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大学里照例把军训来迎新生。军训名为修炼学生的毅力种种,其实也就是让学生体味一下做野蛮人的景况,从而大彻大悟身为文明人,尤其是比别的文明人多一张文凭的大学生的优越性。首先是军装,要么肥大得仿佛给大象量身定做的,要么紧俏得仿佛从戚弃光的猴子军身上扒下来的。其次是演练现场,风火轮似的太阳当空笑傲,投射下一道道火刀,直剜向学生们保养得可以做猪肉广告的皮肤
,火光里跳跃的灰尘蒙得学生们睁不开眼。时有学生因被怀疑偷懒睡觉而吃上军爷的一皮靴。再就是演练时间,一天移动电线杆似的一站八小时,还得抬头挺胸,非理勿动,简直就是对祖国花朵的摧残。金炳熙在这种恶劣的境况下,一天饮水三公斤,矿泉水瓶口太小,救不得急,干脆把嘴凑到厕所水龙头上过瘾。结果闹了肚子,一天连上六次厕所,把厕所门前的柏树感动得要写《出师表》。像炳熙这样的学生很多,结果厕所里的抽水机被拉坏了三只,下水道也堵上了两回。
漫长的七天军训后,大一新生全成了黑炭头,可惜如今食堂改用电力蒸饭,否则学生们可以为学校贡献一份力,自燃了去煮熟饭菜。开学第一个周是丑男丑女们最兴奋的日子,这段时日,她们终于可以与美女帅哥平起平坐——大家都是黑人吗。经过这一番折腾,男生要花一周时间补觉,女生要花一周时间补妆,因而大一新生刚到学校,一身的蓬勃朝气就给军训消磨殆尽,变得暮霭沉沉,了无生气。
炳熙宿舍里有两个学生幸运地逃过军训这一劫。头发长得仿佛一段伤心往事,卷得仿佛刨花的张洛就是其中之一。张洛是那种有“杀人微笑”和挺拔身姿的男生。电脑和吉他是他的左右手。大白天背吉他出巡,校内校外的猎艳,晚上便守在电脑前面对摄像头里的女人打情骂俏,搞高级调情。上帝的意思,一个男人配一个女人,他却逆天而行,一个揽几个,美其名曰“为别的男人省心”——而他谈恋爱只用嘴就行了。因此,他结怨很多,情敌一抓一大把,常常得用吉他防身。他一学期平均要换五把吉他,多不是弹坏的。也难怪女生对他倾心,他抽烟喝酒甚至小便的姿态都优雅得迷死女人。夏晚,蚊虫肆虐,他不用手或者苍蝇拍去解决,而是用鼠标去跟蚊虫斗智斗勇。结果一学期报废的鼠标比报废的吉他还多。他真真的人机合一了。他早摸透大学的禀性,军训结束时,他方才姗姗迟来报名。
另一个幸运儿叫宋小双,小眼睛小嘴巴大鼻子。那鼻子大的,仿佛资源掏不尽。他偏偏洁癖得厉害,一天洗手不下十回,一回得花十分钟,仿佛大厨收拾熊掌。轻易不吐痰,憋到脸红脖子粗,方从口袋里拿小指勾出面纸,凑到嘴边一顿摩擦,喉咙里闷响几声,然后把那口痰包饺子似的包紧裹实,小眼睛四下一梭巡,如果有人正把目光放过来,他便小姑娘似的羞得满面通红,如果没人注意,他便轻轻一弹,任那纸饺子飘然消逝。炳熙几个怀疑他有心理暗疾,劝他去“心协”一看。宋小双立时把小眼睛撑大:“啥?我有病?难道讲究个人卫生也是病吗?!”宿舍成员乐得他把宿舍的卫生全包了,也不跟他争论。就是谁把臭袜子挂在床头,他也会拿下来,不生不响的给洗了。舍友有时故意把脏衣服乱堆,他也照单全洗。简直就是一台高档洗衣机。所以当他提出要换宿舍时,一宿舍的人拦了他,哥们长哥们短的用一顿饭诱住了他的脚步。宋小双学习上也洁癖得厉害,一丝不苟。每课必到,老师的一句屁话也记得清清楚楚,几乎到了路上碰见老师就下意识掏笔记本的程度。他一心要专升本,脱离受压迫的阶级。宋小双高中时,原以为考个名牌大学志在必得。谁知考场上,一个学生犯呕吐,把整个考场熏成一所公厕,要命的是,他的衣袖上也溅了一滴水污。他坐不安稳,寻思怎样才能快速去污,用肥皂呢,还是硫酸,或者王水?他这般思来想去,直到收卷那一刻,也再没动一个字。结果一门完蛋了。接到Z大的通知书,他殆慢的一把甩到桌底,一心去等他理想中的名牌大学的通知书。他好歹在省奥林匹克竞赛中拿过奖的。然而眼看左邻右舍的同学都兴冲冲报名去了,自己的想象中的那份通知书还是不见影子。他只得拾起桌底尘封的Z大通知书。专升本便成为他最后的希望。他到Z大报名时,军训已谢幕了三天。
宿舍里举双手赞成军训的,是个壮硕成一棵施肥过当的大白菜的丁伟。大凡一个人,胖了就该高些,否则更显得胖,而且矮。丁伟偏偏又矮又胖,要不是他个人还长着鼻子眼睛什么的,早给人当球踢了。丁伟梦想成为中国的马拉多纳,从小与足球玩得化不开,基本上球在人在。他纵横球场时,简直旁若无人,传球顶球射门,驾轻就熟,仿佛那球是他孙子——不,老子——活该受他支配似的。他守门更是一绝,光膀子往哪儿一杵,对方球员就知道进球没戏了。据说他肚脐眼奇大,可以吸附足球,一分钟不落球。因而他得到一个“门神”的外号。丁伟这么个男人中的男人,本该马克思似的胡须旺盛,然而不知是否遗传,他的脸上寸草不生,跟个太监似的,倒是肥肉肆无忌惮地滥生,挤得眼睛只剩下立锥之地。丁伟崇尚运动,把军训看成一项小菜型的热身。齐步走,正步走,都走——不,应该是滚——得不赖。营救伤员的模拟练习中,他扮伤员,从担架上滚下来几回,抬担架的两个学生一面跺脚,一面破口大骂他是“黑皮西瓜”。他倒也不生气,把手拍拍弥勒佛的大肚子,笑道:“不久就升级为‘白皮西瓜’了!”
