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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武侠小说 《 梁上夫人》作者: 隆美尔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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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27
第九回:曾为梅魂生怨怼,幸留襄梦慰伶俜

??路上,云莱不住偷看黄晴川,正好与她目光相投,尴尬之下,复不再望。
??黄晴川问道:“你还没告诉我要跟你去哪里,要做什么事?”
??云莱面露沮丧之色,似泣而道:“我弟弟命在旦夕,想见你一面。”
??黄晴川骇然,忖道:云芃虽然恶贯满盈,但对梅秀枝则一往情深,明知我不是她,仍念着旧情对我处处留手。相反,我的剑却将他伤到极处,归天在即,要我见他一面,亦在情理之中。
??她想着想着,心中泛起一阵悲酸。
??云莱问:“黄姑娘随我同往,真不怕我害你?”
??黄晴川一惊:难道他也知道我不是梅秀枝?于是眨了眨眼,道:“你争得这个问法?”
??云莱道:“没什么,只是佩服黄姑娘的勇气。”
??黄晴川试探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是梅秀枝,何故不在殷宜中面前揭穿我身份?”
??云莱苦笑道:“姑娘问得好!殷宜中与我弟弟云芃同是性情中人,只要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以放弃其它的一切。若是殷宜中知道你是假身,必定伤心欲绝,内伤加上心伤,随即可以夺走他性命。云芃亦然,虽知道心中所爱已香消玉殒,不过能见到与她相貌神似的替身,也会当成真身看待,足以慰藉临死前的相思之苦!”他言语间甚有怆然之色。
??黄晴川一时感触,道:“自欺欺人,这又何必呢?”
??云莱停住脚步,仰天长叹一声,继而道:“其实不论是云芃、殷宜中、还有你,甚至包括我,都一直在骗着其他人。可谁也不愿有人把这一连串的诓骗洞穿。”
??黄晴川听了有点摸不着头绪。云莱继续道:“云芃告诉我,他遇到一位与秀枝一模一样的女子。在她面前,自己的巨头剑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劲来,只有疲软无力地等待死去。我不相信,并曾暗自许诺,若然你不随我走,我就算将你打至重伤,也要抓你回去见云芃。可当我看见你时,一桩桩陈年往事当即奔到眼前,一段段瑰丽的幻象完全挡住我的视界。刚才要是你和殷宜中一同对付我,恐怕我的下场也和云芃一样,在毫无抵抗之下被击败。我兄弟俩大概永远也不能逃出秀枝带来的海市蜃楼。殷宜中因为不知道真正的秀枝已经死去,所以他活得很开心。我们兄弟俩虽然知道,但见到你以后,便不由自主地编一个谎言去欺骗自己——秀枝依然活着。我们三个人都活在虚假的世界里,却一直幸福着。”
??黄晴川感慨不已:“梅秀枝真有那么好吗?”
??云莱道:“对于‘五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
??黄晴川道:“云莱,不,我该叫你云大哥才对。真谢谢你!”
??云莱愕然:“谢我作甚?”
??“我应该感谢你没有把真相告诉殷宜中。你这样做,相信是不想伤害他,这说明你与云芃不同,你是个善良和理智的人!”
??云莱依旧淡然一笑,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苦涩。
??
??走了约莫十里之程,才见到一条像样的路。云莱事先备好两匹马,二人分别乘之,云莱前面引路,双马疾风飞驰,黄昏时分来到一处小镇。与之前的羊蹄坡和甄田古镇大为不同,这里繁华多了,不是元宵佳节,却到处张灯结彩,满街都是追逐嬉戏的孩童。
??云莱叫黄晴川一同下马步行,又道:“这里是青旗镇。每年十月有传统的灯节,盛况堪比元宵。”
??黄晴川想:当日押镖的目地,今天终于来到,可惜此时只有自己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即便欢歌笑语漫溢四周,云莱也抽不出半点心情,尽地主之谊为黄晴川指点介绍。
??二人来到一处大宅,红墙绿瓦,甚有气派。云莱轻推大门,引领黄晴川入内。屋内装潢华丽,家具摆放井井有条。如此大宅,却不见几个仆人,一片冷清。半天才见一个婢女走出来,忙谓云莱道:“主人回来了,快去看看二主人他吧!”二人遂疾步入房。
??云芃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一见兄长回来,咬紧牙关撑起身子就要坐起,更见后面跟着黄晴川,喜得像什么伤病都好了。
??“秀枝……”他中气式微,可仍听得出喜悦之情。
??云莱扶他躺下,又见他面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伤心不已,眼角渗出泪水:“你先躺着,留些力气和秀枝说话!”
??黄晴川面对昔日恶贯满盈的云芃,此刻全无愤恨,反而渐生怜悯。
??“云芃,我来了!”
??云芃喜色渐没,淡然道:“你真是秀枝么?”
??黄晴川道:“你明知真正的梅秀枝已死,何以反问我是真是假?”
??云芃苦笑道:“是啊,你说得对,我还问来作甚?呵,呵……”他这声音,让人听不出是笑是哭。
??云莱谓黄晴川道:“你与云芃先聊着,我暂且回避。”他觉得,在弟弟生命弥留之际,应该多满足他,也就是让他和“梅秀枝”多说几句私底话。
??云莱走了,云芃果然放开心怀,说道:“姑娘,可否走近我床边来?”
??黄晴川犹豫了一下。云芃又道:“我已如灯前短烛,命不久矣,还哪能伤得着你?”
??黄晴川满脸惭愧,遂坐于床沿。
??“你的伤是我害成的,不恨我么?”
??“我现在最恨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其实我一早知道秀枝不会喜欢我,我却对这个痴狂的梦恋恋不舍了十多年。我满以为亲手击败殷宜中,她就会移情于我。这真是大错特错!当我知道秀枝被人杀死的时候,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发誓一定要手刃凶手为止。我做到了,结果又如何?”
??黄晴川一惊,急问:“是谁杀了梅秀枝?”
??“是唐云步!”
??黄晴川回忆起林路遥曾说过,杀死梅秀枝的人轻功很好,凶手是唐云步亦合情理。
??“唐云步为何要杀她?”
??“因为他知道了秀枝的真正身份——她是清廷派来内奸。那天,秀枝偷偷下山与清狗接头,唐云步正好见到,于是尾随其后,不料被秀枝发现了,他便上前质问。秀枝见露了底,欲杀唐云步灭口。但秀枝的武功始终逊唐云步一筹,最后唐云步失手刺中秀枝心口,夺了她性命。”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因为唐云步万万没有想到,在他想掩埋秀枝尸体时会遇上我哥。”
??“你哥?云莱?”
??“不错,是我哥。事情说来话长,我闭门苦练三个月,终于悟出一套剑法,自信可以打败殷宜中,于是上山寻他比试。我哥见我不辞而别,马上料知我的去向,居然比我更早一步赶到腥风寨。”
??“你哥去腥风寨,何故走后山的路?他断乎不像那种做事鬼鬼祟祟的人!”
??云芃赧颜苦笑道:“知弟莫若兄。我上腥风寨,目的是要打败殷宜中,若从正山上去,定是阻拦多多。后山虽路远而崎岖,却是畅通无阻。我想到的,哥也想到了。当他知道唐云步杀死了秀枝,本来也想为秀枝报仇。唐云步及时辩解,将秀枝是内奸一事告与。我哥好比受了五雷轰顶——心爱的女子居然是满洲人的鹰犬,他怎生受得?当时的他,能沉着住悲痛已不错了,还哪顾得杀唐云步?”
??“你哥这就相信唐云步的话?”
??“他俩是故交,唐云步断乎不会骗他,他也相信唐云步不会骗自己。这时,山上有喽罗巡逻,二人急将秀枝的尸首藏起。哥送了唐云步一包药粉,乃关外之物,香气清新,可防尸首腐烂。又叮嘱唐云步,一定要将秀枝尸首好好安葬,而他就继续找我,阻止我上腥风寨!”
??“不用说,唐云步最后死在你手上,是吧?”
??“不错,我只略施小计,便要他和万俟达江互相猜忌,自相残杀。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英名一世的殷宜中,居然有这么一帮窝囊的手下。一句话,就一句话——‘唐云步想占有寨主夫人,淫行未遂,杀人灭口’,万俟达江就信个十足,亲手替我将唐云步千刀万剐,自己亦力竭而亡。”
??“你用这等卑劣的手段去宣泄心头之愤,虽然侥幸得逞,可又能如何?还不是贪图一时的快慰,事后仍一无所得。”
??“你说得对!我哥也劝我不要报仇,他说秀枝是个不值得爱的女人。他对我们‘五剑’一直都是虚情假义。可我已泥足深陷,不能自拔。直到现在,我依旧不愿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你——根本不是梅秀枝!”
??黄晴川不敢相信,原来这心术不正之徒,居然也是个痴情种,为了一个“情”字,费煞半生思量。
??“咳,咳……”云芃说话太多,喉咙干涩咳嗽起来。
??云莱闻声而入,端来水扶住云芃喝下。云芃甫喝几口,又急着与黄晴川说话:“我给看一件东西。”言毕,手指靠墙的一个柜子。云莱会其意,取来一物,外表以黄绢裹之,里面乃一画轴。黄晴川视之,已猜到是梅秀枝的画像。比及云莱将画轴垂下,果如所料。
??云芃道:“在我不辞而别的第二天,我接到一封匿名信,有人邀我到离腥风寨二十里外的雨燕亭见面。那人蒙着面,听声音似与我之前并不曾见,他交了这画轴于我,还说了很多关于秀枝的事情。我也是听他讲才知道秀枝遇害的事。我问他是谁,他处处回避。我真的很蠢,明知对方是想骟动我对殷宜中的仇恨,借我的手去和腥风寨拚命,可当我一想到秀枝死在唐云步手上,就无法再控制住自己。”
??黄晴川道:“上天安排我阻止你的妄为,这就是天意!”
??云芃说话越来越吃力:“既然上天让我遇上一个假的梅秀枝,那我就干脆当成真的算。我应该好好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可能一错再错!腥风寨的伤亡虽不能全部归咎于我,但我已深深自责。有件事情明摆在眼前:清廷已下定决心要翦灭腥风寨、华文剑宗以及其它残余的江湖门派。尽管我很想为你们尽点绵力,以作弥补,可惜已然清谈。呜……汉人江山……定要光复,绝不能……”他气息渐微,眼光凝滞,无法将话说完。
??云莱泪水激涌,抱住弟弟尸首失声痛哭。黄晴川心中滋味亦甚为难受。正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过去恩仇种种,皆在生人魂归天国之后烟消云散。
??
??云芃及葬,黄晴川随云莱至墓前致祭。云莱口中念道:“尘归尘,土归土,斯物无用,亦归尘土!”欲将梅秀枝画像焚之。
??黄晴川止之道:“云大哥且慢,小妹尚有事情想不明白。”
??云莱道:“但说无妨!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黄晴川道:“实不相瞒,这画轴是我西顺镖局押运之物,本来就是送来给青旗镇的云府,也就是你们兄弟二人。当日在腥风寨附近遭人劫去,几经周转之后还是到了你手上。依我推断,劫去画轴的人与云芃所见的蒙面人必有关联。可奇怪的是,他为何多此一举,劫了东西再交到你手上?”
??云莱道:“这或许与在下有关。”
??黄晴川急问:“此话怎讲?”
??云莱道:“其实黄姑娘与梅秀枝长相神似,我早就知道。两年前我曾到过镇江府,机缘巧合之下见过姑娘一面,当时已深深惊叹——世上竟有相貌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向人问过姓名后,方知你是余总镖头的义女。没想到两年之后,我终于与姑娘你打上交道。秀枝死后,我满怀悲痛,一心找回云芃,阻止他上腥风寨生事。可一连几天都不见他踪影,于是再上后山找寻,顺便也看看唐云步有否履行诺言。结果,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谁?”
??“腥风寨少寨主林路遥。”
??“她?她怎样了?”
??“当时,林路遥神色古怪,与我撞见,即问我有否见过一个轻功极好的人经过?我猜出她所指的人一定是前来安置秀枝尸首的唐云步,于是告诉她不曾见过。她满眼狐疑,问我何故从后山上腥风寨。我告诉她是来阻止云芃上山滋事的。她二话不说,突然奋力飞出一掌向我左肩袭来,我意识到躲避不及,唯有集中内力抵住她的掌气。她的内功极其深厚,我几乎抵御不住,好在她很快就撤回掌气,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果然不是你’!”
??黄晴川瞪大眼睛:“那后来呢?”
??“林路遥将秀枝已死的消息告诉我,并领着我到发现尸首的地方。我的猜测是对的,唐云步欲安葬秀枝的尸首,中途被林路遥发现。林路遥以为他是凶手,自是不予放过,可惜轻功不及他,让他逃了。据林路遥描述推知,唐云步其时穿着黑衣,蒙着面纱,他身材又与我有几分相似,都是修长瘦削之躯,所以她一见我,便以为我是凶手。”
??“她为何打你一掌,而后又收手了?”
??“这是我后来才弄清楚的。与她分开后,我在一隐蔽处发现受伤的唐云步,于是给他疗伤。原来他左肩处吃了林路遥一掌。林路遥偷袭我,就是想看看我左肩处有否受伤。见我丝毫无损,才相信我不是凶手。”
??黄晴川心忖:林路遥果然是个机关算尽的丫头。
??“我再次见到秀枝的尸首,忍不住痛哭起来,于是林路遥更加相信我的话。她很担心殷宜中一旦得知秀枝的死讯,会受不住打击。于是我告诉她,天底下有一个人长相与秀枝很像,那人就是你。”
??黄晴川差点昏过去:“原来把我推进火坑的人是你!”
??云莱将崩山剑抬起,剑柄递向着黄晴川,道:“云某实在对姑娘不住,崩山剑在此,若然姑娘无法抑止心头愤怒,可抽剑将云某杀死,云某绝不遮挡!”
??黄晴川无奈道:“算了吧,事已至此,我杀你又有何用?如果为了泄愤而杀人,那我和云芃有何分别?”
??云莱道:“那云某当欠姑娘一条性命,他日姑娘若有求于我,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黄晴川心中敬仰云莱为人,道:“云大哥虽曾不义于小妹,但到底是个谦谦君子。”顿了一顿,又指着画轴道,“云大哥对梅秀枝仍然情深款款,果真舍得烧掉画像?”
??云莱被她切中心事,叹道:“怎会舍得?只不过想让我弟能够安息九泉罢了。”
??黄晴川道:“云芃已然安息,而云大哥也应将这份珍贵的感情永远保存下来。若真可忘情,则毋须烧掉画像,若情不可忘,烧掉画像亦是徒然。留下画像,就当是给自己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吧!”
??云莱心头一酸,两眼噙泪道:“可叹我‘关中五剑’,同时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说要忘情,谈何容易?”遂将画像握紧,掩面而哭。他与殷宜中年纪相仿,已是人到中年,身材修长瘦削,更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沧桑。他寂寞的余生,却要在繁华喧闹的青旗镇黯然度过,这是何等痛苦之事!
??坟头的小鸟好不识趣,依旧在吱吱喳喳地哼着歌谣,声音虽然悦耳,可云莱依旧听出歌声中深藏的悲切:
??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
??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大寨主——你在哪里啊——”
??茫茫的雪野,反复响着一个几近嘶哑的声音。声音中夹杂着眼泪和抽噎。临近傍晚,北风又开始呼呼地刮起来,方向与呼唤声的来向正好相对,这样,那呼唤声更变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呜……大寨主……”林路遥跪倒地上,不见了心上人,只得紧紧抓住一把积雪宣泄心中的伤痛。她暗对自己说,如果日落前再找不到大寨主,将决定永远留在这个白雪皑皑的世界。这样,或许可以和心爱的人万世长眠。
??就在这时,上天把斜晖中难得的希望之光赐了给她。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遥儿……遥儿……”
??没错!绝对没错!喊的是自己名字——而不是“秀枝”。她的心窝顿时火暖起来,直把脸上的雪屑都升华了。
??“大寨主——遥儿在这里——”不知何来的力量,让她重新张开沙哑的嗓门呼唤起来。
??声音越来越近了,在左边么?不是!在右边么?也不是!她灵机一转,舞起一道剑风,霎时削断旁近的树枝,扬起一片雪幕。她期待着,殷宜中会在迷人的雪幕中出现。果然,她的心愿达成了!雪幕中走出一个高大的身躯——正是殷宜中!
??“大寨主——”她扑了过去,紧紧搂住殷宜中,“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她生怕伤患未愈的殷宜中会冻坏身子,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对方,谁料对方的胸膛仍然是那么温暖和亲切,这一抱,倒使她舍不得放开。半晌,见殷宜中一言不发,才问道:“大寨主,夫人呢?”一说起“夫人”,她才醒过头来,松开双手。
??殷宜中一脸愁容,将事情经过一一诉与。
??林路遥心中顿时矛盾重重:之前黄晴川与殷宜中的亲昵场面,自己看了恁的不悦;可黄晴川走了,殷宜中又变得郁郁寡欢,自己也不好受。
??“大寨主可以放心,云莱做事向来有分有寸,夫人跟他去了也不会有危险。”
??“云莱固然不会对她怎样,可云芃就难说了。”
??“大寨主还是不用担心,云芃十分畏惧他兄长,只要云莱在,云芃亦断乎不敢妄为。”
??殷宜中依旧愁怀未释,推开林路遥双臂径自前行。林路遥好生难过,追上前安慰道:“大寨主,你别这样,凡事都往好的方向去想。”
??殷宜中怅叹道:“遥儿,我与秀枝分别多时,一刻见不到她,我就一刻吃不下眠不得。你还小,这种痛苦你不是会明白的。”
??“我怎会不明白?”林路遥再也忍不住了,才止住不久的泪水又重新泛滥。
??殷宜中骇然,道:“遥儿,好好的人怎么哭了?”
??林路遥拭了一下眼泪,道:“遥儿已非昔日的黄毛丫头。多年来陪在大寨主身边,怎也懂些世故,哪会不知情为何物!遥儿知道,一个人见不着所爱的人,自会眼中是泪,心中是痛。就在几天前,遥儿才结束这种痛苦的日子。本以为今天会再度面临这种煎熬,现在不同了,原来只是老天在跟遥儿捉迷藏,害我掉了一瓢眼泪!”她说着,露出一丝笑容。
??殷宜中顿觉不对头,道:“遥儿,你在说些什么话,我……有点不太明白。”
??林路遥取出别在腰间的一串铃铛,轻轻摇了几下。
??“大寨主你听,这铃铛的声音还是那样清脆,和当年一样!”
??殷宜中感慨道:“是啊,那时,我就是用这串铃铛哄你笑的。”
??林路遥随即接道:“大寨主,今天遥儿可否用它来哄你笑?”她那张泪痕阑干的脸,配上甜美的笑靥,倒也十分和谐。殷宜中会心地笑了。
??“大寨主,你可知道遥儿是多么珍爱这串铃铛。人家都把它吊在窗前或者屋檐底下。可遥儿从不这样做,生怕风会吹走它,雨会侵蚀它。要不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呵护,哪能到现在还发出悦耳的声响?在你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我把它贴放在胸前,就好像把你盛在心窝里一样。你害怕夫人离开你,遥儿也怕你会离开遥儿。”她情不自禁地再次搂住殷宜中——反正,这白茫茫的世界里就只有他俩。
??“遥儿……别这样……”殷宜中本想推开林路遥,可在他心目中,林路遥毕竟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妹妹,僵硬的拒绝,定然会伤害她,遂用手轻轻抚她头发,安慰道,“遥儿,我可是你的长辈啊……”
??“不,”林路遥打断他话语道,“遥儿不需要大寨主给我名份,夫人永远是你的夫人,遥儿也永远是你的遥儿,只要——你心中有过我就行了!”
??“遥儿,这又何苦呢?”
??“不,一点也不苦,反而是接连不断的甘甜。大寨主,遥儿说的是真话,不需要大寨主给我任何东西,只要在你心中有遥儿栖身的一针之地就足够了。”
??“可一直以来,你已是我悉心关爱的小妹妹,你在我心中所占的,又何止是一针之地?就算,我们之间没有那种感情,我心里一样可以有你啊!”
??林路遥急了——这明摆是在婉拒自己。
??“大寨主,你是不是不喜欢遥儿?”
??“遥儿,你说到哪去了?”
??“既然不是就行了。如果大寨主不喜欢遥儿,当今世上也不会再有别人对遥儿这般爱护有加。”
??“遥儿,能听我说几句话么?”
??“如果是拒绝遥儿的话,遥儿将充耳不闻。”她的执拗,让殷宜中一时不知所措。
??二人无言相对良久,殷宜中突然道:“遥儿,慧兰姑娘呢?”
??林路遥极不情愿地松开手,又佯装一脸惊愕状说道:“之前滑坡时不知怎地,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就不见了她。”
??殷宜中急道:“遥儿,慧兰姑娘不懂武功,我怕她会有危险,咱们赶紧四处找找。”他见林路遥还愣着不动,又补充一句,“来,这下别再让我弄丢了你。救人要紧,不得磨蹭了!”这一句果然凑效,林路遥当即一脸欢忭。
??
??二人找到慧兰时,慧兰下半身已被积雪掩盖。一探气息,幸好还活着!
??慧兰滚下雪坡后撞在一棵树上,便昏了过去。若不是殷宜中二人发现得早,恐怕性命不保。
??夜幕已然降下。北风近乎颠狂地撕裂着大地,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这般情形,想走出雪地回到甄田古镇近乎不可能。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在暴风雪到来之前,他们找到一个山洞,洞口刚好向南,能避过风雪的吹袭。
??山洞宽敞得很,篝火不时窜出火星,发出“噼噼啪啪”之声,会在洞里回旋数遍。
??须臾工夫,林路遥已用采来的干草铺好三处睡觉的地方。殷宜中奇之,问道:“恶寒天气,遥儿哪里找来那么多干草?”
??林路遥眯缝笑道:“这恶寒天气来得突然,野草还未来得及枯掉就被大雪深深埋着。所谓有花必有草,雪地上那星星点点的野花附近一定埋着野草,我顺着将雪扒开,里面的草还是绿色的呢!只要拿到火堆旁把水份焙干,就是铺床的好草。瞧,坐上去暖和暖和的!”她怕殷宜中不信,上前抓住他的手就往草堆里放。殷宜中一探,果然很舒服。
??慧兰在旁笑着赞道:“林姑娘就是心思细密!幸亏有她给咱们打点一切,让咱们今晚睡个好觉!”
??铺完干草,林路遥又急着忙另一件事。她顶着寒风往洞外探出头张望一会儿,回身谓殷宜中道:“大寨主可否将宝剑借我一用?”
??殷宜中奇之,道:“当然可以,不过为何非要我的剑不可?”
??林路遥天真地扭了扭头,道:“我这柄是普通的剑,要开山劈石怎能与你的‘惜花剑’相比?”
??“开山劈石?”殷宜中越发懵然。
??“是不是舍不得借我一下呀?”林路遥都不等他答允,径自取过放在草堆旁的“惜花剑”,然后提剑出洞,身如凌燕跃起,顷刻不见踪影,只听得“叮叮铛铛”的金石撞击之声。响过数巡,她心满意足的样子回洞,额角依稀可见微汗。
??风雪在翌日清晨停下,三人离开山洞,辗转了两个时辰,终于重回甄田古镇。徐康与小涓见殷宜中四人外出彻夜未归,忧心忡忡,一大清早即出四下寻找。及至相遇,才撤下愁眉。又见黄晴川不在,便询问去向,殷宜中一一诉之。此间寒暄之语,不作赘述。
??比及林路遥和慧兰不在时,徐康神色诡异,谓殷宜中道:“大寨主,徐康有一事相问。”
??殷宜中一时错愕,道:“你我已是知交故友,奈何有事相询,还这般见外?”
??徐康干脆切入正题道:“其实大寨主早就记得以前的事情,而且有件事从一开始我们已瞒不过你!”
??“唉——”殷宜中长叹一声,“记得又如何?知道又如何?来来去去不就是一个‘苦’字!”
??“我们都害怕你会因此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才出此下策。大寨主,是我们对你不起!”徐康言毕,下跪致歉。
??殷宜中扶起他道:“徐寨主是我的前辈,哪有这种礼节?”
??徐康转过话题道:“大寨主既然知道谁是腥风寨中另一个奸细,为何不告诸大家?”
??殷宜中道:“当奸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个人为了完成任务,已遭了不少苦头。况且,他当奸细的目标曾经动摇过,也就是说,他有想过不当这奸细,做回一个普通人。”
??徐康道:“徐康就是知道大寨主必有隐衷,所以一直不揭穿那人身份。”
??殷宜中情不自禁拉起徐康手臂道:“徐寨主真是我的贴心张子房!”
??二人行走江湖二十余年,亦是惺惺相惜二十余年。今日虽是英雄落难之际,彼此言谈,犹不减伏枥之志。
??
??却说黄晴川向云芃之墓致祭完毕,其时已然入暮,天寒欲雪,便在云府宿了一夜。翌晨遂向云莱请辞。云莱亲自送行,送离青旗镇十数里仍不忍分袂。
??黄晴川道:“云大哥,我杀了你弟弟,心中很内疚。”
??云莱道:“是云芃自己一手铸成大错,与他人无尤。”
??黄晴川道:“云大哥身上有股英雄气概,能结识云大哥,是小妹的荣幸。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云大哥已送了十多里路,你我也该在此挥别了。”
??云莱道:“黄姑娘叫我一声‘云大哥’,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虽知我比你长了一辈,但有了这一句,你我的距离就大大缩短了。我有东西想送给你。”
??黄晴川有点讶然:“是什么?”
??云莱从袖间取出两件小东西,递到黄晴川面前,竟是一对用桃核雕成的鸳鸯!
??“太巧了!世上怎有这样巧合的事?”黄晴川瞪大了眼睛。
??孰知云莱竟一脸平和之色,道:“不,这不是巧合!”云莱提起她的手,将木鸳鸯放进她手心,“当年,我和殷宜中都想讨得秀枝的欢心,各自做了件小礼物送她。谁料我俩做的都是鸳鸯!但手艺相较,我落败了。我满以为用桃核雕刻,已是巧夺天工,不想殷宜中竟能以冰块来雕刻,而且用的不是刻刀,而是剑!”
??“殷宜中确实神乎其技。”黄晴川瞧见云莱有所错愕,便解释道,“昨天你到来之前,殷宜中在我面前示范了一次用剑雕刻。仅仅一眨眼工夫,就雕成一对活灵活现的冰鸳鸯。他想用冰鸳鸯来唤回我丢失的记忆。”
??云莱道:“这事我知道。不只是冰鸳鸯,连同石壁上的诗我也看到了。所以我之前才说‘不是巧合’。虽然我技不如他,但这对桃核鸳鸯你一定要收下。”
??黄晴川拿起那对鸳鸯仔细端详,却见除了材料不同以外,雕工与殷宜中的简直不相伯仲。可是她担心云莱会对自己有所误会,将鸳鸯递回给他。
??“怎么了?嫌我雕工粗拙么?”云莱对她的举措甚为悻然。
??黄晴川道:“云大哥,我没有嫌你雕工不好,只是……我不想你有别的想法……”
??云莱顿然明了,微笑道:“傻姑娘,刚才不是说了么?我可是你的长辈,哪会有非分之想?实不相瞒,当年秀枝收下了殷宜中的冰鸳鸯,而拒绝了我的桃核鸳鸯,我一直耿耿于怀。直到现在,我仍想亲自再将这对鸳鸯送到她手上。可惜伊人已殁,此举尽然成空。后来见到黄姑娘,我便想到要将鸳鸯转送于你,当是了却一桩心事,并无其它意思!”
??黄晴川皱眉道:“可是……它毕竟不属于我,我又怎能收下呢?”
??云莱转过视线望向远方,徐徐说道:“如果不送给你,也许我会将它扔掉,不打算再保存下去。你和秀枝长得这般相似,和她定然有着渊源。所以我觉得,你是世上唯一可以收下这份礼物的人!”
??黄晴川暗知若然拒绝云莱,他必定十分难过。几经权衡后只好欣然收下。
??云莱吹起清亮的竹箫曲,像是在说:我不送了,路上保重!
??黄晴川听着这箫声,心情更加沉重,但她不能回头,因为她心里清楚:偌大一个“情”字,哪是说忘却就能忘却!
??
??雪很深,马儿跑没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不只是马,黄晴川也累了——不是身体觉得累,而是心觉得累。她一直在想:自己该回甄田古镇,还是回西顺镖局?回西顺镖局,这本是她的初衷,反正已清楚画轴的去向,全然可以回去交差。但芳草妹妹下落不明,一天没找到她,一天也不得安心;此外,当天在山头袭击镖局车驾的人是谁派来的,至今仍扑朔迷离,而且这段日子以来的所见所闻表明,清廷已盯上西顺镖局,随时会对西顺镖局动手。徐康说过,腥风寨和镖局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连系着,回到殷宜中身边,或许能了解更多的事情。可一想到林路遥这个可怕的人,就不禁心中一寒。她害怕那双老在盯住自己且不怀好意的眼睛。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27
第十回:识得殷勤解花语,无从逗乐类蝇营

??“呜儿喂——
??倏然一夜入冬寒,四野茫茫行路难。
??妹子缘何孤独客,踉跄形迹到云端!
??依呀哎呀喂——”
??
??是谁清亮的歌声,在苍茫的大地上缭绕?好一首悦耳动听的《竹枝词》!黄晴川抬头张望,只得一脸讶然:四周哪有人影?还不是皤然一片!
??“喂——有人吗?”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山野随即传来一阵笑声,还有一段飘絮般的话:“川妹,雪野茫茫,你端的要投何处去?”
??要是平时,黄晴川定已手按宝剑,随时候斗,可这会儿她听出说话的是熟人,一时心头涌起的既有惊喜,也有愧疚。
??“你是陆盛男么?”
??“嘿嘿嘿……”
??“我知道是你,你快点出来吧!”
??“我才不干呢!你有哪一次见到不是又骂又打的?”
??黄晴川一听,脸更红了:“对不起,以前是我不对。可现在我向你道歉,你不现身就是你不对了!”她是个个性倔强的女子,在陆盛男面前哪会服输,一句“对不起”明明说出口了,也得立即抓回一点嘴头便宜。
??“那算了吧!我想你赶着去办要紧事,雪地上布满猎人的陷阱,走路得小心,别连人带马摔进去。”
??黄晴川急了:周遭尽是雪,兜兜转转半天,居然发现自己有点迷路。况且,要一个人赶路,说心里不害怕绝对是骗人的。好不容易遇上相熟的陆盛男,没想他这回一点男子汉风度都没有。她撅起嘴巴道:“放你的心,本姑娘有长眼睛的!”一夹马肚子,继续赶路,就是不信朝着一个方向走,会见不到一处村庄。
??路直路弯,往往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路没有止尽。翻过一座山头,马干脆停下不走了。可怜的它,眉庞全是冰雪,眼睛也冻得只能半睁。
??“驾——”黄晴川还想驱使它,可这一来,它更是双膝跪下赖死,要知道腹部贴着雪地感觉也并不好受。
??“该死的!”黄晴川挥起手掌就想打马头,可手离鬃毛不到半尺时,心又软下来——毕竟它驮着自己走了好一程,没功劳也有苦劳,人都快累垮了,畜生又能怎样!满心怅惘之时,那阙虽悦耳动听、却让她厌烦透顶的《竹枝词》又开始唱起来。
??“喂——你有完没完,怎像鬼一样缠住人家?”黄晴川把积聚心中的闷气一并泄向雪野。
??“川妹,你辨不对方向,走不出雪地,天一黑就只能在这儿过夜了。”
??“哼,我在哪儿过夜关你什么事!”
