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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崇祯本)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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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2楼 发表于: 2007-08-28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词曰:
  花事阑珊芳草歇,客里风光,又过些时节。小院黄昏人忆别,泪痕点点成红血。  咫尺江山分楚越,目断神惊,只道芳魂绝。梦破五更心欲折,角声吹落梅花月。

  话说西门庆同何千户回来,走到大街,何千户就邀请西门庆到家一饭。西门庆再三固辞。何千户令手下把马环拉住,说道:“学生还有一事与长官商议。”于是并辔同到宅前下马。贲四同抬盒迳往崔中书家去了。原来何千户盛陈酒筵在家等候。进入厅上,但见兽炭焚烧,金炉香霭。正中独设一席,下边一席相陪,旁边东首又设一席。皆盘堆异果,花插金瓶。西门庆问道:“长官今日筵何客?”何千户道:“家公公今日下班,敢屈长官一饭。”西门庆道:“长官这等费心,就不是同僚之情。”何千户道:“家公公粗酌屈尊,长官休怪。”一面看茶吃了。西门庆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便出来。”

  不一时,何太监从后边出来,穿着绿绒蟒衣,冠帽皂鞋,宝石绦环。西门庆展拜四拜:“请公公受礼。”何大监不肯,说道:“使不的。”西门庆道:“学生与天泉同寅晚辈,老公公齿德俱尊,又系中贵,自然该受礼。”讲了半日,何大监受了半礼,让西门庆上坐,他主席相陪,何千户旁坐。西门庆道:“老公公,这个断然使不得。同僚之间,岂可旁坐!老公公叔侄便罢了,学生使不的。”何太监大喜道:“大人甚是知礼,罢罢,我阁老位儿旁坐罢,教做官的陪大人就是了。”西门庆道:“这等,学生坐的也安。”于是各照位坐下。何太监道:“小的儿们,再烧了炭来。今日天气甚是寒冷。”须臾,左右火池火叉,拿上一包水磨细炭,向火盆内只一倒。厅前放下油纸暖帘来,日光掩映,十分明亮。何太监道:“大人请宽了盛服罢。”西门庆道:“学生里边没穿甚么衣服,使小价下处取来。”何太监道:“不消取去。”令左右接了衣服,“拿我穿的飞鱼绿绒氅衣来,与大人披上。”西门庆笑道:“老先生职事之服,学生何以穿得?”何太监道:“大人只顾穿,怕怎的!昨日万岁赐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儿罢。”不一时,左右取上来,西门庆令玳安接去员领,披上氅衣,作揖谢了。又请何千户也宽去上盖陪坐。

  又拿上一道茶来吃了,何太监道:“叫小厮们来。”原来家中教了十二名吹打的小厮,两个师范领着上来磕头。何太监就吩咐动起乐来,然后递酒上坐。何太监亲自把盏,西门庆慌道:“老公公请尊便。有长官代劳,只安放钟箸儿就是一般。”何太监道:“我与大人递一钟儿。我家做官的初入芦苇,不知深浅,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西门庆道:“老公公说那里话!常言:同僚三世亲。学生亦托赖老公公余光,岂不同力相助!”何太监道:“好说,好说。共同王事,彼此扶持。”西门庆也没等他递酒,只接了杯儿,领到席上,随即回奉一杯,安在何千户并何太监席上,彼此告揖过,坐下。吹打毕,三个小厮连师范,在筵前银筝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雪夜访赵普”、“水晶宫鲛绡帐”。唱毕下去。

  酒过数巡,食割两道,看看天晚,秉上灯来。西门庆唤玳安拿赏赐与厨役并吹打各色人役,就起身,说道:“学生厚扰一日了,就此告回。”那公公那里肯放,说道:“我今日正下班,要与大人请教。有甚大酒席,只是清坐而已,教大人受饥。”西门庆道:“承老公公赐这等美馔,如何反言受饥!学生回去歇息歇息,明早还要与天泉参谒参谒兵科,好领札付挂号。”何太监道:“既是大人要与我家做官的同干事,何不令人把行李搬过来我家住两日?我这后园儿里有几间小房儿,甚是僻静,就早晚和做官的理会些公事儿也方便些,强如在别人家。”西门庆道:“在这里最好,只是使夏公见怪,相学生疏他一般。”何太监道:“没的说。如今时年,早晨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门是恁偶戏衙门。虽故当初与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后官接管承行,与他就无干。他若这等说,他就是个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唤左右:“下边房里快放桌儿,管待你西门老爹大官儿饭酒。我家差几个人,跟他即时把行李都搬了来。”又吩咐:“打扫后花园西院干净,预备铺陈,炕中笼下炭火。”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答应下去了。西门庆道:“老公公盛情,只是学生得罪夏公了。”何太监道:“他既出了衙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管他那銮驾库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难怪于你。”不由分说,就打发玳安并马上人吃了酒饭,差了几名军牢,各拿绳扛,迳往崔中书家搬取行李去了。

  何太监道:“又一件相烦大人:我家做官的到任所,还望大人替他看所宅舍儿,好搬取家小。今先教他同大人去,待寻下宅子,然后打发家小起身。也不多,连几房家人也只有二三十口。”西门庆道:“老公公吩咐,要看多少银子宅舍?”何太监道:“也得千金外房儿才够住。”西门庆道:“夏龙溪他京任不去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发,老公公何不要了与天泉住,一举两得其便。此宅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大厅,两边厢房,鹿角顶,后边住房、花亭,周围群房也有许多,街道又宽阔,正好天泉住。”何太监道:“他要许多价值儿?”西门庆道:“他对我说原是一千三百两,又后边添盖了一层平房,收拾了一处花亭。老公公若要,随公公与他多少罢了。”何太监道:“我托大人,随大人主张就是了。趁今日我在家,差个人和他说去,讨他那原文书我瞧瞧。难得寻下这房舍儿,我家做官的去到那里,就有个归着了。”

  不一时,只见玳安同众人搬了行李来回话。西门庆问:“贲四、王经来了不曾?”玳安道:“王经同押了衣箱行李先来了。还有轿子,叫贲四在那里看守着哩。”西门庆因附耳低言:“如此这般上覆夏老爹,借过那里房子的原契来,何公公要瞧瞧。就同贲四一答儿来。”这玳安应的去了。不一时,贲四青衣小帽,同玳安拿文书回西门庆说:“夏老爹多多上覆:既是何公公要,怎好说价钱!原文书都拿的来了。又收拾添盖,使费了许多,随爹主张了罢。”西门庆把原契递与何太监亲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一千二百两,说道:“这房儿想必也住了几年,未免有些糟烂,也别要说收拾,大人面上还与他原价。”那贲四连忙跪下说:“何爷说的是。自古道:使的憨钱,治的庄田。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何太监听了喜欢道:“你是那里人?倒会说话儿。常言成大事者不惜小费,其实说的是。他教甚么名字?”西门庆道:“他名唤贲四。”何太监道:“也罢,没个中人儿,你就做个中人儿,替我讨了文书来。今日是个好日期,就把银子兑与他罢。”西门庆道:“如今晚了,待的明日也罢了。”何太监道:“到五更我早进去,明日大朝。今日不如先交与他银子,就了事。”西门庆问道:“明日甚时驾出?”何太监道:“子时驾出到坛,三更鼓祭了,寅正一刻就回宫。摆了膳,就出来设朝,升大殿,朝贺天下,诸司都上表拜冬。次日,文武百官吃庆成宴。你每是外任官,大朝引奏过就没事了。”说毕,何太监吩咐何千户进后边,打点出二十四锭大元宝来,用食盒抬着,差了两个家人,同贲四、玳安押送到崔中书家交割。夏公见抬了银子来,满心欢喜,随即亲手写了文契,付与贲四等,拿来递上。何太监不胜欢喜,赏了贲四十两银子,玳安、王经每人三两。西门庆道:“小孩子家,不当赏他。”何太监道:“胡乱与他买嘴儿吃。”三人磕头谢了。何太监吩咐管待酒饭,又向西门庆唱了两个喏:“全仗大人余光。”西门庆道:“还是看老公公金面。”何太监道:“还望大人对他说说,早把房儿腾出来,就好打发家小起身。”西门庆道:“学生一定与他说,教他早腾。长官这一去,且在衙门公廨中权住几日。待他家小搬到京,收拾了,长官宝眷起身不迟。”何太监道:“收拾直待过年罢了,先打发家小去才好。十分在衙门中也不方便。”

  说话之间,已有一更天气,西门庆说道:“老公公请安置罢!学生亦不胜酒力了。”何大监方作辞归后边歇息去了。何千户教家乐弹唱,还与西门庆吃了一回,方才起身,送至后园。三间书院,台榭湖山,盆景花木,房内绛烛高烧,篆内香焚麝饼,十分幽雅。何千户陪西门庆叙话,又看茶吃了,方道安置,归后边去了。

  西门庆摘去冠带,解衣就寝。王经、玳安打发了,就往下边暖炕上歇去了。西门庆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见满窗月色,翻来复去。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那窗纸有声,况离家已久。正要呼王经进来陪他睡,忽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即披衣下床,[革及]着鞋袜,悄悄启户视之。只见李瓶儿雾[髟丐]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说道:“冤家,你如何在这里?”李瓶儿道:“奴寻访至此。对你说,我已寻了房儿了,今特来见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了。”西门庆忙问道:“你房儿在于何处?”李瓶儿道:“咫尺不远。出此大街迤东,造釜巷中间便是。”言讫,西门庆共他相偎相抱,上床云雨,不胜美快之极。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李瓶儿叮咛嘱咐西门庆道:“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言讫,挽西门庆相送。走出大街上,见月色如昼,果然往东转过牌坊,到一小巷,见一座双扇白板门,指道:“此奴之家也。”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但见月影横窗,花枝倒影矣。西门庆向褥底摸了摸,见精流满席,余香在被,残唾犹甜。追悼莫及,悲不自胜。正是:

  玉宇微茫霜满襟,疏窗淡月梦魂惊。

  凄凉睡到无聊处,恨杀寒鸡不肯鸣。

  西门庆梦醒睡不着,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着了。次日早,何千户家童仆起来伺候,打发西门庆梳洗毕,何千户又早出来陪侍,吃了姜茶,放桌儿请吃粥。西门庆问:“老公公怎的不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从五更就进内去了。”须臾拿上粥来。吃了粥,又拿上一盏肉圆子馄饨鸡蛋头脑汤。一面吃着,就吩咐备马。何千户与西门庆冠冕,仆从跟随,早进内参见兵科。出来,何千户便分路来家,西门庆又到相国寺拜智云长老。长老又留摆斋。西门庆只吃了一个点心,余者收与手下人吃了,就起身从东街穿过来,要往崔中书家拜夏龙溪去。因从造釜巷所过,中间果见有双扇白板门,与梦中所见一般。悄悄使玳安问隔壁卖豆腐老姬:“此家姓甚名谁?”老姬答道:“此袁指挥家也。”西门庆于是不胜叹异。到了崔中书家,夏公才待出门拜人,见西门庆到,忙令左右把马牵过,迎至厅上,拜揖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拿上贺礼:青织金绫[纟宁]一端、色缎一端。夏公道:“学生还不曾拜贺长官,到承长官先施。昨日小房又烦费心,感谢不尽。”西门庆道:“昨日何太监说起看房,我因堂尊分上,就说此房来。何公讨了房契去看了,一口就还原价。果是内臣性儿,立马盖桥就成了。还是堂尊大福!”说毕,二人笑了。夏公道:“何天泉,我也还未回拜他。”因问:“他此去与长官同行罢了。”西门庆道:“他已会定同学生一路去,家小且待后。昨日他老公公多致意,烦堂尊早些把房儿腾出来,搬取家眷。他如今权在衙门里住几日罢了。”夏公道:“学生也不肯久稽,待这里寻了房儿,就使人搬取家小。也只待出月罢了。”说毕,西门庆起身,又留了个拜帖与崔中书,夏公送出上马,归至何千户家。何千户又早有午饭等候。西门庆悉把拜夏公之事说了一遍:“腾房已在出月。”何千户大喜,谢道:“足见长官盛情。”

  吃毕饭,二人正在厅上着棋,忽左右来报:“府里翟爹差人送下程来了。抓寻到崔老爹那里,崔老爹使他这里来了。”于是拿帖看,上写着:“谨具金缎一端、云[纟宁]一端、鲜猪一口、北羊一腔、内酒一坛、点心二盒。眷生翟谦顿首拜。”西门庆见来人,说道:“又蒙你翟爹费心。”一面收了礼物,写回帖,赏来人二两银子,抬盒人五钱,说道:“客中不便,有亵管家。”那人磕头收了。王经在旁悄悄说:“小的姐姐说,教我府里去看看爱姐,有物事捎与他。”西门庆问:“甚物事?”王经道:“是家中做的两双鞋脚手。”西门庆道:“单单儿怎好拿去?”吩咐玳安:“我皮箱内有带的玫瑰花饼,取两罐儿。”就把口帖付与王经,穿上青衣,跟了来人往府里看爱姐不题。这西门庆写了帖儿,送了一腔羊、一坛酒谢了崔中书,把一口猪、一坛酒、两盒点心抬到后边孝顺老公公。何千户拜谢道:“长官,你我一家,如何这等计较!”

  且说王经到府内,请出韩爱姐,外厅拜见了。打扮的如琼林玉树一般,比在家出落自是不同,长大了好些。问了回家中事务,管待了酒饭,见王经身上单薄,与了一件天青[纟宁]丝貂鼠氅衣儿,又与了五两银子,拿来回覆西门庆话。西门庆大喜。正与何千户下棋,忽闻绰道之声,门上人来报:“夏老爹来拜,拿进两个拜帖儿。”两个忙迎接到厅叙礼,何千户又谢昨日房子之事。夏公具了两分缎帕酒礼,奉贺二公。西门庆与何千户再三致谢,令左右收了。夏公又赏了贲四、玳安、王经十两银子,一面分宾主坐下。茶罢,共叙寒温。夏公道:“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进内去了。”夏公又留下了一个双红拜帖儿,说道:“多顶上老公公,拜迟,恕罪!”言毕,起身去了。何千户随即也具一分贺礼,一匹金缎,差人送去,不在言表。

  到晚夕,何千户又在花园暖阁中摆酒与西门庆共酌,家乐歌唱,到二更方寝。西门庆因昨日梦遗之事,晚夕令王经拿铺盖来书房地平上睡。半夜叫上床,搂在被窝内。两个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正是:

  不能得与莺莺会,且把红娘去解馋。

  一晚题过。到次日,起五更与何千户一行人跟随进朝。先到待漏院伺候,等的开了东华门进入。但见:

  星斗依稀禁漏残,禁中环佩响珊珊。

  欲知今日天颜喜,遥睹蓬莱紫气皤。

  少顷,只听九重门启,鸣哕哕之鸾声;阊阖天开,睹巍巍之衮冕。当时天子祀毕南郊回来,文武百官聚集,等候设朝。须臾钟响,天子驾出大殿,受百官朝贺。须臾,香球拨转,帘卷扇开。正是:

  晴日明开青锁闼,天风吹下御炉香。

  千条瑞霭浮金阙,一朵红云捧玉皇。

  这皇帝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才俊过人,口工诗韵,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花,仿佛如金陵陈后主。当下驾坐宝位,静鞭响罢,文武百官秉简当胸,向丹墀五拜三叩头,进上表章。已而有殿头官口传圣旨道:“朕今即位二十祀矣。艮岳于兹告成,上天降瑞,今值覆端之庆,与卿共之。”言未毕,班首中闪过一员大臣来,朝靴踏地响,袍袖列风生。视之,乃左丞相崇政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太师鲁国公蔡京也。幞头象简,俯伏金阶,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恭惟皇上御极二十祀以来,海宇清宁,天下丰稔,上天降鉴,祯祥叠见。三边永息兵戈,万国来朝天阙。银岳排空,玉京挺秀。宝[竹录]膺颁于昊阙,绛宵深耸于乾宫。臣等何幸,欣逢盛世,交际明良,永效华封之祝,常沾日月之光。不胜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献颂以闻。”良久,圣旨下来:“贤卿献颂,益见忠诚,朕心嘉悦。诏改明年为重和元年,正月元旦受定命宝,肄赦覃赏有差。”蔡大师承旨下来。殿头官口传圣旨:“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言未毕,见一人出离班部,倒笏躬身,绯袍象简,玉带金鱼,跪在金阶,口称:“光禄大夫掌金吾卫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臣朱[面力],引天下提刑官员章隆等二十六员,例该考察,已更改补、缴换札付,合当引奏。未敢擅便,请旨定夺。”于是二十六员提刑官都跪在后面。不一时,圣旨传下来:“照例给领。”朱太尉承旨下来。天子袍袖一展,群臣皆散,驾即回宫。百官皆从端礼门两分而出。那十二象不待牵而先走,镇将长随纷纷而散。朝门外车马纵横,侍仗罗列。人喧呼,海沸波翻;马嘶喊,山崩地裂。众提刑官皆出朝上马,都来本衙门伺候。良久,只见知印拿了印牌来,传道:“老爷不进衙门了,已往蔡爷、李爷宅内拜冬去了。”以此众官都散了。

  西门庆与何千户回到家中。又过了一夕,到次日,衙门中领了札付,又挂了号,又拜辞了翟管家,打点残装,收拾行李,与何千户一同起身。何太监晚夕置酒饯行,嘱咐何千户:“凡事请教西门大人,休要自专,差了礼数。”从十一月二十日东京起身,两家也有二十人跟随,竟往山东大道而来。已是数九严寒之际,点水滴冻之时,一路上见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鸦。疏林淡日影斜晖,暮雪冻云迷晚渡。一山未尽一山来,后村已过前村望。比及刚过黄河,到水关八角镇,骤然撞遇天起一阵大风。但见: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卒律律寒飙扑面,急飕飕冷气侵人。初时节无踪无影,次后来卷雾收云。吹花摆柳白茫茫,走石扬砂昏惨惨。刮得那大树连声吼,惊得那孤雁落深濠。须臾,砂石打地,尘土遮天。砂石打地,犹如满天骤雨即时来;尘土遮天,好似百万貔貅卷土至。这风大不大?真个是吹折地狱门前树,乱起酆都顶上尘;常娥急把蟾官闭,列子空中叫救人。险些儿玉皇住不得昆仑顶,只刮得大地乾坤上下摇。

  西门庆与何千户坐着两顶毡帏暖轿,被风刮得寸步难行。又见天色渐晚,恐深林中撞出小人来,西门庆吩咐手下:“快寻那里安歇一夜,明日风住再行罢。”抓寻了半日,远远望见路旁一座古刹,数株疏柳,半堵横墙。但见:

  石砌碑横梦草遮,回廊古殿半欹斜。

  夜深宿客无灯火,月落安禅更可嗟。

  西门庆与何千户忙入寺中投宿,上题着“黄龙寺”。见方丈内几个僧人在那里坐禅,又无灯火,房舍都毁坏,半用篱遮。长老出来问讯,旋吹火煮茶,伐草根喂马。煮出茶来,西门庆行囊中带得干鸡腊肉果饼之类,晚夕与何千户胡乱食得一顿。长老爨一锅豆粥吃了,过得一宿。次日风止天晴,与了和尚一两银子相谢,作辞起身往山东来。正是:

  王事驱驰岂惮劳,关山迢递赴京朝。

  夜投古寺无烟火,解使行人心内焦。
只看该作者 73楼 发表于: 2007-08-28
第七十二回 潘金莲抠打如意儿 王三官义拜西门庆

词曰:
  掉臂叠肩情态,炎凉冷暖纷纭。兴来阉竖长儿孙,石女须教有孕。  莫使一朝势谢,亲生不若他生。爹爹妈妈向何亲?掇转窟臀不认。

  话说西门庆与何千户在路不题。单表吴月娘在家,因西门庆上东京,见家中妇女多,恐惹是非,吩咐平安无事关好大门,后边仪门夜夜上锁。姊妹每都不出来,各自在房做针指。若敬济要往后楼上寻衣裳,月娘必使春鸿或来安儿跟出跟入。常时查门户,凡事都严紧了。这潘金莲因此不得和敬济勾搭。只赖奶子如意备了舌,逐日只和如意儿合气。

  一日,月娘打点出西门庆许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儿同韩嫂儿浆洗。不想这边春梅也洗衣裳,使秋菊问他借棒槌。这如意儿正与迎春捶衣,不与他,说道:“前日你拿了个棒槌,使着罢了,又来要!趁韩嫂在这里,要替爹捶裤子和汗衫儿哩。”那秋菊使性子走来对春梅说:“平白教我借,他又不与。迎春倒说拿去,如意儿拦住了不肯。”春梅道:“耶[口乐],耶[口乐]!怎的这等生分?大白日里借不出个干灯盏来。借个棒槌使使儿,就不肯与将来,替娘洗了这裹脚,教拿甚么捶?秋菊,你往后边问他们借来使使罢。”这潘金莲正在房中炕上裹脚,忽然听得,又因怀着仇恨,寻不着头由儿,便骂道:“贼淫妇怎的不与?你自家问他要去,不与,骂那淫妇不妨事。”这春梅一冲性子,就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说道:“那个是外人也怎的?棒槌借使使就不与。如今这屋里又钻出个当家的来了!”如意儿道:“耶[口乐],耶[口乐]!放着棒槌拿去使不是,谁在这里把住?就怒说起来。大娘吩咐,趁韩妈在这里,替爹浆出这汗衫子和绵绸裤子来。秋菊来要,我说待我把你爹这衣服捶两下儿着,就架上许多诳,说不与来?早是迎春姐听着。”不想潘金莲随即跟了来,便骂道:“你这个老婆不要说嘴!死了你家主子,如今这屋里就是你?你爹身上衣服不着你恁个人儿拴束,谁应的上他那心!俺这些老婆死绝了,教你替他浆洗衣服?你拿这个法儿降伏俺每,我好耐惊耐怕儿!”如意儿道:“五娘怎的说这话?大娘不吩咐,俺们好掉揽替爹整理的?”金莲道:“贼[扌歪]剌骨,雌汉的淫妇,还强说甚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儿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道:“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儿!”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只用手抠他腹。亏得韩嫂儿向前劝开了。金莲骂道:“没廉耻的淫妇,嘲汉的淫妇!俺每这里还闲的声唤,你来雌汉子,你在这屋里是甚么人?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那如意儿一壁哭着,一壁挽头发,说道:“俺每后来,也不知甚么来旺儿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莲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里狐假虎威,成起精儿来?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儿去了!”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后边慢慢的走将来,说道:“六姐,我请你后边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甚么?”一把手拉到他房里坐下,说道:“你告我说,因为什么起来?”这金莲消了回气,春梅递上茶来,喝了些茶,便道:“你看教这贼淫妇气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来。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扌歪]在床上也未睡着,只见这小肉儿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的裹脚捶捶出来。半日只听的乱起来,却是秋菊问他要棒槌使,他不与,把棒槌匹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哩!’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服人,俺每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儿?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他还嘴里[石必]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力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口里肉也掏出他的来!大姐姐也有些不是,想着他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折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眼里是放不下沙子的人。有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的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些甚么。到晚夕要茶吃,淫妇就连忙起来替他送茶,又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只该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雌汉子?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的便连忙铺里拿了绸段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他爹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在炕上挝子儿,就不说一声儿,反说道:‘这供养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每吃了罢。’这等纵容着他。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每好等的。’不想我两三步叉进去,唬得他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就这等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揽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首打探儿?还瞒着人捣鬼,张眼溜睛的。你看他如今别模改样的,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因说:“你怎知道的这等详细?”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得?雪里埋死尸──自然消将出来。”玉楼道:“原说这老婆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金莲道:“天下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他不撺瞒着,你家肯要他!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寡瘦的,乞乞缩缩那个腔儿!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来了。你如今不禁下他来,到明日又教他上头上脸的。一时捅出个孩子,当谁的?”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到且是有权属。”说毕,坐了一回,两个往后边下棋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遗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话休饶舌,有日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到清河县。吩咐贲四、王经跟行李先往家去,他便送何千户到衙门中,看着收拾打扫公廨干净住下,方才骑马来家。进入后厅,吴月娘接着,舀水净面毕,就令丫鬟院子内放桌儿,满炉焚香,对天地位下告许愿心。月娘便问:“你为什么许愿心?”西门庆道:“休说起,我拾得性命来家。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行到沂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沙石迷目,通行不得。天色又晚,百里不见人,众人都慌了。况驮垛又多,诚恐钻出个贼来怎了?比及投到个古寺中,和尚又穷,夜晚连灯火也没个儿,只吃些豆粥儿就过了一夜。次日风住,方才起身,这场苦比前日更苦十分。前日虽热,天还好些。这遭又是寒冷天气,又耽许多惊怕。幸得平地还罢了,若在黄河遭此风浪怎了?我在路上就许了愿心,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赛天地。”月娘又问:“你头里怎不来家,却往衙门里做甚么?”西门庆道:“夏龙溪已升做指挥直驾,不得来了。新升是匠作监何太监侄儿何千户──名永寿,贴刑,不上二十岁,捏出水儿来的一个小后生,任事儿不知道。他太监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顾教导他。我不送到衙门里安顿他个住处,他知道甚么?他如今一千二百两银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龙溪那房子,直待夏家搬取了家小去,他的家眷才搬来。前日夏大人不知什么人走了风与他,他又使了银子,央当朝林真人分上,对堂上朱太尉说,情愿以指挥职衔再要提刑三年。朱太尉来对老爷说,把老爷难的要不得。若不是翟亲家在中间竭力维持,把我撑在空地里去了。去时亲家好不怪我,说我干事不谨密。不知是什么人对他说来。”月娘道:“不是我说,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样,有不的些事儿,告这个说一场,告那个说一场,恰似逞强卖富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人家悄悄干的事儿停停妥妥,你还不知道哩!”西门庆又说:“夏大人临来,再三央我早晚看顾看顾他家里,容日你买分礼儿走走去。”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儿去罢。你今后把这狂样来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清,未可全抛一片心。’老婆还有个里外心儿,休说世人。”

  正说着,只见玳安来说:“贲四问爹,要往夏大人家说去不去?”西门庆道:“你教他吃了饭去。”玳安应诺去了。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大姐都来参见道万福,问话儿,陪坐的。西门庆又想起前番往东京回来,还有李瓶儿在,一面走到他房内,与他灵床作揖,因落了几点眼泪。如意儿、迎春、绣春都向前磕头。月娘随即使小玉请在后边,摆饭吃了,一面吩咐拿出四两银子,赏跟随小马儿上的人,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去了。又叫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坛酒、两腿火熏、两只鹅、十只鸡,又并许多油盐酱醋之类,与何千户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厨役在那里答应。

  正在厅上打点,忽琴童儿进来说道:“温师父和应二爹来望。”西门庆连忙请进温秀才、伯爵来。二人连连作揖,道其风霜辛苦。西门庆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家。”伯爵道:“我早起来时,忽听房上喜鹊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说:‘只怕大官人来家了,你还不快走了瞧瞧去?’我便说:‘哥从十二日起身,到今还未上半个月,怎能来得快?’房下说:‘来不来,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里,不想哥真个来家了。恭喜恭喜!”因见许多下饭酒米装在厅台上,便问道:“送谁家的?”西门庆道:“新同僚何大人,一路同来,家小还未到。今在衙门中权住,送份下程与他。又发柬明日请他吃接风酒,再没人,请二位与吴大舅奉陪。”伯爵道:“又一件: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生戴着方巾,我一个小帽儿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当甚么人儿看,我惹他不笑话?”西门庆笑道:“这等把我买的缎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你,只说是我的大儿子,好不好?”说毕,众人笑了。伯爵道:“说正经话,我头八寸三,又戴不得你的。”温秀才道:“学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将学生方巾与老翁戴戴何如?”西门庆道:“老先生不要借与他,他到明日借惯了,往礼部当官身去,又来缠你。”温秀才笑道:“老先生好说,连我也扯下水去了。”少顷,拿上茶来吃了。温秀才问:“夏公已是京任,不来了?”西门庆道:“他已做堂尊了,直掌卤簿,穿麟服,使藤棍,如此华任,又来做甚么!”须臾,看写了帖子,抬下程出门,教玳安送去了。西门庆就拉温秀才、伯爵到厢房内暖炕上坐去了。又使琴童往院里叫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四名小优儿明日早来伺候。

  不一时,放桌儿陪二人吃酒。西门庆吩咐:“再取双钟箸儿,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敬济走来,作揖,打横坐下。四人围炉把酒来斟,因说起一路上受惊的话。伯爵道:“哥,你的心好,一福能压百祸,就有小人,一时自然都消散了。”温秀才道:“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休道老先生为王事驱驰,上天也不肯有伤善类。”西门庆因问:“家中没甚事?”敬济道:“家中无事。只是工部安老爹那里差人来问了两遭,昨日还来问,我回说还没来家哩。”

  正说着,忽有平安来报:“衙门令史和众节级来禀事。”西门庆即到厅上站立,令他进见。二人跪下:“请问老爹几时上任?官司公用银两动支多少?”西门庆道:“你们只照旧时整理就是了。”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转正,何老爹新到任,两事并举,比旧不同。”西门庆道:“既是如此,添十两银子与他就是了。”二人应喏下去。西门庆又叫回来吩咐:“上任日期,你还问何老爹择几时。”二人道:“何老爹择定二十六日。”西门庆道:“既如此,你每伺候就是了。”二人去了。就是乔大人来拜望道喜。西门庆留坐不肯,吃茶起身去了。西门庆进来,陪二人饮至掌灯方散。西门庆往月娘房里歇了一宿。

  到次日,家中置酒,与何千户接风。文嫂又早打听得西门庆来家,对王三官说了,具个柬帖儿来请。西门庆这里买了一副豕蹄、两尾鲜鱼、两只烧鸭、一坛南酒,差玳安送去,与太太补生日之礼。他那里赏了玳安三钱银子,不在话下。正厅上设下酒,锦屏耀目,桌椅鲜明。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都来的早,西门庆陪坐吃茶,使人邀请何千户。不一时,小优儿上来磕头。伯爵便问:“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铭?”西门庆道:“他不来我家来,我没的请他去!”