Z大单招过来的白墨涵是宿舍里最受军训荼毒发一个。7天的日天毒照,烤得他脸上红痘白痘层出不穷,仿佛他的脸是一块播了种的田地,一旦阳光照耀,种苗便破土而出。白墨涵人长得欠揍,不如他的名字耐读,心知肚名追美女只会捞个“野兽追美女”的笑柄,因而他高中谈的一女朋友长得更欠揍,仿佛聊斋里跑出来的女鬼,他从中找到了无比的自信和优越感。这女孩子在常州吓人,白墨涵不放心,怕女鬼也有人要,不定的长途奔袭到常州,一面幻想着捉奸捉双,一面又惟恐自己成了第三着,精神饱受折磨。宿舍里他在绘画制图方面的造诣最深,常常充当为人作画的角色,所以常常跟了人下馆子,一通免费的吃喝。
算来,真正从军训中得到好处的要数西装皮鞋不离身的赵景风。赵景风的老爸是商人,他承了老子的基因,商业头脑特别发达。拿他的话说:“商人口袋里钞票的厚度与脸皮的厚度是成正比的。”所以他不惜把脸皮整成三尺厚的捞钱。军训期间,他雇了几个学生四处兜售矿泉水,上门服务,赚了个盘满钵满。连军爷的腰包也给他划拉去了一张“老人头”。赵景风先机抢尽,在那些学哥学姐没向新生伸出黑手之前,按斤论两买来英语四六级资料,推销给那些对前途还存有大望的新生。那些靠推销混日子的学长们在家里鞭长莫及,只得干跺脚。他平常极少上课,旷课记录排得满满的,只将最后一搏也是第一搏放在临终考试上。他平常的作业都靠白墨涵,考试则傍了宋小双。他在两人身上没少花钱,三天两头的请他们撮饭。
炳熙在素慈逝世后的一段时日里,不知不觉学会了抽烟喝酒。素慈的死给了他刻骨铭心的伤痛。这痛在大学这个滋生空虚的氛围内益发不可收拾,弥漫全身筋骨,抽动每一根神筋。幸而时节如流中,他的大脑还不忘发挥遗忘的功能。他学抽烟时的第一声咳嗽里,还有对素慈的追忆,第一百声咳嗽里,则更多对自己的怜悯了。炳熙学喝酒那会,正是无边的伤痛排山倒海的时候。宿舍里六人怀了一个目的——买醉,常常簇拥着去校外一家名为“风云大酒店”的酒馆吹酒瓶。那天,炳熙几个连吹四瓶“今世缘”,面前的菜却一筷未动。醉眼迷离中,炳熙看到酒馆老板娘朝他做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笑,这个笑他好生怀恋。凝神一看,老板娘的眉眼果然跟素慈有几份相象。老板娘发髻高高挽起,穿着撩人的大红泡纱裙,脖项上白花花一片,直刺人眼。炳熙一面抱着酒瓶海吹,一面眼珠子不轮一下地盯着老板娘看。这时,一个秃顶醉汉扭扭歪歪到老板娘身侧,伸手有一拍老板娘浑圆的臀,龇牙一笑。老板娘飞一个媚眼,嗲声嗲气说一声“讨厌”。炳熙立时有呕吐的冲动,奔到酒馆外,扶着一只苍蝇乱飞的垃圾桶吐了个不亦乐乎。
悲惨的记忆零落成泥,终于有了阳光普照的时日。那天,炳熙揣了体检卡去食堂做抽血化验。负责抽血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医生。班上三十余人全往那个老医生跟前凑。炳熙晚到一步,不明就里,挽了衣袖,把手臂伸给那个的医生。那年轻医生扶了他手臂,小心翼翼给他扎针。众人一声惊叫,年轻医生这才意识到没用棉球消毒。一脸通红的对炳熙道:“对不起,我还是个实习生,让你受苦了同学。”炳熙早给那一声惊呼吓出一身汗,手脚也瘫软下来。抽完血,他双脚踩着面团往回走,忽地脑袋一阵发紧发涨,胸腔也堵塞得慌。他拖了身子,挨到一张餐椅上,一滩泥似的倒下去。他正紧闭着眼睛数星星,一只微凉的手搭到他火烫的额上,跟着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关切问:“要我帮忙吗,学哥?”炳熙微一启眼,一张女孩子的娃娃脸撞入眼帘。他一振奋,把全身的气力汇到嘴上:“我晕血,躺一会就大好了。”女孩子咯咯一笑:“原来你也有晕血症啊,我也有!”小孩子找到同是天涯人的话语。炳熙暗笑。静养一会,他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这才看清女孩子的一身装备。她上身藕粉色一字领铁恤,上面印着憨态可掬的卡通史奴比,下身一件蓝条子中裙,矮跟凉鞋困不住那双玲珑的小脚,脚丫子不安地掀动着,随时准备破鞋而出。炳熙笑道:“你是幼儿圆的老师吧,怎么这副行头?”女孩子笑露一口整齐光洁的白牙:“借你的眼光一用!——那么你就是管宿舍的大爷,或者掏下水道的山姆大叔。”炳熙一身糊涂的黑衣,上面挂着白色粉尘。炳熙乐道:“怎么说话的你!不过大爷不跟你这孩子一般见识。——请你吃顿饭怎么样?赏个脸。”女孩子又是母鸡下蛋似的咯咯一笑:“早该了!我到底关心了你一回!——恩,别跟我说你请客我买单!”炳熙笑道l:“哪能呢!”