??“怎不关我事,冰雪冻住你的心,也就是冻住我的心!”
??黄晴川顿时毛发竖起,怒气更盛:“陆盛男,我恨死你。每次你出现时,总爱用嘴巴欺负人家!”
??“谁欺负你了?还不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好,我就是看你神气多久!”黄晴川下了马,轻轻抚着马脖子柔声道,“马儿马儿,咱俩能否走出雪地尚且未知之数,要是再让你驮着我走,你肯定累死。咱们还是分道扬镳吧,活不活得了就各安天命了!”言毕,亲了马头一口。
??忽地,山野传出一声怪叫:“嗷呜——我甘愿当那匹马啊——嗷呜——”
??黄晴川高骂道:“想得倒美!”
??“嘻嘻嘻……”
??陆盛男越是笑,黄晴川就越想即刻揪他出来暴打一顿,毕竟对骂是件隔靴搔痒的事,一点也不尽兴。可又一想:和这种人拚气就是不值,等走出雪地再找他算账!
??她告别了马儿,在雪地上步履维艰的彳亍着。确实,脚踩在厚厚的雪上,立即会椿出一个深洞,这样走路法很费劲,才数十步便教她气喘吁吁。通常人觉得累时,饥饿感也会随之而来。为了坚定意志,她嘴唇下方已咬出一道血印。
??雪野上没有先前的讥笑声,倒是多了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而且,是两个人的。
??人,始终没有逆天而行的能耐。渐渐地,黄晴川的视线模糊起来。她清楚记得,在失去知觉前的一刻,自己曾吻在皑皑白雪之上……
??
??是太阳?
??不。
??是火炉?
??也不。
??是胸膛?
??迷糊之间,黄晴川张开惺忪的眼睛,发现果然躺在别人怀里。再一看,那胸膛居然是陆盛男的!
??“滚开!你这臭虫!”她暴跳起来,两只秀拳冲陆盛男劈头盖脸地乱捶。陆盛男顺着让她凑了几拳,然后一把抓住她手腕,嬉笑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蒙上‘谋杀亲夫’的罪名了。”
??黄晴川气得内力一挺,使出蛮劲将他挣脱,接着劈来一掌动了真格的。幸好陆盛男眼睛瞧得快,巧妙一拨,化开掌势,急道:“哎哎哎,别来真的!”
??“哼!”黄晴川一瞪眼,气还喘着。
??“我跟你说,要不是我及时抱你回来,你早埋在雪地了。”当陆盛男说到“抱”字时,黄晴川觉得他故意把音调提高。
??“死就死吧,如果教你救活,还不如死!”
??“川妹啊,你这脾气……”
??“不许叫我‘川妹’!”
??陆盛男真有点怕了这只小辣椒,垂头丧气到一旁坐下才道:“上次你把我轰走了,今儿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你,本想告诉你个好消息。现在……唉!”
??黄晴川这时才看看周遭,原来自己正待一家客栈——看格局,一般星斗小镇的客栈不会有这种装潢的客房。
??“我这会儿要走了,你那好消息留着跟自己说吧。”她气稍微下了点,可口吻则僵硬如冰。
??“还走?去哪了?”
??“你管不着!”
??“喂,你还忘了多谢我。”
??“多谢你个啥?”
??“呵呵,”陆盛男眉一挑,继续道,“第一,上次那个腥风寨的丫头,要不是让我打伤了,肯定会对你下手。现在你能安然无恙,总该感谢我吧!”
??黄晴川暗忖道:陆盛男确实比我看得准,猜出玉琤别有用心。可玉琤终究是个可怜的女子,她不像是会对我下毒手的人,顶多是骗取我的信任。
??沉吟间,陆盛男又发话了:“算了,这个你可能不当一回事了。下面这桩事,你可不能不多谢我!”
??黄晴川望着他不说话。陆盛男笑道:“怎么啦?哑了不成?”
??“我在等你放屁呢!”
??“好好好,我这就放!你的好妹妹芳草姑娘我帮你找回来了!”
??“是吗?她现在……在哪?”前半句话,黄晴川满脸喜悦之色,声调也高出一截,可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却拼命压住兴奋,改为冷淡的口气道出。
??陆盛男道:“她嘛,人忒好,衣服没破一处,头发没少一根。”
??黄晴川有点不耐烦:“我是问你,她现在在哪里?”
??“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我警告你,芳草妹妹可是黄花闺女,你要是斗胆做出像上次对玉琤那样的事,我绝不放过你!”
??“哦,她是黄花闺女。那——你呢?”
??“你——”黄晴川急将视线转向别处,免得又生愠火。
??“我的担心可不是多余的啊!你当了殷宜中十多天便宜媳妇儿,有想过我心里感受么?”
??“告诉你,我不会再在乎你的挑衅。我最后问你一次,芳草妹妹她人在哪。你要是不答,我自己找去!”
??“哎,算我怕了你。你那芳草妹妹脑袋瓜子鬼一般精乖,我能占她什么便宜?我把她和另外两个人安置在二十里外一个神秘的地方。”
??“她和谁一起了?”
??陆盛男竖起一根手指头,道:“嘘——说话别那么大声,慎防隔墙有耳!”
??黄晴川道:“说吧,我没空跟你急!”
??陆盛男道:“一个是鲍镖师,一个是姚老头。”
??“姚老头?”黄晴川的思海马上浮现出一幅黑皮长须,长着一张马脸的相貌,“他怎么还跟芳草妹妹一起?”
??陆盛男道:“咱们真的看错人了,那老头是个好人,那天是他和鲍镖师奋力救走余姑娘的。”
??“带我去见他们!”黄晴川惦念着妹妹,恨不得这会儿就在她身边。
??“现在去?”陆盛男惊讶地问。
??“不是现在等几时?反正路子也不远。”
??“哎哟,我看你脑子是磕坏了。”陆盛男整个身子瘫在床上,语气变得懒洋洋的,“我刚从雪地里把你背回来,走了十几里路,手脚都发麻了。还要我赶忙带你去?不成!”
??黄晴川谙知他这人吃软不吃硬,便将态度放缓和些,走上前轻轻推他肩膀道:“喂,人家心里着急,想见妹妹一面,你就行行好呗!”
??陆盛男眉一收,脸一低,竖起眼珠煞有介事地望着她道:“呵,求我是不?川妹子哦,他们仨现在很安全,你尽可以放心。我明早再带你去见他们,好不?你瞧瞧外面,要不伸个手掌到外面看看——天都摸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啊!虽说二十里路不算远,可全是荒山野岭,谁管得着没有毒蛇猛兽?反正也不差那几个时辰,今晚你就睡个好觉,明早起来再赶路。你也不想芳草妹妹瞧见你这副疲惫不堪的死相吧?”
??黄晴川吓了一跳,急忙双手捂住脸蛋。
??陆盛男知道说错话了,吐吐舌头道:“当我没说过。”又指指房门道,“出去之后拐左边第二个房间是你的。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今晚留这儿陪我过夜。”
??“哼!”黄晴川翘了翘鼻子,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身大步出门去了。
??翌日,二人乘马北行,很快就到达另一城镇,名曰日河。日河人多,走马不便,于是二人舍马而行。一向嘴巴唠叨不停的陆盛男,这下扛起铜杖一声不吭自个儿在前头领路,脚步快似流星,黄晴川脚掌疲劳还在,在后面跟得贼累。她忍不住了:“陆盛男,别跑得猴急,我腿痛跟不上!”
??闹市喧嚷得很,她的叫唤是徒劳的,眼前还是那个背脊挺得直直、大摇大摆的背影。
??“该死的!”她嘴里泄气,腿脚却不能泄气,唯有咬咬牙、鼓鼓气尽力撑下去。
??谁知穿过日河镇还不见陆盛男停步,似在绕着同一条路兜圈。黄晴川快累倒了,拾起一块小石朝他后背扔去,却连力气也使不出来,石子在他脚边落下。幸好他听到声音,回头笑笑道:“怎么着,累了?要是昨天真带你来,还不把你折腾死?”
??黄晴川歪一嘴,屁股往地上一坐,捶着小腿抱怨道:“你明明说是二十里路,刚才骑马起码走了差不多十里,然后又急急忙忙跑了一阵,按理早就到了。我看你定是走错路!”
??陆盛男狡黠一笑,将铜杖舞了几下,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道:“你来带路呗!”
??黄晴川见他无理取闹,干脆转脸不予理睬,可心里仍着急得很。陆盛男怕玩笑开大了,主动上前逗话:“喂,别生气,在日河镇咱俩不能挨得太紧。”
??黄晴川瞄他一眼,心底暗暗蔑之:平时有意无意都想占我便宜,今番倒说起反话,安得什么心?
??“怎么着,不信啊?”陆盛男又摇头又叹气,“告诉你,前一段日子我领着芳草姑娘在街上走,那些艳羡的目光全都落在我身上,教我浑身不是感觉。”
??“扑哧——”黄晴川实在忍俊不禁,笑什么呢?当然是想到这样一幕情景:喧闹的大街上,一个形容猥琐的家伙居然牵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招摇过市,路人啧啧的议论声,皆是为这姑娘抱打不平。而那猥琐汉则羞得涨红了脸,或直接把头缩进衣服里去……
??陆盛男补充道:“你想想看,你长得那么漂亮,走在大街上一定很引人注目。要是咱们被坏人盯上,暴露了目标怎么办?所以我才故意不和你挨得太近。”
??“哦?”黄晴川听见人家称赞自己,心里美滋滋的,“那……那……现在我们有被盯上么?”
??陆盛男靠近她耳畔低声道:“当然有啦,所以在这儿不能耽搁太久了。”
??“芳草妹妹她究竟在哪儿?”
??“嘘——先别问这个。听着,不远处有条分岔路,你走左边我走右边,每当看见再有分岔路时,都只选最左边的走,到时候走着走着就会重新见到我。还有,走得要快,不得停留!”
??黄晴川大惑不解道:“怎么你我朝相反方向走,最后还能相遇?”
??陆盛男开始不耐烦了:“别问那么多好么?”言毕拂袖而去。
??黄晴川将信将疑,又不敢不从。投左路后,她不时提个心眼,留意四周动静。似乎闻得金石撞击之声,又或隐或现,不能明辨。半个时辰后,果见陆盛男在路的前方出现,衣服上沾了些许血迹。黄晴川骇然道:“明明我俩南辕北辙,怎么最后又碰面了?”
??陆盛男笑道:“有人一直在后面跟踪我们。我们兵分两路,他们也跟着兵分两路。你走的那条路,中途会有很多岔子,敌人料想我俩会随后会合,所以以为你一定会选右边的岔子。其实这些岔子兜兜转转全是相通的,只有远近之分,并无方向之虞。而我则引开一部分追兵,待他们首尾不能相顾时动手做掉他们。”
??黄晴川问道:“我们一起做掉他们不行么,何必多此一举,先引他们兵分两路再下手?”
??陆盛男洋洋得意道:“当然不是多此一举。若在大路上做掉他们,后面追来的人看见地上血迹,便知出事,马上召集更多的追兵。把他们引进岔子里再动手,后面追来的人不一定知道前面的人已经被杀,只会懵然乱投一路追去,无形之中我们争取了逃跑的时间。此外,要是我和你一起对付他们,我怕你会碍手碍脚,因此才不得已将你支开。想想看,我铜杖一甩就能要他们狗命,根本用不着你帮忙。人多添乱嘛!”
??陆盛男平日最怕惹怒黄晴川,今儿敢这般说话,倒让黄晴川感到意外,可她亦暗自叹道:陆盛男这楞子脑袋一点也不傻,果真粗中有细!
??“刚才在后面追赶我的人,你不怕他们继续追来么?”
??“不用怕,他们越是投右边的岔子,越是追不到这里来。嘿嘿……”陆盛男像个小孩,奸笑的时候还捂着嘴巴,黄晴川当场教他逗乐了,过去她绝少对着这个“猥琐汉”有笑容。
??
??两人在日河镇附近兜了几圈,最后在北郭一处农家门前停下。农家住着一对老夫妇,已是耄耋之年,有三个女儿,都嫁了人。只见老翁身材偏矮,略有佝偻,脸上满是深坑,凹凸不平,却笑容可掬,自言名叫桂三;老妇身材微胖,行走不便,言语间老翁呼之“小妹”。
??陆盛男上前作揖道:“桂老爷子,我回来了。这位就是芳草姑娘的姐姐晴川姑娘。”
??桂三上下打量一下黄晴川,不禁眼前一亮:这女子明眸皓齿,粉面红腮,举手如柳,呵气如兰,风华正茂,争得不教人心动!故赞叹道:“听陆少侠所言,晴川姑娘与芳草姑娘皆清秀可人,今日得见,始信不谬。”
??黄晴川面泛红晕,惭愧道:“哪如桂伯伯褒奖,晴川不谙世事,还望伯伯多加指点。”
??桂氏夫妇领二人入屋,其时余芳草、鲍起和姚崇均在屋内。晴川和芳草姊妹久别重逢,登时喜得涕泪交流。寒暄之言,自不在话下。
??当日遇袭之时,余芳草为敌人重掌所伤,吐血昏迷。鲍起和姚崇奋力将她救起,杀出重围,二人皆负伤,躲于一竹林内。一日,闻竹叶“滋滋”作响,料想死期已到,谁知遇上被黄晴川骂走的陆盛男,恰恰从竹林路过。陆盛男认得三人,并为之疗伤。又觉此地不宜久留,遂望北而逃,机缘之下找到日河镇北郭一处偏僻的农家,即桂三家中。陆盛男赠以银两,请求让三人在家中养伤。桂三生性纯朴,兼且好客,便欣然允之。
??姚崇本是天晟镖局一资深镖师,受托走镖到青旗镇,交货于云氏兄弟。出发之前,总镖头霍淇光亦神神秘秘的,不将押运之物告与随行镖师,只吩咐小心押运,不可私自装卸货物。直到镖队行至腥风寨附近遭伏时,才知道十多车尽是火药。火种一起,车上火药同时被引爆,能逃出生天已赖上苍庇佑!
??黄晴川得知真相,嘟囔着道:“姚前辈什么话题都给我们拉上,就是没说自己名字。我和芳草妹妹还以为你是白撞的。”
??姚崇摸了摸后脑勺,咧开嘴傻笑起来道:“嘿嘿嘿……我这老头一味吹牛,居然在世侄女面前失礼,真是为老不尊啊!”大家一听,亦哈哈大笑。
??陆盛男道:“目前看来,有人刻意托西顺、天晟两镖局一起向青旗双杰送东西,个中定有阴谋。未知姚前辈对此有何推测?”
??姚崇道:“我和鲍镖师都与蒙面人交过手,善使刀枪者,似是官兵,内功根基稍深厚者,依招式看似是窅幻山庄的人。”
??黄晴川暗想:既然偷袭的人是清兵和窅幻山庄的人,似乎就与林路遥无关了。那托两处镖局押镖的人又会是谁呢?可惜云芃直到死,仍未知是谁挑拨他与殷宜中的仇隙。
??余芳草道:“姐姐被掳上腥风寨,莫非腥风寨已与清廷勾结?”
??黄晴川摇头道:“非也,腥风寨后来也遭清兵和窅幻山庄的追杀,几乎全军覆没,如今仅剩下几人。”
??姚崇叹道:“江湖正派人士,早该料到满洲人会以‘逐个击破’的计谋去对付他们。若然不是各为私利,出卖同伴,满洲人又何以能得逞?古语有云:亡六国者,六国也。当日能与清廷分庭抗礼的江湖正派,如今大多奄奄一息。连腥风寨也难逃厄运。光复汉人江山,恐是望洋兴叹了。”
??此一语,令众人皆黯然神伤。
??余芳草、鲍起身上伤患基本痊愈,于是决定回西顺镖局。黄晴川从之。姚崇亦提出要回天晟镖局覆命。众人拟于翌晨各自起程回去。
??
??却说黄、余姐妹二人并镖师鲍起,正欲向镇江府方向进发,陆盛男却紧跟其后。余芳草视之不语,唯偷偷发笑。
??黄晴川叉着两手道:“你别阴魂不散好不好?你有你的老家,可以回去呆上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都行。免得充着一张痞子脸都处招摇,惹人生厌!”
??陆盛男道:“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黄晴川悻然道:“我怎么知道?”
??陆盛男嬉皮笑脸道:“对呀,你既然连我老家在哪都不知道,又怎知道我现在不是回老家去呢?”
??黄晴川差点气晕,气冲冲地谓余芳草道:“妹妹,咱们当他一阵风,爱吹哪儿就吹哪儿,反正咱们继续赶路。”
??“哦——”余芳草声音拖得特长,趁黄晴川不在意,仍向陆盛男使了个眼色,像是在说:你呀你,做事总不看看时候!
??陆盛男把铜杖往肩上一扛,径自走到三人前面,头也不回地说道:“我现在倒想看看是谁跟着谁走!”
??待他走远,黄晴川忿然骂道:“无赖!”
??鲍起和余芳草只是笑,心里却清楚:陆盛男一定会跟着他们一起回西顺镖局。
??
??东向扬鞭马一鸣,竹枝缭绕伴归程。
??云开岭嶂千回路,雪映乾坤万里晴。
??识得殷勤解花语,无从逗乐类蝇营。
??闲时借酒沉吟句:唯觉尊前笑不成!
??
??赶路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满滑稽。却说某日众人途经一马市,准备挑几匹快马赶程。马主牵出十多匹良马以供挑选。余芳草和鲍起很快就挑了两匹黄褐色毛的凌渊宝马,剩下的一匹,黄晴川和陆盛男同时看中,遂争持不下。陆盛男担心他们三人马跑得快,自己在后面跟不上。可黄晴川骨头嘴巴一样硬,揪住马缰绳就是不放。陆盛男最怕惹怒她,怎敢不让!唯有退而求其次,挑了另一匹等第低一级的马。
??正所谓:便宜没好货,一点儿都没说错!陆盛男那匹马像刚刚弥岁会走路的小孩,走起来左摇右摆,欲快不能。黄晴川三人快马加鞭,扬起阵阵雪屑,教陆盛男连马屁股都看不见。若不是雪未消融,路不好走,一天下来即能拉开上百里的距离。
??傍晚时分,黄晴川三人已投栈下榻,陆盛男仍在不停赶路,将近戌牌才到,认出客栈外系着的马,故亦投宿于斯。翌晨闻得楼下马嘶之声,顿时跃床而起,未及洗漱,已见黄晴川三人结了账,上马望东而去。他当是二话不说,屁颠屁颠地上马追去。所幸中途三人发觉水壶缺水,到河边盛水并饮马停了一阵,否则他绝对追赶不上。
??等到三人休憩完毕,正欲上路,忽见陆盛男在后面高叫:“喂——等等我好么?”
??黄晴川当即道:“别理他,咱们赶快走!”
??鲍起于心不忍,道:“二小姐怎生决绝?他自前天一直追到现在,诚意已见一斑!”
??黄晴川道:“鲍叔叔与他交道不深,当然有所不知。这人烦得要命,说话句句都是乌鸦聒噪,又有意无意挨我身来,我恨死他了!”
??余芳草从旁笑道:“爱者恨也,恨者爱也!他对姐姐可是锲而不舍,金石可镏哦!”
??黄晴川瞪她一眼,虽没发话,但已严正敬告她:我要生气了,你可别再乱说话!
??余芳草和她毕竟多年姐妹,马上知会其意,连忙做了个道歉的手势:“好啦好啦,我不说了。”
??这会儿,陆盛男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一手捂着心口,另一只手一下指着黄晴川,一下又使劲摆手,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鲍起朝他扔去水壶:“陆少侠,喝口水吧!”
??陆盛男求之不得,接过便咕噜咕噜地吞着,哪知喘气和咽水凑到一块,登时呛得他暴咳起来。
??黄晴川低声骂了句:“活该!”
??鲍起叫住陆盛男:“慢点慢点,咱们等你!”
??黄晴川马上嘟囔一句:“鲍叔叔,您这是什么话来着!”
??鲍起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路途遥远,多个人在身边照应一下不好么?”
??“不好!”黄晴川答得毫不犹豫。
??“算了吧,这两天他追咱们也够苦的,再折腾他,他真会死的。当鲍叔叔求你了,放他一马吧!”
??黄晴川一向敬重长辈,尽管嘴巴仍絮叨着,压根儿却不敢不从。
??鲍起让陆盛男歇个足够才起程。黄晴川自个儿驾着马在前头跑,鲍起、余芳草则迁就着与陆盛男同行。
??余芳草打趣谓陆盛男道:“看来姐姐对你一点改观都没有哩!”
??陆盛男沮丧道:“你姐姐是只小米椒,看上去没什么,吃在嘴里就把人辣死。可笑世间——‘多情却似总无情’,不知几时才会有所转机?”
??“扑哧——”余芳草听着忍不住偷笑,“你觉得我义父对你印象如何?”
??陆盛男转眸略思,道:“应该不赖!”
??“我说不是!”余芳草摇摇头。
??“何以见得?”
??“以前你来西顺镖局提亲,穿着老是不修边幅,谁会对你留好印象?”
??“这个我也知道。所以之前我下了一把决心,将留了几年的胡子全部刮掉了!”陆盛男说到这里,流露出惋惜之情。
??余芳草道:“这才是第一步。要得到我姐姐的芳心,还得用些谋略。”
??陆盛男一听,大喜道:“敢向芳草姑娘请教!”
??余芳草嫣然一笑:“据说你也是个懂点谋略的人,可惜摘取芳心的本领就差点了。听过刘备过江娶妻的故事没有?”
??陆盛男终究是个聪明人,经她一说,马上醒悟过来,眼睛雪亮雪亮的。
??余芳草继续道:“刘备过江迎娶孙夫人前,诸葛亮便教他先讨好乔国老和吴国太。道理很简单,孙权和周瑜都是孝义之人,长辈之言哪敢不听!要是孙、周二人敢对刘备打坏主意,乔国老和吴国太会放过他们么?你心仪我姐姐那么久,对她的性格不会不了解吧。”说着,故意将马驶近他身边,低声道,“刚才你从后面追来,姐姐马上就说要甩掉你。可鲍叔叔坚持要带上你一起赶路,姐姐即时不敢复言。鲍叔叔非亲非故,仅仅长辈而已,姐姐已经敬畏若此,其它的事不用我教你啦!我义父亦是开明之人,他开口说一句,胜于你甜言蜜语一万句。”
??陆盛男连忙谢道:“承蒙芳草姑娘提点。”遂脸露欢容,拍马前行。
??
??回头再说甄田古镇。当日徐康和小涓亲自出外找寻殷宜中等人,于路上相遇。回到甄田古镇时,见甄青囊住处冷清许多。及问,方知这天清晨时分,归海涛、马行先等人不辞而别。殷宜中一拍额头惊道:“大事不妙!”
??林路遥大惑不解,问道:“大寨主何事而忧?”
??未及殷宜中回答,徐康即道:“这些人刚愎自用,自投罗网去了。”
??殷宜中道:“当日他们雄心勃勃,我怕将话明说,会弄得大家不欢而散。现在想来,我一手铸成了大错。康熙有意散布亲征的谣言,无非想引蛇出洞,将与朝廷相向的残余江湖势力一网打尽。归海涛等亦当世豪杰,何故这般意气用事?”
??徐康叹道:“虽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谙知此理又有几人?”
??殷宜中道:“我有一言,不知徐寨主会否认同?”
??徐康讶然:“大寨主向来有过人之见,不妨先说!”
??殷宜中道:“反清复明一事,徐寨主觉得是否可行,是否有必要?”
??众人心头一凛,噤若寒蝉,连徐康也不敢发话。过了片刻,殷宜中继续道:“满洲人扬言满、汉、蒙、回是一家,当同驻九州,无分彼此。直觉告诉我,他们会努力去实现这个目标。撇开民族偏见,康熙确实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起贤才、修水利、固边防、兴百业;深知满洲人文化不及汉人,便鼓励满洲官员多读汉藉,含英咀华。若是排挤汉人,焉得如此?目今国无内乱,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人得食而有余粮,抵用而有余钱,倘若空以光复汉人江山为名,大行举事,受伤害的只会是刚刚告别战祸的天下黎民百姓。”
??林路遥愤愤不平道:“既扬言满汉一家,又为何迫害我等正义之士!大寨主不要忘记,曾经叱咤一时的腥风寨,惨遭清狗围剿,如今只剩下我们几人!难道大寨主不愿为死去兄弟报仇?你肯放过满洲人,可他们不会放过你。之前你差点就死在他们手上了!”
??殷宜中道:“遥儿,你或许会觉得我是个毫无大志的人。告诉你,我一早就想解散腥风寨,然后与秀枝一起过些枕石漱流的生活。只可惜……”
??林路遥瞧见殷宜中神色很不对头。
??徐康道:“少寨主,所有的事情我已告诉大寨主。即使我不说,他也猜出十之八九。”
??殷宜中噙泪道:“我很想知道,秀枝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林路遥安慰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她不值得你这样付出!”
??殷宜中道:“爱一个人,付出是不计回报的。”
??林路遥怒火油生,破口骂道:“梅秀枝,就算你不死,我也会因你欺骗大寨主的感情而将你碎尸万段!”
??徐康长吁一口气,道:“大寨主果真决定不再光复腥风寨,放弃光复汉人江山的大业?”
??殷宜中望着这位与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好泽袍,一时愧疚难当,答道:“复无此念!即使他日我死在满洲人手上,亦无怨无悔。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不是通过诛谬异己来巩固自己打下的江山?洪武皇帝打下朱姓江山后,遭他诛杀的大多是汉人。对于康熙帝而言,我归根到底是个外族人,诛杀又岂无缘由?康熙帝不过是与我殷宜中为敌,只要他不以天下苍生为敌,我甘愿做这场血腥杀戮的牺牲品。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希望这场杀戮到我为止就好了。康熙帝对我没有信任,是他心胸狭窄,我要做个心胸比他宽广的人!”
??徐康激动不已,声音颤抖着道:“听大寨主一言,不仅不认为大寨主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反觉得饶有当年易水剑客的豪情。徐某人已为花甲老叟,居然连这民族大义都不识得,真可谓马齿徒增。如今大寨主将我感化了,日后无论大寨主到何方去,徐某人誓死追随!”
??二人情不自禁双掌一击,涕泪戛然而止,放出豪迈的笑声。
??林路遥尚未消气,却望见小涓亦破涕为笑,欣容相向,自己亦只好跟着赔笑。
??过了一会儿,殷宜中忽道:“我等尚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
??徐康诧之:“何事端的急促?”
??殷宜中道:“我们要立即起程,追赶归海涛等人,阻止他们杀上北京城!”
??徐康亦惊道:“对啊,他们不明就里,贸然深入京城,无异于送死,大寨主所言极是,此事刻不容缓!”
??怎个追赶法呢?白莲教总舵在江苏昆山,赵成初和宁可必定投东面去;赤炎帮亦在江苏,估计归海涛不会回两广,而去总舵处,故亦投东面去,或许正与赵、宁二人同路;铁拳帮和雪月庄皆在河南,马行先和麦锦应望北而去。这样一来,兵分两路去追赶最为合适。
??林路遥反应极快,马上提出要留在殷宜中身边照顾起居,所以她要和殷宜中一路。小涓不禁茫然:她是林路遥的贴身侍婢,按理应和林路遥一同上路,这样岂不是要徐康独自投一路追去?她想开口说话,即时接到林路遥一个凌厉的眼神,于是只得将话语往肚子里吞。
??殷宜中一时亦未有决意,倘若他和徐康一道,让林路遥和小涓两个女流之辈一起上路,他断乎放心不下。可他又不想让林路遥借机亲近,多生事端。
??正踌躇间,忽见慧兰面带笑容从外面走进来,谓殷宜中道:“殷大侠,有位自称是腥风寨寨主的人找到甄田古镇这儿来,问我近日有否腥风寨的人过路。我见那人长相端正,彬彬有礼,不像寻衅之徒,便领他前来,这下在外面等着!”
??殷宜中惊道:“慧兰姑娘中计了!”
??林路遥眉心一皱,非是惊恐之色,乃淡然道:“大寨主勿惊,是缪以清来了!”
??殷宜中这才舒一口气。徐康喜道:“多了缪寨主,事情就好办了。”
??然而有谁能知林路遥此刻的郁闷!缪以清的到来,正是坏了她好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27
第十一回:野魂消散哀声绝,岭树凋零古井寒

??须臾,慧兰带来缪以清。缪以清一进门,瞧见殷宜中已醒来,面上一惊,道:“大寨主,你醒来了?”遂上前几步,扶住殷宜中双臂。
??殷宜中道:“残躯一副,居然让兄弟终日担忧,那是几生修来的福份!”遂互相嘘寒问暖,漫说经历。
??林路遥不发一言,转身出去。缪以清即时心神不定,连连说错话。殷宜中早已洞悉,忙收住话题,笑望缪以清,又手指门外。缪以清会意,面有惭色,追将出去。
??林路遥心中纳闷,怅望群山白雪,单调无味,此感正同身受。她拔出剑,挑起地上一团雪扬至空中,剑锋一削,雪团绽成千瓣碎屑。她忽地想起殷宜中从雪幕走出时的情景,情不自禁嘴边挂起一丝陶醉的微笑,可惜被身后缪以清唤了一声,即时兴致全失。出于礼貌,她“嗯”地应了一声。
??缪以清道:“我的伤没完全好,就赶来见你了。”他压根儿不想气氛太冷淡,直接把心底话说出来,以博取对方好感。谁知林路遥竟道:“身上有伤,何必四处走动?”
??这种伤人肺腑的话,缪以清早已习惯了,故仍笑道:“心上有伤不先治愈,身上的伤更无法治愈。”
??林路遥急忙转过话题:“云芃有否回来找你麻烦?”
??缪以清道:“没有。你呢,内伤好点了么?”
??“已经没事了。还有,我觉得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一下!你赶了一程路,也该累了,早点歇息吧!”
??“路遥,我们分别多时,难道匆匆忙忙说几句话就了事了?”
??“缪寨主,我已说过,对于你的深情厚意,我除了一句‘多谢’,再也不能有其它的回报!”
??“为什么要这样执拗?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你对我又何尝不是执拗?”
??“对!我的确是执拗!路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缪以清想拉林路遥的手,可林路遥已先反应,一剑指住他喉咙道:“缪寨主,希望你能发乎情,止乎礼!”她注视片刻,宝剑回鞘,悻然离去。
??
