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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是非分不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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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6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楔子

 

  万晋二年,新科状元东方非入主内阁,而后平步青云,直升内阁首辅。万晋六年,圣口钦点,首辅东方兼任礼部尚书,并特例加封爵位。六部直属皇上,六部之首为礼部,东方非为金碧皇朝破例第一人,左手翻云右手覆云,大权在握,其品性不正,手段毒辣,残害忠良,在朝中自成唯一势力,朝官有不从者,其下场奇惨。东方非之名,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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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一章

 

  一名年轻男子慵懒地托腮,漫不经心地半躺在屏榻上,半垂的丹凤眸不太起劲地扫过手里的书卷。
  他一身官服,未戴官帽,一头黑得发滑的长发披在身后,俊雅的容貌带着几分天生的贵气。即使宫里有人不识他的相貌,但一看他的官服与气度,就知他位居高官,而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红官员。
  混合着多种药材的药香,弥漫着整间药房里,是老太医逃命前特地点上的,夸口能改变他的心情--他深深吸口气,不觉通体舒畅,反而烦腻如万只小虫钻进他的心扉里。
  这老太医连点小事也做不好,还留着做什么?正想着要如何刁难太医,忽然间听见外头有官员在交谈--「哼哼,也算是阮东潜倒霉,谁教他不肯同流合污。好好一个人才,得罪了上司,只能去偏远的下县当县丞,他啊,是血淋淋的例子,咱们千万要引以为鉴。」
  阮东潜?俊美的男子微微凝神,对这个特殊的姓起了反应。
  「他也不过自认自己是个体恤民情的好官罢了。他要入了朝,遇上东方非,看他像不像条狗?依他的风骨,能当八品县丞,还是他走了好运呢。」
  俊美男子听出兴味来,连忙翻身坐起,掀了暖帘懒洋洋地问道:
  「谁遇上我,就像条狗似的?」
  两名太医转头一看,脸色大惊,双腿虚弱地跪下,颤声道:
  「首辅大人……我们、我们不知您大人在这儿,这时候,您、您应该在内阁票拟奏本啊……」
  「怎么?本官做事都得向你俩报备吗?」东方非一见他们卑躬屈膝就生烦。「刚才你们说什么,谁在我面前像条狗了?」
  「首辅大人,我们是一时有口无心……」
  东方非起身,不耐烦地拂袖道:「废话这么多,是不是要本官先割短你们的舌头?那阮东潜是谁?本官不是说过,朝堂有没有阮姓,由本官决定吗?是谁有这个胆子,放了姓阮的进朝为官?」
  「大人别怒。」太医讨好地说:「下官想起来了,阮东潜是两年前科举入榜的,名次不高,自然没能让大人注意。那时张大人曾将名单交给您看过,您并不反对,所以……」东方非势力已大到随心所欲的地步,科举一甲可以由他定,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皇上对他言听计从,大事口头过问,小事随他。
  皇朝内,谁的势力还能压下东方非?
  民间有传说,历朝状元才气无人可比万晋二年状元东方非,但朝官心里自有分明,自万晋六年后,一甲由东方非定,他要闭着眼随便圈选,谁又敢说实话?
  「我没反应?」似有印象。前两年主考官好像提了什么,他随口应了,姓阮的就这样进朝了?真有趣啊。
  「对了!下官也想起来了!」另一名太医说道:「阮东潜祖籍常县,是前任都察巡抚阮卧秋的远亲。」
  东方非俊瞳抹过异采,嘴角勾笑:
  「原来是那个浩然正气阮卧秋的远亲啊,也难怪有个不肯收受贿赂的阮东潜。好啊好啊,本官现在无聊得很,说,他因何事被贬?」
  太医迟疑一会儿,答道:
  「阮东潜因不体恤民情,德知县遇天灾,朝中派人开仓赈粮,阮东潜不肯配合朝官,足延三天才开仓,故呈报上来后,被贬为下县县丞。」
  「原来如此。」东方非笑容满面,又问:「是谁主持赈粮的事?」
  「大人,是程大人,当初是您亲自开口让程大人去的啊。」
  东方非一怔,回忆半晌,才道:
  「是有此事……程子道吗?」不就是贪官一名吗?阮东潜不体恤民情?哼,能罗织此罪名,多半是这姓阮的太体恤民情,不肯跟程子道同流合污,三天就能放粮已经是该县百姓好狗运,遇见了个傻官。东方非愈想愈开心,不由得朗声大笑:「好!好风骨!能够不畏朝中强权,牺牲自我保住百姓,本官很久没有见到不像条狗的好官了。我倒想瞧瞧,当他再贬下去时,还能不能保有他的风骨?」
  「大人,您是指……」
  「不必上任正八品县丞,直接再贬九品主簿。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赶过去,如果他肯收受贿赂,那就让他回朝重披正五品官服;如果他不肯……好!就一路贬下去吧!」黑眸遽亮,充满兴味。
  这几个月的烦闷顿时一扫而空。难得遇上一个自称不折腰的阮东潜,他要不好好享受一下,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
  阮东潜啊阮东潜,你会让本官看见什么呢?你的高风亮节?还是,你也会像条狗一样地伏跪在我面前求前程?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一年后  琼林苑
  「首辅大人!恩师!」新科状元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连忙打躬作揖道:「东潜以后还望恩师多多提携!」
  身着礼部官服的东方非赫然停步,睨他一眼,问道:「谁是你恩师了?」
  「自然是首辅大人您啊!」
  「我?」东方非有趣地笑道:「状元公,您是说笑话了。主考官不是本官,您胡乱喊恩师,可会让其它大人不悦的。」
  新科状元微愣,脱口:「可是,今年阅卷的不是恩师您吗?」
  东方非一见此人就看穿了他的本性,根本不想费心费力在他身上。他以首辅之身圈点一甲,本就不是公开的事,这新科状元还没有正式入内阁,就已经打听好朝中势力。文章洋洋洒洒写得正气十足,不表示这个人的骨头不软啊。
  东方非轻蔑笑道:
  「状元公,今年主考官是张大人。你执意认定本官,那你就是存心要陷害本官了。我在朝中多年,还是首次遇见没正式上任,就开始找本官麻烦的人。你,算是第一人了。」
  「恩师……不不,大人,东潜绝无意跟大人作对!」新科状元满头大汗,拼命拱手作揖。谁都能得罪,就是不要得罪东方非啊!
  东方非眉心微拢。「等等,你说你叫什么?」
  「东潜。下官卢东潜。」
  这名字有点耳熟,一时之间想不出在哪儿听过,东方非见他长揖几乎要到地了,连理也不想理,撇身就走进后花园里。
  琼林宴归属礼部负责安排,若不是他身兼礼部尚书,这种无聊的庆宴谁来?走到后花园隐蔽处,忽地听见有人喁喁细语--「那个阮东潜好大的狗胆!竟敢亲自监斩老夫亲侄,老夫非要他偿命不可!」
  东方非微瞇眼。阮东潜……跟新科状元同名不同姓,对了!他想起来了,是阮卧秋的远亲嘛。一年多前兴致一起曾差人去游说,后来他就把这件小事给忘了。
  花园的隐蔽处继续有人在说话--
  「国丈爷,有人说首辅对阮东潜极有兴趣,万一您插手……」
  「哼,那东方非是闲着无聊找人当狗玩,日子一久他连阮东潜是谁都记不得了。他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老夫是皇上的岳父,你说,皇上该听谁的话?」
  东方非闻言,俊脸带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皇上自然是听国丈爷的话。」那语气有点言不由衷。「可是就算没有首辅插手,阮东潜身边有个白发老军师献计,又有贴身护卫为他挡刀挡剑的……」
  「一个小小护卫抵得了大内高手吗?」
  「国丈爷,没有皇上跟首辅的下令,谁也不能指使大内高手……」
  后半句消失在李公公的嘴里,多半是被国丈喝斥了。东方非不再细听,神色愉悦地走回琼林宴上。
  好个阮东潜!他原本以为阮东潜是一般人才,没有想到他这么有骨气,这一年半来阮东潜是做了什么,竟然能在藏污纳垢的官员间挤上来,还斩了国丈那老秃驴的侄子?有本事!
  是他身边的军师献计吗?无所谓,就算阮东潜身边有上百条忠心耿耿的狗,他也不会放弃这个有趣的人儿。
  新科状元一见他出后花园,小心翼翼地上前说道:
  「首辅大人,您看起来心情真好。」与方才简直天壤之别。
  「是啊。本官心情很好,因为遇见了有趣的事。」正因心情颇佳,才愿意纡尊降贵跟眼前这条新狗说几句话。
  「有趣的事?」
  东方非将折扇合起,轻轻握住两端弯外折,笑道:
  「本官一直在找,找一个能够让本官折也折不断,不,不能这样说,应该说,世上没有本官折不断的骨头,只是时间长短而已。状元公,你呢,是一个连折都不须折的人。但有一种人,我用力一折,第一次断不了,再折一次,一定断。」「啪」地一声,折扇顿时成两截。他哈哈大笑,将这柄断扇交给目瞪口呆的状元。「本官送礼一向只送给适合的人,这扇子就送给你吧。」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兴高采烈过,也很久没有这么热中期待过。阮东潜,你在哪儿?快来京师!快来吧!
  就算你身边有千百条忠狗在帮着你,本官也想亲自跟你交手,看看你的风骨能撑得了多久?
  思及此,他立刻想起那个作威作福的老秃驴,胆敢私派大内高手去除掉他心爱的玩物,不由得让他快步走出琼林苑,直往皇宫而去。
  七个月后
  月轮当空,软光铺洒在京师的夜街上。
  今天是他生辰,百官为他大肆铺张,奉迎巴结到送女人送珍宝来祝贺,而此时此刻正是他今年生辰最后一个时辰,却不巧遇见了抢匪。
  东方非抚过扇把,优美的唇形微地上扬。
  这十多年来什么事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无一幸免,能让他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几乎没有,长久下来他也真要以为自己与意外绝了缘。
  好,真是太好了。他要安然脱身,一定得好好奖赏负责管辖此区的五军都督。
  轿子停在无人的街道上,两侧店面早已关上,连盏外灯都没有留下,但借着明月,即使隔着轿帘,也能看见七、八名隐约的男子身形。
  轿夫早就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东方非来回摸着扇柄,轻滑地开口道:
  「平常京师治安就是如此吗?我就说,一入夜怎么静成这样,原来是有抢匪横行啊。」
  「公子,虽然我们是抢匪,但也是讲义气的。我们不会强逼你出轿,只要你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丢出来,立刻放你走。」
  东方非镇定那为首的青年,笑道:「我身无分文,怎么给钱呢?」
  「胡说八道!七哥,我真的看见他从一间很豪华的府邸走出来,他穿的衣服够咱们活一个月了!我没见过他,他一定不住在京师,怎么会出门不带盘缠呢--」
  「住口!」叫七哥的青年喝道,阻止手下继续泄露他们长居京师的事实,他咬咬牙,说道:「公子,钱财是身外之物,不要逼我们动手,你我都没好处的。」
  东方非愉悦笑道:
  「小兄弟,没有人告诉你,那间豪华的府邸是谁的吗?我打户部尚书那儿出来,你敢抢,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户部尚书?」叫七哥的青年呆了呆,立刻瞪向手下,低声问:「他真是从官大人的府里出来的?」
  「我、我记得是一间灯火通明的宅子,七哥,我没瞧见有人穿官服啊……」
  东方非轻笑:「小兄弟,本官用人有三个原则,一是好人不用,二是蠢人不用,三是凡敢坏我事的人。现在本官就可以预言,你将来必定死在你愚蠢的手下。」
  「你……你也是官?」程七震惊问道。
  「如假包换。不只如此,本官上轿前还瞧见角落有个少年直盯着我,那少年就是你的同伴吧?」
  程七一听他是官,本要立刻撤退,后来一听他已经跟手下打过照面,当机立断喝道:「把他拖出来带走!」
  东方非双眸遽亮,等着轿帘被掀起。他会被带到哪儿去呢?明天他不在朝堂不在内阁,有多少人会惊慌?有多少人会私下解决他?
  一只粗手扯住轿帘,正要掀起的当口,夜风传来若有似无的低吟--「……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唔,君不见什么呢?三更半夜的,要真见了,肯定是见鬼了,果然连家便宜的面店都没有开啊……」清亮如风的嗓音飘散在冷冷的夜街上,显得十分突兀又诡异。
  「七哥,那是鬼么?」
  「住嘴!」
  东方非不惊不慌,在轿内支手托腮,迎接意外中的一段小插曲。少年的身影由远而近,像还没有发现街头这一端发生了抢案。
  他为官多年,了解人性至深。这黄毛小子一看抢案,必定反身就逃,就是不知道这叫七哥的敢不敢痛下杀手了。
  透过轿帘,他瞧见那少年身形顿时停住,直勾勾地望向这里。他哼笑一声,等着看少年落荒而逃的美景。
  「干什么你们?」那少年大叫,竟直奔而来。「京师里胆敢抢劫!」
  东方非眼微瞇,惊喜地坐直起来。
  原来这少年,是个有正义感的傻子!
  「你停步!」程七立刻喝住:「敢再走前一步,休怪我不留情了!」
  「你们七个人敢在京师内作乱,是本地人?」少年确定轿内人尚未受到伤害,他才怒道:「这就是皇朝盛世吗?五军都督在做什么?任由你们在城内行抢?」
  「哼,盛世?」程七冷笑,内心虽不情愿,仍是亮了长刀。「真有盛世,你也不会死在这种地方了。」
  少年瞪着程七,沉声问:「你杀过人了?」
  「没杀过不表示你不会是第一个人。」程七冷静地说,心跳加快,手心发汗。
  少年沉默地扫过眼前纷纷抽刀的抢匪,有的人连刀子还拿得不稳,有的则是明显打起颤来。
  轿内的东方非则是兴致勃勃地注视接下来的发展,完全没有要出去帮忙的打算。通常有正义感的人,到最后只是死路一条而已,他还没亲眼见过有人被乱刀砍死,正好,看场生死斗当是祝贺他生辰吧。
  带着期待的微笑忽然僵住,东方非看见始料未及的景象--少年奔到附近的大户人家面前,不像在逃难,东方非还来不及思考少年这做法有何意义,就见大户人家两旁的石敢当浮在半空中。
  顿时,众人抽气不断。
  这是什么妖术?东方非微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异象。这少年是巫觋?
  「真要打吗?要不要试试?」少年认真地问。
  「退!」程七咬牙道,确保手下全部撤逃后,才迅速消失在夜里。
  少年凝重地望着他们消失的街头,也没有要追的打算,过了会儿才上前问道:「兄台,你还好吧?」
  「……还好。」东方非确认石敢当已归位,再看向那模糊的少年身影……方才他到底是用什么异术移动石敢当的?
  「没有想到,连京师内都有这种事发生。」少年微恼。
  东方非暗笑他的沮丧,道:「听小公子语气,是刚来京师?」
  「是啊,我今天才到的。」少年朝轿子抱拳笑道:「兄台,既然这附近不平静,我送你回去吧。」
  东方非哼了一声,道:
  「你以为那些人会回头再抢吗?他们是本地居民,平常混进市井之间,谁也不知道他们就是抢匪。一定是有京师富豪遇见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乖乖奉上财物。要我说,除了为首的头儿还有点胆外,其它全是乌合之众……」语气忽地顿住,发觉这一身月白衣裤的少年,正灼灼注视着自己。
  「兄台,你冷静又聪明,跟我家一郎哥挺像的呢。」少年又惊又喜地笑着。
  「一郎哥?」
  「是啊,我一郎哥是世上最聪明的人,说是诸葛再世他也当之无愧。」少年语气充满羡慕。「你跟他,都能在短短眨眼间看穿对方,不像我……」他摇摇头,暗自扮了个鬼脸。
  东方非不知该称谢少年间接赞美他为孔明再世,还是该恼他竟把他跟不知是谁的家伙相比。
  「兄台,反正你也没损失,不如回家睡个觉,明天醒来忘光光。」少年建议。
  「你是说,放了他们?妇人之仁。」驳斥归驳斥,轿内的黑眸却亮得可疑。「你以为放他们一马,他们就能改过自新?」哪儿来的小蠢蛋?既蠢又正直,让他浑身兴奋起来。
  「其实他们也……」
  「小公子该担心的是自己。你已经看见他们的长相,如果你有心要揪他们出来是轻而易举,那群抢匪就算胆子再小,为了保住自己也会先杀了你灭口。这样吧,为免京师再有强盗横行,你去举报再加点贿银--」
  少年一怔,问道:「要贿银做什么?」
  嘴角微扬,他诡笑道:「自然是请上头的官员为你处理,保你性命。小公子,你不会还天真地以为,上头的官员会因为你的举报而认真做事吧?」
  「是兄台将官场想得太黑了。」少年皱眉,而后舒笑道:「即使有贪污之辈,但十个官里总有五、六个是好官。」
  这少年看来还不算太天真,这样玩起来才过瘾。「小公子,你暂住在哪儿?不如明天你跟我一块去举报,我们来赌赌,看看承办的官员是十个里的哪一个。」举报之后,他要让五军都督放纵这区的罪犯,要让这小家伙看看什么叫官啊。
  「不必了。」少年笑道:「我就是官了,这事交给我处理就好。」
  东方非神色愕然,注视着少年发育不良的身子,质疑问道:「你是官?」
  「是啊,今天才到京师来报到,明天就要上任啦。」少年爽朗地说。
  「你今年几岁?」什么时候连毛头小伙子都能混到官位了?
  「……我今年二十出头。」少年的小脸微晕,明显可见心虚。
  「二十出头?」今晚连连错愕,全是拜这少年之赐。看少年身形又矮又瘦,虽然隔着轿帘看不清楚容貌,但总觉他年纪应该过小。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官?怎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小兄弟,今天是我生辰,我请你吃个夜消,当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不不不。」少年笑着推辞:「既然我是京师官员,当然不能接受兄台的报答。不过,真巧,今天也是我生辰呢。」开心地说。
  「……果然巧,太巧了。」东方非锁住少年的身影,问道:「小公子何姓?」
  「在下姓阮。」
  「阮?」就算今晚再有意外,他也不会再有惊讶了。他噙着残忍的笑:「我认识的阮姓人,个个充满正义感,宁愿让骨子充满正气也不肯低头折腰,这种人不多见了啊。」
  少年哈哈一笑,声音干净而悦耳:「阮姓跟一般百姓没有什么不同,我有的,旁人也会有。」他看看尽黑的天色。既然只有他一个人目睹了抢匪的尊容,那他继续留下来,对轿内的人也不好。他抱拳笑道:「兄台,你回府小心了,这桩抢案就交给我负责,半年之内我一定解决。」语毕,他搔了搔头发,缓缓踱步离开这条夜街。
  一开始,少年像在想着如何解决,后来愈走愈远时,他又开始背起诗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明明是我生辰,为什么我还得背完它才有饭吃?一郎哥,你别太严啊……」
  东方非立刻掀帘出轿,注视着少年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街头。
  「姓阮吗……哼,一个阮卧秋,一个阮东潜,如今又来一个姓阮的,难道姓阮的,全跟其它人不一样?到了我手里,总会一样的,没个例外。」东方非暗声道。
  但在此之前,总要搞清楚一个小小的少年到底是有何本事,能让石敢当飘浮在空中……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6
第二章

