆了。」当时笑大哥的眼神,他永远也不会忘。「好了,『以物易物』就是说,你告诉我你保养头发的真正方法,而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我甚至可以教你追老婆。兄弟够情深了吧?」
  「……」
  「如何?很划算吧?」
  「是不是有一句叫急病乱投医?」
  「你遇见的是再世华佗,西门永,不要把我当外头的脓包大夫看!」
  「我能知道你脑中那个被演练的黄毛丫头是谁吗?」
  「他不是黄毛丫头。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保养你的头发的?」
  「……我用蜂蜜。」
  「蜂蜜?」
  「每天晚上,用蜂蜜涂上头发……」
  屋内——
  「……阿碧。」床上的少年轻唤。
  「奴婢在。」
  「你听他俩像不像是兄弟?」
  「二少跟三爷本来就是兄弟。」
  「也是。我几乎没见过他俩同时出现过。手足情深是兄弟,打打闹闹也是兄弟,都一样的。」
  「是的。」只是兄弟之情可能过一阵子就要变血海深仇了。
  「那……你猜到义三哥到底喜欢谁了吗?」
  「猜不到。」
  「唉,我真担心他把商场那一套用在他喜欢的人身上,万一人家姑娘受不得他的阴险狡诈,这……」
  暗暗为义三哥烦恼一阵,又听见西门义在外头叫著:
  「真是用蜂蜜?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啥?」
  少年笑叹一声,抬眼看向忠心的阿碧。
  「你觉得,该不该提醒义三哥,二哥的头发是天生的?」
  阿碧面不改色,答道:「还是不要好了。」
  ※    ※    ※
  永福居的厨房隔壁有间小屋,是专门给在永福居里工作的少年们轮流用饭。
  平常她习惯过午时一刻後用饭,那时小屋里的人不多,不过西门永一定会在这个时候进来一块用饭。
  今天——
  她走进屋里,偷偷觑了一眼,心头有些沮丧。
  「好像很久没看见老板了呢。」
  她暗惊,盛碗白饭的同时,听见茶博士的问话,直到另一个少年回答,才知他们并非在问她。
  「上次义少爷来过,说老板现下有事在忙,没空过来,要咱们多努力点。若是生意太差,义少爷就要亲自来坐阵。」
  「我宁可挨老板拳头,也不要他来坐阵啊——」
  接下来的话,她并没有细听。他不来……是因为那一日她的拒绝吗?还是,他真的有事缠身?
  「但愿不是麻烦才好。」她自言自语。最近一直在作梦,梦见的不再是怪魔吃人,而是二十二岁的她一直在目送某个人的背影。
  忽然间,她听见茶博士叫著「阿碧姑娘」,她从米饭间抬头,瞧见阿碧走进屋内。
  自她适应这里的生活後,阿碧偶尔会过来瞧瞧她……难道是西门永叫她来的?
  她掀了掀唇,想要问,却不敢问。
  「宁小姐,你果然在这儿呢。」
  她心一跳,小声问:「你是来找我的?」
  「是啊。我家少爷……」
  「哪一个?」
  「自然是恩少爷。」见她明显可见的失意,阿碧表情未变,对著她跟屋内的茶博士说道:「恩少爷说,你们老板既然不在,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你们晚上若不想待在茶肆里,可以一块来府里看戏。」
  「看戏?阿碧姑娘,你是说,那种在台上唱戏的戏班吗?」茶博士齐声惊奇道。
  「是啊。一个人看跟几十个人一块看没有什麽差别。你们无处可去,就来府里看戏吧。我听大少爷提,这戏班是京师来的,很有名气,好不容易才在八月十五请来的……宁小姐,你看过戏吗?」
  宁愿用力摇摇头。「我没看过。」
  「那你一定要来瞧瞧。」
  「……西门永去吗?」
  阿碧拉住她的手,笑道:「你别怕。二少最近根本没回府,不会与你撞上的。」
  不会去吗?内心的怅然所失已经严重到连自己都很清楚原因了。只是、只是她一直当缩头乌龟,不敢正视。
  正视了又如何?内心小小的声音在抗议。他完美无瑕,而她呢?即使他执意跨过彼此的不相称,但她一想到随之而来的亲密,她就怕得不能自已。
  她……终究有些东西再也追不回了。
  「那就这麽说定了。」阿碧笑道:「十五那天,我会先来陪你,再一块过去。」
  「啊?可是……」
  「只要看过一次,很容易入迷的呢。像府里其它少爷就是戏迷,你大可放心,今年十五待在府里的少爷只有了两个,不会有人来惊扰你的,尤其是二少。」
  ※    ※    ※
  不会吧?
  茶博士呢?
  西门家的少爷呢?
  阿碧呢?
  西门家的奴仆呢……她瞪著西门家一名家丁轻飘飘地送来茶点,随即在她的眼里一闪而逝。
  她用力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方才看的是人,不是鬼。
  至少,奴仆出现一名。
  但,但很不对劲啊!
  戏台上地戏子很入神的在唱戏,看戏台上的戏迷……只有她一个啊!
  她不敢东张西望,因为她老觉得那戏子边唱边盯著她看,好像她一不专心,就会立刻拂袖走人。
  也是。大老远地从京师来,就唱这麽一场,戏迷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从没看过戏的人,这戏班子大概很呕吧。
  她镇定下来,集中精神看著戏台,没一会儿便入迷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身边坐下,然後很随意问道:「什麽戏啊?」
  「嗯……是窦娥冤。」她吸吸鼻子。
  「啊?是窦娥缘吧?」他记得明明是个「缘」,什麽时候变成「冤」了?往戏台上一看,愣了下。「那……那是什麽啊?」
  「六月飞雪嘛。」
  「哦……六月会下雪吗?我怎麽都不知道?」
  即使哭得淅沥哗啦,也忍不住被隔壁这人的话给逗笑了。她的视线很舍不得地暂离戏台,往旁边看去。
  「六月不会下雪,是老天爷见窦娥有冤屈……」她呆了呆,瞪著身边这个本来不该出现的人。
  「啊啊,你哭得这麽惨啊?」他皱眉,然後咧嘴笑:「我差点要自作多情,以为你为我掉泪呢。」他胡乱摸了摸身上,找不出帕子来,只好用袖尾帮她擦去一脸的水。
  她呆呆地、没有任何抗拒任他碰触。即使隔著一层袖,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温度跟怜惜。他不是气到反身离去,再也不回头了吗?