炳熙在餐桌前正襟危坐,那女孩子要了他的饭卡去,不一会端来一盘底座上按个微型灶火的火锅,汤面上红糊一片,血沃千里,翻腾着一层辣椒油。炳熙皱眉道:“嗨!你东北人啊,也不怕把下巴颏给辣下来!”女孩子又是一笑,深深的两个酒窝可以盛二两酒水:“你凶什么呢,爱吃不吃!还大爷小爷的呢,连一点辣子都碰不得!得了,回头自个儿叫点儿赤豆汤什么的,那玩艺儿补血。”炳熙看着面前嘴唇上红上添红,吃得舌头乱涂的女孩子,添添嘴唇道:“看你吃得这么辛苦,我还是发扬一下英雄救美的精神,帮你减轻一点负担吧!”伸筷子捞起几片牛肉,顿在半空冷却一回,送到嘴里。一丝火苗从口中探入喉头,一刹那间,周身的血液然起熊熊大火。他失声道:“这上肉牛的肉还是火牛的肉?!”女孩子脸上笑容长存不灭,仿佛这脸的基本功能就是卖笑,拿小手在咝咝吐气的嘴前扇风道:“没见个你这么窝囊的英雄,丢死人了!”炳熙仿佛火劫后复出的凤凰,昂昂头:“靠!老话说得好啊,那什么,‘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就甭提一碗辣椒水拉!——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笑道:“想知道?”炳熙道:“非常!”女孩子笑道:“我是不是很美?不然你没道理这么说。”炳熙笑道:“是美啊,臭美!”女孩子笑道:“你这人真逗!我叫章珊,学摄影的。——你可别想打劫我,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炳熙以毒攻毒,往嘴里再塞块牛肉,痛快地大叫:“你以为什么人都值得我打劫啊!你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张珊在桌下踹他一脚:“讨厌吧你!”
炳熙的大学生活原来只是一片可怖的苍白,现在有了章珊这么个阳光女孩的装点,一味困顿的他终于有了些拥抱生活的欲望。虽然她是别人的一块奶酪。
有一天,生意场上春风得意的赵景风请他出马,一起搞一场伪作者的签名售书活动。炳熙那几天给章珊宰得鲜血淋淋,手头缺钱,一口应承下来。签名售书的地点在南通书城附近,赵景风的意思,“借别人的势,摆自己的阔”。那天同去的还有张洛,背个吉他,拽着长发,牛仔裤上布满小洞大洞,一副流浪艺术家的派头。赵景风胸有成竹,问一个擦皮鞋的大妈借来一张高脚凳子,往书城附近的一块地儿上一摆,坐上一摞清一色的《*样年华》,在两只凳脚之间横一条金字条幅:天才写手**,签名售书,南通一役。炳熙手擎一支镀金“派克”,身形如弱柳扶风,刀削斧凿的一张脸往向远天,如果再加上一袭酒痕班驳的月白长衫的话,指不定会被那些星探们拉去出演清末的潦倒文人。张洛一面故作酷态的甩头发,一面忧郁地弹唱罗大佑的《恋曲1990》。赵景风西装笔挺,皮鞋贼亮贼滑,苍蝇站不住脚,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笑容可掬。“哥们就等着钞票一捆捆往头上砸吧!”出发前他拍胸脯保证过。不一会,果然涌上来几个学生,胸前挂了胸卡,一看就是T大的学生。南通的大学生比南通的建筑物还多,能够理直气壮把胸卡配在胸前,再理直气壮走上街的就T大学生会。当下,赵景风已经看到一捆钞票就要砸过来了。 然而令他郁闷的是,那几个学生径直走到给人诠释“做长发男人的秘密”的张洛面前。竖起耳朵灌下几句仙乐飘飘,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硬币,扔到赵洛脚边。吉他声戛然而止,张洛从长发后探出一双忧郁得不行的眼睛。一个大学生摆出一脸傲相:“你甭谢我,这是你应得的。”张洛没作声,只是把脸隐进长发,破口大骂般唱起陶喆的《鬼》。一个擦皮鞋的老大爷循声而来,把一叠一角二角的票子摆到他面前,叹道:“可怜的孩子,我老头子没什么可帮你的,这些钱你将就着剃个头,买件像样的衣服吧。”搞得张洛直往赵景风递眼色求助。