??缪以清既已回归,殷宜中提议自己和徐康北上,去追铁拳帮的马行先和雪月庄的麦锦,而缪以清、林路遥和小涓则投东面去,追归海涛、赵成初和宁可三人。
??林路遥当即反对:“大寨主有伤未愈,仅徐寨主一人相伴上路,一旦遇敌怎办?当日我们不是商量好,先去投靠华文剑宗。为何突然变故,去劝解一众不听道理的人?”她明知这样的理由多数改变不了殷宜中的决定,但说了总好过不说,起码可以泄一泄气。
??殷宜中正色道:“遥儿一向明白事理,这会儿怎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想不通?”
??林路遥不服道:“腥风寨仅余的几条命尚岌岌可危。自身难保者何以保人?”
??殷宜中道:“康熙皇帝布下此计,无非想铲除反对他的残余势力。归海涛他们一旦上京,必然中伏,他日即便我腥风寨能东山再起,已是孤鸿一只,亦逃不了灭亡的命运。相反,我们抱着这一丝希望,尽最大努力劝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暂且保存实力,有我们这些正义之士一日,康熙皇帝依旧有所顾忌!康熙皇帝并不知道我殷宜中的想法。其实我一早已有归隐之心,只不过他心胸狭窄,把我看作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罢了。”
??林路遥马上插话道:“因而大寨主更不能坐以待毙!”
??殷宜中摇头道:“此言差矣!我之前说过,天下已太平,只要康熙皇帝恪守他的诺言,致力于满汉一家亲,光复汉人江山就已无实义。腥风寨、赤炎帮、铁拳帮、雪月庄、还有华文剑宗,将是他实践诺言的见证人,而不是夺他江山的乱臣贼子!”
??林路遥冷笑道:“恐怕这只是大寨主一厢情愿,赤炎帮他们会听你的吗?”
??“那就待我努力去感化他们吧!”殷宜中说得斩钉截铁,又环视众人,以表明他坚定的立场和决心。
??徐康亦道:“今观满洲皇帝,亦非碌碌庸才。倘若我等武林人士攻陷北京,那又如何?今日武林已失当年上下一心之势,到时人人为了登极,必然相互杀戮,最终还不是害了天下百姓!徐某与大寨主所想一致,只要满洲皇帝能信守承诺,善待汉人,令九州之地民丰物阜,此民族之仇大可不复!”
??缪以清目视林路遥良久,见她沉吟不语,便附和道:“徐寨主亦言之有理。既然如此,追赶归海涛一事刻不容缓。大寨主请速速调度!”
??殷宜中怕林路遥想不通,仍谓之道:“遥儿意下如何?”
??任林路遥心中多么不悦,殷宜中毕竟是心仪的情郎,况且现在众口一心,纵使再出言反对,亦无补于事。故说道:“遥儿……听从大寨主调度。”她两眼朝殷宜中送去一缕秋波,泛满了依依不舍之情。
??殷宜中对林路遥,有着长辈对晚辈的怜爱之心,这缕秋波他断乎不会感受不到,可他更明白,很多事情在解决时必须有一刀两断的决心。
??“现在缪寨主归来,我打算还是按之前的计划行事。我和徐寨主仍然北上,遥儿和小涓有了缪寨主相伴,东行已无担忧。事不宜迟,用过午饭立即出发!”
??林路遥听了,不禁心头一酸,目无表情。
??
??甄田古镇地处偏僻,平日甄青囊好不容易才出去购置些大米回来。为与殷宜中等饯行,不惜罄尽米缸,煮了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天寒时节,人特别容易饿肚子,徐康和殷宜中很快就狼吞虎咽了三大碗。似乎只有缪以清和林路遥二人没有下咽的心情——一个恨不得快点上路,另一个恨不得时间过得慢些,好多看心上人几眼。
??殷宜中无意间抬头看见慧兰神情恍惚,关切问道:“慧兰姑娘,身体不舒服么?”
??慧兰摇头道:“没事。殷大侠果真不打算与朝廷作对?”
??众人登时讶然。慧兰急忙解释道:“只怕殷大侠的胸襟气概,朝廷未必感受得到。他们依旧派人对付你,那怎么办?”
??殷宜中哈哈大笑,便把自己的见解对慧兰讲了。慧兰似笑非笑,并不释容,低头吃饭去了。
??
??殷、林二人将要踏上茫茫征程,此一分袂,何时得见?虽说不是南辕北辙,可一个向东,一个向北,距离同样是越来越远。林路遥那两潭幽水,如巴山秋池之涨满。殷宜中肩上的黑色披风,像乘着风的长帆望北急驰而去。眼见他身影快要缩成一个点,林路遥仍旧念着:大寨主,可以回头看我一眼吗?一眼就足够了!
??奇迹出现了!那个黑点忽然转过脸高呼道:“保重了!缪寨主,你要好好照顾少寨主!”
??缪以清精神一振,回道:“大寨主放心,此举一定!”
??本以为林路遥涨满的秋池会向岸边泛滥,却知此时,她仅是轻轻滑下两滴清泪。
??殷宜中与徐康奔了一阵,突然停了下来,喟然长叹道:“徐寨主,我是不是太绝情了?”
??徐康急忙拉住马缰回话道:“大寨主的决定向来都有隐衷,非我等泛泛之辈所能理解!”
??殷宜中苦笑道:“徐寨主可与我说真心话?”
??徐康面有惭色,不复言语。
??殷宜中道:“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我大致还能分清何为爱幕,何为怜爱。我爱幕的是秀枝,怜爱的是遥儿,两者绝不可相提并论。只是遥儿一直不明白我的苦心!”
??徐康疑道:“大寨主真的放心缪以清与少寨主同行?其实我早就想杀了他,为死去的各位寨主报仇。只是见大寨主一无举措,我才迟迟不动手。”
??殷宜中满眼感激之情,道:“幸亏我殷宜中有你这位好‘子房’,能处处为我着想!我不杀缪以清是有原因的。他虽是满洲人派来的内奸,但同时亦是个用情极深的人。因而我干脆把自己的打算一一告诉他,希望他能代我捎个口信给康熙皇帝,让他有所感悟,不要再剿杀武林人士。从今以后,武林与朝廷和平共处!”
??徐康抚须道:“大寨主这一着委实是‘打草惊蛇’!”
??殷宜中眯缝一笑:“然也!”
??二人马鞭一扬,继续往北奔去。
??
??甄田古镇,日色渐暝,夜幕降临。慧兰伫立于镇外的旷野,心怀感触,思潮泛涌不止。她觉得:宁可呆在甄田古镇这样的偏僻之所,也不愿回到从前的地方。她从腰间摸出一只埙,吹起一段如烟似雾的曲子。似乎这一阵子,风不吹了,雪不融了,只为细细品味她那悠扬的乐韵。她的秀发在耳际轻垂,煞是好看。水一样温柔的女子,自有水一样温柔的容姿。
??她是如此地投入,那首埙曲吹了五六遍也不觉得繁冗和苦累。然而,一阵来自远方的熟悉的脚步声,倏地让她心神一震,劲吹出一口气,耳际的头发顿时扬起,继而纷乱地搭在额角处。
??她后悔了,刚才不该卖弄闲情逸致,不该用埙声去发泄心中的苦闷。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相当不妙!
??她急忙收起那只埙,疾步往镇里走。可心越急,步子越乱,她渐渐感到脚上的伤患处剧痛起来。
??“这次糟了!”她意识到后来追赶的人,一定能在自己回甄田古镇之前将自己逮住。于是,她决定不逃了,而选择躲在一处草丛里面。
??一会儿,几十个身穿夜行衣的人从草丛外面呼啸而过,佩在腰间的大刀借着月光,忽地在慧兰眼前闪了一下。她情不自禁用手捂住双眼,那刀光太凌厉了,惊得她心头也随之一闪!
??这群黑衣人杀气腾腾直奔甄田古镇,慧兰知道他们是谁,尤其是为首那人,无论他如何把脸藏起来,只要他的身体稍动一下,慧兰马上就能认出他来。
??黑衣人兵分两路,迅速将甄田这个星斗小镇包围起来。须臾,甄青囊从屋内走出,见个个凶神恶煞地立着,知是不妙,却故作无事状,说道:“请问各位想找谁?”
??为首的黑衣人喝道:“这是什么地方?”
??甄青囊不慌不忙答道:“敝处乃一麻雀小镇,名曰甄田,合六户,二十二口人,皆姓甄。”
??黑衣人冷笑道:“果是甄田镇也!好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甄青囊淡然道:“甄田虽小,却是清白之地。”
??“呸!”黑衣人终于原形毕露,“姓甄的,你这里窝藏朝廷钦犯,识趣的赶快将他们交出来!”
??甄青囊反诘道:“各位既来捉朝廷钦犯,当是满洲人氏!敢问满洲人办事喜欢穿黑衣,戴面纱,见不得人么?”
??黑衣人勃然大怒,扬起明晃晃的大刀,指骂道:“你今天是死定了,让你看看我真面目又如何?”言毕,蓦地揭开面纱。
??此人看似年届天命,蚕眉虎目,鼻如鹰喙,须似钢丝,直把嘴巴掩住。这等威仪,决非凡夫俗子。若是满洲人,必是公卿贵族。
??他呵斥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马上将朝廷钦犯交出来!”
??“什么是朝廷钦犯,望予明言。”
??“这段日子以来,有没有江湖人士打扮的人经过这里?”
??“敢问这位大人,究竟要抓拿朝廷钦犯,还是抓拿武林人士?我甄田小镇清静得很,所以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没有!”
??“胡说!我们要辑捕的人,明明向甄田镇方向逃去,一到这里便不知踪影,不是你们窝藏包庇,争有其它缘由?”
??甄青囊暗暗发笑,忖道:你们这帮满洲鞑子真是窝囊。殷宜中他们悠然离去,居然毫无洞察!
??此时,其余几户人家也有人开门出来。黑衣人命随从挨家搜查,最终一无所获,便以刀尖指着甄田古镇所有人道:“若不交出钦犯,或告与藏匿之处,这里一个活口都不留!”
??有几岁小童听了,当场吓得大哭。妇人们纷纷搂住自己的孩子,两眼怒视黑衣人。
??甄青囊叹道:“没想到甄田古镇也有被冲破寂静的一天。”遂对身边药童低声问道,“师父忘记你今年几岁了?”
??药童答道:“刚到十二岁。”
??甄青囊道:“你尚未涉世,谓之青头鬼,黄泉路上要格外小心,莫让鬼差的话骗了,否则抬不了胎。”
??药童起先一惊,后悉知自己今日难逃一死,便点头应道:“徒儿记住师父的话。”
??黑衣人等得不耐烦,向两名随从使眼色。随从得令,飞身一跃,已至一妇人跟前,大刀架于她颈上;又朝妇人膝后一踢,妇人便跪于地上。对于不懂武功的人来说,这一连串动作能看清楚的不会有几个。
??妇人自是惊呼不止。黑衣人道:“如果你们再不说话,此妇人马上身首异处,魂归西天!”他的目光在所有甄田镇的人身上扫了一遍,最后停在原先站于妇人旁边的男子处,那人料是妇人的丈夫。
??甄青囊冷笑道:“我汉人向称关外人为胡、夷,今再量之:挟持妇孺,滥开杀戒,尔等满洲鞑子不是胡、夷,复是何物?”
??黑衣人见甄青囊辱骂自己,二话不说,左手一挥,那两名随从将刀一横,妇人便在惨叫一声后倒在血泊之中。众甄田人无不骇然,手握拳头,争欲与之拚死。
??甄青囊骂道:“我们这里的人个个都不怕死,尔等要血洗甄田镇,速速动手,他日我们化作厉鬼,宁可十世不投胎都要缠你一辈子!”
??黑衣人道:“我本无血洗甄田镇的念头,既然你们嘴硬,那我就一个一个的杀,直到你们肯供出钦犯线索为止!”遂命人将妇人的丈夫撵来,一刀毙之。然而见其他人依旧不发一言,仇目以对,便指使随从抓来甄青囊的药童,暗想道:你们大人不说话,小孩子可不会瞒人。即时一改脸上奸险之色,笑问药童道,“最近可有陌生人来过甄田镇?”
??药童仰面侧视,并不答话。黑衣人立即换上一副凶相道:“现在全甄田镇的命就在你手上。你若不说,这里个个都要死。你说了,我马上放了你和其他人!”
??药童嗔目道:“我说了,你真会放了这里所有人?”
??黑衣人眉目一舒,道:“当然!”
??哪知药童大笑道:“你是满洲鞑子,哪有信用可言!”
??黑衣人恼羞成怒,左手掐住药童脖子,一使急力,可怜药童笑容未落,已断气身亡。
??甄青囊的怒火已经烧到眉毛,惟恨自己不懂武功,无法与之拼斗!一个人的愤懑若能宣泄出来,已不算是愤懑,压抑在心底不得宣泄的愤懑才是真正的愤懑!
??黑衣人道:“略略数了一下,甄田镇的人全部死光,不过多了二十来个冤魂,就算你们一起来找老夫算账,老夫绝对担受得起!”言毕,又杀一人。而后每杀一人之前,都问一句:“朝廷钦犯藏在哪里,逃往何处?”但均无一人答之。
??眼见各人皆成刀下冤鬼,仅剩下甄青囊及其余三人依旧立着。黑衣人终究死心不息,指一人问道:“朝廷钦犯藏在哪里,逃往何处?”
??那人骂道:“在你老家!”
??黑衣人嫌一刀了决他不够狠,便唤从人取来绳索,将那人绑在木桩上,以火先灼后烧。那人痛不欲生,惨声连连。
??甄青囊暗自忧之:出卖朋友,可是有失江湖道义之事,你千万不要道出底细啊!
??那人亦如之前死难的甄田民众一样,坚强不屈,直到身体烧成黑炭,仍没吐出半个字。
??这下子,黑衣人已无计可施,气得迅步上前,亲自剐了几人心口。
??“住手——”一把本来娇滴滴、却嘶得近乎吵哑的声音从黑衣人身后喝道。可惜声音响过后,甄青囊已饮刀倒地。
??“甄神医……”只见慧兰扑在甄青囊身上,泣不成声。
??黑衣人顿时一惊,叫道:“慧兰,阿玛到处找你,没想你原来在这儿!”
??“我没您这个毫无人性的阿玛!”慧兰头猛一回,伴随甩出数滴悲痛的泪水狠狠骂道。
??慧兰本是胡佳氏,这黑衣人正是她父亲胡佳德彪!
??但见胡佳德彪戾气全消,柔声道:“慧兰,我和你两个哥哥四下将你找寻,吃了多少苦头,你可知道?”
??慧兰啜泣道:“苦又如何?看见你们作的孽,我心何尝不苦?”她轻推甄青囊几下,甄青囊微张眼缝,气息如丝。
??“甄神医,你的大恩大德,慧兰尚且未报,却又害你一遭!”
??“慧兰姑娘……切莫……自责……虽知……阎王要你三更死……谁可留人到……五……更……”甄青囊连这如丝如絮的气息都没了。
??慧兰轻抚甄青囊眼睑,扶将躺下。悲伤与内疚,教她满脸潸然。往日,父亲在她心目中是天地间凛凛然的英雄,而今,她失望极了。
??与慧兰相关诸事,要从这里说起。
??将军胡佳德彪接到康熙皇帝密令,联合窅幻山庄前往清剿腥风寨、华文剑宗及青旗双杰等反清势力。女儿慧兰平日在家或钻研医籍,或弹琴作画,如此度日,甚觉苦闷。闻悉父亲当此大任,觉得新奇,便争着要跟去。胡佳德彪自是不许。慧兰极少远行,哪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待父亲一出发,便捎了匹马悄悄跟在后面。慧兰虽骑过马,但多是游闲的马,这回她到马厩误牵了一匹战马,骑上不久,就感觉驾驭不住,而后更是人听马使,跑到哪儿就是哪儿,方向与父亲截然不同。战马就是战马,一奔即去了数百里。马的个头高,慧兰越骑越是害怕,完全掣不住它。那马见路就跑,不觉间跑到山上,山路徒峭极了,奔跑速度居然还加快了,于是乎慧兰坐不稳摔下山去。本以为此命休矣,好在遇到神医甄青囊。
??另一头,将军府的下人见小姐莫名其妙失了踪,急忙报告胡佳德彪的两个儿子多索和库尔图。二人本应随父出发,只因要等窅幻山庄刘楚亨等四人赶来,故暂时留在将军府。经商义后,多索遂独自一人出外找寻,库尔图仍留守等候刘楚亨众人。
??胡佳德彪甚爱此女,知她出了事,终日忧心忡忡,可皇令在前,他不敢耽搁半刻,便一味想速战速决,尽快清剿完“逆贼”,然后抽身去找女儿。恰好接到飞鸽传书,未及拆开,又有人遣一锦盒至。胡佳德彪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画轴。又拆信一看,登时认得是皇上手书。书信的内容是两套密计:
??第一,要胡佳德彪将锦盒贴上封条,派人送到镇江府西顺镖局,交给总镖头余铁项,要求西顺镖局重点押运到青旗镇;又要求不许从水路押运,必须先渡过长江,然后从扬州出发,沿陆路运抵青旗镇。为何要多此一举,舍近求远呢?原来皇帝还专门调派了一批大内高手协助胡佳德彪,由于从京城到这里路途遥远,所以得先拖一拖时间等等他们。况且胡佳德彪在长江北面,西顺镖局的镖队在自己眼皮下赶路,他才放得下心。锦盒中的物事,正是梅秀枝的画像!至于押镖的用意,则与徐康所想完全一致,目的是骟动青旗双杰对殷宜中的仇恨,然后让他们一同攻上腥风寨,算是一着“借刀杀人”。就算青旗双杰杀不了殷宜中也不要紧,起码让他们杀了腥风寨一阵,与腥风寨公开决裂,若他们死在腥风寨,皇帝也从此少了两颗眼中钉。
??第二,朝廷已暗中派人到天晟镖局,要天晟镖局押运一桩镖到青旗镇。此镖乃数十箱重物,封缄严密,实际上内里全是火药,被分成十余辆车押运。其用意是:若青旗双杰不打算杀上腥风寨,这十多车火药就用来将青旗镇夷为平地。
??另外信中还提到,朝廷一早在腥风寨内部安置了两个内应,腥风寨一有风吹草动,内应会立即向胡佳德彪报告。
??可惜,这锦囊妙计进展得并不顺利。几天后,又有飞鸽传书至,书信是腥风寨的内应发来的,说计划进展中出了差池,原因是藏匿在腥风寨的其中一名内应——即梅秀枝突然被杀,恐怕计划已有所败露。
??接着,另有探马回报,说于日河镇附近捉到一人,身上搜出余铁项的亲笔信,内容是想通知青旗双杰不要中计云云。胡佳德彪勃然大怒,将那人处死,又急命人去追截西顺镖局的车队,待西顺、天晟两镖队相遇后,伺机引爆车上的炸药,将两队人马一举歼灭。因为事情已明摆着:西顺镖局暗中与腥风寨互相勾结,敌视朝廷,押镖之事当有所变故——西顺镖局必须芟夷,而且要马上夺回梅秀枝的画像,另外派儿子多索送到青旗镇去。当日黄晴川和姚崇的车队被数百人袭击,确是胡佳德彪所为。此外,胡佳德彪亦派人到日河镇附近戒备,留意动静。
??第二件事更让胡佳德彪始料不及。窅幻山庄刘楚亨等四人没有如约在将军府会合,只派十几人到那里做个样儿,自己却一早赶到腥风寨附近。适逢殷宜中不见了妻子,准备下山找寻。腥风寨中的朝廷内应乘之不备,在早饭中下了药,又以飞鸽传书通知胡佳德彪。真是无巧不成书,刘楚亨见到有信鸽飞过,以为是腥风寨的密书,便搭起弓箭将它射落,取其书信阅之,更大喜过望,心想自己定能在胡佳德彪到来前独揽头功,复无思虑之下,带足人马去偷袭殷宜中。结果不但杀不了殷宜中,反让人家逃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胡佳德彪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飞鸽传书回报,云莱曾上过腥风寨,但并非前来大开杀戒。因为那个时候,西顺镖局的车队还未遇袭,也就是说画像并没有送到青旗双杰手上;另一方面,云芃又突然不知去向。显然,中间有人刻意支开二人,所以画像送到青旗镇时,青旗双杰都不在,结果东西没有交到他们手上,多索无功而返。可奇怪的是,云芃事后却发了疯地追杀腥风寨的逃兵。那就是说,云芃的仇恨终究被人点燃了。是谁干的呢?事情发展的过程,胡佳德彪都能凭借探马回报一一知悉,就是这个从中插手的神秘人,他冥思苦想也道不出是谁!
??
??说回正题。慧兰伏在甄青囊尸首上啜泣。胡佳德彪命人上前将她拉开,却见她走路微微跛脚,心疼问道:“慧兰,你的脚……”
??慧兰回指甄青囊尸首道:“那天我失足掉下山崖,腿骨断了,正是甄神医妙手回春将我救了,否则我只有待在野外慢慢等死。您女儿的命是他救的,可你却为女儿添了一笔孽债!他于我有恩,可我有恩未报,反害他身死,我亦再无颜面留在世上!”言毕,挣开搀扶她的人,直奔一随从处,夺过佩刀就要自刎。那随从反应亦快,身一闪,手掌劈在慧兰颈后。慧兰当即倒地不动。随从一惊,跪下请死。胡佳德彪摸过慧兰鼻息,见无大碍,大手一挥,饶过随从,径自抱走慧兰。
??胡佳德彪虽以杀光甄田古镇的人来解心头之恨,却对殷宜中等人的逃去心有不甘,再命人翻遍各家各户,除了甄青囊住处地上有斑斑血迹外,其余一无所获。胡佳德彪暗想:被自己苦苦追杀的殷宜中,以及被潘寿阳打伤的白莲教、赤炎帮等的大头目,一定曾逃到甄田镇来,他们离开后会去哪里?
??正踌躇间,有探马回报,甄田镇以北发现殷宜中和徐康的行迹;以东则有腥风寨另外三人。胡佳德彪喜出望外,准备与多索兵分两路,多索投东,自己投北,力求当下断了腥风寨的命,然后就派人到京城请功。他的如意算盘就是这样打得铛铛响。
??翌晨,胡佳德彪命次子库尔图用马车将慧兰送回将军府。尚未出发,慧兰已醒来。一想起对不住甄田镇枉死的人,便心如刀割,眼泪汪汪。库尔图道:“死个汉人,妹妹何必伤心至此?”
??慧兰怒目斥道:“汉人难道就不是人么?”
??库尔图道:“如今是我满洲人的天下,能容他汉人在我满洲脚底下活命,已是莫大的恩赐!妹妹与那些汉人一起日子久了,定然受了他们的巧言蒙骗。”
??慧兰当即驳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何来蒙骗之说?”
??库尔图道:“幸好他们不知道你身份,否则你一早没命了!”
??慧兰心伤透了,她后悔自己的埙声给甄田古镇带来灭顶之灾。接下来,库尔图说了许多劝慰的话,但大多都是贬斥汉人的,她越听越揪心,渐渐两眼昏花,手捂前胸,倏忽倒下,嘴角流出鲜血。
??库尔图急唤郎中至,方知慧兰胸中有伤未愈,兼之忧伤过度,旧病复发。胡佳德彪怕路途奔波会加重慧兰的伤患,故打消将她送返将军府的念头,而将她安置到附近城镇的客栈,并指派人悉心看护。
??慧兰醒后粒米不进,每当想起甄青囊的惨死,便因心潮激动而吐血,身体越来越差。胡佳德彪忧心忡忡。某日,负责看护慧兰的侍从带来一张染有血迹的纸,上面写有一首诗,乃是慧兰之感作,曰:
??惨厉屠城不忍看,泣多伤目怒伤肝。
??野魂消散哀声绝,岭树凋零古井寒。
??坑赵事成犹祸伏,刺秦身死未心安。
??铁蹄漫卷沙尘处,终有南囚愤揭竿!
??
??胡佳德彪览毕,胸中不觉有股洪潮在翻涌,将纸揉作一团扔在地上,片刻又于心不忍,重新拾起纸团启之再读。女儿本来字迹端秀,点画流利,如今写成这首诗,毫末间皆可见愤懑的情绪,两者对比强烈至极。
??
??却说黄晴川四人日夜兼程地赶路,快要镇江府城门时,遥见很多清兵把守首,其中几个手持画像,逐一对照入城的行人。陆盛男脑瓜灵活,从后面冲上来拦住黄晴川三人道:“且莫前行!”
??经他此举,鲍起也反应过来,道:“城门无端多了这么多清兵,料是城中发生事了。”
??黄晴川道:“除了姓陆的,我们三个衣着整洁,怎么瞧也不像逃犯,让他盘查又如何?”
??“哎,你这就不对了!”陆盛男马上予以反驳,“你们看看城门那里有多少兵丁?”
??三人再度瞧向城门那边:城门外约莫有一百来人,城头上也站满了人,个个面目严肃,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黄晴川冷讽道:“区区两三百人,稍大一点的城镇,守兵也差不多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陆盛男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鲍起亦觉得势头不妙,但道不出所以然。结果还是由陆盛男讲出:“川妹呀,你再往城门内里瞄一下……看见没有,城内还有一大帮人走来走去,不是一般的路人。他们时不时往城门这边打量,除此以外则无所事事。这些人都是兵丁,只不过换了装束而已。要是截查一般的逃犯,用得上这般劳师动众么?”
??黄晴川嘴里不说话,心底还是挺赞服他的,可眼睛忽地一瞥,见他洋洋得意地望着自己,不觉间气又来了:“你……只是胡诌两句,有什么了不起的?”
??“嗨,你这人……”陆盛男这话没说完,便看见余芳草猛挤眼睛,他终究是个醒目人,连忙改口道,“没法了,活了二十几年,胡诌了二十几年。川妹就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呗!”
??黄晴川狠狠瞪了他一眼:“臭蛋!”
??陆盛男谓鲍起道:“鲍镖头,不是我多虑,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但直觉告诉我,这帮兵丁不会冲着我来。可否你们先待在这儿,我进去探一下路。”
??鲍起觉得言之有理,道:“也好,那就有劳陆公子!”
??
??陆盛男把铜杖交给鲍起,然后神气十足地迈着大步来到城门前面。两个清兵喝住他:“喂,哪里来的?要到哪儿去?”
??陆盛男抓抓脑袋,诚惶诚恐道:“回两位兵大爷,小的从日河镇来的,要进城去。”
??“进去干嘛?”
??“找……找个熟人。”
??“姓什么?”
??“姓蔡的。”
??“长什么样的?”
??“我……我说兵大爷呀,进个城去,要问这么些事儿么?”
??清兵一听,真是“可恼也”,一把揪住陆盛男衣服,用拳背狠狠敲了他几下脑袋:“你奶奶的,大爷我喜欢问什么就问什么!”
??陆盛男缩着头连连说道:“是呵是呵”。又狠打自己几下耳朵,叨唠着“我真多嘴,我真该死……”
??两个清兵见他胆小成这样,不觉哈哈大笑,扬了扬手放他入城。可陆盛男居然不走了。
??“喂,干嘛呆呆站着,大爷现在放你走了!”
??“兵……兵大爷呀,小的……有点儿害怕……”
??“这……哈哈哈……”那两个清兵笑得说不出话来。
??“大爷呀,我怕城里有危险,还是不进去了。”
??一个清兵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偌大一座城,大白的天,你怕什么,怕有鬼不成?”
??“呵呵……”陆盛男的笑声带着阵阵恐惧,“不是怕鬼,而是怕死人。”
??“哪里死人了?”另一个清兵斥道。
??“小……小的一见……一见这么多兵大爷守在这儿,心里就是发毛。以前小的经过一座城,也是像现在这样有好多士兵在城门把住,小的好奇一问,原来是官府要围捕几个通辑犯。小的那时不懂事,照样进城去了。夜里,小的在客栈里听到外面很吵,便探头到窗外看看。不看还好,看了一夜睡不着。原来一大帮士兵抬着一具具血淋淋的尸首从大街上走过。血淋淋的,兵大爷见过没有?真的很吓人。我长这么大了,还真没见过死人。就那一次。我怕这回又要见到那个,所以……”
??其中一个清兵提起大刀在陆盛男面前晃了一晃,道:“那你现在想不想看看自己的死相?”
??陆盛男大惊失色,转眼间口水鼻涕眼泪全喷涌出来。他一个劲儿地跪在地上哭叫:“大爷饶命啊,大爷饶命啊,小的没有犯过事,千万不要拿小的来试刀啊……”
??两个清兵又是捧腹大笑。
??“喂,傻虫子,你果真没见过人死?你亲人呢,都没一人死么?”
??另一个清兵亦附和道:“就是嘛,你爹娘都还在不?”
??陆盛男擦了擦脸,答得干脆:“都不在了。”
??“那还说没见过人死?”
??“我爹娘在我出生以前就死了,所以没见到。”
??这下子,两个清兵笑得站也站不稳了,捂着肚子一味在地上打滚。城门正下方拿着画像的士兵忙向这头看过来,又对照一下手中的画像,大声嚷道:“你们两个别和一个傻子折腾了,快赶他进城去!”
??陆盛男一听,又大哭大叫起来:“我不进去,我不进去!我怕见到死人……”
??那个拿着画像的士兵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提起刀喝道:“大爷负责在这儿盘查通辑犯,你要么给我进去,要么给我滚,别碍着大爷办正经事。那犯人要是溜了,你有十头脑袋也不够砍!”
??“好,好。小的这就进城,大爷不要生气。”他屁颠屁颠地走了几步,忽地又回来道:“兵大爷,你手上的画像能让小的看看吗?好让小的进城后要是见到他们,就赶快往一边躲,免得见到他们的死相。”
??清兵将信将疑地瞅着他,半会儿才道:“也好。”遂将几幅画像垂下让他看,又道,“看看认得不认得他们?”
??陆盛男登时一凛:那几幅画像画的分别是:余赤诚、余芳草,以及自己的心上人黄晴川!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27
第十二回:西顺镖局遭祸劫,北行义士释嫌疑

??却说陆盛男看了那三幅画好一阵,那清兵顿生狐疑,道:“喂,傻子,你看够了没有?”
??陆盛男醒悟过来,佯装惋惜说道:“怎么这回的逃犯长得这么标致?哎呀呀,还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唉,可惜,可惜啊!”他说话像乌鸦一样聒噪,城外黄晴川三人马上收风。
??鲍起拉起二女就走。黄晴川急道:“他怎么办?”
??鲍起道:“他不会有事的。躲过这会儿再说,他是个聪明人,会想办法找我们的!”
??余芳草亦道:“姐姐,再不走或许来不及了!”
??黄晴川虽然还生陆盛男的气,心里终究担心他的安危,然而鲍起所言极是,她无奈之下只好从之。
??说回城门这边,陆盛男摇着头怏怏而去,一边走还一边唠叨着,“嫁我当媳妇儿好了,干嘛要当逃犯呢?”