 

  他暗自沮丧,点上桌上蜡烛,房内顿时微有亮光,照出坐在床缘的银发青年。
  「一郎哥,你还没睡啊?」少年讨好地笑道:「你身子不太能熬夜,怎么不早点睡呢?」
  那青年虽然有老人般的发色,但肤若凝脂白玉,瞳似蓝海,相貌平凡,光滑无皱的容颜犹如二十出头的青年。他默默凝睇少年一会儿,直到少年心虚地移开视线后,他才柔声说道:
  「冬故,我怕妳独自在外,要有了意外没人照应,所以请怀宁去找妳了。」
  阮冬故摸摸鼻子,勾来个凳子在床前坐下,笑道:
  「一郎哥,这些年我半夜三更在外头,可也没出过事啊。」
  「那是怀宁一直在妳身边,妳当然出不了事。」
  「好歹我也跟怀宁是同门师姐弟,他会的功夫我也不差啊,一郎哥,你先休息,换我来等怀宁。」
  「冬故,今天是妳生辰……」
  「耶!」阮冬故这才发现他的称呼有变,惊讶地问道:「一郎哥,平常你坚持一定叫我东潜的,怎么今天叫回我的本名了?」
  「今天是妳十八生辰,也只有今天喊妳一声冬故,明天妳还是阮东潜。」
  「是冬故是东潜都无所谓。不都是我吗?」她咧嘴笑道。
  凤一郎闻言,不知该烦恼她太不拘小节,还是要庆幸她不如小姑娘斤斤计较。
  「今晚妳上哪儿了?『将进酒』背好了吗?」
  「唔……」她生来就不是油嘴滑舌的人,更不会在一郎哥面前说假话。她坦承道:「一郎哥,你知道的,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脑子也不好……」见他拢聚眉心,她爽快地笑。「我知道你一向疼我,容不得我自贬,可是我是实说实话,天生聪明的是你,我呢,要不是仗着一郎哥,是怎么也不能一路做到户部侍郎的,是不?」
  「妳不笨。」他温声道,眸带怜惜。
  「是是是,我不笨,可也背不起一首诗来。」
  「妳在背诗的时候想什么?」
  她想了会儿,道:「想挺多事的,一会儿想起过去的案子,一会儿又想起明天该要做什么事,就是没法专心,对了,我还在街上遇见强盗呢。」
  「强盗?」他闻言,连忙扫过她的全身。「妳有没有事?」
  她哈哈大笑拍着胸。「我会有什么事?我一个人可以力抵十个大汉子……」神色微黯,恼道:「只是我没有想到,连京师里也会有强盗,一郎哥,什么时候才会像你说的故事那样,天下的百姓即使家家户户把门打开,也不会有贼人入侵呢?」
  「迟早会的。」凤一郎见她很快振作起来,明白她的优点就是不会沮丧太久。正因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才会深深吸引着他。
  「一郎哥,我在街上遇见一个跟你同样聪明的人呢,他才跟那些抢匪说了几句话,就能铁口直断他们是京师里的居民。如果他为皇朝做事,会是皇朝之福。方才我真该送他回家,下回好登门拜访,求他为我做事。」
  「也许对方志不在此。」他微笑,看着她眉飞色舞地夸赞其它人。
  「那我就学一郎哥说的故事,三顾茅庐,他总会被我的诚心感动的……一郎哥,床让给你睡,你起来做什么?」可千万别逼她背完诗啊,她很怕的。
  「妳两年来的薪俸所剩无几,一进京师,物价更高,我们才迫不得已三人共住一房。以往我睡床,但现在妳已经十八了,总不能让一个黄花大姑娘跟怀宁打地铺睡吧?」
  「那又有什么关系?」她不以为然。「一郎哥,你身子不比我健康,那地板又冷又硬,如果你因此受了风寒,我才会过意不去呢。」
  「我只是阮家总管的养子,同时也是阮家家仆,妳是小姐,我睡地板才是应该。」凤一郎平静地说。
  阮冬故闻言皱眉,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一郎哥,我一向把你当兄长看待。」
  「我知道,但礼不可废,我是小姐的奴仆,这事实不会改。」
  「礼不可废?」她注视他良久,忽然狡黠一笑,点头称是。「是啊,礼不可废!」抓住凤一郎的手臂,硬是拉他出门。
  一踹开快破掉的房门,就见到一名黑脸俊色的青年背着长剑挡在门口。
  「怀宁,你来得正好!」一手拉凤一郎,一手拖着怀宁走向院子,随即双膝一软,跪在泥地上。
  「冬故,妳这是做什么?」凤一郎吃惊喊道。
  阮冬故仰望夜空,毫不考虑大声说道: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阮冬故于今日今时今刻今地,与凤一郎、师弟怀宁义结金兰……」
  「不行!」凤一郎一向平静的脸庞流露少见的恼怒。「妳不要胡来!」
  「我胡来?一郎哥,我六岁那年跟怀宁回阮府,见到府里多了一个凤一郎,从那天起,你就一直在我身边,这两年你更为我用尽心思。对我来说,你已经是亲生兄长了,我几次要喊你一声义兄,你总推说我年纪过小,只把义结金兰看成玩耍,好了,我十八了,你也说我是大人了,现在我要让我尊敬的人成为我的兄长,古有桃园三结义,咱们三个虽然不及人家,但,我是真心诚意要敬你为兄的!」
  凤一郎沉默一阵,轻声道:
  「是不是义兄弟,并不是那么重要。怀宁,你来劝劝她--」睇向怀宁,一点也不意外怀宁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
  「你不允,那也简单,我就在这里长跪不起,反正我吃苦吃惯了;再者,我阮冬故虽然是女儿身……」
  「嘘,妳别这么大声,客栈后院虽然没人,但也难保不会有人窃听……」见她一脸计谋非要得逞的模样,他叹息,撩过衣角跟着跪下。
  怀宁见状,也只得慢吞吞地跟随。两人异口同声道:
  「我,凤一郎(怀宁),年二十三(二十),于今日今时今刻今地,与阮冬故义结金兰,从此祸福与共!」
  阮冬故乐得眉开眼笑,接道:
  「咱们三兄妹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话还没说完,就遭凤一郎急切的打断。
  「不准!没有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道理!」见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深吸口气,低声道:「我毕竟年长妳跟怀宁数岁,就算没有意外,也是我比你们早死,兄妹间本就没有同生同死的道理。」
  阮冬故深深地再看他一眼,视线移向他银中带黄的发色,点头轻说道:
  「一郎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凤一郎暗吁口气,注意到她不管动作或者神态,甚至说话语气都像是个英姿飒爽的小少年,不由得担心道:
  「妳再这样下去,将来……要怎么出嫁?」有哪家好男儿会讨一个男孩子气的姑娘当媳妇?
  她哈哈大笑:「谁说我一定得嫁?就算没人要,嫁给一郎哥或怀宁我也不讨厌啊……」赫然发现原本在装睡的怀宁跪奔到三步远外,再一转头,瞧见凤一郎故作无事地东张西望,两人好像避她如蛇蝎似的。她一头雾水,问道:「一郎哥你们在搞什么?」
  「……没,没什么。」凤一郎勉强笑着起身。
  「好啦,你们不是朝廷正式的官员,明天不用户部报到,我可不一样,一郎哥,一块睡吧。」
  凤一郎当作没有注意她那句「一块睡」有多暧昧,只道:
  「是啊,冬故,从今天开始,妳睡床上,我跟怀宁打地铺。」
  「不成不成,礼不可废,你是兄长,当然得睡床嘛。」她得意地笑着。
  「礼是不可废,但正因我是兄长,兄长的命令妳敢不听吗?」凤一郎平静说道:「我才当上妳的大哥,如果妳不听话,我这种兄长形同虚名,还当什么大哥?」
  「啊……」笑颜愣住。没料到一郎哥会反将一军,她认栽了,她最怕的就是一郎哥跟天下所有的聪明人。「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跟一郎哥一样的聪明……」她咕哝地爬上床。
  怀宁熄了烛火,将长剑放在身边后,面无表情地跟新认的结拜大哥共睡一铺。
  一般而言,每日早朝过后,六部官员与都督府的职官聚集在千步廊上,以东方非为首,他一进礼部朝房,其它官员就可各自散去。
  今天官员个个脸色古怪,在千步廊上等了又等,东方非就是不进礼部。百官微微惶恐,尤其见他神采骏发,就怕谁又被他相中了。
  「首辅大人,昨晚的寿宴不讨您欢喜,下官今天恭请大人再过府一次,这一次一定让大人满意--」户部尚书连忙上前,低声下气道。
  「尚书大人,你告诉我,世上谁的生辰能有两次的?再说,你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想出什么精采的戏目讨本官大悦?」见户部尚书老脸惶惶,东方非也不放在心上,一一扫过千步廊上的年轻官员,个个都朝他谄媚地陪笑;这种笑颜他遇得可多了,即使不记得谁是谁,他也能确定没有外地来的官员。「尚书大人,你可知道最近有什么外地的官员调进京了?」
  户部尚书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他。
  东方非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算了,当本官没问吧。」
  「不不,大人,下官想起来了。今天户部就有一名外地侍郎来报到……」话未完,忽然发觉东方非一双漂亮的丹凤眸抹上阴毒的光彩。
  「那是谁?」东方非语气兴奋。不必验明正身,就能知道站在户部朝房前的官少年,正是昨晚的「救命恩人」。
  那少年俊容生得好秀美,双眉似月却有英气,目如朗星,唇染柔软桃彩,肤色健康而白皙。乍看之下,这名少年虽微有稚气,但光风霁月,令人很有好感。
  如今这少年正像头吃人小老虎似的瞪着他,为什么?
  「那是阮东潜。大人,他就是下官说的,今天刚上任的户部侍郎……」
  东方非闻言心头大喜,走到浑身敌意的少年面前。他笑颜满面,道:「阮侍郎,我一直在等你,你可知我是谁?」
  阮冬故定定注视着他邪气阴险的丹凤眸,想起一郎哥的千叮万咛,她不情愿地作揖道:
  「在朝为官者,谁不认识大人?大人乃皇朝首位内阁首辅兼任礼部尚书,另有三品官位、从一品的少师少傅之位,加以特例的封爵赐府,东方非名声之响,简直如雷贯耳!」说到最后多了抹忿恨之情。
  这声音清亮又精神,果然是昨晚少年的悦耳之声,只是这一次,好像多掺了点怒意啊,东方非暗喜在心头,笑道:「你这是在拍本官马屁,还是在暗讽本官?」
  「自然是拍马屁了,下官一向不懂得拐弯抹角的讽刺。」她倔道。
  东方非哈哈大笑。这小子不只相貌细致,连穿在官服下的身骨也偏纤细,这样弱质的身子、这样的玉面,竟敢直视他,敢当着他的面流露出正直又积极的气势。
  他为官多年,这种人他见得不少,通常不到一年就成了一副藏污纳垢的臭皮囊,他好想磨一磨这阮家侍郎啊。
  思及此,看着这少年如芙蓉般的玉颜,他难掩心跳加快,笑问:
  「阮侍郎,我怎么看你,都觉挺眼熟的。不,其实打方才见到你,我就觉得你的长相神似本官的故友。」
  「故友?」
  「前任都察巡抚阮卧秋,听说他是你的远亲,生得相像不意外,就不知你俩的抱负是不是一致了。」
  阮冬故哼了一声,朗声道:
  「阮大哥的确是下官远亲,他是下官最服气的都察巡抚。下官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第二个阮卧秋,察民情,体恤民情,为民申诉所有不平之冤!」眸瞳微瞇直视着他,清楚地说道:「除去皇朝内一切的腐败,让本朝成为真正的太平盛世。」
  东方非闻言,点头笑道:
  「你的志向真高,这些话我听过不下百次,可从来没有人做到过,连本官的故友阮卧秋都不曾做到,本官对你很是期待啊。」见阮冬故用力瞪着他,他微微俯下俊脸贴至阮冬故的耳畔,低声笑说:「你到现在还认不出我吗?」
  她闻言,怔了怔。
  「你行事粗率,说话耿直,为官之道学得不够透彻,怎么能当上户部侍郎呢?想必是你背后的军师用尽心机才拱你上这个官位。你若有心跟我斗,哼,别说你军师斗不过我,我要让他向着我,让你孤立无援,那也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一郎哥才不会投靠这种狗贼!阮冬故暗暗咬牙切齿,拼命忍着气,说道:
  「大人,下官怎敢跟你斗呢?」
  「在你眼里,本官算不算是朝中毒瘤?」他失笑:「你连点情绪都不会遮掩,嘴里说谎又有谁会信?对了,你的『将进酒』背熟了吗?」
  阮冬故又是一阵错愕。
  他又是摇头又是仰头大笑,笑声令百官面面相觑,不知所从。
  「阮侍郎,你到现在还听不出本官的声音吗?昨晚蒙你相救,让本官保住一条命,我将你惦在心里,你却连声音都认不出我来,这样的阮东潜也想要为民申冤?不如回去当你的鲁少年吧!」
  初次对阵,她败得一场胡涂。
  连向来温和有礼的一郎哥也忍不住微斥她。虽然一郎哥并不是气她愚钝,他是气她不知做虚伪功夫……但她就是恼火愚蠢的自己啊!
  一想到那天的事,她就忍不住撞墙。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天,但她还是极为懊悔,懊悔她的才智为什么不生一点?为什么初次对阵,胜负立现?
  她独自一人走出大明门,没有太监讨好她为她雇轿。事实上,她两年来的薪俸实在太少,连住在京师的破屋子都是一郎哥跟怀宁四处寻找才勉强找着的。
  她瞧见怀宁守在大明门外等她,笑着甩去一身懊悔,快步走向他。
  「怀宁,你不必来接我,就这么一段路而已,你该保护一郎哥的。」
  怀宁应了一声,与她并肩走在微暗的天色里。
  她这个师弟兼二哥,话少得真可怜,与她同等的才智,却有一身的好武功,他曾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就是骂她「鲁莽、率直、冲动、不顾后果」。
  她睇向早就高她一个头不止的怀宁。他俩只差两岁,但从十五岁那年起,他就像是被老天赏赐了身高一样,一直抽长抽长,反而她像个矮子一样再也长不高了。
  她还记得她年仅三岁时,手一扯就让亲爹的手臂脱臼,爹跟阮府总管才惊觉她的力气异于常人,迫不得已让她一个小娃儿上山学习控制力道。
  她六岁后返家,从此半年在山上学艺,下半年在阮家读书学字,这个秘密只有爹跟凤春总管知情,人人都认定阮家大小姐足不出户,连她最崇拜的大哥也以为她是个不爱出闺门的小丫头。
  一郎哥是在她返家时买进府的奴仆,成为凤春总管养子的同时,也成了她的伴读。当她跟怀宁在课堂上呼呼大睡时,一郎哥已经懂得举一反三,跟夫子讨论孔孟之道,要说谁最清楚一郎哥的才智,那非她与怀宁莫属啊。
  两年多前,她决心要买官入朝,是这两个青梅竹马毫不考虑地成为她的支柱,一郎哥为她设下精计,在两年前顶了阮东潜的官位,怀宁则在这两年的风雨里保住了她的性命。
  这两人是她得力的左右手,而她呢……是不是真的蠢了点?好像一无是处啊。
  「怀宁,如果是一郎哥来当官,他一定能让那东方狗官吃个大瘪的。」
  怀宁连看她也没看的,简洁地说:
  「他不适合。」
  她哈哈笑,毫不介意地说:「怀宁,你什么时候也会安慰我了?」连她这么粗率的人听了也知是假话啊。
  拐进东西巷,才走进破旧的小宅子,她就脱下官帽,一头黑发披在肩后,精神奕奕地大声喊道:
  「一郎哥,我们回来了!」
  「大人,黄公公来访,等您等很久了呢。」凤一郎立刻出屋提醒。
  她一愣,瞧见一名太监从她的破屋子里娇贵地走出来。
  她只是小小的户部侍郎,在户部之中负责管理太仓库,目前还没有什么远景而言,可以说是没有靠山、也没有足够的银子充门面,标准的两袖清风,官里的公公来会有什么好事?与凤一郎暗地交换眼神,凤一郎轻轻摇头,要她随机应变。
  「阮侍郎,您住的地方真难找啊。」黄公公掩鼻道。
  「真是辛苦公公了,这也是没法的事啊,我手头银子不够,也没有朝官愿意提供我住宿。对了,这里的茶水也不挺好,真是委屈公公了。」阮冬故大笑道,瞄到一郎哥不赞同的蹙眉,她立刻收敛起放肆的笑。
  「咱家来这儿不是让你招待的……」黄公公递出怀里被揣暖的玉盒。「阮侍郎,你刚在户部上任没几天,首辅大人命咱家送一份小礼给您,当祝贺你升官,盼你为国家社稷尽心尽力。」
  「狗官送礼……」见到黄公公惊骇到要失魂的表情,她连忙改口:「首辅大人送礼,下官承不起,请公公原物送回吧。」
  凤一郎闻言,眉心更加聚拢。
  「送回?」黄公公失声道:「阮侍郎,这是首辅大人送的礼啊!」
  「我跟他非亲非故的,收这个礼我会心虚,不收。」她摆摆手,要走进小屋子里。
  凤一郎却跨出一步,挡住她的去路,轻咳一声,缓颊道:
  「公公,我家大人不是不收,是怕这份礼太贵重,不敢收。」
  「贵不贵重,咱家也很想知道,首辅大人一向爱送礼,这礼可是跟阮侍郎的前程有关呢。」
  「原来首辅大人送礼是别有用意。公公,您在官中见多识广,可得多多提点我家大人啊。」凤一郎恭声问道。
  黄公公念在他刚才出面给台阶下,好声好气地说:
  「朝中每逢有新官上任,经首辅大人送过礼的,除了十多年前那不识抬举的前都察巡抚阮卧秋外,其它官员如今多半是身在高职。老人家,你就代你家大人收了,当场打开,让咱家看看是什么吧?」
  「喂喂,什么老人家?他是我义兄,叫凤一郎,今年才二十三,只是发色异于常人而已,公公,如果你真见多识广的话,下回可别再唤错了。」她很不爽地说。
  「大人!」凤一郎微恼喝止,为了弥补她不敬,他赶紧接过玉盒,温声笑道:「公公想看也是无妨。」
  黄公公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点头:
  「阮侍郎、老……凤公子,你俩快打开吧。」
  阮冬故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便打开玉盒。她出生在商家,一摸就知道这玉盒价值不菲,原以为盒内是什么黄金珠宝,不料见到的是一把木头做的普通折扇。她取出扇子,「啪」地一声打开,扇面素白,全无花样,只是洒了几点墨水而已。
  普通的一把扇子嘛,她还当是什么鬼东西!
  「扇子?这是什么意思?」黄公公疑惑道。
  「望公公提点。」凤一郎小心翼翼地注意黄公公的神色。
  黄公公恍若未闻,喃喃自语:这扇子这么普通,没镶珠宝,也不是断扇,只在扇面洒了几点墨……这下可好,咱家要怎么跟其它大人报讯?」回过神,他连忙道:「阮侍郎,礼物送到了,以后可不干咱家的事,咱家先告退了。」
  凤一郎知道这公公什么也不知情,只得送他出门上轿。返回屋内后,瞧见她跟怀宁已经大口大口地吃起饭,玉盒早随意丢置在一旁。
  「一郎哥,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先吃了!」菜只有二、三盘,她却吃得津津有味,一碗接一碗。
  凤一郎知她力大无穷,连带地胃口也是好得不得了,遂点头说道:「妳多吃点吧。」拾起玉盒沉思良久。
  扇子是木头做的,素色扇面洒墨……到底是什么含意?
  「只是扇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哼,那个东方狗贼一定贪了不少钱,才会闲着没事专送人礼。」她吃了三碗白饭,吞了吞口水,看见小饭桶里还有一些,先帮还在费神思量的凤一郎盛上一碗,再为自己盛一碗继续埋头苦干。
  「传说东方非喜怒无常,可以说是只凭喜好做事的一个人,即使他送扇没有含意,但他背后却有许多人在意。」凤一郎沉吟道。
  不答话就会对不起很专心的一郎哥,她只好狼吞虎咽后,装作认真地答道:
  「我不懂。」
  「方才程公公说,他不知道该跟其它大人如何报讯。由此可见其它官员正密切注意东方非对妳的态度,倘若东方非有意要拉拢妳,那么百官一定争先恐后来巴结妳;东方非要是有心除去妳……冬故,妳在朝中的未来会走得很辛苦。」
  阮冬故闻言,点头说道:
  「你说得有道理。」又想了片刻,不介意地笑。「一郎哥,反正其它人怎么想,我也管不得他们啊,这把扇子见了就讨厌,拿去丢了吧。」
  「不能丢。明天妳下班之后,持拜帖去道谢。」
  筷子停顿在半空,她瞠目瞪着他。「我干嘛去谢那个狗贼?」
  「冬故,妳跟他闹僵,对妳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不跟他闹僵,难道真要奉迎巴结他?一郎哥,我今天翻户部册子,?光是去年的税收实际只有一百五十万两而已,明明短缺了五十万两,却没有人敢吭声。我们一路上京师,路经晋江,亲眼所见整修工程进度迟缓,上报的费用却多了一倍不止,这些钱全落入东方非那些贪官的口袋里。你竟然要我收下他贪污换来的礼物,跟他低头称谢?」她咬牙切齿,忿然说道:「这个头,我低不下去!」
  相较于她的熊熊火焰,凤一郎反而十分平静。
  「冬故,总有一天妳得要学会低头的。」
  「我做官,不是为了要卑躬屈膝,对那些败坏朝纲的狗官低头!」
  「妳记不记得,当年妳顶替阮东潜小小主簿时,我曾跟妳说过什么?」
  她瞪他良久,才忍气道:「小事听你,大事听我!但我不认为这是件小事!」
  「是小事。」
  她目光如炬,秀气的小脸胀到火红,像要烧起来似的,他不以为然,只是温和地与她对视。过了一会儿,她忍气不住,拍桌跳起,大步如风地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她又恨恨地绕回来,闷声问道:
  「怀宁,你吃饱了没?」
  怀宁看着自己已经空的小碗,点头。「……算饱。」
  她立刻抱起还有剩饭的小饭桶,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凤一郎暗叹口气,撩过衣角坐在桌前,将自己的饭分了一半给怀宁后,才开始用起剩饭剩菜来。
  「我们还有多余的钱买回礼吗?」怀宁忽然问。
  「没有。」
  「我在大明门听见守卫提到送礼的事。往年东方送礼,隔日必定回礼更多。」
  「那只是东方非试探的一种把戏而已。」凤一郎微笑:「咱们手头的钱买米就快不够了,不用送礼,东方非要的也不是回礼。」他知道冬故行动力快,但没有想到她快到才进户部几天,已经在翻户部的旧帐了,这绝对不是件好事。
  往年在外地,他可以随时拉缓她的速度,现在她在皇城户部做事,他身无官职,根本进不了大明门,不能随时拉她一把。暗箭难防啊!
  「迟早,她一定得了解真正的为官之道。」凤一郎若有所思道。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三章

