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曾为梅魂生怨怼,幸留襄梦慰伶俜
??路上,云莱不住偷看黄晴川,正好与她目光相投,尴尬之下,复不再望。
??黄晴川问道:“你还没告诉我要跟你去哪里,要做什么事?”
??云莱面露沮丧之色,似泣而道:“我弟弟命在旦夕,想见你一面。”
??黄晴川骇然,忖道:云芃虽然恶贯满盈,但对梅秀枝则一往情深,明知我不是她,仍念着旧情对我处处留手。相反,我的剑却将他伤到极处,归天在即,要我见他一面,亦在情理之中。
??她想着想着,心中泛起一阵悲酸。
??云莱问:“黄姑娘随我同往,真不怕我害你?”
??黄晴川一惊:难道他也知道我不是梅秀枝?于是眨了眨眼,道:“你争得这个问法?”
??云莱道:“没什么,只是佩服黄姑娘的勇气。”
??黄晴川试探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是梅秀枝,何故不在殷宜中面前揭穿我身份?”
??云莱苦笑道:“姑娘问得好!殷宜中与我弟弟云芃同是性情中人,只要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以放弃其它的一切。若是殷宜中知道你是假身,必定伤心欲绝,内伤加上心伤,随即可以夺走他性命。云芃亦然,虽知道心中所爱已香消玉殒,不过能见到与她相貌神似的替身,也会当成真身看待,足以慰藉临死前的相思之苦!”他言语间甚有怆然之色。
??黄晴川一时感触,道:“自欺欺人,这又何必呢?”
??云莱停住脚步,仰天长叹一声,继而道:“其实不论是云芃、殷宜中、还有你,甚至包括我,都一直在骗着其他人。可谁也不愿有人把这一连串的诓骗洞穿。”
??黄晴川听了有点摸不着头绪。云莱继续道:“云芃告诉我,他遇到一位与秀枝一模一样的女子。在她面前,自己的巨头剑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劲来,只有疲软无力地等待死去。我不相信,并曾暗自许诺,若然你不随我走,我就算将你打至重伤,也要抓你回去见云芃。可当我看见你时,一桩桩陈年往事当即奔到眼前,一段段瑰丽的幻象完全挡住我的视界。刚才要是你和殷宜中一同对付我,恐怕我的下场也和云芃一样,在毫无抵抗之下被击败。我兄弟俩大概永远也不能逃出秀枝带来的海市蜃楼。殷宜中因为不知道真正的秀枝已经死去,所以他活得很开心。我们兄弟俩虽然知道,但见到你以后,便不由自主地编一个谎言去欺骗自己——秀枝依然活着。我们三个人都活在虚假的世界里,却一直幸福着。”
??黄晴川感慨不已:“梅秀枝真有那么好吗?”
??云莱道:“对于‘五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
??黄晴川道:“云莱,不,我该叫你云大哥才对。真谢谢你!”
??云莱愕然:“谢我作甚?”
??“我应该感谢你没有把真相告诉殷宜中。你这样做,相信是不想伤害他,这说明你与云芃不同,你是个善良和理智的人!”
??云莱依旧淡然一笑,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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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约莫十里之程,才见到一条像样的路。云莱事先备好两匹马,二人分别乘之,云莱前面引路,双马疾风飞驰,黄昏时分来到一处小镇。与之前的羊蹄坡和甄田古镇大为不同,这里繁华多了,不是元宵佳节,却到处张灯结彩,满街都是追逐嬉戏的孩童。
??云莱叫黄晴川一同下马步行,又道:“这里是青旗镇。每年十月有传统的灯节,盛况堪比元宵。”
??黄晴川想:当日押镖的目地,今天终于来到,可惜此时只有自己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即便欢歌笑语漫溢四周,云莱也抽不出半点心情,尽地主之谊为黄晴川指点介绍。
??二人来到一处大宅,红墙绿瓦,甚有气派。云莱轻推大门,引领黄晴川入内。屋内装潢华丽,家具摆放井井有条。如此大宅,却不见几个仆人,一片冷清。半天才见一个婢女走出来,忙谓云莱道:“主人回来了,快去看看二主人他吧!”二人遂疾步入房。
??云芃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一见兄长回来,咬紧牙关撑起身子就要坐起,更见后面跟着黄晴川,喜得像什么伤病都好了。
??“秀枝……”他中气式微,可仍听得出喜悦之情。
??云莱扶他躺下,又见他面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伤心不已,眼角渗出泪水:“你先躺着,留些力气和秀枝说话!”