??那清兵暗自发笑:这人也够傻的!
??陆盛男忖道:朝廷要通缉川妹他们三个,当是西顺镖局出了事。余总镖头不在通缉之列,或是成了阶下囚,或是已经……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既然黄晴川三个进不了城,摆在面前有件事必须做的——就是亲自到西顺镖局察看一下究竟。可走了没几步,城门那边有人高声喊住他:“前面那个傻子,你给我站住!”
??他先是怔了一怔,然后装作没听见,继续前行。但后面的声音又再喊他一遍。他只好停下来回望。原来有个身材高大的家伙正瞪着自己。那人装束与一般兵丁不同,许是个头目,面上长着一对犀利的眼睛,逼视人时,会教人全身毛发倒竖!面上的胡须虽短,但每一根都像针一样又直又尖。
??陆盛男暗自吃惊:这人非是一般小人物,今番可能有麻烦了!
??尖胡子大汉喝道:“叫什么名字?”
??陆盛男随便侃了一个名字:“回兵大爷,小的叫牛一根。”
??刚才那个笑翻天的清兵马上插话道:“牛不是一头头的么,怎么成了一根根的?”
??尖胡子大汉猛一抬手,那清兵深惧其威,吓得不敢说话。
??“我来问你,你进城干什么?”
??“小的想投亲!”
??“亲人姓甚名谁?”
??“她姓蔡!”
??“还有名字呢?”
??“叫……叫文姬!”
??尖胡子眉心一聚,端的一副奸险相,道:“你可知道蔡文姬是谁?”
??陆盛男傻笑道:“嘿嘿,兵大爷真会开玩笑,她是我姨娘,我怎会不知道她是谁?”
??然而陆盛男的演技似乎骗不过尖胡子。只见尖胡子那双犀利的眼睛反复打量陆盛男,好一会儿不发一言。陆盛男暗想:这家伙了不得,千万别让他瞧出端倪。
??二人目光对峙良久,陆盛男依旧慌慌张张,忍不住开口道:“兵大爷,小的可以走了么?”
??尖胡子道:“你姨娘认识字么?”
??陆盛男道:“不怎么认得字,人老了,莫说是字,路也不怎认得。”
??“你姨娘祖籍在哪儿?”
??“大爷,祖籍是啥子?”
??“就是老家。”
??“哦——她老家和我娘是一个地方!”
??“东南西北哪个方向?”
??“请问大爷:究竟想知道我娘的老家还是我姨娘的老家?”
??尖胡子火了:“刚才你不是说她俩是一个老家么?”
??陆盛男吓得抱住头道:“兵大爷,您一生气小的心儿就扑扑地跳啊。我娘和我姨娘本来是同一个老家,可现在不同了。”
??“为何现在不同了?”
??“我娘已经过世,大爷问她老家在哪个方向,当然就在西面。我姨娘住在镇江府,方向……”陆盛男把大拇指向后一指,“当然就在南面啦!不过你说成是后面或者背面也是可以的!”
??尖胡子快昏过去,哪里想到会被眼前这个傻子戏弄一番!他无可奈何地把手扬一了扬,算是放了陆盛男。
??陆盛男转身的一刻,尖胡子的手伸进衣袖间,像是要取什么物事。陆盛男虽是匆匆一瞥,却正好留意到这个动作。
??“嗖——”
??陆盛男身后传来发射暗器的声音。以他的武学根基和敏捷的身手,要躲过这暗器并不难。可他早在转身时已料到尖胡子有此一着,显然,尖胡子要抓自己的破绽,试问这暗器如何躲得?
??“哎哟哇——”
??城门的高墙差点被这惨叫声震裂!
??“我的娘啊……啊不是,我的姨娘啊……痛死我啦……我的腿啊……”
??看见陆盛男一点武功都不会,尖胡子绷紧的心结便有所放松,命人扶起陆盛男,又塞了一些银两过去,当是给他看大夫的钱。
??陆盛男又哭又闹,城门附近的街道上几乎都能见到他的口水和眼泪。不少路人也忍不住停下来嘲笑这个牛马个头却不长脑袋的傻虫。
??陆盛男一跛一瘸地走远了。尖胡子回望刚才盘查陆盛男的那三个清兵,斥责道:“你们三个把关的,什么人都看准点儿,要是真让钦犯逃了,你们当即人头落地!”
??三个清兵唯唯诺诺,头也不敢抬起。
??这尖胡子是谁呢?原来他是胡佳德彪的心腹,名叫多罕,正黄旗人。前面提到,胡德佳彪在得悉西顺镖局与腥风寨暗中有瓜葛后,立即派人去追截黄晴川的镖队,与此同时,又派遣多罕到镇江府监视西顺镖局的举动,必要时格杀勿论。多罕为人狐生多疑,做事经常杯弓蛇影,陆盛男差点就被他识穿!幸好陆盛男平日到处闲游,一副懒散相,兼之多罕亦不知他曾到过西顺镖局提亲,于是不识得他长相;更以暗器相试,未见破绽,故复无多虑。
??
??陆盛男左边大腿后面中了多罕三根飞针,不敢走得太急,怕针头下了毒。他摸到一窄巷中,挽起裤腿一看:幸亏只是三根普通的针。针身很细,犹如蚊须,扎得也深,用手夹不出来,于是他腾起内劲,狠狠一拍大腿,三根针应声而出,伤口渗出殷红的血。
??“还好,没毒的!”
??他撕下一块布,包扎完伤口,又忧虑起来:未知刚才自己叫得够不够响,黄晴川他们三个有没有听到暗示?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种担忧是多余的。刚才自己走得那么慢,如果他们要进城,咋会不见踪影?料是一早远遁之。
??镇江府往来如鲫的人流,掩不住蕴藏其中的紧张气氛。陆盛男没有一刻放下警惕,因为路上总有些人,眼睛看的位置很古怪,这些人肯定是清兵假扮的。他只能用余光留意这些“假路人”的举动。将行至西顺镖局附近时,更是格外小心。
??西顺镖局坐落在镇江府城中央,四面八方皆有路可通达。以前陆盛男来这儿时,门前必有大队车马候着,那些都是出镖的马车。可是今天,竟然发现走过的人一眼都不敢往那儿看。他明知附近必有清兵暗中监视着,故佯装路过,以便偷偷察看。
??西顺镖局的大门被封条封住。几时封的,看不清楚。从门前的积雪可知,应该有一段日子。西顺镖局有个后门,陆盛男是知道的。他想去那里走一趟,但现在不是时候,至少等日落再作打算。
??申时刚过,镇江府城门就要关上。赶着出入城池的人们加紧了步伐。陆盛男也急起步子,涌入人潮之中。人潮中,他偶尔碰到四个神色古怪的人,腰间有硬物微微凸起,不用说,肯定是混进来的清兵或者其他降清败类。似乎那四个人也同时瞄上陆盛男,一起向他挤来。陆盛男想甩掉他们,无奈腿上有伤,就算步伐加快,也得有个限度,况且伤口已开始沁血。四个人一见他腿上血迹,便伸手往腰间摸东西。
??很明显,一场恶斗在所难免!
??陆盛男决定“后发制人”,不主动出击,免得惹起更多人注意。与此同时,那四个人也不希望惊动其他人,因为场面一旦混乱,正正给了陆盛男遁逃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雪亮的匕首朝陆盛男腰后刺来。他看准时机,待匕首离身边仅余一尺左右时,挥起一掌痛击那人手腕。不得不称赞陆盛男“艺高人胆大”,要是旁边有人碰他一下,抵挡不及,后果不堪设想。
??却说匕首脱落后,立即被陆盛男用脚背托住,然后滚到地上,声音很小,旁人并无察觉。再经他脚侧巧妙一拨,又被踢到路的一旁去。
??这一击、一垫、一拨三个动作,像金陵卖艺人表演杂耍一样,要是换上普通人,恐怕还不能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捅出匕首的人强忍手中痛楚,不敢出声,但也不敢追上来。其他三人暗自吃惊,互相传了个眼色,原来想留两人继续夹击陆盛男,剩下一个去通风报信。陆盛男看懂他们的暗语,忖道:为免节外生枝,切莫与之发生打斗,最好走为上着!
??事实上已来不及,正当陆盛男脚步加急时,前面突然听见吆喝声,原来是几个兵丁在盘查过往行人。急涌的人潮自那儿渐渐放缓。他决定不再前行,转投左边一条岔路。那二人心想:离开人群之中,正是下手的最好机会。遂悄然跟上。
??镇江府大大小小的路,陆盛男几乎都走过。相反,那二人不是地头虫,要紧跟在他后面显得十分吃力。陆盛男腿上的血越流越多,加之行速过急,渐觉疼痛难当。忽见一家妓院,人客出入颇多,便把身一闪,倏地挤进里头。二人见了眉头一皱,心中暗骂陆盛男狡猾!
??老鸨娘的眼睛雪亮,立即瞅住陆盛男,迎上来道:“这位客官,有没有相熟的姑娘?”
??陆盛男心里发毛,恰见不远处有个姑娘,遂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她身边,笑嘻嘻说道:“我就要这位姑娘陪我!”他不忘把身子贴住那姑娘,不让老鸨娘见到自己腿后的血迹;又抓出一把银两递到她面前。老鸨娘见钱眼开,马上笑道:“小燕,好好伺候这位客官!”
??小燕还懵然不知情,就被陆盛男连拉带扯地往上楼的方向走。刚到楼梯口时,陆盛男朝她竖起一根指头。
??“嘘——”
??小燕奇之。陆盛男往她裙子上一指,小燕登时涨红了脸——原来裙子上染了一块血迹。
??“小燕姑娘,你还是赶快到楼上换件衣服吧!要是让其他客人知道了,你以后怎么见人?”
??小燕尴尬得快要哭出来,以前客人遇到这种情况,定会痛骂一番,却见陆盛男好心提醒自己,即时点头噙泪致谢,匆匆往楼上跑。而陆盛男则绕过饮花酒的客人,转瞬间不知所踪。
??那二人追将进来,老鸨娘同样笑迎上来。二人急于抓人,一手推开老鸨娘就往里冲。只见有个身影匆匆忙忙上楼而去,却没认清是个女子,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追上楼去。客人太多了,个个都陶醉在酒杯美色之中,居然没人留意到这两个举止粗野的人。
??他们奔上二楼,见走路匆忙的是个女子,即生狐疑,二话不说冲上去将她逮住,盘问道:“有没见过一个受了腿伤的人?”
??小燕急死了,连连说“没有”。她神情慌张,越发引起二人怀疑。
??其中一人逼视道:“臭婊子,给我放老实点!快说,那个受伤的人藏在哪里?”虽然他说话时嗓门压得很低,但小燕仍感觉到他的凶狠!
??“客官,我真不知道你们要找谁。可我现在……有事赶着办……”小燕指了指裙子。
??二人惊得立时闪开。
??小燕道:“请客官见谅,小女子不知月事突然来临,今天恐怕不能接客了!”
??二人生平最忌讳这“脏东西”,于是放小燕走。忽然醒悟:糟了,中了那小子调虎离山之计!再奔回楼下去一看:到处都是色迷迷的客人,并不见陆盛男的身影。二人当即捶胸顿足!
??
??陆盛男明白,即使甩掉那二人,也必令镇江城的清兵加紧守卫。要夜探西顺镖局将难上加难。
??是夜,他静静待在西顺镖局附近守候,发觉戌时起计,没有一个人从镖局前面走过,连打更的一到路口即绕到别处去。他暗暗偷笑:这辫子党也够蠢的——在西顺镖局附近戒严,不正是打草惊蛇么?可又一想:明知这里守卫森严,今晚也得闯一闯看个究竟。只可惜铜杖不在,加上腿上有伤,一旦厮杀起来很不划算!
??他踌躇了好久,始终不敢下手。后来决定绕着镖局附近的路走几遭,摸清楚周围清兵的架势。结果,镖局附近和白天一样,有很多换上便装的清兵在巡逻着。
??何以一眼辨出端倪?皆因陆盛男对镇江城甚有了解,这里的人晚上不喜走动,最近几天将会融雪,天气渐趋寒冷,居然在子夜时分还有人在街上流连,不是放线钓鱼的清兵还会是谁?
??反复权衡之后,陆盛男还是决定按兵不动,等天气寒冷些再说。
??正如所料,第二天因为融雪,天气骤然转冷,到了晚上仍然寒风阵阵,砭人骨缝,巡逻的清兵个个打着哆嗦和呵欠。陆盛男又兜了一圈:在镖局外监视的清兵大约有三十人。因为白天融雪,街上本已湿漉漉的,陆盛男更端来一坛油偷偷倒在地上,人便举步维艰。
??巡逻的清兵经过,闻到一股油香,借着月光俯身一看,地上光亮亮的。用手指一揩,方知是油,暗暗疑之。忽见一条黑影鬼鬼祟祟掠过,急起追去,却忘了地上忒滑,摔到地上还向前猛滑几丈远,爬也爬不起来。附近的清兵听见这边有声音,亦相继赶来。地上的人想喊住他们不要过来,可为时已晚,十几二十人“噼里啪啦”地摔得鼻塌嘴歪。
??这会儿,陆盛男可以轻轻松松潜入西顺镖局。
??翻墙而过,正是镖局后庭。为了行动隐蔽,他连火把都没带,看东西就借着那么一点月光。此外,他嘴巴还衔着一枝点燃的香棍。
??显然,镖局里已空无一人,依稀可见地上有斑斑血迹,当是有过激烈的打斗。再沿正门方向摸索,地上血迹更多,且成拖痕状,想必有镖师死后,尸首被人从正门拖走。
??忽然一阵灼痛,原来香棍已烧到唇边。他不敢多留,一跃飞上墙头。那帮清兵还“聚”在一块叫苦不迭,他便投相反方向从容离去。
??翌日,镇江城门只开半边,巡查行人的清兵比之前多了一倍。盘查亦更加仔细。这些陆盛男早已料到。而今天,他仍打算离开镇江。
??城门下,两个兵丁拦住他道:“去哪里的?”却未待他回答,马上认出他来——原来这兵丁就是进城时见到的那两个。
??其中一个想起当日滑稽的情景,笑着说道:“傻虫,你没找到你姨娘么?”
??陆盛男心中焦急:真倒霉,又碰到这两个混球,要是耽搁久了,肯定会惊动上次那个尖胡子。没法了,只好见一招拆一招应付着吧。
??“回二位兵大爷,原来小的姨娘也死了,所以今儿准备再投别的亲戚去。”
??本来这话一点都不逗,居然也让那两个兵丁笑弯了腰。
??“我说傻虫嘛,你姨娘死的比你爹娘还早呢!”
??另一个接着道:“告诉你吧,傻虫,你是你爹和姨娘生的,所以他们是一块死的!”说完,两个兵丁又是一阵狂笑。真不知是陆盛男傻一些,还是他们两个傻一些。
??陆盛男哀求道:“兵大爷,小的可以出城了么?”
??两个兵丁只顾得笑,说不了话,便挥了挥手。
??陆盛男暗喜,信步出城。可惜事情并非想象中顺利。刚才的事还是惊动了尖胡子多罕。
??“站住!”多罕从城楼上大喝一声。
??陆盛男装作没听见,继续前行。多罕眼缝一收,“嗖”一声从城楼跃下,立在陆盛男跟前。
??“大……大爷,不会又找小的开涮吧?”陆盛男装出一脸惊恐状。
??多罕的目光依旧犀利,教人不寒而栗,连陆盛男这种见惯江湖风浪的人,都要想方设法逃避他的逼视。
??“小子,你的腿伤这么快就好了?”
??“呜……呜……”陆盛男哭起来,“大爷,小的这会儿腿伤未好,心伤又来!”
??“哦?你姨娘不要你么?”
??“回大爷,小的姨娘原来多年前已过世,前天进城才知道。”
??“是么?她住哪儿?”
??“城南锦华坊内。”
??多罕冷笑道:“小子,你还以为能耍得了我们?”话音刚落,倏地劈出一掌,正中陆盛男前胸。
??这一掌过于唐突,陆盛男全然躲避不及。他感觉胸腔像被捅穿一样,五脏六腑浑然颠倒,一股热流上涌至喉咙中,随即吐出血来,跪在地上。他暗想:倘若对尖胡子还击,清兵必定一拥而上,自己终将寡不敌众。唯今之计,还是按兵不动为上。
??“小子,还敢装蒜!昨晚飞掠西顺镖局檐头时,我已认准你的身影!”
??“呃……”陆盛男胸口再度翻涌,又吐一口血,“大爷,小的……不明白您的话……”
??多罕怒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眼泪的!”
??“簌——”凌厉的掌气又朝陆盛男胸口压来。这一招不躲的话是必死无疑的!陆盛男迅速伸出右手扣住多罕的手掌,内力往外一逼,多罕大惊,急忙往旁边躲闪。结果掌气轰中多罕身后一个士兵,那人当场毙命!
??多罕心有不甘,一连向陆盛男袭来三掌,皆被陆盛男敏捷的身手躲过。多罕不禁心中发毛,怕敌不过对方,遂疾呼道:“快拿下此人,亦可就地正法!”
??陆盛男跃到一个士兵跟前,倏地夺过他手中大刀,并不恋战,而是望城外奔逃。霎时间,镇江府城门杀声连天,清兵如潮水般涌出,可地面湿滑,跑了没几步就接二连三有人摔倒。多罕跳上一匹战马,两腿一夹,领在众追兵之首。那马平日奔驰如箭,今天已不能一展雄蹄!亦如先前的清兵一样,多罕奔离城门不远,即连人带马狠摔地上。
??“该死的!”他痛骂一句,干脆弃马追去。
??陆盛男毕竟胸口、腿上都有伤,刚才又勉强用内力还击多罕,渐渐感觉两眼昏花,四肢乏力,往日一跃十步的轻功难以施展,眼见多罕快要杀到,除了与之拼将一死,恐别无他路。于是,他放慢了奔逃的脚步。
??二人距离拉近,多罕不禁一喜,可马上想到:这小子非等闲之辈,今番必定有诈,料是杀我一着回马枪!
??他亦放慢脚步。
??后面已不见清兵追来。
??陆盛男凭借刚才与多罕对的一掌推知,对方的内力应在自己之下。如非被他偷袭受伤,打败他绝非难事。但现在身体状况不佳,还未知谁高谁下。幸好,单打独斗尚有取胜之机。
??二人追逐至一条两边有大树夹护的小路上。陆盛男突然斜上飞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多罕遂不敢前行,竖起耳朵留意动静,却只听得“簌簌”风声,并不见人影。前路越发地窄,多罕料想陆盛男必定躲在树上伺机出击。对方在暗,自己在明,正是处于不利之境。
??多罕生性多疑,周围越是静悄悄的,他心里越是不安。可一想:那小子受了伤,跑不远,我虽不敢前,但也赖着不走,等他主动出击。
??于是,多罕把刀往雪地一插,默然静待。
??却说抱在一棵粗枝上的陆盛男强忍着胸口痛楚,唯望多罕行近时扑下来办了他。谁知他不中计,陆盛男倒是心急起来:树枝被雪冻压了好些日子,要是从树上飞跃逃跑,即便自己轻功再好,树枝依然会断裂。出了这条路,未必再有这么好的隐匿之所,到时候唯有与之硬拼,这不划算。
??两个势均力敌的人,一时陷入胶着对峙的状态。谁都想最先打破僵局。多罕从腰间取出一件管状物事,尖头朝天,手用力一拉。
??“嗖——”
??原来是支响箭。
??陆盛男忧心道:再不办掉他,那伙清兵一旦追来,自己就很难逃脱了。
??正当陆盛男下定决心现身与多罕拼命时,忽见多罕神情紧张起来。陆盛男亦屏住呼吸留意动静,果然听到有人往这边急步走来——来者数目不多,自然不是前来接应的清兵!
??片刻,见三人朝多罕迎面走来。多罕两眼一瞪: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来者正是黄晴川、余芳草和鲍起三人。
??三人正欲看清前面站立的人是谁,多罕已露出凶相,举刀向三人砍来。三人随即摆好架势,迎击多罕。多罕像发了飚的狮子,一心想拿下黄、余二人,全然不顾陆盛男了。他觉得自己必能力克两个黄毛丫头,鲍起更不放在眼内,可惜他眼高手低,十多回合下来,一点便宜都占不到。
??四个打一个,陆盛男深知多罕这回难逃一死,遂从树上飞下加入战团。黄晴川心中又惊又喜——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见到这个“讨厌鬼”会有这般惊喜。
??鲍起抽身闪开,朝陆盛男唤了一声:“陆少侠,接住你的宝贝!”突然飞出手中铜杖。陆盛男应声接过,铜杖于他手上旋起一阵令人胆寒的气劲。
??“川妹,余姑娘,你们请让开!”陆盛男的架势表明,他要和多罕单打独斗。
??多罕顿然不寒而栗。之前陆盛男以强大的气劲错手击毙一个清兵,已让他见识到厉害;本想可以擒住晴川、芳草二人,却又敌不过人家,内里早有沮丧之意。当下陆盛男声言要一个人对付自己,他更是不喜还忧。
??“铮——铮——铮——”陆盛男有了铜杖,正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一连三击已压得多罕透不过气。多罕越是胆怯,陆盛男越是杀得性起。谁会相信,一根样貌平常的铜杖,会使得像剑一样的锋利,刀一样的硬朗。有时陆盛男的攻击虽让多罕躲过,但铜杖的余威仍教雪地破出一道裂痕来。于是乎,雪屑纷飞、枯枝断裂、人声呼失,一般人见到这样的场面,必然耐不住视觉上和听觉上的震撼,难料会吓破肝胆。
??在一旁观望的黄晴川看得心潮激涌,不觉间想起铜杖上刻的那首诗。虽然陆盛男至今还没把身世告诉自己,但从最后两句豪迈之语——“阎王与我来生勇,定插旌旗满盛京”可以推知,他或许是某个英烈之士的后人。“定插旌旗满盛京”——会否因为铜杖本身就注满了对满洲鞑子的仇恨,所以在多罕面前神威大发,不取他性命誓不罢休!
??铜杖舞起的剑气在多罕身边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网。多罕成了一只无援孤兔,可惜眼前人不是当年肯网开三面的商君成汤。多罕苦苦顽抗了一阵,陆盛男忽然收住剑气。多罕自是一愕,此时,陆盛男的铜杖已来势汹汹捅来。
??“哇——”一声惨叫直干云霄。铜杖穿透多罕胸膛,陆盛男内力一逼,铜杖倏然脱手,多罕离地向后飞出十多丈,身躯被铜杖牢牢钉在一棵树干上。
??“好棒啊!”余芳草兴奋极了,情不自禁拍手高呼。倒是黄晴川看见陆盛男嘴角有血,立时关切问道:“你受伤了?”
??陆盛男刚才用力过度,心肺像是碎裂一样,手捂前胸,眉头紧锁。
??鲍起上前扶住他,一把脉息,满脸忧虑之色:“陆少侠受了内伤,亟须马上调息。”遂扶他到一旁坐下。
??“谢过鲍镖师,调息之事待我自处。”陆盛男说完,双目一闭,自行运气。
??黄晴川很想慰问他伤势如何,又怕会打扰他调息,焦急得咬着下唇,手紧紧扯着自己的衣服前襟。
??余芳草从怀中取出一瓶药丸,倒出两颗,自语道:“这里有些丹药,可助陆少侠复元。”
??黄晴川即问道:“什么丹药?”
??余芳草将手中药丸一递,道:“人参、紫菀、黄精等药炼成,有扶本固元,补气补血之效。”
??黄晴川舒然,小心接过药丸。
??少顷,陆盛男调息完毕,脸色已没有先前难看。黄晴川面上放晴,笑道:“当今世上,生命力最勉强的要数你这种无赖。”遂把药丸一递。
??陆盛男倒是一怔,她的笑容可是幽洞中的霞光,难得一见啊!他欣然接过服下,又道:“川妹果真是世上最有爱心的可人儿!”
??黄晴川立时肃然道:“别误会了,药是芳草妹妹送的,不关我事!”
??余芳草和鲍起对视偷笑。
??当日陆盛男在镇江府城门大哭大闹,给黄晴川三人通了风。三人虽然当即逃遁,但一直还在镇江城附近守候陆盛男的消息。今天刚好看见有响箭飞窜天上,以为是陆盛男放的,于是从附近赶来。多罕万万没有想到会因此惹来杀身之祸。
??听说西顺镖局出了事,三人坐立不安。余芳草两眼盈泪道:“满洲朝廷为何要置我西顺镖局于死地?爹和大哥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
??陆盛男道:“余赤诚的安危不用担心,因为现在镇江城还在通缉他,说明他还没落入满洲人手中。可是余总镖头就……”他本想安慰大家,不觉间说了不该说出忧虑。众人皆黯然不语。
??此时,后面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大家这才想起多罕放的响箭,于是急忙逃脱。清兵赶来时,四人已不知所踪。
??
??回头说说望北赶路的殷宜中和徐康。为免惹人注目,二人换去身上侠客的装束,改成商人打扮。经过沿途仔细打听,知悉确实有貌似马行先和麦锦的两个人在几天前路过。照这样推算,不出三天,二人将会分道扬镳,各自回铁拳帮和雪月庄,必须加快步伐追赶方可。
??不过他们的估计稍有偏差。实际上很快他们就在去洛阳的路上见到三个赶路的人,其中两个身影十分眼熟,殷宜中马上认出是马行先和麦锦,于是大声疾呼二人名字。马行先闻声回望,竟置之不理,马越跑越快。徐康甚不明解。殷宜中道:“我早料到,马、麦二人已觉得我殷宜中是个碍手碍脚,不得共谋的人。”
??五匹马就这样你追我赶,奔了颇长一段路仍未停歇。又过了一阵子,僵局终于打破了:除马、麦以外的一人似因马跑得太快而感觉身体不适,渐渐落伍。马、麦二人不得不放慢马步。突然,那人摇晃几下后从马背上摔下地来。马、麦二人即时下马。未几,殷宜中和徐康赶到。
??殷宜中道:“马帮主,麦庄主,何故听到我叫住你们,仍不肯相见?”又指地上那人道,“他像是受了伤,还要过度劳顿,身体怎生受得?不如先歇息一会儿吧。”
??那人表情痛苦,手指殷宜中,问马行先道:“马帮主,这位是谁?晚生甚觉眼熟,但道不出姓名来。”
??马行先悻然道:“曾经在江湖上享负盛名的腥风寨寨主殷宜中!”——“曾经”一词显然是在讥讽殷宜中,原因不言而喻。
??殷宜中道:“殷某人确实曾得到江湖朋友们的赏识,钓得一时虚名。但马帮主、麦庄主才是当世英豪,今后事宜,殷某人还望二位多加指教!”
??麦锦即道:“不敢!不敢!殷寨主已和当今朝廷一个鼻孔出气,他日麦某需要攀龙附凤的时候,当请殷寨主向满洲皇帝代为美言几句!”
??徐康愠道:“麦庄主,话怎可以这样说?”
??麦锦驳道:“自离开甄田古镇开始,麦某深知雪月庄和腥风寨已不再站于同一阵线之上。”
??马行先接着说道:“铁拳帮亦如是,不日,江湖上其他正义之士,也将与腥风寨割袍断义!”
??殷宜中道:“二位怎能将殷某人摆在与武林正道敌对的位置上?我之前不过是劝各位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误中满洲皇帝的诡计罢了。今天你我对话,似有不久后会兵戎相见的意味。看来我们之间的误会真的很深!”
??麦锦道:“殷寨主真会粉饰太平。我们之间存在的不是误会,而是分歧。天下武林正道义士,皆以推翻满洲朝廷,光复汉人河山为己任。只有诸如窅幻山庄那样贪图荣禄的鼠辈,才不耻于在满洲鞑子面前点头哈腰,摇尾乞怜。腥风寨甘于步窅幻山庄的后尘,我们无力阻止。但请你别再花费唇舌,游说我们雪月庄和铁拳帮与你一道,去做满洲鞑子的鹰犬!”
??殷宜中大为失望,这马、麦二人实在偏激,丝毫不留回旋的余地。
??“马帮主、麦庄主,殷某人实在没想过要当满洲朝廷的鹰犬。我只是有信心,满洲人会逐步实践‘满汉一家’的承诺,而不愿再苦苦执着于“反清复明”的民族大义之中。”
??“呸!瞧你说得多堂而皇之!”马行先龇着牙骂道,“鞑子皇帝给你什么药吃了,居然给他说起好话来?”他又指着地上那人道,“知道他是谁么?为何伤成这样?”
??殷宜中凝视那人:约莫二十来岁,中等身材;面颊略瘦,两眼布满血丝,一无神气,料是劳碌过度且休息未够;从体格上看来,还像是一个练武之人。他好像以前见过,但一时又说不出是谁。
??马行先道:“他就是西顺镖局总镖头余铁项的儿子余赤诚。那些满洲狗贼满口仁义,说什么‘满汉一家亲’,背后就对我们汉人赶尽杀绝。如今西顺镖局就剩下余少侠一人了!”
??殷宜中后脑仿佛被人用铁锤猛敲一下,自语道:“余总镖头莫非已经……”
??余赤诚泪如泉涌,悲痛说道:“不久前,狗贼胡佳德彪派亲信多罕包围了西顺镖局,诬蔑我们勾结江湖黑恶势力,企图颠覆朝廷,罪比通番卖国,当下要将镖局上下人等就地正法。不由我们争辩,清兵便大开杀戒。可怜我西顺镖局百余条人命就这样惨死在鞑子的刀下。我因侥幸得以死命逃出,而爹则已经……”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
??殷宜中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一事实。
??马行先骂道:“亏你殷寨主还口口声声说有信心看到满洲鞑子实践承诺,这下你明白没有,要鞑子皇帝待我们汉人好,如同与虎谋皮。看你还心死不心死?”
??徐康问余赤诚道:“多罕可曾指出西顺镖局与何人勾结,企图颠覆朝廷?”
??余赤诚一时结舌。这让马、麦二人亦深感诧讶。
??殷宜中道:“余少侠可有难言之隐?”
??余赤诚摇摇头。
??徐康似已料到眉目,于是继续切入:“余少侠看来有事想欺瞒我们。”
??余赤诚争辩道:“不,晚辈全无欺瞒之意。既然如此,晚辈遂据实相告,多罕斥指西顺镖局……与腥风寨以及青旗双杰勾结,图谋不轨,意欲颠覆朝廷,故要当下肃清!”
??马行先和麦锦登时一凛。事实摆在眼前:腥风寨甘当满洲朝廷的鹰犬——此谣言不攻自破。二人当然深感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27
第十三回:怅望长天新日月,堪怜故地冷箫笙

??殷宜中慰解马、麦二人道:“诸位看来对腥风寨误会颇深。殷某人在此再次表明心迹:我虽然不同意你们杀上京城,但是不等于我会与清廷媾和。”
??马行先脸露惭色,然而麦锦却靠近他耳边低声道:“马帮主有否想过,腥风寨被窅幻山庄和清廷追剿,可能会是殷宜中施的苦肉计?”
