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一九九零年九月二十六日,一辆解放牌卡车驶出了农科所南山试验站。车上载着两口棺木:一口是新的,红红的,一口是旧的,斑驳陆离的;一口是大的,皮厚量重的,一口是小的,皮薄量轻的;一口是没有户口的城里人的,一口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的;一口是小老头儿的,一口是他妻子的。
回去了,他们终于要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去了!
尽管小老头儿觉得自个儿辱没了先人,愧对列祖列宗;尽管他感到给乡下人丢了脸,无颜见江东父老。可乡亲们并没有嫌弃他,看到他的遗书后,他的父母和众乡亲便集资雇车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地赶来接他们回去,回乡下去!
车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着,车里除了小老头儿和他的妻子、儿女、父母、乡亲,还有一个外乡人也在送他回家,那就是小梅的班主任赵老师。
一路上小梅和赵老师哭得死去活来:小梅说是自己害死了爸爸,因为是自己不愿意回乡下才……;赵老师也说是自己害死了小老头儿,如果不是自己劝阻他返乡也不致于……
一
小老头儿其实并不老,顶多三十七、八岁,究竟到底多大,谁也说不清楚。
从外表上看,他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头儿”:耳畔的头发已成了灰白色,弓着腰,驼着背,好像时时刻刻都肩负着一个地球似的;不仅站没个站像,双臂也不般配,使人明显得感到一长一短,短的这只还哆嗦个不停,真让人担心会颤悠折了。总之,他全身所有的“零件”似乎都不合格。
但只要稍一留神,您会惊奇地发现,他的眸子却好像正处于花季的少年般又黑又亮,给人一种充满期望、淳朴、羞涩乃至天真的感觉。
早先他可不是这幅老态龙钟样,而是一个体态强壮、生龙活虎的棒小伙儿。要想知道他为何成了这般模样,还得从他进城干合时工说起。
他曾是一个乡下人,和众多农村孩子一样,打小就羡慕城里人的生活,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城市之梦。他在梦境中成长,在梦境中立志:不能像其他伙伴儿那样进城打工只是为了挣几个零花钱,而是要做一个正经八百的城里人!
机会终于来了。农科所此时因科研需要,在南山新设了一个试验站,由于地点偏僻,交通又十分不便,故谁也不愿意管理此站。刚复员正愁没处去的小老头儿闻讯后如获至宝,找上门去指天发誓愿意在那里干一辈子。所领导正为此事伤脑筋,看到年轻力壮的小老头儿老实忠厚又惟命是从,便欣然应允收他为合同工驻守此站,并承诺若表现得好,便将其转为正式职工,并负责为其办理城市户口。
不久,小老头儿将妻子翠花也接来落了户。小俩口勤劳肯干,把站里拾掇得井井有条。春天来了,他们开了块荒地,种上粮食、蔬菜,还养了鸡、狗、兔子等,不仅自己能满足温饱,还可以给试验期间到来的工作人员解决部分蔬菜副食,受到了领导和职工们的好评。
尽管这片荒地方圆百里不见人烟,可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习以为常了,虽然冷清了点儿,但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无形中少了许多人世间的是是非非。
他们极少与人交往,逢年过节也显得平平常常,倒是一年一度的“试验期”成了他们最盛大的节日。每逢此时,他们就像迎候久别的亲人般把试验人员迎进“家”门,款待几星期后又恋恋不舍地送他们下山。然后,在未来的许多岁月中,每当寂寞难耐时,他们便去回味那逝去的美好岁月,从心里得到慰藉和解脱。他们的一双儿女,就是在这种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就这,小老头儿也很知足了。虽然充其量他现在也只算一名合同工,这荒山沟同他的家乡也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那还要孤僻得多,寂寞得多,可他觉得,现如今毕竟在城里的单位上班了,最起码也可以算得上半个城里人啦!