 

  精神奕奕的叫声又响又亮,不算高的户部小侍郎十足精神地走进户部,让朝房的吏胥以及官员古怪地看她一眼之后,继续做着自己的文书工作。
  「阮侍郎,你每日精神很好啊。」国子监派来的监生不禁开口。在户部的监生没有官职,虽然名为实习,但地位低微,通常只有巴结人的份却没有人来巴结他。
  「是啊,我天天早起练拳,气血通得很,精神当然好,你要有兴趣,下次我教你一套简单的拳,包准你天天做事也不累。」她爽朗地笑,走到柜前抽出册子继续昨天未完的抄写。
  「阮侍郎……你负责太仓库的,现在你不应该在户部啊。」监生好心提醒。
  「我要负责的都做完了,没事了就过来帮点忙。」
  「做完了?」现在才多早就做完了?这阮侍郎是不是太积极了点?「对了,阮侍郎,听说昨天你下班之后,收到首辅大人的赠礼?」话一落,朝房内其它官员纷纷好奇地竖起耳朵偷听。
  阮冬故一想起那把扇子就一肚子火,直言道:
  「这种礼物,我可不想要。」
  「这……」监生不敢接话,瞄到她的字迹,立即改口道:「你手受伤了吗?」
  「没有啊!」她四肢好到可以跟怀宁打上三百回合,前提是怀宁要放水。
  「呃……」这几日早就注意到阮东潜乱七八糟的字迹,原本他以为是手受伤了,搞了半天是天生字丑……当年这姓阮的到底是怎么从主考官眼皮下过的?
  监生正随口要再找话题,忽然听见阮冬故问他:
  「孙子孝,你住哪儿?」
  监生没料到有人会记住他的名字,呆呆回道:「这里有国子监提供的学舍。」
  「是吗?那可真好,我北上来京,吃喝都得靠自己。」
  阮侍郎身居小巷里的破宅,是户部上下都知情的事。孙子孝暗示她:「如果能蒙首辅提拔……」呃,还是住口好了,因为看见很不会掩饰的阮侍郎,已经开始在风云变色了。
  这几日相处,多少摸清了阮东潜的脾气。平常看起来精力十足,像个活蹦乱跳的少年郎,但只要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起内阁首辅东方非,那张还带点稚气的脸庞会在瞬间爆红起来,像个红脸小关公一样。
  「阮侍郎,你写错了,去年文武官员不加皇亲开支,薪俸共是五十三万三千两,你少算三千两。」孙子孝提醒。
  阮冬故连忙翻开账本察看,果然自己粗心大意,少补了三千两。她内心微讶,看了孙子孝一眼。
  「是属下不该插嘴。」孙子孝立刻作揖道。
  她回神,开朗大笑:「有什么该不该的?我错了,你纠正我是理所当然啊!孙子孝,我一向粗心,要是我再弄错什么,你一定要提醒我!」
  孙子孝古怪地看她一眼,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忽闻外头有人叫道:
  「李公公到!」
  孙子孝闻言,直觉拉起她的手臂,推她往朝房外走去。
  「喂,孙子孝,你做什么……」即使她再笨,一看见朝房内的同事奔向门口,也知道孙子孝是拖着她恭迎那个什么李公公了。
  「户部尚书呢?」李公公细声问。
  「尚书大人正在礼部那儿呢。」有名官员讨好地说。
  「礼部?哼,户部尚书是去求救了吗?」李公公冷笑:「好个户部,分明是不把国丈爷放在眼里,以为投靠首辅大人就是找到救命仙丹了?」视线随意扫过官员们,忽地落在阮冬故脸上。他暗暗吃惊,向她招手:「你,就是你,过来。」
  阮冬故一头雾水,确定自己跟这个姓李的公公素末谋面。她上前,还没开口,李公公就伸出光滑的手掌,在她的颊面用力摸了下去。
  她瞪大眼眸。
  「好细致的触感啊。」李公公惊叹,又羡又妒地问道:「小官员,你是怎么保养你这一身肌肤的?」
  「保养?」她呆呆地重复,浑身毛毛的。
  「你瞧起来像十五、六岁,面皮白里透红的。说,你的秘方打哪儿来?」
  「李公公是国丈身边的红人,他问什么你就实话实答吧。」孙子孝低声说道。
  什么实话实答?阮冬故忍住擦拭脸颊的冲动。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么主动碰过她,一郎哥跟怀宁虽是青梅竹马,却很守男女之别的。
  「你这小官员这么藏私?」
  「谁藏私了?要说你我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下官每天早起练拳健身而已,公公要认定这是秘方,好吧,您每天来找我,我教你一套拳。」她拍着胸说道。
  李公公一时傻眼,没有想到小小官员说话这么豪迈又粗鲁。
  恶意的笑声由远而近,东方非现身在户部,户部尚书紧跟在后。东方非笑道:「阮东潜,本官远远就听见你的大嗓门。你当这里是市井小街吆喝吗?」
  阮冬故正要冲口答道,她要身在市井小街上,那她必定是抓蛇人,专抓他这种没有天良的毒蛇。
  哪知,她还没有开口,李公公尖锐的叫声就起--「你就是阮东潜?」
  「他就是阮东潜啊。李公公,您在宫中的消息落后了吗?国丈爷的侄子就是被这阮东潜给亲手监斩的啊。」东方非「好心」地解释。
  李公公脸色一白,细声道:「首辅大人,咱家先行告退了。」匆匆赶去报讯。
  「大人,阮东潜是户部的人,这不是摆明了要让国丈爷专挑户部的碴吗?」户部尚书忧心忡忡,又气又恼暗瞪这个上任没几天就带来麻烦的阮侍郎。
  东方非没理会他,专注地瞧着阮冬故,嘴角抹笑道:
  「阮侍郎,我瞧你好像不记得你曾监斩过人?」
  她瞪着他,怒道:「我亲自监斩的共二十七人,每一个人名、每一条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绝不会忘记,什么国丈爷的侄子?他没有姓名的吗?」
  东方非就爱看这阮家少年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头也没回地问:
  「户部尚书,国丈爷的侄子叫什么?」
  户部尚书叹气道:「邹进真。」
  「邹进真?是他啊!」阮冬故恍然大悟,骂道:「这人迷奸良家妇女,杀人逃狱,本就该斩!我监斩并无不是之处!」难怪当日一郎哥坚持将小有官名的邹进真送往刑部处决,不要经她手,就是为了预防今日吗?
  东方非见她一脸不知大难将至,心里更加兴奋,笑道:
  「阮侍郎,你可知国丈爷在朝中势力?你小小一个侍郎岂能跟他对抗?好吧,你要低声下气地求我,我愿为你化解这一次的灾难。」
  她呸了一声,不理户部此起彼落的抽气声,怒道:
  「我要是怕了,当年我就不会亲自监斩!」
  东方非阴柔的眸瞳抹着光彩,不气不恼道:「阮侍郎,你可知,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为自己留余地?这样的人,英年早逝的机会很高哪。」
  她皱眉,不以为然说道:「当官的,就是要不为自己留余地,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国丈要是昏庸到装瞎子,看不清楚自己侄子的罪行,那就冲着我来吧。」
  东方非闻言大笑不止,笑到不得不用官袖掩住浓浓笑意。
  「阮侍郎,本官愈来愈相信你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凭的绝不是你一人才智。你以为国丈爷要对付你,会明着来吗?举个例来说,国丈爷身边忠狗是李公公,李公公负责内宫采买,小至一片琉璃瓦,大至馈赠外国使节的珍珠宝石,开销全由户部负责。这笔帐不报台面,李公公想报多少,皇上也是不管的,即使户部的银子不够也得挤出来。往年国丈爷还算知分寸,不敢明目张胆贪污到惊动我这个内阁首辅。」东方非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我要是国丈爷,必藉此事将户部整得凄凄惨惨。只要我联合工部、光禄寺、兵部,将户部拔得一毛不剩,你就算去求皇上也没有用了,户部尚书稳死无疑,你这小小侍郎的职位怕也不保了,敢问你这个为苍生的好心阮侍郎,到那时,你怎么对得起天下百姓呢?」
  阮冬故闻言一呆,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来户部毕竟才几天,虽然一切还在摸索中,但也知道户部是六部里最难讨好的一个部门,光是皇朝历代的户部尚书没有一个全身而退,就知道这个职位有多难做了。她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根本没有想到堂堂一名连皇上都要喊声国丈的老人,竟然也会要这种动摇国本的卑鄙手段。
  户部尚书低叫:「请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吧!户部实在无法再负荷多余的开销啊!」
  「哼,本官闲着没事跟国丈爷作对,有我好处么……」东方非忽然瞧见桌上摊开的账本。他上前,仔细看那账本后,诡异地睇她一眼,问道:「这是谁写的?」
  这几天,他都待在礼部,每天早上都会听见好精神的早安,也知道阮侍郎在重写账册,只是--「是我。首辅大人不允许重阅账册吗?」她一脸理所当然,眼神却游移不定。
  「你写的啊……」东方非缓缓打量她,眸里透着难解的光芒。
  在旁的户部官员心惊胆跳,就怕这个权倾一世的首辅大人挑中了户部恶整。
  阮冬故极力掩饰心虚,一脸无畏地回视着东方非。
  东方府--
  「他真是阮东潜吗……」东方非沉吟大半夜,始终无法揣测出真正的事实来。
  「大人,大人!试卷来了!」
  随从手捧长盒奔进房里,东方非立刻开盒取出试卷。他扬眉问道:
  「这是阮东潜当年的试卷,确定无误?」
  「是。小人拿大人的令牌,亲眼确认,的确是阮东潜当年应试的试卷。」
  东方非摊开泛黄的试卷。打开的剎那,一见满页端正的字迹,俊目立露异采。
  他一目十行,迅速读完试卷,暗喜道:
  「好大的志向、普通的才智。有梦想,却不知现实,这一点与户部里的阮东潜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文章中少了尖锐、鲁莽。」更重要的是,字迹完全不同。
  科举出身的官员不论程度如何,一手好字是基本,依户部里那个阮东潜的字体,别说是进榜了,连三岁小孩练字都比他强多了。
  如果手部曾受过伤,勉强可以解释为何字迹差异甚大,但那个阮东潜活蹦乱跳、身体健康,根本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阮东潜,这份试卷让你泄底了。」东方非喜形于色:「难怪我第一眼瞧他,就觉他不似二十出头的青年。哼,是买官鬻爵吗?你买官的意义何在?不在外地贪污,还得罪了老国丈,你买这个官不划算啊!」这假货到底是什么时候顶位的?是在一年前监斩国丈侄子之前,还是真货被贬县丞的时候就已经掉换了?
  那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此时此刻--
  阮东潜,本官轻轻松松就抓住你的把柄,你会怎么做呢?本官真的好期待啊,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向晚时分,落霞满天,西斜的夕晖将街上的人影拉得长长的。被京师百姓形容为只有贵族才能进驻的大街上,有一扇朱红大门被推开,一身青色劲服的男子沉声说道:「阮大人,请。」
  阮冬故步进门内,缓缓扫过东方非居住的府邸。雕梁画栋,粉墙金瓦,层层回廊上随处可见精细繁琐的雕饰,其富丽堂皇的程度,即使是做了十年的官,也决计盖不起这样的豪宅。
  她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随着领路的青衣护卫走上长廊,赫然发现廊上地砖并非皇朝内的产物……她轻讶一声,终于脱口:「这是海外运进宫,只准宫中有的!混蛋东西,这么明目张胆地与皇上平起平坐吗?」她一脸怒色。
  与她同来的怀宁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催眠自己是木头人。
  「首辅宅院里的每样东西都是由皇上赏赐,非我家大人私谋。」青衣说道。
  「皇上赏赐?」她咬牙:「说穿了,皇上的赏赐皆由户部而来。」一路走来,她发现仆役不少,婢女倒是有限,似乎主子不唤,没有人敢主动吭声。
  来到主厅,青衣停步,沉声说道:「请阮大人的贴身护卫随我到偏厅去。」
  「他不是我护卫,是我义兄。」
  青衣眸里闪过讶异,仍坚持:「我家大人只见阮大人。」
  阮冬故蹙眉,与怀宁交换视线后,后者勉为其难开口:
  「冬故,妳小心。」说这几句话像要了他的命一样。
  阮冬故用力眨眨眼,笑道:「我又不是上龙潭虎穴,你不必紧张。我去去就来。」语毕,大步跨过门坎,走进主厅之内。
  主厅内,一身月白锦衣,腰间束了条镶玉带子的男子,悠闲地倚坐在披着白狐皮毯的华椅上,他原在阅读某张卷子,一听有人进来,立即抬脸扬笑。
  笑颜短暂地僵住,瞧见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平日看阮东潜身穿官服,即使相貌偏小,但也不至于像眼前这么的小啊。
  「东方大人,平常你在礼部,我在户部,近得很,有什么事你不在上班时候说,却强要下官下班后来?」阮冬故直接挑明了问。
  东方非一听她的冲言冲语,心情顿时愉快,连忙起身向她走去。
  「阮侍郎,本官特邀你前来,是为了一件事。」
  「一件事?」
  「一件只有你我能知道的事。」他走到她的面前。未戴乌纱帽的脸真是秀气,乌发又黑又亮,虽然迷人却像朵短暂的小花,他一捏就碎了。
  她扬眉,不以为然说道:「下官可不记得跟首辅大人有什么共同的秘密。」