??马行先沉吟良久,于是道:“殷寨主不辞劳苦追赶我们,就是为了劝止我们不要上京?”
??殷宜中点头道:“正是。”
??马行先忽然转喜,躬身谢道:“若非殷寨主当头棒喝,我和麦庄主必定铸成大错!”
??殷宜中还礼道:“马帮主客气!至于西顺镖局的惨案,确实令人痛心。余总镖头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于江湖朋友面前甚有口碑,今日他溘然离世,其子赤诚,吾侪当有抚孤之责。”
??余赤诚听罢,便哭诉道:“敢问殷寨主,我爹的仇何时才能报得?”
??殷宜中道:“他日取下胡佳德彪和多罕的人头,再用他们的鲜血一祭汝父在天之灵。”
??余赤诚仍然不服:“那鞑子皇帝的头和血呢?”
??马行先立即说道:“皇帝的头能说取就取么?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杀死你爹的是胡德佳彪和多罕,应该找他们报仇才对!”
??徐康眉头一皱,若有所思。
??麦锦附和马行先道:“赤诚世侄,鞑子皇帝的命不能轻易取得。即便他现在就立于你面前,你也杀不得他。康熙乃雄才之主,远识卓见非我等可料。目今北方有外敌扰边,若然他教我们杀了,整个关中地带便乱作一盘散沙。”
??余赤诚质疑道:“清廷倒垮,不正是我汉人光复河山的大好时机么?”
??麦锦道:“起先我与世侄有着同样天真的想法。世侄不要忘记,满洲鞑子入关已四十余年,中原各方时局已定,九州之地,尽在满洲人掌握之中。而在此期间,中原反清义士虽然一直藏韬隐晦,等待时机光复河山,但由于各自为政,并不通联,纵使清廷垮台,反清义士亦未必有能力稳住关中大局。銮彝獾械鼻埃?峙鹿刂兄?形聪ⅲ?赝庵?庞种痢5绞蹦谕饨患澹?蠊??豢吧柘搿!?
??余赤诚半信半疑,呆视各人。殷宜中见麦锦帮忙劝慰,固然开怀,但见余赤诚一无父亲之遗风,不禁甚为失望。
??马行先问殷宜中道:“殷寨主意欲何往?”
??殷宜中道:“本想率残部投靠华文剑宗,后来见二位执意上京,故改道追来劝止。如今二位已经打消念头,我们打算继续前往投靠华文剑宗。”
??徐康面有异色,急解语道:“华千树、文丕德二人既已枕石漱流,徐康劝大寨主还是别去找他们。他们因为与你有隙,必不接纳。投之无益!”
??殷宜中毕竟与徐康是患难之交,心灵相通,即时领会其意,说道:“徐寨主言之有理,不如暂时回甄田古镇,守候遥儿和缪寨主归来再作打算。”
??徐康道:“此举甚益。”
??马行先道:“呃……既然这样,那我和麦庄主就此告辞了。我们还有要紧事要办。殷寨主,我们后会有期!”
??余赤诚满脸忧色道:“两位世伯,小侄无依无靠,又遭鞑子追杀,你们都不保我啦?”
??麦锦道:“世侄放心,我和你马世伯哪会扔下你不管?你想跟谁一起走?”
??余赤诚转忧为喜,道:“马世伯武功好些,当然跟他回铁炎帮去!”
??麦锦脸色即时黑如媒炭。马行先道:“那好,世侄就先到铁炎帮避一下风头吧!”
??徐康见状,暗自发笑——皆因慨叹余铁项英名盖世,无奈其子终不能克绍箕裘。
??
??双方分袂后,徐康舒一口气,说道:“大寨主,难道你不觉得马行先很虚伪么?他根本不把你的劝告当一回事。”
??殷宜中笑道:“的确如此。可笑的是,我也差点让他套出话来。幸好徐寨主及时提醒。正因为他不听我的忠告,所以我亦不复多劝。”
??徐康道:“那我们这次岂不是白来?”
??殷宜中道:“倒也未必。他们原先商量起事的时候,以为腥风寨和西顺镖局一定鼎力相助,这样胜算很大。但腥风寨已荡然无存,西顺镖局又遭遇不测,他们即使还没死心,但肯定会从长计议,不再像之前那样贸然起事。也就是说,他们近期内不会有太大的举措。”
??徐康忧道:“那我俩现在如何是好?”
??殷宜中胸有成竹道:“继续去找华文剑宗!”
??徐康急了:“华、文二人与你有隙,多数不肯收留我们,还去投靠他们作甚?”
??“徐寨主的顾虑,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我有种预感,马行先和麦锦没有了腥风寨和西顺镖局的帮忙,一定会去拉拢华、文二人,游说他们联手杀上北京城。要是那样,伤亡会更加惨重。之所以我坚持要冒此危险去剑宗山,目的是要赶在马行先和麦锦前头,让华、文二人认清形势,不要意气用事,以免误信他人,自投清廷罗网。”
??对于殷宜中的决定,徐康一向不持异议,但这一次他感觉会有危险,反复劝阻殷宜中打消念头。殷宜中坚持己见,他最终只得从之。
??
??长江以北,腊月的寒流接连不断。巍峨高山,刚刚才因为冰雪融溶稍露青灰之色,又被一场鹅毛大雪重新盖上,回到那个一片苍茫无际的景象。
??二人在一小镇下榻,深感苦闷,遂打来五斤白酒和十斤熟牛肉,来个一醉解千愁。酒过三巡,殷宜中道:“徐寨主,是否觉得我俩一直在做徒劳无功的事?”
??徐康愕然,道:“大寨主一向行事果断,把握十足,今儿这么一问,倒把我这老头问哑了。”
??殷宜中肃然道:“徐寨主又在装蒜了。别忘了我们曾经风雨同路二十年,你藏在心底的话,怎能瞒得过我?”
??徐康不好意思地笑了:“既然如此,徐康直言便是。有句话说得好: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大寨主现在就处于这种境地。武林正道提出光复汉人江山,其旨何在?不过是想让汉人从此过上好日子罢了。尽管大寨主得悉西顺镖局的惨案后内心不安,对自己的初衷有所动摇,但又不甘心就此放弃,所以今晚想借酒消愁,冲散这种矛盾的心情。不过据徐康所知,大寨主喝酒极少醉倒,矛盾的心情只会挥之不去,于是问出这种奇怪的问题,好待徐康说几句慰解的话。只可惜徐康口舌驽钝,帮不上忙了。”
??“哈哈哈……”殷宜中一边笑一边拍着徐康肩膀道,“所以你就装蒜,又把烂摊子推回我身上是吧?”言毕,自个儿拿起酒杯敲在徐康酒杯上,然后一饮而尽。徐康看出,他是满带忧愁地笑着。
??少顷,殷宜中忽地吟起诗来:
??南望来时路,萧然忆断盟。
??长天新日月,故地冷箫笙。
??野旷风多响,肠温酒不烹。
??但能酬旧识,竹斗亦银觥。
??
??徐康道:“大寨主文武兼备,当今英雄难与一比。不过这首诗委实吟得太伤感了。”
??殷宜中再呷一口酒,半卖醉道:“诗为心之境,心忧诗亦忧,心伤诗亦伤。”
??徐康心知,即便殷宜中把所有酒都喝了,心中之愁亦减不得半分。时至今日,他沦落到这般境地,往日的豪气已尽教内里孤独所冲散。
??殷宜中给徐康斟满一杯,催促道:“你喝过这杯,帮忙吟和一首,助一助我兴致。”
??徐康道:“大寨主,徐康的文才终不及你,要我吟一首诗怕是不行了,但吟一句诗尚可。”
??殷宜中红脸一喜,拍手呼道:“好!快点吟来听听!”
??徐康略思片刻,徐徐吟道:“返徐酬旧约,挂剑挽前生。”
??殷宜中跟着低吟了几遍,沉默了一阵才道:“句虽平,但对得工整,也不赖嘛!来,我再敬你一杯。”
??徐康本来不打算再喝,却怕打消殷宜中雅兴,只好一饮而尽。
??殷宜中问:“徐寨主这句诗恐怕不仅为了附和,还有弦外之音吧。我猜应有劝慰之意。”
??徐康笑而不答。
??“诗中的故事,我不甚了了,徐寨主可否告知一二?”
??“好,那徐康就在大寨主面前班门弄斧了。不过在我讲故事的时候,大寨主请不许喝酒。”徐康将殷宜中酒杯揽过来,才继续说道,“大寨主可有听过延陵季子?”
??“有!昔时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诸樊、余祭、余昧、季札,以季札最为贤能,其学识渊博,品德高尚,为一时之翘楚。”
??“大寨主对他的事还了解多少?”
??“不算多,略有一二罢了!”殷宜中有所释容,似见忧愁已减,徐康暗暗高兴。
??“季札最为人称道的,乃是他多番让国于贤的美德。寿梦生前最爱季札,临终前打算立季札为王,季札坚决推让,理由上‘废长立幼,于礼不合’,于是寿梦只好叫长子诸樊代行国事。等到诸樊办完父丧,准备让位季札,季札又婉言谢绝,言:‘曹国宣公逝世后,诸侯和曹国百姓对杀太子而自立的曹成公不予拥戴,准备立子臧为君,子臧则刻意避开以成全曹成公。子臧能守节,我季札虽不才,仍愿效法子臧让位之举。’吴国百姓坚决要立季札为王,季札便离家逃到舜过山隐居。十三年后,吴王诸樊死了,依照先王寿梦临终前关于王位在兄弟间依次相传、最后由季札继承的遗嘱,王位便传给弟弟余祭。余祭在位十七年,死后传王位于余昧。四年后吴王余昧病重,临终前想把王位传给小弟季札,季札第三次推让王位,躲避起来。王位最终由余昧之子僚继承。季札每次让国,并非纯粹的礼让,而是顾全大局之举。起先寿梦欲传位于他,他考虑到废长立幼不仅会使国民有所不服,更严重的是会让其它各国以此为名,发兵攻打吴国,届时将生灵涂炭。他不愿目睹这样的惨况,所以选择让国。本来余昧死后,他完全可以继位,但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余昧亦有子嗣,所以继续选择逃避。可见,季札不止有德,更兼有先见之明。”殷宜中越发兴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徐康拍手称好,又道:“大寨主真见多识广。你刚才讲的都是大故事!”
??殷宜中不解道:“何为大故事?莫非故事还有大、小之分?”
??徐康抚须一笑:“哈哈,或许是我故弄玄虚了。刚才大寨主讲的是季札的‘大德’,我现在给大寨主讲个关于他‘小德’的故事,内容正与我刚才吟的那句诗扣合。”
??殷宜中即喜:“原闻其详!”
??徐康道:“相传季札出使,路过徐国,得徐国国君盛待。徐国国君瞧见季札腰间佩剑,心中十分喜欢,但碍于礼仪而不敢言表。季札看穿他心中所想,本想以剑相赠,但因为还要出使其他国家,不能没有佩剑在身,故打算出使完毕,立即返回徐国送他宝剑。可惜当季札返回徐国时,徐国国君已经病逝。季札亲自到墓有致祭,又解下腰间宝剑,系于墓前的树上,怅然离去。他的随从不解,问他徐国国君已死,还把剑挂那里作甚。季札回答道:‘在我心中,这柄宝剑早已许赠于他,哪能因为他的死而违背我的初衷’。随从听完,不禁赞服。”
??殷宜中再回想刚才那句诗,很快明白个中含义,又道:“徐寨主欲以‘徐君’身份劝慰我不要让一时的忧愁影响日后的斗志,因为我比季札幸运多了,我的‘徐君’尚在人世,并愿意永远追随我左右,我不必像季札那样,以挂剑来弥补失去挚友的遗憾。”
??徐康激动说道:“大寨主明白就好。无论处境多么艰难,但望大寨主切莫放弃信念!”
??殷宜中愁云尽散,不住吟道:“徐君,徐君,一语双关,劝得好……”遂倒掉剩余的酒,不再作闷饮。
??
??两天后,二人来到剑宗山前。
??剑宗山非巍峨高山,本无名字,只因华文剑宗隐居于此方才得名。此山湿气极重,一片灰白的岚气萦绕周遭。北面有一座比剑宗山更高的山,可将北风隔住,所以才有浓重的岚气。明明已到山脚,抬头仰望,仍是“山色有无中”的感觉。岚气有小毒,过量吸纳会危及性命,一般人不会接近剑宗山,而岚气会在进入山中五里后消失,外人并不知晓,这就是华千树和文丕德选取此地隐匿的原因。有个可以减少毒气伤身的办法——吸入一口气后,慢慢分三次呼出,同时行走不能太快。这个方法没多少人知道。有些误打误撞的人闯进剑宗山,心急想离开,结果因为走路太快导致毒气漫流全身,最终死于山中。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岚气越来越薄,最后完全消失。面前出现一处盆地,与入山前那白茫茫的萧然景象相比,这里真是世外桃源。眼底一片茵茵绿草,内里夹杂着各种颜色的小花,红、黄、紫、白,争入眼帘。转见一朵五彩斑斓的“花”,走近时惊动草丛,那“花”忽地飞起——原来是一只几近巴掌大的蝴蝶。一只飞起来了,旁边同样躲在草丛里的也跟着飞起来。一时,天上满是脱了线的纸鸢。花和草均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殷宜中和徐康各摘下一朵小花嚼之,因此处长的花草都能化解山岚之毒。
??草丛底下有一条暗溪,深不足半尺,二人事前不知,一脚踩下去,竟发现水是暖和的。
??总之,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山外明明是严冬,山里春天却早已来到。
??草地之后的景象,一如《桃花源记》所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良田美池桑竹尽有,奇怪的是见不着一个人。
??殷宜中皱眉道:“记得上次来剑宗山,山中不是这个样子。是不是我们走错路了?”
??徐康仰首望天,须臾道:“应该没错。剑宗山四周有岚气充盈,唯山中天朗气清,抬头仰望,就像坐井观天一样,看见一个圆洞洞的天空。这样的奇象,天下间不会再有第二处。至于有田、有地、有塘,说是没有人住怎也不合情理。我猜剑宗山里的人知道有不速之客来了,这会儿全躲起来。”
??二人凭借山形,终于找到一堵石墙。墙高竟有三十尺,上与岩壁相接,下有一扇门,门乃乌金所制,坚硬无比,毋庸多言,剑宗山的人定然躲于其内。而这堵高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篆字,恐怕也有三四千个,字画圆润流美,可知书者是取法于李阳冰的《三坟记》。华千树和殷宜中在江湖上以舞剑刻书享负盛名。墙上的字正是华千树的杰作。篆字排列虽然整齐,但内容却是杂乱无章,不知所云。
??殷宜中笑问:“徐寨主可否记得开启大门的玄机?”
??徐康答道:“我虽年迈,但记性尚可,秘密当然记得。当日大寨主昏迷不醒,我带领腥风寨寨众欲投华文剑宗,却没有将秘密告诉几位寨主,主要是考虑到寨中有叛徒,所以屡卖关子,说到了甄田古镇再告诉他们。结果到甄田镇时,只剩下四个人,此事便不了了之。”
??殷宜中喜道:“不如你我来一场配合,一同开启这扇大门!”
??“好!”徐康应得爽利,飞身跃起,宝刀同时抽出,浑如振翅苍鹰,瞬间在高墙上飞啄七处,似是猎物既得,矫身一沉,鹰翅徐徐收拢,安稳落地。
??殷宜中拍手赞道:“徐寨主年逾花甲,犹不失当年风采。腥风寨的轻功名闻天下,这份骄傲永远抹煞不掉。”言毕开怀大笑。
??徐康投去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道:“大寨主,这回到你了。”
??殷宜中道:“飞檐走壁的本事,还是留给徐寨主尽情发挥吧。在你面前,我断乎不敢逞强。”他俯身拾起一束小野花,刚好七株,忽地抛于半空,待回地尚余六七尺时,手中惜花剑于空中画出一道弧,强烈的剑气将七株野花射向高墙。七株柔弱的小花,竟如铁钉一样钉在墙上七处地方,且不偏不倚盖住七个篆字。徐康听见小花击中高墙时有一阵清脆的声响,知道殷宜中的功力已恢复了十之八九。
??“好!大寨主何尝不是剑神一个,剑气带动小花飞向高墙,却不见一片花瓣掉落,此等功架,试问江湖上谁可望尘?”
??接下来,两人各施各法,尽展所长,一个以刀尖,一个以花石,把高墙敲得铮铮作响。四十二下声响刚落,大门“哗啦”一声打开,让出一条宽敞的路。
??打开大门的秘密,在于要在高墙上的五十六处地方依次敲击。这五十六处地方各有一字,可串成下面这首诗:
??权阉揽政陷危艰,更望河湟山外山。
??六苑宫娥悲汉月,三边骸骨枕秦关。
??雄心此刻烟云外,圣祚长年风雨间。
??天不与谋成夙恨,可怜甘露已斑斑。
??
??此诗乃华千树所作,咏的是唐文宗,原来个中有一段故事。
??从唐文宗的父亲唐穆宗开始,所有的皇帝都是由宦官拥立的,足见宦官之权倾朝野,嚣张一时。唐文宗即位后,朝政依旧掌握于宦官手中,以致甚为恼火。
??唐文宗一心想除掉宦官。机缘巧合之下,他认识了宦官头子王守澄手下一名叫郑注的官员,此人口齿伶俐,像是个有才干的人,唐文宗就把他提拔为御史大夫。郑注又向唐文宗引荐了好朋友李训。后来郑、李二人帮助唐文宗将王守澄杀死,下一个目标就是大宦官仇士良。
??李训经过一番策划,联络了禁卫军将军韩约,决定动手除掉仇士良。一天,唐文宗上朝的时候,韩约上殿启奏,说禁卫军大厅后院的一棵石榴树上,昨天夜里降了甘露。
??天降甘露乃是好的征兆,李训当即带领文武百官向唐文宗庆贺,还请唐文宗亲自到后院观赏甘露。唐文宗于是命仇士良和韩约先行查看天降甘露一事是否属实。路上,仇士良见韩约神色慌张,又见到布幕内藏有埋伏,急忙退回大殿,命令一众宦官挟持唐文宗逃走。
??这次事败,使郑注和李训遭到仇士良的疯狂报复,二人死得很惨。其他受到诛连而被杀的达一千余人,唐文宗亦自此遭到仇士良的严密操控,五年后含恨而终。
??华千树将大明崇祯皇帝比喻成唐文宗,于是乎,魏忠贤好比王守澄,曹化淳好比仇士良。崇祯皇帝能芟荑魏忠贤,却留下曹化淳这个祸患。崇祯十七年,曹化淳亲自打开彰义门放李自成大军攻入。崇祯皇帝忍痛杀死爱妃及长平公主,翌日自缢于煤山。大明国祚是以名存实亡。华千树怅恨崇祯皇帝优柔寡断,类于唐文宗之流,兼且杀害忠良袁崇焕,亡国之实,诚不得怨天尤人,唯自不争矣。经年每忆此事,无不有扼腕之痛,直书愤以成此诗。后来隐居剑宗山后,筑起这扇大门,开启大门的暗号,仍是这段悲愤交织的陈辞。
??当年,腥风寨曾与华文剑宗联手袭击亲王福归,之后因梅秀枝与殷宜中成了亲,华千树和文丕德深深不忿,名义上是隐迹山林,实际上是逃避感情上的现实,也就是说,梅秀枝让腥风寨和华文剑宗产生芥蒂。幸好,华、文二人对殷宜中始终是友情多于敌意,故将剑宗山的地图及他日联络的方法一一告与。二人隐居后,殷宜中和徐康也曾入山拜访,本欲邀请二人复出,最终遭到拒绝。其后,双方断绝来往多年。
??
??却说大门已启,前方是一条宽敞的大路,左右是梅花千株,开得异常烂漫,纷纷向路中央探出头来,似是欢迎贵客的到来。
??殷宜中叹道:“向闻寒梅傲雪,难得这里风和日暖,梅花盛放依然,真是奇景。”他一时从心底涌起一股辛酸。因为他知道华千树和文丕德对梅秀枝永生难以忘怀,所以在这里种下梅花千株,睹物思人。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花的香气以“远”、“清”为骚人所乐道。剑宗山没有皑皑白雪,似乎衬不出梅香的典雅。或许因为在殷宜中心中,香气中本身就夹集着无尽的伤感。
??“大寨主小心!”徐康话音刚落,一根梅枝势如飞箭朝殷宜中飞来。殷宜中也早有警觉,用剑鞘一隔,梅枝随即坠地,然而他虎口感觉甚麻——出招的人内功非同小可,除华、文二人,复有何人能及?
??“是华兄和文兄吧?一别经年,心中甚为挂念,敢请两位现身一见。”
??梅花深处有人说道:“殷兄,刚才那枝花是送给你的。莫非你也看破红尘,想学我那样过些枕石漱流的日子?”
??徐康愠然,心想:赠人以花,何必鬼鬼祟祟,兼且施加内力?分明有意挑衅。他急忙提醒道:“大寨主,此人不善!”
??殷宜中认得刚才响起的是华千树的话音,故朝徐康一摆手,向说话的人回道:“非也非也,我殷宜中学不得华兄的潇洒。今日贸然造访,本有一事相告,一事相求。现在只剩下一事相告,望华兄抽闲垂听!”
??“你说我们一别经年,如今得见,应先切磋武艺,其它事暂且放到一边。”
??殷宜中感觉华千树话音飘忽不定,时左时右,时远时近,待到话音停下时,身后竟已站着一人,正是华千树,不禁登时一惊。
??华千树居然比起十多年前还年青了——头发乌黑如皂,双目神采奕奕,面色粉白而微红,没有留须,犹是当年那副少年模样。他若重出江湖,必有万千少女主动投怀送抱。殷宜中情不自禁轻摸自己脸颊,感觉满面风尘,仿佛自己和他,一个是凡人,一个是神仙。
??“华兄,看来剑宗山真是钟灵毓秀,十几年了,你一点都没有变!”殷宜中还想寒暄几句,华千树突然掰下一根梅枝,喝了一声“接招”,便朝凶狠杀来。
??殷宜中没有拔剑,一连躲过三招,急谓之道:“华兄势头怎不让人!”
??华千树未肯停下:“你的剑术在我之上,为何还说我不让你?”
??殷宜中失了先势,徐康担心他打下去会输,忽地急中生智,大呼道:“大寨主,这样打法,人家会笑你胜之不武!”
??华千树一凛:交手不过十来回合,居然就说我输给他?
??他一犹豫,殷宜中马上抓住先机,剑鞘一挑,拨开梅枝道:“华兄请停手!”
??华千树道:“十多年不见,你变嚣张了!”
??殷宜中愕然:“华兄何出此言?”
??华千树胸有成竹道:“这十多年来,我练剑从没停过一天,自觉剑术日臻神化,而你与秀枝缱绻度日,剑术当不及我,没想到你还敢口出狂言,说胜我于不武?”
??殷宜中道:“华兄剑法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只小试几合,已知底气湛深。但刚才我尚未出剑,而你又以梅枝代剑,这比剑一说,殊觉牵强!虽然你我内功相当,可你的梅枝软弱,我的剑鞘刚硬,这样比法,能不失公允么?”
??“你不信我用梅枝一样可以打赢你?”
??“非也。只是梅花开得妍丽可人,先前我已不小心折断一枝,不想再有摧花之举。”
??“哼,你挺会自圆其说!”华千树眼中透出一股轻蔑的神色。
??殷宜中想令华千树死心,于是说道:“既然华兄不信我初衷,不如我们打个赌吧!”
??华千树头微微仰起:“怎个打法?”
??殷宜中指了指华千树手中梅枝:“华兄继续用它作武器,而我则用剑,不过如果我的剑削下你半片花瓣,就判我输。华兄认为如何?”
??华千树料想自己赢定了,马上反问道:“你我输赢有何奖惩?”
??殷宜中道:“如果华兄赢了,我听从你任何吩咐,想我离开就离开,想我留下就留下,想要我的命都可以!”
??徐康一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要是我赢了,且准许我和徐寨主到你家中喝一回酒,畅叙旧情一番。”
??华千树一听,感觉殷宜中故意摆出一副宽容的气度,其实暗中在贬低自己。他愠然道:“殷宜中,你莫要惺惺作态,别以为我怕了你。你出言挑衅,待会儿有你好受的!”
??殷宜中拱手道:“华兄此言差矣。我并没有挑衅的意思。我这次来剑宗山,委实是想与你和文兄叙旧,比试剑术,倒是你提出的。”
??“好,我看你怎个赢法!”华千树恼羞成怒,直取殷宜中。手中梅枝像是一条狡猾的响尾蛇,既寻找殷宜中空当刺去,又乘机掠向殷宜中的剑锋,企图碰掉花瓣。
??殷宜中料知他有此一着,遂只守不攻,先摸清对方剑招的套路。人要躲,剑也要躲,看得一旁的徐康紧张万分。
??却见华千树手中梅枝频频打转,来一招“风卷残云”,将殷宜中的剑锁在中央。殷宜中想向后抽剑,华千树更步步进逼,只待对方忙中出错。两人均用右手拿兵器,酣斗时双方身体错位,因此殷宜中已想到脱身的办法。
??要比剑术上的高低,恐怕二人不相伯仲。但论到临阵的经验,华千树始终稍逊一筹。他一心求胜,逼使殷宜中的剑刃触到梅枝,与此同时,他的右肘下方却露出了很大的空当。殷宜中突然右臂往后一拽,飞起左脚踢向华千树手肘。华千树急忙躲避,可惜太迟,小臂仍被殷宜中踢中,梅枝当即脱手——其实,华千树根本不用往后躲避,因为以殷宜中出脚的势头,即使被踢中,梅枝必定触碰到剑锋,但他右手向后抽离,反让殷宜中的剑逃离了包围圈。
??殷宜中这次可谓兵行险着,若非他了解华千树是个心浮气躁之人,断乎不敢这样豁出去。
??梅枝脱手后飞上半空。殷宜中一个“仙鹤冲天”,左手接住梅枝,继而轻盈落地。徐康终于解下倒悬之心。
??梅枝握在殷宜中手上,没有一片花瓣掉落。华千树彻底落败,又羞又恼,悻然自语道:“惜花剑……十几年后……没想到还是关中五剑之首……我到底是输了……”两眼涌出愤恨的泪水。
??殷宜中劝道:“华兄,比剑必有胜败,切莫搁之于心。”
??岂知华千树竟怒道:“我不服!永远不服!为什么每次赢的都是你?与你比剑,我落败了,与你争逐秀枝的芳心,我还是落败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没停止过一刻用功,最后还是不敌于你?上苍太不公平了!”
??殷宜中一时感触往事,怅叹道:“华兄,胜何喜?败何忧?”
??“殷宜中,我只恨苍天既生瑜,何生亮!”华千树猛然劈出一掌,掌气折木崩云,径直冲向梅丛。“啪啦啪啦……”可怜无数梅枝惨遭腰斩,绽放空前的梅花旋即飞得满天都是。
??“华兄住手!”殷宜中一个箭步上前掣住华千树的手掌。华千树怒气未消,挥起另一掌将殷宜中击退几步,继续怒劈另一头的梅花。他的粗野,终于让殷宜中怒不可遏。两人在飞花中激斗起来。刚才还是世外桃源的剑宗山,此刻浑如血雨腥风的古战场,二人呼喝声震天动地,徐徐飘落的花瓣,是愤恨和羞耻的眼泪。徐康深怕殷宜中与华千树斗得失去理智,飞身介入其中,力图化解二人:“你们赶快住手!再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殷宜中本想停手,但华千树招招凶狠,退则必伤,根本无法抽身。眼见酣斗一发不可收拾,此时山中回荡起一个声音:“师兄,殷宜中所言不虚——胜何喜,败何忧?人生在世,不能只在大喜大忧中过完一辈子!”
??“文丕德?”殷宜中不知是惊是喜。
??华千树道:“师弟,殷宜中有意前来辱我二人,你快和我一道给点颜色他看看!”
??文丕德道:“师兄,若然你只为教训殷宜中,何以狠心摧毁你多年苦心栽种的梅花?我看师兄又犯老毛病了。且听小弟一劝!”远处,两名女童推着一辆小车徐徐行来。殷宜中视之,大吃一惊:车上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面容瘦削,两眼深陷,身体看起来羸弱不堪,否则怎教二女童推车代步?
??“文兄,你……”
??文丕德莞尔一笑:“怎了?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很多?”
??殷宜中复望华千树一眼,真不敢相信这事实。华、文二人份属同门师兄弟,华千树稍年长,入门也先,故为师兄。而如今,他们两个的长相看起来形同父子。二人自退隐剑宗山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文兄,我这次来决不是挑衅你们,而是有一事相告。”
??华千树犹不甘心:“师弟,别听他的!他名声美人俱得,想来揶揄我们兄弟!”
??殷宜中驳道:“敢问华兄,我几时揶揄你了?”
??文丕德插话道:“师兄狭隘了,我看殷兄并无此意!”
??华千树不理文丕德劝告,又想动手,文丕德双手一拍车身,跃至二人之间空地处坐下:“师兄,你要是再出手,我必定阻挠!”
??“师弟,你这是……”
??“师兄,因爱成恨,贻害终身,要不得啊!”
??华千树一脸怅然,皆因被师弟一言道破心事。
??殷宜中这时才发现,文丕德双腿已废。
??
??文丕德提出请殷宜中到居所一叙,殷、徐二人喜而从之。
??梅花径的尽头,有茅房数十座,门外有男女老少几百人神情讶然地观望着。殷宜中甚奇之。文丕德告诉殷宜中,当年他师父临终前,曾嘱咐他和大师兄华千树遣散所有弟子。岂料师父过世后,弟子们不忍离开,华、文二人便自称“华文剑宗”,一心要将师父的剑术发扬光大。几年后,物是人非,不少剑宗弟子在与清兵交战中丧生,几千人剩下不足一千,华、文二人蓦然看破红尘,决心归隐。这次剑宗弟子仍是不愿离开。二人只好选了一处深山,与众剑宗弟子躲进里头,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剑宗弟子中有男有女,他们或有两情相悦者结为夫妇,于剑宗山内繁衍后代,耕织度日,果如桃花源一样。
??对于华、文的归隐,还有一个更深一层的原因,殷宜中是明白的——他们对梅秀枝亦是一往情深,因为梅秀枝嫁给了自己,他们才决心归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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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7-27
第十四回:杜鹃啼血知肠断,蝴蝶哀花带泪回

??却说文丕德引殷宜中二人来到一座水轩,唤从人取来几埕酒。
??殷宜中品之,心头一亮,惊道:“敢问文兄这是什么酒?怎么一入喉,便有种清澈透心的感觉,好像把五脏六腑洗了一回?”
??文丕德道:“这酒是我潜心研究所得,以梅花和合几种药材酿制而成,能清脏热,解百毒,延年益寿。”
??“好酿,好酿!”殷宜中又问,“可有名字?”