这一干就是十几个春秋,工作之余逗逗孩子训训小狗、种种菜园喂喂鸡兔,倒也别有一番乐趣。什么人、什么事都干扰不了——不,是干涉不到他们的生活。小俩口相依为命,就像生活在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一般,过得十分惬意。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日,所里运来一车试验设备。小俩口一道卸车,正忙得不亦乐乎,不料,汽车不知是出了故障还是没有刹好,忽然顺坡滑行。他们俩惊慌失措,大呼救命,可车下除了看门狗外就是他们的两个正在围着汽车玩耍的孩子,此刻早已吓得哇哇大哭。汽车越溜越快,当在屋里喝茶的司机闻声赶来时已束手无策。眼瞅着车就要翻下山去,小老头儿急了,逮着妻子的手一闭眼就往车下跳,谁知此时汽车也恰被一块岩石挡住翻了过来,正好扣在他们身上。小老头儿的妻子被车内仪器砸得当场毙命。他自己虽幸免于难,可因此留下了残疾。
由于他是因公致残,妻子又因此丧命,还遗留下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所里便根据有关规定将其转为正式职工,调回所里看大门兼搞勤杂。
自此,农科所大门口就有了这么个未老先衰的看门人,不论风吹雨打,一贯忠于职守。虽然大家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对这位姓甚名谁,人们不感兴趣,也没有时间去考证,但人们的工作生活又离不开他,于是,便不约而同地给他起了个极其形象的“名字”——小老头儿。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倒无人知晓了。他呢,每逢作自我介绍时,也总是“嘿嘿嘿,您就叫俺小老头儿吧!”
但凡看大门的,在本单位总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小老头儿的知名度更是非同一般,这不仅因为他是看门人的缘故,而更得益于那次会餐。
当时为庆祝建所三十周年,所里举行会餐,小老头儿也破例被唤进了餐厅。当众人吃的酒足饭饱之后,小老头儿用他那还算听使唤的颤颤巍巍的手从兜里摸出个塑料袋,将自己的那份连菜带饭统统倒了进去,末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舌头舔了个盆干碗净。
有人打趣道:“小老头儿,来把我这份也装上!”
小老头儿边抹搭嘴边憨笑道:“嘿嘿,那是您的,俺可不能占别人的便宜!”
“哪——”那人眼睛一转又来了主意:“这鹌鹑蛋可也有你的份吧?”
小老头儿瞅着那还剩着许多鹌鹑蛋的公用菜盘寻思开了:“嗯,说得在理,这里是该有俺的一份。可这又咋分来?”他打小就没念过几天书,领工资还得掰着手指头算半天呐,更何况这么多小小的鹌鹑蛋?他抓耳挠腮,一筹莫展。
过了许久,在众人的提示下他终于想出了法子:但见他眯缝起双眼,小心翼翼地按人数分起鹌鹑蛋来。那些拨了皮、白生生滑溜溜的鹌鹑蛋可不那么听任他的摆弄,不是这个滑进了那个堆,就是那个溜进了这个群。在众人的挑逗声中,小老头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分成了8份,还余下4个。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直起腰来将挂在鼻尖上的汗珠揩去,又找来一把勺子想把余下的鹌鹑蛋中的一个分成两半,那知一使劲出溜一下,不仅要切的鹌鹑蛋找不着了,而且,因它的碰撞,那几堆已分好的鹌鹑蛋又乘机严丝合缝地又睡在一起了。
小老头儿急得直跺脚。人们又开心地哄笑起来。
老张看不过去了,起身算道“总共92个,按8份算你应该分12个!”
“嗯——不对不对!”小老头儿的脑袋摇得像波浪鼓:“刚才俺分时还余下4个零头哪!”
“嗨,4舍五入,你拿12个不就行啦!”老张不以为然。
“就是嘛,反正这又没人要,你干脆都倒上得啦!”众人附合道。
“不,这可不行!俺不能占大伙儿的便宜!”小老头儿固执地摇摇头,又哆哆嗦嗦地分起鹌鹑蛋来。几个回合之后,终于大功告成!
这段插曲,并没有随着会餐的结束而结束,而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它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小老头儿”也成了“财迷”的代名词,如果谁稍稍吝啬一点儿,便会被讥笑道:“你怎么和小老头儿一样?”于是,被讥笑者哪怕勒紧裤腰带也要赶紧大大方方地请上一桌表示表示,以证明自己同小老头儿有着“本质”的区别。当然,也有人对此表示理解,说小老头儿之所以如此是生活所迫。
总而言之,理解的也好,不理解的也罢,小老头儿尽管“财迷”,但为人老实,不贪便宜,这一点是大家所公认的。
这以后,在农科所里,小老头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逢进出大门时,人们对小老头儿也不是再那么不屑一顾,而是没话找话地取笑几句,方才心满意足地姗姗离去。连那些平日里羞于见人的大姑娘们也“慕名而来”,瞪着好奇的眼睛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叽叽咕咕地指手划脚、品头论足。
无形中,小老头儿给人们寂寞无聊的生活平添了许多快乐!