  他不理她的无礼,反而笑得开心,道:
  「阮东潜,我记得当日你曾说你二十出头?」见她迟疑点头,丹凤眸异采更炽。「你看起来真不像啊。」
  「首辅大人今年也三十了吧,我瞧你保养像二十五,在这年头,官都能当得不像官了,这种小事又算什么?」
  「阮东潜,你认为什么官才叫官呢?」两人相距不过半个手臂,她却不怕不惧,太让他心痒难耐了。
  「官字二个口,自然是要为百姓喉舌谋福了。」
  「说得真好。那么本官心里一直有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阮侍郎能不能代本官找出个答案来?」
  「有什么事会让权倾一时的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嘛……你认为,假若有个人买官顶位,他求的是什么呢?」他停睇不转地看着她,发觉她在听见「买官」时,眼神又开始游移不安起来。这么理直气壮的人,竟然会把视线移开,绝对是心虚了。
  「下官怎会知道他买官求的是什么?」她终于答了。
  东方非凝视着她,笑道:「阮侍郎,今年秋风已起,为何你满头大汗?」
  她吓了一跳,赶紧抹汗,辩驳道:「这屋子又闷又热,流个汗不足为奇。」
  「这倒是本官的错了。这种屋子是皇上赐的,连我也住不惯,好吧,阮侍郎,我也不多留你,只要你写完一篇文章,你立即可以离去。」
  「文章?」她心跳加快,不只满头大汗,连手心也发起汗了。
  东方非将她极力掩饰的神情看在眼里,笑着要门外的家仆取来文房四宝。
  「等等,首辅大人,写什么文章?」她惶惶不安地追问。
  「前一日,我听见当年的主考官提及你的文章时,语气多有赞赏,本官也曾是一甲状元,很想看看你的文章好到何种地步。」
  阮冬故脸色微白,笑颜早僵在那里。「大人,这么久以前的文章……」
  「你要说你忘了吗?」
  「这个……」
  东方非欣赏着她为难的神色,正要再逼她,门口传来一声--「大人!」先前领路的青衣护卫在门前,取过家仆的文房四宝后,走进主厅。「阮大人的义兄,已安置在偏厅。」迟疑一会,他附在东方非耳边低语几句。
  东方非惊喜:「你没有听错?」她义兄叫的是冬故而非东潜,他够有把握了。
  「属下熟知数省的口音,的确没有弄错。」
  「很好,你下去吧。」东方非笑道。
  他含笑再逼近她,她连动也不动,仰头含怒迎视着他。他拉起她的手压在自己心口上,虽然暗讶她的掌心细小白嫩,但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天生偏女的少年。
  「阮侍郎,本官心跳得很快呢。」轻滑的声音带点阴凉与兴奋。
  「你……心跳快关我什么事?」她瞠目,朝里的人怎么都跟李公公一样?
  「阮侍郎,本官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快活过了,快活到我不想赶尽杀绝了。你要是从此归于我的门下,听我命令行事、受我控制,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阮冬故用力挣脱,往后跳了一大步,怒声斥道:
  「恶心死了!」这个东方狗贼有病!嫌恶地用力擦手,看他一脸趣味,好像胜拳在握一样,她骂道:「你不过是个首辅兼任尚书的官员而已!要我听你命令行事,你以为你是皇上吗?要不是有你这个狗官在朝堂作乱,太平盛世绝不是虚言!」
  东方非见她气得满面通红,不以为意笑道:
  「阮侍郎,你要现在跟本官闹翻吗?」
  她咬牙,想起凤一郎的叮咛,恨声道:
  「下官一向有话直说,绝不是有心与大人作对。」
  「有话直说啊……阮侍郎,既然你都有话直说,我也不捉弄你了。阮冬故,阮东潜,哪个才是你的本名呢?」
  她呆了呆,立即答道:「在下阮东潜,冬故是家里取的小名。」
  「是吗?」他早料到这个答案,取过桌上备好的账册,摊开面对她。「近年卖官鬻爵的人不少,本官也不想怀疑你,不过,阮东潜,你的字……实在教本官难以辨认,这样的字体若能让你考上科举,那么本官真要怀疑是你买通主考官呢。」
  「大人,你认为我买官?」
  「本来半信半疑,不过你说话的样子好心虚,瞧,你连语气都在发抖了。本官私下找你来,就是要给你机会。我一向不阻止这种买官行为发生,但,必须在我的默许之下。只要你认罪,我绝不揭露,还能保你从此官运亨通。」他威诱并施。
  她瞪着他。「我……我没有!大人,污蔑官员是有罪刑的。」
  一双堪称漂亮的剑眉扬起,他笑道:「阮东潜,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闹到皇上那里,你才知道死到临头吗?」
  「下官不曾买官,即使闹到皇上那儿,我何惧之有?」
  「好!很好!你敢不敢赌呢?」
  「赌?」
  「你要能默出『你』当年的应试文章,我就在皇上面前进言,砍下李公公一半的买办费,你们户部也好过些;要是默不出同样的字迹,你就得舔本官的鞋子。」
  「我……我写就写!我写过的文章怎么会忘记呢?」
  「哈哈,阮东潜,你遇事冲动,容易受人挑衅,还有未来可言吗?」转身走向华椅。「本官就陪着你,看你何时能写完。记得,只要你在皇城一天,即使你丢官弃逃,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顿了下又道:「现在还能反悔,你考虑看看吧。」
  「要我同流合污,除非我双眼瞎了,再也看不见这个国家的未来!」语毕,气冲冲地走到桌前坐下,心神虽微虚,但还是鼓起勇气,提笔写上第一句话--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天色降暗,东西巷的破宅里点上一盏油灯。
  「大公子,饭菜煮好了,我都搁在厨房的桌上。」圆圆胖胖的妇人从小小的厨房出来,就瞧见那一头白发的青年倚门而立。
  凤一郎取过今天的饭菜钱,微笑地交给她。「周大婶,麻烦妳了。」
  「哪儿的话!三个大男人不会做饭是应该的。大公子,小公子还没回来吗?」
  「嗯。她上同事府里做客。」
  「那不是挺好的?朝里有人帮忙,小公子必能官运亨通。」见他并不嫌她多话,周大婶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大公子,你跟小公子不是亲兄弟吧?」
  他摸着自己的白发,笑道:「不是。我十一岁才与她相识,算是义兄弟吧。」
  「十一岁,好小的年纪啊。大公子,你一头白发是天生的?」
  「是天生的。我也不大能见太阳,所以咱们的三餐以后还要拜托大婶了。我家阮弟很喜欢大婶煮的菜呢。」
  「哪儿的话,是小公子不嫌弃!」周大婶眉开眼笑地说。
  又闲聊了几句,送走了周大婶,凤一郎看着天色,算着时辰,走回客厅。
  虽然是破宅,但至少还有间待客的客厅,可惜冬故官缘不佳,一直派不上用场,所以小小的客厅改成书房。他在旧桌前坐下,取过字笔,想起十一岁与她相识后,他只为她而活,即使她一心一意走向险峻的未来,他也从不后悔与她并行。
  他再看一眼天色,然后闭眸凝思,陪着她一块提笔写出端正工整的文章来--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梆子声响起,东方府内静寂无声。
  主厅内,坐在高椅上的俊美男子,眼皮微抬,睇向正在专心默写文章的少年。
  这小子写了很久啊。他是有耐心等,反正结果都一样,到头还不是得跪地求饶。
  「阮侍郎,就算你能默出通篇文章,字迹不同也是白费心机,你不如认了,千万别令本官失望,当个不知死活的……」话末完,就发现自己在自说自话,这鲁少年正全神贯注,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去。
  东方非暗自哼笑,也不以为意,他多的是时间跟这阮家小子耗。视线回到先前阅读的杂书上,没一会他又觉无趣,于是开始打量起阮冬故来。
  这少年绝对不到二十,玉面秀美,身骨纤细,可以说是新生一代里最具卖相的朝官之一,可惜举止粗野,心眼又太单纯,加上无人当靠山,要闹出事来太容易。
  他很清楚他的态度决定阮东潜的未来,现在百官拒阮侍郎于门外,即使这小子有心要议事也无人附和,在朝里等于是个满怀抱负却无用武之地的废官啊!
  他闲着无聊,干脆起身绕到阮冬故的身后,俯近单薄的背,看向写到一半的文章。
  一看,立即怔住。
  怒火顿时窜升,东方非不理她惊讶的叫声,一把抽过她正在写的文章。
  一目十行速读,字迹、内容与他所读的试卷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大人,我还要继续默写下去吗?」她别有用意地问,明眸充满异样的光亮。
  东方非瞇眼,缓缓从文章里抬头凝视着阮冬故。
  「阮东潜,从头到尾你都在耍本官吗?」他忍着怒火。
  「耍?」她哈哈大笑:「下官从没暗示过我不是阮东潜啊!是您自己多疑。想当年我写这文章费了多少心血,它让我从此能为百姓抱不平,我怎么会忘记呢?对了,李公公的买办费要请首辅大人多费心了。」她开心地拱手作揖。
  「阮东潜,你可知你得罪了国丈爷,若无靠山,在朝中绝无生机?」
  「一个国丈爷,一个首辅大人,不管我靠谁,我都只会成为一条狗,我是来当官,不是来当狗的!大人,天色已黑,下官得回家吃饭了。」她见东方非不吭声,当他是默许了。她扬声大笑,大步走出主厅,喊道:「怀宁,回家了!」痛快的笑声响彻东方府。
  「大人?」青衣护卫在门口低问:「要强留吗?」
  「让他们走吧。」东方非脸色微青,咬牙道:「依阮东潜直来直往的性子,要拐个大弯栽我到灰头土脸的地步是绝不可能,必有人在背后帮他!」
  「属下上东西巷请阮大人过府时,阮家里还有一名白发青年……」
  「白发?」东方非想了片刻,脸色和缓不少。「我想起来了,阮东潜背后有两条忠狗在帮他。那白发的必是他的狗头军师了。」
  「大人,只怕厉害的是那名白发青年,而非阮大人。」大人真要对付的,应该是那个聪明的白发青年才是。
  东方非想起二人初遇的那晚,阮东潜确实提过他家有人才智不输诸葛……
  「大人,是否要属下去调查那白发青年?」
  东方非瞇眼沉声道:「我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有兴趣的,只有阮东潜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阮冬故奔进阮宅,一见凤一郎,大笑道:「一郎哥,你全料中了!你真厉害!」
  凤一郎连忙起身,确认她毫发无伤,再看向跟着进屋的怀宁。后者轻轻摇头,凤一郎才暗吁口气,微笑道:
  「这只是刚开始。咱们先下手为强,让他先完全否决妳的身分,他就会以最快的手法确认你的身分,自负的人一旦确认,以后要再改变就很难了。否则再过两年他才起疑,找人来认妳,那时就算妳再神似阮东潜,只怕也躲不过真假之分了。」
  「为什么?」
  凤一郎看着她一脸迷惑,笑了。「再过两年,妳就二十了,二十芳华如花季,妳只会愈来愈漂亮,不会再像个男孩子了。」
  她闻言,眉头紧锁似是沉思,眼角觑到桌上刚写的文章,下意识走过去翻看。
  凤一郎温柔笑道:「冬故,周大婶做了妳爱吃的菜色,咱们先用饭……」
  她突然抬起脸,握紧桌上书写的文章纸卷,道:
  「一郎哥,当年你让阮东潜写下当年试卷内容,要我每天反复默写,直至一笔一划与他一模一样为止,你早就预料有朝一日用得上了吧?」她自嘲笑道:「东方非一定以为我在玩虚实之策,在他面前假心虚。其实我真的心好虚,任何事我都可以理直气壮,唯有冒充阮东潜,我很难气壮,这一点你也早预料到了,所以让我这个不会作戏的人在他面前表露真情,他才能掉进你设下的陷阱,是不?」
  凤一郎平静地注视着她。
  「一郎哥,你默写的文章跟我一模一样呢,我记得当年你只在教我的时候,仿过阮东潜的笔迹,可是现在你却还能写出分毫不差的内容。这个官,不该是我来做。」一郎哥什么事都能神机妙算,她却完全不行。
  「这个官,我做下来。」凤一郎柔声道,迟疑一会儿,摸上她的脸。「冬故,我说过,小事我来,大事由妳决定,因为我永远做不来这个官,即使我今天一头黑发,我依旧做不来,咱们三人里只有妳能做。」
  「我不明白。」
  「以后妳就明白了。虽然东方非信了妳的身分,从此不再怀疑,但这只是第一关,接下来他一定会在朝堂上处处刁难妳,妳要有心理准备了。」
  「我早有心理准备。我要应付的也绝不只有东方狗贼。」她深吸口气,精神抖擞地露出笑颜。
  凤一郎原本想劝她圆滑点,前途就不会太难走,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等她先行去厨房时,怀宁忽然对他问道:「你会有事吗?」
  「什么?」凤一郎停步。
  「那个东方非绝不是好惹的人物。他要对付的是冬故,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也有可能会遭殃。」他有自保能力,也必须保护冬故,会落单的只剩凤一郎了。
  凤一郎摇头笑道:
  「即使东方非为害朝野,他也是个真小人而非伪君子,除非他对我起了兴趣,否则不会用这种低三下四的手法让冬故屈服。怀宁,今天,东方府里有谁?」
  「只有家仆跟护卫。」
  「这样啊……那么一开始,他就没要把冬故送进刑部。他对冬故的兴趣,比我预想的还要大,这可麻烦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6
第四章