  「你介意多个人看戏吗?」他笑著问。
  「不……当然不。」她低声喊道,好想伸手抚住自己的心口,阻止心脏的狂跳。
  假装很专注地看戏,却发现她连戏子在唱什麽都听不清楚,眼珠子不动声色地往左飘,瞄到他自行倒茶啜饮,然後就坐在那儿看著戏。
  她想起,他被气走的那一夜,她辗转难眠,想著自己该不该回山上去;想著回去之後,此生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他;想著想著……在梦里,二十二岁的她,回去了,然後转眼白发,内心空虚至死……
  这梦,把她活活吓醒。
  天色微白,她不敢再入眠,只得走到後花园里,看著孤伶伶的茶具跟石桌,终於忍不住放声大哭。
  以前,巴不得世上的人都不要来理会她,让她独自到老到死;後来,有人闯进来了,反而无法承受不再相见的寂寞。
  她坦承她喜欢他,将他视作心灵上最亲密的人,甚至,这一辈子她敢断言不会再有一个男人闯进她的心里……可是,她真的很害怕啊……
  「你啊,可以一直留下来,不必在意我的。」
  她回过神,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是在跟她说话。微微侧头瞧他,他并没有向她看来,反而很专心地看戏。
  「永福居缺不了你,你若走了,永福居的帐谁来管?」
  「啊……嗯……」
  「你也不必怕我再骚扰你,」他微微一笑:「以後,我在南京的日子也不会太多。」
  「为……为什麽?」心口又酸又涩的。
  他扬起眉,终於将目光落在她有些发白的小脸上。
  「阿碧没告诉你吗?」
  「没有,她什麽也没有说。」
  「那她是怕你担心吧。」像吊足她胃口似的,他开朗地笑道:「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得到消息,说今年又有道人要送长生不老药给那皇帝老头子,我……」
  「你要去抢药?」她失声道。
  「嘘嘘嘘,小声点,你要官差来抓我吗?」他刻意压低声音。
  「你真要去?」
  他抓了抓颊,皱眉,又轻笑:「反正我也没什麽负累,该欠的我一定要还的。」
  「你是蠢蛋吗?即使你真欠西门家,也不必拿命去换啊!」她叫道。
  他闻言,深深注视她一眼,然後笑道:
  「我的确是个蠢蛋。我也只能用这种蠢蛋的方式去做。是不是拿命去还债,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不知为何,在她的眼里,他的笑格外地自暴自弃啊。
  是……是因为她吗?
  他打了个呵欠,很随便地睨了戏台一眼,便合目闭上。
  她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要说什麽才好。眼角不停瞄著他的侧面,只觉他的颊面有点异红。
  他的头轻轻点著,像是很快就入睡了,可见他应是很累了。
  当他倒向她的右肩时,她吓了一大跳,後来见他睡得很熟,她连动都不敢动,他的黑发有好几撮落在她的腮畔,搔得她好痒。偷偷地摸索到底是哪儿在痒,最後停在左胸前……她是心痒吗?
  鼻间飘来淡淡的味道,混合了他头发跟他身上清爽的气味,不难闻,甚至,她已经有点习惯了。
  忽然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肩太薄抵不住他的头,他一侧,整个身子倾下,她连伸手托住都来不及,他的头就枕到她的大腿上。
  她一僵,整个人像石雕一样,连吸口气都不敢了。
  「阿永……」她的话含在嘴里,期待他能听见她无声的呼喊。
  他睡得真的很熟哪。
  连被惊醒的迹象都没有,简直拿她的腿当枕头来睡。她慢慢吐气,小心地不惊动他。
  就当被石头压住好了,她心想,努力把他想像成人形雕像。
  她抬起眼,很想卖面子给台上的窦娥,但隔不了几眨眼,她又忍不住往他瞟去。掌心悄悄地碰触他的头发,她心跳如鼓的,竟然产生一种「就算是他睡到天荒地老,她也奉陪」的冲动。
  又酸又甜又想哭又想笑……这就是她曾经来不及感受到的喜欢吗?
  「老天爷没给我六月飞雪,却送我一个西门永……」她喃喃著,唇瓣不由自主地浮起笑。
  掌下的发丝又柔又软,不禁执起一把,凑到唇边的同时,瞧见他白皙俊面一坨坨的异红,异红之中有好几点……疹子?
  「我受不了……」他像呓语。
  「阿永?」
  「我受不了啦!」他突然张开眸,跳起来对著远处楼宇的转角咆哮:「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茶壶里放酒的?」
  她傻眼,瞧见他一直在抓著手臂、抓著脸,好像很痒似的。
  「酒?是哪个人送酒过去的?你们不知二少会起酒疹吗?」西门义老早就躲在後头密切监控一切,就怕此计失败,惹来西门笑的关注。
  她不只傻眼,简直是张口结舌地呆住了。
  「好像是小毕吧……我瞧见方才他有靠近过那送酒的奴仆……」小茶博士很委屈地躲在角落。说好是来看戏的,谁知道得躲到这麽远看,害他拼命眯眼看生平头一出戏。
  「小毕?」西门永恨极那臭小子,浑身发痒让他脾气更爆,就差没有从头顶冒烟了。「那浑小子把窦娥冤念著窦娥缘,让我以为这是一出欢喜结缘大喜剧!」
  「……」她悄悄瞄了眼戏台,忽然觉得演窦蛾的戏子演得很僵硬,又不得不继续演下去,在明知无人看戏的情况下。
  「又是小毕?」西门义满脸惊讶:「到底谁是小毕?」竟能处处破坏他的计画。
  「小毕就在你身後,在爬墙的那个。」小茶博士齐声指向他身後。
  「咦,这小孩怎麽这麽眼熟……你!」
  「嘿嘿嘿……西门哥哥,你好啊!」
  「聂元巧!」
  「哇,西门哥哥,你竟然记得我叫什麽啊!」
  「废话,聂家十二个兄弟,每个人名我都背得极熟!你待在西门府做什麽……你就是小毕!来人啊,给我抓住他!我要押他过聂府,让聂家人看看他们养出了什麽小孩,竟当窃贼!」
  「谁当窃贼?我可是光明正大地被雇用的……哇,你抓著我的腿干嘛?放手放手!」半吊在墙上的小孩拼命踢脚。
  「雇用?你家家财够用你吃喝一辈子了,你来当茶博士,分明是有心来坏西门府的!」
  「谁教那个爱男扮女装的老板伤了我四哥……混蛋混蛋!没人会在大街上驾快车的,会撞死人的,你知不知道?我四哥的病好不容易好点,才出门,又遭他的快马撞到,我不出这口气难消我心头之恨!」
  「你这小混蛋!我不都拉下脸皮亲自送礼过去道歉了,你这小鬼头还在计较什麽?」
  「哼,明儿个我也送礼过来,盼西门哥哥别计较!」
  「你这小子,今天我非把你抓下来不可……」
  「有种你来啊,来啊——」
  小毕与西门义各持一方叫骂不断、小动作不断,一个扔树上果实,一个捡起地上石头丢——
  宁愿看看他们,再回头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戏台,接著,她的视线移到身边痒到浑身受不了的西门永。
  最後,她抬头看著天上的圆月,不由得轻喃:「今晚……真是好特别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九章

 

  外头空无一人。她内心奇怪,探头出去张望,还是不见任何躲藏的人影。
  「我是来告别的。」身後,忽然响起声音。
  她连忙回头,瞧见西门永站在她的屋内。
  他穿著一身镶金边的黑衣,看起来意气风发又俊明,像台那天上山寻她的模样,不,不是像,是根本没有变,就连一头束起的长发也随著南风飘扬。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她直觉问。
  「我不告诉过你,我要去为弟求药吗?」
  「那根本是找死啊!」她不要他去送死啊!