二
农科所的所长办公室设在二楼的一个充满阳光的角落里,与人来人往的其他科室相比,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洁净圣地”。
此时,所长李照明正坐在办公桌前愁眉不展。他那双干涸得发黄的眼球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的文书。随着一股又一股喷出的浓烟,那文书也由白茫茫的一片渐显出红色的“文件”字样,尚未完全清晰又很快笼罩在一团更浓的烟雾之中。他的大脑此刻也同这“文件”一样,一阵儿清楚一阵儿迷糊。
眼下他十分为难。桌上的文件是关于评选市级先进工作者的,并给所里定了一个名额。本来这对老谋深算的李所长来说算不上什么问题,可与以往不同的是,文件中还规定,当选的先进工作者,除了奖励1000元人民币,有职称的晋升职称,没职称的晋升一级工资,还声称“这是一项改革的新举措!”说的容易做的难,殊不知李所长正在为此犯愁呢!
他深知,在这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如果只是个“先进”,人们并不怎么看重,甚至可能相互恭让;但一加上“职称”,问题就非同小可了!回想起自己晋升高级职称时的一幕,李所长至今还心有余悸呢:
当时,由于只有一个高级职称的名额,又有所长亲自竞争,别人都识趣地知难而退了,惟独那个从印尼回来的倔老头彭木之,自己本已是高级职称了,还痴心妄想把行将退休的老太婆也拉进“高级”的行列。于是,双方展开了一场“高级”争夺战。国人都知道,现如今的职称,很难反映出一个人真正的水平,而是参杂着许许多多人为的因素。业务上孰优孰劣很难说得清,论资历李所长同那老太婆不相上下,可她还占有归侨的优势。李所长也不含糊,充分发挥其在人事关系上的“主观能动性”,经过几个月的“拉锯战”,终以微弱的优势险胜。
“斗”得精疲力竭的李所长本以为这下可以松口气了,不料那败下阵来的老太婆也是个视职称如生命的人,连气带病竟一命呜呼了。作为一所之长的李照明,不管心里怎样想,总得表示表示吧!谁知那痛哭流涕的倔老头又出了花花点子,口口声声要求组织上对其老伴的职称问题要“盖棺论定”,追认什么“名誉教授”,说只有这样他们才“门当户对”,即使以后死了也能无愧“列祖列宗”。李所长理所当然的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可那倔老头也真够绝的,竟然拒绝开追悼会,自己孤零零地将最终没能体面地跨进“高级”行列中的老太婆的遗体火化后,带着幽幽的怨恨飞往异国他乡。为这李所长险些丢了乌纱帽……
“吱哑”一声打断了李所长的思绪。见小老头儿探进头来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李所长热情地招呼道:“小老头儿哇,进来进来!找我有事吗?”
“嘿嘿,”小老头儿摸着脑袋憨笑道:“所长,刚才俺搞卫生时在楼道上拣到了您的公文包,就给您送来了!”
“公文包?”李所长莫名其妙:“我的公文包在这里呀!”说着,他抓起桌上的公文包晃了一下,打趣道:“我说小老头儿呀小老头儿,今天早上是不是又吃鹌鹑蛋啦!”说罢,“哈哈”大笑。李所长属那种很有涵养的领导干部,表面很随和,但笑而不失威严,使你只能随身附合,而来不得半点不敬不重。
顿时,小老头儿的脸涨得通红,本来就不知怎样放才好的手脚这下更找不着地儿了,喃喃道:“所长,都怪俺不好。俺看到这里面有您的照片还以为是您丢的就……”
“哦?照片?我的?”李所长敛起了笑,满面狐疑地接过公文包打开一瞧,不禁大惊失色,赶紧将门关严,脸也红得同小老头儿不相上下。
“……俺不知……都怨俺……”小老头儿惴惴不安、语无伦次地继续说着。
“没啥!没啥!小老头儿——同志,您坐,我给您沏茶!”李所长十分殷勤地陪着笑。
小老头儿一愣,头一回听所长管自个儿喊同志,还给自个儿倒茶,受宠若惊:“所长,怎、怎么能让您给俺倒茶呢?俺自个儿来、自个儿来!”