??黄晴川面对昔日恶贯满盈的云芃,此刻全无愤恨,反而渐生怜悯。
??“云芃,我来了!”
??云芃喜色渐没,淡然道:“你真是秀枝么?”
??黄晴川道:“你明知真正的梅秀枝已死,何以反问我是真是假?”
??云芃苦笑道:“是啊,你说得对,我还问来作甚?呵,呵……”他这声音,让人听不出是笑是哭。
??云莱谓黄晴川道:“你与云芃先聊着,我暂且回避。”他觉得,在弟弟生命弥留之际,应该多满足他,也就是让他和“梅秀枝”多说几句私底话。
??云莱走了,云芃果然放开心怀,说道:“姑娘,可否走近我床边来?”
??黄晴川犹豫了一下。云芃又道:“我已如灯前短烛,命不久矣,还哪能伤得着你?”
??黄晴川满脸惭愧,遂坐于床沿。
??“你的伤是我害成的,不恨我么?”
??“我现在最恨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其实我一早知道秀枝不会喜欢我,我却对这个痴狂的梦恋恋不舍了十多年。我满以为亲手击败殷宜中,她就会移情于我。这真是大错特错!当我知道秀枝被人杀死的时候,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发誓一定要手刃凶手为止。我做到了,结果又如何?”
??黄晴川一惊,急问:“是谁杀了梅秀枝?”
??“是唐云步!”
??黄晴川回忆起林路遥曾说过,杀死梅秀枝的人轻功很好,凶手是唐云步亦合情理。
??“唐云步为何要杀她?”
??“因为他知道了秀枝的真正身份——她是清廷派来内奸。那天,秀枝偷偷下山与清狗接头,唐云步正好见到,于是尾随其后,不料被秀枝发现了,他便上前质问。秀枝见露了底,欲杀唐云步灭口。但秀枝的武功始终逊唐云步一筹,最后唐云步失手刺中秀枝心口,夺了她性命。”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因为唐云步万万没有想到,在他想掩埋秀枝尸体时会遇上我哥。”
??“你哥?云莱?”
??“不错,是我哥。事情说来话长,我闭门苦练三个月,终于悟出一套剑法,自信可以打败殷宜中,于是上山寻他比试。我哥见我不辞而别,马上料知我的去向,居然比我更早一步赶到腥风寨。”
??“你哥去腥风寨,何故走后山的路?他断乎不像那种做事鬼鬼祟祟的人!”
??云芃赧颜苦笑道:“知弟莫若兄。我上腥风寨,目的是要打败殷宜中,若从正山上去,定是阻拦多多。后山虽路远而崎岖,却是畅通无阻。我想到的,哥也想到了。当他知道唐云步杀死了秀枝,本来也想为秀枝报仇。唐云步及时辩解,将秀枝是内奸一事告与。我哥好比受了五雷轰顶——心爱的女子居然是满洲人的鹰犬,他怎生受得?当时的他,能沉着住悲痛已不错了,还哪顾得杀唐云步?”
??“你哥这就相信唐云步的话?”
??“他俩是故交,唐云步断乎不会骗他,他也相信唐云步不会骗自己。这时,山上有喽罗巡逻,二人急将秀枝的尸首藏起。哥送了唐云步一包药粉,乃关外之物,香气清新,可防尸首腐烂。又叮嘱唐云步,一定要将秀枝尸首好好安葬,而他就继续找我,阻止我上腥风寨!”
??“不用说,唐云步最后死在你手上,是吧?”
??“不错,我只略施小计,便要他和万俟达江互相猜忌,自相残杀。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英名一世的殷宜中,居然有这么一帮窝囊的手下。一句话,就一句话——‘唐云步想占有寨主夫人,淫行未遂,杀人灭口’,万俟达江就信个十足,亲手替我将唐云步千刀万剐,自己亦力竭而亡。”
??“你用这等卑劣的手段去宣泄心头之愤,虽然侥幸得逞,可又能如何?还不是贪图一时的快慰,事后仍一无所得。”
??“你说得对!我哥也劝我不要报仇,他说秀枝是个不值得爱的女人。他对我们‘五剑’一直都是虚情假义。可我已泥足深陷,不能自拔。直到现在,我依旧不愿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你——根本不是梅秀枝!”