  「就算死也没有关系,并没有任何人会为我担心受怕,而我心中也无牵挂。」
  他说得好云淡风清。
  「再见了,宁愿。」他走过她的身边,要出门,她却慌张地关上门。
  「我无法自己开门,你不开门,我走不出去。」他的表情流露出困扰。
  她用力摇摇头,几乎摇到晕了,仍然守住门口不肯离开。她哭道:「我不想让你走……可是,我好怕啊……」
  那屋子是她的心,他始终占住一角,如果她主动让他走出去,他不会再回来的。他无法自己开门,是因为他……还是喜欢她吧?
  奇异地,当这次醒来时,她并没有流眼泪。
  天色微白,她起身换了衣物,走到厨房烧了壶水泡茶。
  永福居内有点冷清,茶博士们昨晚睡在西门府里,西门永说好今天带他们去瞧皮影戏,却全身起了酒疹而交由西门笑。
  她煮了稀粥,一块端到内院里。内院的外侧第一间就是西门永的睡房。她怕他还没有醒,於是,悄然地推开房门。
  他果然睡得很沉啊。
  昨晚他泡了个热水澡後,吃了帖药後,浑身仍然痒得受不了,跳来跳去像只煮熟的虾子。
  她第一次看见酒疹发作,只觉得他的小弱点真的好多,但奇怪的是,他在她眼里,始终像个坚强无比的男人,不曾因为这些小弱点而有所改观。
  她小心翼翼跪在床边,双肘抵著床缘,很孩子气地托腮,注视他的睡容。
  他的脸红通通的,疹子不但在他的脸留迹,还沿著他的颈子、双臂到处横行,迫使他只能穿著薄衫透凉。
  她咬住唇,视线落在他饱满的唇瓣上。
  她挣扎了一下,悄悄地遵从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俯头轻轻碰了他的唇一下,随即抽开。
  他的唇瓣还是带点酒味,有点……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心头有些发晕、有些发颤。
  她捧著腮颊,克制自己陌生的冲动,起身去倒茶,忽然之间,身後两道「凶狠无比」的火焰烧进她的背部,她连忙回头,小声倒抽口气。
  「你……你醒啦?」
  「嗯,我醒了。」他沙哑道。
  她有些手足无措,最後想起她是来送早膳的,连忙捧过稀粥到他的面前。
  「你先吃点粥垫垫胃,晚点阿碧会送药过来。」
  「不吃药也无所谓,过两天我就能见人了……」他接过稀粥,很有礼地问:「你煮的?」
  她点头,坐在床缘。
  他面不改色,先是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觉得与平日吃的没有差别,便放下心来。
  她想开口,却不知从哪句话开始说起,不由得舔舔唇,舔到一半,突然发现他盯著自己看,小脸胀红,赫然想起方才她曾偷吻过他。
  「我从来没有让人闯得这麽深入过。」她垂下视线,十指紧紧纠缠著。
  他柔声道:「我也是。」
  她是抗拒,而他从来不在意身边的姑娘家。
  她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我一直以为咱们是好朋友的……就这样一辈子,很放心,不会有肢体上亲密的接触,可是,在心里我将你视作最重要的人,甚至我可以预言,将来不会再有人占据我的心。」她慢慢对上他的视线,细声道:「我曾发生过的一切,你都知道的。」
  「我知道。」
  「你……你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吗?」
  「你不过是不小心被虫子咬了一下而已,无损你整个人啊。」他坦白道:「我还记得你第二次捞上我後,我康复回西门府,那时我对你已有情意,却不肯承认。我心想,一辈子都不打算讨老婆的我,怎麽会莫名其妙栽在一个混蛋女人身上呢?」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他放下碗筷,轻声道:「直到有一回,我跟大哥上酒楼用饭,遇见一名富家大少,他曾做过你遇上的事,我一时气极,便将他打到半年无法下床,那时我才很沮丧地认命了,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是在劫难逃了。」
  「你的脸好红哪。」
  「混蛋,我起酒疹啊。那个该死的小毕——不,死对头!就不要让我遇见,敢骗我有十六岁,还在这里混吃混喝!」
  「死对头姓聂。」她提醒,暗暗看著他又怒又气的表情,一时之间只觉得百看不厌,就算要她坐在这里一天一夜,她也甘愿。
  「阿永……」
  「嗯?」
  「我有没有说过,我常作梦,尤其从十五岁之後?」
  「没有。我刚来西门府里,也是常作梦,梦见我亲生爹的背影,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梦了,连他的长相我都忘了。」
  「是啊,梦总是反射出我最害怕、最恐惧的事,我也真原以为那梦魇会纠缠我一生一世,可後来才发现我最怕的已不是过去了。」她最怕的,是失去他吧。
  她主动伸手握住他的双手,感觉到他微微颤动。
  她鼓起勇气,小声说:「如果你愿意等……不,你一定要等我,如果时间真能冲淡一切,终有一天,我所有的恐惧会褪尽,那时我不会再害怕任何的碰触。我一定能如常人一样,与你……与你……」
  「你的脸好红啊。」他取笑。
  「阿永!」
  「我等。多久都等。」他柔声道。
  她闻言,双肩一松,紧绷的情绪终於获得解脱。她差点以为来不及了,以为老天爷不会善待她第二次;她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内心有些紧张,却义无反顾地接近他的脸。
  他明显地愣了下,她紧张到有些发抖,轻轻碰触他的唇。
  当唇瓣感受到回应的轻吻,她有点想退缩,却努力地让自己熟悉唇舌间传递的气息。
  她从未接吻过——先前偷吻是例外。她只觉得他的气味几乎要灌进她的身子里,取代她的血肉了。原来,这就是属於男女间连心也会颤抖的情爱中的一小部分吗?