李所长摸出烟来抽了几口,平静了一下情绪,便主动谈起了小老头儿的户口问题。小老头儿虽说已成了所里的正式职工,可户口一直没能解决。因为市公安局有规定,每报一个人的户口要收取2000元的安置费。这对3口之家的小老头儿来说,无异是一个天文数字。李所长未免又是一番感慨,一片同情,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尽快解决此事。
对此,屡次求告无门的小老头儿不禁感激涕零:“所长,您对俺这么好,让俺可怎么报答您啊!”
“嗨,这您就见外了!”李所长意味深长地说:“要讲报答嘛,今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要听领导的话,做好工作,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可俺的工作没有做好,您瞧,今儿个这事就因为俺不识字,没文化,看到里面有您的照片就以为是您的……”小老头儿十分内疚地检讨着。
“怎么,你不识字呀?!”李所长喜出望外。
“是——不过所长您放心,今后俺一定努力学习……”小老头儿有些心神不宁了。
李所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掏出手绢边擦汗边说:“小老头儿呀小老头儿,识字不识字倒不要紧,只要听领导的话,不识字又有什么关系呢?有时候哇不识字的比识字的更好工作!”
“嗳!嗳!所长放心,今后俺一定努力!”小老头儿的脸上又露出了憨憨的笑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嘿嘿,俺如今正跟俺丫头学识字,都认得好几种字了……”
“什么?你认识字?认识什么字?”李所长有些紧张,迫不及待地问。
“嘿嘿,俺说不好!”
“那快写写看!”李所长急忙找来了纸和笔。
“所、所长,俺写得不好!”小老头儿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不论好不好你都给我写写看嘛!”
见李所长面有愠色,小老头儿只好颤颤巍巍地费了好大劲儿写了“小老头”三个字,那“老”字比其它两字大出近一倍。而后,放下笔,擦着鼻尖上的汗水,憨然一笑:“所长,让您见笑了!”
“唔,不错不错!还会吗?”
“不会了!”
“真的?”
“真的!”
“嗷——”李所长缓缓地坐在了椅子上。
小老头儿见所长不再说什么了,惶惶不安地嘟囔着:“俺还认得一些可就是写、写不出来……”
“呃?嗷——”李所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所长,您忙,俺给您添麻烦了!这公文包……”
“呃、嗷……”李所长像是从梦中醒来,“你看我这记性,这公文包是我的!”
“您的不是……”小老头儿不解地看着桌上的另一只公文包。
“哦,是这样的,我有两个,这只不常用,我还以为在家呢!”
“是呀!嘿嘿,俺还没猜错!”小老头儿欣慰地笑了。
“嘻嘻!”李所长附和着笑了几声,漫不经心地问:“你拣到后给别人看了吗?”
“嘿嘿,俺不识字,想请人……”
“谁看了?”李所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本来俺盘算着请人帮着看来着,可后来俺打照片上认出了您,就送来了!”
“嗯,做得不错!”李所长赞许地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摸出了几张钞票,“这几十块钱你就拿去花吧!”
“这、这怎么行!所长,俺不要!俺不能占您的便宜!”
“嗨,这怎么是便宜呢?这是我代表所里奖励给你的!”李所长异常亲切地拍着小老头儿的肩膀,再三叮嘱道:“公文包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这里面都是机密文件,要保密!懂我的意思吗?”
“嗳!懂、懂!俺在部队上呆过,知道保守秘密,您就放心吧!”
“嗯!好!今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我会关照你的!”李所长忧心忡忡地目送着小老头儿走下楼去。
三
正因为小老头儿深知自己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所以工作中更是加倍地勤奋认真。人们也都认为理当如此!
打李所长奖励他30元钱起,他就盘算着用它添置些什么东西,可至今仍未理出个头绪来。这30元钱对他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之所以为难,不是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买,而是要买的东西实在太多。
舔犊之情人皆有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一双儿女,特别是女儿小梅,已经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可身上穿的依然是她妈在世时给她缝的那件冬天罩棉袄、夏日做单衣的洗得发白的小褂。她的班主任赵老师也不只一次地婉转地向小老头儿提过此事,说他不能太委屈了孩子,否则会伤害孩子的自尊心的!是呵,小老头儿又何尝没有发现女儿渐渐变得少言寡语了,除了上学就呆在家里极少出门。他不止一次的见到小梅独自伫立在窗前望着马路上成群结队、活蹦乱跳的同学们发呆,那神情小老头儿今儿想起来还如刀子剜心般难受!有那个作父亲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女?更何况像小老头儿这样既做爹又当娘的人!
