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海,蔚蓝的天,蔚蓝的海和天的尽头,耸立着白得发亮的云山;白得发亮的云山下面,泊着一叶蓝灰色的帆。
是该撒网的水域了。海沉默着,船上的五个人也都沉默着。三个年迈的渔夫铁青着脸,在船舱里无声地抽烟;阿根和鸽子坐在船板上,互相用眼睛传递着惶惑。
——这次出海本来就不是打鱼,而是一场阴谋。
主谋是鸽子爷。鸽子是他五十岁那年捡来的。捡来了鸽子就没了鳏夫的孤独,却也捡来了数不清的艰辛。他用老渔夫多咸味儿的血汗养育他的心肝。为了鸽子少一声啼哭多一个笑脸加一件新衣,他曾被雷电的金鞭抽下大海,曾被黑鲨的尾鳍砍断肋骨……
鸽子十九岁了,是条美人鱼呢!通风透亮的日子总荡漾着苍老的欢笑。可是,他渐渐发现鸽子再不像只小猫,整天围着他撒娇,却与阿根那小子黏糊上了!鸽子的变化使他目眩、使他恐慌。十九年了,他还从没想到过鸽子是会飞的。鸽子要是飞了,日子还叫什么日子?而且,他眼里的阿根哪点能同鸽子比呢?而且,阿根又姓魏!
为此,他告诫,他劝说,他恳求……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鸽子总是羞红着脸说:“爷爷,这事您别管。”
——阿根这狗崽子,真把我鸽子的心勾去了!这哪儿成、这哪儿成!鸽子爷终于请来了老二、老三合计对策。在荒僻渔村古老的小屋里,掩起门窗,点起蜡烛,倒上大碗烈酒,喝得眼睛血红。
“那狗崽子,要掏我的心哪!”鸽子爷抹去两行浊泪。
“咱姓于,任他们成了,不是‘喂鱼’吗?”老二眼里燃着愤怒和恐慌。
“拆!”老三一拳砸在桌子上。
三个同胞兄弟捧着酒碗策划了一个险恶的阴谋:让阿根相帮出海捕鱼,到深海逼他中断与鸽子的往来;他若是不从就朝海里推了,喂鱼!如果一旦事发蹲监砍头——三个老兄弟一同摔碎酒碗一同低吼:“值!”
……宁静的海天,静穆的云帆。
鸽子爷长长喷出一口浓烟,那烟仿佛是从正生火的炉灶里涌出来的:“阿根,你小子下来。”
阿根仓皇不安地走进船舱,盯着鸽子爷的脚尖;鸽子轻手轻脚地跟进来,盯着阿根的脚跟儿。
海上骤然风起,船晃起来。鸽子爷先发话:“你,往后不准再勾引我的鸽子!”
阿根脸一红:“可我们……”
鸽子脚尖磨着脚尖:“……合得来。”
“你们姓氏相克!”
阿根、鸽子异口同声说:“我们不信命。”
涛起云涌,满海烧起了黑色的火焰,满天烧起了黑色的火焰。船被浪烧急了,蹿上云端,又被云烧怕了,缩进浪谷。鸽子爷稳住身子,只冲阿根道:“你休想!”
仍是异口同声:“我们铁了心!”
老二、老三一拍大腿喝道:“铁了心也得散!”
船猛地一栽,像要翻跟头。阿根一把抱住就要跌倒的鸽子。老渔夫们的眼被烤红了,跃身挺起,齐发一声喊:“喂鱼!”
骤雨嚎着泼着倾过来,雷电咆哮着闪着抽过来,海天啸着旋着碾过来!帆经不住威吓,勾结风暴,背叛了渔人,把腰一弓,船尾便插进海里,船首便翘进云里……一排浪奸笑着撞进船舱。
老渔夫们中断了已近尾声的胁迫,一齐扑出船舱,用斧头、牙齿和老命折断了桅杆。而木质船体上被砸被撞被碾裂的道道口子,却是不能堵塞了。
阿根舍命从船舷上抢到仅剩的两个救生圈,一个塞给鸽子,一个递向鸽子爷。鸽子爷鼻子里喷出声恶气,夺过救生圈,递向老二、老三;老二、老三却推回来,风浪中喊:“哥呀,带鸽子——去吧——”
鸽子爷牛眼圆瞪,把四个人看了个遍,最后牛眼套住了阿根,青筋布满了额头。云在向下压,浪在往上涌;船在往下沉,血在朝上冒……猛然,救生圈套到了阿根脖子上;猛然,鸽子爷的声音盖住了风暴雷霆:“狗崽子啊!你要好好待我的鸽子呀——”老二、老三也只是一刹那的惊愕。
三双枯手一同抹去两张嫩脸上的泪,三双枯手一同把两个跪着的人掀进了暴虐的大海,再喊一声:“回去吧!孩子——”
六道期望的光柱,把两个救生圈推向谁也看不见的生命的彼岸……之后一闭眼,随浪头跌进船舱,坦然封起舱门,在齐腰深的水里站着,打开酒葫芦……好来劲的老酒啊!酒下了肚豪情就淹没了忧伤,老二、老三道:“我们已经是儿女满堂的人了!”
鸽子爷道:“我的鸽子,有甜甜蜜蜜的日子啦!”
满足的笑,苍老的笑,豪迈的老渔夫的笑!——风暴掩不住,雷霆盖不住,海浪埋不住!虽然当风暴过后,这里只剩下那蔚蓝的海、蔚蓝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