  正说话,只见平安忙拿帖儿禀说:“帅府周爷来拜,下马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都躲在西厢房内。西门庆冠带出来,迎至厅上,叙礼毕,道及转升恭喜之事。西门庆又谢他人马。于是分宾主而坐。周守备问京中见朝之事,西门庆一一说了。周守备道:“龙溪不来,一定差人来取家小上京去。”西门庆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长官且在衙门权住着哩。夏公的房子与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张的。”守备道:“这等更妙。”因见堂中摆设桌席,问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门庆道:“聊具一酌,与何大人接风。同僚之间,不好意思。”二人吃了茶,周守备起身,说道:“容日合卫列位,与二公奉贺。”西门庆道:“岂敢动劳,多承先施。”作揖出门,上马而去。西门庆回来,脱了衣服,又陪三人在书房中摆饭。何千户到午后方来,吴大舅等各相见叙礼毕,各叙寒温。茶汤换罢,各宽衣服。何千户见西门庆家道相称,酒筵齐整。四个小优银筝象板,玉阮琵琶,递酒上坐。直饮至起更时分,何千户方起身往衙门中去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也辞回去了。

  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吩咐收了家伙,就往前边金莲房中来。妇人在房内浓施朱粉,复整新妆,薰香澡牝,正盼西门庆进他房来,满面笑容,向前替他脱衣解带,连忙叫春梅点茶与他吃了,打发上床歇宿。端的被窝中相挨素体,枕席上紧贴酥胸,妇人云雨之际,百媚俱生。西门庆抽拽之后,灵犀已透,睡不着,枕上把离言深讲。交接后,淫情未足,又从下替他品箫。这妇人只要拴西门庆之心,又况抛离了半月在家,久旷幽怀,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钻入他腹中。将那话品弄了一夜,再不离口。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金莲道:“略有些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西门庆道:“香茶在我白绫袄内,你自家拿。”这妇人向床头拉过他袖子来,掏摸了几个放在口内,才罢。正是:

  侍臣不及相如渴,特赐金茎露一杯。

  看官听说:大抵妾妇之道,鼓惑其夫,无所不至,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岂肯为也!是夜,西门庆与妇人盘桓无度。

  次早往衙门中与何千户上任,吃公宴酒,两院乐工动乐承应。午后才回家,排军随即抬了桌席来。王三官那里又差人早来邀请。西门庆才收拾出来,左右来报:“工部安老爹来拜。”慌的西门庆整衣出来迎接。安郎中食寺丞的俸,系金镶带,穿白鹇补子,跟着许多官吏,满面笑容,相携到厅叙礼,彼此道及恭贺,分宾主坐下。安郎中道:“学生差人来问几次,说四泉还未回。”西门庆道:“正是。京中要等见朝引奏,才起身回来。”须臾,茶汤吃罢,安郎中方说:“学生敬来有一事不当奉渎:今有九江太府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来上京朝觐,前日有书来,早晚便到。学生与宋松泉、钱云野、黄泰宇四人作东,欲借府上设席请他,未知允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尊命,岂敢有违。约定几时?”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学生送分子过来,烦盛使一办,足见厚爱矣。”说毕,又上了一道茶,作辞,起身上马,喝道而去。

  西门庆即出门,往王招宣府中来赴席。到门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连忙出来迎接,至厅上叙礼。大厅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曰“世忠堂”,两边门对写着“乔木风霜古,山河[石带]砺新”。王三官与西门庆行毕礼,尊西门庆上坐,他便傍设一椅相陪。须臾拿上茶来,交手递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说话,然后安排酒筵递酒。原来王三官叫了两名小优儿弹唱。西门庆道:“请出老太太拜见拜见。”慌的王三官令左右后边说。少顷,出来说道:“请老爹后边见罢。”王三官让西门庆进内。西门庆道:“贤契,你先导引。”于是迳入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西门庆一面施礼:“请太太转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请转上。”让了半日,两个人平磕头,林氏道:“小儿不识好歹,前日冲渎大人。蒙大人又处断了那些人,知感不尽。今日备了一杯水酒,请大人过来,老身磕个头儿谢谢。如何又蒙大人赐将礼来?使我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岂敢。学生因为公事往东京去了,误了与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送与老太太赏人。”因见文嫂儿在旁,便道:“老文,你取副盏儿来,等我与太太递一杯寿酒。”一面呼玳安上来。原来西门庆毡包内,预备着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放在盘内献上。林氏一见,金彩夺目,满心欢喜。文嫂随即捧上金盏银台。王三官便要叫小优拿乐器进来弹唱。林氏道:“你叫他进来做甚么?在外答应罢了。”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才待还下礼去,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林氏道:“好大人,怎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好人。若是大人肯垂爱,凡事指教他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就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有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诲,老身并不护短。”西门庆道:“老太太虽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当下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钟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还了万福。自此以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歹带]雨心。复有诗以叹之: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营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递毕酒,林氏吩咐王三官:“请大人前边坐,宽衣服。”玳安拿忠靖巾来换了。不一时,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来割道,玳安拿赏赐伺候。当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烛上来,西门庆起身告辞。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书院中。独独的三间小轩里面,花竹掩映,文物潇洒。正面悬着一个金粉笺扁,曰“三泉诗舫”,四壁挂四轴古画。西门庆便问:“三泉是何人?”王三官只顾隐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西门庆便一声儿没言语。抬过高壶来,又投壶饮酒。四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林氏后边只顾打发添换菜蔬果碟儿上来。

  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方才起身,赏了小优儿并厨役,作辞回家。到家迳往金莲房中。原来妇人还没睡,才摘去冠儿,挽着云髻,淡妆浓抹,正在房内茶烹玉蕊,香袅金猊等待。见西门庆进来,欢喜无限。忙向前接了衣裳,叫春梅点了一盏雀舌芽茶与西门庆吃。西门庆吃了,然后春梅脱靴解带,打发上床。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上床并头交股而寝。西门庆将一只胳膊与妇人枕着,搂在怀中,犹如软玉温香一般,两个酥胸相贴,脸儿厮[“温”换“氵”为“扌”],鸣咂其舌。不一时,甜唾融心,灵犀春透。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西门庆因问道:“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想?”妇人道:“你去了这半个来月,奴那刻儿放下心来!晚间夜又长,独自一个偏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只是害冷。腿儿触冷伸不开,只得忍酸儿缩着,白盼不到,枕边眼泪不知流了多少。落后春梅小肉儿见我短叹长吁,晚间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时分,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西门庆道: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妇人道:“罢么,你还哄我哩!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蜜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今日都往那里去了?止是奴老实的还在。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如今又兴起如意儿贼[扌歪]剌骨来了。他随问怎的,只是奶子,见放着他汉子,是个活人妻。不争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汉子好在门首放羊儿剌剌。你为官为宦,传出去好听?你看这贼淫妇,前日你去了,同春梅两个为一个棒槌,和我大嚷大闹,通不让我一句儿。”西门庆道:“罢么,我的儿,他随问怎的,只是个手下人。他那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顶撞你?你高高手儿他过去了,低低手儿他敢过不去。”妇人道:“[口耶][口乐],说的倒好听!没了李瓶儿,他就顶了窝儿。学你对他说:‘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这分家当就与你罢。’你真个有这个话来?”西门庆道:“你休胡猜疑,我那里有此话!你宽恕他,我教他明日与你磕头陪不是罢。”妇人道:“我也不要他陪不是,我也不许你到那屋里睡。”西门庆道:“我在那边睡,非为别的,因越不过李大姐情,在那边守守灵儿,谁和他有私盐私醋!”妇人道:“我不信你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来,还守什么灵?在那屋里也不是守灵,属米仓的,上半夜摇铃,下半夜丫头听的好梆声。”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说道:“怪小淫妇儿,有这些张致的!”于是令他吊过身子去,隔山讨火,那话自后插入牝中,接抱其股,竭力扇[石崩]的连声响亮。一面令妇人呼叫大东大西,问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着!”妇人道:“怪奴才,不管着你好上天也!我晓的你也丢不开这淫妇,到明日,问了我方许你那边去。他若问你要东西,须对我说,只不许你悄悄偷与他。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不嚷!我就摈兑了这淫妇,也不差甚么儿。又相李瓶儿来头,教你哄了,险些不把我打到赘字号去。你这烂桃行货子,豆芽莱──有甚正条捆儿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贼了些儿了。”说的西门庆笑了。当下两个[歹带]雨尤云,缠到三更方歇。正是:
  带雨笼烟世所稀,妖娆身势似难支。

  终宵故把芳心诉,留得东风不放归。

  两个并头交股睡到天明,妇人淫情未足,便不住手捏弄那话,登时把麈柄捏弄起来,叫道:“亲达达,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一面爬伏在西门庆身上倒浇烛,接着他脖子只顾揉搓,教西门庆两手扳住他腰,扳的紧紧的,他便在上极力抽提,一面爬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话渐没至根,余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妇人便道:“我的达达,等我白日里替你作一条白绫带子,你把和尚与你的那末子药装些在里面,我再坠上两根长带儿。等睡时,你扎他在根子上,却拿这两根带扎拴后边腰里,拴的紧紧的,又柔软,又得全放进,却不强如这托子硬硬的,格的人疼?”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做下,药在磁盒儿内,你自家装上就是了。”妇人道:“你黑夜好歹来,咱两个试试看好不好?”于是,两个玩耍一番。

  只见玳安拿帖儿进来,问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资来了。又抬了两坛酒、四盆花树进来。”春梅道:“爹还没起身,教他等等儿。”玳安道:“他好少近路儿,还要赶新河口闸上回话哩。”不想西门庆在房中听见,隔窗叫玳安问了话,拿帖儿进去,拆开看,上写道:

  奉去分资四封,共八两。惟少塘桌席,余者散酌而已。仰冀从者留神,足见厚爱之至。外具时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纳,幸甚。

  西门庆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梳头,戴着毡巾,穿着绒氅衣走出厅上,令安老爹人进见。递上分资。西门庆见四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两坛南酒,满心欢喜。连忙收了。发了回帖,赏了来人五钱银子,因问:“老爹们明日多咱时分来?用戏子不用?”来人道:“都早来。戏子用海盐的。”说毕,打发去了。西门庆叫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中摆放,一面使玳安叫戏子去,一面兑银子与来安儿买办。那日又是孟玉楼上寿,院中叫小优儿晚夕弹唱。

  按下一头。却说应伯爵在家,拿了五个笺帖,教应保捧着盒儿,往西门庆对过房子内央温秀才写请书。要请西门庆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做满月。刚出门转过街口,只见后边一人高叫道:“二爹请回来!”伯爵扭头回看是李铭,立住了脚。李铭走到跟前,问道:“二爹往那里去?”伯爵道:“我到温师父那里有些事儿去。”李铭道:“到家中还有句话儿说。”只见后边一个闲汉,掇着盒儿,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内。李铭连忙磕了个头,把盒儿掇进来放下,揭开却是烧鸭二只、老酒二瓶,说道:“小人没甚,这些微物儿孝顺二爹赏人。小的有句话迳来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来。伯爵一把手拉起来,说道:“傻孩儿,你有话只管说,怎的买礼来?”李铭道:“小的从小儿在爹宅内,答应这几年,如今爹到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边的事,各门各户,小的实不知道。如今爹因怪那边,连小的也怪了。这负屈衔冤,没处伸诉,迳来告二爹。二爹到宅内见爹,千万替小的加句美言儿说说。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错,不干小的事。爹动意恼小的不打紧,同行中人越发欺负小的了。”伯爵道:“你原来这些时没往宅内答应去。”李铭道:“小的没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摆酒与何老爹接风,叫了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在那里答应,我说怎的不见你。我问你爹,你爹说:‘他没来,我没的请他去!’傻孩儿,你还不走跳些儿还好?你与谁赌气?”李铭道:“爹宅内不呼唤,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每四个在那里答应,今日三娘上寿,安官儿早晨又叫了两名去了;明日老爹摆酒,又是他们四个。倒没小的,小的心里怎么有个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说个明白,小的还来与二爹磕头。”伯爵道:“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你央及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说?你依着我,把这礼儿你还拿回去。你是那里钱儿,我受你的!你如今就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说。”李铭道:“二爹不收此礼,小的也不敢去了。虽然二爹不希罕,也尽小的一点穷心。”再三央告,伯爵把礼收了。讨出三十文钱,打发拿盒人回去。于是同出门,来到西门庆对门房子里。进到书院门首,摇的门环儿响,说道:“葵轩老先生在家么?”温秀才正在书窗下写帖儿,忙应道:“请里面坐。”画童开门,伯爵在明间内坐的。温秀才即出来相见,叙礼让坐,说道:“老翁起来的早,往那里去来?”伯爵道:“敢来烦渎大笔写几个请书儿。如此这般,二十八日小儿满月,请宅内他娘们坐坐。”温秀才道:“帖在那里?将来学生写。”伯爵即令应保取出五个帖儿,递过去。温秀才拿到房内,才写得两个,只见棋童慌走来说道:“温师父,再写两个帖儿──大娘的名字,要请乔亲家娘和大妗子去。头里琴童来取门外韩大姨和孟二妗子那两个帖儿,打发去了不曾?”温秀才道:“你姐夫看着,打发去这半日了。”棋童道:“温师父写了这两个,还再写上四个,请黄四婶、傅大娘、韩大婶和甘伙计娘子的,我使来安儿来取。”不一时打发去了。只见来安来取这四个帖儿,伯爵问:“你爹在家里,是衙门中去了?”来安道:“爹今日没往衙门里去,在厅上看收礼哩。”温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来晚了。”伯爵问起那王宅,温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来安等了帖儿去,方才与伯爵写完。伯爵即带了李铭过这边来。

  西门庆蓬着头,只在厅上收礼,打发回帖,旁边排摆桌面。见伯爵来,唱喏让坐。伯爵谢前日厚情,因问:“哥定这桌席做什么?”西门庆把安郎中来央浼作东,请蔡知府之事,告他说了一遍。伯爵道:“明日是戏子是小优?”西门庆道:“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我这里又预备四名小优儿答应。”伯爵道:“哥,那四个?”西门庆道:“吴惠、邵奉、郑春、左顺。”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铭?”西门庆道:“他已有了高枝儿,又稀罕我这里做什么?”伯爵道:“哥怎的说这个话?你唤他,他才敢来。我也不知道你一向恼他。但是各人勾当,不干他事。三婶那边干事,他怎的晓得?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里,哭哭啼啼告诉我:‘休说小的姐姐在爹宅内,只小的答应该几年,今日有了别人,到没小的。’他再三赌身罚咒,并不知他三婶那边一字儿。你若恼他,却不难为他了。他小人有什么大汤水儿?你若动动意儿,他怎的禁得起!”便教李铭:“你过来,亲自告诉你爹。你只顾躲着怎的?自古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

  那李铭站在[木鬲]子边,低头敛足,就似僻厅鬼儿一般看着二人说话。听得伯爵叫他,连忙走进去,跪着地下,只顾磕头,说道:“爹再访,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官刑揲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报不过来。不争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他也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寻个主儿?”说毕,号淘痛哭,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伯爵在旁道:“罢么,哥也是看他一场。大人不见小人之过,休说没他不是,就是他有不是处,他既如此,你也将就可恕他罢。”又叫李铭:“你过来,自古穿青衣抱黑柱,你爹既说开,就不恼你了,你往后也要谨慎些。”李铭道:“二爹说的是,知过必改,往后知道了。”西门庆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伯爵道:”你还不快磕头哩!”那李铭连忙磕个头,立在旁边。伯爵方才令应保取出五个请帖儿来,递与西门庆道:“二十八日小儿弥月,请列位嫂子过舍光降光降。”西门庆看毕,教来安儿:“连盒儿送与大娘瞧去。──管情后日去不成。实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二十八日他又要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伯爵道:“哥杀人哩!嫂子不去,满园中果子儿,再靠着谁哩!我就亲自进屋里请去。”少顷,只见来安拿出空盒子来了:“大娘说,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儿递与应保接去,笑了道:“哥,你就哄我起来。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头磕烂了,也好歹请嫂子走走去。”西门庆教伯爵:“你且休去,等我梳起头来,咱每吃饭。”说毕,入后边去了。

  这伯爵便向李铭道:“如何?刚才不是我这般说着,他甚是恼你。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带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全要随机应变,似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你答应他几年,还不知他性儿?明日交你桂姐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陪了礼儿来,一天事都了了。”李铭道:“二爹说的是。小的到家,过去就对三妈说。”说着,只见来安儿放桌儿,说道:“应二爹请坐,爹就出来。”

  不一时,西门庆梳洗出来,陪伯爵坐的,问他:“你连日不见老孙、祝麻子?”伯爵道:“我令他来,他知道哥恼他。我便说:‘还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顾下,那日蜢虫蚂炸一例扑了去,你敢怎样的!’他每发下誓,再不和王家小厮走。说哥昨日在他家吃酒来?他每也不知道。”西门庆道:“昨日他如此这般,置了一席大酒请我,拜认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来了。他每怎的再不和他来往?只不干碍着我的事,随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是他老子,管他不成!”伯爵道:“哥这话说绝了。他两个,一二日也要来与你服个礼儿,解释解释。”西门庆道:“你教他只顾来,平白服甚礼?”一面来安儿拿上饭来,无非是炮烹美口肴馔。西门庆吃粥,伯爵用饭。吃毕,西门庆问:“那两个小优儿来了不曾?”来安道:“来了这一日了。”西门庆叫他和李铭一答儿吃饭。一个韩佐,一个邵谦,向前来磕了头,下边吃饭去了。

  良久,伯爵起身,说道:“我去罢,家里不知怎样等着我哩。小人家儿干事最苦,从炉台底下直买到堂屋门首,那些儿不要买?”西门庆道:“你去干了事,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伯爵道:“这个一定来,还教房下送人情来。”说毕,一直去了。正是:

  酒深情不厌,知己话偏长。

  莫负相钦重,明朝到草堂。
只看该作者 74楼 发表于: 2007-08-28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词曰:
  唤多情,忆多情,谁把多情唤我名?唤名人可憎。  为多情,转多情,死向多情心不平。休教情重轻。

  话说应伯爵回家去了。西门庆就在藏春坞坐着,看泥水匠打地炕。墙外烧火,安放花草,庶不至煤烟熏触。忽见平安拿进帖儿,禀说:“帅府周爷差人送分资来了。”盒内封着五封分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每人五星,粗帕二方,奉引贺敬。西门庆令左右收入后边,拿回帖打发去了。

  且说那日,杨姑娘与吴大妗子、潘姥姥坐轿子先来了,然后薛姑子、大师父、王姑子,并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并郁大姐,都买了盒儿来,与玉楼做生日。月娘在上房摆茶,众姊妹都在一处陪侍。须臾吃了茶,各人取便坐了。

  潘金莲想着要与西门庆做白绫带儿,即便走到房里,拿过针线匣,拣一条白绫儿,将磁盒内颤声娇药末儿装在里面,周围用倒口针儿撩缝的甚是细法,预备晚夕要与西门庆云雨之欢。不想薛姑子蓦地进房来,送那安胎气的衣胞符药与他。这妇人连忙收过,一面陪他坐的。薛姑子见左右无人,便悄悄递与他,说道:“你拣个壬子日空心服,到晚夕与官人在一处,管情一度就成胎气。你看后边大菩萨,也是贫僧替他安的胎,今已有了半肚子了。我还说个法儿与你:缝个锦香囊,我书道朱砂符儿安在里面,带在身边,管情就是男胎,好不准验。”这妇人听了,满心欢喜,一面接了符药,藏放在箱内。拿过历日来看,二十九日是壬子日。于是就称了三钱银子送与他,说:“这个不当什么,拿到家买菜吃。等坐胎之时,我寻匹绢与你做衣穿。”薛姑子道:“菩萨快休计较,我不象王和尚那样利心重。前者因过世那位菩萨念经,他说我搀了他的主顾,好不和我嚷闹,到处拿言语丧我。我的爷,随他堕业,我不与他争执。我只替人家行好事,救人苦难。”妇人道:“薛爷,你只行你的事,各人心地不同。我这勾当,你也休和他说。”薛姑子道:“法不传六耳,我肯和他说!去年为后边大菩萨喜事,他还说我背地得多少钱,擗了一半与他才罢了。一个僧家,戒行也不知,利心又重,得了十方施主钱粮,不修功果,到明日死后,披毛戴角还不起。”说了回话,妇人教春梅:“看茶与薛爷吃。”那姑子吃了茶,又同他到李瓶儿那边参了灵,方归后边来。

  约后晌时分,月娘放桌儿炕屋里,请众堂客并三个姑子坐的。又在明间内放八仙桌儿,铺着火盆摆下案酒,与孟玉楼上寿。不一时,琼浆满泛,玉[口口冖斗]高擎,孟玉楼打扮的粉妆玉琢,先与西门庆递了酒,然后与众姊妹叙礼,安席而坐。陈敬济和大姐又与玉楼上寿,行毕礼,就在旁边坐下。厨下寿面点心添换,一齐拿上来。众人才吃酒,只见来安拿进盒儿来说:“应保送人情来了。”西门庆叫月娘收了,就教来安:“送应二娘帖儿去,就请你应二爹和大舅来坐坐。我晓的他娘子儿,明日也是不来,请你二爹来坐坐罢,改日回人情与他就是了。”来安拿帖儿同应保去了。西门庆坐在上面,不觉想起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个,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酸,眼中落泪。

  不一时,李铭和两个小优儿进来了。月娘吩咐:“你会唱‘比翼成连理’不会?”韩佐道:“小的记得。”才待拿起乐器来弹唱,被西门庆叫近前,吩咐:“你唱一套‘忆吹箫’我听罢。”两个小优连忙改调唱《集贤宾》“忆吹箫,玉人何处也。”唱了一回,唱到“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潘金莲见唱此词,就知西门庆念思李瓶儿之意。及唱到此句,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脸儿上,这点儿那点儿羞他,说道:“孩儿,那里猪八戒走在冷铺中坐着──你怎的丑的没对儿!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西门庆道:“怪奴才,听唱罢么,我那里晓得什么。单管胡枝扯叶的。”只见两个小优又唱到:“一个相府内怀春女,忽剌八抛去也。我怎肯恁随邪,又去把墙花乱折!”那西门庆只顾低着头留心细听。须臾唱毕,这潘金莲就不愤他,两个在席上只顾拌嘴起来。月娘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烦,两个只顾强什么?杨姑奶奶和他大妗子丢在屋里,冷清清的,没个人儿陪他,你每着两个进去陪他坐坐儿,我就来。”当下金莲和李娇儿就往房里去了。

  不一时,只见来安来说:“应二娘帖儿送到了。二爹来了,大舅便来。”西门庆道:“你对过请温师父来坐坐。”因对月娘说:“你吩咐厨下拿菜出来,我前边陪他坐去。”又叫李铭:“你往前边唱罢。”李铭即跟着西门庆出来,到西厢房内陪伯爵坐的。又谢他人情:“明日请令正好歹来走走。”伯爵道:“他怕不得来,家下没人。”良久,温秀才到,作揖坐下。伯爵举手道:“早晨多有累老先生。”温秀才道:“岂敢。”吴大舅也到了,相见让位毕,一面琴童儿秉烛来,四人围暖炉坐定。来安拿春盛案酒摆在桌上。伯爵灯下看见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青缎五彩飞鱼蟒衣,张牙舞爪,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问:“哥,这衣服是那里的?”西门庆便立起身来,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里的?”伯爵道:“俺每如何猜得着。”西门庆道:“此是东京何太监送我的。我在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拿出这件衣服与我披。这是飞鱼,因朝廷另赐了他蟒龙玉带,他不穿这件,就送我了。此是一个大分上。”伯爵极口夸道:“这花衣服,少说也值几个钱儿。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转做到都督上,愁没玉带蟒衣?何况飞鱼!只怕穿过界儿去哩!”说着,琴童安放钟箸,拿酒上来。李铭在面前弹唱。伯爵道:“也该进去与三嫂递杯酒儿才好,如何就吃酒?”西门庆道:“我儿,你既有孝顺之心,往后边与三嫂磕个头儿就是了,说他怎的?”伯爵道:“磕头到不打紧,只怕惹人议论我做大不尊,到不如你替我磕个儿罢。”被西门庆向他头上打了一下,骂道:“你这狗才,单管恁没大小!”伯爵道:“有大小到不教孩儿们打了。”两个戏说了一回,琴童拿将寿面来,西门庆让他三人吃。自己因在后边吃了,就递与李铭吃。那李铭吃了,又上来弹唱。伯爵叫吴大舅:“吩咐曲儿叫他唱。”大舅道:“不要索落他,随他拣熟的唱罢。”西门庆道:“大舅好听《瓦盆儿》这一套。”一面令琴童斟上酒,李铭于是筝排雁柱,款定冰弦,唱了一套“叫人对景无言,终日减芳容”,下边去了。只见来安上来禀说:“厨子家去,请问爹,明日叫几名答应?”西门庆吩咐:“六名厨役、二名茶酒,酒筵共五桌,俱要齐备。”来安应诺去了。吴大舅便问:“姐夫明日请甚么人?”西门庆悉把安郎中作东请蔡九知府说了。吴大舅道:“既明日大巡在姐夫这里吃酒,又好了。”西门庆道:“怎的说?”吴大舅道:“还是我修仓的事,要在大巡手里题本,望姐夫明日说说,教他青目青目,到年终考满之时保举一二,就是姐夫情分。”西门庆道:“这不打紧。大舅明日写个履历揭帖来,等我取便和他说。”大舅连忙下来打恭。伯爵道:“老舅,你老人家放心,你是个都根主子,不替你老人家说,再替谁说?管情消不得吹嘘之力,一箭就上垛。”前边吃酒到二更时分散了,西门庆打发李铭等出门,就吩咐:“明日俱早来伺候。”李铭等应诺去了。小厮收进家伙,上房内挤着一屋里人,听见前边散了,都往那房里去了。