  若是,她告诉他,这是她的初吻,从未有人碰过她的唇,他也不会在意吧。
  「等永福居稳了……」他反覆轻啄著她的唇,并不深入。在她耳畔有些喘地喃道:「我带你去走过我曾走过的每一块土地,让你瞧瞧我曾看过的山河……」他吞了吞口水,见她发颤的小脸、发颤的睫毛,连嘴唇也是微微地颤抖跟生涩。他情欲难耐地再轻吻她的唇瓣一回,便很用力地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不让她受惊於他眼里赤裸裸的情欲。
  她连身子都微微发抖啊,他内心充满无止境的怜惜,将她抱得更紧,仿佛想把她融进左胸下的心里。
  「我可以等,但是,不管你怕不怕,我都要抱著你。」
  「嗯……」她迟疑了下,张开缩在胸前的双臂,悄然地环住他的腰,让彼此的身躯轻触。
  真的不会感到恶心,只是还是有点恐慌跟手足无措。但,她不会反悔,如果不往前走,她就再也追不上他了,所以,她不後悔。
  她单名一个愿字——她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遗忘曾发生过的一切,即使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但仍然在奢求著。如今即使不能遗忘,但她有预感迟早会淡忘的——
  「我会带你走遍中原,让你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回忆,一个回忆压过一个,不好的回忆迟早被压到你连记都记不起。留下的,将会是你最想记住的。」
  她闻言,大受震动,紧紧闭上眼,不让泪珠滚出来。
  「然後呢……等咱们玩够了,就回来守著这间茶肆到老。」
  「嗯……」不想掉眼泪、不想掉眼泪。这人,存心要逼她哭。她咬著唇,尝到淡淡的苦味。
  「阿永……」
  「嗯?」
  「你的嘴……好苦啊。」
  「……有吗?」
  她舔了舔唇,皱起脸。「好苦又带点腥味,苦入喉咙……」
  「……那是你熬的宁毒粥。」他叹气:「你终於尝出了它的与众不同。」
  ※    ※    ※
  七年後——
  他们回到南京成亲,然後定居,一生一世。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6
后记

 

  自己最在意的事,往往反映在梦境里,所以,当有一天,不再梦见那个曾经待了数年的学校时,我也明白了我的未来已被其它更重要的事所占据。
  《愿者上钩》也是如此吧,原有的梦境被压碎,由其他现实中对照的梦境给取代,以反应女主角压抑下的变化。
  不过,这跟《小胖的异想天开》可不一样哦。
  《小胖的异想天开》算是另类文稿,虽然与一般言情小说完全扯不上关系,不过灵感的出发点,与《愿者上钩》是差不了多少的,都是以质疑为开端(详情请看序)。
  事实上,当初决定要写《小胖的异想天开》,是很忐忑不安的(一开始,我是想写个外星人的故事,不过被驳回了,不知道看过《小胖的异想天开》的朋友,会不会松了口气?)。忐忑不安什麽,我想你们大概也猜到几分。
  对於写惯爱情小说的我来说,在这方面无疑是个新手,当我写到「安能辨我是雌雄」时,其实我很想失控地继续写将军大人与于小胖的故事,将书名次成「将军与于小胖之间的激爱」,不过顾及随性小品的整体性,只好黯然放弃。><~当从项姐手里接过这本书时,我漏夜重看,看到「于小胖」跟殷戒的故事时……内心竟然产生一个可怕的腹案,将来如果有机会,将可怕的腹案写成爱情故事时,请不要耻笑身为作者的尊严。><~总之,每回的後记都是在完稿後写的,很多相关事件无法在出书後补上,所以,这一次,趁著《愿者上钩》时,写著部分有关於上一本的接续後记。
  以往的套书活动,项姐定时来电分享出版社最新的进度,让身为完工的文字工作者,也可以感受到大家的努力,不过,从没像这一次亲眼目睹来得印象深刻。
  某日去出版社签名的过程中,隔著厚重的窗,看见忙里忙外的员工;在漫画博览会,看见出版社布置的会场,看著跑来跑去,汗流浃背的员工……真的很印象深刻。
  当然……在会场待一下的我,也拿著私密照跑来跑去,当跑马拉松,没有一个人问我通关密语,只有人问我:「那个手提袋是在哪儿拿的?」
  我双肩一颓,只能默默地放弃,继续逛著漫画展。
  注:><~这个表情,是我从随性小品中的某本学来的,实在是太太太可爱了,忍不住用於此。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06
番外篇 捕获漏网之鱼 一 萌芽

 

  「稀客……哟哟,这真是太太稀客了,西二少,是什麽风把您吹来的?让小的算算,你也有半年没有来了吧?」城内最负盛名的菜馆老板,一见俊美白肤的青年,立刻起身相迎。
  「我身强体壮,要我一天到晚跑你药馆,你是咒我死啊?」那青年没好气,又状似随意地问:「最近有没有什麽消息?」
  「没没,没消息……」
  「你这麽紧张干嘛?我会吃人吗?」
  「西二少,您可别误会,小的绝对相信你不会暗地杀掉自己的兄弟——」
  「啊?」
  「就是那一天啊,您一回府的当晚传来好壮烈的惨叫。那杀猪般的惨叫让咱们怀疑西门府里有人被杀,但小的绝不会怀疑您,你要杀人一定公开著来,才不会在三更半夜关著门砍人……到底死的是哪位兄弟啊?」他实在忍不住包打听的性子。
  那青年怒瞪他。
  「你闲来无事在编什麽故事?最近到底有没有名药可寻?」
  「没有没有……前一阵子您受了重伤,您府里有人亲自过来,要小的不准再传消息给您……」
  「哪个混蛋不要命,也敢干涉我的事?」
  那药馆老板默默垂下眼,默默举起胖胖的手指,指向青年的身後——
  「您嘴里不要命的混蛋就是他。」
  那青年闻言,忿怒转身,正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傻眼了。
  「大哥!」
  那被唤作大哥的男子微微一笑,状似讶异地说道:「好巧啊,怎麽会在这儿遇上你呢?这不是万灵药馆吗?永弟,你是不是伤口又裂了,快跟我回府,我差人去请大夫吧。」
  ※    ※    ※
  巧个屁!
  分明是监视他!
  监视他也就算了,西门家哪个仆役来监视他都敢扁,唯独一个人他揍不下去!
  「永弟,你动来动去的像个虫子一样,有什麽事让你很不快活吗?」
  「……没有!」他一饮而尽。是茶,什麽鬼味道也没有!