“是该给孩子们添件衣裳了!”小老头儿自言自语道。可一低头,又瞅见了自己,会餐时那难堪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尽管他事先花了一宿的功夫把才洗过的衣物又仔仔细细地洗刷了一番,连夜用炉火烘干,可当他去会餐时,人们都不愿与他坐在一起,最后还是所长给他解了围,指定了座位。当他落座时,人们都纷纷向两边靠拢。起先他还以为人们是在给自个儿腾地方,感动得频频致谢。后来才有所觉察:别人都是人挨人地坐着,惟独自个儿两侧空出好大一块地界。特别是坐在李所长和自个儿中间的那个女财务科长,不仅身子向比萨斜塔般地往李所长那边倾斜着,还不时地掏出块香气四溢的手绢来捂她那只布满雀斑的蒜头鼻子,仿佛自个儿身上有什么“鼻”不可闻的气味似的。
想到这,他又记起了李所长好像也曾有意无意地提起过自己的服装问题。对啦,就是前些天市里来检查工作时,李所长事先特地给自个儿打了招呼,自个儿也刻意拾掇了一番,可所长还是皱了眉头,让自个儿去帮厨,而派王师傅顶了半天班。这究竟为什么,小老头儿似乎明白,又有些糊涂。李所长开导说:“大门是单位的门面,也是领导的脸面!”他这才有了悟性:敢情这大门也同城里人一样,身子再龌龊只要衣裳体面也就是干净的;但如果衣裳不体面身子即使再干净也是肮脏不堪的!小老头儿为此而自责,感到很惭愧,觉得自个儿给城里人丢了脸,给单位抹了黑,对不住李所长!
权衡多日,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孩子们的事是自个儿个人的事,可自个儿的事却是公家的事,关系到大伙儿的事,无论自个儿有多难,也该做身衣裳。即使不为自个儿,也要顾及城里人的脸面呀!
星期天到了,小老头儿安顿好孩子,便揣上那30元钱向车站走去。往日里他上街总是甩开两条腿节约几个车钱,可今儿下午还有个家长会,故才开个“洋荤”。
车站就设在农科所大门口,是个终点站。今天的人格外多,成群结队地拥挤在站牌前翘首待车。小老头儿见了,吓得连忙护着兜里的钱独自远远地躲在一边。
车终于出站了。嗨,您说巧不巧,它经直越过拥挤不堪的人群,像认识小老头儿似地停在了他的面前。等那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们追到车前时,小老头儿已安然落座了。
望着车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四通八达的公路、成群结队的车辆、纵横交错的人流,小老头儿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不禁又想起了第一次逛街时的情景:
记得那也是一个星期天。刚进城不久的小老头儿被眼前的景象搞得眼花缭乱,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只好一边一个,紧紧攥着小梅和小海的手随波逐流。汹涌的人流时常把爷仨的“手链”冲断,惹得他们大呼小叫地嚷个不停,屡遭人们的训斥和白眼。一筹莫展的小老头儿忽然来了灵感,想起了孩提时常玩的“老鹰叼小鸡”的游戏,干脆仿效起了老母鸡,让孩子们扯着衣裳躲在自个儿的身后走。别说,这法子还真灵,孩子们再也不哭爹喊娘的了。
“爹呀,快来瞧,这是什么东西呀?”人流将他们卷入了农贸市场,小海在后面直嚷嚷。
小老头儿转身一瞧也傻了眼:只见一个框里装着半框土豆大小的物件,圆滚滚的活像马粪蛋。正犹犹豫豫想问的当口,那小贩却将小海一拨拉:“去去去!乡巴佬!”
小老头儿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也不多言,从内衣口袋中哆哆嗦嗦地摸出了工作证,理直气壮地质问道:“你瞅瞅,谁是乡巴佬!”
小贩狐疑地将小老头儿打量了一番,小眼滴溜一转赔笑道:“哎呦,对不起您哪师傅,恕小弟有眼无珠!您既然是城里人,就一定喜欢吃这个!要多少?”