??文丕德脸色一沉,许久才道:“我把它命名为‘思梅酒’。”这么一说,殷宜中也随之黯然神伤。
??酒过数巡,徐康屡屡打量文丕德,而且视线多集中在他下身。文丕德已料知他心中所想,便将底蕴和盘托出。原来他近年得了一种怪病,下肢起先感觉麻木,后来转变为斧劈刀斫的剧痛,针药均无效果,十数日后痛楚消失,从此不能行走,只能坐于木车之上,由婢女推行代步。
??殷宜中道:“岁月催人老,这是无可避免的。可我刚才见华兄仍如十几年前那副少壮模样……”忽然想到再说下去会教面貌沧老的文丕德不悦,故顿了一顿,改口道,“看来剑宗山确是人杰地灵!”
??文丕德道:“地则灵矣,人却不通!”
??“何出此言?”殷宜中好奇问道。
??“剑宗山顶有浅塘一处,塘中长有一种稀有的野花,状如芙蕖,但叶子不是圆形,而是七角形。家师在世时说过,这种花叫‘七星芙蕖’。世上不知多少绝色佳人一心要找到七星芙蕖,因为长期用其根叶煮水饮服,可以活血养颜,虽经年而不老一处发肤。但很多人都不知道,七星芙蕖内藏大毒,在养颜的同时,也会减损阳寿,换言之,经年不老,不过是将人生最后的年华提前享用罢了。”
??“文兄言下之意……”
??“不错,我们来到剑宗山以后,意外地找到七星芙蕖,师兄他对秀枝仍旧念念不忘,希望能保住青春,同时亦练好剑法,寄望有朝一日出山与你决斗,将你打败,重夺秀枝芳心。七星芙蕖的大毒,他是知道的,但他一心要打败你,就得想尽办法将精力留住。他认为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足可以让你和他之间拉开不可缝合的距离,然后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你!”
??殷宜中听罢,许久不能言语。
??隐约间,离水轩不远处传来剑击之声,殷宜中疑心顿起,道:“文兄,怎么有人打斗?”
??文丕德苦笑道:“无碍,是华师兄在宣泄情绪!十几年了,他每次想起不开心的事,就将怨怼汇于剑尖迸射出去。今儿,他的剑或许得舞上两三个时辰才会停歇。一个人活在不能自拔的情感世界里,除了累死和醉死,没有第三个可以解除痛苦的办法。剑宗山只有强身的酒,没有销愁的酒,所以师兄只有让自己累个半死,灵魂才能得到解脱!”
??殷宜中长叹一声,道:“无论关中五剑谁得到秀枝的芳心,都必定成为其余四人的敌人。”
??文丕德道:“殷兄,嫂子可好?”
??徐康抢在殷宜中前头说道:“殷夫人她很好,只是今番没有前来。”
??文丕德眼帘一垂,神色怆然,片刻徐徐吟道:“瑟瑟秋风扫叶灰,伊人应近陇头梅。杜鹃啼血知肠断,蝴蝶哀花带泪回。”
??殷宜中十分惭愧,说道:“实不相瞒,秀枝已经过世了。”又目视徐康。徐康低头不语。
??文丕德道:“你和秀枝都是深情之人,哪忍心抛下另一个独自远行?从见到你和徐寨主那一刻开始,我已料到十之八九。”言毕,手中杯酒一饮而尽,两眼盈满泪水,悲恸道,“本以为山中再无销愁之酒是件好事,今日方知大错特错!”
??眼见文丕德情绪越发激动,殷宜中上前扶住他两臂道:“文兄,是我没有照顾好秀枝,一切责任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文丕德强忍悲痛道:“她怎么死的?”
??“是被人杀死的。”
??“谁下的毒手?”
??“还……还不知道!”
??“殷兄,杀害秀枝的元凶,无论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抓他回来,用他的鲜血来祭奠秀枝的芳魂。”
??“文兄放心,此举一定!”殷宜中委实想不出更好的安慰文丕德的话。他本打算将秀枝是清廷内奸的身份告与,然而目及此状,说了只会在文丕德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待文丕德情绪有所回复,殷宜中便将赤炎帮等江湖门派想拉拢华文剑宗杀入北京城的计划一一道出,又分析当中的利害,力劝文丕德不要随之鲁莽行事。
??文丕德斩钉截铁道:“我自从住下剑宗山,便已立誓不再涉问江湖事。满人江山好,汉人江山好,我已再无兴趣!”
??这时,水轩外的剑声于不觉间消匿。文丕德吩咐几个下人去把累倒的华千树抬回来。少顷,下人疑色满脸回报,说不见了华千树。文丕德、殷宜中和徐康三人前往视之,果然只有遍地被利剑削断的碎叶残枝,就是不见人。
??文丕德忧心忡忡,说道:“往时师兄会筋疲力尽倒在地上,这回不见他,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正苦寻间,几个村民打扮的人慌慌张张跑来,说有一大群人闯进剑宗山来。三人顿时一怔。文丕德道:“进入剑宗山的秘密,只有剑宗山里的人和你们二位知道。”
??徐康不悦道:“文兄弟,你看我和大寨主像是背信弃义之徒么?”
??殷宜中急忙按住徐康的火气:“徐寨主切勿生气,我看文兄不是这个意思。”再看看文丕德,眼中流露出来的神情,确有狐疑之色。
??“文兄,殷宜中敢以人头作担保,绝对没有将剑宗山的秘密泄露出去。”
??文丕德转而望向徐康。徐康亦道:“若我徐康有做违背江湖道义之事,报应当同此杯!”言毕,握住手中的酒杯,力一聚拢,酒杯四分五裂。
??事已至此,文丕德心中有愧,拱手道:“怀疑两位不讲信义,确实是我不对,刚才失言,乞望恕罪!”
??又有村民至,言华千树与百余人一道向水轩这头走来。
??文丕德思绪一沉,忖道:师兄,你这是在干什么?
??殷、徐二人感觉来者不善,脑海先后窜出一个念头——马行先和麦锦他们来了。
??果然,这百余人为首三个,正是华千树、马行先和麦锦。不,还有一条跟尾的小狗,叫余赤诚。
??马行先老远向殷宜中呼道:“殷寨主,你也来这里作苏秦、张仪之事么?”
??殷宜中反揶揄道:“马帮主,莫非你也来凑我热闹?”
??领头的华千树指殷宜中骂道:“你这个伪君子,羊皮面具做得还挺像的,我也差点让你蒙了!”
??这种场面,连傻瓜都知道马行先和麦锦做了什么手脚。徐康向殷宜中送去一个眼神,像是在说:瞧,这两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哪肯就此罢休!
??殷宜中回视一眼,下颔略略抬起,也似在说:既来之,则安之。又朝华千树道:“我刚才和文兄畅叙幽情,怎么不见你来?”
??华千树道:“要是和你这种数典忘祖的人同桌喝酒,简直无上的耻辱!”
??文丕德脸色登时黑了:“师兄,休教言语伤人!”
??“哼!”华千树冷笑一声,“师弟,殷宜中领了满洲人的荣华富贵,想劝说咱们与他一道,接受满洲朝廷的招安。”
??徐康怒目一瞪,斥之道:“呸,华千树,好一张乌鸦嘴,说出来净是屎,大寨主与你那二十多年的交情,今儿不念也罢!”
??“好哇,别以为我会希罕与你殷宜中这样的人交往!”华千树转望文丕德,“师弟,还记得我身边这二位是谁?”
??文丕德笑道:“怎得不认识?赤炎帮马行先帮主,雪月庄麦锦庄主。”
??马、麦二人忙一拱手回礼。马行先道:“我和麦庄主今番前来,是想请华文剑宗出手相助,共谋大事。”
??文丕德道:“难得赤炎帮和雪月庄一众英雄,敢冒死穿过山岚来到这里,光是这份勇气,在下就不敢不赞服。”
??麦锦道:“谢过文兄赞赏。若不是华兄教我方法,恐怕早就毒发死在山岚之中。”
??文丕德禁不住斥了一句:“师兄,你——”
??“不错,是我引他们入山的。”华千树对此毫不在乎,将原委道出。
??原来华千树挥剑泄愤,跃起一记怒斩,砍掉前方一丛树枝,露出远方的天空。只见远山岚气有异动,当下意识到有很多人闯进剑宗山,欲出山看个究竟,途中与马、麦等人相遇。马、麦得知殷宜中已至,又瞧出华千树对他心存愤懑,于是火上加油,指殷宜中这次前来是受命于清廷,想招安华文剑宗。华千树果如秋后干柴,一燎就生火,马上给中了岚气毒的马、麦等人服了解毒药,亲自领他们进山。
??却说文丕德谓马、麦等人道:“诸位既然来到剑宗山,我和师兄定当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大家住上几天。”
??马行先道:“我和麦庄主与你有要事商讨,刻不容缓。”
??文丕德道:“有何要事?莫非想请我师兄弟二人出剑宗山?”
??麦锦道:“文兄快人快语。既然你已知道我们来的目的,那就最好了。不过,我们真的不想见到殷宜中这个碍手碍脚的人。”
??马行先接道:“殷宜中是清廷的鹰犬,若留他的命,剑宗山的人、还有我们的计划,将全在满洲人的掌握之中。文兄,请容许我先除掉了这个人。”
??徐康斥道:“你们简直不自量力。华千树苦练十几年的剑法,依旧败在大寨主手上。量你几个小蟊贼,能伤大寨主几根毛发?”
??文丕德正欲说话,华千树已道:“师弟,剑宗山实在不欢迎殷宜中,既然他已不再是正道人士,且对我们图谋不轨,留他性命,贻祸无穷!”不等文丕德回话,便提剑飞身杀向殷宜中。马、麦见风使舵,手一招,与其他从人也一拥而上。
??“大寨主,这杀戒不得不开!”徐康倏地抽刀,拦在殷宜中前面。说时迟,那时快,华千树的剑已经杀到,徐康举刀一挡,竟被凌厉的剑气削落几寸头发,试想这一招接得再迟一瞬,必定头颅坠地。
??文丕德心急如焚,但自己双腿残疾,想阻止这场厮杀亦有心无力,唯有反复呼道:“你们给我停手!”忽然想起一件重要事,又喊道:“殷兄,不要动用内力。”
??无奈殷宜中没有听见,倒是华千树耳朵好使,故意出招频频注入内力。殷宜中和徐康要力敌众人,哪能少用功夫!几番拼斗后,殷、徐二人感觉心闷气促,头晕目眩。华千树逮住时机,虚晃一剑,剑底突然飞出一掌,击中殷宜中左胸。以殷宜中的修为,这一掌就算硬接也损伤不大。可这回他居然被击飞几丈远,再站起身时,胸中恶浪翻涌,狂喷一口鲜血。
??徐康大惊,欲来救他,自己也觉脚步飘浮,手中大刀抓不稳掉落地上。几名赤炎帮的弟子蜂拥而至,刀剑架在他颈上。
??“大寨主,文丕德他……他下毒害我们……”徐康嘴角亦流出血来。
??“文兄……你……在酒里下了毒?”殷宜中站不直身,双膝跪地,两手前撑。
??文丕德赧然道:“殷兄,我不是存心害你的。思梅酒虽能濯洗五脏六腑之热毒,但服下的人半个时辰内不能随便运功,否则酒气会反涌攻心,严重的会气绝身亡。刚才我反复提醒你和徐寨主不要运功,可惜……”
??“呵,呵,”殷宜中无奈地苦笑两声,“许是上苍要我过不了今天!”
??“师兄,殷宜中不是马帮主所说的满洲鹰犬,他正是来劝止我们不要鲁莽行事,误中满洲人布下的局。”文丕德道。
??此时的华千树,已一扫先前颓靡之色,神气盎然道:“殷宜中,若是秀枝当下见到你这副模样,日后还敢依偎在你怀中么?”
??殷宜中再度气涌,吐了一口血,慢慢合上眼睛,喃喃道:“秀枝,我很快就能和你见面了!”
??“你说什么?”华千树登时一凛。
??文丕德两眼通红,说道:“师兄,秀枝芳魂已逝!”
??“什么……”华千树呆了眼,后退几步,“秀枝……她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文丕德道。
??“是谁?”
??文丕德已悲痛欲绝,不能言语。
??华千树怒视殷宜中道:“你……是你害了秀枝,如果秀枝不是跟了你这个混蛋,而是跟了我,绝对没人能对她下手!”言罢,飞起一脚踢中殷宜中下颔。殷宜中全无还手之力,鲜血不住地往嘴外渗出。华千树火气难消,冲上前朝殷宜中身上乱踢。
??“住手!师兄住手!”文丕德的劝止全无作用,双掌一拍两旁扶手,飞起扑向华千树。华千树教他双臂套住,使劲挣脱:“师弟,你让开,我要打死这个窝囊废!”
??“师兄,秀枝已死,杀了殷宜中也无补无事。”
??“打死他,起码对得住秀枝在天之灵!”
??“华兄且慢——”说话的人是马行先,“殷宜中的狗命不妨暂且留着。他日待我们入主北京城,邀他看完城楼上遮天蔽日的汉家旌旗后再杀他不迟!”
??华千树略收激愤,若有所思。马行先又道:“这种人充其量是个小丑,容不着华兄亲自杀他。将来把他拉到京城街头示众,再将他对满洲人奴颜婢膝的丑事公诸于世,到时自会有成千上万的京城百姓群起而殴之,他的死状定必更加惨烈,若华兄今日用一剑一掌了他性命,这就太便宜他了。”
??麦锦附和道:“马帮主言之有理。当年关中五剑,蜚声九州,殊不知人人皆以殷宜中为五剑之首,其余四剑,不过倚花绿叶,光芒尽隐。这下可好,五剑之首却贪恋荣华富贵,与满洲狗贼一鼻孔出气,若不将他的真面目公诸于世,江湖人士则永远蒙在鼓里,会有更多的人遭他蒙骗,沦为满清走狗。攻陷京城之日,必是天下群雄聚首之时,我们且宜留住他的狗命,到了那天,于天下群雄面前公审他。”
??华千树盘算一会儿,便道:“好,就先让这条狗多喘几口气。”他指派从人将殷、徐二人押至地牢,自己亲自为赤炎帮和雪月庄的人接风。
??文丕德见殷宜中逃过一死,勉强舒了一口气。
??剑宗山是个世外桃源,所谓地牢,实际上是用来储备粮食的地窖。
??入夜时,文丕德在婢女的陪同下来到关押殷、徐二人的地牢。门口两个守卫拦住他道:“宗主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内!”
??文丕德大怒:“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宗主?”
??二人面有惭色,但仍不肯放入。
??文丕德喝道:“再敢阻拦,我先杀了你们两个。”
??二人甚惊,靠两旁让出路来。
??文丕德命婢女秉烛入内,烛火甚暗,几近熄灭。文丕德回身斥令把门二人,立即从地牢上面凿一个通风口。二人领命而去。
??所幸的是,地牢环境尚算干爽,殷宜中和徐康被扔至墙角,伏地不动。文丕德使人唤醒他俩,又移近烛火察看,二人嘴唇甚干,脸色发青,奄奄一息。文丕德想:若是他们再呆在这里,很快就会没命,于是吩咐一名婢女去叫些人来,帮忙移走殷宜中和徐康到别处。婢女行至地牢入口,遇上了华千树。
??原来把门二人怕放了文丕德入内,会被华千树责罚,便偷偷溜去禀告。华千树带了几个从人闻讯赶来,在地牢入口正好遇上文丕德的婢女。
??“师弟,你心里怎么老放不下殷宜中?”华千树朝地牢里呼道。
??“师兄,你把殷宜中他们关在这里,他们会憋死的。不如换个通风爽利的地方吧。”
??华千树觉得可行,命从人入内抬出二人。这时,文丕德惊见殷宜中和徐康手臂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师兄,你好狠毒啊!殷宜中已受了重伤,对你不构成威胁,为何还要这样折磨他?”
??“哼,反正他迟早都要死的,就让他尝一下五角灵芝的滋味!哈……”
??文丕德脸上冷若寒冰,呆呆望着华千树扬长而去。
??五角灵芝、六合贞子、七星芙蕖,是江湖人士闻名色变的三大毒物。五角灵芝名为“灵芝”,实质上除了外形与灵芝稍有相似外,药理作用一无关联。五角灵芝长于酷寒地区,剑宗山的最高峰、西域的昆仑山以及关北的长白山都是它极佳的生长环境;它外表乌黑、十分坚硬,看起来像是石头,将它放入沸水中,再加入些许蝉蜕一并煮上半个时辰,质地便开始发软,取出后置于户外晒干,会由坚硬转为松脆,这时可以椿成粉末。五角灵芝性极寒、虽可用于肃清脏腑之热,但只能在汤药中放入极少量,过量会损伤五脏六腑,消减正气,甚至死亡。
??华千树给殷宜中和徐康服下过量的五角灵芝,使他们全身发冷,内力急耗,体表结霜,连运功调息的机会都剥夺了。
??殷、徐二人而后被关在一座阁楼中。
??文丕德担心他俩会脏腑衰竭而亡,亲自到阁楼为之驱寒。往见,二人正被锁在一只大铁笼中。幸好铁枝的空隙尚能伸进一只手掌。其时,二人脸上、身上都布满薄霜,如冰天雪地中冻僵的尸体。
??文丕德握住二人的手,正想运功,惊觉全身力量像被吸去似的,暗恨华千树用心歹毒,五角灵芝下足了份量。
??片刻,二人寒气驱走一些,相继张开眼睛。殷宜中感觉全身乏力,又见文丕德面色苍白,貌似筋疲力尽,便问缘故。文丕德据实以答。
??二人惊骇。殷宜中道:“若非刚才文兄施救,我和徐寨主早已冻死在铁笼中。”
??“殷兄,是文丕德对你不住才是。如果不是请你喝了思梅酒,华师兄也不会有机可乘。”文丕德顿了一顿,又道,“以二位的内功修为,五角灵芝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夺走你们的性命,就算我不为你们驱寒,你们也能熬上三个月。”
??殷宜中有点不明所以。徐康道:“究竟华千树有何居心?他不想我们现在死,但又为何让我们服下五角灵芝?”
??文丕德苦笑道:“华师兄猜忌之心极重。昨天你们因为喝了思梅酒才败在他手上。但他也清楚知道,你们只要些许时间调息,就能恢复之前的功力,所以,他让你们服下五角灵芝,使得你们从此天天大耗内力。直到攻陷京城的那天,他可以当着天下群雄的面轻易将殷兄打败,以雪心头的耻辱。”
??殷宜中道:“然则,文兄亲自为我们驱寒,就是不想消耗我们的内力?”
??“算是我能你们做的一点点补偿吧。”文丕德说完,累得一头抵在铁枝上。
??“文兄,五角灵芝的毒如何才能彻底祛除?”殷宜中担心地问。
??文丕德目光闪烁,似在逃避。
??徐康叹道:“生死有命,五角灵芝的厉害,我们不是没听说过,若是不能根治,文兄不妨直言。”
??文丕德艰难地颔一下首,又道:“当你们武功尽失之后,便再也无法与体内的寒流抗衡,不出数日即力竭而死。我现在能做的事,就是每天为二位运功驱寒,尽量保住你们的内力。”
??徐康立即道:“文兄切莫管我,请专心一意为大寨主驱寒。只要攻陷京城那天,大寨主不为华千树等人所辱即可。”
??“此举万万不可!”殷宜中厉声道,“我个人荣辱算不了什么,华千树要对我羞辱,由他去吧。文兄天天为我损耗内力,这样做毫无意义,甚至连你的性命也会赔上。”
??文丕德怅叹道:“我罪孽深重,这是我唯一补偿的机会。”
??殷宜中急将徐康拉到铁笼中央,又道:“从现在起,我和徐寨主就坐在这里,文兄再也触我不到!”
??他决绝如此,文丕德只得无奈离去。
??殷宜中心中重复着一个念头:秀枝已死,作为深爱她的人,也该时候去和她团聚了。若不是甄青囊相救,自己早就魂归天国。如今强活了那么久,难道还不满足么?
??
??一条险峻的山路上,千余清兵疾步如飞。这样个走法,谁都害怕不小心掉下山去,可后面有人厉声吆喝着:“不可放了钦犯,马上给我追,谁敢回头,格杀勿论!”于是清兵们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冲。
??这伙清兵正在追赶前面一男一女——不是别个,正是陆盛男和黄晴川!
??却说当日,陆盛男、黄晴川、余芳草和鲍起遭遇胡佳德彪的心腹多罕,并将他杀死,为免清兵追来,当下逃走。谁料胡佳德彪早前已接到多罕的书信,得悉黄晴川、余芳草、余赤诚和鲍起四人尚在潜逃之中,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将镇江府为中心的邻近十多座州府戒严,全力搜捕四人,凡与画中相貌相似者不问缘故,一律就地正法。一时间枉死者甚众。另一方面,多罕临死前发出的响箭引来了镇江府的清兵,陆盛男等人慌忙逃走之际,走上一条可能不归的路——这条路只能往前面一座山上走,如果另一头下山的路被清兵截住,将无处可逃。鲍起提议回头与清兵拚命,陆盛男竭力阻止。因为清兵人多势众,回头拚命毫无胜算,倒是翻越前面的山头来甩掉他们,会有一线生机。三人遂从陆盛男之说。
??可惜当他们上山后才发现,山的另一端是万丈深渊,上山的路到了山腰处分为两道,未知哪条才是生路。此时,后面的清兵已经逼近,鲍起又提议:四人兵分两路,黄晴川和余芳草分开,清兵必不能料。这样一来,即使作最坏的打算——黄、余姐妹其中一个不幸遇伏,另一个日后仍能为对方报仇。为了保住西顺镖局的血脉,这是没办法之中的办法。姐妹二人听罢,面上黯然无色。
??陆盛男忽地拉起黄晴川的手说道:“我和川妹一道,鲍镖师和芳草姑娘一道。事不宜迟,咱们马上行事。愿上天保佑咱们日后再见。”
??其时黄晴川心中一怔,但很快就想通,现在已不是介怀的时候。
??双方分袂不久,陆盛男听得清兵的吆喝声越发地响,于是使出铜杖,打断路旁几棵大树拦住后路。这时,恰好几阵疾速的北风掀来,他灵机一动,说道:“川妹,一会儿将真气贯于剑刃,与我铜杖相击。”
??黄晴川明白他的意思,宝剑一抽,与陆盛男的铜杖猛地碰击,顿生一串火花,迅速点燃大树的枝叶。二人再以双掌挥出掌气,很快火势变猛。随后追来的清兵被大火挡住,一时不能前进。于是乎,陆盛男和黄晴川一口气逃了近十里路,见无人追来,才敢放缓脚步。
??“你会不会怪我很自私?”陆盛男忽地肃然道。
??“你这是……”黄晴川顿了一顿,仍未明白他的话,“你是说,在逃亡的时候,还揪住我不肯放,是吗?”
??陆盛男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笑中带着凄苦与无奈:“川妹,你委实有点小聪明,只是人太单纯了,有小聪明也枉然。”
??黄晴川奇怪他怎么一下子变了另一个人似的:“你在揶揄我?”她的脸又开始露出愠色。
??“愿意和我死在一块吗?”
??“我不愿意死,更不愿意和你死在一块!”
??“但……你很可能没有选择了!”陆盛男捂了捂胸口,怕是之前被多罕打了一掌,现在仍隐隐作痛。
??黄晴川不耐烦了:“你这人怎么说话老是兜兜转转的?”
??“那好吧,我告诉你!”陆盛男指了指回头路,“从点燃那把大火开始,清兵已认定目标逃往这个方向,所以鲍镖师和芳草姑娘会很安全,而我们则要与清兵展开生死一搏,我们人单力薄,胜算不大。”
??黄晴川双瞳凝住,她没想到自己的生命会这么早结束,不过要在自己和芳草妹妹之间选出一个去送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
??“川妹,希望你不要怪我。鲍镖师武功平平,若是他和芳草姑娘与清兵搏斗,胜算会比起我们微薄得多,因而我只能出此下策。我不怕死,只要能和你一起。”
??此刻,黄晴川不再觉得陆盛男说话讨厌,反而觉得,原来他和自己所想一致,把生还的希望让给最需要的人。她点点头:“是的,我们和清兵杀将起来,也未必死得了。”
??黄昏。夕阳的余晖给他俩抹上金灿灿的光华。千山白雪,一望无涯,蔚为壮观,然而,这会不会是人生最后一次见到的日落?
??前方的路越来越窄,说是路,其实从杂草丛生的状况可知,这路充其量是个垫得住脚的地方,根本没人走过。
??黄晴川一时止住脚步,因为看见下面的万丈深渊,对前面那条疑以架空的路心存惧意。
??“不如我们歇一会吧?”
??陆盛男回头一看,只见她脸上少了往日的骄横,斜阳照耀下,似乎不再是一个身怀武功的侠女,而是一个清丽宛约的大家闺秀。
??“那好吧,我们就坐下歇一会,反正再逃下去,也不知道能否活下来。古语有云:夕阳无限好。趁我们还有一口气,真该好好将这一襟晚照尽揽入怀。”
??正是:
??西山云阙透斜晖,熠熠金华掩翠微。
??只叹风情留不住,恰如人事总多违。
??
??“你还讨厌我么?”陆盛男柔声地问。
??“如果我能活着,一定会继续讨厌你!”黄晴川本想气他一下,终究忍不住笑了出来。
??“如果我能活着,如果西顺镖局还在,我一定再到那里去向你义父提亲。”陆盛男的目光变得深邃窅冥。
??黄晴川心头升起一团暖意,笑着问道:“为何你总纠缠着我一个不放?”
??若是以前,陆盛男一定会嬉皮笑脸地回答她,可这一次,他换上一副肃穆的态度:“我喜欢你,是因为你与其他女子甚有不同。”
??“怎样不同法?”
??“刚才已说过,你有小聪明,可也因为入世未深,思想单纯,所以小聪明没有演变成深不可测的城府。还有一个原因: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一个素不相识的林路遥,几句话就能诱骗你上腥风寨做殷宜中的便宜老婆;殷宜中几句甜言蜜语,你又舍不得离开他。还有那个满身血腥、杀人不眨眼的云芃,你也居然敢单独去见他。幸好,林路遥有求于你,殷宜中是谦谦君子,云芃醉心于你的容貌,否则,你早就……不说了!”
??“干嘛不往下说,我喜欢听!”
??陆盛男满目犹疑道:“你喜欢听?我不信!我一旦说了不中听的话,你又要大发脾气了!”
??“是吗?”黄晴川笑成一朵彩云,“原来以前的我,在你心中真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可你武功比我好,不该怕我打骂你呀?”
??陆盛男道:“要知道天下最可怕的不是蛮汉,而是……”
??“是什么?”
??“是泼妇。”
??“好呀,你……”黄晴川挥起手掌,忽又嘻嘻笑道,“行,从今天起,我要改掉这个坏毛病!”顿了一顿,又问道,“天下那么多漂亮的姑娘,比如芳草妹妹,你怎么就喜欢我一个,我可算不上第一等的美女呀!”
??陆盛男忖道:问这样的问题,可不就为了听我说几句奉承的话嘛。这丫头学得真鬼,会逼人说话。但也好,总没像以前那样“暴戾”!
??“呵,呵,川妹啊,你想想看,光爱你一个,就得耗上我一辈子的时间,如果还要爱上别的美女,我哪有那么多功夫?”
??“哼,滑嘴头!”黄晴川朝他翘了一下嘴唇,可心儿早已醉死其中,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你太单纯了,江湖险恶,我担心你很难一辈子都交好运气,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所以我有一种想照顾你一辈子的冲动。”陆盛男很认真。
??黄晴川沉吟一会儿,不觉间腹中泛起一股辛酸:“可惜义父和西顺镖局的大仇未报,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真正自私的应该是我。”她的眼睛在夕照下晶盈剔透,波光粼粼,片刻滑下两行清泪。
??陆盛男将她拥入怀中,手轻抚着她秀发道:“虽然我们选择了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可并不意味着完全没有逃脱的希望。只要心中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活着,最终我们就能活过来。”
??黄晴川轻轻推开他,环顾四周山崖,半疑道:“这里是悬崖峭壁,我们真能甩掉清兵的追杀么?”
??“只要你相信自己能,就真的能。”
??有了陆盛男的安慰和鼓舞,黄晴川满意地重新投入他怀中。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谁都想留住瑰丽无比夕阳,然而夜幕终究会无情地降临。凛冽的寒风在深渊中呼呼打转,那声音如鬼哭狼嚎,穿人肺腑,摄人魂魄。
??陆盛男仰望半暝的天空,又看了一下周围,说道:“这里有些枯藤,用回刚才的办法,咱们用铜杖和剑来生火。”
??黄晴川诧道:“生火是好,可一旦有了火光,清兵不就发现我们的位置吗?”
??陆盛男一笑,指着来时路说道:“你看看后面和山下有没有火光?”
??黄晴川看了一下,答道:“没有。”
??“这就表明,清兵离我们很远,我们看不见火,而他们也不会不点火,说明我们没看见他们,同样,他们也不会看见我们。另外,就算我们点了火,让他们知道咱们的位置也无妨。来时的山路徒峭艰险,天这么黑,他们追来不怕掉山下去么?相反,没有这堆火,恐怕我们过不了今夜。”
??黄晴川深深佩服,和他一起时,自己很应该退到一边去,由他撑着场面。
??火生了,身上的寒意消减了些。两人谁都不曾想过,会在这种地方过上一夜。黄晴川仍觉得冷,合上眼不一会儿又醒来,嘴里念着:“好冷啊!”再看看陆盛男,他没睡,坐在火堆旁撩着柴火。
??“我睡不觉,你呢?”黄晴川问。
??“我不能睡,睡了谁保护你?”陆盛男道。
??“傻瓜。”黄晴川伸出手指在他鼻骨上刷了一下,“你不是说清兵不敢追上山来么?那还会有谁偷袭我呀?”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既然你不睡,那我也不睡。我要你给我讲故事!”
??陆盛男一愣:“讲故事?我没多少故事给你讲。”说着,继续撩他的柴火。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7-27
第十五回:漫言铜杖前尘事,共赴山崖绝路人

??却说黄晴川先不打话,走过来拿起陆盛男的铜杖,朗朗念着刻在铜杖上的那首诗:“身陷无忘感圣明,断头今日望皇城。阎王与我来生勇,定插旌旗满盛京!”
??陆盛男疑道:“你很喜欢这首诗么?”