  西门笑微微一笑,显然很习惯他的脾气。「你从未久待南京,不知道南京好吃的地方在哪儿。这『贵来酒楼』里的茶水很普通,远不及咱们的茶肆,但酒菜倒是十分道地。难得你跟我有机会出来走走,一定要来尝尝。」
  西门永闷不吭声地吃了半饱,忍了又忍,才冲口道:「大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老盯著我,总不能盯一辈子吧。」
  「是不能。」
  「再者,若要真打起来,你绝对不是我对手。」
  「也是。」
  「所以,何不让我自由?」
  西门笑人如其名,始终带著沉稳的笑。「如果自由就等於你去找死,那我不如盯著你好了。你脾气虽爆,却也不会对我动手。」
  混蛋!西门永暗恼,真巴不得自己有铁石心肠。他翻翻白眼,认命叹气:「我承诺过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那两次纯是意外,我不会无聊到心甘情愿拿身体去喂刀……何况,恩弟若好些,你不也高兴?」
  「如果恩弟的康复,必须用你的命来换,我不会答应。」他微微笑著,知道若比耐心,这个二弟永远也不会赢他。「你年纪也不算小了,为什麽不仔细为将来打算?我手头有几间酒楼,你若愿意——」
  「我会做垮它们!」
  西门笑明白他对未来不抱什麽希望,所以从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正因如此,他才希望西门永能接下部分的产业,留住他莽撞过头的身心。
  尤其,最近西门永一直被某事所困扰——他猜不出是什麽事竟能困扰他这个二弟这麽久,但能让他一天之中对天发呆三、四个时辰,必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
  「没有关系,慢慢来。再过几年,你就会定下来的。」西门笑很有耐心地说道。
  「……大哥,你跟我之间也没什麽血缘关系,何必对我付出太多?」
  「你跟我之间确实没有流著相同的血,但你我以兄弟情分相处十多年的事实不能磨灭……我相信若然有一天,我出了事,你必会排除万难来救我。」
  西门永闻言,俊脸微红地撇开视线。
  从贵来酒楼的二楼雅座往下看,可以看见南京城人来人往,其间不乏三教九流的人。
  他瞧瞧街道上的摊贩,不禁喃道:
  「她说她卖身为奴,几乎不曾上过大街……不知道她有没有吃过外头的食物?」
  「永弟,你在看什麽?」西门笑探出头往下看,皱眉:「那不是包家公子吗?」
  「什麽?」
  「你不在城里自然不知一些闲言闲语,前几个月听说他狎妓时强上了个丫鬟——」
  「丫鬟?」
  「是啊,他说是那丫头投怀送抱,他误以为是青楼女子,所以就……总之,丑事传千里,我原本也不知,後来还是义弟转述给我的。」幸好西门家里没有女孩子……至少没有一个做姑娘打扮的。这年头,姑娘家确实是危险些。
  脑中有些轰轰轰的,混乱无此,暴凸的眼珠像离不开那包姓男人般,紧紧地黏在他身上。
  「那……那丫鬟呢?」西门永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沙哑。
  「这我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难道没有人知道那丫鬟的下落?」
  「那丫鬟若不是被塞了银子封口,就是离开南京,她在城里已无容身之处了啊。」
  「有没有可能……被害?」
  「永弟,你是怎麽啦?」西门永终於察觉他的异样。「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你我知道这世上就是这样,咱们能做的就是保护自己手下的人……等等,你要做什麽?」见西门永要从二楼跃下,立刻猜出他要做什麽,西门笑翻手欲抓住他,後者瞪他一眼,轻松摆脱他的擒手,翻身跃下楼。
  「永弟!」西门笑惊叫,往楼下瞧去,只见一团黑色的火焰逼近包公子,接著,果然如他预期的,西门永出手了。
  ※    ※    ※
  「为什麽从来没有人顾及她的生死?」这是西门永狂怒回来的第一句话。
  西门笑目不转睛望著他。
  西门永用力叹了口气,周身的火焰一下子熄了,而且熄得乾乾净净,不留痕迹。
  「我认命了。」语毕,唇角逐渐上扬,随即哈哈大笑。
  「如果我说,你必须跟我过府向包公子道歉,方能免去牢狱之灾,你一定不肯吧?」
  西门永立刻脸色一整,厉声道:「那是当然!我没做错事,为何要道歉?我宁愿被砍头,也不要违背我的心!」
  一下怒、一下笑、一下又化为狰狞,西门笑视若无睹,不想承认自己的兄弟有点成疯的倾向,旁敲侧击问:「那丫鬟与你有关?」
  「完全无关。」他很乾脆地说。
  西门笑瞪著他。「那你为她出气?」
  「不是为她,是为了……」他闭嘴不再言语。怎能说,那时血气冲脑,什麽也顾不了,只知在那遥远的山上,有个姑娘跟这丫鬟的命运一样……
  如同西门笑所言,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只是……刹那间,他恍惚了,仿佛亲眼见到宁愿被无力地欺凌至死。他还记得李家村那老庸医说她是在濒死状态下浮上岸的……他岂能让她再受这种苦头?