“这、这当然!”小老头儿底气没先前足了,本想说要3个,可一看那小贩酸溜溜的目光,就如同乡下长舌妇们看人笑话时的眼神一样,便不由自主地将“3”改成了“30”。
“好,给您!”小贩不由分说,扯过他手中的兜唰唰几下便动作麻利地把那些东西装了进去。
“多少钱?”声音有些颤。
“便宜!一个3毛,30个9块!”
小老头儿倒抽了口凉气,本想退掉几个,又怕被他瞧不起,嘴蠕动了几下,没有说出话来,在小贩地催促声中,掏出钱来掂量掂量,心一横,哆哆嗦嗦地递给了小贩。
“好来老师傅,您慢走!”小贩呲呲满口黄牙,又招呼别的顾客去了。
小老头儿提着兜瞅了半天,苦笑着摇摇头。他虽然感到很心疼,可一想到那声“师傅”,那小贩接钱时的奴才像,心里又舒坦了一些。
路上,小海嚷着要尝“马粪蛋”,小老头儿摸出一个递给他,只听“嘎吧”一声紧接着又“呸呸”几口,小海哭丧着脸又将那东西还给了小老头儿:“爹,不好吃!”小老头儿接过细细一瞧,原来“马粪”里裹着的是土豆,暗自感到好笑:这城里人也真是,连土豆也都要吃出个花样来!看来以后自个儿还真要多学着点儿。
到家后,爷仨围着那堆东西就像老虎守着刺猬般无从下口,寻思了半天,估摸着既然是“土豆”就应该蒸着吃。可又嫌太脏,便放在水里洗了。不料这一洗竟都现了原形,里面裹着的原来不仅是土豆还有鸡蛋!小老头儿这下更搞不明白了,不过心里却宽慰了许多:这鸡蛋毕竟比土豆值钱嘛!爷仨又琢磨起来,既然有鸡蛋,看来应该煮着吃才对!于是,便把那些东西统统放进锅里煮了。
小海静静地坐在炉台上眼巴巴地盼着,打进城后他还没有吃过鸡蛋呢!
突然“嘭”的一声,小老头儿忙不迭地奔出屋来一瞧,只见遍地是水,小海呆呆地立在一旁,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老头儿上前想瞅个究竟,可还没等他抓住锅盖,锅盖竟自个儿蹦了起来,冷不丁吓得他连连后退,被溅了一身水。他急了,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前去,紧紧压住了“跳舞”的锅盖。正在屋里洗澡的小梅也裹着床单赶来助阵,父女俩齐心协力,一人压盖,一人搬锅,将其“请”到炉下,赶紧躲了起来。又是一阵叮叮咚咚地响声,锅盖又跳了几次,总算没了动静。
当他们战战兢兢地打开锅盖时,只见几个鸡蛋都无一例外地爆裂开来,呲牙咧嘴地瞪着他们。他们这才发觉四周充溢着臭鸡蛋味。小老头儿说:“八成是鸡蛋坏了!”
他们惊魂未定地相互打量着对方的狼狈像,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起来。随之捞出鸡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扫而空。那些鸡蛋虽说“坏了”,可吃起来筋叨叨的,别有一番风味。只是土豆谁都不愿意吃,说不出是什么味。小老头儿怕糟践了,便独自吞了下去……
“唉呦,他妈的这是在拉人还是在拉牲口?老子连站的地方都没了还拉呀!”
一声叫骂将小老头儿从往事中拽了回来。他这才发觉四周都挤满了人,有人在不满地咒骂着,更多的人则在默默地承受,拚命维护着自己的“领地”。
公共汽车喘着粗气艰难地向前挪动,随着一次次地进站出站,车内越来越拥挤不堪。
“哇……”
正当小老头儿暗自庆幸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哭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年轻的母亲正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支撑着身子,被挤得东倒西歪。他略一迟疑,起身想给她让座,那知这时车猛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他站立不稳,本能的用手一划拉,想抓住件什么东西稳住身体。
“哎呦!”随着一声尖叫,那年轻的母亲剑眉倒竖,怒目圆睁:“你干啥?臭流氓!”