  却说金莲,只说往他屋里去,慌的往外走不迭。不想西门庆进仪门来了,他便藏在影壁边黑影儿里,看着西门庆进入上房,悄悄走来窗下听觑。只见玉箫站在堂屋门首,说道:“五娘怎的不进去?”又问:“姥姥怎的不见?”金莲道:“老行货子,他害身上疼,往房里睡去了。”良久,只听月娘问道:“你今日怎的叫恁两个新小王八子?唱又不会唱,只一味‘三弄梅花’。”玉楼道:“只你临了教他唱‘鸳鸯浦莲开’,他才依了你唱。好两个猾小王八子,不知叫什么名字,一日在这里只是顽。”西门庆道:“一个叫韩佐,一个叫邵谦。”月娘道:“谁晓的他叫什么谦儿李儿!”不防金莲蹑足潜踪进去,立在暖炕儿背后,忽说道:“你问他?正经姐姐吩咐的曲儿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叶的教他唱什么‘忆吹箫’,支使的小王八子乱腾腾的,不知依那个的是。”玉楼“哕”了一声,扭回头看见是金莲,便道:“这个六丫头,你在那里来?猛可说出话来,倒唬我一跳。单爱行鬼路儿。你从多咱走在我背后?”小玉道:“五娘在三娘背后,好少一回儿。”金莲点着头儿向西门庆道:“哥儿,你脓着些儿罢了。你那小见识儿,只说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怀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后婚老婆。什么他为你‘褪湘裙杜鹃花上血’,三个官唱两个喏,谁见来?孙小官儿问朱吉,别的都罢了,这个我不敢许。可是你对人说的,自从他死了,好应心的菜儿也没一碟子儿。没了王屠,连毛吃猪!你日逐只[口床]屎哩?俺们便不是上数的,可不着你那心罢了。一个大姐姐这般当家立纪,也扶持不过你来,可可儿只是他好。他死,你怎的不拉住他?当初没他来时,你怎的过来?如今就是诸般儿称不上你的心了。题起他来,就疼的你这心里格地地的!拿别人当他,借汁儿下面,也喜欢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月娘道:“好六姐,常言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自古镟的不圆砍的圆。你我本等是迟货,应不上他的心,随他说去罢了。”金莲道:“不是咱不说他,他说出来的话灰人的心。只说人愤不过他。”那西门庆只是笑,骂道:“怪小淫妇儿,胡说了你,我在那里说这个话来?”金莲道:“还是请黄内官那日,你没对着应二和温蛮子说?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绝了,就是当初有他在,也不怎么的。到明日再扶一个起来,和他做对儿就是了。贼没廉耻撒根基的货!”说的西门庆急了,跳起来,赶着拿靴脚踢他,那妇人夺门一溜烟跑了。

  这西门庆赶出去不见他,只见春梅站在上房门首,就一手搭伏春梅肩背往前边来。月娘见他醉了,巴不的打发他前边去睡,要听三个姑子宣卷。于是教小玉打个灯笼,送他前边去。金莲和玉箫站在穿廊下黑影中,西门庆没看见,迳走过去。玉箫向金莲道:“我猜爹管情向娘屋里去了。”金莲道:“他醉了,快发讪,由他先睡,等我慢慢进去。”这玉箫便道:“娘,你等等,我取些果子儿捎与姥姥吃去。”于是走到床房内,拿些果子递与妇人,妇人接的袖了,一直走到他前边。只见小玉送了回来,说道:“五娘在那边来?爹好不寻五娘。”

  金莲到房门首,不进去,悄悄向窗眼望里张觑,看见西门庆坐在床上,正搂着春梅做一处顽耍。恐怕搅扰他,连忙走到那边屋里,将果子交付秋菊。因问:“姥姥睡没有?”秋菊道:“睡了一大回了。”金莲嘱咐他:“果子好生收在拣妆内。”又复往后边来。只见月娘、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大妗子、杨姑娘,并三个姑子带两个小姑子,坐了一屋里人。薛姑子便盘膝坐在月娘炕上,当中放着一张炕桌儿,炷了香,众人都围着他,听他说佛法。只见金莲笑掀帘子进来,月娘道:“你惹下祸来,他往屋里寻你去了。你不打发他睡,如何又来了?我还愁他到屋里要打你。”金莲笑道:“你问他敢打我不敢?”月娘道:“你头里话出来的忒紧了,他有酒的人,一时激得恼了,不打你打狗不成?俺每倒替你捏两把汗,原来你到这等泼皮。”金莲道:“他就恼,我也不怕他,看不上那三等儿九做的。正经姐姐吩咐的曲儿不教唱,且东沟犁西沟耙,唱他的心事。就是今日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该唱这离别之词。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顺,我是看不上。”大妗子道:“你姐妹每乱了这一回,我还不知因为什么来。姑夫好好的进来坐着,怎的又出去了?”月娘道:“大妗子,你还不知道,那一个因想起李大姐来,说年时孟三姐生日还有他,今年就没他,落了几点眼泪,教小优儿唱了一套‘忆吹箫,玉人儿何处也’。这一个就不愤他唱这词,刚才抢白了他爹几句。抢白的那个急了,赶着踢打,这贼就走了。”杨姑娘道:“我的姐姐,你随官人教他唱罢了,又抢白他怎的?想必每常见姐姐每都全全儿的,今日只不见了李家姐姐,汉子的心怎么不惨切个儿。”孟玉楼道:“好奶奶,若是我每,谁嗔他唱!俺这六姐姐平昔晓的曲子里滋味,见那个夸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个不如他,又怎的两个相交情厚,又怎么山盟海誓,你为我,我为你。这个牢成的又不服气,只顾拿言语抢白他,整厮乱了这半日。”杨姑娘道:“我的姐姐,原来这等聪明!”月娘道:“他什么曲儿不知道!但题起头儿,就知尾儿。象我每叫唱老婆和小优儿来,只晓的唱出来就罢了。偏他又说那一段儿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儿唱的差了,又那一节儿稍了。但是他爹说出个曲儿来,就和他白搽白乱,必须搽恼了才罢。”孟玉楼在旁边戏道:“姑奶奶你不知,我三四胎儿只存了这个丫头子,这般精灵古怪的。”金莲笑向他打了一下,说道:“我到替你争气,你到没规矩起来了。”杨姑娘道:“姐姐,你今后让官人一句儿罢。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之意。一个热突突人儿,指头儿似的少了一个,有个不想不疼不题念的?”金莲道:“想怎不想,也有个常时儿。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么抬一个灭一个?只嗔俺们不替他戴孝,他又不是婆婆,胡乱戴过断七罢了,只顾戴几时?”杨姑娘道:“姐姐每见一半不见一半儿罢。”大妗子道:“好快!断七过了,这一向又早百日来了。”杨姑娘问:“几时是百日?”月娘道:“早哩,腊月二十六日。”王姑子道:“少不的念个经儿。”月娘道:“挨年近节,念什么经!他爹只好过年念罢了。”说着,只见小玉拿上一道茶来,每人一盏。

  须臾吃毕。月娘洗手,向炉中炷了香,听薛姑子讲说佛法。薛姑子就先宣念偈言,讲了一段五戒禅师破戒戏红莲女子,转世为东坡佛印的佛法。讲说了良久方罢。只见玉楼房中兰香,拿了两方盒细巧素菜果碟、茶食点心来,收了香炉,摆在桌上。又是一壶茶,与众人陪三个师父吃了。然后又拿荤下饭来,打开一坛麻姑酒,众人围炉吃酒。月娘便与大妗子掷色抢红。金莲便与李娇儿猜枚,玉箫在旁边斟酒,便替金莲打桌底下转子儿。须臾把李娇儿赢了数杯。玉楼道:“等我和你猜,你只顾赢他罢。”却要金莲拿出手来,不许褪在袖子里,又不许玉箫近前。一连反赢了金莲几大钟。

  金莲坐不住,去了。到前边叫了半日,角门才开,只见秋菊揉眼。妇人骂道:“贼奴才,你睡来?”秋菊道:“我没睡。”妇人道:“见睡起来,你哄我。你到自在,就不说往后来接我接儿去。”因问:“你爹睡了?”秋菊道:“爹睡了这一日了。”妇人走到炕房里,搂起裙子来就在炕上烤火。妇人要茶吃,秋菊连忙倾了一盏茶来。妇人道:“贼奴才,好干净手儿,我不吃这陈茶,熬的怪泛汤气。你叫春梅来,叫他另拿小铫儿顿些好甜水茶儿,多着些茶叶,顿的苦艳艳我吃。”秋菊道:“他在那边床房里睡哩,等我叫他来。”妇人道:“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罢。”这秋菊不依,走在那边屋里,见春梅[扌歪]在西门庆脚头睡得正好。被他摇推醒了,道:“娘来了,要吃茶,你还不起来哩。”这春梅哕他一口,骂道:“见鬼的奴才,娘来了罢了,平白唬人剌剌的!”一面起来,慢条厮礼、撒腰拉裤走来见妇人,只顾倚着炕儿揉眼。妇人反骂秋菊:“恁奴才,你睡的甜甜儿的,把你叫醒了。”因叫他:“你头上汗巾子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扯扯哩。”又问:“你耳朵上坠子怎的只戴着一只?”这春梅摸了摸,果然只有一只。便点灯往那边床上寻去,寻不见。良久,不想落在那脚踏板上,拾起来。妇人问:“在那里来?”春梅道:“都是他失惊打怪叫我起来,吃帐钩子抓下来了,才在踏板上拾起来。”妇人道:“我那等说着,他还只当叫起你来。”春梅道:“他说娘要茶吃来。”妇人道:“我要吃口茶儿,嫌他那手不干净。”这春梅连忙舀了一小铫子水,坐在火上,使他挝了些炭在火内,须臾就是茶汤。涤盏干净,浓浓的点上去,递与妇人。妇人问春梅:“你爹睡下多大回了?”春梅道:“我打发睡了这一日了。问娘来,我说娘在后边还未来哩。”

  这妇人吃了茶,因问春梅:“我头里袖了几个果子和蜜饯,是玉箫与你姥姥吃的,交付这奴才接进来,你收了?”春梅道:“我没见,他知道放在那里?”妇人叫秋菊,问他果子在那里,秋菊道:“我放在拣妆内哩。”走去取来,妇人数了数儿,少了一个柑子,问他那里去了。秋菊道:“我拿进来就放在拣妆内,那个害馋痨、烂了口吃他不成!”妇人道:“贼奴才,还涨[氵强]嘴!你不偷,那去了?我亲手数了交与你的,怎就少了一个?原来只孝顺了你!”教春梅:“你与我把那奴才一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子。”春梅道:“那臜脸蛋子,倒没的龌龊了我的手。”妇人道:“你与我拉过他来。”春梅用双手推颡到妇人跟前。妇人用手拧着他腮颊,骂道:“贼奴才,这个柑子是你偷吃了不是?你实实说了,我就不打你。不然,取马鞭子来,我这一旋剥就打个不数。我难道醉了?你偷吃了,一径里鬼混我。”因问春梅:“我醉不醉?”那春梅道:“娘清省白醒,那讨酒来?娘不信只掏他袖子,怕不的还有柑子皮儿在袖子里哩。”妇人于是扯过他袖子来,用手去掏,秋菊慌用手撇着不教掏。春梅一面拉起手来,果然掏出些柑子皮儿来。被妇人尽力脸上拧了两把,打了两下嘴巴,骂道:“贼奴才,你诸般儿不会,象这说舌偷嘴吃偏会。真赃实犯拿住,你还赖那个?我如今茶前酒后且不打你,到明日清省白醒,和你算帐。”春梅道:“娘到明日,休要与他行行忽忽的,好生旋剥了,叫个人把他实辣辣打与他几十板子,叫他忍疼也惧怕些。甚么逗猴儿似汤那几棍儿,他才不放在心上!”那秋菊被妇人拧得脸胀肿的,谷都着嘴往厨下去了。妇人把那一个柑子平分两半,又拿了个苹婆石榴,递与春梅,说道:“这个与你吃,把那个留与姥姥吃。”这春梅也不瞧,接过来似有如无,掠在抽屉内。妇人把蜜饯也要分开,春梅道:“娘不要分,我懒得吃这甜行货子,留与姥姥吃罢。”以此妇人不分,都留下了。

  妇人走到桶子上小解了,叫春梅掇进坐桶来,澡了牝,又问春梅:“这咱天有多时分了?”春梅道:“睡了这半日,也有三更了。”妇人摘了头面,走来那边床房里,见桌上银灯已残,从新剔了剔,向床上看西门庆正打鼾睡。于是解松罗带,卸褪湘裙,上床钻入被窝里,与西门庆并枕而卧。

  睡下不多时,向他腰间摸他那话。弄了一回,白不起。原来西门庆与春梅才行房不久,那话绵软,急切捏弄不起来。这妇人酒在腹中,欲情如火,蹲身在被底,把那话用口吮咂。挑弄蛙口,吞裹龟头,只顾往来不绝。西门庆猛然醒了,便道:“怪小淫妇儿,如何这咱才来?”妇人道:“俺每在后边吃酒,孟三儿又安排了两大方盒酒菜,郁大姐唱着,俺每猜枚掷骰儿,又顽了这一日,被我把李娇儿赢醉了。落后孟三儿和我五子三猜,俺到输了好几钟酒。你到是便宜,睡这一觉儿来好熬我,你看我依你不依?”西门庆道:“你整治那带子有了?”妇人道:“在褥子底下不是?”一面探手取出来,与西门庆看了,替他扎在麈柄根下,系在腰间,拴的紧紧的。又问:“你吃了不曾?”西门庆道:“我吃了。”须臾,那话吃妇人一壁厢弄起来,只见奢棱跳脑,挺身直舒,比寻常更舒半寸有余。妇人爬在身上,龟头昂大,两手扇着牝户往里放。须臾突入牝中,妇人两手搂定西门庆脖项,令西门庆亦扳抱其腰,在上只顾揉搓,那话渐没至根。妇人叫西门庆:“达达,你取我的柱腰子垫在你腰底下。”这西门庆便向床头取过他大红绫抹胸儿,四折叠起垫着腰,妇人在他身上马伏着,那消几揉,那话尽入。妇人道:“达达,你把手摸摸,都全放进去了,撑的里头满满儿的。你自在不自在?”西门庆用手摸摸,见尽没至根,间不容发,止剩二卵在外,心中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道:“好急的慌,只是寒冷,咱不得拿灯儿照着干,赶不上夏天好。”因问西门庆,说道:“这带子比那银托子好不好?又不格的阴门生痛的,又长出许多来。你不信,摸摸我小肚子,七八顶到奴心。”又道:“你搂着我,等我一发在你身上睡一觉。”西门庆道:“我的儿,你睡,达达搂着。”那妇人把舌头放在他口里含着,一面朦胧星眼,款抱香肩。睡不多时,怎禁那欲火烧身,芳心撩乱,于是两手按着他肩膊,一举一坐,抽彻至首,复送至根,叫:“亲心肝,罢了,六儿的心了。”往来抽卷,又三百回。比及精泄,妇人口中只叫:“我的亲达达,把腰[扌及]紧了。”一面把奶头教西门庆咂,不觉一阵昏迷,淫水溢下,妇人心头小鹿突突的跳。登时四肢困软,香云撩乱。那话拽出来犹刚劲如故,妇人用帕搽之,说道:“我的达达,你不过却怎么的?”西门庆道:“等睡起一觉来再耍罢。”妇人道:“我的身子已软瘫热化的。”当下云收雨散,两个并肩交股,相与枕籍于床上,不知东方之既白。正是:

  等闲试把银缸照,一对天生连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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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潘金莲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谈经

诗曰:
  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

  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忧晓鸡唱,尘里事如麻。

  话说西门庆搂抱潘金莲,一觉睡到天明。妇人见他那话还直竖一条棍相似,便道:“达达,你饶了我罢,我来不得了。待我替你咂咂罢。”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若咂的过了,是你造化。”这妇人真个蹲向他腰间,按着他一只腿,用口替他吮弄那话。吮够一个时分,精还不过,这西门庆用手按着粉项,往来只顾没棱露脑摇撼,那话在口里吞吐不绝。抽拽的妇人口边白沫横流,残脂在茎。妇人一面问西门庆:“二十八日应二家请俺每,去不去?”西门庆道:“怎的不去!”妇人道:“我有桩事儿央你,依不依?”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有甚事,说不是。”妇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袄拿出来与我穿了罢。明日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西门庆道:“有王招宣府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妇人道:“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你把李大姐那皮袄与了我,等我[扌寨]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穿,也是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西门庆道:“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他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妇人道:“怪奴才,你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西门庆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儿。”妇人道:“怪[石岑]货,我是你房里丫头,在你跟前服软?”一面说着,把那话放在粉脸上只顾偎晃,良久,又吞在口里挑弄蛙口,一回又用舌尖抵其琴弦,搅其龟棱,然后将朱唇裹着,只顾动动的。西门庆灵犀灌顶,满腔春意透脑,良久精来,呼:“小淫妇儿,好生裹紧着,我待过也!”言未绝,其精邈了妇人一口。妇人口口接着,都咽了。正是:

  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

  当日是安郎中摆酒,西门庆起来梳头净面出门。妇人还睡在被里,便说道:“你趁闲寻寻儿出来罢。等住回,你又不得闲了。”这西门庆于是走到李瓶儿房中,奶子、丫头又早起来顿下茶水供养。西门庆见如意儿薄施脂粉,长画蛾眉,笑嘻嘻递了茶,在旁边说话儿。西门庆一面使迎春往后边讨床房里钥匙去,如意儿便问:“爹讨来做甚么?”西门庆道:“我要寻皮袄与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的那貂鼠皮袄?”西门庆道:“就是。他要穿穿,拿与他罢。”迎春去了,就把老婆搂在怀里,摸他奶头,说道:“我儿,你虽然生了孩子,奶头儿到还恁紧。”就两个脸对脸儿亲嘴咂舌头做一处。如意儿道:“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里去。他老人家别的罢了,只是心多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为个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场。多亏韩嫂儿和三娘来劝开了。落后爹来家,也没敢和爹说。不知甚么多嘴的人对他说,说爹要了我。他也告爹来不曾?”西门庆道:“他也告我来,你到明日替他陪个礼儿便了。他是恁行货子,受不的人个甜枣儿就喜欢的。嘴头子虽利害,到也没什么心。”如意儿道:“前日我和他嚷了,第二日爹到家,就和我说好活。说爹在他身边偏多,‘就是别的娘都让我几分,你凡事只有个不瞒我,我放着河水不洗船?’”西门庆道:“既是如此,大家取和些。”又许下老婆:“你每晚夕等我来这房里睡。”如意道:“爹真个来?休哄俺每!”西门庆道:“谁哄你来!”正说着,只见迎春取钥匙来。西门庆教开了床房门,又开橱柜,拿出那皮祆来抖了抖,还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拿到那边房里去。如意儿就悄悄向西门庆说:“我没件好裙袄儿,爹趁着手儿再寻件儿与了我罢。有娘小衣裳儿,再与我一件儿。”西门庆连忙又寻出一套翠盖缎子袄儿、黄绵绸裙子,又是一件蓝潞绸绵裤儿,又是一双妆花膝裤腿儿,与了他。老婆磕头谢了。西门庆锁上门,就使他送皮袄与金莲房里来。

  金莲才起来,在床上裹脚,只见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妇人便知其意,说道:“你教他进来。”问道:“爹使你来?”如意道:“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金莲道:“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如意道:“爹赏了我两件绸绢衣裳年下穿。叫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妇人道:“姐姐每这般却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的?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如意儿道:“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妇人道:“你这衣服少不得还对你大娘说声。”如意道:“小的前者也问大娘讨来,大娘说:‘等爹开时,拿两件与你。’”妇人道:“既说知罢了。”这如意就出来,还到那边房里,西门庆已往前厅去了。如意便问迎春:“你头里取钥匙去,大娘怎的说?”迎春说:“大娘问:‘你爹要钥匙做什么?’我也没说拿皮袄与五娘,只说我不知道。大娘没言语。”

  却说西门庆走到厅上看设席,海盐子弟张美、徐顺、苟子孝都挑戏箱到了,李铭等四名小优儿又早来伺候,都磕头见了。西门庆吩咐打发饭与众人吃,吩咐李铭三个在前边唱,左顺后边答应堂客。那日韩道国娘子王六儿没来,打发申二姐买了两盒礼物,坐轿子,他家进财儿跟着,也来与玉楼做生日。王经送到后边,打发轿子出去了。不一时,门外韩大姨、孟大妗子都到了,又是傅伙计、甘伙计娘子、崔本媳妇儿段大姐并贲四娘子。西门庆正在厅上,看见夹道内玳安领着一个五短身子,穿绿缎袄儿、红裙子,不搽胭粉,两个密缝眼儿,一似郑爱香模样,便问是谁。玳安道:“是贲四嫂。”西门庆就没言语。往后见了月娘。月娘摆茶,西门庆进来吃粥,递与月娘钥匙。月娘道:“你开门做什么?”西门庆道:“潘六儿他说,明日往应二哥家吃酒没皮袄,要李大姐那皮袄穿。”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头了。他死了,嗔人分散他房里丫头,象你这等,就没的话儿说了。他见放皮袄不穿,巴巴儿只要这皮袄穿。──早时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儿罢了。”几句说的西门庆闭口无言。忽报刘学官来还银子,西门庆出去陪坐,在厅上说话。只见玳安拿进帖儿说:“王招宣府送礼来了。”西门庆问:“是什么礼?”玳安道:“是贺礼:一匹尺头、一坛南酒、四样下饭。”西门庆即叫王经拿眷生回帖儿谢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只见李桂姐门首下轿,保儿挑四盒礼物。慌的玳安替他抱毡包,说道:“桂姨,打夹道内进去罢,厅上有刘学官坐着哩。”那桂姐即向夹道内进去,来安儿把盒子挑进月娘房里。月娘道:“爹看见不曾?”玳安道:“爹陪着客,还不见哩。”月娘便说道:“且连盒放在明间内着。”一回客去了,西门庆进来吃饭,月娘道:“李桂姐送礼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月娘令小玉揭开盒儿,见一盒果馅寿糕、一盒玫瑰糖糕、两只烧鸭、一副豕蹄。只见桂姐从房内出来,满头珠翠,穿着大红对衿袄儿,蓝缎裙子,望着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道:“罢了,又买这礼来做什么?”月娘道:“刚才桂姐对我说,怕你恼他。不干他事,说起来都是他妈的不是:那日桂姐害头疼来,只见这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往秦玉芝儿家去,打门首过,进来吃茶,就被人惊散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西门庆道:“那一遭儿没出来见他,这一遭儿又没出来见他,自家也说不过。论起来,我也难管你。这丽春院拿烧饼砌着门不成?到处银钱儿都是一样,我也不恼。”那桂姐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说道:“爹恼的是。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都是俺妈,空老了一片皮,干的营生没个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平白叫爹惹恼。”月娘道:“你既来说开就是了,又恼怎的?”西门庆道:“你起来,我不恼你便了。”那桂姐故作娇态,说道:“爹笑一笑儿我才起来。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来。”潘金莲在旁插口道:“桂姐你起来,只顾跪着他,求告他黄米头儿,叫他张致!如今在这里你便跪着他,明日到你家他却跪着你,──你那时却别要理他。”把西门庆、月娘都笑了,桂姐才起来了。只见玳安慌慌张张来报:“宋老爹、安老爹来了。”西门庆便拿衣服穿了,出去迎接。桂姐向月娘说道:“耶[口乐][[口乐],从今后我也不要爹了,只与娘做女儿罢。”月娘道:“你的虚头愿心,说过道过罢了。前日两遭往里头去,没在那里?”桂姐道:“天么,天么,可是杀人!爹何曾往我家里?若是到我家里,见爹一面,沾沾身子儿,就促死了!娘你错打听了,敢不是我那里,是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了。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金莲道:“各人衣饭,他平白怎么架你是非?”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们里边人,一个气不愤一个,好不生分!”月娘接过来道:“你每里边与外边差甚么?也是一般,一个不愤一个。那一个有些时道儿,就要躧下去。”月娘摆茶与他吃,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每人一匹缎子、一部书,奉贺西门庆。见了桌席齐整,甚是称谢不尽。一面分宾主坐下,吃了茶,宋御史道:“学生有一事奉渎四泉:今有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学生同两司作东,三十日敢借尊府置杯酒奉饯,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审四泉允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吩咐,敢不从命!但未知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学生有分资在此。”即唤书吏取出布、按两司连他共十二两分资来,要一张大插桌、六张散桌,叫一起戏子。西门庆答应收了,就请去卷棚坐的。不一时,钱主事也到了。三员官会在一处下棋。宋御史见西门庆堂庑宽广,院字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屏风前安着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问西门庆:“这副炉鼎造得好!”因向二官说:“我学生写书与淮安刘年兄那里,央他替我捎带一副来,送蔡老先,还不见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来的?”西门庆道:“也是淮上一个人送学生的。”说毕下棋。西门庆吩咐下边,看了两个桌盒细巧菜蔬果馅点心上来,一面叫生旦在上唱南曲。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吃得面红,说不通。”安郎中道:“天寒,饮一杯无碍。”宋御史又差人去邀,差人禀道:“邀了,在砖厂黄老爹那里下棋,便来也。”一面下棋饮酒,安郎中唤戏子:“你们唱个《宜春令》奉酒。”于是生旦合声唱一套“第一来为压惊”。