  忽然之间,眼前一片清明,几个月来的挣扎苦恼有了明确的答案。
  「永弟,你也有秘密了吗?」
  西门永闭上美眸,再张开时,微微笑道:「大哥,我想定下来……有必要这麽惊讶吗?你不是说,也该是我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我想得很清楚了,我决定要定下来。」
  「……跟你最近的喜怒无常、半夜惨叫有关?」
  「是啊。」他很高兴地宣布:「我想讨个老婆了。」
  「……」
  「大哥,我从没如此喜欢过一个姑娘,你想……她会跟我下山吗?」
  「……只要你不动口,她会的。」他一出口就是脏话连连,一般姑娘会吓个半死的,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二弟如此稳定自在的神态。
  西门永大笑二声。「她那家伙瞧过我最狼狈的样子,听过我骂过最难听的话……我何尝也不是呢?」闻到她浑身异臭、看见她脏兮兮,不知道这能不能叫患难见真情……是这样用吗?随便啦!反正,他明白就好。「女人啊,原来也不算是麻烦啊……」
  西门笑注视著他,内心微微放下一颗心。
  看来,他这个二弟不会再莽撞到不顾自己的生死了……唯一比较麻烦的是——
  「真的连道歉也不肯?」
  「大哥,你认为我做错了吗?」
  「暴力总是不对的。」
  「那你说,那姓什麽混球的有什麽该有的下场?」
  「……没有。」
  「那,我有什麽错?」
  西门笑用力叹了口气。算他倒楣,谁教他年纪稍长了些、谁敦西门老爷要第一个收他当义子,身为兄长,就必须扛起许多责任——
  「好吧,这事就交给我处理。不过,以暴制暴终究不对。你跟著我,我教教你一点点手段……至少,许多事要暗的来,懂吗?」
  「哇,大哥,什麽时候你变成西门义那小子了?」
  「义弟没这麽阴险,你是多想了。」
  「是是是……」没这麽阴险,天也要塌了。天下就大哥相信西门义很纯真,不过,就算西门义再阴再毒,只要别用在他身上,他可以当都没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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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7-06
番外篇 捕获漏网之鱼 二 果子成熟前

 

  「愿儿,起床了吗?愿儿?小愿?西门宁愿?」敲门声就像是打鼓一样,配著他的破锣声,不起来也难啊。
  她连忙开门,微恼:
  「我不叫西门宁愿……你还好吧?」
  「我很好啊。」
  「你笑得有点僵。」
  「是吗?」他拉拉脸皮,露出俊朗无比的笑来:「可能是我睡得少,脸部还不够活络吧。」
  她目光不移地打量他。「你的嘴唇有点白。」
  「耶?真的吗?」他搓搓厚唇,很洒脱地说:「可能今儿个的气血不太畅通,太久没有用拳头了吧。」
  「你在发抖。」
  「……有吗?哈哈哈,是你瞧错了。我这哪叫发抖?我这是在运气!」
  「昨晚我发现下雪了。」她很平静地提起。
  「哦?我一觉到天亮。什麽时候下的雪?」
  她双肩一软,放弃了跟他说话,回头收拾包袱,顺便拿起猩红斗篷走到房门。口,递给他。
  他眨了眨眼,笑了出来,接过来不按在自己肩上,反而为她穿上。
  她愣了下,叫道:「我不冷啊。」
  「谁说不冷?外头都下雪了。」
  「我在京师出生的,根本不怕冷,倒是你……你没来过京师吧?」
  「谁说我没来过?我可来了好几次呢。」
  「没在这时节来过吧?」
  西门永当作没有听见,接过她的包袱扔向床上。「咱们晚一天离开。」
  「晚一天?雪太大,无法出城吗?」
  「不,我要带你去瞧一样东西。」
  「咦……等等,你别拉著我跑,这儿是客栈,都盯著咱们……喂,你不会只穿著这麽少的衣服出去吧,至少穿上斗篷啊……」
  明明他怕冷怕得要死,还硬撑!
  不过……
  哈哈哈哈,她真的很想笑啊,一个心灵这麽粗的男人,竟然有这麽多秀气的毛病,她若笑出声来,他会发狂吧。
  ※    ※    ※
  十二年来,第一次踏上京师,说不感触良久是骗人的。只是,她原以为这种感触会是恐慌、害怕、不甘的组合体,却没有想过,她踏上京师的刹那,竟是一阵浓浓的感伤袭来。
  就连夜宿客栈时,她竟也能一觉到天亮。
  都是因为身边这个「看起来很斯文,事实上很火爆,偏偏又有秀气毛病」的男人吧。
  「你到底要带我上哪儿?」她追问。
  「到了你就知道。」他头也不回的。
  「风很大,你老挡在我面前,真的会著凉啦。」
  「混蛋,我是男人!」
  一句男人就可以交代一切。这人,以为他天下无敌吗?
  他行色匆匆,一点也不在意经过了哪儿、看见了什麽。这与以往完全不同,与他游山玩水五年多,每到一处他曾经到过的地方,他必详尽解说;甚至,去年还带她去曾夺皇帝老爷圣药的崖边,很得意洋洋地的告诉她,当年他就是从这里以极完美的姿势跳下,若不跳下,就不会遇见她——这男人有时候简直是让人气得牙痒痒的。
  是啊,现在想来,才发现自从到京师之後,他一直心不在焉的,好像在等待什麽。
  「阿永,你是在等人……」正要问个清楚,他突然停步,让她一头撞上他的背。
  「到了。」
  「到了?」她眨了眨眼,从他的身後走出来,顺著他的视线往前看。
  一片空地。地上开始积起雪来。
  他转向她,冻白的唇微微笑著,牵起她的手。
  「阿永,你的手很冰啊。」
  他拉著她走向空地,笑得很开心:「你觉得这儿眼不眼熟?」
  「不就是空地吗……」
  「这儿,曾经是广府。」
  她呆住。过了良久,才缓缓抬头,细声喃道:「这儿是空地。」
  「是空地。」
  「屋子……被拆了?」
  「是被拆了。」
  她望著他。「我记得小姐是大户人家,他的父兄不也是官吗?」
  「大户人家又如何?官又如何?十年风水轮流转,没有本事的子孙,即使金山银山也成空。几年前你在永福居遇见那混球时,他已非风光之身,他在京师闹出事来,误惹到名门之女,到南京是为了避风头,等息事之後再回京师。」
  「误惹?你是说,他娶了小姐之後,又……又——」又有别的姑娘跟她一样受害吗?这句话她始终说不出口,直到他用力压住她的掌心,有股热气实进她的心口。
  「咱们只能说,这一回他惹错了人。」西门永平静地说。
  「才几年的工夫啊……你也参与其中吗?」
  「我?」他眨眨眼,很赖皮地笑:「我像是会玩这种手段的人吗?要我耐住性子等上五年就为了等他家破人亡,我可不成。是他自己种下的果,怨不得人。」
  其实,他也有参一脚吧?这个想法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心头并且确定著。如他所说,他是个宁愿用拳头见真章的人,绝没那耐心去布局、去等待,可是,为了她,他会,真的会。
  曾经算是她姑爷的男人,不止在这一次惹错人了,早在她十五岁那一年,他就种下了未来的祸根。
  她慢慢地抽离他的温暖,缓步走到空地中间。然後一步一步踏著——