??黄晴川不敢相信,原来这心术不正之徒,居然也是个痴情种,为了一个“情”字,费煞半生思量。
??“咳,咳……”云芃说话太多,喉咙干涩咳嗽起来。
??云莱闻声而入,端来水扶住云芃喝下。云芃甫喝几口,又急着与黄晴川说话:“我给看一件东西。”言毕,手指靠墙的一个柜子。云莱会其意,取来一物,外表以黄绢裹之,里面乃一画轴。黄晴川视之,已猜到是梅秀枝的画像。比及云莱将画轴垂下,果如所料。
??云芃道:“在我不辞而别的第二天,我接到一封匿名信,有人邀我到离腥风寨二十里外的雨燕亭见面。那人蒙着面,听声音似与我之前并不曾见,他交了这画轴于我,还说了很多关于秀枝的事情。我也是听他讲才知道秀枝遇害的事。我问他是谁,他处处回避。我真的很蠢,明知对方是想骟动我对殷宜中的仇恨,借我的手去和腥风寨拚命,可当我一想到秀枝死在唐云步手上,就无法再控制住自己。”
??黄晴川道:“上天安排我阻止你的妄为,这就是天意!”
??云芃说话越来越吃力:“既然上天让我遇上一个假的梅秀枝,那我就干脆当成真的算。我应该好好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可能一错再错!腥风寨的伤亡虽不能全部归咎于我,但我已深深自责。有件事情明摆在眼前:清廷已下定决心要翦灭腥风寨、华文剑宗以及其它残余的江湖门派。尽管我很想为你们尽点绵力,以作弥补,可惜已然清谈。呜……汉人江山……定要光复,绝不能……”他气息渐微,眼光凝滞,无法将话说完。
??云莱泪水激涌,抱住弟弟尸首失声痛哭。黄晴川心中滋味亦甚为难受。正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过去恩仇种种,皆在生人魂归天国之后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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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芃及葬,黄晴川随云莱至墓前致祭。云莱口中念道:“尘归尘,土归土,斯物无用,亦归尘土!”欲将梅秀枝画像焚之。
??黄晴川止之道:“云大哥且慢,小妹尚有事情想不明白。”
??云莱道:“但说无妨!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黄晴川道:“实不相瞒,这画轴是我西顺镖局押运之物,本来就是送来给青旗镇的云府,也就是你们兄弟二人。当日在腥风寨附近遭人劫去,几经周转之后还是到了你手上。依我推断,劫去画轴的人与云芃所见的蒙面人必有关联。可奇怪的是,他为何多此一举,劫了东西再交到你手上?”
??云莱道:“这或许与在下有关。”
??黄晴川急问:“此话怎讲?”
??云莱道:“其实黄姑娘与梅秀枝长相神似,我早就知道。两年前我曾到过镇江府,机缘巧合之下见过姑娘一面,当时已深深惊叹——世上竟有相貌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向人问过姓名后,方知你是余总镖头的义女。没想到两年之后,我终于与姑娘你打上交道。秀枝死后,我满怀悲痛,一心找回云芃,阻止他上腥风寨生事。可一连几天都不见他踪影,于是再上后山找寻,顺便也看看唐云步有否履行诺言。结果,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谁?”
??“腥风寨少寨主林路遥。”
??“她?她怎样了?”
??“当时,林路遥神色古怪,与我撞见,即问我有否见过一个轻功极好的人经过?我猜出她所指的人一定是前来安置秀枝尸首的唐云步,于是告诉她不曾见过。她满眼狐疑,问我何故从后山上腥风寨。我告诉她是来阻止云芃上山滋事的。她二话不说,突然奋力飞出一掌向我左肩袭来,我意识到躲避不及,唯有集中内力抵住她的掌气。她的内功极其深厚,我几乎抵御不住,好在她很快就撤回掌气,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果然不是你’!”
??黄晴川瞪大眼睛:“那后来呢?”