 

  由于快至年尾,许多仪式要仗礼部安排,所以这一阵子东方非待在礼部的时间偏久,百官也不觉奇怪,内阁要有事,多半是群辅匆匆过来请人。
  千步廊上礼部与户部相邻,时常巧遇不稀奇,阮冬故只能谨记她一郎哥的叮咛,她忍忍忍,忍到吐血也要忍。
  狗贼迎面而来,她不甘情愿地作揖,平声道:
  「早,大人。」忍字头上一把刀,现在她头上好几把,快重伤了。
  东方非睨她一眼,哼声:「早。」随即走进礼部,不与她多作交谈。
  她扮了个鬼脸,走进户部中气十足地喊道:
  「大家早安啊!」
  其声音之大,连隔壁礼部官员都听得精神一振。这一阵子,首辅大人并未找阮侍郎麻烦,连见了面也是爱理不理,这让他们很举棋不定啊。
  礼部官员偷觑东方非一眼,注意到他听到那清亮精神的早安声时,只是眉头一拢,并没有任何表情,不知是不是真的放过阮东潜了?
  「首辅大人。」一名官员上前,乘机讨好地说:「这阮东潜真不懂事,一进户部,不知四处打点,至今朝堂官员还没收到他的礼呢,大人要嫌他吵着您,下官立刻过去要他来向大人赔罪。」
  东方非抬起黑眸,有趣地凝望他,柔声道:
  「你是什么东西?好歹阮东潜是户部正三品侍郎,论官职你不及他,论品位你矮他一级,堂堂一名侍郎竟然要被你这种小官员斥责,是你胆子太大了,还是你狗仗人势,忘记自己的身分了?」
  那礼部官员浑身一颤,结结巴巴道:「下官……失言,是下官失言了。」
  其它官员见东方非脸色不悦,赶紧呈上报告。「大人,明年正旦的大朝会,已经做好第一部份安排,由十名锦衣卫在中极殿担任导驾官,奉天殿左右各有将军一百一十八名,名册在此;另外还有……」
  礼部一向负责宫城重大仪式跟庆典。过了秋天,冬天一连串的祭祀庆典,少不得由礼部主导。东方非身处礼部尚书与内阁首辅,可以说是六部里最轻松的一部,不必像户部、工部等,凡有大事必经首辅刁难过瘾后才同意。
  他漫不经心地聆听官员一一报告当日的行进、官职大小所站的位子、费用支出、皇上的帝服,以及诸多细琐繁杂的细节。
  年年仪式都一样,他也不在乎手下的人怎么做,心思轻移到那阮东潜身上。
  那个阮东潜一见到他,照旧充满轻视,却不再对他龇牙咧嘴,现在连向他打声招呼也极力不惹他注意。哼,又是阮东潜的军师献的策吗?
  那小子倒是很听那军师的话嘛。
  「黄公公,你找我啊?」外头清爽的叫声,一听就知是阮侍郎。
  礼部的官员窃窃私语:「黄公公是株墙头草,最近跟了李公公,那就是国丈爷派来的?国丈爷找一个侍郎做什么?」
  「难道是为了买办费的事吗?」另名官员随口搭腔,瞧见东方非的眼神,连忙作揖道:「是下官多嘴了。」
  「本官在皇上面前为户部说话,砍了买办费用,国丈爷不敢找我麻烦,直接跳过户部尚书,去找阮侍郎麻烦顺便报杀侄之仇吗?」东方非有趣地笑道:「我倒想瞧瞧国丈爷要用什么法子对付那头憋得辛苦的小老虎?」
  「啊,下官想起来了。」礼部官员脱口:「我今早听说,东西巷有一名官员的亲人被锦衣卫私押大牢,阮侍郎不就住在那儿吗?」
  东方非闻言,暗骂一声,不理官员呈上的名册,立即拂袖起身。
  一出朝房,就见阮冬故正好奔过礼部大门,他眼捷手快,及时抓住那纤细的皓腕,厉声问道:「等等,阮东潜,你上哪儿?」
  阮冬故回头,微愣后叫道:「首辅大人,请你放手,下官有急事待办。」
  「急事?」东方非冷哼一声,俊目瞪向黄公公。「好大的胆子,你一名小小太监,是想带户部侍郎上哪儿?」
  黄公公没料到首辅会插手,微微发抖道:「阮侍郎还不熟刑部,所以……」
  「首辅大人请放手!」阮冬故暗自使了一分力,没法挣脱他的力道。迟疑了下;终究不敢用尽她的全力。她勉强压抑心里着急,咬牙道:「首辅大人,下官确有急事待办,你要找碴,等下官回来--」
  「你还有回来的时候吗?」东方非冷笑,冰冷注视黄公公。「锦衣卫抓人不经刑部,你带他上刑部做什么?去转告国丈爷,晚点本官亲自拜访,要是阮侍郎的亲人出了事,黄公公,你在宫里够久了,你说,本官在朝里的势力够不够报复呢?」
  黄公公连忙应声,踉跄地奔离千步廊。
  「东方非,你--」
  「你是想找死吗?」丹凤眸转而瞪她。「你家军师没告诉你,不能相信任何宫里人吗?你要跟他走,阮东潜这三个字从此消失在朝堂之中。」那个老秃驴只会玩这种低级的把戏,他早该料到的。当年敢私自动用大内高手除掉阮东潜,今天会利用锦衣卫除掉眼中钉,他不意外!
  「我家义兄被抓了啊!」她怒道。
  「义兄?就是那个赛诸葛的军师?」
  「一郎哥绝不可能有罪,一定是误抓!我得亲自说个清楚,首辅大人,你要再不放手,后果自理了!」她心急如焚。
  东方非不理她的威胁,邪气笑道:
  「他有没有罪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锦衣卫眼里只有该抓的人!阮侍郎,你是国丈的眼中钉,他要除掉你必先除去你周边的人,你不懂吗?」
  「要除掉我就冲着我来啊!」
  东方非闻言一怔,突地哈哈大笑,松开了她的手。
  她瞪着他半晌,转身要离开。他也不拦,笑问:
  「阮东潜,你义兄身怀何罪?」
  「不知道!」
  「目前情况如何?」
  「不知道!」
  「那么你急什么?你怕再晚点,看见的会是你义兄的尸身吗?还不会这么快,那老秃驴有权势却十足的小人作风,他会先彻底折磨你,再让你义兄惨死在你面前。告诉我,他那个什么侄子是谁决定监斩的?你义兄?还是你?」
  「当然是我,不干一郎哥的事!」有仇有恨的都来找她好了。
  「果然是你啊,这么不利己的事你义兄怎么没阻止你呢?你也不必急--」
  她截断他的话,怒道:「为什么不急?他身子不好,挨不得半点损伤的!」
  东方非闻言,眸里窜过难读的思绪。他转过身注视她良久,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跟你义兄感情真好啊。」
  「我跟我义兄义结金兰时,他不准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我心里却许下了这个誓言,这样的感情不是你能明白的。」她神色凛然道。
  东方非瞪着她,哼笑一声:
  「好,真是一对没有血缘的好兄弟。好到连本官都想破坏了呢,阮东潜,如果说,天黑之前我能保住你义兄的性命呢?」
  她一怔,诧异地注视他。
  东方非笑道:「现在是午时,到天黑至少还有几个时辰,如果我能保住他的性命,让锦衣卫放人,阮侍郎,你要怎么报答呢?」
  她闻言,内心已非惊讶可以形容。她以为,这个狗官处处找她麻烦,在这种时候他该置之不理的,怎么会来帮她?
  「怎样?你要怎么报答我?」他追问,就爱看她一脸迷惑的样子。
  她抿嘴不语。她在朝中孤立无援,即使在户部里与其它官员相处,谈的多半是公事,有私交倒也还好,何况人人都惧于东方非,拒她于门外……一郎哥说得没有错,在朝为官不比在外地做官,朝堂之中出了事,没有靠山只有死路一条。
  她不怕死,只怕身边的人因她出事,而她现在也只是一个小侍郎,即使强行在皇城内硬闯,也救不了一郎哥--她咬咬牙,当机立断道:
  「下官曾听人说,大人虽喜怒无常,但一诺千金,不曾反悔过。大人要能带出我义兄,只要不违背我良心的事,我都可以为大人做!」
  「即使向本官下跪?」
  她毫不考虑,双膝立即落地,目不转睛地与他相望,道:
  「这又有何难呢?」
  东方非闪过一抹不悦,沉声说道:
  「好!本官要是能带你义兄出来,你……」扫过她一身,落在她细白的青葱上,随口道:「那就拿你一根手指来换吧。」
  她瞪着他。
  他扬眉开心笑道:「原来你义兄连你一根指头都不如?」
  「当然不是!拿我十指都抵不了我一个义兄!首辅大人若能带出我义兄,我必将大人要的东西呈盘奉上!」
  东方非见这阮家少年明明一脸急切倔强,偏又不惧不怕,内心不由得恼火起来。好个老秃驴,竟然先他一步让阮东潜露出这种神情来!
  敢用这种不入流的招数!
  「你起来吧!阮侍郎,别怪本官没提醒你,在朝为官,最忌露出弱点,看来,你的义兄是你最大的一个弱点吧?」他轻笑,但笑意未达黑眸。
  阮冬故起身,内心虽然担忧,却也只能仰赖她一向痛恨的东方非。一郎哥,一郎哥,你这么聪明,若在我身边,一定能明白为何东方非要出手相助吧?
  「阮侍郎,你先回家吧。记得,叫你另一个义兄好好保护你。」东方非哼笑:「我保证到时还你一个身体完整无缺的义兄。」至于,那个义兄还会不会跟着你,那我可就不敢保证了。人总是要往高处爬,少有人例外啊。
  东方非一下阶梯,就看见牢里的那名白发男子。
  那男子颇高,身子如同阮东潜一样纤细,却多了阮东潜没有的儒雅气质。如果不是有那著名的一头白发,他绝不会把这人与阮东潜那种刚烈的性子兜在一块。
  东方非开口:「把烛火点着,全都下去吧。青衣,去请阮侍郎过来。」
  牢里的人动了下,抬起脸看向牢外的东方非,脱口:「是你?」
  「你认得我?本官却不识得你。」东方非注意到他长相平常,不比阮东潜的秀美。原来,这就是阮东潜极为崇拜的义兄,哼,也不过尔尔嘛。
  凤一郎立即起身作揖,温和地说道:「大人乃国之栋梁,天下人众所皆知,草民出身低微,大人不认得在下是应该的。」
  「我是不认识你,但你是阮东潜义兄这事我是知道的,好了,既然你知道本官,那就好说话了,你可知你被赃了什么罪?」
  凤一郎沉思,答道:「多半是会连累我家阮弟的罪。」
  「你果然聪明!有人赃你是异族人,私通朝官阮东潜,打算来个内外对应,你也知道近年虽是太平盛世,但外族一直蠢蠢欲动,一个不稳,烽烟随时四起。」
  「我不是异族人。」凤一郎平静说道。
  「我知道。」东方非见他微讶,打开折扇笑道:「本官见多识广,你只是外貌有点异于常人而已,我见过这样的人,只是没有你天生才智。阮东潜的义兄,聪明才智要用对地方,你跟错人了,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这样吧,以后你跟着本官,为本官出力,有你好处的。」
  凤一郎暗讶他的利诱,寻思片刻,才再度作揖恭敬道:
  「草民哪来的才智,首辅大人也不需要草民的能力,我是阮东潜义兄,她为人鲁莽粗率,没有人跟着她是不行。」
  东方非哈哈大笑:「他粗率鲁莽?确实如此。他一听你身陷囹圄,鲁莽到要找国丈讨人。你呢,宁愿放弃荣华富贵也要跟着他吗?好个兄弟情深!他鲁莽,你在后头为他收拾烂摊子,你可知他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他活活害死?」
  凤一郎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做辩言。
  东方非也没要他的答案,势在必得地说道:
  「本官一向没有要不到的东西。你能跟着他这么久,荣华富贵对你必如粪土。你一生外貌异于常人,遭来多少人的指点,本官势力大如青天,跟着本官,保你从此以后不再受人异样眼光。」
  凤一郎蓝瞳微瞇。这个男人不以荣华富贵诱他,反一针见血挑中了他最为在意的事情……东方非在朝中必是冬故最大的阻碍。
  他抬起头,直视东方非,忽然一笑:「大人,草民今年二十有三。」
  东方非瞇眼。
  「草民年纪轻轻,就有幸找到自己的一片天。首辅大人,您在朝中这么多年,始终喜怒无常,是为了什么?你的天……找到了吗?」
  东方非嘴角微动,俊美的脸皮微微发怒,良久,他才柔声道:
  「好,你不愧为阮东潜的军师,连本官在想什么你都猜中个几分。既然你是阮东潜的军师,对朝里局势必有一定的了解,老国丈是一个什么下三滥手段都能使出来的小人,这次他串通锦衣卫,先栽赃你再抓阮侍郎,锦衣卫一向私下处决,不经刑部,被诬陷者从未有过生天,我从不干涉这些事也不想自找麻烦。可是,现在我在这儿了,你说,是为了什么呢?」
  凤一郎脸色遽变。「冬……东潜对你允了什么诺言?」
  东方非俊颜愉悦,笑道:「本官最喜欢跟一个聪明人说话了。好了,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本官手下做事,就能换回阮侍郎一根手指头,你说划不划算?」
  「手指……」冬故是个姑娘,怎能受到这种损伤?她这个傻瓜,傻瓜啊!
  「嗯?」东方非笑容满面。
  凤一郎拳头紧握在身侧,几度张口欲言,终究说不出承诺来。
  「以后这种事常见啊……」东方非听见身后阶梯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继续笑道:「只要他再自以为是的硬骨头下去,他周遭的人迟早因此受累,下一回,可就不是一根手指能换本官出面解救了。」
  凤一郎略为吃惊,注视着心不在焉的东方非。后者一对上他的眸,哼笑一声。
  这男人……是在提示冬故官场的黑暗吗?
  「一郎哥!」
  清亮的喜声瞬间在阴暗的地牢里点亮一丝光明,东方非撇唇,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奔过他的身边,停在牢前。
  「一郎哥,你还好吗?」阮冬故连忙上下打量,完全无视东方非的存在,见凤一郎衣衫染着血,她眉头皱了起来。
  「一点伤而已,不打紧。」凤一郎微笑,瞧了一眼跟进地牢的怀宁,怀宁摇了摇头,他才暗松口气。幸亏有怀宁这高手守着冬故,她才没有出事。
  「阮侍郎,本官让锦衣卫交出人了。」东方非笑道。
  阮冬故转身看他,点头。「多谢首辅大人。」她伸出手:「钥匙呢?」
  「钥匙?」东方非开心地笑着,大摇大摆地坐在平日狱卒的椅子上。「阮侍郎,你忘了曾承诺本官什么事吗?青衣,把刀给阮侍郎。」
  青衣护卫上前,沉默地将长刀交给阮冬故。
  「等一下,东潜!」凤一郎连忙穿过铁栏,拉住她的手臂。「首辅大人,请让草民代我家大人承受断指之痛--」
  「一郎哥,你在说什么啊!」阮冬故失笑,而后正色道:「你曾教过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既然东方非能守住他的诺言,我自然也能啊,要不,我失信于人,将来还能做什么呢?」
  「妳不一样,妳明明是……」是女儿身啊!
  阮冬故眨眨眼,知道他末完的话。「我是什么都一样的。你别偷看怀宁,他跟你一样,有心代我受过,可我跟他说,一个练武的人,若失了灵活,他还能保护咱们吗?不过是个指头而已啊。一郎哥一向聪明,明白其中轻重的。」她一向力大,轻轻挣开他的箝制,抽出锋利的刀身。
  凤一郎咬牙垂下视线,紧握着铁栏,不再多言。以后冬故在官场上还是需要他保命,一根指头……的确比不上他的重要性。
  东方非原本等着看好戏,见她当真要信守诺言,突然说道:
  「阮侍郎,本官可以给你选择,你义兄在我身边,好过随时陪你这颗顽石送命,如果你亲手将他送给我,你就能保住你的手,这笔交易很划算吧?」
  「哈哈,我义兄又不是货物,怎能送人?东方非,我的承诺一定做到!」她走到狱桌前,手掌平放在桌面上。
  在东方非的注视下,她笑了笑,动作极快,连点余地也不留地往食指砍下去。
  东方非见她完全不像作戏,小脸的狠劲分明是玩真的!他瞇眼,见刀影刷向桌面的同时,心里又恼又火又有莫名的复杂情绪,在最后一刻他怒喊:
  「慢着!」
  他身后的青衣护卫,仅能来得及掏出钥匙,弹向阮冬故的刀面,锋刀以破竹之势劈裂钥匙,不及收势,疾速落向桌面。
  怀宁早在东方非开口的剎那就已奔前,但他身形再快,也快不过毫无犹豫的刀,窜至中途见不及阻止,直接刷出长剑的鞘把,及时滑进刀锋与食指之间。
  前后不过一眨眼,谁也没有看清怀宁的身手。地牢里一片死寂,阮冬故小脸发白,咬紧牙根看向眼前的怀宁,他黑黝的俊颜也微地苍白,汗珠由额际滑落。
  东方非见两人动也不动,阮东潜的义兄又挡住他的视线,他正要上前看个究竟,忽地匡啷一声,桌面裂成两半,怀宁忍着手痛及时将她抱开。
  她松了刀,右手紧拽住自己的左手。
  「冬……东潜!」从凤一郎的角度可以看见怀宁及时挡住刀,但冬故的力道极为骇人,连他都听见方才长刀与剑鞘相击的可怕声音。
  「阮侍郎?」东方非微皱眉头,盯着她没有血色的小脸。「你好大的力道啊……」既然没有溅血,应是保住了她的手。「本官暂不取回妳的承诺。」
  「多谢首辅大人。」凤一郎连忙拱拳,感激道。
  「我要你这狗奴才感什么恩?」东方非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直勾勾地注视着阮冬故。「阮侍郎,我要你在下个月初一的常朝上,不准反对任何人的上奏。」
  阮冬故闻言,忍着手疼,哑声问道:「首辅大人在密谋什么事?」
  「我密谋?」东方非邪笑道:「在你心里,本官就这么低俗不堪?你以为本官嘴皮子一动,国丈就会放手?即使国丈放手,锦衣卫也不是能随意指使的,没有好处能救得出你的一郎哥吗?阮东潜,你真该好好摸清楚官场世态再来。下个月初一,由国丈爷引荐道士入宫,无论他在朝堂上说什么,你都不准吭声!」见她愤愤要张口,他冷声道:「你卖他一个面子,他可以暂时按捺下你监斩他侄子之仇;你卖他一个面子,你的为官之路就会好走一点,你不懂吗?」
  「我宁愿不好走!」她恨声道。
  「甚至,你可以摆脱成天守太仓库的工作,取代另一名侍郎的工作。」见她一愣,他笑道:「另一名侍郎现今在晋江一带,负责监工与上报开支,你查过账本的,应该知道整治水患的官员动了多少手脚,你不想亲自盯着这项工程吗?」
  阮冬故呆呆看着他,然后缓慢垂下视线,直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好好考虑吧,你也可以撑着你的硬骨头,就这样被人整到死为止。阮东潜,你的正直能为百姓做什么呢?本官真是好奇啊……对了,地牢唯一的钥匙被你亲手劈开了,恐怕要让你义兄在牢里多待一阵--」
  「那倒不必,下官自有办法。」她声音沙哑,右手拉住沉重的锁链,用力一扯,毫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铁链拉断,牢门顿时打开。
  东方非暗吃一惊,没有料到阮东潜力大无穷到这种地步。难怪初次见面,两座石敢当竟会「飘浮」在空中,全是因为这阮东潜力大如牛。那么方才那一刀,可以想见即使砍在剑鞘上,压在下面的手掌也会有多痛了。
  「多谢大人教诲。」凤一郎一出牢房立即作揖,感激道:「草民必会力劝我家大人,绝不阻碍国丈的前程。」
  东方非见这白发义兄一出牢就挡在阮东潜面前,心生不悦。
  「你家大人若要阻碍,本官乐得在旁看好戏。阮东潜,下一回,要本官出马,可就不只是断指这种小事了。」语毕,拂袖而去。
  凤一郎目送之后,立即小心捧住她的左手。「冬故,妳还好吧?」
  「痛死了……怀宁,你要阻止也不快点。」她痛得浑身冒汗。
  怀宁平静道:「我跟不上妳的莽撞。」藏在身后的双手微微抽动,虎口至今隐隐作痛。他可以跟一个高手对仗,却不愿跟力大如牛的师姐打架,明明功夫输他,他却怕死她的力气。
  她撇撇唇,低语:「现在我可以体会,以前练武时你被我打中的痛了。」
  「妳从未打中过我。」
  她噗哧一笑,道:「一郎哥没事就好,之前我跟怀宁紧张得要命,怕你出事呢……你们这样看我做什么?」
  凤一郎凝视她半晌,而后怜惜地抹去她下住滑落的泪。
  「冬故,记不记得我曾跟妳提过,妳像颗石头,只要妳认定对的事,无论如何就算挡了别人的路,也不肯妥协?」
  「……一郎哥,我错了吗?」泪珠直滚腮面,难以忍住。
  「妳没有错。」他柔声道:「妳一向认定目标,就勇往直前,从来没有后悔过。冬故,人的一生就像在走吊绳,不管妳偏向哪一边,都只有往下掉的份,虽然妳必须为了自己的理想,微偏其中一头,但妳能稳住自己的,是不?」
  「理想?」她哑声:「我必须学会与人同流合污,才能追求我的理想吗?」
  凤一郎见她一脸迷惘又难受,心知她如今的思绪杂乱,形同在吊绳之上,任何言语都会让她动摇。
  「冬故,妳的理想是什么?」怀宁忽然问。
  「我的理想……」
  「即使违背妳的良知,妳也想要做的事是什么?」怀宁又问。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她的理想啊……其实很简单,只想皇朝成为名副其实的太平盛世;只想尽她之力,让百姓都有属于自己的安乐在,让她兄长被人毒害的事不再发生而已--难道她必须跌进污泥之中,才能真正为民做事吗?
  「冬故,冬故……」凤一郎抹去她不停掉落的眼泪,轻轻搂住她,道:「妳心里很清楚的,妳脾气直,遇有不公之事必想出头,没有任何人能左右妳,这种性子是我跟怀宁最佩服的,就算它日我们的冬故学会了官场手腕,我跟怀宁也清楚妳骨子里还是我们记忆里的阮冬故,我们都在妳身边,是不?」
  怀里还带着少年般的身躯微微颤动,埋在他胸前的小脸又流泪了。从小她就是这样,倔强又硬脾气,即使掉了泪也不会有哭声。
  东方非下了好重的药。重到他都要怀疑,东方非是在为她着想了。正直的人即使有心为民做事,也绝当不了长久的官,唯有与人合污,才能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凤一郎与怀宁对看一眼。后者默默拾起剑鞘,见到剑鞘上一道好重的凹痕,可以想见她方才用的力道有多重了。不知变通的师姐、许下承诺死也要达成的师姐、他从小跟到大的师姐……师父曾说,到最后命也会赔给她的师姐啊……怀宁摸着凹痕,无所谓地说:
  「妳要走偏了,我跟凤一郎,死也会把妳拉回来,妳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该年,道士曹泰雪经百官共荐入宫,十二月初八,户部侍郎阮东潜赶往晋江,亲监修复晋江工程--万晋史记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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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五章

 