??黄晴川嫣然一笑:“不只喜欢,而且直觉告诉我,诗和铜杖的背后,一定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就想听这个故事!上次不是因为玉琤的出现,你或许早告诉我了。”
??陆盛男深纳一口气,徐徐说道:“既然如此,我就说吧。不过我得重申,这已是上几辈的事,无论这诗意味如何,都不代表我的立场。”
??“行,只要你能把故事娓娓道来,让我听着舒服,什么都不打紧!”黄晴川眼睛眨巴眨巴的,满心期待。
??陆盛男撩着柴火,随着几声“啪啪”的声响,窜起一列耀眼的火星。五十六年前,即大明崇祯二年,中原也曾燎起一列星星之火……
??那一年,陕西爆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饥荒,老百姓无粮可食,被迫吃树皮树根,甚至是观音土。然而地方官吏照旧催迫百姓交税。走投无路的老百姓纷纷起事。崇祯皇帝大为震怒,急从甘肃调来一支军队镇压。士兵开拔到陕西金县,却领不到必需的粮饷,且遭带兵将官弹压,一时怨气冲天。此刻,一名长相威仪的士兵挺身而出,愤然道:“本非正义之师,更遭鄙俗,是可忍,孰不可忍?”又一大汉出来斥道:“百姓反官,实为官逼民反。汝等本为黎首,焉无同感?”于是二人带头将将官杀死。人皆拜服。事后方知,前者姓李名自成,后者姓陆名俏然。陆俏然即是陆盛男的祖父。
??李、陆二人杀了将官,知已闯祸,遂带着几十名士兵投奔了由王左桂率领的一支起义军。谁料王左桂最终禁不住崇祯皇帝高官厚禄的招安,身心动摇下向朝廷投降。李自成和陆俏然大失所望,便改投高迎祥。高迎祥自称“闯王”,一见李自成即深深爱之,封他为将军,人称“闯将”。
??不久后,高迎祥在西安一役中伏身死,义军悲痛万分。正在“蛇无头而不行”之际,大家纷纷推举李自成为首领,继续带领大家与官兵周旋到底。李自成亦自知深孚众望,并无推辞。随后亦将陆俏然封为将军,长跟左右。自此,“李闯王”的名字渐渐超过“高闯王”,让官军闻风丧胆。
??李自成扬威万里,藉曹化淳大开城门之便,一举杀入北京城,崇祯皇帝穷途末路,自缢于煤山。是以,大顺国问鼎中原,其时版图宏大:东自山东,西至甘宁,北沿长城,南达江淮。可惜入关后的李自成贪恋美色,与陈圆圆寻欢作乐,忘却山海关外总兵吴三桂这一心腹之敌。吴三桂深恨李自成将自己喜欢的女人掳走,又因李自成向明官追饷,自己的家人被拘,于是起兵造反,此举得到满洲亲王多尔衮的支援,大顺军队兵败如山倒。
??李自成出逃北京城,唯有将领陆俏然、梅恩同和余云涛拼死殿后,最后三人皆为清兵所俘。多尔衮知三人有将帅之才,欲以招降,三人破口大骂,宁死不从。多尔衮又押来他们的亲属,扬言若不投降,则要他们家人一同陪葬。陆俏然放声大笑,从容歌道:“身陷无忘感圣明,断头今日望皇城。阎王与我来生勇,定插旌旗满盛京!”陆俏然歌罢,其余二人亦狂笑不止,视死如归。多尔衮深知言多无果,遂将三人处斩。陆俏然小儿子陆问元年仅六岁,长得精灵可爱,目睹父亲被斩,恸哭不已,其声裂人肺腑。多尔衮不忍心杀他,而且又乃念陆、梅、余三人是忠义之士,便将其家眷遣至盛京好好安抚。
??盛京是满洲人的地方,汉人来到那里孤苦伶仃,陆问元的母亲一念到国破家亡,便不想忍辱偷生,不久后与儿子一同服毒自杀。满洲妇人蒋佳氏路过见到,呼友伴前来救治母子二人。最后陆问元的母亲没有救活,而陆问元却死里逃生,活了下来。蒋佳氏可怜他是个孤儿,决定收为养子,使人教他识字习武。陆问元虽对蒋佳氏感恩图报,但父亲的死以及大明江山的陷落,是他永生不可磨灭的仇恨。
??陆问元十七岁那年,蒋佳氏病故,她的亲生子女虽视陆问元为鲍弟,但陆问元并不留在盛京,独自离开那里,过上浪迹江湖的生活。那时已是顺治六年,即清兵入关后的第六个年头,关中大局已定。两年后,陆问元拜一位姓招的工匠为师,学习铸器之术。其后方知这姓招的高人不仅是位出色的工匠,而且武功高强。当得知陆问元为英烈之裔,便将一身好武功传授给他,又将女儿许之。后来陆问元妻子诞下一个男婴,取名盛男。陆盛男的武功,乃深得师公及父母的真传。
??陆问元好用棍棒,尝用精铜打造了一根三尺长的棍,名曰“铜杖”,并将父亲临刑前吟的那首诗刻在上方,告诫陆盛男要不忘国耻,他日要以光复汉人江山为任。谁料天不怜孤,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将陆问元夫妇及招工匠的性命夺去。与父亲一样,成为孤儿的陆盛男那时只有十七岁,孑然一身涉足江湖。
??……
??黄晴川听毕,感慨道:“原来你的身世这么可怜。以前见你疯疯颠颠的,真没想到会是这般境遇。”
??陆盛男笑道:“日子乐也得过,苦也得过,不如样样事情皆一笑置之,才不枉投胎,到红尘一游。”
??“这句是好话!”黄晴川眯起眼缝,颇有赞赏之情,又道,“但你似乎没有秉承你父亲的遗志哦!”
??陆盛男不禁肃然:“有这个必要么?”
??黄晴川一愣,心忖:他想什么去了?竟说出这种话来。
??“中原本来就是汉家之地,落入鞑子之手,光复河山是大丈夫的责任。”她顿了一顿,补充道,“当然,我身为姑娘家也有这个责任。”
??陆盛男嘴角微微挑起,伸过手去抚了抚她的头发,熠熠火光中,清晰见到她清秀的脸庞,尤其是她说话时候的神气模样,倔强中犹带几分可爱。
??“听过这句诗吗: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光复河山,最终苦了的是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当初以为李闯王入主北京城,老百姓从此便过上安稳的日子。殊不知我们汉人实在太不争气,大顺朝的将官们马上就耽情于杯酒美人之中。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知吴三桂仍重兵在握,关外满洲人尚虎视眈眈。这不过是外患,内忧同样纷至沓来。李闯王颁令各地要‘没藩之资,充饷济贫’,然而令而不监,监而不严,结果盗贼蜂起,胡作非为,劫财劫到老百姓头上来。相反,满洲人入关后,却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事实是不可置否的。如今天下大定,且看到满洲皇帝有心致力于‘满汉蒙一家’的大业,百姓丰衣足食,生活无忧,这难道比崇祯皇帝在位时要差?光复汉人江山,充其量不过是当朝皇帝用汉姓,穿汉服而已。只要能使老百姓安居乐业,谁当皇帝有何分别?”
??黄晴川哑然,的确,老百姓的愿望从来就不复杂,食能裹腹,衣能御寒,儿孙有继即于愿足矣。倒是那些拘泥于民族大义、思想流派的入主出奴之士,仍未能抽身于家山谁属的怨念之中。
??一阵寒风簌簌刮来,火苗被它掀到一边,行将熄灭。黄晴川不禁感触道:“西顺镖局的冤案,不知何时才能昭雪!莫非朝廷因为‘西顺’二字,就要将它芟荑?”她眼眶不禁涌出泪水,不因为自己前路未明而感伤,而是自几个月前兴致盎然地离开镖局,到现在亡命天涯的惨况,前后反差太大了。
??陆盛男把她拥入怀中,叹息道:“人世间,并非所有的冤仇都能一一雪清。不过这次我们能躲过此劫,他日定有报仇的机会!”
??黄晴川心弦被他一挑:“报仇?是杀掉满洲皇帝么?”
??“不是。”陆盛男摇摇头,“冤有头,债有主。该杀的应该是胡佳德彪!”
??黄晴川又问:“若然胡佳德彪死了,康熙皇帝仍不放过我们,又该怎样做?”
??陆盛男道:“我会选择逃避!”
??“逃避?”
??“杀胡佳德彪容易,杀皇帝则很难。况且,杀了一个胡佳德彪,江湖上从此少了一只恶犬。但杀了满洲皇帝,很可能招致天下大乱,到时老百姓好不容易过上的安稳日子又化为泡影了。我们的私仇和老百姓的生命相比,哪个更重要?我宁可躲到天涯海角,从此不问世事,也不愿为了报仇,要万千黎首赔上性命。”
??黄晴川明白大义所在,然而想到西顺镖局的仇欲报不得,心中总有不甘,两眼用力一合,挤下几滴清泪。
??陆盛男抚慰她道:“川妹,只要今天能逃出生天,我发誓定然给你取来胡佳德彪的人头!你已无家可归,与我一样,以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浪迹天涯也好,找个深山野岭枕石漱流也好。”
??黄晴川柔声问:“有这样的地方么?”
??“有,一定有!”陆盛男说着,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如诗如画的景象,“我爹生长于盛京,听他说,那里是个美丽的地方,我会选择到那里去,甚至再往北一些,去瑷珲,去漠河,人越少越好。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黄晴川复张两眼,感动不已,笑靥渐开,噙泪点头,又道:“川妹叫得难听,可否日后改个叫法?”
??“唔……不如诗情画意一点,叫‘晴儿’好不?”
??“晴儿……”黄晴川陷入一阵沉思:晴儿这个名称固然好听,但仿佛在那遥远的记忆中,自己曾被人这么叫唤过……至于是谁,实在想不起来了。
??两人相拥而睡,不觉间天已渐明。
??陆盛男望了望前路,不禁深纳一口气。前面是一道弓形的悬崖,崖边有一条小路,但仅有一只脚掌稍长的宽度。人在那儿走过,必须侧着身子,且不能往下望,否则未过悬崖,早就吓个半死,摔下山去。他尝试走前几步,看看下面有没有其它垫脚的地方,可马上就两眼紧闭扭过头来——山崖下面,是一个黑乎乎的洞,什么都没有!
??这时,身后隐约有草木骚动的声响,应是围剿的清兵上山来了。
??“晴儿,敢不敢沿着悬崖边上过去?”陆盛男肃然沉声而问。
??黄晴川望望下边,吐了吐舌头,怵然摇头。
??陆盛男叹息道:“可惜你轻功不行,若是我,还可以勉强过得去。但山崖呈弓形,兼且外突,山壁光滑,就算我以轻功飞过去,心中仍不踏实。下面有个山谷,稍有风响,便有很大的回声,我怕飞的时候听着害怕,一个闪失,命也丢了!”
??黄晴川皱眉道:“那我们该怎么办?要不回头跟他们拼了?”
??陆盛男即时反对:“不行!芳草姑娘和鲍镖师走得不远。万一清兵追来,知道只有我们两个,不但我们性命保不住,还会拖累芳草姑娘他们。无论如何,这悬崖我们都得过去。如果清兵不敢追过来固然更好,就算他们过得来,我们也拖延了时间。”
??“可是……我真的很害怕!”黄晴川脸更苦了。
??“晴儿,害怕、胆小本来就是女孩子的天性!”陆盛男抚着她的脸颊,“我宁可你像现在这样,做个胆小怕死的姑娘,也不愿你像以前那样凶巴巴的。最起码,你的楚楚可怜,能教我甘心把命豁将出去!”
??黄晴川嘴巴一撅,娇嗔道:“你——这个时候还说话气人家!”
??陆盛男双唇动作很快地点了她额头一下,笑道:“过了悬崖,我任你处置!”言毕挥起铜杖,气聚丹田,前端迸出多股气劲,数声裂石之响过后,山壁上现出一列小洞。他回头道:“一会儿我背着你过去。记住,千万不能张开眼睛,不能呼叫,否则我一旦分心,我们便成了坠崖鸳鸯!”
??“我……让你背着?”黄晴川惊呆了。
??“不用怕,抓紧我的身体,悬崖很快就过去了。只要你不害怕,我一定不会害怕!”陆盛男示她一个坚定的目光。
??“嘿!”他喝了一声,背起黄晴川,却忽地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道:“晴儿,有你……压在我背上,软绵绵的,我觉得好舒服啊!”
??黄晴川脸上刷地红了,一个巴掌拍在他脑勺上:“你这色鬼,满脑子淫邪事儿!”
??陆盛男居然泰然自若道:“我长这么大了,除了你,我没碰过别的女子。现在我能活得了几岁还是个疑问,要是这就让阎王召去,却连女子的身体都没触碰过,怕做鬼也不精灵。今儿难得有个好机会,我也应该好好销魂一下呗!”
??黄晴川快气昏了,抬起第二个巴掌,又生怕打下去他会疼,只好止住:“待会儿过了山崖,我有你受的!”
??“对!我们一定能过去!”陆盛男挺了挺腰身,前行而去。刚才嬉戏的气氛,又恢复严肃。
??黄晴川合上眼睛,脑海马上浮现出悬崖下方那个黑黑的深谷,失声叫道:“等等,我还是害怕!”
??其实,陆盛男心里更加害怕,因为小路上的落脚点已有裂纹,不知道走过时会不会断裂,况且它还要同时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道:“晴儿,记得我为你唱的那首《竹枝词》么?”
??黄晴川缓缓张开眼睛,片刻才道:“记得!”
??“一会儿我踏出第一步后,你心里就开始念着那首歌,想一想那一幕千山暮雪、万壑翠微的壮丽风景,我们过了悬崖,就会看到它,将会投入它的怀抱之中。”
??黄晴川舒坦一笑,重新合上眼睛。
??
??呜儿喂——
??倏然一夜入冬寒,四野茫茫行路难。
??妹子缘何孤独客,踉跄形迹到云端!
??
??她反复念着,可“行路难”三个字,顿然又使她回到现实中来。略张眼缝时,陆盛男已踏出悬崖好几步。她的心剧烈窜动,抓住陆盛男的双臂越发地紧,却不敢喊出声来。
??陆盛男暗暗担忧,因为她的手抓得太紧,自己很难用力,此外,她的身体抖动越发厉害。
??无奈,陆盛男停了下来:“晴儿,不要害怕。还有十来丈的路子就到了。快念那首《竹枝词》!”
??黄晴川面色发青,垂下两行惊惶的泪水,说道:“不行,我真的很害怕!”
??“晴儿,把舌头顶住上腭,不要说话,我给你唱歌!”
??“不行,这样你会分心的!”
??“不怕,我能行的!”陆盛男吞了一口口水,打起精神,徐徐哼起几首竹枝小调,一首接着一首,音韵轻扬,悦耳动听,柔和如天上白云,流转如山间小泉。
??
??呜儿喂——
??云外阿哥赴远游,水边阿妹睡兰舟。
??应知云水长相接,约到华胥好聚头。
??
??呜儿喂——
??春风岁岁紫荆关,人去烽台且未还。
??恨妾生无杨戬目,盼郎难以望穿山。
??
??呜儿喂——
??良人将别赴琼崖,小妹涟洏赠草鞋。
??记取衡阳回首处,两行心迹在云阶。
??
??呜儿喂——
??阿妹妆奁红字书,阿哥盟誓不言虚。
??一双守望同巢燕,两尾痴情吐沫鱼。
??
??呜儿喂——
??哥说重逢立夏时,可怜屡屡误归期。
??问蝉此刻人何在,蝉问叶儿知不知。
??脚下,是碎裂沙石落下的声响。可怕的是,人只能听到断开时的声音,却听不到深谷中的回响。黄晴川感觉陆盛男的脚步安稳下来,她小心翼翼张开眼睛,原来已履平地!二人喜不自胜,深深相拥。复望那道山崖,不禁狂吁一口气。
??黄晴川道:“若是清兵追来,看见山壁上的小洞,必定知道我们过了悬崖!”
??陆盛男自信说道:“那又何妨?不是每一个清兵都有胆量过来。”
??黄晴川想想亦然,复不为虑。
??悬崖这边的路好走多了,路宽数丈,而且并不陡峭,两边无荆丛之扰,故两人走得轻松,有说有笑。
??黄晴川笑问:“怎么你会唱那么多的《竹枝词》?”
??陆盛男道:“都是娘亲教的。”
??“你娘亲通晓音律?”
??“我娘和我爹可谓才子佳人的绝配。爹谱曲写词,娘亲则清喉唱出。刚才那些《竹枝词》都是我爹和娘的心血之作。”
??黄晴川心中艳羡至极,一字一字吟道:“一双守望同巢燕,两尾痴情吐沫鱼。你爹和娘一定很爱对方!”
??陆盛男一时怆然:“要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或许他俩真能白头到老。”
??黄晴川意识到自己失言,即以婉言劝慰,随后不再提及此事。
??
??却说山下清兵,由胡佳德彪另一心腹雷鼎所率。雷鼎是满洲人,姓阿克占,祖上世居哈达,懂汉文。雷鼎亦因此被胡佳德彪留在左右,让他传授自己汉人文化。又因“阿克占”在满语中是“雷”的意思,故雷鼎以“雷”为汉姓。
??雷鼎办事谨慎,绝少冒险。当日见山路难行,夜色将暝,认定西顺镖局的余党逃不了多远,于是在山下安顿,以期翌日再追上山去。
??然而翌日清晨,身后却传来急促的马铃铛声音。雷鼎深疑之。人马行近时,见为首五人,劲装打扮,一人身穿金黄色长袍,蚕眉豹眼,满面虬髯,长辫拖后,长相相当凶狠,与雷鼎目光相触时,还特意瞪一下眼。另外四人,分别穿着青、绛、素、乌四种颜色的服装,看神情同样是诋人傲物之辈。后面紧跟着还有二三十人,皆一款着装,知是五人的部下。
??雷鼎认得这为首五人,虬髯者,乃大名鼎鼎的窅幻山庄庄主潘寿阳,青、绛、素、乌分别是他门下四大弟子刘楚亨、易相虎、谯行和雷一夕。
??雷鼎拱手道:“有劳潘大庄主施援,可是将军的意思?”他这话肉中带刺,皆因事前窅幻山庄的人不听调度,屡屡争功,坏了正事,所以追截西顺镖局余党一事,胡佳德彪只派雷鼎去办,而不知会潘寿阳。
??潘寿阳虬髯一翘,颇有小觑之色,道:“雷大人胆怯不敢上山,潘某深怕误了时机,于是前来支援,这毋须将军授意!”
??雷鼎也不是好欺负的,当下反唇相讥道:“原来潘大庄主一直留意在下的行动。但将军只授意我一人前来,说明要抓拿的人只是平庸之辈,不必杀鸡用牛刀。莫非潘大庄主认为自己是一把杀鸡的刀?”
??潘寿阳怒气上涌,但暂且忍住不发作,略表微笑,转而问道:“雷大人打算几时上山追剿?”
??雷鼎答道:“当下就上去。”
??潘寿阳不甘心雷鼎夺去头功,道:“我们也随同雷大人一起去!”
??雷鼎暗忖:潘寿阳的意图昭然若揭,但若然不许他同行,他绝不罢休。
??“潘大庄主同行,在下自当无任欢迎。不过将军既然授意我是主帅,窅幻山庄是援兵,亦当听从我的命令。”雷鼎冷冷说道。
??易相虎见他出言相侮,欲上前驳斥,谯行将他拉住,沉声道:“一切由师父定夺!”
??潘寿阳忽地大笑道:“这个当然,总之我等自当听你调度就是!”
??于是,两队人马徐徐上山。无论是清兵还是窅幻山庄的弟子,看见越发陡峭的山路,皆不寒而栗。雷鼎心中却想:从路势来看,再往上走必无多路,西顺镖局的人可能困在上面无法前进。他们已是瓮中之鳖,束手待擒。只是等会儿围剿之时,窅幻山庄的人执意插手,功劳岂不是由他夺去?
??想着想着,前头出现一道悬崖,旁边只有一条浅窄难行的小路,莫说是马,人走过去也艰难。纵观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雷鼎雾锁心头:难道西顺镖局的人真能从这儿过去?
??这时,潘寿阳洋洋得意起来:“雷大人,看来你要追剿的人早已逃之夭夭!”
??雷鼎下了马,到崖边一看,凛得把身缩回,失语道:“不可能的,悬崖这么陡,些许闪失,骸骨也找不回。他们怎么过去的?”
??“雷大人,你看看那儿?”潘寿阳手指山壁处的小洞,“逃去的人用硬物击破山壁,凿出一列紧密的小洞,恰好作为抓手,过去就简单多了。”潘寿阳貌似侃侃,心中仍不住一惊:山壁坚硬无比,却能凿出洞来,而且疏密有致,此人内功非是一般!
??雷鼎内里着实害怕,就算凭借山壁的小洞作抓手,自己仍不敢过去。
??潘寿阳立即就逮住雷鼎闪烁的眼神,揶揄道:“雷大人怕不就此歇着,待我和几个弟子过去帮你抓人!”
??雷鼎一时未晓应答,潘寿阳已招呼四大弟子及其他从人下马涉崖。
??刘楚亨最为胆怯,渐渐缩到人堆后面,临近山崖边时,几名弟子两腿发软跌倒。潘寿阳怒道:“你们个个都是吃猪粮的,办起事来一点用都没有。”便下令四大弟子随他过崖,其他人在原地等候,这时才发现刘楚亨躲在惊惶的人堆中。刘楚亨知道“在劫难逃”,小步行前。
??只见潘寿阳飞身一跃,仿佛一只蟾蜍扑上莲叶,牢牢趴在山壁上。此等轻功,门下弟子委实不可效仿。再来手脚并用,仿佛一只发现食物的蜘蛛,横着身子过崖,旋即已过了一半。四大弟子不敢怠慢,于后跟从。间或,刘楚亨别在腰间的九节鞭触碰到腿后,吓得大叫一声,众人亦随之一凜,望真方知虚惊一场。
??悬崖这边,雷鼎沉默不语。他环视山周,按其起伏之势推测,如果过得了悬崖,对面一定有达道可走。西顺镖局的余党应在今晨过崖,恐已逃去二三十里,若在此守候,终将两手空空。
??他犹豫良久,终于计上心头。
??却说潘寿阳利索地过了悬崖,四大弟子则拖了后腿。往前急追一大截路,终于远远望到陆盛男和黄晴川的身影。潘寿阳顿疑:怎么只有两个人?再一想,怕是已中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
??潘寿阳狡黠得很,心中不停敲着如意算盘。
??按山路的走势,陆、黄二人只一路可走,已是潘寿阳囊中之物,应该马上发出响箭通知雷鼎下山追赶远遁的其余两人,或者要他下山从另一处包抄陆、黄二人。但潘寿阳一心想向胡佳德彪邀功,无论是他和雷鼎合力逮住陆、黄二人,还是自己逮住陆、黄,雷鼎逮住其余两人,结果都是平分秋色。于是,他决定自己吞了眼前的“猎物”,溜掉的两个容后再算,这一仗,起码让雷鼎一无所得。
??
??陆盛男仿佛听到一丝风吹草动。黄晴川疑道:“可是有人追来?”
??陆盛男遥指后方:“有几个人跟着我们,他们轻功了得,很快就追到了。我们不能耽搁一刻!”
??无奈刚行几步,一个狰狞的笑声从后响起:“哈哈哈……掉进网里的鱼儿,还能挣扎几下?”
??陆盛男心一沉:此人笑声浑厚,内功非是一般,这次在劫难逃了!
??倒是黄晴川手按佩剑,觉得大不了拼他一回,没意识到来者何人。
??“刷——刷——刷——”五道身影凌空飞下,正正立在跟前。
??陆盛男眉梢一挑,道:“哼,原来是窅幻山庄的一条老虫和四条小虫!”
??刘楚亨怒道:“呸,我看你这小子是蒜头吃多了,偌大的口气!”言毕直取二人,易相虎、雷一夕和谯行亦随之杀来,唯潘寿阳一人叉手而立。
??陆盛男一边迎敌,一边心中犯愁。潘寿阳的震山掌江湖上无人不晓,他可是个极难对付的人,武功远在四大弟子之上,如果陆盛男与四大弟子战完一程再和他打,则必败无疑。刚才陆盛男出言挑衅,无非是想引他出手,然后拼尽一切力量消耗他的体力,而黄晴川一人对付四大弟子,尚有取胜之机。唯今之计,他只有和这四人速战速决。
??黄晴川早在腥风寨举众大撤退的时候见过四大弟子的武功,对他们的套路亦有所熟悉,于是杀入战团,专挑刘楚亨和易相虎来打。六个人纠缠着厮打,陆盛男和黄晴川怕是心灵相通,一见对方受困,马上赶来解围,反观四大弟子,除谯行外三人都想在师父面前表现自己,结果相互间出招毫无配合,经常自己人和自己人兵器相触,什么招式都乱套了。
??黄晴川一听到“窅幻山庄”四个字,愤怒之焰已烧到眉间。这伙人勾结满洲狗贼,诛杀了江湖上不少正义之士,不就为了得到清廷的嘉许,然后顺理成章压过少林武当,当上武林第一门派。她不觉间把怒火燃在剑尖,出招凌厉逼人。只见乍来一招“仙鹤伸脚”,剑势直指刘楚亨前胸。刘楚亨勉强侧身躲过,胸前衣服却被挑破一道长长的口子,他气得血脉大张,一边乱挥九节鞭一边“咿咿呀呀”地嘶叫。
??另一头,陆盛男忽然道出一句:“晴儿,这窅幻山庄四大弟子也够窝囊的,对付他们煞是轻松,不如咱们试着不用内力,光用剑招将他们办了!”
??“好哇!”黄晴川这样应道,陆盛男就放心了,他不想黄晴川为此四人耗了内力,而要把全副精力,来对付最强大的敌人——潘寿阳。
??易相虎也是性急之人,打了几十回合,一点上风也占不到,和刘楚亨一样呱呱地叫。
??间或,黄晴川凌燕一跃,在空中旋着宝剑,仿似一朵千瓣黄菊。刘楚亨看得眼花缭乱,还未反应过来,黄晴川已从千片“菊瓣”中抽出一瓣。正是寒光一掠,刘楚亨骤觉琵琶骨一股剧痛,第二次剧痛再来时,伤口血如泉喷,扬洒空中。陆盛男偷了闲,从后击他一掌,他便飞出几丈处,伏在地上吐了一摊血。
??“大哥——”易相虎气急败坏,恨不得将黄晴川撕个九九八十一块。
??“晴儿当心!”就在陆盛男话音落下一刻,易相虎已教黄晴川连削带刺伤了三剑。
??原来易相虎乃粗鲁之人,虽有寒月宝剑在手,但好剑配蛮力,始终对不着门,他的剑招漏洞极多,尤在左肋、小腹二处,空当俯拾即是。刘楚亨败到一旁,黄晴川要取他便宜容易多了。再加上他急于求胜,小腹处露出大大的空当,久开不合,莫说是剑,即便砍柴用的笨拙大刀,也捅将进去。易相虎此刻胸前两道剑痕,兼而腹中流血,还想再斗,可一运劲,伤口涌血不止。败在一个女子手上,委实是他不能忍受的耻辱,须臾,羞愧的泪水滑到下颔。
??谯行撇下陆盛男,赶来扶住易相虎道:“二哥且到一旁歇着,我和四弟为你报仇!”
??易相虎伤口越发地痛,已不懂言语。
??陆盛男冷笑道:“四个合在一块尚且打不赢我们,你们两个又有何能耐?”
??黄晴川一连打倒两个,信心百倍,但仍心中疑惑:那姓潘的干嘛还不出手?
??却说潘寿阳目睹两个弟子惨败,当是震惊加上羞耻。但他暂不想出手,一来是寄望谯行和雷一夕能挽回颓势,二来是师徒一同出手,就算赢了,不惹江湖人士笑话,自己徒弟也会笑话。
??雷一夕和谯行不像刘、易二人冲动,沉下气与陆盛男厮斗。雷一夕使的是乌金杖,本不逊于陆盛男的铜杖,但内功修为尚未到家,几下子便应接不暇。陆盛男的铜杖锐气不凡,有时乌金杖未与它触到,雷一夕已觉得一柄利刃怒劈而来,铿锵作响。
??而谯行与黄晴川交手,深知她功架不差,自己并毫不占优,便暗欲智取。眼见黄晴川身为女子,出招却有男子劲度,须以柔克刚方可取胜。他力图避免与对方的剑相迎,每每迂回其后施袭。黄晴川暗疑之,料他是想消耗自己的体力,但他动作很快,时而投左,时而转右,防之费劲,不防又恐有失。须臾,谯行突然加快刀速,一着“哥舒遣马”,来得急如风,厉如电。黄晴川一直只用剑招,不施内劲,这会儿一急,闪过谯行这招后回身劈出一掌。谯行急起迎接,但他内功修为不足,黄晴川的掌气直把他逼退几步。
??黄晴川为求一击取胜,更铆足一把劲。就在此时,听得陆盛男大叫一声:“晴儿小心后方!”
??可为时已晚,黄晴川突然感觉背后似有一道巨涛轰来,欲撇开谯行回身时,那巨涛已至,重重打在胸口。她被掀至半空,然后摔进一丛碎枝残叶处。谯行为之一呆,定神方知是师父潘寿阳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
??陆盛男大惊失色,也不顾雷一夕,直奔那头。
??黄晴川想用手掌起身子,胸口却剧痛难当,那痛不是千刀万剐的痛,而是从胸骨开始牵带着全身骨骼一起作痛,就像被人剖开胸腔,然后用斧头将肋骨一根一根地敲下来。她痛苦的表情,陆盛男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将她抱住时,泪水很快涌出眼沿。
??微张凤眼的黄晴川第一次看见陆盛男流泪,便忍住痛楚道:“我没事……一会儿就没事了……你怎么哭了……”胸口又是一阵撕裂,话无法再说下去。
??陆盛男的哭,她也许还未理解。刚才潘寿阳趁她内劲倾巢而出的时候,用上十足功力的震山掌轰向她胸口,后果如何,陆盛男怎会不知!
??黄晴川呼吸开始困难:“我……可能要歇一会了,你先替我顶一下……”
??陆盛男想扶她坐起,手一触到她后背,她便“啊”地喊出一声。不用说,她的心肺损伤极严重。陆盛男即时一掌搭在她背后,给她运功护着心脉。
??黄晴川急道:“陆大哥,你别这样,耗了……你的内力……待会……怎么……打赢他们,为我……”越发加剧的痛楚似乎告诉她,自己大限将至,但“报仇”二字,终究止住在唇边。
??“晴儿,不要说话,你要是有什么不测,我也绝不偷生。”
??“可是……你这样做……”黄晴川两颊尽湿,很想告诉他这样做多半是白费功夫的。
??那边易相虎搀扶着垂死的刘楚亨回来,咬牙切齿地问潘寿阳:“师父,这一男一女怎么处置?”
??潘寿阳道:“一个死定了,另一个留活种吧。免得都杀了,还要拎着两颗人头去见胡佳将军。瞧那小子多傻,还给那丫头输入真气!”回顾谯行和雷一夕道,“由他俩撑一会儿吧,等到那小子手软脚软的时候,你们可以过去收拾他,别把他打死就是!”言毕,从腰间取出响箭,向雷鼎报信。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7-27
第十六回:可怜风起花成雪,一任林空鸟泣悲

??不一会儿,陆盛男再摸黄晴川脉搏,见稍有好转,并非先前那般柔弱如丝,便扶她挨在一石块旁,柔声道:“我和他们酣斗之时,你看着方便就走,不要管我。”
??黄晴川轻轻拉住他衣襟道:“不行,我不能一个人走!”