??“林路遥将秀枝已死的消息告诉我,并领着我到发现尸首的地方。我的猜测是对的,唐云步欲安葬秀枝的尸首,中途被林路遥发现。林路遥以为他是凶手,自是不予放过,可惜轻功不及他,让他逃了。据林路遥描述推知,唐云步其时穿着黑衣,蒙着面纱,他身材又与我有几分相似,都是修长瘦削之躯,所以她一见我,便以为我是凶手。”
??“她为何打你一掌,而后又收手了?”
??“这是我后来才弄清楚的。与她分开后,我在一隐蔽处发现受伤的唐云步,于是给他疗伤。原来他左肩处吃了林路遥一掌。林路遥偷袭我,就是想看看我左肩处有否受伤。见我丝毫无损,才相信我不是凶手。”
??黄晴川心忖:林路遥果然是个机关算尽的丫头。
??“我再次见到秀枝的尸首,忍不住痛哭起来,于是林路遥更加相信我的话。她很担心殷宜中一旦得知秀枝的死讯,会受不住打击。于是我告诉她,天底下有一个人长相与秀枝很像,那人就是你。”
??黄晴川差点昏过去:“原来把我推进火坑的人是你!”
??云莱将崩山剑抬起,剑柄递向着黄晴川,道:“云某实在对姑娘不住,崩山剑在此,若然姑娘无法抑止心头愤怒,可抽剑将云某杀死,云某绝不遮挡!”
??黄晴川无奈道:“算了吧,事已至此,我杀你又有何用?如果为了泄愤而杀人,那我和云芃有何分别?”
??云莱道:“那云某当欠姑娘一条性命,他日姑娘若有求于我,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黄晴川心中敬仰云莱为人,道:“云大哥虽曾不义于小妹,但到底是个谦谦君子。”顿了一顿,又指着画轴道,“云大哥对梅秀枝仍然情深款款,果真舍得烧掉画像?”
??云莱被她切中心事,叹道:“怎会舍得?只不过想让我弟能够安息九泉罢了。”
??黄晴川道:“云芃已然安息,而云大哥也应将这份珍贵的感情永远保存下来。若真可忘情,则毋须烧掉画像,若情不可忘,烧掉画像亦是徒然。留下画像,就当是给自己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吧!”
??云莱心头一酸,两眼噙泪道:“可叹我‘关中五剑’,同时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说要忘情,谈何容易?”遂将画像握紧,掩面而哭。他与殷宜中年纪相仿,已是人到中年,身材修长瘦削,更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沧桑。他寂寞的余生,却要在繁华喧闹的青旗镇黯然度过,这是何等痛苦之事!
??坟头的小鸟好不识趣,依旧在吱吱喳喳地哼着歌谣,声音虽然悦耳,可云莱依旧听出歌声中深藏的悲切:
??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
??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大寨主——你在哪里啊——”
??茫茫的雪野,反复响着一个几近嘶哑的声音。声音中夹杂着眼泪和抽噎。临近傍晚,北风又开始呼呼地刮起来,方向与呼唤声的来向正好相对,这样,那呼唤声更变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呜……大寨主……”林路遥跪倒地上,不见了心上人,只得紧紧抓住一把积雪宣泄心中的伤痛。她暗对自己说,如果日落前再找不到大寨主,将决定永远留在这个白雪皑皑的世界。这样,或许可以和心爱的人万世长眠。
??就在这时,上天把斜晖中难得的希望之光赐了给她。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遥儿……遥儿……”
??没错!绝对没错!喊的是自己名字——而不是“秀枝”。她的心窝顿时火暖起来,直把脸上的雪屑都升华了。
??“大寨主——遥儿在这里——”不知何来的力量,让她重新张开沙哑的嗓门呼唤起来。
??声音越来越近了,在左边么?不是!在右边么?也不是!她灵机一转,舞起一道剑风,霎时削断旁近的树枝,扬起一片雪幕。她期待着,殷宜中会在迷人的雪幕中出现。果然,她的心愿达成了!雪幕中走出一个高大的身躯——正是殷宜中!