终于有一群打书城里出来的女孩子围上来。一个戴了眼睛,容貌清秀的女孩子冲炳熙咧嘴一笑,两只兔牙蹦出来:“你就是《*样年华》的作者啊,我喜欢死这本书了!”炳熙大言不惭道:“这书是垃圾,你也别把我当人!”兔牙女孩兴奋得跟什么似的:“韩小邪也说过这样的话!崇拜死你了!你果然是天才写手,说话就是跟平常人不同!”炳熙继续发挥道:“我从来不把自己当写手看,只把自己当成社会的镜子,或者影子。”兔牙女孩越发痴迷:“哇塞,你真了不得,出口成章!”炳熙受到鼓舞,把高过胸脯的一摞书拍得山响:“诸位文学界的泰斗——将来的!签名售书现在开始!”那兔牙女孩捷足先登,丢给赵景风一张票子,抓起一本书,双手捧到炳熙面前:“麻烦你了天才写手,给我签个名,如果有一两句勉励的话,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炳熙握笔在手,三抖两抖,在扉页上种下几茎草叶子,算是签名,又龙飞凤舞写上一行厉志的话:人生如鸡,下蛋永恒。兔牙女孩没看清签名,那句厉志的话倒看得清晰:“呀,这是什么意思啊?”炳熙笔法紊乱地给后来者送草,随口应道:“就是说,这人啊,要像鸡学习,‘吃的是谷物草籽,下的是营养丰富的鸡蛋’,这样才能对社会主义做贡献,那什么,添砖加瓦。”兔牙女孩歪头歪脑凝思一会,摇头道:“你是名写手,这话不解释我还只是不懂,现在却是糊涂了。”又摇一回头,去了。 炳熙偷笑,那句话应该改为“女人如鸡,下蛋永恒”才是。
炳熙正在享受给人签名,为人崇拜的乐趣,忽地,一个熟悉的声音灌进耳朵:“金炳熙!你在搞什么鬼呢!”吓得他一身冷汗。越过排队求签名者的头,他的目光落在一张娃娃脸上,暗骂:“这死丫头,怎么偏偏这里给我遇上了!”忙向她使眼色。章珊不明就里,一蹦一跳的过来,劈头道:“好你个金炳熙,给我装聋作哑呢!” 又一扫他手上草种了一半的书:“你这儿干嘛呢!好好一本书,都给你涂毁了!”队伍立时解体,当头一个刚才还色眯眯看着他的高个女孩面孔一黑:“我说,你是作者本人不是?!”炳熙拿笔掏掏耳朵,破罐子破摔道:“我有说过我是作者本人吗?我签我的名,售别人的书,没错啊。你都听见了,我叫金炳熙。”一指扉页上成型的名字,又一指书面上作者的名字,“他的名字两个字,我的三个字,没骗人啊我!”这番话激起众怒,一个学生竟然掏出手机打110。赵景风见势不妙,朝张洛使个眼色,一把拽了炳熙,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
炳熙从赵景风手中分得一笔钱,他揣了钱去请章珊下馆子。章珊咬着碎牙:“感情你是一骗子啊!”炳熙道:“不带你这样骂人的,我不过闷得慌,找点儿刺激罢了。”章珊忽地一跺他的脚,炳熙痛得龇牙咧嘴:“你个死丫头,怎么动不动就跟人握手啊!”章珊抿嘴笑道:“我就是闷得慌,闲得紧,就是手痒了,就是想打人了!”炳熙扬手要还击,瞧她笑靥可人,不禁愣征住:好生熟悉的一个笑,又好生陌生的一个人。拼命去回忆,竟是徒劳。记忆里,素慈的笑靥就这样给遗忘了。章珊把手在他眼前一晃:“嗳,摆个Pose给谁看呢!”炳熙勉强一笑,摸遍全身也没摸出一支烟来。他想,自己什么时候又不抽烟了呢?
傍晚,炳熙一本书不带,去上晚自习。他不过去应个景,点个到。偌大一个教室,真正埋头学习的不足一成,学生们大都三五成群的聊天打牌,或者男女相拥着情话。炳熙有一回闲着无聊,给前排一对情侣记数,晚自习的两个小时内,男生把手有意或无意触到女生的敏感部位达四十次之多,女生把屁股有意或无意坐到男生大腿上达二十次之多,两人“吧唧”、“吧唧”接吻一百零一次之多。对于不少学生,晚自习时间就是猎艳时间,他们互相交换教室,看完这班的美女,再泡那班的美女。炳熙等“自管会”的几个人摸狗样的学生点完名,踏了他们的影子,出了教室。
Z大池塘边一丛蝴蝶花间,章珊垂头而立,扶疏的花影落了她一脸。炳熙神不知鬼不觉绕到她身后,伸手猛一拍他的肩:“嗨!”章珊夸张得惊叫一声,扭身给了他几拳。炳熙把脚踢踢她脚边的一只皱边深底的金鱼缸,问道:“什么时候买的浴缸啊,你约我出来就为我跟一块儿洗澡啊。”章珊嗔他一眼:“我可没心情跟你耍嘴皮子。 我的小金鱼死了,那可是我男朋友亲手送我的!”炳熙恍然道:“哦,原来你找我来给你的小金鱼做孝子的!”章珊道:“少贫了你!”眨巴眨巴眼睛,把嘴奴奴水池:“你看看,这池子里这么多金鱼呢,一个个脑满肠肥的。”说着,钦亮一只手电,片刻,无数红的绿的金鱼曳尾觅光而来。炳熙摊摊手:“我的手可作不得网,爱莫能助了。”章珊玩笑道:“你今天不帮我,我就把你行骗的事公之于众,让你找不到女朋友!”炳熙一挥拳头:“好啊,你试试看!”最后敌不过她的刀子嘴,把上衣脱了当网用。两人齐心协力,捞上来一红一绿两尾金鱼,炳熙给它们取名,一个叫红拂,一个叫青舞。