  唱未毕,忽吏进报:“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出来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带,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与西门庆。进厅上,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门大人,见在本处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门下。”那蔡知府又是作揖称道:“久仰,久仰。”西门庆道:“容当奉拜。”叙礼毕,各宽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话。良久,就上坐。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厨役割道汤饭,戏子呈递手本,蔡九知府拣了《双忠记》,演了两折。酒过数巡,小优儿席前唱一套《新水令》“玉鞭骄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松原直得多少,可谓‘御史青骢马’,三公乃‘刘郎旧萦髯’。”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道‘江州司马青衫湿’。”言罢,众人都笑了。西门庆又令春鸿唱了一套“金门献罢平胡表”,把宋御史喜欢的要不的,因向西门庆道:“此子可爱。”西门庆道:“此是小价,原是扬州人。”宋御史携着他手儿,教他递酒,赏了他三钱银子,磕头谢了。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送,阶下申牌又报时。

  不觉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见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辞。众位款留不住,俱送出大门而去。随即差了两名吏典,把桌席羊酒尺头抬送到新河口去讫。宋御史亦作辞西门庆,因说道:“今日且不谢,后日还要取扰。”各上轿而去。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戏子,吩咐:“后日还是你们来,再唱一日。叫几个会唱的来,宋老爹请巡抚侯爷哩。”戏子道:“小的知道了。”西门庆令攒上酒桌,使玳安:“去请温师父来坐坐。”再叫来安儿:“去请应二爹去。”不一时,次第而至,各行礼坐下。三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把酒来斟。西门庆问伯爵:“你娘们明日都去,你叫唱的是杂耍的?”伯爵道:“哥到说得好,小人家那里抬放?将就叫两个唱女儿唱罢了。明日早些请众位嫂子下降。”这里前厅吃酒不题。

  后边,孟大姨与盂三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后杨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你再住一日儿不是,薛师父使他徒弟取了卷来,咱晚夕叫他宣卷咱们听。”杨姑娘道:“老身实和姐姐说,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第二个侄儿定亲事,使孩子来请我,我要瞧瞧去。”于是作辞而去。众人吃到掌灯以后,三位伙计娘子也都作辞去了,止留下段大姐没去,潘姥姥也往金莲房内去了。只有大吟子、李桂姐、申二姐和三个姑子,郁大姐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月娘房内坐的。忽听前边散了,小厮收下家伙来。这金莲忙抽身就往前走,到前边悄悄立在角门首。只见西门庆扶着来安儿,打着灯,趔趄着脚儿就要往李瓶儿那边走,看见金莲在门首立着,拉了手进入房来。那来安儿便往上房交钟箸。

  月娘只说西门庆进来,把申二姐、李桂姐、郁大姐都打发往李娇儿房内去了。问来安道:“你爹来没有?”来安道:“爹在五娘房里,不耐烦了。”月娘听了,心内就有些恼,因向玉楼道:“你看恁没来头的行货子,我说他今日进来往你房里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只在他前边缠。”玉楼道:“姐姐,随他缠去!这等说,恰似咱每争他的一般。可是大师父说的笑话儿,左右这六房里,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干净他有了话!刚才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奔命往前走了。”因问小玉:“灶上没人,与我把仪门拴上。后边请三位师父来,咱每且听他宣一回卷着。”又把李桂姐、申二姐、段大姐、郁大姐都请了来。月娘向大妗子道:“我头里旋叫他使小沙弥请了《黄氏女卷》来宣,今日可可儿杨姑娘又去了。”吩咐玉箫顿下好茶。玉楼对李娇儿说:“咱两家轮替管茶,休要只顾累大姐姐。”于是各房里吩咐预备茶去。

  不一时,放下炕桌儿,三个姑子来到,盘膝坐在炕上。众人俱各坐了,听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

  盖闻法初不灭,故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惠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景赖刹那间,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

  演说了一回,又宣念偈子,又唱几个劝善的佛曲儿,方才宣黄氏女怎的出身,怎的看经好善,又怎的死去转世为男子,又怎的男女五人一时升天。

  慢慢宣完,已有二更天气。先是李娇儿房内元宵儿拿了一道茶来,众人吃了。落后孟玉楼房中兰香,又拿了几样精制果菜、一大壶酒来,又是一大壶茶来,与大妗子、段大姐、桂姐众人吃。月娘又教玉箫拿出四盒儿茶食饼糖之类,与三位师父点茶。李桂姐道:“三个师父宣了这一回卷,也该我唱个曲儿孝顺。”月娘道:“桂姐,又起动你唱?”郁大姐道:“等我先唱。”月娘道:“也罢,郁大姐先唱。”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我也唱个儿与娘们听。”桂姐不肯,道:“还是我先唱。”因问月娘要听什么,月娘道:“你唱个‘更深静悄’罢。”当下桂姐送众人酒,取过琵琶来,轻舒玉笋,款跨鲛绡,唱了一套。桂姐唱毕,郁大姐才要接琵琶,早被申二姐要过去了,挂在胳膊上,先说道:“我唱个《十二月儿挂真儿》与大妗子和娘每听罢。”于是唱道:“正月十五闹元宵,满把焚香天地烧……”那时大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没等的申二姐唱完,吃了茶就先往月娘房内睡去了。须臾唱完,桂姐便归李娇儿房内,段大姐便往孟玉楼房内,三位师父便往孙雪娥房里,郁大姐、申二姐就与玉箫、小玉在那边炕屋里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内睡,俱不在话下。看官听说:古妇人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诗书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聪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死生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正是:

  前程黑暗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迷。
只看该作者 76楼 发表于: 2007-08-28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

双双蛱蝶绕花溪,半是山南半水西。
  故园有情风月乱,美人多怨雨云迷。

  频开檀口言如织,温托香腮醉如泥。

  莫道佳人太命薄,一莺啼罢一莺啼。

  话说月娘听宣毕《黄氏宝卷》,各房宿歇不题。单表潘金莲在角门边,撞见西门庆,相携到房中。见西门庆只顾坐在床上,因问:“你怎的不脱衣裳?”那西门庆搂定妇人,笑嘻嘻说道:“我特来对你说声,我要过那边歇一夜儿去。你拿那淫器包儿来与我。”妇人骂道:“贼牢,你在老娘手里使巧儿,拿这面子话儿来哄我!我刚才不在角门首站着,你过去的不耐烦了,又肯来问我?这是你早辰和那歪剌骨商定了腔儿,嗔道头里使他来送皮袄儿,又与我磕了头。小贼歪剌骨,把我当甚么人儿?在我手内弄剌子。我还是李瓶儿时,教你活埋我!雀儿不在那窝儿里,我不醋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有此勾当,他不来与你磕个头儿,你又说他的不是。”妇人沉吟良久,说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许你拿了这包子去,与那歪剌骨弄答的龌龌龊龊的,到明日还要来和我睡,好干净儿。”西门庆道:“我使惯了,你不与我却怎样的!”缠了半日,妇人把银托子掠与他,说道:“你要,拿了这个行货子去。”西门庆道:“与我这个也罢。”一面接的袖了,趔趄着脚儿就往外走。妇人道:“你过来,我问你,莫非你与他一铺儿长远睡?惹得那两个丫头也羞耻。无故只是睡那一回儿,还放他另睡去。”西门庆道:“谁和他长远睡?”说毕就走。妇人又叫回来,说道:“你过来,我分付你,慌怎的?”西门庆道:“又说甚么?”妇人道:“我许你和他睡便睡,不许你和他说甚闲话,教他在俺们跟前欺心大胆的。我到明日打听出来,你就休要进我这屋里来,我就把你下截咬下来。”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琐碎死了。”一直走过那边去了。春梅便向妇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妇耳顽,倒没的教人与你为冤结仇,误了咱娘儿两个下棋。”一面叫秋菊关上角门,放卓儿摆下棋子。两个下棋不题。

  且说西门庆走过李瓶儿房内,掀开帘子。如意儿正与迎春、绣春炕上吃饭,见了西门庆,慌的跳起身来。西门庆道:“你们吃饭。”于是走出明间李瓶儿影跟前一张交椅上坐下。不一时,如意儿笑嘻嘻走出来,说道:“爹,这里冷,你往屋里坐去罢。”这西门庆就一把手搂过来,就亲了个嘴。一面走到房中床正面坐了。火炉上顿着茶,迎春连忙点茶来吃了。如意儿在炕边烤着火儿站立,问道:“爹,你今日没酒,还有头里与娘供养的一桌菜儿,一素儿金华酒,留下预备筛来与爹吃。”西门庆道:“下饭你们吃了罢,只拿几个果碟儿来,我不吃金华酒。”一面教绣春:“你打个灯笼,往藏春坞书房内,还有一坛葡萄酒,你问王经要了来,筛与我吃。”绣春应诺,打着灯笼去了。迎春连忙放桌儿,拿菜儿。如意儿道:“姐,你揭开盒子,等我拣两样儿与爹下酒。”于是灯下拣了几碟精味果菜,摆在桌上。良久,绣春取了酒来,打开筛热了。如意儿斟在钟内,递上。西门庆尝了尝,十分精美。如意儿就挨近桌边站立,侍奉斟酒,又亲剥炒栗子儿与他下酒。迎春知局,就往后边厨房内与绣春坐去了。

  西门庆见无人在跟前,就叫老婆坐在他膝盖儿上,搂着与他一递一口儿饮酒。一面解开他对襟袄儿,露出他白馥馥酥胸,用手揣摸他奶头,夸道:“我的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到好白净皮肉儿,与你娘一般样儿,我搂你就如同搂着他一般。”如意儿笑道:“爹,没的说,还是娘的身上白。我见五娘虽好模样儿,皮肤也中中儿的,红白肉色儿,不如后边大娘、三娘到白净。三娘只是多几个麻儿。倒是他雪姑娘生得清秀,又白净。”又道:“我有句话对爹说,迎春姐有件正面戴仙子儿要与我,他要问爹讨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正月里戴,爹与了他罢。”西门庆道:“你没正面戴的,等我叫银匠拿金子另打一件与你,你娘的头面箱儿,你大娘都拿的后边去了,怎好问他要的。”老婆道:“也罢,你还另打一件赤虎与我罢。”一面走下来就磕头谢了。两个吃了半日酒。如意儿道:“爹,你叫姐来也与他一杯酒吃,惹他不恼么?”西门庆便叫迎春,不应。老婆亲到走到厨房内,说道:“姐,爹叫你哩。”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门庆令如意儿斟了一瓯酒与他,又拣了两箸菜儿放在酒托儿上。那迎春站在旁边,一面吃了。如意道:“你叫绣春姐来也吃些儿。”迎春去了,回来说道:“他不吃了。”就向炕上抱他铺盖,和绣春厨房炕上睡去了。

  这老婆陪西门庆吃了一回酒,收拾家火,又点茶与西门庆吃了。原来另预备着一床儿铺盖与西门庆睡,都是绫绢被褥,扣花枕头,在薰笼内薰的暖烘烘的。老婆便问:“爹,你在炕上睡,床上睡?”西门庆道:“我在床上睡罢。”如意儿便将铺盖抱在床上铺下,打发西门庆解衣上床。他又在明间内打水洗了牝,掩上房门,将灯移近床边,方才脱衣裤上床,与西门庆相搂相抱,并枕而卧。妇人用手捏弄他那话儿,上边束着银托子,狰狞跳脑,又喜又怕。两个口吐丁香,交搂在一处。西门庆见他仰卧在被窝内,脱的精赤条条,恐怕冻着他,又取过他的抹胸儿替他盖着胸膛上。两手执其两足,极力抽提。老婆气喘吁吁,被他(入曰)得面如火热。又道:“这衽腰子还是娘在时与我的。”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不打紧处,到明日铺子里,拿半个红段子,做小衣儿穿在身上伏侍我。”老婆道:“可知好哩。”西门庆道:“我只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纪?你姓甚么?排行几姐?我只记你男子汉姓熊。”老婆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儿。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三十二岁。”西门庆道:“我原来还大你一岁。”一壁干首,一面口中呼叫他:“章四儿,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后边大娘生了孩子,你好生看奶着。你若有造化,也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就顶你娘的窝儿,你心下何如?”老婆道:“奴男子汉已是没了,娘家又没人,奴情愿一心伏侍爹,就死也不出爹这门。若爹可怜见,可知好哩。”西门庆见他言语儿投着机会,心中越发喜欢,攥着他雪白两只腿儿,只顾没棱探脑,两个扇干,抽提的老婆在下,无不叫出来。娇声怯怯,星眼朦朦。良久,却令他马伏在下,自舒双足,西门庆披着红绫被,骑在他身上,那话插入牝中。灯光下,两手按着他雪白的屁股,只顾扇打,口中叫:“章四儿,你好生叫着亲达达,休要住了,我丢与你罢。”那妇人在下举股相就,真个口中颤声柔语,呼叫不绝,足顽了一个时辰,西门庆方才精泄。良久,拽出麈柄来,老婆取帕儿替他搽拭。搂着睡到五更鸡叫时方醒,老婆又替他吮咂。西门庆告他说:“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连尿也不教我下来溺,都替我咽了。”这西门太真个把胞尿都溺在老婆口内。当下两个旖旎温存,万千罗唣,(入曰)捣了一夜。

  次日,老婆先起来,开了门,预备火盆,打发西门庆穿衣梳洗出门。到前边分付玳安:“教两名排军把卷棚放的流金八仙鼎,写帖儿抬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内,交付明白,讨回贴来。”又叫陈敬济,封了一匹金段,一匹色段,教琴童用毡包拿着,预备下马,要早往清河口,拜蔡知府去。正在月娘房内吃粥,月娘问他:“应二那里,俺们莫不都去,也留一个儿看家?留下他姐在家,陪大妗子做伴儿罢。”西门庆道:“我已预备下五分人情,都去走走罢。左右有大姐在家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许下应二了。”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李桂姐便拜辞说道:“娘,我今日家去罢。”月娘道:“慌去怎的,再住一日儿不是?”桂姐道:“不瞒娘说,俺妈心里不自在,家中没人,改日正月间来住两回儿罢。”拜辞了西门庆。月娘装了两盘茶食,又与桂姐一两银子,吃了茶,打发出门。

  西门庆才穿上衣服,往前边去,忽有平安儿来报:“荆都监老爹来拜。”西门庆即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荆都监叩拜堂上道:“久违,欠礼,高转失贺。”西门庆道:“多承厚贶,尚未奉贺。”叙毕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左右献上茶汤。荆都监便道:“良骑俟候何往?”西门庆道:“京中太师老爷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与工部安凤山、钱云野、黄泰宇,都借学生这里作东,请他一饭。蒙他具拜贴与我,我岂可不回拜他拜去?诚恐他一时起身去了。”荆都监道:“正是。小弟有一事特来奉渎。巡按宋公正月间差满,只怕年终举劾地方官员,望乞四泉借重与他一说。闻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斗胆恃爱。倘得寸进,不敢有忘。”西门庆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领命?你写个说贴来,幸得他后日还有一席酒在我这里,等我抵面和他说又好说些。”荆都监连忙下位来,又与西门庆打一躬道:“多承盛情,衔结难忘。”便道:“小弟已具了履历手本在此。”一面叫写字的取出,荆都监亲手递上,与西门庆观看。上面写着:“山东等处兵马都监清河左卫指挥佥事荆忠,年三十二岁。系山后檀州人。由祖后军功累升本卫正千户。从某年由武举中式,历升今职,管理济州兵马。”一一开载明白。西门庆看毕,荆都监又向袖中取出礼贴来,递上说道:“薄仪望乞笑留。”西门庆见上面写着“白米二千石”,说道:“岂有此理,这个学生断不敢领,以此视人,相交何在?”荆都监道:“不然。总然四泉不受,转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见拒之深耶?倘不纳,小弟亦不敢奉渎。”推让再三,西门庆只得收了,说道:“学生暂且收下。”一面接了,说道:“学生明日与他说了,就差人回报。”茶汤两换,荆都监拜谢起身去了。西门庆上马,琴童跟随,拜蔡知府去了。

  却说玉箫打发西门庆出门,就走到金莲房中,说:“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后边去坐?俺娘好不说五娘哩。说五娘听见爹前边散了,往屋里走不迭。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里去,把拦的爹恁紧。三娘道:‘没的羞人子剌剌的,谁耐烦争他。左右是这几房里,随他串去。’”金莲道:“我待说,就没好口,(入日)瞎了他的眼来!昨日你道他在我屋里睡来么?”玉箫道:“前边老到只娘屋里。六娘又死了,爹却往谁屋里去?”金莲道:“鸡儿不撒尿--各自有去处。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顶窝儿的。”玉箫又说:“俺娘又恼五娘问爹讨皮袄不对他说。落后爹送钥匙到房里,娘说了爹几句好的,说:‘早是李大姐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只好看一眼儿罢了。’”金莲道:“没的扯那(毛必)淡!有一个汉子做主儿罢了,你是我婆婆?你管着我。我把拦他,我拿绳子拴着他腿儿不成?偏有那些(毛必)声浪气的!”玉箫道:“我来对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说出我来。今日桂姐也家去了,俺娘收拾戴头面哩,五娘也快些收拾了罢。”说毕,玉箫后边去了。这金莲向镜台前搽胭抹粉,插茶戴翠,又使春梅后边问玉楼,今日穿甚颜色衣裳。玉楼道:“你爹嗔换孝,都教穿浅色衣服。”五个妇人会定了,都是白(髟狄)髻,珠子箍儿,浅色衣服。惟吴月娘戴着白绉纱金梁冠儿,上穿着沉香遍地金妆花补子袄儿,纱绿遍地金裙。一顶大轿,四顶小轿,排军喝路,棋童、来安三个跟随,拜辞了吴大妗子、三位师父、潘姥姥,径往应伯爵家吃满月酒去了。不题。

  却说如意儿和迎春,有西门庆晚夕来吃的一桌菜,安排停当,还有一壶金华酒,向坛内又打出一壶葡萄酒来,午间请了潘姥姥、春梅,郁大姐弹唱着,在房内做一处吃。吃到中间,也是合当有事,春梅道:“只说申二姐会唱的好《挂真儿》,没个人往后边去叫他来,好歹教他唱个咱们听。”迎春才待使绣春叫去,只见春鸿走来烘火。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不是冻的那腔儿,还不寻到这屋里来烘火。”因叫迎春:“你(酉丽)半瓯子酒与他吃。”分付:“你吃了,替我后边叫将申二姐来。就说我要他唱曲儿与姥姥听。”春鸿把酒勾了,一直走到后边,不想申二姐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箫都在上房里坐的,正吃茶哩。忽见春鸿掀帘子进来,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个曲儿与他听去哩。”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春鸿道:“是俺前边春梅姑娘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来叫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我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子道:“也罢,申二姐,你去走走再来。”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动身。

  春鸿一直走到前边,对春梅说:“我叫他,他不来哩。”春梅道:“你说我叫他,他就来了。”春鸿道:“我说前边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动,说这是大姑娘,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我说是春梅姑娘,他说你春梅姑娘便怎的,有郁大姐罢了,他从几时来也来叫我,我不得闲,在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奶奶到说你去走走再来,他不肯来哩。”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他也来叫我’?你是甚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们在那毛里夹着,是你抬举起来,如今从新钻出来了?你无非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才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的甚么好成样的套数儿,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篱,西沟坝,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野词,就拿班做势起来!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与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那大妗子拦阻说道:“快休要破口。”把申二姐骂的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说道:“耶(口乐)(口乐),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才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话,怎就这般言语,泼口骂出来!此处不留人,更有留人处。”春梅越发恼了,骂道:“贼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申二娘道:“我没的赖在你家!”春梅道:“赖在我家,叫小厮把鬓毛都撏光了你的。”大妗子道:“你这孩儿,今日怎的恁样儿的,还不往前边去罢。”那春梅只顾不动身。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来,拜辞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轿子来,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对过叫将画童儿来,领他往韩道国家去了。春梅骂了一顿,往前边去了。大妗子看着大姐和玉箫说道:“他敢前边吃了酒进来,不然如何恁冲言冲语的!骂的我也不好看的了。你叫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着撵他去了,又不叫小厮领他,十分水深人不过。”玉箫道:“他们敢在前头吃酒来?”

  却说春梅走到前边,还气狠狠的向众人说道:“方才把贼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叫着他张儿致儿,拿班做势儿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损百枝,忌口些,郁大姐在这里。”春梅道:“不是这等说。像郁大姐在俺家这几年,大大小小,他恶讪了那个来?教他唱个儿,他就唱。那里像这贼瞎淫妇大胆。他记得甚么成样的套数,左来右去,只是那几句《山坡羊》、《琐南枝》,油里滑言语,上个甚么抬盘儿也怎的?我才乍听这个曲儿也怎的?我见他心里就要把郁大姐挣下来一般。”郁大姐道:“可不怎的。昨日晚夕,大娘教我唱小曲儿,他就连忙把琵琶夺过去,他要唱。大姑娘你也休怪,他怎知道咱家里深浅?他还不知把你当谁人看成。”春梅道:“我刚才不骂的:你上覆韩道国老婆那贼淫妇,你就学与他,我也不怕他。”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没要紧气的恁样儿的。”如意儿道:“我倾杯儿酒,与大姐姐消消儿恼。”迎春道:“我这女儿着恼就是气。”便道:“郁大姐,你拣套好曲儿唱个伏侍他。”这郁大姐拿过琵琶来,说道:“等我唱个“莺莺闹卧房”《山坡羊》儿。与姥姥和大姑娘听罢。”如意儿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那迎春拿起杯儿酒来,望着春梅道:“罢罢,我的姐姐,你也不要恼了,胡乱且吃你妈妈这钟酒儿罢。”那春梅忍不住笑骂道:“怪小淫妇儿,你又做起我妈妈来了!”又说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个《江儿水》俺们听罢。”这郁大姐在旁弹着琵琶,慢慢唱“花娇月艳”,与众人吃酒不题。

  且说西门庆从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来下马,平安就禀:“今日有衙门里何老爹差答应的来,请爹明日早进衙门中,拿了一起贼情审问。又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历日。荆都监老爹差人送了一口鲜猪,一坛豆酒,又是四封银子。姐夫收下,交到后边去了,没敢与他回贴儿。晚上,他家人还来见爹说话哩。只胡老爹家与了回贴,赏了来人一钱银子。又是乔亲家爹送贴儿,明日请爹吃酒。”玳安儿又拿宋御史回贴儿来回话:“小的送到察院内,宋老爹说,明日还奉价过来。赏了小的并抬盒人五钱银子,一百本历日。”西门庆走到厅上,春鸿连忙报与春梅众人,说道:“爹来家了,还吃酒哩。”春梅道:“怪小蛮囚儿,爹来家随他来去,管俺们腿事!没娘在家,他也不往俺这边来。”众人打伙儿吃酒顽笑,只顾不动身。西门庆到上房,大妗子和三个姑子,都往那边屋里去了。玉箫向前与他接了衣裳,坐下,放桌儿打发他吃饭。教来兴儿定桌席:三十日与宋巡按摆酒;初一日刘、薛二内相,帅府周爷众位,吃庆官酒。分付去了。玉箫在旁请问:“爹吃酒,筛甚么酒吃?”西门庆道:“有刚才荆都监送来的那豆酒取来,打开我尝尝,看好不好。”只见来安儿进来,禀问接月娘去。玉箫便使他提酒来,打破泥头,倾在钟内,递与西门庆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长。西门庆令:“斟来我吃。”须臾,摆上菜来,西门庆在房中吃酒。

  却说来安同排军拿灯笼,晚夕接了月娘众人来家。都穿着皮袄,都到上房来拜西门庆。惟雪娥与西门庆磕头,起来又与月娘磕头。拜完了,又都过那边屋里,去拜大妗子与三个姑子。月娘便坐着与西门庆说话:“应二嫂见俺们都去,好不喜欢!酒席上有隔壁马家娘子和应大嫂、杜二娘,也有十来位娘子。叫了两个女儿弹唱。养了好个平头大脸的小厮儿。原来他房里春花儿,比旧时黑瘦了好些,只剩下个大驴脸一般的,也不自在哩。今日乱的他家里大小不安,本等没人手。临来时,应二歌与俺们磕头,谢了又谢,多多上覆你,多谢重礼。”西门庆道:“春花儿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来见人?”月娘道:“他比那个没鼻子?没眼儿?是鬼儿?出来见不的?”西门庆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猪拱罢。”月娘道:“我就听不上你恁说嘴。只你家的好,拿掇的,出来见的人!”那王经在旁立着,说道:“应二爹见娘们去,先头不敢出来见,躲在下边房里,打窗户眼儿望前瞧。被小的看见了,说道:‘你老人家没廉耻,平日瞧甚么!”他赶着小的打。”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说道:“你看这贼花子,等明日他来,着老实抹他一脸粉。”王经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道:“这小厮别要胡说。他几时瞧来?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谁见他个影儿?只临来时,才与俺们磕头。”王经站了一回出来了。

  月娘也起身过这边屋里,拜大妗子并三个师父。大姐与玉箫众丫头媳妇都来磕头。月娘便问:“怎的不见申二姐?”众人都不作声。玉箫说:“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来就去?”大妗子隐瞒不住,把春梅骂他之事,说了一遍。月娘就有几分恼,说道:“他不唱便罢了,这丫头恁惯的没张倒置的,平白骂他怎么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没那正主了,奴才也没个规矩,成甚么道理!”望着金莲道:“你也管他管儿,惯的他通没些摺儿。”金莲在旁笑着说道:“也没见这个瞎曳么的,风不摇,树不动。你走千家门,万家户,在人家无非只是唱。人叫你唱个儿,也不失了和气,谁教他拿班儿做势的,他不骂他嫌腥。”月娘道:“你到且是会说话儿的。都像这等,好人歹人都吃他骂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儿了!”金莲道:“莫不为瞎淫妇打他几棍儿?”月娘听了他这句话,气的他脸通红了,说道:“惯着他,明日把六邻亲戚都教他骂遍了罢!”于是起身,走过西门庆这边来。西门庆便问:“怎么的?”月娘道:“情知是谁,你家使的有好规矩的大姐,如此这般,把申二姐骂的去了。”西门庆笑道:“谁教他不唱与他听来。也不打紧处,到明日使小厮送他一两银子,补伏他,也是一般。”玉箫道:“申二姐盒子还在这里,没拿去哩。”月娘见西门庆笑,便说道:“不说教将来嗔喝他两句,亏你还雌着嘴儿,不知笑的是甚么?”玉楼、李娇儿见月娘恼起来,就都先归房去了。西门庆只顾吃酒,良久,月娘进里间内,脱衣裳摘头,便问玉箫:“这箱上四包银子是那里的?”西门庆说:“是荆都监的二百两银子,要央宋巡按,图干升转。”玉箫道:“头里姐夫送进来,我就忘了对娘说。”月娘道:“人家的,还不收进柜里去哩。”玉箫一面安放在厨柜中。

  金莲在那边屋里只顾坐的,要等西门庆一答儿往前边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药,与他交媾,图壬子日好生子。见西门庆不动身,走来掀帘子儿叫他说:“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得你,我先去也。”西门庆道:“我儿,你先走一步儿,我吃了这些酒来。”那金莲一直往前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我还和你说话哩。你两个合穿着一条裤子也怎的?强汗世界,巴巴走来我屋里,硬来叫你。没廉耻的货,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你这贼皮搭行货子,怪不的人说你。一视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显出来便好。就吃他在前边把拦住了,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教人怎么不恼?你冷灶着一把儿,热灶着一把儿才好,通教他把拦住了,我便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别人他肯让的过?口儿内虽故不言语,好杀他心儿里也有几分恼。今日孟三姐在应二嫂那里,通一日没吃甚么儿,不知掉了口冷气,只害心凄恶心。来家,应二嫂递了两钟酒,都吐了。你还不往屋里瞧他瞧去?”