  冬雪纷飞,东方非刚步出文渊阁,沿着铺上黄色琉璃瓦的屋檐下走回内阁,途中有官员疾步奔过来。
  「大人!首辅大人!」
  东方非停步,懒洋洋地睇向来人。
  「怎么了?谁准在你宫城里大呼小叫,随意奔跑的?」
  「首辅大人,下官有要事禀告。」内阁一人为首,其余为群辅。说话的官员是群辅之一,他觑向东方非身边抱着文渊阁书册的小太监,迟迟不敢说明来意。
  东方非不以为然地说:
  「不过是个小太监而已,他要有胆去告密,本官可欢喜得很呢。」
  「奴才不敢。」小太监忙道,碍于怀里的重册,只能拼命弯着身子以表忠心。
  东方非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首辅大人,近日皇上频频传唤曹泰雪,方才消息传来,皇上打算拟诏,明年择日册封曹家道士,大人可曾听过?」
  「没听过。」也许有人提,但他心不在焉。
  「他跟国丈是同挂,如今国丈势力坐大,为什么去年您要暗许曹泰雪进宫?」
  「本官做事需要向你报备吗?」
  「不不,下官只是、只是怕大人在朝多受阻碍,何况暗箭难防……」
  「暗箭?」
  「正是。」忙不迭地告密:「去年新科状元卢东潜虽入内阁,但他一心想取代首辅大人的地位,这几个月他与国丈爷走得很近……」
  「这种小事也叫暗箭?人一入朝,野心就大了,这并不意外啊,在内阁之中,哪个人不想取代我这个首辅?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你啊。」东方非不以为意道。
  会来通风报信绝不是出于忠心,而是怕背后靠山失势而已。内阁自他开始干政,它日由其它人取代首辅之位,也绝对恋栈权势,不肯退居幕后甘愿当个文书官员,老秃驴跟卢东潜倒是互相利用……东潜,哼,同名之人,居然相异如此之大?卢东潜在他眼里不过是条攀炎附势的一条狗而已,而阮东潜却是……
  「不知晋江水患整治如何了?」东方非忽而脱口。
  「说起晋江水患,今早奴才瞧见户部阮侍郎回户部……」见东方非讶异瞪他,小太监立刻噤口。
  「阮东潜回来了?怎么没在早朝看见他?」
  「奴才只知阮侍郎刚回京就到户部报到,其它都不清楚……」
  东方非闻言不再细听,直接冒雪走向礼部。
  「一年了啊……他在朝中也无聊一整年了,每到夜半三更想起阮东潜那硬骨头时,他总有些兴奋与不舍,去年真不该放他去处理晋江水患,从此一别京师,纵有回音也只是水患公文而已。
  朝中少了一个阮东潜,照常运作;他少了一个阮东潜,根本没有乐趣可言。朝中腐败,再正直的骨头也软了下来,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等着阮东潜再回朝的那一天,让他亲手再折断阮东潜的骨头,抹去他小脸的倔强与正气--他迫不及待了,真是迫不及待了!这种期待感,比起任老秃驴势力坐大再玩弄还要让他感到无比兴奋。
  「首辅大人?」
  清亮中带点稳重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东方非怔了下,缓缓转身。
  「首辅大人,户部阮侍郎在此向大人请安了。」阮冬故做了个大礼,再抬脸时,秀美貌色依旧,却没了稚气,男孩气尽退,连带地骨子里的倔强也不见了。
  「阮东潜?」他所认识的阮东潜,绝不会主动叫住他打招呼的。他所认识的阮东潜恨他入骨啊。
  「是啊。」阮冬故受宠若惊道:「大人还记得下官?」
  「怎么会记不得,你怎么回京了?」东方非拢眉,注视她不敢站直的身子。
  「没有三五年是没法完工的,下官此次请假入京,想回户部跟大人们打声招呼……大人?,」
  东方非脸色不悦道:「你不在现场监工,不怕闹出乱子吗?」以往的阮东潜必时时刻刻监守其位,什么时候也变得跟朝中官员没有两样了?
  这就是这一年来他朝思暮想的阮东潜吗?
  阮冬故含笑道:「大人请放心,我信任我手下的人。」
  东方非哼了一声,视线落在她一身公服上,总觉今日的阮东潜与去年那个硬骨头的少年有所差别……是哪儿有差呢?是语气太恭敬,还是……突然落在她腰间牙牌上。在京朝官皆佩牙牌,方便出入,去年她的牌穗不过是条青红线结而已,今年她牌穗下竟是串着小小的珍珠。
  他一言不发,抬眸注视她良久,再开口已无热情。
  「阮侍郎,你可收了不少贿啊。」
  她一怔,连忙道:「下官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愿。「你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本官对你真是失望。」
  她一脸迷惑,却没有追问。
  有官员从户部出来,一见她背影,高兴地喊道:
  「阮侍郎,下班之后……首辅大人,下官没发现您在场……」
  东方非看了官员一眼,道:「怎么?本官在场,碍到你说话了吗?有话直说就是,还是你跟阮侍郎密谋反本官吗?」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户部官员又是作揖又是喊冤:「首辅大人,今天康亲王有夜宴,阮侍郎正好回来,说想开开眼界,所以、所以……」这么倒霉,康亲王是偏国丈爷的,偏又让内阁首辅给撞上了。
  东方非盯着阮冬故,问道:「是这样吗?阮侍郎。」见她面露为难,他不屑撇唇,拂袖反身离去。
  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看见阮东潜与另一名官员恭敬地站在左方作揖,不敢抬头。连这种大小尊卑的官道也摸个透彻了吗?去年真不该下重药,让这少年再也回不到过去正直的阮东潜了。
  「阮侍郎,去年本官送你的礼可还在?」
  「在,下官小心保存,不敢有所损毁。」
  「今天,本官再送你一样吧。」
  她微一愣,抬起头,看见他笑容可掬地又走回她的面前。
  「本官送礼一向只送适合的东西。」他轻轻使力,手头扇子立成两折。「这一把断扇就送给你吧。」
  阮冬故小心地接过,不发一语。
  俊脸的笑意毫无暖意,他随意睨了她一眼,扬起眉道:
  「阮东潜、卢东潜,哼,又有什么差别呢?」他笑了一声,不理风雪逐渐增强,头也不回地走回内阁。
  身后传来低声的交谈--
  「阮侍郎,首辅大人是什么意思?卢东潜是内阁的人,你是户部的官员,压根是两个人啊……」
  「东潜愚钝,也不算懂……对了,黄册……」
  「我带你去看吧,阮侍郎,你看那种东西做什么?」
  「下午无事可做,我也不想回巷里旧屋,随意看看也好啊……」
  万晋二十年正旦,冗长的大朝会结束之后,出了东华门,各家官员的轿子已经候着。东方非正要上轿时,不经意地看见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大雪里。
  大朝会文武百官都在,但阮东潜请假,照说不必参加。他心里起疑,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阮东潜出入户部频繁,只是他早不将此人放在眼里,就没特别注意。
  青衣循着视线往后看,道:「大人,可要小的前去请阮大人过来?」
  「不必。」东方非入轿,淡声道:「以后不必再提他。」
  「是。」青衣吩咐轿夫起轿,随即问道:「大人,回府吗?」
  「青衣,你猜有多少人在东方府前等着拜年呢?」每年都一样,日子毫无惊奇可言。「在城里绕个几圈,积雪走不动了再回去吧。」
  青衣微微点头,走在轿子侧面。
  「青衣,你跟在我身边很久了,你最快活的事是什么?」他随口问。
  「青衣最快活的日子是去年。」
  「去年?」轿内的声音带点轻讶。「我可记不得去年你遇上了什么好事。」
  「大人快活就是青衣快活。去年您一提阮大人就快活,青衣自然也高兴了。」
  「我不是叫你别提阮东潜了吗?」
  「是。」
  过了一会儿,东方非从轿窗看出去,瞧见雪愈下愈大,街道两侧的店面大部份已经关上,还不及傍晚,天空早是灰蒙蒙的一片了。
  他想起来了,去年跟阮东潜初遇,就是在这京师大街上。那时他只觉一个小小的少年真傻气,竟然敢赤手空拳面对抢匪,后来发现阮东潜胸怀磊落,是个既顽固又光风霁月的少年,若是去年他取下这少年的断指,任由阮东潜继续在朝中横冲直闯,也许今天他还有乐趣可言--「啊……」
  「怎么了?」东方非问道。
  「没,小的方才看见阮大人从对街走过。」
  「大过年不待在家里,那就是出门拜年了。」这种官员他见多了。
  「阮大人一身布衣,不像拜年。」
  「哦?怎么,他身后没跟着那两条狗吗?」
  「大人,听说阮大人两名义兄留在晋江,没有回京。」
  那两条忠狗不是忠心耿耿的吗?东方非微感讶异,却没有深究的打算--「青衣,你是打哪儿听来的?」他从不知他身边的护卫广知京师消息,足比三姑六婆。
  「大人,青衣是在街上听到的。」
  街上?阮东潜有名到京师人人皆知的地步吗?东方非觉得有异,喊道:
  「停轿!」
  他一出轿,油纸伞立即为他挡住大风雪。
  「大人,阮大人往长西街走去。」
  大雪纷飞,几乎模糊了京师的景色,东方非沉吟一会,接过伞道:「你们都回去吧。」见青衣迟疑,他不耐道:「全回去吧,本官四处走走,不必寻我。」
  「大人,京师夜街一向不平静,万一出了事……」
  「出了事才有趣。回去。」他语气不带任何威严,却没有人敢跟上他了。
  纸伞挡不了风雪,他索性丢了,在雪地里缓步而行。明明店门都已关上,各自回去过年了,阮东潜往这儿来做什么?
  正这么想时,忽然看见街旁一间饭铺还没关上,角落的火盆橘光暖暖,百姓或老或少围在桌前说说笑笑,几乎是在第一眼,东方非就寻到了阮侍郎的身影。
  一身月白布衫,腰间系条黑带子,与去年并无不同,只是体态更为纤细柔美,一头束起的黑发也更长了些。
  「阮侍郎,你力气好大,不成不成,换我来挑战!」
  「好啊,黄大伯,你要输了,就是第五十个了,张老板可就要白白送我一桶饭哦!」清爽的朗笑开怀无比,还带点少年的清亮,悦耳而舒服。
  「送就送啊!」中年汉子拍着胸叫道:「反正今天没人上门买饭,来来,今天谁要赢了阮侍郎,未来一个月我老张请吃饭!」
  「张老板,我呢我呢?」阮冬故抗议地笑道:「我也喜欢你家铺子的饭啊!」在一阵惊叫声中,她毫不费力压下汉子粗壮的手臂。
  「阮侍郎,你是什么养大的?」众人惊叫:「你不累吗?五十个人了啊!」
  阮冬故开心地笑道:「我今儿个状况好,要再比,我可不怕!」
  「你是瞧轻咱们京师人吗?连点累相也不肯装。」其它人笑骂着。
  「我要扮累,大叔们岂不是松了心神?要骗人我可做不来……哎,张老板,你真把这桶饭送给我?」她惊喜交加,毫不掩饰。
  「我做到说到!阮侍郎,你吃了我的饭,包你年年回京一定向我老张报到!」
  「好啊!等晋江完工之后,我就能天天来报到了!现在我一碗饭就好了,来来,一人一碗,分饭啦。」
  「阮侍郎,你说晋江工程还要三五载才能完工,你回京,工程不会延宕吗?」
  「不会。」她斩钉截铁道:「工程一日不完工,那一带的百姓就没有安寝的一天,我回京前确定接手的下属不会拖住任何工程。唔,事实上,是小弟不才,我的属下是个很好的人才,他做得比我好许多呢。」语毕,很不好意思地笑着。
  在不远处的东方非闭上凤眸,静静聆听她爽朗中带着干净的笑声。
  原来……他又被骗了吗?
  这个阮东潜到底是费了多少功夫,才能保持初衷,不曾摆脱当初那个满怀理想的少年呢?
  「阮侍郎……那是你的同事吗?」
  东方非立即张开俊眸,对上讶异转身的阮冬故。
  不知是不是重燃兴奋,东方非在见到她开心的笑颜时,心弦微微震动,又见她脸色一整,正要走来作揖,他暗哼了一声,缓步过去。
  「首辅大人……」
  「阮侍郎,你挺开心的嘛,你义兄不在京师,你就来跟百姓一块过年吗?」
  「不,下官路经此处,跟饭铺里的百姓聊聊而已,大人贵体怎能……」
  「怎能让百姓受惊呢?」他俯在她卑躬屈膝的身子旁,低语:「小老百姓在京师多年,能见得了多少高官贵族?你是想吓到他们吗?」随即直起身笑道:「阮侍郎,你怎么不介绍介绍我呢?」
  阮冬故迟疑一下,跟着他走进饭铺。他一身雍容气度,加上官服罩身,百姓纷纷退开,她连忙上前安抚笑道:「他是我同事东方,来找我的。」
  「原来是阮侍郎的同事,也是户部的吗?」黄大伯说道。
  东方非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内阁的官服,有趣地笑道:
  「是啊,我是户部的官员。」朝里认服不认人,朝外的人只知有朝官做事,却不知那方天地里的你争我夺。
  他走到桌前,笑看有些戒备的阮冬故,说道:
  「阮侍郎,方才我看你在跟人比力气,我也很好奇你的力气到底有多大,这样吧,你要赢得了我,我就买下老板的一桶饭当赏赐。」
  她张口欲言,而后扫过四周高昂的兴致,只好再度卷起袖子,与他比试。
  细白的藕臂轻轻与他相碰,他蹙眉,忽地在她耳畔低语:
  「阮侍郎,要骗本官就得真骗过,你敢做假,以后日子可有你好受的了。」彼此脸庞相距极近。他注意到她不仅玉颜过美,眸色分明,连肌肤也细致过头,他暗讶,视线落在她微勾朱唇上,还不及回神,「啪」地一声,他的手臂横躺在桌面上。
  「多谢大人谦让。」她轻声笑道。
  右臂隐隐作痛,即使去年看过她单手扯下铁链,也不敢相信她的力气竟然如此可怕。他面不改色拉好袖袍,臂骨像要裂成两半一样,他却强装无事人。
  阮冬故朝他伸出手,他神色自若道:「本官出门向来不带钱袋。」
  她哈哈笑了两声,转身跟老板买下一桶饭后,与东方非走出饭铺。
  「大人,可要下官送你回府?」
  「不必!」东方非看她明明眼角眉梢带有余笑,对他却是卑躬屈膝,令人觉得火大。「本官突然有了兴致,想到你家里瞧瞧。」
  她抬眼看他一会儿,微笑道:
  「下官家住东西巷,破宅一栋,前二日我才修葺屋顶,不知挡不挡得了这场大风雪,大人若不嫌弃,请随下官来吧。」语毕,与他并行在风雪之中。
  东方非哼声笑着,睨着只勉强到他肩头的阮东潜。
  「阮侍郎,本官差点教你给骗过了。」
  「骗?」她微讶,连忙道:「下官不敢。」
  「不敢?看看你一身贱骨头,竟向他人折腰了。告诉本官,你去康亲王的夜宴对你有什么好处?」
  「下官只是见见世面……」她抱着小饭桶忽然停步,回头看着落后的东方非,她眨了眨眼,脸色微扭曲,而后终于忍不住撇脸轻笑后,再神色正常地问道:「大人,可需下官帮忙?」
  漂亮的丹凤眸瞪着她。
  「我想是需要帮忙的。」她改由单手抱着饭桶,朝他伸出手臂。雪地积雪渐深,他行走不易,几乎陷在原地,却没有出口求救,这个男人与她这年接触的官员有所同也有所不同。
  「阮侍郎,本官真以为要摸不透你了。去年我见你不肯低头,今年你学会奉迎巴结,但你在饭铺里又是去年那少年的模样,现在呢……阮侍郎,你告诉我,若是去年的阮东潜,可会与本官并行在街上?」
  她迟疑了下,摇头。「去年是下官愚昧。」
  「愚昧?哈哈,去年你巴不得啃本官的骨血,今年竟然能与本官谈笑,明年呢?后年呢?你又会变成何种模样?会随波逐流吗?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
  风雪之中,说话不易,两人身上积雪不断,白色洁净的雪花几乎覆盖了整座皇城,这种美景只有在冬天里才有,而他却视若无睹,执意要得到答案。
  「全拜大人之赐。」她微笑:「去年大人在地牢里的一席话改变了下官的想法。我的弱点实在太多,所以,没有强大的力量,是无法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她想要保护的是谁?那个军师吗?东方非注视她良久,突然间不握住她手臂,反而改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她吃了一惊,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
  「阮侍郎,你有本事,就拉着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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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六章

 