  「我记得,那一天,我从这里走出来,厨娘大婶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心想,我认识的人都在府里头,将来自己的夫婿也不脱是府里的长工吧,只是,我还不懂什麽叫喜欢呢——」她微拉裙摆,往左边走了好几十步,离他渐远。「接著,我走上回廊,要去找小姐,那时,我心里在想什麽呢?对了,好像在想再过几天我要及笄了,算是成年了,成年後不知道我的心境会不会有所不同……」她顺著想像中原有的宅院路径,慢慢地走著,有时离他远点,有时明明离他只有几步路距离,拐了个弯又远离,即使远离了,她始终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最後,她像走进院里,以很慢的速度直走著。
  「我记得,最後我停在这扇门前。然後敲门而入,看见了——」终於停在他面前。她用力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眼前的景物再也不是当年丑陋的回忆了。她哑声道:「我看见了一个重伤的男人。」绝不是出於冲动,她用力抱住他的颈子。
  他浑身僵硬,连动也不敢动,手掌轻轻抵在她的腰,怕她滑下来。
  「你想知道他的下场吗?」他轻声问。
  「不,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不管是他或者是她,都与我无关了、无关了。」
  他慢慢合上眼。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好庆幸……你怎麽这麽冷?」她这才发现他的异样,连忙落地,瞧著他异样红的双颊。
  「我没事……只是有点没力。」
  小手抚上他的额面。
  他满足地轻叹:「你真暖,我有点想睡了。」
  「阿永,你受风寒了……啊啊啊……」见他有点站不稳,原要倾向她,但似乎忆及她不太喜欢男人接近,便硬撑著自己倒向地。
  这混蛋!她恼,连忙发挥潜藏的力气拉回他沉重的身躯,缓缓一块跌坐在冰凉的雪地上。
  「你又不是别的男人!」她气叫,拉下斗篷盖在他的身上。她没有想到他怕冷怕到这种地步,还死不肯承认……可是,真的很好笑啊。
  「姑娘,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吓了一跳,瞧见有中年汉子好心地在问她。
  这些年来有西门永陪伴在旁,她习惯了他,却依然对其他男子有所排斥跟不愿接近的心理。
  她低头看看西门永,鼓起勇气,不让声音颤抖地说:「可否请您帮我雇辆马车来?我跟我……我相公要回『来升客栈』。」
  「那有什麽问题呢,我去去就回,顺便帮你请个大夫过去。」
  「谢……谢谢。」
  等那中年人离开之後,她连忙将掌心窝住他的脸颊,让他不这麽冷——这人,连昏倒的模样也真是好看啊。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好庆幸我遇见了你,好庆幸我被迫救了你,好庆幸这一辈子我们有缘分……」她回头看了那被银雪覆盖的空地,看起来是那麽地纯净洁白。她慢慢转回他的脸上,然後绽出顽皮的笑意。「你昏倒了呢,本来,我还想说,现在你要想回南京住下,我一定奉陪,虽然……我还是有些害怕,但我会努力的。你明白我话中的意思吗?好可惜啊……算不算是咱们有缘有分的时机还不到呢?」
  这种恶劣的顽皮,是被他潜移默化,还是本就她性子里的一部分呢?
  马车来了,那好心的中年汉子帮她扛西门永上马车。
  直到马车离去,她不曾再回头。
  银白色的空地离她愈来愈远……愈来愈远……终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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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7-06
番外篇 捕获漏网之鱼 三 果子时机成熟了

 

  这女孩差不多五、六岁,很眼熟,正冲著她笑。
  「爹在哪里?」
  「爹?」
  「勇娥找不著爹,一起床,他就不见了。」
  永儿?
  西门永?
  原来,她又作起光怪陆离的梦来了,这一回她梦见的是西门永小时候,只是——好像不小心把性别搞错了。
  「爹呢?」小西门永追问。
  西门永曾提过他亲生的爹因赌而被人打死,後来才由西门老爷收养,他对亲爹的印象并不深刻。她微微一笑,起身拉起小西门永软软的小手,道:「你爹一定出门了,我陪你去找。」好可爱的小孩啊,连西门永小时候的头发也是这麽地美……偷偷抱了下小小西门永软软的身子,脸热地牵她走出门。
  门外,有个背影蹲在墙角,看起来很……猥琐。这些年来,虽与西门永走遍大江南北,但那不表示她可以忍受其他男子的接近。
  她正要大声叫人,忽然小小西门永喊道:「爹!」
  那背影转过身,正是成年後的西门永。
  她呆了呆,眼睁睁瞧著小小西门永撞进那西门永的怀里。
  「女儿,快来选娘。」
  「娘?」
  「你瞧!」他咧嘴指著墙上的洞,对著小女孩道:「洞外头是不是有很多个娘让你选?」
  在一旁的宁愿暗暗受惊,见他父女俩竞相往小洞瞧去。她悄悄走到墙旁,往墙外偷瞄,好几位年轻貌美的「娘亲」果然排排站,任他选择。
  他……他不是说要等她的吗?
  还是,他已经放弃了?
  「阿永……」叫了几声,西门永才心不甘情愿地回头。「你……你的小孩真是可爱,她几岁啦?」吞咽好困难啊,甚至,连说出来的话都那麽地痛苦。
  「她七岁啦。」他没好气地说。
  七岁?那就是他成亲七年了?这是怎麽回事?他不是说过要等她的吗?不是说过要等多久都愿意的吗?他说,要陪著她走过每一片土地,让她不虚此生的啊!
  心脏紧缩,疼痛得好难受,让她一时之间喘不过气来,浑身发热发冷。
  「我陪著你够久了,你知道我陪著你走遍我所走过的路,已经走了多少个日子吗?」
  「不……我没记著……」她的确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四季与他为伴,她很安心也很常乐。
  常乐吗?她从未想过这两个字可以用在她的身上。
  「十四年了!我陪著你十四年了,你知道这十四年来我都用什麽样的眼光在追随你吗?你有注意过吗?有为我设想过吗?」
  她愣了愣,对上他那双好会说话的眼睛……这双眼充满了情欲与温柔,针对她的。
  她还记得,一开始她发现他用这样的眼神在注视著她时,出於本能的,她联想到不堪的回忆,将那样的眼神视作淫邪龊龌,她故意避开……他发现了吗?所以特意收敛起这样的眼神,不让她感到任何的害怕……
  如今,再一次正视他的眼,不再觉得令人作恶,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还是以往被自己的心魔给误导了?
  「你来。」他咧嘴笑,拉过她的身子,让她得以偷窥到小洞外的女子们。「你帮我瞧瞧,哪个姑娘最适合我?」
  「等等……」
  「再等不去,我就是老头子了,既然你无心,就让咱们当一辈子的哥儿们吧!你已经是最了解我的人了,当知己,够格了。」
  不不,她不要当哥儿们啊、她不想当哥儿们啊,她不要啊!