??“晴儿,你听我说,如果你不走,我们会一块死的。”
??“陆大哥,你为我付出很多,我很感激,在这紧要关头,我决不能扔下你一个不管!”
??“傻晴儿,我脑瓜聪明,量他那几个笨蛋能奈我何?倒是你受了伤,如果还要我照料,我才麻烦。听话,别在这个时候倔强!”陆盛男不给黄晴川继续争辩,起身走开,提起铜杖指着潘寿阳五人道,“你们本来已是以多欺少,居然还玩偷袭的把戏,真不要脸!传了出去,江湖人士的唾沫还不把你们淹死?”
??刘楚亨听了即时气涌,喷出一口鲜血。
??潘寿阳道:“这里就咱七个人,你和余老头的女儿已然瓮中之鳖,我的徒弟也不会不顾面子把事情说出去。这样一来,有谁知道今天的事?”
??陆盛男灵机一动,说道:“万一山下的清兵追来,我可会第一时间告诉他们事情的经过。如果有需要的话,再放点油,加点醋,说你潘老爷子若不是借徒弟调虎离山之便,乘机背后偷袭,怕连一个小姑娘也打不赢呢!”
??潘寿阳一向自以为是,这会儿明知陆盛男使了激将法,仍禁不住怒火:“我呸!单凭你一张臭嘴,又有什么能耐?待我擒住你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毒哑!”
??“喂,慢着!”陆盛男拍着胸口故意装出惊恐状,说道,“在我没被你毒哑之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一会儿你准备带几个徒弟和我对打?”
??“哼,你居然小觑我!”潘寿阳斥令众徒弟道,“一会儿你们在旁边候着,不许动一根手指头!”。四名弟子唯唯诺诺。这下子正中陆盛男下怀。
??只见潘寿阳赤手上前,一手挽起前襟,一手摊掌平伸,端的一副肃然之貌。陆盛男盘起长辫,纳入嘴里衔紧。
??“簌——”
??铜杖卷起地上残枝雪屑,如钱塘春潮般直扑潘寿阳,这一击用了陆盛男六成功力,见那一团黑压压的灰幕绕着潘寿阳身畔盘旋,似乎天色也暗将下来。这般气势,唬得四大弟子目瞪口呆。潘寿阳运起掌气,一拨、一推、一挪,一掀,这堵灰幕被巧妙移到别处。此时,陆盛男的铜杖忽然桶到。潘寿阳伸手硬接,浑身为之一震——铜杖上的气劲绝对有崩云之势!
??陆盛男瞧见他双瞳一张,接下来几招更加大势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二人斗上三十回合,潘寿阳刻意不取上风,处处忍让。倒是陆盛男急了,他的内功修为与潘寿阳相比,应该稍逊一筹,兼之先前为黄晴川耗过真气,纠缠太久,只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果然,陆盛男一招出得过猛,稍失了重心,潘寿阳抓住时机,本想重掌来袭,却突然侧身闪过。陆盛男骤见一道寒光从面前掠过,原来是黄晴川眼快,千钧一发之际识穿潘寿阳的伎俩,故意坏他好事。可这一剑过后,她手捂前胸摇摇欲倒,嘴边还挂着几条浮游的血丝。陆盛男将她抱住,这一触碰,她口中鲜血便汩汩流出。
??“晴儿,你不要来逞强,这样会没命的。”陆盛男看在眼里,痛在心中。
??黄晴川目光恍惚,欲言又止,下意识却驱使她仍握紧手中的剑。此时,潘寿阳的震山掌又来了。陆盛男毫无防备之下,连同黄晴川一起被击飞。
??潘寿阳并无打算要陆盛男的命,所以这一掌伤他不重,倒是黄晴川已中了一掌,这回则是雪上加霜,一头倒在陆盛男怀中,大口大口的鲜血将他衣襟染成殷红一片。她的眼缝几乎合上,藏不下一根绣花针。
??陆盛男流着泪唤她名字,她浑然不懂应答。两个人的心都快碎了!一阵狂风掀来,如先前一样,卷起地上碎枝残叶萦绕半空,骤成一团阴霾,黑森森的。
??潘寿阳朝徒弟扬了扬手,易相虎、谯行和雷一夕掂手掂脚,欲前不敢。偶尔陆盛男一声哀号,吓得倒退几步。潘寿阳喝道:“你们不是连一个受了伤的人都打不过吧?”
??谯行最先得令,加快几步走在前头,正想抓住陆盛男琵琶骨时,一根竹签不知从何处飞来,刺穿谯行手掌。谯行痛不欲生,惨叫蹲下。
??“谁——”潘寿阳感觉这不速之客来头不简单,可等了一阵,周围环境依旧,仅有陆盛男的悲泣声和谯行的呻吟声。他指使雷一夕上前擒拿陆盛男。雷一夕惶惶领命,行近几步后又遇一根来势凶狠的竹签。幸好雷一夕早有防备,侧身躲开,可竹签飞得极快,且带着气劲,雷一夕感觉鼻尖有异样,一摸时方知被擦破了皮。
??潘寿阳顿生愠怒,来人居然敢在自己面前掩掩匿匿,频频偷袭。他欲上前亲擒陆盛男,亦不忘竖起耳朵,风声稍有异动时,忽地挥起一掌,强猛的掌气将窜来的数枝竹签反弹回去。可是手掌尚未碰到陆盛男,几根竹签又至,如是往复数次,眼前“猎物”总是取之不得。潘寿阳的怒火快将他头上毛发全烧光了,对着竹签来向空劈数掌。那发竹签的人就是不买他账,潘寿阳一想抓人,竹签便飞来阻止。
??陆盛男从悲痛中醒过头来,小心抱起黄晴川便走。竹签把潘寿阳和他四大弟子吓怕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陆盛男缓缓离开。
??潘寿阳放声道:“鬼魅见不得人才藏头露尾,你老是用竹签袭人,却不敢现身一见,与鬼魅无异。哈哈……”他故意将笑声作得洪亮,以示自己毫无惧意,无独有偶,一阵尖酸刺耳的笑声从四周漫来,似是唱和。
??潘寿阳不禁一怔,嘴上却道:“有本事出来比试比试!”
??“哈哈哈……”山野依旧白雪皑皑、草木萎萎,间或一块雪从山岩处滑下,潘寿阳便随之拳头一握,却又不见半个人影……
??
??“晴儿,晴儿,你不能死!我们很快就能走出这山,很快就能找到医治你的大夫,你要挺住啊!”陆盛男和潘寿阳对了一阵,既伤且累,脚下一滑,连同手中抱着的黄晴川一块摔倒。
??晴儿挨了震山掌,怎能经得了这么一摔?陆盛男爬起身时悔恨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又急忙上前扶起黄晴川。他心急,不觉间多用了力,黄晴川呼气之际胸口一呛,咳出血泡。他已管不上会否再遇上潘寿阳,又将真气输入黄晴川体内,企望她多挺一会就是一会。
??她的手冷若冰霜,偶尔樱唇微微张合,睫毛轻轻挑动,都在陆盛男心中荡起千卷鲸波。须臾,她软挨在陆盛男胸前。
??陆盛男继续唤她名字,她两眼未张,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道:“我听到了,我感觉好了很多,胸口不疼了!”
??陆盛男舒展眉目,轻抚她柔丽的双颊,心满意足道:“有我在,不会教你有半分痛苦!我还要带你去盛京,去漠河,去那人间仙境般的天池!”望见这无垠雪山,虽是一片素色,煞是愁人,可只要心存希望,人便不茫然!仿佛——眼前就是自己心驰神往的长白山。
??山路渐臻平缓,二人却趑趄走着,黄晴川坚决不让陆盛男背。就这样,一直赶了十多里路。后面不见有人追来,前头却旌旗林立,杀气腾腾。
??果然,雷鼎想到两边包抄一着,急急下了山从另一头将他们截住。与其说是守株待兔,不如说是以逸待劳!
??陆盛男一下站住,把黄晴川移到自己身后。
??雷鼎洋洋得意道:“还往哪儿逃?”
??陆盛男懒得打话,铜杖一掀,气劲旋起,骤时天云作怒,风雨如奔!一众清兵不识“死”字,贸然上前,旋即被崩得四飞。
??“噔——”陆盛男将铜杖竖直立在地上,似乎在说:还有谁敢上来!身后,黄晴川支持不住,软身伏在他背上。
??雷鼎眼睛利索,马上看出黄晴川受了伤,向身边几名清兵嘀咕几句,便喝了一声:“再给我上!”
??只见清兵在陆盛男身边围了一圈,个个提刀眈视。
??黄晴川胸口又作痛,但她死命强忍,因为一声呻吟,足以令陆盛男杀敌分心。
??“晴儿,就一直躲在我身后,不要出手,区区几个臭兵,伤不了我皮毛!”陆盛男话虽如此,毕竟也中了潘寿阳一掌,力量已不如前。
??“杀!”
??清兵一拥而上。陆盛男一根铜杖舞得呼啸如风,哪个方向有人袭来,哪个方向随即有喷涌的鲜血。
??雷鼎看得暗暗吃惊,端的一根铜杖,居然使出剑一般的锋芒。如是者,自己决不是对手。
??黄晴川只一味站着,没有一个清兵能靠近她三步以内。回想起来,陆盛男也救过自己好几次。他不如殷宜中那样,有凛凛然的英雄气概,但每每在关键时刻,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大敌当前,生死在即,他仍放不下对自己的眷顾。如今,自己已是一个“踉跄形迹到云端”的伶俜女子,正是他,孜孜不倦地为自己送来温存!
??渐渐地,她把自己想象成一朵金菊,不,是金菊中的花蕊,身畔那铜杖之影厉若虹光,就是金菊的花瓣!
??忽地,她胸中又再泛潮,一口鲜血涌出喉咙,自唇边淌下。她忙用手捂住嘴巴,心中念着:莫让他看到,这样他会分心的。
??清兵人多势凶,陆盛男力量有限,招数渐渐失了工稳。有个清兵借机窜近,趁黄晴川不备砍了她一刀。黄晴川忍住痛楚不敢喊出,可陆盛男已经看到,怒得毛发倒竖,铜杖使了几近十足的力,捅穿那清兵的腹腔,再回力一拖,曳出一段肠子。惨叫声过后,众清兵无不骇然,手脚皆软,没有谁再敢上前。
??陆盛男从身上撕下一块碎布,迅速裹住黄晴川的伤口。黄晴川吃力说道:“我没事……我没事……”捂住嘴巴的手一松开,陆盛男即时见到她手掌上殷红的鲜血,嘴角还有血不断渗出。
??“挺住!”陆盛男又再运功,替她输入真气护住心脉。
??黄晴川忙道:“陆大哥……别……别管我,专心……杀敌……为上!”
??雷鼎深知陆盛男已陷入两难的境地,此时不擒他更待何时?便纵身一跃,亲自出马。陆盛男一心二用,一只手替黄晴川疗伤,一只手用铜杖阻挡雷鼎来犯。
??无独有偶,几根竹签呼啸而来,雷鼎躲避不慎,竹签全部中他手臂。退后几步,却望不见任何人。
??陆盛男撤回真气,抱起黄晴川就走。姑且勿论是何方神圣出手相助,眼前救人逃命要紧。逃跑之际,他听到后面有一轻功了得的人飞出,然后就是嘈吵的打斗声,可他什么都不管,只顾见路就逃。
??可是天不与人?山路逃了一阵,又变得仄窄起来。陆盛男筋疲力尽,耳鸣目眩,脚步飘浮,连黄晴川纤巧的身体,也快负将不起。
??黄晴川微声道:“陆大哥……放下我……一个人……走……”
??陆盛男刻意将气一聚,正色道:“别说糊涂话!清兵应该追不上我们了!”正说着,脚底一滑,向山崖边摔去。崖边雪块极松,二人急往下坠。
??陆盛男眼前景物乱作一团,一只手死死抓住黄晴川不放,另一只手则胡乱挥舞,应幸揪住一根长长的东西,急坠之势勉强止住。
??“呃——”他强把痛楚忍住。原来手上抓的是一根藤,上面长满刺,手已被扎得千疮百孔,血流不止。他感觉身体在缓缓下沉,不出须臾,这根藤要么被扯断,要么被连根拔起。
??黄晴川哀求道:“陆大哥……放开我吧……你一个人……顺着蔓藤爬上去!”又抬起另一只手,想掰开陆盛男的手。
??陆盛男不理她。
??藤担不住重荷,忽地下滑一截,掀起山壁上的雪花,飘然而下,落在黄晴川的头发上。
??她的美,在我心中永远无人可以取代;她的好,在我心中永远无人可以并论——陆盛男深深看她一眼,不觉间坠下一滴眼泪,正好点在黄晴川唇边。
??山崖的对面,似有一块平整地方,上面有几株盘壁的老树可作缓冲。
??陆盛男想好了,泣声道了一句:“无论如何,你要活下去!”遂集中仅余的全部气力,用力一蹬山壁,将黄晴川整个甩出。
??分手那一刻,双方皆浑然觉得,那是天涯永隔的开始!分手那一刻,几瓣雪花曾落到彼此手上,雪花属于这道冷峻的山崖,却是否可能成为他日重逢的记认?在黄晴川心中,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
??陆盛男的身影被黑洞洞的深渊吞没了。
??黄晴川一如陆盛男事前所想,经过几棵老树缓冲之后,被突兀展出的平地稳当承托住,上面的雪软绵绵的,与之相反,陆盛男可会受着肝胆碎裂的惨痛?
??她艰难地爬到悬崖边,下面那望不见底的深渊,浑然浮起陆盛男的笑脸,耳边是那九个沉声的字音:“无论如何,你要活下去!”
??她的心,已如雪地般阴冷,快冻得皲裂,许是胸中剜剐之痛再度发作,眼前一黑,吐血晕倒。
??从失去知觉,到身体略感微温,再到苏醒过来,是个混混沌沌的、极其漫长的过程。黄晴川发现自己躺在炕头,胸口痛楚大减,手脚也恢复了些力气。
??这是什么地方?是一座茅屋。斜晖自窗外透进,使屋中寒碜之气有所冲淡。窗外依稀可见如烟似雾的水汽,不消说,在她昏迷的时候,外面下过一场大雪。她微微把头一转,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男人,辫子盘在额沿,蜷身而坐,提着一杆烟津津有味地吸着。
??“咳,咳……”她想说话,但喉咙干涩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惊动了老人,他回头望了一眼,即时喜上眉头,放下烟杆过来慰问道:“你终于醒了!”
??黄晴川道:“许是老伯伯救了我一命,小女子在此谢过!”
??老人听了,表情怪异,更像是尴尬,片刻才道:“黄姑娘不必客气!”
??黄晴川一怔,说道:“老伯伯怎知我姓氏?”
??老人的表情转为沮丧,默然到床沿坐下。这时,黄晴川的视线跟着他移动,见到他身后有个木架子,上面放了十多根削尖的竹签。她忆起逃生时的情境,说道:“老伯伯,用竹签击退潘寿阳的人是您吗?”
??老人嘴角微动,似笑非笑,伸过手想抚摸黄晴川的脸。黄晴川两手撑起身子往后一缩,惊道:“老伯伯……您……”
??老人登时不悦:“怎啦,我碰不得么?”
??黄晴川重新打量这个老人,只见他年过半百,双目仍炯炯有神,国字脸型,眉宇清朗,看得出年轻时候是个英伟的汉子。他的眼神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和自己似曾相识,但又记不起他是谁。
??
??老人动作极快地抓住黄晴川的手,激动说道:“岁月蹉跎,两鬓已丝,哪敢想在今天,我们还能团聚……”
??黄晴川有种奇怪的预感,嘴里跟着念道:“团聚……”
??老人端来一面镜子,递到她面前:“你看我们长得像吗?”
??她一惊,镜中的自己,突显如面颊,隐晦如双瞳,皆与眼前老人颇为相似。
??“敢问老伯伯究竟是谁?”她心头不禁一酸,答案早就料到几分,随着童年时光的远逝,自己一直以为日夜惦记的人,或许已不在人世。更不可议的是,在穷途末路的此刻,居然和他邂逅了……
??老人两眼盈泪道:“好女儿,爹对你不住!”
??黄晴川的泪水也在眼眶内直打着转:“您真是我爹?”
??老人一点头,十几滴老泪便掉落在衣襟上。当他道出自己的名字——梅叔谋时,黄晴川惊呆了。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林路遥口中,当时后面还跟着四个愤恨的字眼——降清汉贼。自己的父亲,怎么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降清汉贼?
??不,林路遥说的是假话,她不是第一回撒谎骗我了——黄晴川试图慰解自己。
??梅叔谋的发问打断她的沉思:“现在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与腥风寨寨主夫人如此相像了么?”
??黄晴川的思绪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俗语有云:儿子像舅,女儿像姑,梅秀枝若是自己姑姑,彼此长得相像是顺理成章之事啊!
??她一下子要接受的事实太多、太乱了,自己不姓黄,而是姓梅,身上还流着降清汉贼的污血。梅秀枝在她心目中是个虚情假义,不择手段的恶毒女人,害得关中五剑神魂颠倒,甚至让他们连性命都不顾。无论关中五剑是豪杰也好,贼寇也好,欺骗人家感情永远是卑鄙无耻的行径。梅秀枝做出这样的事,连当女人的资格也没有!
??她心头的滋味一时无法名状,有愠怒的苦辣味,有羞耻的酸涩味,更有泪水积聚于心底的咸味。玉手缓缓抬起捂住嘴巴,身体蓦地向前一倾,手背旋即现出鲜血。
??梅叔谋点了她穴道,轻轻扶她躺下,又道:“你的心脉刚刚恢复,切忌动怒,否则又会吐血了!”他仍怕黄晴川想不开,再点了昏睡穴,黄晴川便徐徐入梦。
??……
??“秀枝,这些年来,我从未对你忘情!我对你的一片痴心还在,要不我掏出来给你看看!”
??梅晴川面前忽然站着血迹斑斑的云芃,手往左前胸一挖,竟捧出一颗金灿灿的东西。
??“秀枝,就算你现在不接受我,终有一天你也会接受的。我的命会活得比殷宜中长,他死了,我会继续照顾你剩下的日子。瞧,我的心在这儿,你快拿去吧,它本来就属于你的!”
??梅晴川吓呆了,推手道:“不,你别过来,我不是你的秀枝!”
??云芃失落了:“你在骗我,你明明就是秀枝,为何说不是?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梅晴川道:“即使我是,我也不会喜欢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
??“我杀的人都该死,我杀人也是为了你!如果不是唐云步,你就不会……”云芃突然陷入沉默,片刻才道,“是啊,你已经死了。那我……好像也死了,在阴曹,我们就是一对谁也不可拆散的鸳侣了!”
??梅晴川越叫“不要过来”,云芃越步步进逼。
??“刷——”梅晴川抽出剑指着他道:“你再过来,我最多与你拼了!”
??云芃像是聋了,依然故我。梅晴川厉剑劈下,云芃一只胳膊掉在地上,可似乎不觉痛楚,伸手向梅晴川摸来。
??梅晴川吓得剑也掉了,转身就跑,却不知被何物事绊倒,起身时,云芃的脸已凑近。梅晴川将他的脸推开,没想那张脸居然像米糊一样粘稠,放开手时,掌心是一沱物事,复看那张脸,眼鼻口舌全被弄歪了。
??她怵然惊呼。
??这时,云芃突然被人揪起甩到一旁,那人原来是殷宜中,蚕眉鹰眸,玉树临风,目光如练,英气如杨,凛凛身姿立于跟前。
??梅晴川心神稍定,却不知该呼他“大寨主”还是“中郎”。
??殷宜中关切问道:“秀枝,你没事吧?”
??梅晴川摇摇头,双瞳又突然一张,呼道:“小心后面!”原来云芃又至,巨头剑朝殷宜中头上劈将下来。殷宜中未及躲避,血从他头顶汩汩流下。他晃了几下,没发一言便倒地不动。云芃继续行来,后面传来几个狰狞的笑声。其中一人发话道:“云芃,别忘了,杀了殷宜中,还有我们呢!”
??梅晴川料知,这几人许是“关中五剑”的其余三剑。果然,三道黑影如苍鹰掠地般袭向云芃,这回三剑合璧,瞬间将云芃剁成肉泥,其状惨不忍睹!
??“啊——”
??梅晴川尖叫一声,两眼顿开,见四周安然无事,方知是梦,身上全是冷汗。
??“作噩梦了吧?来,喝口水!”梅叔谋递来一瓢,喂她喝下。
??梅晴川道:“爹,自我被卷入腥风寨的杀戮后,一直身不由己,却又绝处逢生。这当中定有许多尚未为知的缘故,您一定知道的。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梅叔谋起身走到窗前,手扶窗棂,往事种种,在他两眸中凝住。
??“五十多年前,李自成的大顺朝问鼎中原,一句‘均田免粮’,令千万黔首心心相向。谁料李自成入关后只顾饮酒作乐,不思进取。要知关外还有虎视眈眈的皇太极,以及见风使舵的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两者其一打了进来,大顺朝随时分崩离析。另外,部下勾结前朝遗臣,贪赃枉法,劫掠百姓。所有这些,李自成全然不顾,只耽搁于杯酒美人,而妄想国祚齐天。老百姓谁都没想到,一心迎来的李闯王,根本上与崇祯皇帝无异。九州之内,依旧民不聊生。”说到这里,梅叔谋重拳打在窗棂上。
??梅晴川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亘古如是。”
??梅叔谋道:“终于,满洲铁蹄杀进关来。大顺朝瞬间乱作一团,李自成仓皇出逃。部下严重光居然趁火打劫,将城中富豪财物尽然掳掠,还大开杀戒。他素与将军梅恩同不和,又知其弟梅恩和饶有家资,便趁梅恩同与满人交战之际,领了几十人将梅恩和一家洗劫一空,劫财不止,还纵容部下奸人妻女。梅恩和有八子二女,除一子一女在家丁保护下侥幸逃脱,其余的或是被杀,或是被辱。”
??梅晴川心猛地一沉,说道:“那逃走的梅家子女,可是您和姑姑?”
??梅叔谋感伤不已,合上眼睛,滑下两行老泪。
??“这严重光真是猪狗不如!”说罢,梅晴川也情不自禁流下眼泪。
??“大顺朝的军队走了,坚守到最后一刻的将领也相继被擒。清兵入城,脚下踩着的,既有殉国的士兵,也有死难的老百姓。尸体堆中,十岁的我抱着刚满周岁的秀枝。家人死光了,仆人也死光了。我和秀枝已两天粒米未进,和其他侥幸生存的老百姓一样,绝望的眼神有气无力地望着满洲人穿街过巷。忽然,一个士兵瞧见我腰间佩着的小匕首。那匕首是精钢所制,士兵识得是个宝,随即前来抢夺。当时我没有还手,尽管让他抢去,大顺朝的士兵尚且掳掠百姓,满洲人又能好到哪里去?”梅叔谋言语之间,对大顺朝的一切都充满怨愤。
??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把对我来说已不值一文的匕首,竟然让那个士兵掉了性命。他拿走匕首没走几步,一支利箭穿透他胸口。他倒地之后挣扎几下,便魂归西天。发箭的人是一位将军,他指着那士兵的尸体告诫所有部下,谁敢劫掠百姓一分一毫,下场如此!我满心惊诧,他说的不是满语,而是汉语,话明摆着说给在场的汉人老百姓听!随后,他将匕首还给我,不经意触碰到秀枝的脸,发现她全身发热,马上叫来部下将我们送上马车,又吩咐大夫给秀枝治病。本来,我的心已让无情的世道所粉碎,此刻竟有人将碎片拾起,呵之怜之,悉心抚慰。我讶然了,秀枝沉疴未去,当大哥的怎忍看她受苦?几天后,我得悉那位将军的名字,叫胡佳景桐。知道也罢,他是满洲人,我是汉人,永远不共戴天。秀枝高热退去,我趁将军府的人不注意,悄悄带她逃走,从此过上流浪的生活。我曾天真地想找严重光这个恶魔报仇,可一个不识武功、连吃饭穿衣都成问题的人,有何资格言及‘报仇’二字?或许,将军府要与我兄妹二人一生结下不解之缘。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饿得手脚无力,与秀枝一同倒在雪地里。待我再次张开眼睛时,发现周围环境十分熟悉,因为那是胡佳景桐的府第,坐在床边,仍是上次那个大夫,还有胡佳夫人。我担心秀枝,急急下床找她,可脚一着地,又几乎晕倒。大夫说,胡佳将军的部下发现我们兄妹时,雪地上只露出两个头和一只手。连天的饥饿,我和秀枝身体虚弱无比。但他叫我放心,秀枝也活过来了。”梅叔谋两眉稍舒,看得出他对身为满洲贵胄的胡佳景桐不但不生厌恶,反而渐生崇敬。
??梅晴川道:“胡佳将军是爹和姑姑的救命恩人,那他后来如何?”
??梅叔谋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胡佳将军和夫人自小长于满汉交界的地方,所以通晓满汉文字。夫人当时尚未生育,所以想收养我俩作为儿女。有术士说,我们兄妹虽然孤苦,但命不贱,能为胡佳一族带来好运。果然,第二年胡佳夫人便来梦熊之兆,年底诞下一子,取名德彪。”
??梅晴川暗诧之,先前听到胡佳一姓,心中已将胡佳德彪对上号,没想果如所料。
??梅叔谋继续道:“胡佳将军添子,他夫妇二人更信术士所言。胡佳将军亲自教我骑射刀剑之术。我虽然对他心存感激,但几年来没主动和他们说过一句话,甚至笑一下也没有。一天,夫人问我可有心事,我想起父母兄姐枉死于严重光手下,再也禁不住泪水。几年来心头积聚的凄苦与愤慨,一并倾倒出来。夫人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为我的遭遇落泪,又与将军讲了我的身世,声言将来帮我找出凶手,让我亲自手刃他。他们的承诺顿然教我明白一件事情,要报仇,必须借助他们的力量!我没有告诉他们仇人是严重光,因为那见风使舵的小人投降了清廷,封了大官。我要杀他,先得忍辱负重,慢慢寻找机会下手!”
??梅晴川道:“江湖上的人将爹骂为降清汉贼,原来爹是有这般苦衷!”
??“呸!”梅叔谋怒啐一口唾沫,“我依附胡佳将军,并不代表我是降清汉贼。况且,我兄妹的性命的确是他救的,此事天地为鉴,他有恩于我,就算我要报恩于他,亦是尽大丈夫仁义之举。汉人是人,满人也是人,孝悌忠义,无分彼此!没错,我和秀枝后来正式成为他的义子义女,身上穿的也是满服,但从未忘记自己汉人身分。秀枝长大了,我把我们的身世和遭遇告诉了她,她和我一样,将杀严重光报仇视为夙愿,每天鞭策自己!只可惜胡佳将军英年早逝,夫人亦随后去世,将军一职,由其弟胡佳景榕袭得。我和秀枝的境遇一落千丈。胡佳景榕本想将我兄妹二人逐出,后来见我们通晓武艺,有利用价值,便暂时留在身边。其实,我们随时都想离去,只是一想到大仇未报,什么不愿意的事仍旧昧着心一做再做。就因为严重光与胡佳氏时有接触,离开胡佳氏,下手就难多了。时运多舛,不久后胡佳景榕让秀枝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我们的计划亦付诸东流。”
??梅晴川急问道:“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梅叔谋怅然道:“秀枝渐渐长成一个相貌出众的少女,一笑一颦,尽让公子哥儿醉生梦死。有一次,她跟随胡佳景榕的夫人纽祜禄氏出外郊游,其间与一众江湖侠士邂逅。此事让胡佳景榕得知,命人追查,原来是‘关中五剑’!‘关中五剑’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胡佳老贼一心想翦除五人,五人一死,则封候封相不在话下。因此,他萌生出一条毒计。”
??梅晴川打断道:“姑姑穿的是满服,‘关中五剑’与满人势不两立,何以看上一个满洲女子?”
??梅叔谋轻蔑道:“五个色迷心窍的所谓大侠,怎敌得住过你姑姑的花容月貌?胡佳老贼正是看中这一点,偷偷对秀枝下了‘六合贞子’的大毒!六合贞子貌似女贞子,实质上是天下至阴至邪的毒药,专门毒害女子,服此毒者,表面并无异样,却一生不得与情郎有鱼水之欢,否则会血崩不止。可怜秀枝那年才十七岁。我恨不得将胡佳老贼碎尸万段,但六合贞子的解药在他手上,杀了他,等于完全毁了秀枝一生,于是,我又得忍辱负重。我作为大哥,竟然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真是猪狗不如!”说着,又一掌击在窗棂上。窗棂即时裂开。
??梅晴川亦忿然道:“胡佳老贼毒害姑姑,他日待女儿和爹一同将他千刀万剐!”
??梅叔谋越发激动,老泪纵横:“别人看来,秀枝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周旋于五个男人之间,极尽翻云覆雨、挑拨离间之事。关中五剑势成水火,土崩瓦解,正中胡佳景榕下怀。她说过,为了报灭门之仇,她愿意承受一切的痛苦。本来胡佳老贼用六合贞子害她,无非不想她假戏真做,坠入其中‘一剑’的情怀,但胡佳老贼始终狐生多疑,后来见秀枝与殷宜中接近较多,以为她动了情心,再无利用价值,渐渐萌生杀死秀枝的念头。幸好我早有预见,想了一个委曲求全之策,让秀枝暂时逃过一死。我对他陈说利害:‘关中五剑’因为秀枝而互相心存嫉妒,已非之前的铁肩好友。华千树和文丕德决心归隐,只剩下云氏兄弟与腥风寨。秀枝决心下嫁殷宜中,可使青旗镇与腥风寨矛盾更加尖锐,届时可以隔岸观火,待两处厮杀后,一举独得渔人之利!老贼细想也是,便信了我的话。”
??梅晴川将挂在腰间的画轴解下,递给梅叔谋。梅叔谋阅后冷冷道:“殷宜中色迷心窍,对你姑姑苦苦思量,找了个名画师画了几幅画像,只有一幅留在腥风寨里。那画师拿走其余几幅。事出巧合,画师后来遭江湖盗贼抢劫,命也丢了。画轴居然辗转间落到满洲人手里,然后成为挑起所有事端的祸根。这一切真是始料不及。殷宜中啊殷宜中,你所谓的英雄气概,最终被‘色’字头上那把刀废了。”
??梅晴川道:“爹可知道,殷宜中其实是好人!”
??梅叔谋冷笑道:“混迹江湖,凭意气行事的小毛头,能有多好?”
??梅晴川不服,争辩道:“他始终深爱看姑姑,从无异心!”
??“那是你姑姑的戏做得好!我和你姑姑见惯炎凉的世道,真心人万中无一。殷宜中算什么!”梅叔谋开始有点蛮不讲理。
??梅晴川思绪纷乱:殷宜中对姑姑一往情深,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从父亲的话可推知,姑姑很可能一直玩弄着殷宜中的感情。撇开亲情,爹和姑姑这样做,与胡佳景榕的行径不相伯仲,都是卑鄙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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