Z大与纺校有一场球赛,身为校足球队“老虎队”的王牌人物,丁伟的压力着实不小。一宿舍的人倾巢出动,去给他做拉拉队。中国没有一流的球员,却有一流的球迷。这话放哪儿都成立。单看Z大操场上人山人海的架势便知。Z大的球迷仗着人多势众,以为在声势上已经打了个漂亮仗,自己的球队万没有输的道理,率先提出,输球的一方须得在南大街闹市处做二十个俯卧撑,再站到人群密集处唱国歌。谁知纺校的球员的潜力被这股压迫激发出来,上半场连进仨球,砸了丁伟“门神”的招牌。下半场,在Z大球迷的鬼哭狼嚎中,“老虎队”以0比四败下阵来。纺校一名球员扬眉吐气地冲“老虎队”球员骂一声“光头司令”,还火上加油的向Z大球迷做个拇指倒。也活该他倒霉,嘴角的笑意还没抹干净,一阵易拉罐雨纷纷扬扬下过来。他的门牙立时被打落一颗,滚倒在地。这一下,纺校的球迷如何肯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调动一切可利用资源,杀得“老虎队”的球员落花流水。Z大球迷恼羞成怒,赤手空拳圈过去,黑压压一片人打在一处。
这项流血事件以Z大球迷的大胜而告终。事后,清理场地的大妈在战争遗迹里拾到27颗门牙,14颗板牙,无不血迹斑斑。从中可以读出法西斯的凶残和革命者的坚强不屈。纺校那班球迷放出话来,以后“老虎队”的球员要落在他们手上,不死也残废。丁伟息事宁人,带了“老虎队”上门赔罪,在纺校球迷的强烈要求下,履行约定,去南大街绣了一回。他们仰天唱国歌那会,被人群外三层里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居然有不少人发出黄河咆哮似的和唱。原来当时正是日本当权者饿坏了要吃钓鱼岛的时候。第二天,丁伟一班人当街深情吟唱国歌的镜头出现在晨报上,标题上:学生游行大街,用国歌向日本当权者说“不!”
《同一首歌》要来南通巡回演出的消息传来,章珊欣喜若狂。她虽一张不经世事的娃娃脸,音乐细胞却多得泛滥。她能从金鱼吐泡联想到SHE的《候鸟》,从小桥流水中俯拾刘若英《后来》里优美的乐章。然而她又苦于囊中羞涩,只得靠打工争票费。她曾用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千里迢迢去武汉听周杰伦的演唱会。这让炳熙深为她的音乐精神所感动。然而感动归感动,当章珊提出让他分摊一半票费时,他恨不能把音乐界的名人一一赶尽杀绝。章珊在校图书馆找了两份整理书籍的零工,炳熙这下可惨,一个顶俩的整理那些破书,章珊自始至终就来相帮过一回,那天发工资。
Z大一年一度的时装表演在主教楼前露天举行。男生们不愿错过一赌春光,养眼可心的大好机会,女生们不愿她女专美于前,个个打扮得五彩缤纷,赛雨后彩虹,台下男女杂处,人头攒动。
追灯打亮,耀人心目。一个比腰身比水桶细不了多少的领导在台上致开幕词,灯光在他脸上逗留,台下众学子立时联想到警匪战中被反擒了双手,扑倒在地的亡命歹徒昂向灯束的脸。学生们用一阵拉稀似的不痛快的掌声送他下台。音乐声袅然升起,时装模特一一登场亮相。无不涂了厚厚的粉底,贴了鱼鳞般闪烁的亮片,眼影仿佛移植的熊猫眼的外圈,嘴唇也红得让吸血鬼嫉妒死。有个女模特左耳挂一只钢环,耳垂深深坠下去,活脱脱一个女弥勒。丽装妖娆或素裙娉婷,在台上扭腰送胯或端然兀立,博得台下男生口水长流,掌声不断,女生笑里藏刀,心里大骂“淫妇”。半路上杀出几个男模特,这以下女生气顺多了,手里带摄像的手机直往前凑。滚灯飞旋,七彩霓虹下,蹦出几个额前点可了一星胭脂,两颊挂了两只红蛋的小孩子。台下观众一阵轰笑,继而拍手叫好。小孩子们小丑般以手叉腰,连滚带爬在台上走上几遭,小屁股扭得差点儿掉几斤肉,逗得学生们人仰马翻。一打听,知道这些小皮孩都是校领导的子女,他们的父母在人前表演惯了,子女一出母体就有了表演的天赋。炳熙冷眼旁观,章珊不时指个帅哥给他看,让他认同,炳熙只是敷衍,章珊意味深长的眨眨眼,说:“你干嘛这种半死不活的态度,是不是在吃不相干的醋啊?”炳熙咧咧嘴:“还吃醋呢,你是我的谁?”