  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分付收了家火罢,我不吃酒了。”于是走到玉楼房中。只见妇人已脱了衣裳,摘去首饰,浑衣儿歪在炕上,正倒着身子呕吐。西门庆见他呻吟不止,慌问道:“我的儿,你心里怎么的来?对我说,明日请人来看你。”妇人一声不言语,只顾呕吐。被西门庆一面抱起他来,与他坐的,见他两只手只揉胸前,便问:“我的心肝,心里怎么?告诉我。”妇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问他怎的?你干你那营生去。”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刚才上房对我说,我才晓的。”妇人道:“可知你不晓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你那心爱的去罢。”西门庆于是搂过粉项来亲个嘴,说道:“怪油嘴,就奚落我起来。”便叫兰香:“快顿好苦艳茶儿来,与你娘吃。”兰香道:“有茶伺候着哩。”一面捧茶上来。西门庆亲手拿在他口儿边吃。妇人道:“拿来,等我自吃。会那等乔劬劳,旋蒸热卖儿的,谁这里争你哩!今日日头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来走一走儿。也有这大娘,平白说怎的,争出来(火古力)包气。”西门庆道:“你不知,我这两日七事八事,心不得个闲。”妇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闲,自有那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们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赘字号听题去了,后十年挂在你那心里。”见西门庆嘴揾着他那香腮,便道:“吃的那酒气,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人一日黄汤辣水儿谁尝着来,那里有甚么神思和你两个缠!”西门庆道:“你没吃甚么儿?叫丫头拿饭来咱们吃,我也还没吃饭哩。”妇人道:“你没的说,人这里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饭!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门庆道:“我不吃,我敢也不吃了,咱两个收拾睡了罢。明日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妇人道:“由他去,请甚么任医官、李医官,教刘婆子来,吃他服药也好了。”西门庆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内扑撒扑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专一会揣骨捏病。”西门庆忽然想起道:“昨日刘学官送了十圆广东牛黄蜡丸,那药,酒儿吃下极好。”即使兰香:“问你大娘要去,在上房磁罐儿内盛着哩。就拿素儿带些酒来。吃了管情手到病除。”妇人道:“我不好骂出来,你会揣甚么病?要酒,俺这屋里有酒。”

  不一时,兰香到上房要了两丸来。西门庆看筛热了酒,剥去腊,里面露出金丸来,拿与玉楼吃下去。西门庆因令兰香:“趁着酒,你筛一钟儿来,我也吃了药罢。”被玉楼瞅了一眼,说道:“就休要汗邪,你要吃药,往别人房里去吃。你这里且做甚么哩,却这等胡作做。你见我不死,来撺掇上路儿来了。紧要教人疼的魂也没了,还要那等掇弄人,亏你也下般的,谁耐烦和你两个只顾涎缠。”西门庆笑道:“罢罢,我的儿,我不吃药了,咱两个睡罢。”那妇人一面吃毕药,与西门庆两个解衣上床同寝。西门庆在被窝内,替他手撒扑着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搂其粉项,问道:“我的亲亲,你心口这回吃下药觉好些?”妇人道:“疼便止了,还有些嘈杂。”西门庆道:“不打紧,消一回也好了。”因说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兑了五十两银子与来兴儿,后日宋御史摆酒,初一日烧纸还愿心,到初三日,再破两日工夫,把人都请了罢。受了人家许多人情礼物,只顾挨着,也不是事。”妇人道:“你请也不在我,不请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教小厮来攒帐,交与你,随你交付与六姐,教他管去。也该教他管管儿,却是他昨日说的:‘甚么打紧处,雕佛眼儿便难,等我管。’”西门庆道:“你听那小淫妇儿,他勉强,着紧处他就慌了。亦发摆过这几席酒儿,你交与他就是了。”玉楼道:“我的哥哥,谁养的你恁乖!还说你不护他,这些事儿就见出你那心儿来了。摆过酒儿交与他,俺们是合死的?像这清早辰,得梳个头儿?小厮你来我去,称银换钱,气也掏干了。饶费了心,那个道个是也怎的!”西门庆道:“我的儿,常言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说着,一面慢慢搊起一只腿儿,跨在胳膊上,搂抱在怀里,(扌昝)着他白生生的小腿儿,穿着大红绫子的绣鞋儿,说道:“我的儿,你达不爱你别,只爱你这两只白腿儿,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也没你这等柔嫩可爱。”妇人道:“好个说嘴的货,谁信那棉花嘴儿,可可儿的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没有来!不说俺们皮肉儿粗糙,你拿左话儿右说着哩。”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谎就死了我。”妇人道:“行货子,没要紧赌什么誓。”这西门庆说着就把那话带上了银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妇人道:“我说你行行就下道儿来了。”因摸见银托子,说道:“从多咱三不知就带上这行货子了,还不趁早除下来哩。”那西门庆那里肯依,抱定他一只腿在怀里,只顾没棱露脑,浅抽深送。须臾淫水浸出,往来有声,如狗茶镪子一般,妇人一面用绢抹尽了去,口里内不住作柔颤声,叫他:“达达,你省可往里边去,奴这两日好不腰酸,下边流白浆子出来。”西门庆道:“我到明日问任医官讨服暖药来,你吃就好了。”

  不说两个在床上欢娱顽耍,单表吴月娘在上房陪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晚夕坐的说话。因说起春梅怎的骂申二姐,骂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轿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对过叫画童儿送他往韩道国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来的言语粗鲁,饶我那等说着,还刀截的言语骂出来,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晓的恁口泼骂人,我只说他吃了酒。”小玉道:“他们五个在前头吃酒来。”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货子,生生把丫头惯的恁没大没小的,还嗔人说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吃他骂了去罢,要俺们在屋里做甚么?一个女儿,他走千家门,万家户,教他传出去好听?敢说西门庆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么出来的。乱世不知那个是主子,那个是奴才。不说你们这等惯的没些规矩,恰似俺们不长俊一般,成个甚么道理!”大妗子道:“随他去罢,他姑夫不言语,怎好惹气?”当夜无辞,同归到房中歇了。

  次日,西门庆早起往衙门中去了。潘金莲见月娘拦了西门庆不放来,又误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悦。次日,老早就使来安叫了一顶轿子,把潘姥姥打发往家去了。吴月娘早辰起来,三个姑子要告辞家去,月娘每个一盒茶食,五钱银子,又许下薛姑子正月里庵里打斋,先与他一两银子,请香烛纸马,到腊月还送香油、白面、细米素食与他斋僧供佛。因摆下茶,在上房内管待,同大妗子一处吃。先请了李娇儿、孟玉楼、大姐,都坐下。问玉楼:“你吃了那蜡丸,心口内不疼了?”玉楼道:“今早吐了两口酸水,才好了。”叫小玉往前边:“请潘姥姥和五娘来吃点心。”玉箫道:“小玉在后边蒸点心哩。我去请罢。”于是一直走了前边金莲房中,便问他:“姥姥怎的不见?后边请姥姥和五娘吃茶哩。”金莲道:“他今日早辰,我打发他家去了。”玉箫说:“怎的不说声,三不知就去了?”金莲道:“住的人心淡,只顾住着怎的!”玉箫道:“我拿了块腊肉儿,四个甜酱瓜茄子,与他老人家,谁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老人家收着罢。”于是递与秋菊,放在抽替内。这玉箫便向金莲说道:“昨日晚夕五娘来了,俺娘如此这般对着爹好不说五娘强汗世界,与爹两个合穿着一条裤子,没廉耻,怎的把拦老爹在前边,不往后边来。落后把爹打发三娘房里歇了一夜,又对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怎的说五娘惯的春梅没规矩,毁骂申二姐。爹到明日还要送一两银子与申二姐遮羞。”一五一十说了一时。这金莲听记在心。玉箫先来回月娘说:“姥姥起早往家去了,五娘便来也。”月娘便望着大妗子道:“你看,昨日说了他两句儿,今日就使性子,也不进来说声儿,老早打发他娘去了。我猜姐姐又不知心里安排着要起甚么水头儿哩。”

  当下月娘自知屋里说话,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动题起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问了声:‘李桂姐住了一日儿,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为甚么恼他?’我还说:‘谁知为甚么恼他?’你便就撑着头儿说:‘别人不知道,只我晓的。’你成日守着他,怎么不晓的!”金莲道:“他不往我那屋里去,我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了他去不成!那个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他昨日在我屋里好好儿坐的,你怎的掀着帘子硬入来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俺每倒不言语了,你倒只顾赶人。一个皮袄儿,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儿也不来后边题一声儿。都是这等起来,俺每在这屋里放小鸭儿?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摺儿!不管好歹就骂人。说着你,嘴头子不伏个烧埋。”金莲道:“是我的丫头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皮袄是我问他要来。莫不只为我要皮袄,开门来也拿了几件衣裳与人,那个你怎的就不说了?丫头便是我惯了他,是我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吴月娘吃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氵强)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每真材实料,不浪。”吴大妗子便在跟前拦说:“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孟玉楼道:“耶(口乐),耶(口乐),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的大发了,连累俺每,一俸打着好几个。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娘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拌起嘴来了。”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没好手,厮骂没好口。不争你姊妹每嚷斗,俺每亲戚在这里住着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这里,叫轿子来我家去罢!”被李娇儿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莲见月娘骂他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撒泼。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髟狄)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什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这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了,泼脚子货。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他嘴头子,就相淮洪一般。他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把我别变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辩别你?”月娘越发大怒,说道:“我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家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玉楼见两个拌的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金莲往前边去,说道:“你恁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教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一齐扯起来,送他前边去了。

  大妗子便劝住月娘,说道:“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气,分明没要紧。你姐妹们欢欢喜喜,俺每在这里住着有光。似这等合气起来,又不依个劝,却怎样儿的?”那三个姑子见嚷闹起来,打发小姑儿吃了点心,包了盒子,告辞月娘众人,月娘道:“三位师父,休要笑话。”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萨,没的说,谁家灶内无烟?心头一点无明火,些儿触着便生烟。大家尽让些就罢了。佛法上不说的好:‘冷心不动一孤舟,净扫灵台正好修。’若还绳头松松,就是万个金刚也降不住。为人只把这心猿意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这上头起。贫僧去也,多有打搅菩萨。好好儿的。”一面打了两个问讯。月娘连忙还万福,说道:“空过师父,多多有慢。另日着人送斋衬去。”即叫大姐:“你和二娘送送三位师父出去,看狗。”于是打发三个姑子出门去了。

  月娘陪大妗子坐着,说道:“你看这回气的我,两只胳膊都软了,手冰冷的。从早辰吃了口清茶,还汪在心里。”大妗子道:“姑娘,我这等劝你少揽气,你不依我。你又是临月的身子,有甚要紧。”月娘道:“早是你在这里住看着,又是我和他合气?如今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一个汉子,你就通身把拦住了,和那丫头通同作弊,在前头干的那无所不为的事,人干不出来的,你干出来。女妇人家,通把个廉耻也不顾。他灯台不照自己,还张着嘴儿说人浪。想着有那一个在,成日和那一个合气,对着俺每,千也说那一个的不是,他就是清净姑姑儿了。单管两头和番,曲心矫肚,人面兽心。行说的话儿,就不承认了。赌的那誓唬人子。我洗着眼儿看着他,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儿死哩。刚才摆着茶儿,我还好意等他娘来吃,谁知他三不知的就打发去了。就安排要嚷的心儿,悄悄儿走来这里听。听怎的?那个怕你不成!待等汉子来,轻学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每都在屋里守着炉台站着,不知五娘几时走来,也不听见他脚步儿响。”孙雪娥道:“他单会行鬼路儿,脚上只穿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想着起头儿一来时,该和我合了多少气!背地打伙儿嚼说我,教爹打我那两顿,娘还说我和他偏生好斗的。”月娘道:“他活埋惯了人,今日还要活埋我哩。你刚才不见他那等撞头打滚儿,一径使你爹来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娇儿笑道:“大娘没的说,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条尾的狐狸精,把好的吃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多少骨头肉儿!你在俺家这几年,虽是个院中人,不像他久惯牢头。你看他昨日那等气势,硬来我屋里叫汉子:‘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只他一个人的汉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恼,他从东京来家,就不放一夜儿进后边来。一个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里走走儿去。十个指头,都放在你口内才罢了。”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烦,你又常病儿痛儿的,不贪此事,随他去罢。不争你为众好,与人为怨结仇。”劝了一回,玉箫安排上饭来,也不吃,说道:“我这回好头疼,心口内有些恶没没的上来。”教玉箫:“那边炕上,放下枕头,我且躺躺去。”分付李娇儿:“你们陪大妗子吃饭。”那日,郁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分付:“装一盒子点心,与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却说西门庆衙门中审问贼情,到午牌时分才来家。正值荆都监家人讨回帖,西门庆道:“多谢你老爹重礼。如何这等计较?你还把那礼扛将回去,等我明日说成了取家来。”家人道:“家老爹没分付,小的怎敢将回去,放在老爹这里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既恁说,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拿回贴,又赏家人一两银子。因进上房,见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应。问丫鬟,都不敢说。走到前边金莲房里,见妇人蓬头撒脑,拿着个枕头睡,问着又不言语,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银子,打发荆都监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楼房中问。玉楼隐瞒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莲早辰嚷闹合气之事,备说一遍。

  这西门庆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来,说道:“你甚要紧,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淫妇儿做甚么?平白和他合甚么气?”月娘道:“我和他合气,是我偏生好斗寻趁他来?他来寻趁将我来!你问众人不是?早辰好意摆下茶儿,请他娘来吃。他使性子把他娘打发去了,便走来后边撑着头儿和我嚷,自家打滚撞头,鬟髻都踩扁了,皇帝上位的叫,只是没打在我脸上罢了。若不是众人拉劝着,是也打成一块。他平白欺负惯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来。行动就说:‘你家汉子说条念款将我来了,打发了我罢,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话儿出来,他就是十句说不下来,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么骨秃肉儿拌的他过?专会那泼皮赖肉的,气的我身子软瘫儿热化,甚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头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刚才桶子上坐了这一回,又不下来。若下来也干净了,省的死了做带累肚子鬼。到半夜寻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随你和他过去。往后没的又像李瓶儿,吃他害死了。我晓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是大悔气。”西门庆不听便罢,听的说,越发慌了,一面把月娘搂抱在怀里,说道:“我的好姐姐,你别和那小淫妇儿一般见识,他识什么高低香臭?没的气了你,倒值了多的。我往前边骂这贼小淫妇儿去。”月娘道:“你还敢骂他,他还要拿猪毛绳子套你哩。”西门庆道:“你教他说,恼了我,吃我一顿好脚。”因问月娘:“你如今心内怎么的?吃了些甚么儿没有?”月娘道:“谁尝着些甚么儿?大清早辰才拿起茶,等着他娘来吃,他就走来和我嚷起来。如今心内只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脑袋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这手,恁半日还同握过来。”西门庆听了,只顾跌脚,说道:“可怎样儿的,快着小厮去请任医官来看看。”月娘道:“请什么任医官?随他去,有命活,没命教他死,才趁了人的心。什么好的老婆?是墙上土坯,去了一层又一层。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个聪明的人儿,当不的家?”西门庆道:“你也耐烦,把那小淫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去便罢了。你如今不请任后溪来看你看,一时气裹住了这胎气,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么了?”月娘道:“这等,叫刘婆子来瞧瞧,吃他服药,再不,头上剁两针,由他自好了。”西门庆道:“你没的说,那刘婆子老淫妇,他会看甚胎产?叫小厮骑马快请任医官来看。”月娘道:“你敢去请!你就请了来,我也不出去。”西门庆不依他,走到前边,即叫琴童:“快骑马往门外请任老爹,紧等着,一答儿就来。”琴童应诺,骑上马云飞一般去了。西门庆只在屋里厮守着月娘,分付丫头,连忙熬粥儿拿上来,劝他吃,月娘又不吃。等到后晌时分,琴童空回来说:“任老爹在府里上班,未回来。他家知道咱这里请,说明日任老爹绝早就来了。”

  月娘见乔大户一替两替来请,便道:“太医已是明日来了,你往乔亲家那里去罢。天晚了,你不去,惹的乔亲家怪。”西门庆道:“我去了,谁看你?”月娘笑道:“傻行货子,谁要你做恁个腔儿。你去,我不妨事。等我消一回儿,慢慢挣痤着起来,与大妗子坐的吃饭。你慌的是些甚么?”西门庆令玉箫:“快请你大妗子来,和你娘坐的。”又问:“郁大姐在那里?叫他唱与娘听。”玉箫道:“郁大姐往家去,不耐烦了。”西门庆道:“谁教他去来?留他两住两日儿也罢了。”赶着玉箫踢了两脚。月娘道:“他见你家反宅乱,要去,管他腿事?”玉箫道:“正经骂申二姐的倒不踢。”那西门庆只做不听见,一面穿了衣裳,往乔大户家吃酒去了。未到起更时分,就来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楼、李娇儿四个坐的。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忙往后边去了。西门庆便问月娘道:“你这咱好些了么?”月娘道:“大妗子陪我吃了两口粥儿,心口内不大十分胀了,还只有些头疼腰酸。”西门庆道:“不打紧,明日任后溪来看,吃他两服药,解散散气,安安胎就好了。”月娘道:“我那等样教你休请他,你又请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汉子来做甚么?你明日看我出去不出去!”因问:“乔亲家请你做甚么?”西门庆道:“他说我从东京来了,与我坐坐。今日他也费心,整治许多菜蔬,叫两个唱的,落后又邀过来台官来陪我。我热着你,心里不自在,吃了几钟酒,老早就来了。”月娘道:“好个说嘴的货!我听不上你这巧言花语,可可儿就是热着我来?我是那活佛出现,也不放在你那惦。就死了也不值个破沙锅片子。”又问:“乔亲家再没和你说什么话?”西门庆方告说:“乔亲家如今要趁着新例,上三十两银子纳个义官。银子也封下了,教我对胡府尹说。我说不打紧,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一百本历日,我还没曾回他礼。等我送礼时,稍了贴子与他,问他讨一张义官札付来与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说纳些银子是正理。如今央这里分上讨讨儿,免上下使用,也省十来两银子。”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讨讨儿罢。你没拿他银子来?”西门庆道:“他银子明日送过来。还要买分礼来,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佥一口猪,一坛酒,送胡府尹就是了。”说毕,西门庆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到次日,宋巡按摆酒,后厅筵席治酒,装定果品。大清早辰,本府出票拨了两院三十名官身乐人,两名伶官、四名排长领着,来西门庆宅中答应。只见任医官从早辰就骑马来了,西门庆忙迎到厅上陪坐,道连日阔怀之事。任医官道:“昨日盛使到,学生该班,至晚才来家,见尊剌,今日不俟驾而来。敢问何人欠安?”西门庆道:“大贱内偶然有些失调,请后溪一诊。”须臾茶至。吃了茶,任医官道:“昨日闻得明川说,老先生恭喜,容当奉贺。”西门庆道:“菲才备员而已,何贺之有。”一面西门庆分付:“后边对你大娘说,任老爹来了,明间内收拾。”琴童应诺,到后边。大妗子、李娇儿、孟玉楼都在房内,只见琴童来说:“任医官来了,爹分付教收拾明间里坐的。”月娘只不动身,说道:“我说不要请他,平白教人家汉子,睁着活眼,把手捏腕的,不知做甚么!叫刘妈妈子来,吃两服药,由他好了。好这等摇铃打鼓的,好与人家汉子喂眼。”玉楼道:“大娘,已是请人来了,你不出去却怎样的,莫不回了人去不成?”大妗子又在旁边劝着说:“姑娘,他是个太医,你教他看看你这脉息,还知道你这病源,不知你为甚起气恼,伤犯了那一经。吃了他药,替你分理理气血,安安胎气也好。刘婆子他晓得甚么病源脉理?一时耽误怎了。”月娘方动身梳头,戴上冠儿,玉箫拿镜子,孟玉楼跳上炕去,替他拿抿子掠后鬓。李娇儿替他勒钿儿。孙雪娥预备拿衣裳。不一时,打扮的粉妆玉琢,正是:

  罗浮仙子临凡世,月殿婵娟出画堂。
只看该作者 77楼 发表于: 2007-08-28
第七十六回 春梅娇撒西门庆 画童哭躲温葵轩


相劝频携金粟杯,莫将闲事系柔怀。
  年年只是人依旧,处处何曾花不开?

  歌咏且添诗酒兴,醉酣还命管弦来。

  尊前百事皆如昨,简点惟无温秀才。

  话说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见月娘穿衣裳,方才请任医官进明间内坐下。少顷,月娘从房内出来,望上道了万福,慌的任医官躲在旁边,屈身还礼。月娘就在对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儿锦茵,月娘向袖口边伸玉腕,露青葱,教任医官诊脉。良久诊完,月娘又道了个万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厮拿出茶来。吃毕茶,任医官说道:“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浮涩。虽是胎气,有些荣卫失调,易生嗔怒,又动了肝火。如今头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滞烦闷,四肢之内,血少而气多。”月娘使出琴童来说:“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胳膊发麻,肚腹往下坠着疼,腰酸,吃饮食无味。”任医官道:“我已知道,说得明白了。”西门庆道:“不瞒后溪说,房下如今见怀临月身孕,因着气恼,不能运转,滞在胸膈间。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足见厚情。”任医官道:“岂劳分付,学生无不用心。此去就奉过安胎理气和中养荣蠲痛之剂来。老夫人服过,要戒气恼,就厚味也少吃。”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任医官道:“已定安胎理气,养其荣卫,不劳分付,学生自有斟酌。”西门庆复说:“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宫丸药,并见赐些。”任医官道:“学生谨领,就封过来。”说毕起身,走到前厅院内,见许多教坊乐工伺候,因问:“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门庆道:“巡按宋公连两司官,请巡抚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摆酒。”这任医官听了,越发骇然尊敬,在前门揖让上马,打了恭又打恭,比寻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门庆送他回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两方手帕,使琴童骑马讨药去。

  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房里装定果盒,搽抹银器。因说:“大娘,你头里还要不出去,怎么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月娘道:“甚么好成样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罢,可是他说的:‘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八个月哩,汉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儿罢了。’他不讨了他口里话,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忒好听。’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才‘拔了萝卜地皮宽”。”玉楼道:“大娘,耶(口乐),耶(口乐)!那里有此话,俺每就替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大娘你恼他,可知错恼了哩。”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他一团儿心机。他怎的会悄悄听人,行动拿话儿讥讽人。”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着,那大老婆且打靠后。”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说的,他屋里拿猪心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们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个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去,又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们都在这里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里躲猾儿。俺每也饶不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

  孟玉楼抽身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玉楼道:“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炕上。玉楼道:“五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俺每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赔个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两下里也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金莲道:“耶(口乐),耶(口乐)!我拿甚么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能有多大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的儿。”玉楼道:“你又说,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就是后婚老婆,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难道只恁就跟了往你家来!砍一枝,损百株,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蜢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他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每脸上就没些血儿?他今日也觉不好意思的。只是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有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到后边去。”那潘金莲见他恁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髟狄)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来。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在旁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说了。”那潘金莲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抖毛儿打起老娘来了。”大妗子道:“你姐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目吉)(目舌)你们,大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绿叶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语,那个好说他?”金莲道:“娘是个天,俺每是个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秃叉着心里。”玉楼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我的儿,你这回才像老娘养的。且休要说嘴,俺每做了这一日话,也该你来助助忙儿。”这金莲便向炕上与玉楼装定果盒,不在话下。

  琴童讨将药来,西门庆看了药贴,就叫送进来与月娘、玉楼。月娘便问玉楼:“你也讨药来?”玉楼道:“还是前日看根儿,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对任医官说,稍带两服丸子药来我吃。”月娘道:“你还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气了,那里管下寒的是!”