  「大人,外头风雨停了,可要下官回东方府请人来接您?」阮冬故嘴里问道,忙着在屋里生起暖火。
  「不必。」东方非看她在这间破屋子里甘之如饴,蓦地想起她牙牌下的珍珠。「阮侍郎,你府里没有家仆?」
  她哈哈大笑:「大人真是说笑了,这间屋子能塞得下三个人已是不易,哪来的家仆?家事随便做就好。」一郎哥在时都他做,现在只剩她……真的随便做就好。
  「那么,应该没有人看见本官走进这间屋子了吧?」
  阮冬故缓缓转身,睇向他那张带着毒蛇般诱惑的俊颜。
  他以迷惑人心的语气说道:「阮侍郎,本官虽年长你几岁,也自认体力不输你,可你学过武,要将本官毁尸灭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大人,你又在说笑了。」她笑道,走进某间房间,再出来时抱着一件长袍。
  他的视线追逐着她。「你不是挺讨厌本官的吗?这正是一个机会啊。」
  「下官有仗大人提拔都来不及了,哪会讨厌呢?」她含笑。
  原是平静的俊颜带着恼怒,东方非紧盯着她,恼斥道:
  「少拿你对他人那一套来应付本官!阮东潜,本官自认为官以来,从未有过一句虚言。即使要除掉眼中钉,我也从不隐瞒我的恶意,怎么?你学会了打官腔,就忙着用在本官身上吗?」
  阮冬故怔了怔,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忽怒忽喜,但想起一郎哥提及东方非性本极恶,却是个真小人。
  「大人,实话实说这种事,只能在兄弟之间。你是上官,我是小小侍郎,我还要保住我项上人头呢。」她笑道。
  「现在的阮东潜,只能说真话给你的义兄听吗?」东方非神色复杂说道:「好吧,那么我不是你的上司,你也不是户部阮侍郎,今天咱俩就以兄弟相称吧。」
  「啊?」她傻眼,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认为我比不上你的义兄,认为我不配当你的一日兄长?」
  「……哈哈!」她忍不住大笑出声。「一日兄长?东方兄,我一郎哥曾说,东方非不同于其它官员,要我回京多加小心多加提防,但若我遇有大难,百官之中,唯一会伸出援手的,怕也只有东方非了。」
  东方非闻言,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明明她的义兄能算准他的每一步,比眼前这个阮东潜还了解他喜怒无常的性子,他对她义兄却毫无兴趣。
  这一年多来,能撩起他兴趣的,只有一个人。
  「一日兄长么?到了明天,你依旧是皇朝的首辅大人?」她别有用意地问。
  东方非自然听得出她言下之意。「到了明天,你见到我依旧得不甘情愿喊声大人,我要抓着你把柄,必要你跪地求饶。」
  她又哈哈一笑,将干净的衣物递给他,不以为意地说:
  「既然如此,东方兄,冬故是我小名,只有亲近的人才能这样喊我。你一身湿透,请换上衣物吧,对了,这是我义兄穿的粗布长衫,你不介意吧?」
  东方非见她小脸流露微些淘气,完全不同于在朝中的中规中矩,他也不生气,反而心情大好道:
  「你当我一出生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接过衣物,脱下官服,注意到她看了几眼后,抿了抿嘴古怪地移开视线。「你今年回京,其它官员没人带你花天酒地吗?」
  「什么?」转身向窗外看雪景的阮冬故,差点滑了一跤。
  「一听你口气,就知道你还是个黄毛小子,你义兄也没带你见过世面吗?」
  「……我义兄们……觉得男子还是守身如玉的好。」她支支吾吾的。
  东方非见她背影僵硬,心里也不觉得有异,只笑:「你义兄也许神机妙算,却在这件事上算错了,难道他不知英雄难过美人关吗?如果有人献上美人计,你没有经验是很容易中招的。」
  她旋过身,笑道:「多谢提醒,小弟对美色一向没有什么兴趣。」怀宁长相俊美,她也不曾动心过,应算是不喜美色的人吧。
  她定睛看向东方非,他一身暗紫长袍,内侧镶白的衫领微翻,湿发随意披在肩后,带点慵懒的美色,明明是一郎哥的衣袍,却穿出完全不同的味道来。
  一郎哥永远都是气质儒雅温柔的读书人,而东方非即使换上读书人的长袍,气质还是不同于平民,尤其待在这种小屋里,他看起来随遇而安,但气势过强,一看就知不是属于这种地方的人。
  东方非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向小小院子里的雪景,随口问道:
  「既然你对美色没兴趣,我倒想知道你对什么样的女子情有独钟?」
  「唔……我没想这么多。」
  「连你婚事也要让你义兄为你着想吗?」东方非哼声。
  「如果一郎哥能帮我想一下就太好了,我省得麻烦。」只可惜一郎哥跟怀宁意愿不是很大,唉。他们要将就点,以后随便哪个娶她,她也省麻烦,真的。
  东方非见这小子真的连婚事都交给那个一郎哥了,内心莫名恼意,道:
  「你兄长终究要娶妻生子,哪能一辈子护你?」
  「是啊,他们若有喜欢的人,我是再高兴也不过了。在晋江时,我瞧有姑娘中意怀宁,我还特地让了机会给他,可惜那个木头人……」真的好木头啊。
  这阮家小子真是个直性子,说是一日兄长,还真的闲话家常,东方非暗付,幸亏是遇上他,否则有心人要套话,这直小子岂不死定?
  「东方兄,你呢?我从小到大一直以为闻名天下的首辅大人,理应是美妻美妾成群,上了京才听说你尚无家室,后来我入朝,呃……」
  「又听说我有断袖之癖?你认为我看起来像有断袖之癖吗?」
  阮冬故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摇头笑道:
  「我看不出来。一郎哥说,你没有,男人间很容易明白的,我却认不出来。对了,东方兄,你还没说你年纪老老,为什么还没娶妻呢?」
  东方非瞪她一眼。「要不要娶妻,由我决定,东方有没有后代我也不在乎。我要的,不是一具温热躯体就了事。」见她小脸充满好奇,他也不隐瞒。「是不是才德兼备,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要的,是能挑得起我兴趣的女人。」
  「……兴趣?」她搔搔头,直率地说:「东方兄,我虽不解人事,但也明白你在说什么,这样吧,明天我到药铺去问个几帖药,对你也许有帮助--」
  「你想到哪去了?如果不是我想征服的,即使府里美妾成群,也不过是堆粪土。」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阮冬故对情爱这方面毕竟陌生,似懂非懂,只喔一声,不再搭话。
  东方非只觉这少年在官场上勇往直前,却在男女情爱上是个大傻瓜。
  「为什么你一直看着窗外院子?有客要来吗?」他问。
  她脸色古怪地看着他,回桌前坐下,道:「我不知道。东方兄,你也饿了吧?周大婶过年去了,你配酒吃白饭,行吗?」
  「你行我就行。」东方非也跟着坐下。
  她看他一眼,嘴角抿着笑花,为两人各自从饭桶里盛了一碗饭。
  「大过年的,真是委屈你了。」她有点幸灾乐祸。
  「哼,什么是委屈呢?自我为官以来,从未有过一日受委屈,你以为恶官如我,唯有锦衣玉食才快活吗?」他不在意道。见她很认真地停筷沉思,他暗笑一声,道:「你想得这么认真做什么?这是我的路,并非你的。」
  她回神,笑道:「东方兄说的也许对。是我习惯了,我一郎哥说我打小就有这毛病,我不曾遇过的问题老会思考良久,但却不管合不合常理。」
  那家伙必是一脸宠溺的说吧?东方非讥讽暗付,神色自然地笑问:「你跟你义兄打小认识?他并非常人……你一脸不高兴,这也是难掩的事实。他一头白发绝非近年才有,这样的人我不是没见过。」
  她耸耸肩。「我跟一郎哥自幼就在一块,他是我的伴读,但读起书来也教夫子惊叹不已。我还记得,有一年夫子忽然怀疑一郎哥有鬼神作祟,才会小小年纪发白脸也白,才会一目十行从不过忘,我一气之下,把一头长发也给染白了,把全府里的人给吓坏了。」思及往事,她哈哈大笑。
  「你对你的义兄真好啊。」
  她没听出他语气的异样,笑意未减:「是我三生有幸,这一生有一郎哥与怀宁相伴。怀宁原是我师弟,但年纪比我大一点,论功夫我这个师……师兄没他好,我记得他十五岁生辰时,曾背着我跟一郎哥说,他是个短命鬼,不过他心甘情愿。」她神色微微恍惚,像把这件事惦在心里很久了。
  「原来他有病?」东方非对那两人并无兴趣,只是贪看她回忆的神色。
  「没有,他身体好得很,一年没一次病痛。」她眨眨眼,扮个鬼脸说道:「我师父懂一些『旁门左道』,说他短命他就信。他真是个傻瓜,是不?」
  东方非听她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怜惜。那叫怀宁的,也是她的弱点了,若是除掉那两人,阮东潜只怕会一蹶不振吧?狡诈的念头滑过,忽然瞧见她朝着自己一笑。
  「东方兄,新年快乐。」她举杯。
  他勾起笑,道:「新年快乐,冬故。今年你义兄不能陪你过新年,我这个一日兄长也算是有点用处了。」
  她哈哈笑道:「东方兄,你今天算是个好人,若能长久下去,有多好?」
  「我一向随心所欲惯了,明天会是什么样儿全看我心情。」他有意无意撩拨道:「冬故,别怪我没提醒你,刚才你在言语间已透露,你义兄们对你已有秘密。」
  她闻言,与他对视良久,嘴角才缓缓上扬,笑道:
  「我是个有秘密也会藏出病来的人,所以我一向坦率待人,他们有秘密我一点也不在意,东方兄,如果你有心从中搅局,那我也能坦白告诉你,即使它日一郎哥与怀宁一剑砍向我,我也绝不会怀疑他们。」她看了一眼窗外,朝他笑道:「一日兄长,天色真暗了,这种日子路上没有轿子。」
  「无所谓,我就在此住上一夜吧。」他无所谓道。
  「好啊。」她爽快地说道。
  他见她毫不设防,心情忽然大好。「你要还不困,不如咱们就举灯夜谈吧。」
  「没问题,反正明天我也没事,我初七才离京。东方兄,先说好,你要聊什么都成,就是不准吟诗作对,我玩不来这招的。」
  「想来当年你应试的文章又是你一郎哥教你写的吗?」
  她眨眨眼,四两拨千斤地说道:「今天不说官事。东方兄,你闲来无事的娱乐是什么?」
  「娱乐?」东方非似笑非笑:「我若闲着无事,自然是找人玩了,不过既然你说不谈官事,这种事当然不能谈。」要谈他如何陷害朝官,这小子必定翻脸。今天他心情莫名大好,不想见阮东潜臭脸对他,于是捡了个保险的话题,道:「我每月总会捡一天上喜降酒楼,那里的烧鹅比御厨做得还入味--」
  「东方兄,你吃过御宴?」她好奇问。
  东方非随口答道:「一、两个月总会有一次皇上招我入宫设宴款待。」见她一脸垂涎,东方非慢吞吞扫过她比去年还要美丽的容貌。「冬故,虽说今晚不谈官事,但趁着我心情大好的时候提醒你一件事,将来你若有幸让皇上召见,不管距离多近,你都不要抬起头来。」
  「为什么?」
  「冬故,你真要我冒着大不敬说出实话吗?好吧,即使隔墙有耳又如何?去年的阮东潜,皇上绝看不上眼,今年的阮东潜,皇上顶多看两眼,明年呢?后年呢?我不敢担保你的皇上是不是哪天兴起看上了你?」他笑道,笑声并无真正笑意。
  她闻言傻住了。
  「哈哈,你以为一个男人拥有三千佳丽就心满意足了吗?这种愈偷愈乐的把戏宫中处处可见,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尽心尽力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人啊?」
  正值半夜,一阵冷风忽然惊醒了东方非。
  意识微醒,丹凤眸掀了掀,发现自己正只手托颊,靠在桌边打着盹。
  他想起来了,先前跟阮东潜聊得兴起,聊到不知几更夜了,他略有困意就闭目养神。现在他身上披着单薄的外衫,屋内却空无一人。
  他抬起眼,瞧见阮东潜就坐在门外长椅上。
  她的坐姿随意,身上的衣衫也换过了。这倒有点奇了,之前两人都被风雪打湿,她不换衣,直到他睡着才换……他小小起疑却没有深想,见她专心挖着饭桶里的剩饭吃,他不由得暗笑。
  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啊。
  她侧颊白里带着淡晕,眸瞳如星,束起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肩上,跟平日有所同又不同,地上的积雪泛着淡淡的银光,连带着她周身也有些银辉,他心一跳,暗自叫恼。阮东潜该是他一人玩弄的,绝不能教宫里那个老皇上毁了!
  「啊,你们来了啊。」她忽然抬眼笑道。
  东方非暗讶。从他这角度看不见是谁来了,只能从雪影分辨来人绝不是一郎或怀宁。阮东潜跟谁有约?
  「你怎么知道咱们今天会来?」男人的声音带点敌意。
  「我不知道。我想我在京师只有一个多月,总有一天你们会来的。」她笑着起身,对面雪地上的影子立即起了骚动。
  「你到处放话找咱们,阮东潜,听说你是户部侍郎,是要来剿灭咱们的吧?」
  东方非听这声音十分耳熟,蓦然想起去年正是此人拦轿抢劫。
  「你们可知户部是做什么的吗?」见他们没有反应,她笑道:「是负责皇朝收入开支,我进户部之后曾查过黄册……你们都不在上头吧?」
  「如果能登录进黄册,我们需要落到这种地步吗?」为首的程七咬牙道。
  「是啊,我想也是。明明是年轻力壮的青年,却在天子脚下冒死干起抢匪勾当……不登在册上,就没有土地房子跟工作,更不能出京师,再这样下去,你们到老死都见不得光,所以我想了个法子……」她从椅上拿出几张纸,眨了眨眼。「好了,把你们的姓名告诉我吧。」
  「七哥,那是什么?」有人低声问。
  阮冬故解释:「我偷偷撕了黄册里的纸。把你们的姓名出生告诉我,我来写,明天神不知鬼不觉放回户部,以后你们就不必躲躲藏藏的,不过,你们必须承诺从此以后金盆洗手!明年我回来得看见你们有正常的工作。」
  「七哥,咱们能有户口了耶……」
  「住口!」程七怒道,瞪向阮冬故。「一定有诈!你想写上咱们名字后,就能将我们一网打尽了?阮东潜,你不要忘了现在你是一个人,咱们七个人,个个都比你来得强壮,要杀死你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问过了。京师有抢匪,却没有杀人案。既然是为生活做违背良心的事,现在有机会重新做人,为何不把握?」顿了下,她认真说道:「夜路走多了,终会遇鬼的。虽然我不清楚为何你们没登在黄册上,但也能猜到七、八分,我留在京师日子不多,明年我会是什么下场我都不敢保证,若能在这几天处理妥当是最好。」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为什么?」她想半天,理所当然道:「因为我是官,理应为皇朝百姓着想啊。」
  东方非暗自嗤笑一声,果不其然听见一阵大笑。
  「阮东潜,你的谎言实在太虚假!」程七抽出刀来。「今天我们都是有备而来,你看过我们的脸,又追着我们不放,为了自保,得请你原谅了。」
  阮冬故闻言皱眉,突然使了两分力踩向长椅,椅子顿时迸裂,她无辜地问:
  「真的要打?」
  程七等人瞪着她的右脚。
  「你……再怎么力大无穷,也只有一个人!」
  「我不太想破坏屋子,这里是租的。我薪俸连吃饭都不够了。」她苦恼地说。
  东方非闻言,阴美的俊脸不禁流露出笑意来。
  「你在胡扯什么?上!」程七露出狠劲,长刀一挥,她轻易避开,轻松拽紧他的手,程七以为她想折断他的手骨,连忙松刀,她毫不费力地笑着取过。
  「我没要伤人,只是想让你们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之下。」语毕,她长刀一压,整个没入雪地之间,只留短短的刀柄在雪地上。
  东方非已知她力气不小,但还是暗讶她的力量出乎他的想象之外。
  「我现在在晋江监工,最常做的不是监督工程也不管开支,那些都是我的监生在做。我最常做的,是跟着工人去搬运石砖,搬树重植,你们若有兴趣,等上了黄册,直接跟我走,现在那里很缺工人的。」
  程七等人张目结舌,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她摸摸鼻子。「我天生力气就大,三岁就把我爹的手臂拉脱臼,所以我上山学武控制力道。我性子急,总以为早一点上册,你们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不过我也知道要你们信我不容易,这样吧,我初七离开,你们就来住这屋子吧,不用东躲西藏,若决定要上册,请租屋大婶寄信给我,明年我回京第一时间就摆回去。」
  程七盯着她坦率的眼好一会儿,才道:「你要我怎么信你?」
  她想了下,答道:「你们可以去打听,想办法去打听我的为人,我自认没有什么事不能公诸于世的。你们觉得我可以信赖,就……」话还没有说完,屋子里忽然有了动静,她直觉回头,看见东方非已经站在门口。
  「七哥!就是他!他是去年从官大人府里走出来的人,我亲眼看见的!这个姓阮的骗咱们!他是要抓咱们,替这个人出气啊!」
  「怎么?」东方非挑眉,扬风点火:「要抓你们用得着本官出马吗?让五军都督挨家挨户的搜,将京师每一寸土地都掀了过来,还怕抓不着你们七个人吗?」
  「东方非你--」她未及说完,局面忽然失控。
  方才那个喊七哥的手下,神色惶惶容易紧张,她展现力气时,他就已经十分害怕了,东方非一出现,他出于本能,冲动地抓着长刀往东方非杀去。
  「等等,不要--」程七大惊失色。一杀了官,什么都完了!
  她大叫不妙;不愿拔刀再引敌意,只得疾奔过去。她出手要抓住那名手下,听见程七大喊:「别伤他!」她一迟疑,错过最佳先机,只能及时伸手护住东方非。
  剎那之间,椎心刺骨的剧痛从左手爆裂开来,不由得她吃痛大叫。
  东方非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挡在自己面前,鲜血飞溅的同时,他回过神,赶紧抱住摊软在自己怀里的阮东潜。
  他见她右手紧护着左手,汩汩鲜血不住地从血肉模糊的左手冒出来……东方非心一寒,直觉往雪地上的片片血花看去,鲜红的血花之中竟是一截细白的小指。
  她的指头!她的指头!
  程七等人亦是吃了一惊。
  「七、七哥……」要不要赶尽杀绝?每个人心里都这样想,却没有人敢问出口。重伤朝官,死定了!
  要不要杀?要不要杀?风雪日,尸身可以掩埋数日……程七咬牙,见失去控制的手下如今瑟瑟发抖,去年这男人说得对,迟早他会被这个手下给害死!偏偏他是老大,没有退路。他当机立断,抢过沾血的大刀,一不作二不休,全杀了算了!
  不知道是不是东方非没有察觉,竟然连避也没有,一双丹凤眸瞳透着古怪,注视怀里过于纤细的人儿。
  一道白光迅捷似电,如眨眼流星,其动作之快,直到程七虎口剧痛,才赫然发现长刀已教人震离。
  他定睛一看,发现一名黑衣劲装的青年持剑站在阮东潜面前,那青年低头看见她鲜血流不止,微些一怔,迅速蹲下点住她的大穴,再一看雪地--他瞇起眼,面露杀气。
  「怀宁,怀宁……」她冷汗直流,痛得神智有些模糊。「让他们走,是我不小心……告诉他们,我说的话一定做到,还算数的……」
  「你们都听见了。」声音没有起伏,也没有回头看程七是否走了。他从东方非的怀里将她抱了过来。
  「我……是少了手还是断了哪里……」她嘴色发白地问。她只觉得疼痛难忍,却还不搞清楚是失去身体的哪一部份。
  「不过是根小指而已。」
  「小指啊,那还好……」她虚弱笑道,突然抓住怀宁自始至终紧绷的手臂,附在他耳边道:「怀宁,你不要动手,我本来就欠他一根指头的,还了就好了……」
  东方非哼了一声,又看一眼她苍白无血色的脸,起身喝住程七等人。
  「慢着!谁的脚程快,拿本官令牌回东方府邸请太医来,要下你们一个也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他毕竟不专武,在雪中脚程太慢。
  「不用……」她气若若丝。
  「阮东潜,你不信本官有能力叫太医出宫吗?」东方非瞪着她。
  「我家大人只是小小朝宫,不用首辅大人亲唤太医,草民略懂医术,请大人回府吧!」凤一郎晚怀宁一步到租屋,一见冬故倒在怀宁怀里就知出了差错。
  他神色平常,视而不见其它陌生的汉子,走进院内作揖道:「夜半三更,阮家过小,恕无法招待各位,首辅大人,不送了。怀宁,抱大人进屋。」语气虽未流露异样,身侧的拳头却已紧握。
  一见怀宁抱阮冬故入屋,凤一郎毫不迟疑当着东方非的面前关上木门。
  东方非离屋极近,在门一合上的同时,听见屋内阮冬故吃痛地低问:
  「一郎哥,好痛……屋里就你跟怀宁吗……」
  「就咱们俩,没外人了。冬故,妳可以放松了,闭上眼晕过去也没有关系的。」凤一郎柔声道。
  「是吗……」她松了口气,合眼昏迷了。
  屋内再无声响。屋外--
  东方非俊脸微沉,不理冷风刺骨。
  阮冬故,你的眼里只有你的义兄们吗?唯有在你的义兄面前,你才能不逞强吗?他缓缓低头,注视方才抱住阮冬故的双臂……狐疑逐渐烙进凤眸之中。
  方才他抱的是……
  眼角瞥到雪地那一截细白的小指。他蹲下,从血泊之中拾起那截断指,瞪着半晌后,咬牙紧握那已经不属于阮冬故的冰冷尾指。
  「阮冬故,我要你的手指头做什么?」
  他向来喜怒无常的俊脸,此刻充满复杂难读的情感。细雪又开始飘落……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七章

 