回到宿舍,宋小双在案前奋笔疾书,不时撕下写的那一叶,团成个纸球摔进纸篓。炳熙从枕下摸出一支烟,燃上,刚吸一口,宋小双就叫道:“你不抽烟成吗,难闻死了!”炳熙掐灭烟头:“我不打搅你写情书。”宋小双道:“Z大有个一尘不染的女孩子吗?没有!所以我没必要写什么情书。”说着又撕下一叶纸。炳熙凑过去看,原来他在起草“入党申请书”。宋小双道把面前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翻得哗然:“我们已经在文凭上低人一等了,再不混个党员什么的,怕以后找个工作都难。”昨晚包夜聊天的张洛一觉醒来,听到这些说教,骂一声:“屁话!”把血丝满布的一双眼望向无聊地拉着烟丝的炳熙:“哥们得闲吧,陪我会网友去!”张洛在Z大大奶二奶三奶的把玩着,但他一直信奉“家话没有野花香”这句话,通过QQ聊天,他网罗南通各大院校的美女或者恐龙,甚至把黑手伸向无辜的中学生。跟网友会面几乎成了他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甚至把它拿一项伟大的事业来操持。网场打拼这些年岁,他悟出一套道理:一:美女没美名,美名非美女。比如一个昵称“柳家姑娘”的女网友,绝对是根枯萎的灯心草,脸盘子让照她的镜子都觉得耻辱,而一个昵称“你家阿桃”的女网友,铁定是朵正当花期的牡丹。根据他的分析,丑女总是千方百计拿美名去平衡她的丑相。而且自古美女多痴,只懂爱美和傻笑(又美艳又才华横溢的多是妓女,就像“秦淮八艳”。),没那份精力去打理自己的昵称。二:恐龙主动,美女被动。长得虫不盯狗不咬的丑女总是率先跟你提出视频要求,这是她们从自身出发,惟恐对方也和她一般丑不可见,不探个究竟心里的阴霾就盘踞不散;沉鱼落雁的美女则不然,她们对自己的相貌充满自信,稳坐钓鱼台,只等对方提出要求,然后顺理成章地把色相出卖。张洛这回要见的网友叫“穿裤子的云”,他这网场老手居然难以琢磨出她的长相,到底恐龙一只还是惊世骇俗的美媚一个。这昵称中性,“裤子”两字眼似有色情暗示,如果写成“脱裤子的云”倒也罢了,可又偏偏是“穿”。“穿裤子的云”既不主动跟他视频,又不被动等他视频,同意张洛见她,又要零距离接触。这让张洛的两大相人法宝没了用武之地。他有意带上金炳熙,如果对方是花仙子,金炳熙便可充当电灯泡,如果对方是只肉食恐龙,他便把炳熙贡献出去,自己好脱身。
见面地点在一家叫“夜上海”的酒吧。“夜上海”木门紧闭,门前含笑立着一位头发烫成波浪型,衣服穿得花里胡哨的,气质倒挺好,八成是个打零工的女大学生。张洛显然是熟客,那姑娘莞尔一笑,半开玩笑道:“又是哪个姑娘要倒雪霉了?”张洛冲她一甩头笑道:“总有一天轮到你!泡死你我才收手!”领了炳熙进门。迈进酒吧,木门“吱嘎”关上。酒吧里充斥着纸迷金醉的那种黑,没有窗子,与世隔绝般,一切声浪光亮都沉没了,化开了。十余张仿古圆桌,上面铺了洁白或酒红的桌布,银质餐具显得高贵典雅,一截小白蜡烛或小红蜡烛泡在一只精致的盛水瓷盘里,火花闪烁,落了低头私语的人一脸暗华。张洛跟炳熙捡个空桌子坐下,白衣蓝裙,打了红领结的服务生迎过来,微一躬背,问他们来点什么。张洛用打火机然上面前的蜡烛:“先来瓶冰镇啤酒,罐装的‘大富豪’。”服务生应声去了。炳熙扫一眼室内,感觉自己身在海底世界,见到的是鱼影幢幢,听到的是鱼声唼喋。张洛笑道:“感觉如何?是不是有些小资情调和浪漫气息?”炳熙摆弄着一只镂花银叉,微一点头,说:“就是憋闷了些。”张洛笑道:“待会儿就有美女解闷了。”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啤酒,张洛用起子开开,仰脖子便灌。炳熙也效法他,一易拉罐下肚,浑身冰爽。张洛抹去嘴角的啤酒沫子,抬腕一看夜光手表:“该到了吧,女人就是喜欢迟到。”这话一落地,木门一声响,一道强光射进来,面门而坐的几个客人连忙用手背蒙住眼。背光立着个女孩子,淡青色吊带铁恤,白色碎花半身裙,长发披散在肩头,面容清白,五官仿佛都融化在了脸上,分不清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炳熙努嘴道:“是这位吗?”张洛看她摸样还说得过去,道:“应该是她没错。”高举了双手,冲女孩子一通摆。那女孩子莞尔一笑,转过头去,对外面的人说了句什么。木门一阵呻吟,涌进来五个女孩子,一个比一个丑,仿佛是女人向恐龙退化的各个阶段的缩影。张洛暗骂自己草率,没提防对方的美人计。一行六人眉眼含笑,迈着碎步过来,唧唧喳喳在桌沿安顿好自己的身子。炳熙的心忽地提到嗓门,他对面坐的正是那天在是那个受赠“人生如鸡,下蛋永恒”的兔牙女孩。他待要托词离开,那个兔牙女生磨牙霍霍道:“哦,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样年华》的作者!看来我们不但有缘,还有分啊!这可是上天注定?”另几个盯着张洛撑爆了眼球的看的女生立时转移视线,把猥亵的目光打在炳熙脸上。炳熙恨不得把她那两只兔牙生拔了,理一理情绪,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像我这么抽象的一个人,难得你不相忘,不过,抱歉得很,我倒把你给往了。”