“俺想……俺没……”小老头儿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你想干什么?还没呐,刚才是狗在摸我大腿呀……”年轻的母亲心安理得地坐在小老头儿腾出的位置上,不依不饶地叫骂着,几个小青年也在一旁连推带搡地起着哄,全车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
小老头儿窘得满脸通红,越解释越说不清,后来干脆拨开人群,在大伙儿的鄙视和嘲笑声中逃出车去。
售票员还冲着他的背影喋喋不休地嚷着:“哎,你买票了没有?真不自觉,乡巴佬!”
小老头儿这会儿才察觉衣兜已然洞开,忙探手去摸,早已空空如也。他感到天旋地转,手脚冰凉,沮丧万分。愣了许久,才像霜打的茄子般低头耷脑地往回挪着步,脑子里乱糟糟的。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个黑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
四
第二天一上班,双眼布满血丝的小老头儿就感到不对劲儿:好像人们都在背后冲着自个儿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看着自个儿发出十分古怪的笑;特别是那些女孩子,见了自个儿就同见了瘟神一般无二;就连那几个平日里常同自个儿开玩笑的老熟人,也都似笑非笑地欲言又止。
小老头儿心里直发怵:莫非昨个儿拣钱夹的事让他们晓得啦?不能呀,当时周围并没有人,就是有人也未必认得自个儿。或许城里人能掐会算?嗯——不可能!他们不是也和自个儿一样嘛!若真有什么特异功能的话,为啥先前就不知道“四人帮”是坏蛋?难道城里人又发明了什么新机器,谁做了坏事都能测出来?嗯——有可能!听说有种什么机器隔着肚皮就能瞧见里面的孩子是男是女,那不也照样看得出人心是好是坏呀……小老头儿坐卧不宁了!
人就有这么个怪毛病:想让他知道的事,掰着耳朵也灌不进去;可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他却想方设想知道。于是,小老头儿便四处打探:“张工程师,刚才你们在说什么?这、这么热闹!”他极力想装出无意中随便问问的样子,可不争气的舌头像没了油的轴承似地转得生硬。
“哦、嗷,哈哈,哈哈哈,是小小老头儿呵,没、没什么,我们在谈工作上的事!”老张显然在掩饰着什么。
小老头儿脸一红,觉得被老张看透了自个儿的五脏六腑。当他想逃开的时候,老张忽然又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小老头儿哇,是不是打算再找了老伴儿呀?”
奇怪!小老头儿学摸着:自个儿来了这么久,从来也没有人给自个儿提过这档子事,怎么单单这两天却莫名其妙的有好些人提起呢?莫非他们是想给自个儿介绍一个?可也不像那回事呀,谁介绍对象也没有只问不说的呀!再说了,这城里人眼光高,有谁能看得上自个儿呢?
正当成了小老头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李所长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小老头儿急忙迎了上去,“所长,您来了!”对李所长他是感激涕零的,用他自个儿的话说:“没有李所长就没有俺的今天!”正是这种报恩心理,使得他在李所长面前格外谦卑,毕恭毕敬。
“嗯——小老头儿,你老实交代,这两天干什么坏事啦?”李所长似真似假地问。
小老头儿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儿,结结巴巴道:“那是俺拣、拣的,俺没……”
“哈……拣的?我听说有拣钱的,还没有听说有拣人的呢?哈……”
“拣人?”
“听说你昨天在公共汽车上‘拣’了个新娘子?老实交代,有没有这事?哈……”
“您说的是这呀?”小老头儿恍然大悟,如释重负,边擦汗便申辩道:“所长,压根就没有的事!”
“哦?听说你在车上不是——嘿嘿,小老头儿哇小老头儿,找对象也别太着急呀,怎么在车上就动开手啦?想不到你还真……哈哈哈!”
“嗨,所长,您咋也相信这些呀!”于是,面红耳赤的小老头儿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末了还指天发誓:“所长,俺如果真是那号人,就让俺吊死在树上!”
“嗷,好好好!看来你的动机是好的,可你毕竟摸了人家呀?那地方是随便摸的吗?你当时为什么不抓扶手呢?车上不都有扶手吗?”
“是呵!谁知道俺当时为什么放着扶手不抓而偏偏……”小老头儿自个儿也觉得有些说不清楚了,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好啦好啦!”李所长宽宏大量地摆了摆手,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只不过以后要注意场合,这城里可不比你们乡下呦!下回注意就是啦!”说完,笑吟吟地走了。
自打知道所以然后,小老头儿觉得挺委屈,于是逢人便解释:“俺当时是……不是……”
人们也都笑嘻嘻地听他讲述,询问着某些细节,然后心满意足、不置可否地离去。结果,他非但没能讲清楚,反而更使人们对此坚信不移!