  她要的是——要的是——
  「谁适合呢……」西门永喃喃著。
  「我!」她厚颜脱口而出。
  「什麽?」西门永很无辜地看著她。「你要毛遂自荐?来不及了吧!我已经放弃你了,要怪就怪你太晚了——」
  「不晚!不晚!」眼角瞄到那可爱的小女孩,连忙将她揽进怀里抱得紧紧地。「我当她的娘,她的娘是我!」
  「当娘啊……」西门永跩跩地,用鼻孔看著她。「你错过最佳时候,来不及啦。」
  她又急又怒,紧抱著小女孩不放,身後的墙忽然传出一阵骚动,她直觉回头一看,瞧见那墙壁竟在崩裂,好几个姑娘正破墙济来,好像西门永是什麽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似的。
  她内心懊恼且酸,又见西门永咧嘴笑著,她正要说话,怀里的小女孩仰起脸,天真地问道:「娘,你失去记忆了吗?你忘了你是勇娥的娘吗?」
  她呆了。
  然後好几双玉足狠狠地踩过她的身体,奔向西门永——
  浑身上下被踩到像肉饼一样,痛得要命……不过让她痛醒的,不是身子上的疼痛,而是内心的酸痛。
  当她张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上,著实呆了片刻——
  身边的黑发搔得她鼻头好痒。她不记得她的发色这麽充满光泽,内心微惊却不害怕,她缓缓转过脸,瞧见一张眼熟到七年来天天见到的脸庞。
  这脸庞离她好近,让她一时看呆。不是没有见过他睡著的样子,但从来不曾这麽近过,棉被下的藕臂欲动,却赫然发觉有物体压在她的身上。
  倏地,她的心一颤,缓缓将视线下移,瞧见他半个身子露在棉被上,而半身藏在被里抱住她。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疲累的脸庞好久,想起她的怪梦,想起梦里的百般後悔——
  悄悄地,她微微仰起下巴,凉唇轻轻擦过他的唇,然後唇瓣发热。
  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像不像他平日偷偷注视她的眼神?
  「阿永……」她满足地喃著他的名字,原意只是要小心翼翼地收到心里,不料他忽然张开眼,瞪著她。
  她一僵。
  「你醒了……」他喜道,随即看见她僵硬的身子、泛红的眼眶,立刻发现目前的处境,连忙滚下床。
  「你知道你病了吗?今儿个早上我过来叫你,你直没应声,我一进来就见你昏迷不醒。大夫说你是受了风寒,吃上几帖药就没事,可我瞧你一直发冷……所以……所以……」
  「所以帮我取暖吗?」
  「是啊,我是个粗人,就只会想到这种方法,我原想等你不冷了就下床,没想到我自个儿也睡著了,你可别误会啊!」
  「我没误会。」
  他闻言,松了口气,笑道:「没误会就好,想不想喝口水?」见她点头,连忙倒了杯水,扶她起床。
  「八成是昨晚你忘了关窗,才会受了风寒。」
  她小口小口喝著水,眼角觑到他关注的眼神。
  「喝完水,我再去请大夫过来瞧瞧。」
  「阿永……」
  「嗯?」
  「你有没有想过……若你将来生了孩子,要怎麽取名呢?」
  他微微笑著,以为这是平常天南地北的聊话,他俩常这样做的。
  「我想过,若是男孩,就叫西门永福。」
  她呛了下,瞪圆眼:「永福?」
  「很土气吗?」
  「也不是啦……女的呢?」
  「就叫勇娥吧。我啊,还是喜欢女娃儿有点力气,最好暴力点,勇敢的娥眉,你说我取得还算不错吧?」终於发现她专注地望著自己,他咳了两声,搔搔头发:「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让厨房熬点稀粥让你入口。」
  「好……阿永,咱们结伴游山玩水也有七年了吧?」
  「是啊。」小心撩起她略为汗湿的长发。她瘦了点吧?出门在外,毕竟不在自己家里来得自在。
  「你还记不记得,今年除夕,你跟我守岁到天亮?」
  「嗯。」他拉好盖在她身上的棉被。
  「去年年初,北京下了雪,你冷得发抖,还要店家一直加火盆?」
  俊脸微微染红。「我是怕你冷。」男子汉大丈夫,在意中人面前说怕冷,真是丢脸。
  她噗哧一笑,向他招手。「你过来点……再过来点。」近到与他大眼瞪小眼的。克制自己脸红的冲动,轻声说:「我……我想当孩子的娘。」
  「啊?」
  「永福跟勇娥的娘。」
  他瞪著她。
  「咱们回南京成亲,好不好?成了亲就定下来,不走了、不玩了。我见识了许多、明白了许多,可是,远远不及我内心的一场梦,我常想著倘若你我再早点见面就好了,若是青梅竹马就好了,可是,永远不会成真。我忘了,我们之间还有长长久久的日子……」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好玩地看著他呆若木鸡的表情。「我喜欢你,西门永。你想,再过七年,我们会不会有个叫勇娥的七岁娃儿呢?」语毕,她主动亲上他的唇。
  西门永只能像木偶般,任其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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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7-06
番外篇 捕获漏网之鱼 四 别的果子,不小心也一块成熟了

 

  「大哥呢?大哥!」西门永撩起喜服,在西门府里翻来找去。「他不在,在搞什麽?这老混蛋家伙存心整我吗?」
  他吼著,吼得一干奴仆更加用心找。
  「你往井里瞧什麽?」西门永怒瞪,骂著向井里探头探脑的家丁。「他要自杀也不会找今天触我霉头!混蛋!连找个人都找不著,喂喂,你搬开花盆做什麽?能藏人吗?你藏给我看啊!」
  「三少……咱们真的找不著啊!不要说花盆了,咱们连池里的鱼都捞起来,看看大少爷是不是躲在池里不出来……不如,二拜高堂时就由我——」
  「你是谁啊?」西门永毫不留情地踹飞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家丁,往内院找去。
  仓皇的脚步声传来。
  他抬眼瞧去,脱口:「大哥,你在这儿做什麽……怎麽搞得如此狼狈?」
  西门笑额冒冷汗,衣衫凌乱,像是匆匆穿上,连靴子都没穿好。他勉强笑了笑:「莫误了吉时,先去前厅拜堂吧。」
  西门永一向粗心粗意,唯有对宁愿,才会冒出敏感纤细的一面。他闻到淡淡的酒味,只当西门笑喝醉而睡迟了。
  「大哥,我明明记得你酒量极好的……」
  西门笑暗暗吸口气,沉稳笑道:「昨晚我高兴,多灌了几杯,不打紧的。走吧——」
  未久,阿碧走进无人的内院,路过一间半掩门扉的睡房时,往内不经意一瞧,瞧见西门府的三少爷正随意盘腿坐在地上,阴沉的脸一往如昔地让人怀疑他又在打什麽恶劣至极的主意,她面无表情地看著他赤裸著上半身上有著淡淡的淤青。
  「阿碧,你看见了什麽?」西门义心情很好地问。
  「没有。」
  西门义微微笑了,阴沉的脸部表情因而显得更为狰狞——即使,他是心情极好而笑。
  「很好。你可以去做你的事了。」
  等了半晌,阿碧仍站在门口没有离开。
  「你想看好戏?」
  「不,三少,我只是想问……你需要我扶你起身吗?」
  「刷」地一下,阴沉的脸终於通红,知道自己的故作潇洒,没有瞒过西门家最厉害的丫鬟兼弟妹。
  千料万料,就是没料到这一样——
  他痛得站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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