  「冬故?冬故?」
  她被强迫摇醒,睡眼惺忪地掀眸,瞧见一郎哥噙着温柔笑意坐在床缘。
  「该吃药了。吃了药再睡吧。」
  「一郎哥……今天初几了?」她张口,无力地任着他喂药。
  「……初五而已。」小心将她的长发撩至身后。
  「初五啊……没关系,还有两天,是不?」她有点累,但还是不忘问:「那七个人来了吗?」
  「没有。」他一口一口喂她吃药,等她终于费力吞完后,他帮她拉好被子,温柔道:「冬故,无论如何妳只是个姑娘家啊。」
  「是啊。」她眼皮快挣下开了,苦笑着:「这一次,我真的明白我跟你们的差距了。如果是怀宁断指,不会像我一样连连高烧……」
  「妳别想东想西的,妳慢慢养好了身子再说……」
  「不成,我还是得回去的。孙子孝是个人才,但你们不在身边,我总担心大事他不敢作主,放任其它官员胡来。」
  凤一郎闻言,神色自若地点头。「妳说的是。妳放心,妳尽管睡,初七那一天我一定让妳上马车。」
  她安心,又问:「一郎哥……你跟怀宁本该在晋江,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不放心妳,所以回来接妳一块回去。冬故,妳的手……」
  「是小事,我不在意的……」她昏昏沉沉地笑:「反正,这是我本来不该留下的,晚了一年已经很好了……」
  凤一郎怜惜地拂过她汗湿的刘海,轻声道:
  「妳是个姑娘啊,将来还要嫁人的……」
  「那一郎哥娶我好了。」她随口应道。
  「我不行。这样吧,我拜托怀宁,他身强体壮,能陪着妳一块到老……」
  刚进屋的怀宁闻言,全身僵硬如石。
  冬故正好看见,暗暗失笑,随即真撑不住了,任由神智飘浮在虚无的黑暗里。
  她又不是母夜叉,怀宁却吓成这样。她很清楚她对一郎哥跟怀宁,只有亲热的兄长同伴之情,能够可以两肋插刀的,至死不悔。至于夫妻之爱,她还不太明白。
  「又送来了吗?」一郎哥的声音像从远方飘来:「多亏东方非差人送来上等药材,否则冬故的伤口不会愈合得这么顺利。」
  虽然没有人答他,但她知道一郎哥是在跟怀宁说话的。
  「这些珍贵的药材出自于宫中,他未免太顾及冬故,这已超过对手之争了。」凤一郎沉思,有些不得其解。
  可能是一日兄长之故;她想答,却无力说出口来。她从小就听过东方非的大名,未入朝前她认定他是朝中毒瘤,若是除去他,未来必有盛世,但……眼见为凭,他明明可以是个好官的,为什么任由自己被喜好支配?
  一郎哥又在说话,但听不真切,睡神再度扑灭她的意识,让她很快沉进梦里。
  再度清醒时,精神已经振作许多。天气也温暖了些,她一张眸,就听见外头一郎哥说着话:「我家大人还在病中,实在不宜见客。」
  「不宜见客?」东方非似笑非笑:「阮家义兄,本官差人送来宫中上好的金创药,还特地请教太医,命他调配强身健体的药,怎么?阮侍郎的身子差成这样,连宫里的珍药都没法让他迅速康复吗?」
  她这才发现房内堆满礼品,分属不同官员赠送,什么时候她成了官官巴结的对象了?
  「多谢大人厚爱,实在是我家大人伤指后,进发高烧不断,至今无力下床。」凤一郎温声道,不掩忧心。
  「这么严重?」东方非敛笑。「好呗,既然你坚持只有你这义兄可以为他把脉,那你就把细节说清楚,本官再转述给太医,让他配几副上好的药方送过来。」
  听到此,阮冬故隐隐觉得有异,一郎哥显然也察觉东方非不大对劲。她连忙喊道:「一郎哥,请首辅大人进来。」她赶紧坐起,随意穿上床头的衣物,确定自己并未流露出女儿态。
  一身锦衣的东方非走进来,视线一落在她的脸上后,明显一怔。
  她忍住摸脸的冲动,偷觑着跟进房的凤一郎,确定她没有出问题,才虚弱笑道:「首辅大人,百忙之中还蒙您过府探望,东潜有失远迎,请大人见谅。」
  左一句大人右一句敬语,东方非虽觉刺耳但也没说什么。他走到床边笑道:「阮侍郎,你脸色灰白,精神却不错,想来断了一根指头,对你来说不是件大事。」
  「当然不是大事。」她坦白地说:「只是弄到人尽皆知,还累人送礼来……」
  见她露出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他哈哈大笑,正要坐在床边,凤一郎却移来椅子请他坐,他意味深长地注视凤一郎,卖了面子改坐在椅上,笑道:
  「阮侍郎,你猜猜,为何短短数日,你突然成了朝中宠儿,百官还抢着送礼过来?」发觉她偷看凤一郎,他不耐道:「没了你的军师,你就成了笨蛋一个吗?」
  阮冬故也不以为意。「我在首辅大人面前就算是蠢如猪也不意外……」她偏头想了许久,轻咳一声,道:「您的一举一动全落入朝官眼里,是您……从宫中太医院取药,故意闹得人尽皆知吧?」
  东方非眸里闪过狡猾的光芒,但一看见凤一郎取过厚衣披在她身上,他嘴角又抿下。「叫你的军师出去,本官有事与你相谈。」
  「首辅大人……」
  凤一郎一开口,就遭东方非喝斥:
  「你当本官是噬人野虎?还是你家大人是姑娘家,不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凤一郎脸色暗变,反倒是阮冬故面色不变,爽朗轻笑道:「一郎哥,你到外头等着。多半是首辅大人要与我谈官事,不碍事的。」
  凤一郎一向知事情轻重,即使百般不愿她与东方非独处,也只好点头并说:
  「首辅大人,我家大人还未完全康复,她若有不适,请让她暂且休息,改日我家大人必亲自登门,再续官事。」语气之中也暗示冬故,若有不对劲就装累。
  东方非头也不回,直到身后房门微掩,他才正色打量她。阮东潜身子的确纤细异于一般男儿,尤其卧病之后,脸色苍白虚弱,如果换掉这一身男儿服,要说是黄花闺女,也不会有人起疑……
  那天,他怀里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首辅大人?」
  「阮东潜,你卧病在床半个月……」
  「半个月?」她失声叫道:「今天不是才初六吗?」
  「不,今天已是十七了。是本官亲批,要你多休一个月。」
  一郎哥没告诉她啊!她早该想到涉及她的身子,一郎哥跟怀宁必会骗住她的。
  「我初七必须回去。」
  「你怕什么?怕呈报的工程经费又东加一点西加一点全进了官员的口袋里吗?你大可放心,本官已放话出去,工程大至经费,小至雇请工人,全由本官过目。」
  阮冬故瞪着他,哑声问:「你也有这权利?」
  「照说,不管礼部尚书或者首辅,都没有这权利,但,阮东潜,本官是什么样的角色,你该明白的,不是吗?」话一顿,他低头看着紧紧抓住他手臂的右手。
  「你明明可以为皇朝做事的,为什么要擅用你的权势让朝堂变得这么腐败?」
  东方非闻言笑道:「本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一点,你也早就明白才是啊。」轻轻压住她带着凉意的小手,视线移到她的左手。
  她激动到左手压在床铺上,小指的地方虽然用层层纱布包住,但应该完好的五指如今却缺了一角。
  「阮冬故,你不痛吗?」他小心捧起她的左手,别有用意地说道:「断了一指,你要是个姑娘家,可就嫁不出去了。」
  她没有察觉他的举动有点异样,坦白道:「痛死了。去年我敢在牢里砍指头,是我想关老爷能做到,没有道理我做不到……」
  「关老爷?」
  「一郎哥跟我说过的故事,他说昔日关老爷割骨疗伤,还能面不改色地读书。我以为这一点痛是不打紧的,哪里知道一刀砍下去,像是断了五指又像烧了整只手掌,还不争气地差点掉眼泪了呢。」她自嘲地笑道,笑声有了点精神。
  东方非听她又提她的义兄,虽心感不悦,但能再次听见她爽朗没有杂质的笑声,即使还带些虚弱,他也不由自主抹起笑来。
  「故事只是故事而已。」他随口道。
  「不,那是过去的真实,今日的故事。它日,你我所经历的真实,也成为后世流传的故事,将来的东方非、阮东潜也不过是他人嘴里的故事而已。」她抬眼注视着他,笑道:「一日兄长,今天已过正旦日,你来是来抓我的把柄吗?」
  东方非与她相互注视,嘴角邪气微勾。「何以见得?」
  「在入朝为官前,我曾听说东方非喜怒无常,如果有人敢跟他作对,他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我若真赶尽杀绝,今天就不会有一路坐大的国丈爷;我要赶尽杀绝,如今朝堂上只会剩下忠于我的狗,你哪有机会坐稳小小侍郎的位置?」
  阮冬故看他理所当然的神色,忽然问道:
  「那么,前任都察巡抚阮卧秋的眼睛是你弄瞎的吗?」
  东方非闻言心里微讶,在她脸上打转良久,才道:「你说呢?」
  「谣传东方非处心积虑要除掉阮卧秋,所以在他赴法场救人的那天,收买盗匪毒瞎他的眼,此后你年年探他让他永不复明,直到阮姓一家下落不明,才逃离了你的魔掌。你当真如此做过?」她问,专注地看着他。
  东方非完全不在乎谣传,本要随口承认,忽而发现她态度十分认真。「对了,你是阮卧秋的远亲嘛,难怪如此在乎他。告诉我,你是用什么身分问我?」
  她迟疑了会儿,圆滑而巧妙地答道:
  「堂堂首辅大人连夜送上等的药过来,又来探下官……这实在不合内阁首辅的身分,多半是念及正旦那天的一日兄弟情份,小弟铭感五内。」
  东方非大笑出声。「冬故,如果是去年的你,怕是连碰我喝过的茶你都不屑碰,今年你总算有些官味儿了……」神色有些复杂地摸上她的脸。她丝毫不曾动弹。「冬故,我心里真是百味杂陈啊。」他改了亲昵的称呼。
  「我不明白。」
  东方非含笑,移坐在床缘,看她还是不介意,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认她的性别。「我啊,真想亲手毁了你一身的硬骨头,偏偏一见你不得不卑躬屈膝时,我是又恼又怒啊,冬故,你明白为什么吗?」
  反正她不如他跟一郎哥聪明是事实,索性还是摇头给他看。
  「哈哈,连我都不明白,你这个直心眼的人怎么会明白这种复杂的感情呢?在你之前,我唯一放在心上的,就是那个一身正气的阮卧秋。他还来不及对我屈膝就遭人毒害辞了官,我一恼火了,令该地衙门三天内擒出原凶,就地正法。」
  她没料到会是这种答案,深深看他一眼,沙哑道:
  「不管罪犯所犯何罪,都该经律法公平的审判。」
  东方非不以为然。「没有我,依外地衙门的慢速,只怕是三年也抓不出原凶,冬故,你们阮姓人老爱讲究公平与正义,若是阮卧秋没有辞官,只怕现在也会说出同样的话来。打他去应康经商之后,我不得不说我十分遗憾,好好一个官竟然变成了油嘴滑舌的商人。」见她难掩错愕,他扬起俊眉。「你以为我不知道他自永昌迁到了应康城?你也太瞧不起我了,天下间只要我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他贴向她的小脸,笑道:「你跟阮卧秋只是远亲,却为他一脸担忧的样子,令我不得不怀疑你跟他之间到底还有什么关系呢。」
  五指滑过她带些病气的颊面,缓缓下移到她纤白细致的颈。她一点动静也没有,若不是他向来自负,只怕真要被她骗过去了--这么细致的触感,这样纤美的身骨怎会是男子呢?
  是女儿身!绝对是女儿身!他绝不会错认!
  「我跟阮卧秋虽是远亲,但我十分崇拜他。」她柔声开口。
  东方非一怔,脱口:「什么?」
  「你不是问我,为何我对阮卧秋深有好感吗?因为他是我最崇拜的人,顶天立地又为百姓谋福,他在我心里的地位,是他人远远不及的。」她一脸憧憬地说。
  滑到她颈子的指腹顿时僵住。东方非瞇眼,哼声:「妳崇拜的人倒是挺多的,一个阮卧秋,一个妳义兄,明儿个还会有谁?」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左手,忽然问:「今日若是阮卧秋在妳面前,妳挡不挡?」
  「当然挡!」绝对要挡!
  「妳义兄有难呢?」
  虽然不懂他为何执着这种事,但她照实道:「我为他两肋插刀,死也无憾。」
  他眉心已拢,沉声问:
  「那么今天要是只为一名陌生的百姓,妳还愿意失去妳的手指吗?」
  她毫不考虑答道:「能救人一命,屈屈小指算什么?」
  俊脸已露愤护阴沉,冷冷地哼笑道:
  「阮侍郎,妳连讨本官一个欢心都不愿,妳在这官场上到底学了多少?」
  她注意到他的称呼已改,忙声道:「下官若有冒犯,请首辅大人见谅。」
  「冒犯?阮侍郎,妳可知妳最大的错误在哪里?就算有人与妳称兄道弟,妳也不该掏心掏肺说出真言。妳千万要记得,今日与妳是兄弟,它日难保不会在妳背后捅妳一刀!」
  阮冬故注视他半晌,才迷惑问道:「首辅大人,你是说,不管是内阁首辅或者撇开身分的东方非,我都该虚言以对?」
  东方非闻言瞪着她。对她又恼又恨,既想狠狠折断她自以为的正义,让她从此灰心丧志,又不想见她软弱无助!哼,她也只会在她义兄面前流露无助,不是吗?
  「混帐东西!」他拂袖起身,沉声道,「阮侍郎,本官从不虚言,妳敢以虚言待本官,可就休怪本官无情了!」
  阮冬故见他说翻脸就翻脸,果然是喜怒无常。要翻脸,她是无所谓,可现在晋江工程全由他过目,他要一个不爽快,那这工程只怕是十年也没有办法结束了。
  一想到有多少百姓会因此而受苦,她连忙要下床作揖道歉,匆忙之中左手撞到床柱,她脱口低叫了一声。
  东方非回头,吃了一惊,直觉上前捧住她的左手,缺指的掌尾隐隐泛着血迹。
  「明明受了伤,还动作如此粗率,阮冬故,妳到底是打哪儿蹦出来的?」
  阮冬故忍着这一波的疼痛过去后,才苦笑:
  「我要能细心点那多好,很多事就不用连累到身边的人了。」
  东方非没再说什么,只道:「把妳义兄叫进来吧。妳的伤,怕又出血了。」
  「哈哈,小伤而已……」见他冷笑,她暗叹。她的认知是小伤,可惜她的身子真的很不配合,只好乖乖叫一郎哥。
  「阮冬故,妳记得,我最忌有人虚言,尤其是妳。妳可以对其他人装样子,就是不许对着我戴上面具,懂么?」东方非见凤一郎匆匆进屋,他再看了阮冬故一眼,道:「我改日再来看妳,妳多休息吧。」
  隔天。
  「走了?」
  「是。」太医小心翼翼地说:「今天一早,阮侍郎差人送来一份厚礼,说是多谢下官的药方,然后就离京了。」
  东方非垂下视线,握紧扇柄。良久,嘴角才缓缓勾起,让太医们暗松了口气。
  「她真打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伤还没好就冲向战场,这么毛躁,真令我心怜又兴奋呢。」这直姑娘,明明昨天她下床时还得靠他暗扶,今天就迫不及待地出发了。
  她的心,难道只塞得下天下百姓吗?
  「大人,下官见阮侍郎体虚,所以临时再配了几副药,让他带上路继续服用,对他的伤大有好处的。」太医试探地说。
  「太医,你做得很好。」
  太医闻言,知道自己讨好对地方了,不由得欣喜。
  东方非本要离去,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问着太医:「她送的是什么厚礼?」
  太医连忙从柜里取出不敢动用的「厚礼」。
  东方非一见,顿时觉得好眼熟,眼熟到昨天曾在阮家的破屋里看见过--突然间,他迸出大笑,笑到难以自制。
  「哈哈哈!这个阮侍郎,竟然将其它官员送去的礼转送给太医啊!」直姑娘傻姑娘!这么不懂人情世故,偏偏又在朝为官。「太医,你记得,别让工部尚书看见这份礼。」语毕,东方非不禁又失笑。
  去年的阮冬故,今年的阮冬故……他几乎迫不及待等着明年后年的阮冬故了,只要她不变,他就年年盼望看见她。工程本是大事,她没有想过会耗去她多少青春吗?在她心里除了百姓外,难道没有思春过?没有一个男人占据在她心里过?
  只怕,在她心里占据的男子,除了阮卧秋外,就只有她的一郎哥跟怀宁了吧,思及此,东方非俊美的脸庞上闪过一抹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恼怒。
  一年多后--
  「大人!阮大人!」孙子孝连忙追上去。
  夜风阵阵,阮冬故转身时,长发略乱地扑打在她美丽的脸庞上,勾勒出一抹艳色。「孙子孝,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睡吗?」她笑。
  孙子孝回神,答道:「一郎兄叫我盯着大人。他说你这几天身子不佳,不能过于劳动,入夜之后一定得回府里休息……其实,他嘱咐我,不能让你搬运重树的。」孙子孝有点委屈,他只是个下属,上司要做什么他根本无法阻止,何况阮东潜从不拿官位压人,只是对他笑了笑,他就没辙了,所以……就算他时常看见有一个像工人的官员到处跑,他也不敢跟一郎兄直言啊。
  「你别理他,是他多虑了,你看我今天精神挺好的,是不?」她笑道。
  「是啊,但……大人,你毕竟是户部出身,用不着做这些粗重活儿的,何况现在工程顺利,背后有首辅大人当靠山,没人敢插手干预,你可以多休息啊。」
  「早点做完,大家都安心嘛。」她掩去呵欠,见孙子孝傻傻盯着自己,她又展笑:「好了,你要没事,也快回去吧。」
  「大人,一郎兄要你回小屋子,不准回大通铺。」
  她扮了个鬼脸,道:「我知道了……孙子孝,你有话要说?」
  「大、大人……小屋子里今晚不会只有您吧?」孙子孝不知该不该说。
  「本来就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啊。」她哈哈笑道:「我要先回去了,明早见。」
  「明、明早见……」一郎兄与怀宁到工程另一端去,阮侍郎应该知道他们今晚不会回来睡,那也早该知道屋子里是谁了吧?自阮侍郎与东方非之间闹得沸沸扬扬后,附近县官一改态度,个个巴结,逮到机会就送礼……孙子孝摸摸头,明知这是官场常态,但他总觉得阮大人虽笑着收下,却不怎么欢喜。
  「这次的礼……大人应该会喜欢才是。虽然不敢相信,可是这种风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大人今年都二十多了,没人见过他上青楼,尤其还生得那副样子,自然也……」不知为何有点沮丧,算了,今天去挤大通铺吧。
  阮冬故不知他复杂的心思,一路摸黑走回小屋子。
  这里虽有官舍,但每天来回一趟实在浪费时间,加上官舍仆役开支的费用可以是十来个工人几个月的薪资,她宁愿住在这里,就近监工。
  皇朝内官俸本就少得可怜,官舍本来也没有这么奢侈,全是由邻近的知县合力送上的「贪污钱」。
  贪污钱啊……她叹了口气,不能同流合污互给好处,她永远没有办法去完成她想做的许多事,但收的剎那,心头的痛感比断指还痛,痛到她曾躲起来嚎啕大哭,现在……她不哭了,几乎麻痹了,也许将来她还会收得很快乐,她自嘲想道。
  一进屋里,她也没点烛。她眼力算是不错,进房之后直接走到柜前,上头摆着东方非曾送过的两份大礼。
  一是被泼墨的折扇,另一个则是断成两半的扇子。
  直到这两年,她才发现这些礼物是别有用意的。东方非当年的讥讽,如今到底成真了没有?现在的阮冬故,到底是被泼了墨,还是断成两截了?
  「不想了不想了。」她是怎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做的事她必须去做。
  明天天未亮她就得起床,要让一郎哥发现她的倦容,她可又要听训了呢。正要脱下外衣,忽然察觉有人在房里。
  也对,她癸水来时总会不舒服,一郎哥跟怀宁总是会备好热水,守在门外等她沐浴。她开心叫道:「一郎哥,你怎么不点灯?这么晚了,还要麻烦你们……」
  话还没有说完,来人忽然逼近,从身后用力抱住完全不设防的她。
  她大惊失色,别说一郎哥不会有这种举动了,来人身上的气味也不对劲……
  糟,是有人偷袭!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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