??“大寨主——”她扑了过去,紧紧搂住殷宜中,“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她生怕伤患未愈的殷宜中会冻坏身子,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对方,谁料对方的胸膛仍然是那么温暖和亲切,这一抱,倒使她舍不得放开。半晌,见殷宜中一言不发,才问道:“大寨主,夫人呢?”一说起“夫人”,她才醒过头来,松开双手。
??殷宜中一脸愁容,将事情经过一一诉与。
??林路遥心中顿时矛盾重重:之前黄晴川与殷宜中的亲昵场面,自己看了恁的不悦;可黄晴川走了,殷宜中又变得郁郁寡欢,自己也不好受。
??“大寨主可以放心,云莱做事向来有分有寸,夫人跟他去了也不会有危险。”
??“云莱固然不会对她怎样,可云芃就难说了。”
??“大寨主还是不用担心,云芃十分畏惧他兄长,只要云莱在,云芃亦断乎不敢妄为。”
??殷宜中依旧愁怀未释,推开林路遥双臂径自前行。林路遥好生难过,追上前安慰道:“大寨主,你别这样,凡事都往好的方向去想。”
??殷宜中怅叹道:“遥儿,我与秀枝分别多时,一刻见不到她,我就一刻吃不下眠不得。你还小,这种痛苦你不是会明白的。”
??“我怎会不明白?”林路遥再也忍不住了,才止住不久的泪水又重新泛滥。
??殷宜中骇然,道:“遥儿,好好的人怎么哭了?”
??林路遥拭了一下眼泪,道:“遥儿已非昔日的黄毛丫头。多年来陪在大寨主身边,怎也懂些世故,哪会不知情为何物!遥儿知道,一个人见不着所爱的人,自会眼中是泪,心中是痛。就在几天前,遥儿才结束这种痛苦的日子。本以为今天会再度面临这种煎熬,现在不同了,原来只是老天在跟遥儿捉迷藏,害我掉了一瓢眼泪!”她说着,露出一丝笑容。
??殷宜中顿觉不对头,道:“遥儿,你在说些什么话,我……有点不太明白。”
??林路遥取出别在腰间的一串铃铛,轻轻摇了几下。
??“大寨主你听,这铃铛的声音还是那样清脆,和当年一样!”
??殷宜中感慨道:“是啊,那时,我就是用这串铃铛哄你笑的。”
??林路遥随即接道:“大寨主,今天遥儿可否用它来哄你笑?”她那张泪痕阑干的脸,配上甜美的笑靥,倒也十分和谐。殷宜中会心地笑了。
??“大寨主,你可知道遥儿是多么珍爱这串铃铛。人家都把它吊在窗前或者屋檐底下。可遥儿从不这样做,生怕风会吹走它,雨会侵蚀它。要不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呵护,哪能到现在还发出悦耳的声响?在你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我把它贴放在胸前,就好像把你盛在心窝里一样。你害怕夫人离开你,遥儿也怕你会离开遥儿。”她情不自禁地再次搂住殷宜中——反正,这白茫茫的世界里就只有他俩。
??“遥儿……别这样……”殷宜中本想推开林路遥,可在他心目中,林路遥毕竟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妹妹,僵硬的拒绝,定然会伤害她,遂用手轻轻抚她头发,安慰道,“遥儿,我可是你的长辈啊……”
??“不,”林路遥打断他话语道,“遥儿不需要大寨主给我名份,夫人永远是你的夫人,遥儿也永远是你的遥儿,只要——你心中有过我就行了!”
??“遥儿,这又何苦呢?”
??“不,一点也不苦,反而是接连不断的甘甜。大寨主,遥儿说的是真话,不需要大寨主给我任何东西,只要在你心中有遥儿栖身的一针之地就足够了。”
??“可一直以来,你已是我悉心关爱的小妹妹,你在我心中所占的,又何止是一针之地?就算,我们之间没有那种感情,我心里一样可以有你啊!”
??林路遥急了——这明摆是在婉拒自己。
??“大寨主,你是不是不喜欢遥儿?”
??“遥儿,你说到哪去了?”
??“既然不是就行了。如果大寨主不喜欢遥儿,当今世上也不会再有别人对遥儿这般爱护有加。”
??“遥儿,能听我说几句话么?”
??“如果是拒绝遥儿的话,遥儿将充耳不闻。”她的执拗,让殷宜中一时不知所措。
??二人无言相对良久,殷宜中突然道:“遥儿,慧兰姑娘呢?”