兔牙女生颇为失望的拿手扶扶眼镜,竹桶倒豆道:“我叫黄泪卿,21了,处女座,大一了,网名虫虫,虽然写小说的男生都有些神经质,但我爸妈还是愿意接受的。他们开明得很,尤其在恋爱方面。”炳熙听这话有一股子逼良为“鸭”的味道,想自己还不是她的谁呢,就被她当着她的谁了。几个女孩子哄笑道:“泪卿,这话让你那醋坛子男朋友听见,你的眼镜又该摔坏了!”张洛笑岔了气:“怎么,当我们查户口的呢!”刚才那个打头阵的女孩子忽地仰面对张洛笑道:“你就不觉得我们姐妹面前少了点什么?”服务生踩着话把儿过来:“小姐们来点什么?”张洛行到水穷处,不得不主动献血:“来一桌二百块的套餐,我买单!”把胸脯子一拍,差点儿内伤了。兔牙女生再接再厉的磨牙,对炳熙穷追猛打:“我们可以做朋友吗?”炳熙大度道:“怎么不可以!从现在起你就是我朋友了,一女性朋友!”张洛心痛那二百块钱,逮住话头寻开心道:“这女性朋友也是有讲究的,就是女朋友跟性朋友的结合体!对吧,炳熙。”说着,顾左右而大笑。几个女孩子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炳熙在桌下搞暗箱操作,踹失言的张洛一脚,对面露疑色的兔牙女孩道:“我的网名叫‘炳熙’。”兔牙女生恍然大悟:“哦,看来你还是个化学家呢,‘丙烯’,好独特的名号嗳,我喜欢!”张洛无心这些口角游戏,把众女的脸一个个望下去,问:“谁是‘穿裤子的云’?”眼光却锁在那个第一个出现的女孩子脸上。一个面庞像当红歌手刘欢的女孩子霍然立起,她的腿仿佛女娲补天时斩断的神龟的腿,擎天而立,及膝牛仔裙遮不断。女孩子抿抿厚厚的嘴唇:“ 我就是,让你见笑了。”吐语柔曼,让炳熙想起一句歌词:“我很丑,但我很温柔。”张洛惊为“地”人,心说话:“我哭都来不及呢!还见笑呢!”接受现实道:“哪里,哪里。你不见笑我就是万幸了。”心里又呕心得唱起香香的《猪之歌》。
饭菜上来,众女吃得极为放肆,只那个兔牙女孩表现了一回淑女。杯盘狼藉,众女向张洛两个告辞,打趣问下一回的见面地点。兔牙女孩管炳熙要QQ号和Email,炳熙随口胡扯了,兔牙女生满足地跟他挥手言别。
白墨涵一天庄严地宣布,他那位鬼片里才得一见的女友跑出常州,来荼毒南通人的眼球了。宿舍人纳闷,平常都是白墨涵千里迢迢往常州奔,这回居然乾坤倒置,那女孩子千里寻夫来了。张洛一眼看出其中奥妙,笑对白墨涵道:“哥们,怎么不戴套子?”白墨涵立时红了脸。
白墨涵千年等一回,女友终于在落花时节乘火车驾临南通。他把女友安排在一家宾馆,匆匆回来凑钱。舍友们不知那女孩子长什么样子,见白墨涵拼命的穷追不舍,以为是个骨灰级的美女,纷纷管他要那女孩子的照片。白墨涵卖关子道:“哥们给我借只数码相机,再凑合着借点小钱给我,急用。”临走,他问张洛要了几片雄性避孕药,两人心照不宣的笑笑。
白墨涵带着女友去了一回狼山,然后在南通东方医院逗留半晌,最后两人在宾馆“芙蓉帐里度暖宵”。凌晨五点,他从一楼预先打开的窗子爬进宿舍。一楼的那只百叶窗,仿佛Z大“育才公寓”长睁不闭 的眼,经年累月为外出包夜的学生提供方便。曾有个促狭鬼使坏,冬夜里把百叶窗关了。结果次日凌晨公寓门前出现了众人“挤暖”的一幕。白墨涵一挨着枕头便睡得跟头猪似的。宋小双第一个起床,才把眼睛转了90度,就悚然大叫一声,一宿舍人魂飞梦散,把眼睛瞪圆了去看宋小双。宋小双手指颤颤的指向白墨涵床位上新贴的一张照片上:“外星人入侵!” 众人甩脸去看,只见一个圆头长发,面带菜色的女巫正在墙上探头探脑的邪笑,一张烤瓷牙熠熠生光,仿佛笑里藏的刀子。这张照片从此成了镇“室”只宝,跟钟馗似的,非但宿舍管理员不敢来问津,而不得不凭空捏造个卫生成绩,就连猖獗的盗贼也敬而远之。后来不知谁胆大包天,把照片撕个粉碎,结果张洛的内裤都给人在半夜里给扒了去,白墨涵的眉毛也给人趁他熟睡时剃了个精光。
章珊如愿以偿看了一场《同一首歌》,回来时容光焕发,告诉炳熙她得偿夙愿,拥抱了黎明一回,还拿出照片炫耀。炳熙总算脱离苦海,辞了图书馆的两份人手的零工。
这天,炳熙去上选修课。他自开课以来,就去过一回,还是交论文去的。所谓“论文”,就是把网上下载的文章掐头去尾,再自主添个头,续个尾,拿优盘拷了,再到外面打印出来的东西。老师上课,前半堂对着电脑读书,后半堂则由了学生点电影看。炳熙这晚正赶上放映欧洲神话《美迪亚和伊阿宋》,便找个空位观看。他身旁两个女生以为电影中的人在看她们,而非她们在看电影,动静巨大的嗑着瓜子,旁若无人地地闲聊,不时嘻嘻哈哈一通。炳熙忍无可忍,不能再忍,说道:“女士,要不要把电影的声音给关了,由你们配音?”两个女生闻言,非但不有所收敛,反而挑衅地把嗓门调高了。炳熙沉吟一会,打身上摸出一支烟,点火叼到嘴上,一顿狠吸猛吐。那两个雌麻雀拿手纸捂了鼻子, 发髻上烟雾袅袅,大有侠女内功外泄的观感。讲台上的老师正闹烟瘾,嗅到这股子天外之烟,立时龙马精神起来。那两个女生一面拿白眼去轰炸一脸得意之色的炳熙,一面故意敲桌子跺脚的吸引老师的注意。老师只得没看见,听见。最后炳熙自己撑不住了(好久没这么厉害的抽过烟了),憋住一声咳嗽,从后门出去。那两个女生的一句话追上来:“有病,这人!”