小老头儿失眠了,不只是因为此事。
这两天他翻来覆去合不上眼,一只钱夹总像鬼魂似地在他眼前游荡。
昨儿个,他一拾到钱夹便本能地想交还失主,可想到车上的遭遇,又犹豫起来:假如刚才不给那个女人让座,能让城里人那么戳脊梁骨吗?自个儿的钱又会丢吗?看来这城里好人是做不得的!一赌气,便用钱夹里的钱做了身衣服,不多不少,整30元。他本想把钱夹扔了,可看到那里面还有许多发票、身份证等物件,犹豫片刻,就揣了回来。
也就是从这时起,小老头儿觉得浑身不自在,成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盼望已久的新衣服终于做得了,可他取回后就赶紧藏在了箱子底,不要说穿,甚至连拭一下的欲望也没了,好像偷人的一般。
才几天功夫,他那圆圆的脸庞明显地消瘦了,眼里也布满了血丝,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似地难受。儿时娘对他的教诲一遍又一遍敲打着他的心:“啥时候咱都不能占人家的便宜,要将心比心!”是呵,如果是自个儿丢了这么多东西,那又是啥滋味呢?庄户人家讲得就是诚实,自个儿怎么能做这档子事呢?小老头儿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为自个儿的做法感到惭愧,决计等一发工资,便将钱补上交还失主!
同小老头儿一样,这些天来寝食不安的还大有人在,李所长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仍被那个“先进”名额困扰着。敏锐的李所长已经嗅到了所里由它引发的越来越浓的火药味。几天来,为了这个“先进”,人们都加紧了活动,个个摩拳擦掌,大有一决雌雄的态势,如果处理得不好,各方面的关系就会失去平衡,那样后果不堪设想。
那么这个“先进”究竟该给谁呢?
李所长理所当然地首先想到了她。提起这个女人,李所长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说爱吧,有时也实在让李所长难以消受。就拿上次给她跑中级职称来说吧,从发表论文的证明到大专学历,哪一件不是自己费尽心机搞来的?可她倒好,还到处侃其成功的秘诀是什么“路就在肚脐眼儿下面”,闹得风言风语的。就在昨天,她还话中有话地留了句“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这不是威胁又是什么?简直是岂有此理!可要说恨吧,她有时又柔情似水,对自己关心体贴简直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想到此就让人恨不起来。平心而论,李所长又何尝不想将这个名额给自己的红颜知己呢?但他明白这样做到严重后果,不会感情用事!
他把所有有资格当选的人都排了排队,掂量来掂量去,觉得给谁都有理,可给谁又都没有利!思来考去,依旧“考”不出个头绪来。他烦躁地踱到窗前,推开窗户,慨然长叹:唉——这人要使没有脑子该有多好,都像机器人那样可以省去多少麻烦啊!
随着一阵清风佛面。小老头儿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倏地,他眼前一亮,“灵感”来了:
这小老头儿在所里人缘最好,对自己那更是百依百顺,假如将这“先进”给他又会怎么样呢?李所长深知,人与人之争最激烈处往往在势均力敌者之间,就如同两个国家一般,愈是实力接近竞争就愈是激烈,谁也不愿甘拜下风,俯首称臣,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彼此实力相差悬殊则不同,弱者太弱使其自卑,强者过强使其不愿被人指责为恃强凌弱,故反而易于和平共处。拿小老头儿来说,毫无疑问,他在农科所可谓是一个绝对的弱者,弱得无与伦比,使人怜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下里巴人;而知识分子都有一种天生的清高,说白了就是虚荣心,是臭架子,他们自以为是阳春白雪,高人一等,在“同类”中可以嫉妒地争个你死我活,但在小老头儿面前他们可就不好意思争了,更不好意思比了——阳春白雪对下里巴人一贯都是不屑一顾的,更何谈什么争与比呢?即使他们中有的人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价争赢了比过了,也是极不光彩的,为世人耻笑的!他们将不得不有所顾忌,不会因小失大。
想到这,李所长那“紧急集合”的眉头终于“各就个位”了,“愁纹”也随之转成了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