??林路遥极不情愿地松开手,又佯装一脸惊愕状说道:“之前滑坡时不知怎地,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就不见了她。”
??殷宜中急道:“遥儿,慧兰姑娘不懂武功,我怕她会有危险,咱们赶紧四处找找。”他见林路遥还愣着不动,又补充一句,“来,这下别再让我弄丢了你。救人要紧,不得磨蹭了!”这一句果然凑效,林路遥当即一脸欢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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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找到慧兰时,慧兰下半身已被积雪掩盖。一探气息,幸好还活着!
??慧兰滚下雪坡后撞在一棵树上,便昏了过去。若不是殷宜中二人发现得早,恐怕性命不保。
??夜幕已然降下。北风近乎颠狂地撕裂着大地,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这般情形,想走出雪地回到甄田古镇近乎不可能。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在暴风雪到来之前,他们找到一个山洞,洞口刚好向南,能避过风雪的吹袭。
??山洞宽敞得很,篝火不时窜出火星,发出“噼噼啪啪”之声,会在洞里回旋数遍。
??须臾工夫,林路遥已用采来的干草铺好三处睡觉的地方。殷宜中奇之,问道:“恶寒天气,遥儿哪里找来那么多干草?”
??林路遥眯缝笑道:“这恶寒天气来得突然,野草还未来得及枯掉就被大雪深深埋着。所谓有花必有草,雪地上那星星点点的野花附近一定埋着野草,我顺着将雪扒开,里面的草还是绿色的呢!只要拿到火堆旁把水份焙干,就是铺床的好草。瞧,坐上去暖和暖和的!”她怕殷宜中不信,上前抓住他的手就往草堆里放。殷宜中一探,果然很舒服。
??慧兰在旁笑着赞道:“林姑娘就是心思细密!幸亏有她给咱们打点一切,让咱们今晚睡个好觉!”
??铺完干草,林路遥又急着忙另一件事。她顶着寒风往洞外探出头张望一会儿,回身谓殷宜中道:“大寨主可否将宝剑借我一用?”
??殷宜中奇之,道:“当然可以,不过为何非要我的剑不可?”
??林路遥天真地扭了扭头,道:“我这柄是普通的剑,要开山劈石怎能与你的‘惜花剑’相比?”
??“开山劈石?”殷宜中越发懵然。
??“是不是舍不得借我一下呀?”林路遥都不等他答允,径自取过放在草堆旁的“惜花剑”,然后提剑出洞,身如凌燕跃起,顷刻不见踪影,只听得“叮叮铛铛”的金石撞击之声。响过数巡,她心满意足的样子回洞,额角依稀可见微汗。
??风雪在翌日清晨停下,三人离开山洞,辗转了两个时辰,终于重回甄田古镇。徐康与小涓见殷宜中四人外出彻夜未归,忧心忡忡,一大清早即出四下寻找。及至相遇,才撤下愁眉。又见黄晴川不在,便询问去向,殷宜中一一诉之。此间寒暄之语,不作赘述。
??比及林路遥和慧兰不在时,徐康神色诡异,谓殷宜中道:“大寨主,徐康有一事相问。”
??殷宜中一时错愕,道:“你我已是知交故友,奈何有事相询,还这般见外?”
??徐康干脆切入正题道:“其实大寨主早就记得以前的事情,而且有件事从一开始我们已瞒不过你!”
??“唉——”殷宜中长叹一声,“记得又如何?知道又如何?来来去去不就是一个‘苦’字!”
??“我们都害怕你会因此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才出此下策。大寨主,是我们对你不起!”徐康言毕,下跪致歉。
??殷宜中扶起他道:“徐寨主是我的前辈,哪有这种礼节?”
??徐康转过话题道:“大寨主既然知道谁是腥风寨中另一个奸细,为何不告诸大家?”
??殷宜中道:“当奸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个人为了完成任务,已遭了不少苦头。况且,他当奸细的目标曾经动摇过,也就是说,他有想过不当这奸细,做回一个普通人。”
??徐康道:“徐康就是知道大寨主必有隐衷,所以一直不揭穿那人身份。”
??殷宜中情不自禁拉起徐康手臂道:“徐寨主真是我的贴心张子房!”
??二人行走江湖二十余年,亦是惺惺相惜二十余年。今日虽是英雄落难之际,彼此言谈,犹不减伏枥之志。
??