清晨的“濠河绿苑”沉浸在一派祥和的静谧中,鸟语花香也洗脱了城市的浮华之气,变得格外入耳沁脾。竹簧摇曳在波心,奏出天籁之音,柏树跌足落水,呜呜一顿好哭。一川濠河水宛若南通城的纨罗腰带,轻飘飘那么一袭,上面云蒸舞罩,几丝越演越烈的紫气隐约其间。峥嵘又不失玲珑气的山石在浅水中静卧,与岸畔的红花绿叶相映成趣。大拇指壳大的潮红砖色螃蟹在石头的罅隙里一梦不醒;小白虾(枣虾)与班驳的水藻纠缠不清,扭成一团,作困顿的酣睡。晨练的老者踩了散漫的步子散心,攀了坚韧的树干,提练臂力,围了收录机做瘦身操或者打太极拳。音乐声如落花般飘散,扰得人耳根子痒痒的。
东天的金乌还是刚露出眉目,便给这清凉之境带了些落魄的温热。一群大学生三五成行撞入这原来清与寂主宰的天下。他们带来了闹市的浮躁之气,一上来就熏死游鱼几只,肚皮翻出惨烈的白。螃蟹跟小白虾忙不迭隐身藏形,一个右手横一杆捕鱼器具的小南孩气得把白眼乱翻,只得变换手段去捉那些来不及躲闪的螺丝。那群学生先入得“蓝印花布艺术馆”,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了那些历史悠久得长绿毛的各式蓝白相间的花布和朽枯的织布机。从艺术馆出来,炳熙就记住了一片糊涂的蓝色加白色。
然后大伙分散到各处取景写生。按炳熙的话说,他除了背画夹,什么都不会。写生于他,仿佛小提琴之于大猩猩。他只有看别人写生和充当别人取景中的一景的份。他把画夹丢在一只临水的大青石上,四处游荡。学生们有的临水自照,作沉思状,有的舒展了左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姿态优雅的做个曲镜框,框出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景,有的把如椽巨笔在画板上“刷刷”飞涂,片刻定性定型,有的笔走如蚁,是不是搁笔擦上几橡皮,画得谨小慎微。一个老学究在一丛不知名的花草中蹲定,一面手指轻点,嘴唇蠕动,细数花开几朵,一面把笔横平竖直在一本巴掌宽的记事本上作统计。炳熙蹿到几个或坐或立,钓鱼人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扯闲片子。一个年长的钓鱼客跟炳熙绘声绘色将他的一段非凡的钓鱼史,说就在上个月,他钓上来一条米把长的花鱼,围观的人差点把他脚下那块石头踏陷了,有个酒店老板一口价二百块给捞了去,别的钓鱼人嫉妒得要跳河。炳熙探头去望他脚边一只盛鱼的桶,里面游弋着几尾指宽的小鱼,头尾连起来怕也不足一米长。那老者有些发窘:“今儿就不行了,尽是些小滑头!”旁边一个钓鱼人有意中伤道:“ 上回不是说那鱼一米五吗,怎么隔了几宿就少了半米?”老者装糊涂道:“我有那样说过吗?管他呢,反正卖了个好价钱就是了!”炳熙脸上盛满笑容的离开。
几树绿意盎然的枇杷树上,几个小皮孩蹿上蹿下的采摘青涩的枇杷,一串串的往屁袋里塞,喂得屁袋鼓鼓的直打饱嗝。树下一个负责清扫卫生的大妈光着眼瞧着那一串串诱人的枇杷,嘴里咽着口水呵斥:“当心把小屁股跌成八瓣!”炳熙从小爬树惯了,当下兴起,一个上跳,攀在粗干上,一个倒翻上去。大妈见从小皮孩嘴里夺食不成,便把目光巴巴地望向炳熙。炳熙伸手猛烈地撼动枇杷树,立时下了场枇杷雨,砸得大妈欢快地大叫,手忙脚乱的俯拾枇杷。
炳熙捧着画夹望着远天发一通呆,手下的木炭条下意识的或圈或点,猛然低头,看见一幅女人的肖像,眉毛淡然,仿佛两叶烟沫子,眼神是凄迷的嘴角也挂了惨淡如落日的笑。炳熙一惊。许多个日子前,与素慈相拥而泣的一幕爬上心头,恍如隔世。 他痴痴地望着那幅忘却许久的脸庞,泪流满面。手腕一松,木炭条跌落水中,激起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