  按下后边。却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及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卑职只知本府胡正堂民望素著,李知县吏事克勤。其余不知其详,不敢妄说。”宋御史问道:“守备周秀曾与执事相交,为人却也好不好?”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监荆忠?执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铠,见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指挥,亦望公祖提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不但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见任管事。”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吏收执,分付:“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不在话下。

  正说话间,前厅鼓乐响,左右来报:“两司老爷都到了。”慌的西门庆即出迎接,到厅上叙礼。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园角门。众官见礼毕数,观看正中摆设大插卓一张,五老定胜方糖,高顶簇盘,甚是齐正,周围卓席俱丰胜,心中大悦。都望西门庆谢道:“生受,容当奉补。”宋御史道:“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分上罢了,诸公不消奉补。”西门庆道:“岂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来。众官又一面差官邀去。

  看看等到午后,只见一匹报马来到说:“侯爷来了。”这里两边鼓乐一齐响起,众官都出大门迎接。宋御史只在二门里相候。不一时,蓝旗马道过尽,侯巡抚穿大红孔雀,戴貂鼠暖耳,浑金带,坐四人大轿,直至门首下轿。众官迎接进来。宋御史亦换了大红金云白豸暖耳,犀角带,相让而入。到于大厅上,叙毕礼数,各官廷参毕,然后是西门庆拜见。侯巡抚因前次摆酒请六黄太尉,认得西门庆。即令官吏拿双红友生侯濛单拜贴,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双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去。一面参拜毕,宽衣上坐。众官两旁佥坐,宋御史居主位。奉毕茶,阶下动起乐来。宋御史递酒簪花,捧上尺头,随即抬下卓席来,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公厅去了。然后上坐,献汤饭,割献花猪,俱不必细说。先是教坊吊队舞,撮弄百戏,十分齐整。然后才是海盐子弟上来磕头,呈上关目揭贴。侯公分付搬演《裴晋公还带记》。唱了一折下来,又割锦缠羊。端的花簇锦攒,吹弹歌舞,箫韶盈耳,金貂满座。有诗为证:

  华堂非雾亦非渐,歌遏行云酒满筵。

  不但红娥垂玉佩,果然绿鬓插金蝉。

  侯巡抚只坐到日西时分,酒过数巡,歌唱两折下来,令左右拿五两银子,分赏厨役、茶酒、乐工、脚下人等,就穿衣起身。众官俱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回来,宋御史与众官谢了西门庆,亦告辞而归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乐工散了。因见天色尚早,分付把卓席休动。一面使小厮请吴大舅并温秀才、应伯爵、傅伙计、甘伙计、贲第传、陈敬济来坐,听唱。又拿下两卓酒肴,打发子弟吃了。等的人来,教他唱《四节记(冬景)韩熙载夜宴陶学士》抬出梅花来,放在两边卓上,赏梅饮酒。先是三伙计来旁坐下。不一时,温秀才也过来了,吴大舅、吴二舅、应伯爵都来了。应伯爵与西门庆唱喏:“前日空过众位嫂子,又多谢重礼。”西门庆笑骂道:“贼天杀的狗材,你打窗户眼儿内偷瞧的你娘们好!”伯爵道:“你休听人胡说,岂有此理。我想来也没人。”指王经道:“就是你这贼狗骨秃儿,干净来家就学舌。我到明日把你这小狗骨秃儿肉也咬了。”说毕,吃了茶

  吴大舅要到后边,西门庆陪下来,向吴大舅如此这般说:“对宋大巡已替大舅说,他看了揭贴,交付书办收了。我又与了书办三两银子,连荆大人的都放在一处。他亲口许下,到明日类本之时,自有意思。”吴大舅听了,满心欢喜,连忙与西门庆唱喏:“多累姐夫费心。”西门庆道:“我就说是我妻兄,他说既是令亲,我已定见过分上。”于是同到房中,见了月娘。月娘与他哥道万福。大舅向大妗子说道:“你往家去罢了,家里没人,如何只顾不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过了初三日去哩。”吴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说毕,来到前边,同众坐下饮酒。不一时,下边戏子锣鼓响动,搬演《韩熙载夜宴(邮亭佳遇)》。正在热闹处,忽见玳安来说:“乔亲家爹那里,使了乔通在下边请爹说话。”西门庆随即下席见乔通。乔通道:“爹说昨日空过亲家。爹使我送那援纳例银子来,一封三十两,另外又拿着五两与吏房使用。”西门庆道:“我明日早封过与胡大尹,他就与了札付来。又与吏房银子做甚么?你还带回去。”一面分付玳安拿酒饭点心,管待乔通,打发去了。

  话休饶舌。当日唱了《邮亭》两折,有一更时分,西门庆前边人散了,看收了家火,就进入月娘房来。大妗子正坐的,见西门庆进来,连忙往那边屋里去了。西门庆因向月娘说:“我今日替你哥如此这般对宋巡按说,他许下除加升一级,还教他见任管事,就是指挥佥事。我刚才已对你哥说了,他好不喜欢,只在年终就题本。”月娘便道:“没的说,他一个穷卫家官儿,那里有二三百银子使?”西门庆道:“谁问他要一百文钱儿。我就对宋御史说是我妻兄,他亲口既许下,无有个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随你与他干,我不管你。”西门庆便问玉箫:“替你娘煎了药,拿来我瞧着,打发你娘吃了罢。”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临睡自家吃。”那西门庆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来,问道:“你往那里去?若是往前头去,趁早儿不要去。他头里与我陪过不是了,只少你与他陪不是去哩。”西门庆道:“我不往他屋里去。”月娘道:“你不往他屋里去,往谁屋里去?那前头媳妇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对着大妗子,好不拿话儿咂我,说我纵容着你要他,图你喜欢哩。你又恁没廉耻的。”西门庆道:“你理那小淫妇儿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说,今日偏不要你往前边去,也不要你在我这屋里,你往下边李娇姐房里睡去。随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了。”西门庆见恁说,无法可处,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了一夜。

  到次日,腊月初一日,早往衙门中同何千户发牌升厅画卯,发放公文。一早辰才来家,又打点礼物猪酒,并三十两银子,差玳安往东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礼物,即时封过札付来。西门庆在家,请了阴阳徐先生,厅上摆设猪羊酒果,烧纸还愿心毕,打发徐先生去了。因见玳安到了,看了回贴,札付上面用着许多印信,填写乔洪本府义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两盒胙肉与乔大户家,就请乔大户来吃酒,与他札付瞧。又分送与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并众伙计,每人都是一盒,不在话下。一面又发贴儿,初三日请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何千户、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王三官儿,共十位客,叫一起杂耍乐工,四个唱的。

  那日孟玉楼攒了帐,递与西门庆,就交代与金莲管理,他不管了。因来问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药儿,可好些?”月娘道:“怪的不人说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汉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头也不疼,心口也不发胀了。”玉楼笑道:“大娘,你原来只少他一捏儿。”连大妗子也笑了。西门庆拿了攒的帐来,又问月娘。月娘道:“该那个管,你交与那个就是了。来问我怎的,谁肯让的谁?”这西门庆方打帐兑三十两银子,三十吊钱,交与金莲管理,不在话下。

  良久,乔大户到了。西门庆陪他厅上坐的,如此这般拿胡府尹札付与他看。看见上写义官乔洪名字:“援例上纳白米三千石,以济边饷”,满心欢喜,连忙向西门庆失恭致谢:“多累亲家费心,容当叩谢。”因叫乔通:“好生送到家去。”又说:“明日若亲家见招,在下有此冠带,就敢来陪。”西门庆道:“初三日亲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茶毕,分付琴童,西厢书房里放卓儿。“亲家请那里坐,还暖些。”同到书房,才坐下,只见应伯爵到了。敛了几分人情,交与西门庆,说:“此是列位奉贺哥的分资。”西门庆接了,看头一位就是吴道官,其次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峙节、白赉光、李智、黄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门庆道:“我这边还有吴二舅、沈姨夫,门外任医官、花大哥并三个伙计、温蔡轩,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请罢。”一面令左右收进人情去,使琴童儿:“拿马请你吴大舅来,陪你乔家亲爹坐。”因问:“温师父在家不在?”来安儿道:“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不一时,吴大舅来到,连陈敬济五人共坐,把酒来斟。卓上摆列许多下饭。饮酒中间,西门庆因向吴大舅说:“乔亲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领下札付来了。容日我这里备礼写文轴,咱每从府中迎贺迎贺。”乔大户道:“惶恐,甚大职役,敢起动列位亲家费心。”忽有本县衙差人送历日来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门庆拿回贴赏赐,打发来人去了。应伯爵道:“新历日俺每不曾见哩。”西门庆把五十本拆开,与乔大户、吴大舅、伯爵三人分开。伯爵看了看,开年改了重和元年,该闰正月。

  不说当日席间猜枚行令。饮酒至晚,乔大户先告家去。西门庆陪吴大舅、伯爵坐到起更时分方散。分付伴当:“早伺候备马,邀你何老爹到我这里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爷,留下四名排军,与来安、春鸿两个,跟大娘轿往夏家去。”说毕,就归金莲房中来。那妇人未等他进房,就先摘了冠儿,乱挽乌云,花容不整,朱粉懒施,浑衣儿歪在床小,叫着只不做声。西门庆便坐在床上问道:“怪小油嘴,你怎的恁个腔儿?”也不答应。被西门庆用手拉起他来,说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妇人便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把脸扭着,止不住纷纷香腮上滚下泪来。那西门庆就是铁石人,也把心肠软了。连忙一只手搂着他脖子说:“怪油嘴,好好儿的,平白你两个合甚么气?”那妇人半日方回说道:“谁和他合气来?他平白寻起个不是,对着人骂我是拦汉精,趁汉精,趁了你来了。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谁教你又到我这屋里做甚么!你守着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拦着你。说你来家,只在我这房里缠,早是肉身听着,你这几夜只在我这屋里睡来?白眉赤眼儿的嚼舌根。一件皮袄,也说我不问他,擅自就问汉子讨了。我是使的奴才丫头,莫不往你屋里与你磕头去?为这小肉儿骂了那贼瞎淫妇,也说不管,偏有那些声气的。你是个男子汉,若是有主张,一拳柱定,那里有这些闲言帐语。怪不的俺每自轻自贱,常言道:‘贱里买来贱里卖,容易得来容易舍。’趁将你家来,与你家做小老婆,不气长。你看昨日,生怕气了他,在屋里守着的是谁?请太医的是谁?在跟前撺拨侍奉的是谁?苦恼俺每这阴山背后,就死在这屋里,也没个人儿来揪问。这个就是出那人的心来了!还教我含着眼泪儿,走到后边与他赔不是。”说着,那桃花脸上止不住又滚下珍珠儿,倒在西门庆怀里,呜呜咽咽,哭的(扌卒)鼻涕弹眼泪。西门庆一面搂抱着劝道:“罢么,我的儿,我连日心中有事,你两家各省一句儿就罢了。你教我说谁的是?昨日要来看你,他说我来与你赔不是,不放我来。我往李娇儿房里睡了一夜。虽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着你。”妇人道:“罢么,我也见出你那心来了。一味在我面上虚情假意,倒老还疼你那正经夫妻。他如今替你怀着孩子,俺每一根草儿,拿甚么比他!”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道:“小油嘴,休要胡说。”只见秋菊拿进茶来。西门庆便道:“贼奴才,好干净儿,如何教他拿茶?”因问:“春梅怎的不见?”妇人道:“你还问春梅哩,他饿的还有一口游气儿,那屋里躺着不是。带今日三四日没吃点汤水儿了,一心只要寻死在那里。说他大娘,对着人骂了他奴才,气生气死,整哭了三四日了。”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妇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这西门庆慌过这边屋里,只见春梅容妆不整,云髻歪斜,睡在炕上。西门庆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来?”叫着他,只不做声,推睡。被西门庆双关抱将起来。那春梅从酩子里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扫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护炕倚住不倒。春梅道:“达达,放开了手。你又来理论俺每这奴才做甚么?也玷辱了你这两只手。”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大娘说了你两句儿罢了,只顾使起性儿来了。说你这两日没吃饭?”春梅道:“吃饭不吃饭,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我做奴才,也没干坏了甚么事,并没教主子骂我一句儿,打我一下儿,做甚么为这(入曰)遍街捣遍巷的贼瞎妇,教大娘这等骂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为瞎淫妇打我五板儿?等到明日,韩道国老婆不来便罢,若来,你看我指着他一顿好骂。原来送了这瞎淫妇来,就是个祸根。”西门庆道:“就是送了他来,也是好意,谁晓的为他合起气来。”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气些,我好骂他?他小量人家!”西门庆道:“我来这里,你还不倒钟茶儿我吃?那奴才手不干净,我不吃他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连毛吃猪。我如今走也走不动在这里,还教我倒甚么茶?”西门庆道:“怪小油嘴儿,谁教你不吃些甚么儿?”因说道:“咱每往那边屋里去。我也还没吃饭哩,教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果馅饼儿,炊鲜汤咱每吃。”于是不由分诉,拉着春梅手到妇人房内。分付秋菊:“拿盒子后边取吃饭的菜儿去。”不一时,拿了一方盒菜蔬来。西门庆分付春梅:“把肉鲊拆上几丝鸡肉,加上酸笋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放下卓儿摆上,一面盛饭来。又烤了一盒果馅饼儿。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也在旁陪着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到一更方睡。

  到次日,西门庆起早,约会何千户来到,吃了头脑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抚去了。吴月娘先送礼往夏指挥家去,然后打扮,坐大轿,排军喝道,来安、春鸿跟随来吃酒,看他娘子儿,不在话下。

  且说玳安、王经看家,将到晌午时分,只见县前卖茶的王妈妈领着何九,来大门首寻问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何老人家、王奶奶稀罕,今日那阵风儿吹你老人家来这里走走?”王婆子道:“没勾当怎好来踅门踅户?今日不因老九,为他兄弟的事,要央烦你老爹,老身还不敢来。”玳安道:“老爷今日与侯爷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进去对五娘说声。”进入不多时出来,说道:“俺五娘请你老人家进去哩。”王婆道:“我敢进去?你引我引儿,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掀开帘子,王婆进去。见妇人家常戴着卧免儿,穿着一身锦段衣裳,搽抹的粉妆玉琢,正在炕上脚登着炉台儿坐的。进去不免下礼,慌的妇人答礼,说道:“老王免了罢。”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妇人便问:“怎的一向不见你?”王婆子道:“老身心中常想着娘子,只是不敢来亲近。”问:“添了哥哥不曾?”妇人道:“有倒好了。小产过两遍,白不存。”问:“你儿子有了亲事来?”王婆道:“还不曾与他寻。他跟客人淮上来家这一年多,家中积攒了些,买个驴儿,胡乱磨些面儿卖来度日。”因问:“老爹不在家了?”妇人道:“他今日往门外与抚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话说?”王婆道:“何老九有桩事,央及老身来对老爹说:他兄弟何十吃贼攀了,见拿在提刑院老爹手里问。攀他是窝主。本等与他无干,望乞老爹案下与他分豁分豁。贼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来,到明日买礼来重谢老爹,有个说贴儿在此。”一面递与妇人。妇人看了,说道:“你留下,等你老爹来家,我与他瞧。”婆子道:“老九在前边伺候着哩,明日教他来讨话罢。”

  妇人一面叫秋菊看茶来,须臾,秋菊拿了一盏茶来,与王婆吃了。那婆子坐着,说道:“娘子,你这般受福勾了。”妇人道:“甚么勾了,不惹气便好,成日欧气不了在这里。”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湿手,这等插金戴银,呼奴使婢,又惹甚么气?”妇人道:“常言说得好,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如何没些气儿?”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个不聪明!趁着老爹这等好时月,你受用到那里是那里。”说道:“我明日使他来讨话罢。”于是拜辞起身。妇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那婆子道:“难为老九,只顾等我,不坐罢。改日再来看你。”妇人也不留他留儿,就放出他来了。到了门首,又叮咛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来家我就禀。”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来讨话罢。”于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门庆来家。玳安便把此事禀知。西门庆到金莲房看了贴子,交付与答应的收着:“明日到衙门中禀我。”一面又令陈敬济发初四日请人贴子。瞒着春梅,又使琴童儿送了一两银子并一盒点心到韩道国家,对着他说:“是与申二姐的,教他休恼。”那王六儿笑嘻嘻接了,说:“他不敢恼。多上覆爹娘,冲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来家,先拜见大妗子众人,然后见西门庆,道了万福,就告诉:“夏大人娘子见了我去,好不喜欢。今日也有许多亲邻堂客。原来夏大人有书来了,也有与你的书,明日送来与你。也只在这初六、七起身,搬取家小上京。说了又说,好歹央贲四送他到京就回来。贲四的那孩子长儿,今日与我磕头,好不出跳的好个身段儿。嗔道他旁边捧着茶把眼只顾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换的名字,叫做瑞云,‘过来与你西门奶奶磕头’,他才放下茶托儿,与我磕了四个头。我与了他两枝金花儿。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欢,抬举他,也不把他当房里人,只做亲儿女一般看他。”西门庆道:“还是这孩子有福,若是别人家手里,怎么容得,不骂奴才少椒末儿,又肯抬举他!”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碜说嘴的货,是我骂了你心爱的小姐儿了!”西门庆笑了,说道:“他借了贲四押家小去,我线铺子教谁看?”月娘道:“关两日也罢了。”西门庆道:“关两日,阻了买卖,近年近节,绸绢绒线正快,如何关闭了铺子?到明日再处。”说毕,月娘进里间脱衣裳摘头,走到那边房内,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来参见磕头。

  是日,西门庆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门中去了。只见何九走来问玳安讨信,与了玳安一两银子。玳安道:“昨日爹来家,就替你说了。今日到衙门中,敢就开出你兄弟来了。你往衙门首伺候。”何九听言,满心欢喜,一直走到衙门前去了。西门庆到衙门中坐厅,提出强盗来,每人又是一夹,二十大板,把何十开出来,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说强盗曾在他寺内宿了一夜。正是: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脱枝柳树上报。有诗为证:

  宋朝气运已将终,执掌提刑甚不公。

  毕竟难逃天下眼,那堪激浊与扬清。

  那日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齐香儿,日头晌午就来了,都到月娘房内,与月娘、大妗子众人磕头。月娘摆茶与他们吃了。正弹着乐器,唱曲儿与众人听,忽见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进房来。四个唱的都放了乐器,笑嘻嘻向前,与西门庆磕头。坐下,月娘便问:“你怎的衙门中这咱才来?”西门庆告诉:“今日向理好几桩事情。”因望着金莲说:“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拿了门外寺里一个和尚顶缺,明日做文书送过东平府去。又是一起奸情事,是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这女婿暗暗通奸,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过去了。这一到东平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潘金莲道:“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西门庆道:“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独不上身。大凡还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他!”四个唱的都笑道:“娘说的是。就是俺里边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还使不的,休说外头人家。”说毕,摆饭与西门庆吃了。

  忽听前厅鼓乐响,荆都监来了。西门庆连忙冠带出迎,接至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茶罢,如此这般告说:“宋巡按收了说贴,已慨然许下,执事恭喜,必然在迩。”荆都监听了,又下坐作揖致谢:“老翁费心,提携之力,铭刻难忘。”西门庆又说起:“周老总兵,生也荐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谈话间,忽然刘薛二公公到。鼓乐迎接进来,西门太相让入厅,叙礼。二内相皆穿青缧绒蟒衣,宝石绦环,正中间坐下。次后周守备到了,一处叙话。荆都监又向周守备说:“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摆酒,曾称颂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于中,高转在即。”周守备亦欠身致谢不尽。落后张团练、何千户、王三官、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陆续都到了。乔大户冠带青衣,四个伴当跟随,进门见毕诸公,与西门庆拜了四拜。众人问其恭喜之事,西门庆道:“舍亲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荣义官之职。”周守备道:“四泉令亲,吾辈亦当奉贺。”乔大户道:“蒙列位老爹盛情,岂敢动劳。”说毕,各分次序坐下。遍递了一道茶,然后递酒上坐。锦屏前玳筵罗列,画堂内宝玩争辉,阶前动一派笙歌,席上堆满盘异果。良久,递酒安席毕,各归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来坐,西门庆道:“寻常罢了,今日在舍,权借一日陪诸公上坐。”王三官必不得已,左边垂首坐了。须臾,上罢汤饭,下边教坊撮弄杂耍百戏上来。良久,才是四个唱的,拿着银筝玉板,放娇声当筵弹唱。正是: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与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当日刘内相坐首席,也赏了许多银子。饮酒为欢,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打发乐工赏钱出门。四个唱的都在月娘房内弹唱,月娘留下吴银儿过夜,打发三个唱的去。临去,见西门庆在厅上,拜见拜见。西门庆分付郑爱月儿:“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两个还来唱一日。”郑爱月儿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儿,不叫李桂姐来唱,笑道:“爹,你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又问:“明日请谁吃酒?”西门庆道:“都是亲朋。”郑爱月儿道:“有应二那花子,我不来,我不要见那丑冤家怪物。”西门庆道:“明日没有他。”爱月儿道:“没有他才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们不来。”说毕,磕了头去了。西门庆看着收了家伙,回到李瓶儿那边,和如意儿睡了。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早往衙门送问那两起人犯过东平府去。回来家中摆酒,请吴道官、吴二舅、花大舅、沈姨父、韩姨夫、任医官、温秀才、应伯爵,并会众人李智、黄四、杜三哥并家中三个伙计,十二张桌儿。席中止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三个粉头递酒,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正递酒中间,忽平安儿来报:“云二叔新袭了职,来拜爹,送礼来。”西门庆听言,忙道:“有请。”只见云理守穿着青纻丝补服员领,冠冕着,腰系金带,后面伴当抬着礼物,先递上揭贴,与西门庆观看。上写:“新袭职山东清河右卫指挥同知门下生云理守顿首百拜。谨具土仪:貂鼠十个,海鱼一尾,虾米一包,腊鹅四只,腊鸭十只,油低帘二架,少申芹敬。”西门庆即令左右收了,连忙致谢。云理守道:“在下昨日才来家,今日特来拜老爹。”于是四双八拜,说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仪,表意而已。”然后又与众人叙礼拜见。西门庆见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与吴二舅一桌坐了,连忙安钟箸,下汤饭。脚下人俱打发攒盘酒肉。因问起发丧替职之事,这云理守一一数言:“蒙兵部余爷怜先兄在镇病亡,祖职不动,还与了个本卫见任佥书。”西门庆欢喜道:“恭喜恭喜,容日已定来贺。”当日众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个唱的奉酒,须臾把云理守灌的醉了。那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起来坐下,又与李桂姐、郑月儿彼此互相戏骂不绝。当日酒筵笑声,花攒锦簇,觥筹交错,耍顽至二更时分方才席散。打发三个唱的去了,西门庆归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来迟,正在上房摆粥吃了,穿衣要拜云理守。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在前边请爹说话。”西门庆就知为夏龙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来厅上。只见贲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挥书来呈上,说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去,小人禀问老爹去不去?”西门庆看了书中言语,无非是叙其阔别,谢其早晚看顾家小,又借贲四携送家小之事,因说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问:“几时起身?”贲四道:“今早他大官儿叫了小人去,分付初六日家小准起身。小人也得半月才回来。”说毕,把狮子街铺内钥匙交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你去,我教你吴二舅来,替你开两日罢。”那贲四方才拜辞出门,往家中收拾行装去了。西门庆就冠冕着出门,拜云指挥去了。

  那日大妗子家去,叫下轿子门首伺候。也是合当有事,月娘装了两盒子茶食点心下饭,送出门首上轿。只见画童儿小厮躲在门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厮越扯越哭起来。被月娘等听见,送出大妗子去了,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白扯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扯,他白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罢。”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那画童嚷平安道:“又不关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金莲道:“这贼小囚儿,就是个肉佞贼。你大娘问你,怎的不言语?被平安向前打了一个嘴巴,那小厮越发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说,怎的不去?”正问着,只见玳安骑了马进来。月娘问道:“你爹来了?”玳安道:“被云二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来了,要还毡巾去。”看见画童儿哭,便问:“小大官儿,怎的号啕痛也是的?”平安道:“对过温师父叫他不去,反哭骂起我来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有名的温屁股,他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又躲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玳安道:“娘只问他就是。”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画童儿来,只顾问他:“小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你不说,看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只要哄着小的,把他那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和胀胀的疼起来。我说你还不快拔出来,他又不肯拔,只顾来回动。且教小的拿出,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审问他,说的碜死了。我不知道,还当是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帚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金莲道:“大娘,那个上芦帚的肯干这营生,冷铺睡的花子才这般所为。”孟玉楼道:“这蛮子,他有老婆,怎生这等没廉耻?”金莲道:“他来了这一向,俺们就没见他老婆怎生样儿。”平安道:“娘每会胜也不看见他。他但往那边去就锁了门。住了这半年,我只见他会轿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没到晚就来家了。往常几时出个门儿来,只好晚夕门首倒杩子走走儿罢了。”金莲道:“他那老婆也是个不长俊的行货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没见个天日儿,敢每日只在屋里坐天牢哩。”说了回,月娘同众人回后边去了。

  西门庆约莫日落时分来家,到上房坐下。月娘问道:“云伙计留你坐来?”西门庆道:“他在家,见我去,旋放桌儿留我坐,打开一坛酒和我吃。如今卫中荆南岗升了,他就挨着掌印。明日连他和乔亲家,就是两分贺礼,众同僚都说了,要与他挂轴子,少不得教温葵轩做两篇文章,买轴子写。”月娘道:“还缠甚么温葵轩、鸟葵轩哩!平白安扎恁样行货子,没廉耻,传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来出尽了。”西门庆听言,唬了一跳,便问:“怎么的?”月娘道:“你别要来问我,你问你家小厮去。”西门庆道:“是那个小厮?”金莲道:“情知是谁?画童贼小奴才,俺去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门首哭,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画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画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干那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家火与他。又某日他望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爷瞧。”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他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画童起去,分付:“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画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道:“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的晓得?这样的狗骨秃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只为写礼贴儿,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分付:“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儿应诺去了。

  西门庆告月娘说:“今日贲四来辞我,初六日起身,与夏龙溪送家小往东京去。我想来,线铺子没人,倒好教二舅来替他开两日儿。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随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说照顾了我的兄弟。”西门庆不听,于是使棋童儿:“请你二舅来。”不一时,请吴二舅到,在前厅陪他吃酒坐的,把钥匙交付与他:“明日同来昭早往狮子街开铺子去。”不在话下。

  却说温秀才见画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省恐。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覆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画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才从衙门中回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每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疏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鲜克终,交情似水淡长浓。

  自古人无千日好,果然花无摘下红。
只看该作者 78楼 发表于: 2007-08-28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望江南
  梅其雪,岁暮斗新妆。月底素华同弄色,风前轻片半含香,不比柳花狂。双雀影,堪比雪衣娘。六出光中曾结伴,百花头上解寻芳,争似两鸳鸯。

  话说温秀才求见西门庆不得,自知惭愧,随移家小,搬过旧家去了。西门庆收拾书院,做了客坐,不在话下。

  一日,尚举人来拜辞,上京会试,问西门庆借皮箱毡衫。西门庆陪坐待茶,因说起乔大户、云理守:“两位舍亲,一受义官,一受祖职,见任管事,欲求两篇轴文奉贺。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借重一言,学生具币礼相求。”尚举人笑道:“老翁何用礼,学生敝同窗聂两湖,见在武库肄业,与小儿为师,本领杂作极富。学生就与他说,老翁差盛使持轴来就是了。”西门庆连忙致谢。茶毕起身。西门庆随即封了两方手帕、五钱白金,差琴童送轴子并毡衫、皮箱,到尚举人处放下。那消两日,写成轴文差人送来。西门庆挂在壁上,但见金字辉粕,文不加点,心中大喜。只见应伯爵来问:“乔大户与云二哥的事,几时举行?轴文做了不曾?温老先儿怎的连日不见?”西门庆道:“又题什么温老先儿,通是个狗类之人!”如此这般,告诉一遍。伯爵道:“哥,我说此人言过其实,虚浮之甚,早时你有后眼,不然,教他调坏了咱家小儿每了。”又问他:“二公贺轴,何人写了?”西门庆道:“昨日尚小塘来拜我,说他朋友聂两湖善于词藻,央求聂两湖作了。文章已写了来,你瞧!”于是引伯爵到厅上观看,喝采不已,又说道:“人情都全了,哥,你早送与人家,好预备。”西门庆道:“明日好日期,早差人送去。”

  正说着,忽报:“夏老爹儿来拜辞,说初六日起身去。小的回爹不在家。他说教对何老爹那里说声,差人那边看守去。”西门太看见贴儿上写着“寅家晚生夏承恩顿首拜,谢辞”。西门庆道:“连尚举人搭他家,就是两分程仪香绢。”分付琴童:“连忙买了,教你姐夫封了,写贴子送去。”正在书房中留伯爵吃饭,忽见平安儿慌慌张张拿进三个贴儿来报:“参议汪老爹、兵备雷老爹、郎中安老爹来拜。”西门庆看贴儿:“汪伯彦、雷启元、安忱拜。”连忙穿衣系带。伯爵道:“哥,你有事,我去罢。”西门庆道:“我明日会你哩。”一面整衣出迎。三官员皆相让而入。进入大厅,叙礼,道及向日叨扰之事。少顷茶罢,坐话间,安郎中便道:“雷东谷、汪少华并学生,又来干渎:有浙江本府赵大尹,新升大理寺正,学生三人借尊府奉请,已发柬,定初九日。主家共五席。戏子学生那里叫来。未知肯允诺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分付,学生扫门拱候。”安郎中令吏取分资三两递上,西门庆令左右收了,相送出门。雷东谷向西门庆道:“前日钱云野书到,说那孙文相乃是贵伙计,学生已并他除开了,曾来相告不曾?”西门庆道:“正是,多承老先生费心,容当叩拜。”雷兵备道:“你我相爱间,何为多数。”言毕,相揖上轿而去。

  原来潘金莲自从当家管理银钱,另定了一把新等子。每日小厮买进菜蔬来,拿到跟前与他瞧过,方数钱与他。他又不数,只教春梅数钱,提等子。小厮被春鸿骂的狗血淋头,行动就说落,教西门庆打。以此众小厮互相抱怨,都说在三娘手儿里使钱好。