??却说黄晴川向云芃之墓致祭完毕,其时已然入暮,天寒欲雪,便在云府宿了一夜。翌晨遂向云莱请辞。云莱亲自送行,送离青旗镇十数里仍不忍分袂。
??黄晴川道:“云大哥,我杀了你弟弟,心中很内疚。”
??云莱道:“是云芃自己一手铸成大错,与他人无尤。”
??黄晴川道:“云大哥身上有股英雄气概,能结识云大哥,是小妹的荣幸。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云大哥已送了十多里路,你我也该在此挥别了。”
??云莱道:“黄姑娘叫我一声‘云大哥’,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虽知我比你长了一辈,但有了这一句,你我的距离就大大缩短了。我有东西想送给你。”
??黄晴川有点讶然:“是什么?”
??云莱从袖间取出两件小东西,递到黄晴川面前,竟是一对用桃核雕成的鸳鸯!
??“太巧了!世上怎有这样巧合的事?”黄晴川瞪大了眼睛。
??孰知云莱竟一脸平和之色,道:“不,这不是巧合!”云莱提起她的手,将木鸳鸯放进她手心,“当年,我和殷宜中都想讨得秀枝的欢心,各自做了件小礼物送她。谁料我俩做的都是鸳鸯!但手艺相较,我落败了。我满以为用桃核雕刻,已是巧夺天工,不想殷宜中竟能以冰块来雕刻,而且用的不是刻刀,而是剑!”
??“殷宜中确实神乎其技。”黄晴川瞧见云莱有所错愕,便解释道,“昨天你到来之前,殷宜中在我面前示范了一次用剑雕刻。仅仅一眨眼工夫,就雕成一对活灵活现的冰鸳鸯。他想用冰鸳鸯来唤回我丢失的记忆。”
??云莱道:“这事我知道。不只是冰鸳鸯,连同石壁上的诗我也看到了。所以我之前才说‘不是巧合’。虽然我技不如他,但这对桃核鸳鸯你一定要收下。”
??黄晴川拿起那对鸳鸯仔细端详,却见除了材料不同以外,雕工与殷宜中的简直不相伯仲。可是她担心云莱会对自己有所误会,将鸳鸯递回给他。
??“怎么了?嫌我雕工粗拙么?”云莱对她的举措甚为悻然。
??黄晴川道:“云大哥,我没有嫌你雕工不好,只是……我不想你有别的想法……”
??云莱顿然明了,微笑道:“傻姑娘,刚才不是说了么?我可是你的长辈,哪会有非分之想?实不相瞒,当年秀枝收下了殷宜中的冰鸳鸯,而拒绝了我的桃核鸳鸯,我一直耿耿于怀。直到现在,我仍想亲自再将这对鸳鸯送到她手上。可惜伊人已殁,此举尽然成空。后来见到黄姑娘,我便想到要将鸳鸯转送于你,当是了却一桩心事,并无其它意思!”
??黄晴川皱眉道:“可是……它毕竟不属于我,我又怎能收下呢?”
??云莱转过视线望向远方,徐徐说道:“如果不送给你,也许我会将它扔掉,不打算再保存下去。你和秀枝长得这般相似,和她定然有着渊源。所以我觉得,你是世上唯一可以收下这份礼物的人!”
??黄晴川暗知若然拒绝云莱,他必定十分难过。几经权衡后只好欣然收下。
??云莱吹起清亮的竹箫曲,像是在说:我不送了,路上保重!
??黄晴川听着这箫声,心情更加沉重,但她不能回头,因为她心里清楚:偌大一个“情”字,哪是说忘却就能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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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很深,马儿跑没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不只是马,黄晴川也累了——不是身体觉得累,而是心觉得累。她一直在想:自己该回甄田古镇,还是回西顺镖局?回西顺镖局,这本是她的初衷,反正已清楚画轴的去向,全然可以回去交差。但芳草妹妹下落不明,一天没找到她,一天也不得安心;此外,当天在山头袭击镖局车驾的人是谁派来的,至今仍扑朔迷离,而且这段日子以来的所见所闻表明,清廷已盯上西顺镖局,随时会对西顺镖局动手。徐康说过,腥风寨和镖局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连系着,回到殷宜中身边,或许能了解更多的事情。可一想到林路遥这个可怕的人,就不禁心中一寒。她害怕那双老在盯住自己且不怀好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