  却说次日,西门庆衙门中散了,对何千户说:“夏龙溪家小已是起身去了,长官可曾委人那里看守门户去?”何千户道:“正是,昨日那边着人来说,学生已令小价去了。”西门庆道:“今日同长官那边看看去。”于是出衙门,并马到了夏家宅内。家小已是去尽了,伴当在门首伺候。两位官府下马,进到厅上。西门庆引着何千户前后观看了,又到前边花亭上,见一片空地,无甚花草。西门庆道:“长官到明日还收拾个耍子所在,栽些花柳,把这座亭子修理修理。”何千户道:“这个已定。学生开春从新修整修整,盖三间卷棚,早晚请长官来消闲散闷。”看了一回,分付家人收拾打扫,关闭门户。不日写书往东京回老公公话,赶年里搬取家眷。西门庆作别回家。何千户还归衙门去了。到次日才搬行李来住,不在言表。

  西门庆刚到家下马,见何九买了一匹尺头、四样下饭、一坛酒来谢。又是刘内相差人送了一食盒蜡烛,二十张桌围,八十股官香,一盒沉速料香,一坛自造内酒,一口鲜猪。西门庆进门,刘公公家人就磕头,说道:“家公多多上履,这些微礼,与老爹赏人。”西门庆道:“前日空过老公公,怎又送这厚礼来?”便令左右:“快收了,请管家等等儿。”少顷,画童儿拿出一钟茶来,打发吃了。西门庆封了五钱银子赏钱,拿回贴,打发去了。一面请何九进去。西门庆见何九,一把手扯在厅上来。何九连忙倒身磕下头去,道:“多蒙老爹天心,超生小人兄弟,感恩不浅。”请西门庆受礼,西门庆不肯受磕头,拉起来,说道:“老九,你我旧人,快休如此。”就让他坐。何九说道:“小人微末之人,岂敢僭坐。”只说立在旁边。西门庆也站着,陪吃了一盏茶,说道:“老九,你如何又费心送礼来?我断然不受,若有甚么人欺负你,只顾来说,我替你出气。倘县中派你甚差事,我拿贴儿与你李老爹说。”何九道:“蒙老爹恩典,小人知道。小人如今也老了,差事已告与小人何钦顶替了。”西门庆道:“也罢,也罢,你清闲些好。”又说道:“既你不肯,我把这酒礼收了,那尺头你还拿去,我也不留你坐了。”那何九千恩万谢,拜辞去了。

  西门庆就坐在厅上,看看打点礼物果盒、花红羊酒、轴文并各人分资。先差玳安送往乔大户家去,后叫王经送往云理守家去。玳安回来,乔家与了五钱银子。王经到云理守家,管待了茶食,与了一匹真青大布、一双琴鞋,回“门下辱爱生”双贴儿:“多上覆老爹,改日奉请。”西门庆满心欢喜,到后边月娘房中摆饭吃,因向月娘说:“贲四去了,吴二舅在狮子街卖货,我今日倒闲,往那里看看去。”月娘道:“你去不是,若是要酒菜儿,蚤使小厮来家说。”西门庆道:“我知道。”一面分付备马,就戴着毡忠靖巾,貂鼠暖耳,绿绒补子氅褶,粉底皂靴,琴童、玳安跟随,径往狮子街来。到房子内,吴二舅与来昭正挂着花拷拷儿,发买绸绢、绒线、丝绵,挤一铺子人做买卖,打发不开。西门庆下马,看了看,走到后边暖房内坐下。吴二舅走来作揖,因说:“一日也攒银二三十两。”西门庆又分付来昭妻一丈青:“二舅每日茶饭休要误了。”来昭妻道:“逐日伺候酒饭,不敢有误。”

  西门庆见天色阴晦,彤云密布,冷气侵人,将有作雪的模样。忽然想起要往郑月儿家去,即令琴童:“骑马家中取我的皮袄来,问你大娘,有酒菜儿稍一盒与你二舅吃。”琴童应诺。到家,不一时,取了貂鼠皮袄,并一盒酒菜来。西门庆陪二舅在房中吃了三杯,分付:“二舅,你晚夕在此上宿,慢慢再用。我家去罢。”于是带上眼纱,骑马,玳安、琴童跟随,径进构栏,往郑爱月儿家来。转过东街口,只见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一天瑞雪来。但见:

  漠漠严寒匝地,这雪儿下得正好。扯絮撏绵,裁成片片,大如拷拷。见林间竹笋茆茨,争些被他压倒。富豪侠却言:消灾障犹嫌少。围向那红炉兽炭,穿的是貂裘绣袄。手拈梅花,唱道是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西门庆踏着那乱琼碎玉,进入构栏,到于郑爱月儿家门首下马。只见丫鬟飞报进来,说:“老爹来了。”郑妈妈看见,出来,至于中堂见礼,说道:“前日多谢老爹重礼,姐儿又在宅内打搅,又教他大娘、三娘赏他花翠汗巾。”西门庆道:“那日空了他来。”一面坐下。西门庆令玳安:“把马牵进来,后边院落安放。”老妈道:“请爹后边明间坐罢。月姐才起来梳头,只说老爹昨日来,到伺候了一日,今日他心中有些不快,起来的迟些。”这西门庆一面进入他后边明间内,但见绿穿半启、毡幕低张,地平上黄铜大盆生着炭火。西门庆坐在正面椅上。先是郑爱香儿出来相见了,递了茶。然后爱月儿才出来,头挽一窝丝杭州缵,翠梅花钮儿,金趿钗梳,海獭卧兔儿。打扮的雾霭云鬟,粉妆玉琢。笑嘻嘻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爹,我那一日来晚了。紧自前边散的迟,到后边,大娘又只顾不放俺每,留着吃饭,来家有三更天了。”西门庆笑道:“小油嘴儿,你倒和李桂姐两个把应花子打的好响瓜儿。”郑爱月儿道:“谁教他怪叨唠,在酒席上屎口儿伤俺每来!那一日祝麻子也醉了,哄我,要送俺每来。我便说:‘没爹这里灯笼送俺每,蒋胖子吊在阴沟里--缺臭了你了。’”西门庆道:“我昨日听见洪四儿说,祝麻子又会着王三官儿,大街上请了荣娇儿。”郑月儿道:“只在荣娇儿家歇了一夜,烧了一炷香,不去了。如今还在秦玉芝儿走着哩。”说了一回话,道:“爹,只怕你冷,往房里坐。”

  这西门庆到于房中,脱去貂裘,和粉头围炉共坐,房中香气袭人。须臾,丫头拿了三瓯儿黄芽韭菜肉包、一寸大的水角儿来。姊妹二人陪西门庆,每人吃了一瓯儿。爱月儿又拨上半瓯儿,添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我勾了,才吃了两个点心来了。心里要来你这里走走,不想恰好天气又落下雪来了。”爱月儿道:“爹前日不会下我?我昨日等了一日不见爹,不想爹今日才来。”西门庆道:“昨日家中有两位士夫来望,乱着就不曾来得。”爱月儿道:“我要问爹,有貂鼠买个儿与我,我要做了围脖儿戴。”西门庆道:“不打紧,昨日韩伙计打辽东来,送了我几个好貂鼠。你娘们都没围脖儿,到明日一总做了,送两个一家一个。”于是爱香、爱月儿连忙起身道了万福。西门庆分付:“休见了桂姐、银姐说。”郑月儿道:“我知道。”因说:“前日李桂姐见吴银儿在那里过夜,问我他几时来的,我没瞒他,教我说:‘昨日请周爷,俺每四个都在这里唱了一日。爹说有王三官儿在这里,不好请你的。今日是亲朋会中人吃酒,才请你来唱。’他一声儿也没言语。”西门庆道:“你这个回的他好。前日李铭,我也不要他唱来,再三央及你应二爹来说。落后你三娘生日,桂姐买了一分礼来,再一与我陪不是。你娘们说着,我不理他。昨日我竟留下银姐,使他知道。”爱月儿道:“不知三娘生日,我失误了人情。”西门庆道:“明日你云老爹摆酒,你再和银姐来唱一日。”爱月儿道:“爹分付,我去。”说了回话,粉头取出三十二扇象牙牌来,和西门庆在炕毡条上抹牌顽耍。爱香儿也坐在旁边同抹。三人抹了回牌,须臾,摆上酒来,爱香与爱月儿一边一个捧酒,不免筝排雁柱,款跨鲛绡,姊妹两个弹唱。唱了一套,姐妹两个又拿上骰盆儿来,和西门庆抢红顽笑。杯来盏去,各添春色。西门庆忽看见郑爱月儿房中,床旁侧锦屏风上,挂着一轴《爱月美人图》,题诗一首:

  有美人兮迥出群,轻风斜拂石榴裙。

  花开金谷春三月,月转花阴夜十分。

  玉雪精神联仲琰,琼林才貌过文君。

  少年情思应须慕,莫使无心托白云。

  西门庆看了,便问:“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儿的号?”慌的郑爱月儿连忙摭说道:“这还是他旧时写下的。他如今不号三泉了,号小轩了。他告人说,学爹说:‘我号四泉,他怎的号三泉?’他恐怕爹恼,因此改了号小轩。”一面走向前,取笔过来,把那“三”字就涂抹了。西门庆满心欢喜,说道:“我并不知他改号一节。”粉头道:“我听见他对一个人说来,我才晓的。说他去世的父亲号逸轩,他故此改号小轩。”说毕,郑爱香儿往下边去了,独有爱月儿陪西门庆在房内。两个并肩叠股,抢红饮酒,因说起林太太来,怎的大量,好风月:“我在他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请我到后边拜见。还是他主意,教三官拜认我做义父,教我受他礼,委托我指教他成人。”粉头拍手大笑道:“还亏我指与爹这条路儿,到明日,连三官儿娘子不怕不属了爹。”西门庆道:“我到明日,我先烧与他一炷香。到正月里,请他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灯吃酒,看他去不去。”粉头道:“爹,你还不知三官娘子生的怎样标致,就是个灯人儿也没他那一段风流妖艳。今年十九岁儿,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儿通不着家。爹,你肯用些工夫儿,不愁不是你的人。”两个说话之间,相挨相凑。只见丫鬟又拿上许多细果碟儿来,粉头亲手奉与西门庆下酒。又用舌头噙凤香蜜饼送入他口中,又用纤手解开西门庆裤带,露出那话来,教他弄。那话狰狞跳脑,紫强光鲜,西门庆令他品之。这粉头真个低垂粉项,轻启朱唇,半吞半吐,或进或出,呜咂有声,品弄了一回。灵犀已透,淫心似火,便欲交欢。粉头便往后边去了。西门庆出房更衣,见雪越下得甚紧。回到房中,丫鬟向前打发脱靴解带,先上牙床。粉头澡牝回来,掩上双扉,共入鸳帐。正是:得多少动人春色娇还媚,惹蝶芳心软欲浓。有诗为证:

  聚散无凭在梦中,起来残烛映纱红。

  钟情自古多神合,谁道阳台路不通。

  两个云雨欢娱,到一更时分起来。整衣理鬓,丫鬟复酾美酒,重整佳肴,又饮勾几杯。问玳安:“有灯笼、伞没有?”玳安道:“琴童家去取灯笼、伞来了。”这西门庆方才作别,鸨子、粉头相送出门,看着上马。郑月儿扬声叫道:“爹若叫我,蚤些来说。”西门庆道:“我知道。”一面上马,打着伞出院门,一路踏雪到家中。对着吴月娘,只说在狮子街和吴二舅饮酒,不在话下。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却是初八日,打听何千户行李,都搬过夏家房子内去了,西门庆送了四盒细茶食、五钱折帕贺仪过去。只见应伯爵蓦地走来。西门庆见雪晴,风色甚冷,留他前边书房中向火,叫小厮拿菜儿,留他吃粥,因说道:“昨日乔亲家、云二哥礼并折帕,都送去了。你的人情,我也替你封了二钱出上了。你不消与他罢,只等发柬请吃酒。”应伯爵举手谢了,因问:“昨日安大人三位来做甚么?那两位是何人?”西门庆道:“那两个,一个是雷兵备,一个是汪参议,都是浙江人,要在我这里摆酒。明日请杭州赵霆知府,新升京堂大理寺丞,是他每本府父母官,相处分上,又不可回他的。通身只三两分资。”伯爵道:“大凡文职好细,三两银子勾做甚么!哥少不得赔些儿。”西门庆道:“这雷兵备,就是问黄四小舅子孙文相的,昨日还对我题起开除他罪名哩。”伯爵道:“你说他不仔细,如今还记着,折准摆这席酒才罢了。”

  说话之间,伯爵叫:“应宝,你叫那个人来见你大爹。”西门庆便问:“是何人?”伯爵道:“一个小后生,倒也是旧人家出身。父母都没了,自幼在王皇亲宅内答应。已有了媳妇儿,因在庄子上和一般家人不和,出来了。如今闲着,做不的甚么。他与应宝是朋友,央及应宝要投个人家。今早应宝对我说:‘爹倒好举荐与大爹宅内答应。’我便说:‘不知你大爹用不用?’”因问应宝:“他叫甚么名字?你叫他进来。”应宝道:“他姓来,叫来友儿。”只见那来友儿,扒在地上磕了个头起来,帘外站立。伯爵道:“若论他这身材膂力尽有,掇轻负重却去的。”因问:“你多少年纪了?”来友儿道:“小的二十岁了。”又问:“你媳妇没子女?”那人道:“只光两口儿。”应宝道:“不瞒爹说,他媳妇才十九岁儿,厨灶针线,大小衣裳都会做。”西门庆见那人低头并足,为人朴实,便道:“既是你应二爹来说,用心在我这里答应。”分付:“拣个好日期,写纸文书,两口儿搬进来罢。”那来友儿磕了个头。西门庆就叫琴童儿领到后边,见月娘众人磕头去。月娘就把来旺儿原住的那一间房与他居住。伯爵坐了回,家去了。应宝同他写了一纸投身文书,交与西门庆收了,改名来爵,不在话下。

  却说贲四娘子,自从他家长儿与了夏家,每日买东买西,只央及平安儿和来安、画童儿。西门庆家中这些大官儿,常在他屋里打平和儿吃酒。贲四娘子和气,就定出菜儿来,或要茶水,应手而至。就是贲四一时铺中归来撞见,亦不见怪。以此今日他不在家,使着那个不替他动?玳安儿与平安儿,在他屋里坐的更多.

  初九日,西门庆与安郎中、汪参议、雷兵备摆酒,请赵知府,俱不必细说。那日蚤辰,来爵两口儿就搬进来。他媳妇儿后边见月娘众人磕头。月娘见他穿着紫绸袄,青布披袄,绿布裙子,生的五短身材,瓜子面皮儿,搽脂抹粉,缠的两只脚翘翘的,问起来,诸般针指都会做。取了他个名字,叫做惠元,与惠秀、惠祥一递三日上灶,不题。

  一日,门外杨姑娘没了。安童儿来报丧。西门庆整治了一张插桌,三牲汤饭,又封了五两香仪。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四顶轿子,都往北边与他烧纸吊孝,琴童儿、棋童儿、来爵儿、来安儿四个,都跟轿子,不在家。西门庆在对过段铺子书房内,看着毛袄匠与月娘做貂鼠围脖,先攒出一个围脖儿,使玳安送与院中郑月儿去,封了十两银子与他过节。郑家管待酒馔,与了他三钱银子。玳安走来,回西门庆话,说:“月姨多上覆,多谢了,前日空过了爹来。与了小的三钱银子。”西门庆道:“你收了罢。”因问他:“贲四不在家,你头里从他屋里出来做甚么?”玳安道:“贲四娘子从他女孩儿嫁了,没人使,常央及小的每替他买买甚么儿。”西门庆道:“他既没人使,你每替他勤勤儿也罢。”又悄悄向玳安道:“你慢慢和他说,如此这般,爹要来看你看儿,你心下如何?看他怎的说。他若肯了,你问他讨个汗巾儿来与我。”玳安道:“小的知道了。”领了西门庆言语,应诺下去。西门庆就走到家中来。只见王经向顾银铺内取了金赤虎,并四对金头银簪儿,交与西门庆。西门庆留下两对在书房内,余者袖进李瓶儿房内,与了如意儿那赤虎,又是一对簪儿。把那一对簪儿就与了迎春。二人接了,连忙磕头。西门庆就令迎春取饭去。须臾,拿饭来吃了,出来又到书房内坐下。只见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见王经在旁,不言语。西门庆使王经后边取茶去。那玳安方说:“小的将爹言语对他说了,他笑了。约会晚上些伺候,等爹进去。叫小的拿了这汗巾儿来。”西门庆见红绵纸儿,包着一方红绫织锦回纹汗巾儿,闻了闻喷鼻香,满心欢喜,连忙袖了。只见王经拿茶来,吃了,又走过对门,看匠人做生活去。

  忽报:“花大舅来了。”西门庆道:“请过来这边坐。”花子繇走到书房暖阁儿里,作揖坐下。致谢外日相扰。叙话间,画童儿拿过茶来吃了。花子繇道:“门外一个客人,有五百包无锡米,冻了河,紧等要卖了回家去。我想着姐夫,倒好买下等价钱。”西门庆道:“我平白要他做甚么?冻河还没人要,到开河船来了,越发价钱跌了。如今家中也没银子。”即分付玳安:“收拾放桌儿,家中说,看菜儿来。”一面使画童儿:“请你应二爹来,陪你花爹坐。”不一时,伯爵来到。三人共在一处,围炉饮酒。又叫烙了两炷饼吃,良久,只见吴道官徒弟应春,送节礼疏诰来。西门庆请来同坐吃酒。就揽李瓶儿百日经,与他银子去。吃至日落时分,花子繇和应春二人先起身去了。次后甘伙计收了铺子,又请来坐,与伯爵掷骰猜枚谈话,不觉到掌灯已后。吴月娘众人轿子到了,来安走来回话。伯爵道:“嫂子们今日都往那里去来?”西门庆道:“杨姑娘没了,今日三日念经,我这里备了张祭卓,又封了香仪儿,都去吊问。”伯爵道:“他老人家也高寿了。”西门庆道:“敢也有七十五六。男花女花都没有,只靠侄儿那里养活,材儿也是我替他备下这几年了。”伯爵道:“好好,老人家有了黄金入柜,就是一场事了,哥的大阴骘。”说毕,酒过数巡,伯爵与甘伙计作辞去了。西门庆就起身走过来,分付后生王显:“仔细火烛。”王显道:“小的知道。”看着把门关上了。

  这西门庆见没人,两天步就走入贲四家来。只见卉四娘子儿在门首独自站立已久,见对门关的门响,西门庆从黑影中走至跟前。这妇人连忙把封门一开,西门庆钻入里面。妇人还扯上封门,说道:“爹请里边纸门内坐罢。”原来里间槅扇厢着后半间,纸门内又有个小炕儿,笼着旺旺的火。桌上点着灯,两边护炕糊的雪白。妇人勒着翠蓝销金箍儿,上穿紫绸袄,青绡丝披袄,玉色绡裙子,向前与西门庆道了万福,连忙递了一盏茶与西门庆吃,因悄悄说:“只怕隔壁韩嫂儿知道。”西门庆道:“不妨事。黑影子里他那里晓的。”于是不由分说,把妇人搂到怀中就亲嘴。拉过枕头来,解衣按在炕沿子上,扛起腿来就耸。那话上已束着托子,刚插入牝中,就拽了几拽,妇人下边淫水直流,把一条蓝布裤子都湿了。西门庆拽出那话来,向顺袋内取出包儿颤声娇来,蘸了些在龟头上,攮进去,方才涩住淫津,肆行抽拽。妇人双手扳着西门庆肩膊,两厢迎凑,在下扬声颤语,呻吟不绝。这西门庆乘着酒兴,架起两腿在胳膊上,只顾没棱露脑,锐进长驱,肆行扇蹦,何止二三百度。须臾,弄的妇人云髻蓬松,舌尖冰冷,口不能言。西门庆则气喘吁吁,灵龟畅美,一泄如注。良久,拽出那话来,淫水随出,用帕搽之。两个整衣系带,复理残妆。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五六两一包碎银子,又是两对金头簪儿,递与妇人节间买花翠带。妇人拜谢了,悄悄打发出来。那边玳安在铺子里,专心只听这边门环儿响,便开大门,放西门庆进来。自知更无一人晓的。后次朝来暮往,也入港一二次。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想被韩嫂儿冷眼睃见,传的后边金莲知道了。这金莲亦不说破他。

  一日,腊月十五日,乔大户家请吃酒。西门庆会同应伯爵、吴大舅一齐起身。那日有许多亲朋看戏饮酒,至二更方散。第二日,每家一张卓面,俱不必细说。

  单表崔本治了二千两湖州绸绢货物,腊月初旬起身,雇船装载,赶至临清马头。教后生荣海看守货物,便雇头口来家,取车锐银两,到门首下头口。琴童道:“崔大哥来了,请厅上坐。爹在对门房子里,等我请去。”一面走到对门,不见西门庆,因问平安儿,平安儿道:“爹敢进后边去了。”这琴童走到上房问月娘,月娘道:“见鬼的,你爹从蚤辰出去,再几时进来?”又到各房里,并花园、书房都瞧遍了,没有。琴童在大门首扬声道:“省恐杀人,不知爹往那里去了,白寻不着!大白日里把爹来不见了。崔大哥来了这一日,只顾教他坐着。”那玳安分明知道,只不做声。不想西门庆忽从前边进来,把众人唬了一惊。原来西门庆在贲四屋里入港,才出来。那平安打发西门庆进去了,望着琴童儿吐舌头,都替他捏两把汗道:“管情崔大哥去了,有几下子打。”不想西门庆走到厅上,崔本见了,磕头毕,交了书帐,说:“船到马头,少车税银两。我从腊月初一日起身,在扬州与他两个分路。他每往杭州去了,俺每都到苗青家住了两日。”因说:“苗青替老爹使了十两银子,抬了扬州卫一个千户家女子,十六岁了,名唤楚云。说不尽生的花如脸,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袜如钩,两只脚儿,恰刚三寸。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豹。腹中有三千小曲,八百大曲。苗青如此还养在家,替他打妆奁,治衣服。待开春,韩伙计、保官儿船上带来,伏侍老爹,消愁解闷。”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说道:“你船上稍了来也罢。又费烦他治甚衣服,打甚妆砹,愁我家没有?”于是恨不的腾云展翅,飞上扬州,搬取娇姿,赏心乐事。正是:鹿分郑相应难辨,蝶化庄周未可。有诗为证:

  闻道扬州一楚云,偶凭青鸟语来真。

  不知好物都离隔,试把梅花问主人。

  西门庆陪崔本吃了饭,兑了五十两银子做车税钱,又写书与钱主事,烦他青目。崔本言讫,作辞,往乔大户家回话去了。平安见西门庆不寻琴童儿,都说:“我儿,你不知有多少造化。爹今日不知有甚事喜欢,若不是,绑着鬼有几下打。”琴童笑道:“只你知爹性儿。”

  比及起了货,来到狮子街卸下,就是下旬时分。西门庆正在家打发送节礼,忽见荆都监差人拿贴儿来,问:“宋大巡题本已上京数日,未知旨意下来不曾?伏惟老翁差人察院衙门一打听为妙。”西门庆即差答应节级,拿了五钱银子,往巡按公衙打听。果然昨日东京邸报下来,写抄得一纸,全报来与西门庆观看。上面写着:

  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一本:循例举劾地方文武官员,以励人心,以隆圣治事。窃惟吏以抚民,武以御乱,所以保障地方,以司民命者也。苟非其人,则处置乖方,民受其害,国何赖焉!臣奉命按临山东等处,吏政民瘼,监司守御,无不留心咨访。复命按抚大臣,详加鉴别,各官贤否,颇得其实。兹当差满之期,敢不一一陈之。访得山东左布政陈四箴操履忠贞,抚民有方;廉使赵讷,纲纪肃清,士民服习;兵备副使雷启元,军民咸服其恩威,僚幕悉推其练达;济南府知府张叔夜,经济可观,才堪司牧;东平府知府胡师父,居任清慎,视民如伤。此数臣者,皆当荐奖而优擢者也。又访得左参议冯廷鹄,伛偻之形,桑榆之景,形若木偶,尚肆贪婪;东昌府知府徐松,纵父妾而通贿,毁谤腾于公堂,慕羡余而诛求,詈言遍于间里。此二臣者,所当亟赐置斥者也。再访得左军院佥书守备周秀,器宇恢弘,操持老练,军心允服,贼盗潜消;济州兵马都监荆忠,年力精强,才犹练达,冠武科而称为儒将,胜算可以临戎,号令而极其严明,长策卒能御侮。此二臣者,所当亟赐迁擢者也。清河县千户吴铠,以练达之才,得卫守之法,驱兵以(扌寿)中坚,靡攻不克;储食以资粮饷,无人不饱。推心置腹,人思效命。实一方之保障,为国家之屏藩。宜特加超擢,鼓舞臣寮。陛下如以臣言可采,举而行之,庶几官爵不滥而人思奋,守牧得人而圣治有赖矣。等因。

  奉饮依:该部知道。续该吏、兵二部题前事:看得御史宋乔年所奏内,劾举地方文武官员,无非体国之忠,出于公论,询访事实,以裨圣治之事。优乞圣明俯赐施行,天下幸甚,生民幸甚。奉钦依:拟行。

  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拿着邸报,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宋道长本下来了。已是保举你哥升指挥佥事,见任管屯。周守备与荆大人都有奖励,转副参、统制之任。如今快使小厮请他来,对他说声。”月娘道:“你使人请去,我交丫鬟看下酒菜儿。我愁他这一上任,也要银子使。”西门庆道:“不打紧,我借与他几两银子也罢了。”不一时,请得吴大舅到了。西门庆送那题奏旨意与他瞧。吴大舅连忙拜谢西门庆与月娘,说道:“多累姐夫、姐姐扶持,恩当重报,不敢有忘。”西门庆道:“大舅,你若上任摆酒没银子,我这里兑些去使。”那大舅又作揖谢了。于是就在月娘房中,安排上酒来吃酒。月娘也在旁边陪坐。西门庆即令陈敬济把全抄写了一本,与大舅拿着。即差玳安拿贴送邸报往荆都监、周守御两家报喜去。正是:

  劝君不费镌研石,路上行人口似碑。
只看该作者 79楼 发表于: 2007-08-28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鸳帏再战 如意儿茎露独尝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来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含笑问狂夫,笑问欢情不减旧时么?
  话说西门庆陪大舅饮酒,至晚回家。到次日,荆都监早辰骑马来拜谢,说道:“昨日见旨意下来,下官不胜欢喜,足见老翁爱厚,费心之至,实为衔结难忘。”说毕,茶汤两换,荆都监起身,因问:“云大人到几时请俺们吃酒?”西门庆道:“近节这两日也是请不成,直到正月间罢了。”送至大门,上马而去。西门庆宰了一口鲜猪,两坛浙江酒,一匹大红绒金豸员领,一匹黑青妆花纻丝员领,一百果馅金饼,谢宋御史。就差春鸿拿贴儿,送到察院去。门吏人报进去,宋御史唤至后厅火房内,赏茶吃。等写了回帖,又赏了春鸿三钱银子。来见西门庆,拆开观看,上写着:

  两次造扰华府,悚愧殊甚。今又辱承厚贶,何以克当?外令亲荆子事,已具本矣,相已知悉。连日渴仰丰标,容当面悉。使旋谨谢。侍生宋乔年拜大锦衣西门先生大人门下宋御史随即差人,送了一百本历日,四万纸,一口猪来回礼。

  一日,上司行下文书来,令吴大舅本卫到任管事。西门庆拜去,就与吴大舅三十两银子,四匹京段,交他上下使用。到二十四日,封了印来家,又备羊酒花红轴文,邀请亲朋,等吴大舅从卫中上任回来,迎接到家,摆大酒席与他作贺。又是何千户东京家眷到了,西门庆写月娘名字,送茶过去。到二十六日,玉皇庙吴道官十二个道众,在家与李瓶儿念百日经,整做法事,大吹大打,各亲朋都来送茶,请吃斋供,至晚方散,俱不在言表。

  至廿七日,西门庆打发各家送礼,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每家半口猪,半腔羊,一坛酒,二包米,一两银子,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每人一套衣服,三两银子。吴月娘又与庵里薛姑子打斋,令来安儿送香油、米面、银钱去,不在言表。看看到年除之日,穿梅表月,檐雪滚风,竹爆千门万户,家家贴春胜,处处挑桃符。西门庆烧了纸,又到于李瓶儿房,灵前祭奠。祭毕,置酒于后堂,合家大小欢乐。手下家人小厮并丫头媳妇,都来磕头。西门庆与吴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银钱赏赐。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门庆早起冠冕,穿大红,天地上烧了纸,吃了点心,备马就拜巡按贺节去了。月娘与众妇人早起来,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锦裙绣袄,罗袜弓鞋,妆点妖娆,打扮可喜,都来月娘房里行礼。那平安儿与该日节级在门首接拜贴,上门簿,答应往来官长士夫。玳安与王经穿着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门首踢毽子,放炮仗,磕瓜子儿。众伙计主管,伺候见节者,不计其数,都是陈敬济一人管待。约晌午,西门庆往府县拜了人回来,刚下马,招宣府王三官儿衣巾着来拜。到厅上拜了西门庆四双八拜,然后请吴月娘见。西门庆请到后边,与月娘见了,出来前厅留坐。才拿起酒来吃了一盏,只见何千户来拜。西门庆就叫陈敬济管待陪王三官儿,他便往卷棚内陪何千户坐去了。王三官吃了一回,告辞起身。陈敬济送出大门,上马而去。落后又是荆都监、云指挥、乔大户,皆络绎而至。西门庆待了一日人,已酒带半酣,至晚打发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了一夜。到次早,又出去贺节,至晚归来,家中已有韩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花子繇来拜。陈敬济陪在厅上坐的。西门庆到了,见毕礼,重新摆上酒来饮酒。韩姨夫与花子繇隔门,先去了。剩下伯爵、希大、常峙节,坐个定光油儿不去。又撞见吴二舅来了,见了礼,又往后边拜见月娘,出来一处坐的。直吃到掌灯已后方散。

  西门庆已吃的酩酊大醉,送出伯爵,等到门首众人去了。西门庆见玳安在旁站立,捏了一把手。玳安就知其意,说道:“他屋里没人。”这西门庆就撞入他房内。老婆早已在门里迎接进去。两个也无闲话,走到里间,脱衣解带就干起来。原来老婆好并着腿干,两只手扇着,只教西门庆攮他心子。那浪水热热一阵流出来,把床褥皆湿。西门庆龟头蘸了药,攮进去,两手扳着腰,只顾揉搓,麈柄尽入至根,不容毫发,妇人瞪目,口中只叫“亲爷。”那西门庆问他:“你小名叫甚么?说与我。”老婆道:“奴娘家姓叶,排行五姐。”西门庆口中喃喃呐呐,就叫叶“五儿”不绝。那老婆原是奶子出身,与贲四私通,被拐出来,占为妻子。今年三十二岁,甚么事儿不知道!口里如流水连叫“亲爷”不绝,情浓一泄如注。西门庆扯出麈柄要抹,妇人拦住:“休抹,等淫妇下去,替你吮净了罢。”西门庆满心欢喜,妇人真个蹲下身子,双手捧定那话,吮咂得干干净净,才系上裤子。因问西门庆:“他怎的去恁些时不来?”西门庆道:“我这里也盼他哩。只怕京中你夏老爹留住他使。”又与了老婆二、三两银子盘缠,因说:“我待与你一套衣服,恐贲四知道不好意思。不如与你些银子儿,你自家治买罢。”开门送出来。玳安又早在铺子里掩门等候。西门庆便往后边去了。

  看官听说,自古上梁不正则下梁歪,原来贲四老婆先与玳安有奸,这玳安刚打发西门庆进去了,因傅伙计又没在铺子里上宿,他与平安儿打了两大壶酒,就在老婆屋里吃到有二更时分,平安在铺子里歇了,他就和老婆在屋里睡了一宿。有这等的事!正是:

  满眼风流满眼迷,残花何事滥如泥?

  拾琴暂息商陵操,惹得山禽绕树啼。

  却说贲四老婆晚夕同玳安睡了,因对他说:“我一时依了爹,只怕隔壁韩嫂儿传嚷的后边知道,也似韩伙计娘子,一时被你娘们说上几句,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见?”玳安道:“如今家中,除了俺大娘和五娘不言语,别的不打紧。俺大娘倒也罢了,只是五娘快出尖儿。你依我,节间买些甚么儿,进去孝顺俺大娘。别的不稀罕,他平昔好吃蒸酥,你买一钱银子果馅蒸酥、一盒好大壮瓜子送进去达初九日是俺五娘生日,你再送些礼去,梯己再送一盒瓜子与俺五娘。管情就掩住许多口嘴。”这贲四老婆真个依着玳安之言,第二日赶西门庆不在家,玳安就替他买了盒子,掇进月娘房中。月娘便道:“是那里的?”玳安道:“是贲四嫂子送与娘吃的。”月娘道:“他男子汉又不在家,那讨个钱来,又交他费心。”连忙收了,又回出一盒馒头,一盒果子,说:“上覆他,多谢了。”

  那日西门庆拜人回家,早又玉皇庙吴道官来拜,在厅上留坐吃酒。刚打发吴道官去了,西门庆脱了衣服,使玳安:“你骑了马,问声文嫂儿去:‘俺爹今日要来拜拜太太。’看他怎的说?”玳安道:“爹,不消去,头里文嫂儿骑着驴子打门首过去了。他说明日初四,王三官儿起身往东京,与六黄公公磕头去了。太太说,交爷初六日过去见节,他那里伺候。”西门庆便道:“他真个这等说来?”玳安道:“莫不小的敢说谎!”这西门庆就入后边去了。

  刚到上房坐下,忽来安儿来报:“大舅来了。”只见吴大舅冠冕着,束着金带,进入后堂,先拜西门庆,说道:“我吴铠多蒙姐夫抬举看顾,又破费姐夫,多谢厚礼。昨日姐夫下降,我又不在家,失迎。今日敬来与姐夫磕个头儿,恕我迟慢之罪。”说着,磕下头去。西门庆慌忙顶头相还,说道:“大舅恭喜,至亲何必计较。”拜毕,月娘出来与他哥磕头。慌的大舅忙还半礼,说道:“姐姐,两礼儿罢,哥哥嫂嫂不识好歹,常来扰害你两口儿。你哥老了,看顾看顾罢。”月娘道:“一时有不到处,望哥耽带便了。”吴大舅道:“姐姐没的说,累你两口儿还少哩?”拜毕,西门庆留吴大舅坐,说道:“这咱晚了,料大舅也不拜人了,宽了衣裳,咱房里坐罢。”不想孟玉楼与潘金莲两个都在屋里,听见嚷吴大舅进来,连忙走出来,与大舅磕头。磕了头,径往各人房里去了。西门庆让大舅房内坐的,骑火盆安放桌儿,摆上菜儿来。小玉、玉箫都来与大舅磕头。月娘用小金镶钟儿,斟酒递与大舅,西门庆主位相陪。吴大舅让道:“姐姐你也来坐的。”月娘道:“我就来。”又往里间房内,拿出数样配酒的果菜来。饮酒之间,西门庆便问:“大舅的公事都停当了?”吴大舅道:“蒙姐夫抬举,卫中任便到了,上下人事,倒也都周给的七八。只有屯所里未曾去到到任。胆日是个好日期,卫中开了印,来家整理些盒子,须得抬到屯所里到任,行牌拘将那屯头来参见,分付分付。前官丁大人坏了事情,已被巡扶侯爷参劾去了。如今我接管承行,须要振刷在册花户,警励屯头,务要把这旧管新增开报明白,到明日秋粮夏税,才好下屯征收。”西门庆道:“通共约有多少屯田?”吴大舅道:“太祖旧例,为养兵省转输之劳,才立下这屯田。那时只是上纳秋粮,后吃宰相王安石立青苗法,增上这夏税。而今济州管内,除了抛荒、苇场、港隘,通共二万七千顷屯地。每顷秋税夏税只征收一两八钱,不上五百两银子。到年终总倾销了,往东平府交纳,转行招商,以备军粮马草作用。”西门庆又问:“还有羡余之利?”吴大舅道:“虽故还有些抛零人户不在册者,乡民顽滑,若十分征紧了,等秤斛斗量,恐声口致起公论。”西门庆道:“若是多寡有些儿也罢,难道说全征?”吴大舅道:“不瞒姐夫说,若会管此屯,见一年也有百十两银子。到年终,人户们还有些鸡鹅豕米相送,那个是各人取觅,不在数内的。只是多赖姐夫力量扶持。”西门庆道:“得勾你老人家搅给,也尽我一点之心。”说了回,月娘也走来旁边陪坐,三人饮酒。到掌灯已后,吴大舅才起身去了。西门庆就在金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早往衙门中开印,升厅画卯,发放公事。先是云理守家发贴儿,初五日请西门庆并合卫官员吃庆官酒。次日,何千户娘子蓝氏下贴儿,初六日请月娘姊妹相会。

  且说那日西门庆同应伯爵、吴大舅三人起身到云理守家。原来旁边又典了人家一所房子,三间客位内摆酒,叫了一起吹打鼓乐迎接,都有桌面,吃至晚夕来家。巴不到次日,月娘往何千户家吃酒去了。西门庆打选衣帽齐整,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跟随,午后时分,径来王招宣府中拜节。王三官儿不在,送进贴儿去。文嫂儿又早在那里,接了贴儿,连忙报与林太太说,出来,请老爷后边坐。转过大厅,到于后边,掀起明帘,只见里边氍毹匝地,帘幕垂红。少顷,林氏穿着大红通袖袍儿,珠翠盈头,与西门庆见毕礼数,留坐待茶,分付:“大官,把马牵于后槽喂养。”茶罢,让西门庆宽衣房内坐,说道:“小儿从初四日往东京与他叔岳父六黄太尉磕头去了,只过了元宵才来。”西门庆一面唤玳安,脱去上盖,里边穿着白绫袄子,天青飞鱼氅衣,十分绰耀。妇人房里安放桌席。须臾,丫鬟拿酒菜上来,杯盘罗列,肴馔堆盈,酒泛金波,茶烹玉蕊。妇人玉手传杯,秋波送意,猜枚掷骰,笑语烘春。话良久,意洽情浓;饮多时,目邪心荡。看看日落黄昏,又早高烧银烛。玳安、琴童自有文嫂儿管待,等闲不过这边来。妇人又倒扣角门,僮仆谁敢擅入。酒酣之际,两人共入里间房内,掀开绣帐,关上窗户,轻剔银缸,忙掩朱户。男子则解衣就寝,妇人即洗牝上床,枕设宝花,被翻红浪。原来西门庆带了淫器包儿来,安心要鏖战这婆娘,早把胡僧药用酒吃在腹中,那话上使着双托子,在被窝中,架起妇人两股,纵麈柄入牝中,举腰展力,一阵掀腾鼓捣,连声响亮。妇人在下,没口叫亲达达如流水。正是:招海旌幢秋色里,击天鼙鼓月明中。但见:

  迷魂阵罢,摄魄旗开。迷魂阵上,闪出一员酒金刚,色魔王能争惯战;摄魂旗下,拥一个粉骷髅,花狐狸百媚千娇。这阵上,扑冬冬,鼓震春雷;那阵上,闹挨挨,麝兰叆叇。这阵上,复溶溶,被翻红浪精神健;那阵上,刷剌剌,帐控银钩情意乖。这一个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个忽剌剌,一十八滚难挣扎。斗良久,汗浸浸,钗横鬓乱;战多时,喘吁吁,枕侧衾歪。顷刻间,肿眉(月囊)眼;霎时下,肉绽皮开。正是:几番鏖战贪淫妇,不是今番这一遭。

  当下西门庆就在这婆娘心口与阴户烧了两炷香,许下胆日家中摆酒,使人请他同三官儿娘子去看灯耍子。这妇人一段身心已被他拴缚定了,于是满口应承都去。西门庆满心欢喜,起来与他留连痛饮,至二更时分,把马从后门牵出,作别回家。正是:

  尽日思君倚画楼,相逢不舍又频留。

  刘郎莫谓桃花老,浪把轻红逐水流。

  西门庆到家,有平安拦门禀说:“今日有薛公公家差人送请贴儿,请爹早往门外皇庄看春。又是云二叔家送了五个贴儿,请五位娘吃节酒。”西门庆听了,进入月娘房来。只见孟玉楼、潘金莲都在房内坐的。月娘从何千户家赴了席来家,正坐着说话。见西门庆进来,连忙道了万福。因问:“你今日往那里,这咱才来?”西门庆没得说,只说:“我在应二哥家留坐。”月娘便说起今日何千户家酒席上事:“原来何千户娘子年还小哩,今年才十八岁,生的灯上人儿也似,一表人物,好标致,知今博古,见我去,恰似会了几遍,好不喜洽。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里到使着四个丫头,两个养娘,两房家人媳妇。”西门庆道:“他是内府生活所蓝太监侄女儿,嫁与他陪了好少钱儿!”月娘道:“明日云伙计家,又请俺每吃节酒,送了五个贴儿业,端的去不去?”西门庆说:“他既请你每,都去走走罢。”月娘道:“留雪姐在家罢,只怕大节下,一时有个人客闯将来,他每没处挝挠。”西门庆道:“也罢,留雪姐在家里,你每四个去罢。明日薛太监请我看春,我也懒待去。这两日春气发也怎的,只害这腰腿疼。”月娘道:“你腰腿疼只怕是痰火,问任医官讨两服药吃不是,只顾挨着怎的?”西门庆道:“不妨事,由他。一发过了这两日吃,心净些。”因和月娘计较:“到明日灯节,咱少不的置席酒儿,请请何大人娘子。连周守备娘子,荆南岗娘子,张亲家母,云二哥娘子,连王三官儿母亲,和大妗子、崔亲家母,这几位都会会。也只在十二三,挂起灯来。还叫王皇亲家那起小厮扮戏耍一日。去年还有贲四在家,扎几架烟火放,今年他东京去了,只顾不见来,却教谁人看着扎?”那金莲在旁插口道:“贲四去了,他娘子儿扎也是一般。”这西门庆就瞅了金莲道:“这个小淫妇儿,三句话就说下道儿去了。”那月娘、玉楼也不采顾,就罢了。因说道:“那王官儿娘,咱每与他没会过,人生面不熟,怎么好请他?只怕他也不肯来。”西门庆道:“他既认我做亲,咱送个贴儿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月娘又道:“我明日不往云家去罢,怀着个临月身子,只管往人家撞来撞去的,交人家唇齿。”玉楼道:“怕怎的,你身子怀的又不显,怕还不是这个月的孩子,不妨事。大节下自恁散心,去走走儿才好。”说毕,西门庆吃了茶,就往后边孙雪娥房里去了。那潘金莲见他往雪娥房中去,叫了大姐,也就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到于雪娥房中,交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早辰,只见应伯爵走来,对西门庆说:“昨日云二嫂送了个贴儿,今日请房下陪众嫂子坐。家中旧时有几件衣服儿,都倒塌了。大正月不穿件好衣服,惹的人家笑话。敢来上覆嫂子,有上盖衣服,借约两套儿,头面簪环,借约几件儿,交他穿戴了去。”西门庆令王经:“你里边对你大娘说去。”伯爵道:“应宝在外边拿着毡包并盒儿哩。哥哥,累你拿进去,就包出来罢。”那王经接毡包进去,良久抱出来,交与应宝,说道:“里面两套上色段子织金衣服,大小五件头面,一双环儿。”应宝接的去了。西门庆陪伯爵吃茶,说道:“今日薛内相又请我门外看春,怎么得工夫去?吴亲家庙里又送贴儿,初九日年例打醮,也是去不成,教小婿去罢了。这两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懒待动旦。”伯爵道:“哥,你还是酒之过,湿痰流注在这下部,也还该忌忌。”西门庆道:“这节间到人家,谁肯轻放了你,怎么忌的住?”

  正说着,只见玳安拿进盒儿来,说道:“何老爹家差人送请贴儿来,初九日请吃节酒。”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人家来请,你怎不去?”于是看盒儿内,放着三个请贴儿,一个双红佥儿,写着“大寅丈四泉翁老先生大人”,一个写“大都阃吴老先生大人”,一个写着“大乡望应老先生大人”,俱是“侍教生何永寿顿首拜”。玳安说:“他说不认的,教咱这里转送送儿去。”伯爵一见便说:“这个却怎样儿的?我还没送礼儿去与他,怎好去?”西门庆道:“我这里替你封上分帕礼儿,你差应宝早送去就是了。”一面令王经:“你封二钱银子,一方手帕,写你应二爹名字,与你应二爹。”因说:“你把这请贴儿袖了去,省的我又教人送。”只把吴大舅的差来安儿送去了。须臾,王经封了帕礼递与伯爵。伯爵打恭说道:“又多谢哥,我后日早来会你,咱一同起身。”说毕,作辞去了。午间,吴月娘等打扮停当,一顶大轿,三顶小轿,后面又带着来爵媳妇儿惠元,收叠衣服,一顶小轿儿,四名排军喝道,琴童、春鸿、棋童、来安四个跟随,往云指挥家来吃酒。正是:

  翠眉云鬓画中人,袅娜宫腰迥出尘。

  天上嫦娥元有种,娇羞酿出十分春。

  不说月娘众人吃酒去了。且说西门庆分付大门上平安儿:“随问甚么人,只说我不在。有贴儿接了就是了。”那平安经过一遭,那里再敢离了左右,只在门首坐的。但有人客来望,只回不在家。西门庆因害腿疼,猛然想起任医官与他延寿丹,用人乳吃。于是来到李瓶儿房中,叫迎春拿菜儿,筛酒来吃。迎春打发了,就走过隔壁,和春梅下棋去了。要茶要水,自有如意儿打发。西门庆见丫鬟不在屋里,就在炕上斜靠着。露出那话,带着银托子,教他用口吮咂。一面斟酒自饮,因呼道:“章四儿,我的儿,你用心替达达咂,我到明日,寻出件好妆花段子比甲儿来,你正月十二日穿。”老婆道:“看他可怜见。”咂弄勾一顿饭时,西门庆道:“我儿,我心里要在你身上烧炷香儿。”老婆道:“随爹拣着烧。”西门庆令他关上房门,把裙子脱了,仰卧在炕上。西门庆袖内还有烧林氏剩下的三个烧酒浸的香马儿,撇去他抹胸儿,一个坐在他心口内,一个坐在他小肚儿底下,一个安在他盖子上,用安息香一齐点着,那话下边便插进牝中,低着头看着拽,只顾没棱露脑,往来迭进不已。又取过镜台来旁边照看,须臾,那香烧到肉根前,妇人蹙眉啮齿,忍其疼痛,口里颤声柔语,哼成一块,没口子叫:“达达,爹爹,罢了我了,好难忍他。”西门庆便叫道:“章四淫妇儿,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西门庆又问道:“我会(入日)不会?”妇人道:“达达会(入日)。”两个淫声艳语,无般言语不说出来。西门庆那话粗大,撑得妇人牝中满满,往来出入,带的花心红如鹦鹉舌,黑似蝙蝠翅,翻复可爱。西门庆于是把他两股扳拘在怀内,四体交匝,两厢迎凑,那话尽没至根,不容毫发,妇人瞪目失声,淫水流下,西门庆情浓乐极,精邈如泉涌。正是:

  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觉形骸骨节熔。

  西门庆烧了老婆身上三处春,开门寻了一件玄色段子妆花比甲儿与他。至晚,月娘众人来家,对西门庆说:“原来云二嫂也怀着个大身子,俺两今日酒席上都递了酒,说过,到明日两家若分娩了,若是一男一女,两家结亲做亲家;若都是男子,同堂攻书;若是女儿,拜做姐妹,一处做针指,来往亲戚耍子。应二嫂做保证。”西门庆听的笑了。

  话休饶舌。到第二日,却是潘金莲上寿。西门庆早起往衙门中去了,分付小厮每抬出灯来,收拾揩抹干净,各处张挂。叫来兴买鲜果,叫小优晚夕上寿。潘金莲早辰打扮出来,花妆粉抹,翠袖朱唇,走来大厅上。看见玳安与琴童站在高凳上挂灯,因笑嘻嘻说道:“我道是谁在这里,原来是你每挂灯哩。”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寿,爹分付叫俺每挂了灯,明日娘生日好摆酒。晚夕小的每与娘磕头,娘已定赏俺每哩。”妇人道:“要打便有,要赏可没有。”琴童道:“耶(口乐),娘怎的没打不说话,行动只把打放在头里,小的每是娘的儿女,娘看顾看顾儿便好,如何只说打起来。”妇人道:“贼囚,别要说嘴,你好生仔细挂那灯,没的例儿(扌奢)儿的,拿不牢吊将下来。前日年里,为崔本来,说你爹大白里不见了,险了险赦了一顿打,没曾打,这遭儿可打的成了。”琴童道:“娘只说破话,小的命儿薄薄的,又唬小的。”玳安道:“娘也会打听,这个话儿娘怎得知?”妇人道:“宫外有株松,宫内有口钟。钟的声儿,树的影儿,我怎么有个不知道的?昨日可是你爹对你大娘说,去年有贲四在家,还扎了几架烟火放,今年他不在家,就没人会扎。吃我说了两句:‘他不在家,左右有他老婆会扎,教他扎不是!’”玳安道:“娘说的甚么话,一个伙计家,那里有此事!”妇人道:“甚么话?檀木靶,有此事,真个的。画一道儿,只怕(入日)过界儿去了。”琴童道:“娘也休听人说,只怕贲四来家知道。”妇人道:“可不瞒那王八哩。我只说那王八也是明王八,怪不的他往东京去的放心,丢下老婆在家,料莫他也不肯把(毛必)闲着。贼囚根子们,别要说嘴,打伙儿替你爹做牵头,引上了道儿,你每好图(足丽)狗尾儿。说的是也不是?敢说我知道?嗔道贼淫妇买礼来,与我也罢了,又送蒸酥与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儿与我,要买住我的嘴头子,他是会养汉儿。我就猜没别人,就知道是玳安这贼囚根子,替他铺谋定计。”玳安道:“娘屈杀小的。小的平白管他这勾当怎的?小的等闲也不往他屋里去。娘也少听韩回子老婆说话,他两个为孩子好不嚷乱。常言‘要好不能勾,要歹登时就’,‘房倒压不杀人,舌头倒压人’,‘听者有,不听者无’。论起来,贲四娘子为人和气,在咱门首住着,家中大小没曾恶识了一个人。谁不在他屋里讨茶吃,莫不都养着?倒没处放。”金莲道:“我见那水眼淫妇,矮着个靶子,像个半头砖儿也是的,把那水济济眼挤着,七八拿杓儿舀。好个怪淫妇!他和那韩道国老婆,那长大摔瓜的淫妇,我不知怎的,掐了眼儿不待见他。”正说着,只见小玉走来说:“俺娘请五娘,潘姥姥来了,要轿子钱哩。”金莲道:“我在这里站着,他从多咱进去了?”琴童道:“姥姥打夹道里进去的。一来的轿子,该他六分银子。”金莲道:“我那得银子?来人家来,怎不带轿子钱儿走!”一面走到后边,见了他娘,只顾不与他轿子钱,只说没有。月娘道:“你与姥姥一钱银子,写帐就是了。”金莲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坐了一回,大眼看小眼,外边挨轿的催着要去。玉楼见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钱银子来,打发抬轿的去了。不一时,大妗子、二妗子、大师父来了,月娘摆茶吃了。潘姥姥归到前边他女儿房内来,被金莲尽力数落了一顿,说道:“你没轿子钱,谁教你来?恁出丑划划的,教人家小看!”潘姥姥道:“姐姐,你没与我个钱儿,老身那讨个钱儿来?好容易筹办了这分礼儿来。”妇人道:“指望问我要钱,我那里讨个钱儿与你?你看七个窟窿到有八个眼儿等着在这里。今后你看有轿子钱便来他家来,没轿子钱别要来。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究亲戚!休要做打踊的献世包!‘关王卖豆腐--人硬货不硬’。我又听不上人家那等(毛必)声颡气。前日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闹的,你知道也怎的?驴粪球儿面前光,却不知里面受凄惶。”几句说的潘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春梅道:“娘今日怎的,只顾说起姥姥来了。”一面安抚老人家,在里边炕上坐的,连忙点了盏茶与他吃。潘姥姥气的在炕上睡了一觉,只见后边请吃饭,才起来往后边去了。

  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正在上房摆饭,忽有玳安拿进贴儿来说:“荆老爹升了东南统制,来拜爹。”西门庆见贴儿上写:“新东南统制兼督漕运总兵官荆忠顿首拜。”慌的西门庆连忙穿衣,冠带迎接出来。只见都总制穿着大红麒麟补服、浑金带进来,后面跟着许多僚掾军牢。一面让至大厅上叙礼毕,分宾主而坐,茶汤上来。荆统制说道:“前日升官敕书才到,还未上任,径来拜谢老翁。”西门庆道:“老总兵荣擢恭喜,大才必有大用,自然之道。吾辈亦有光矣,容当拜贺。”一面请宽尊服,少坐一饭。即令左右放卓儿,荆统制再三致谢道:“学生奉告老翁,一家尚未拜,还有许多薄冗,容日再来请教罢。”便要起身,西门庆那里肯放,随令左右上来,宽去衣服,登时打抹春台,收拾酒果上来。兽炭顿烧,暖帘低放。金壶斟下液,翠盏贮羊羔,才斟上酒来,只见郑春、王相两个小优儿来到,扒在面前磕头。西门庆道:“你两个如何这咱才来?”问郑春:“那一个叫甚名字?”郑春道:“他唤王相,是王桂的兄弟。”西门庆即令拿乐器上来弹唱。须臾,两个小优哥唱了一套“霁景融和”。左右拿上两盘攒盒点心嗄饭,两瓶酒,打发马上人等。荆统制道:“这等就不是了。学生叨扰,下人又蒙赐馔,何以克当?”即令上来磕头。西门庆道:“一二日房下还要洁诚请尊正老夫人赏灯一叙,望乞下降。在座者惟老夫人、张亲家夫人、同僚何天泉夫人,还有两位舍亲,再无他人。”荆统制道:“若老夫人尊票制,贱荆已定趋赴。”又问起:“周老总兵怎的不见升转?”荆统制道:“我闻得周菊轩也只在三月间有京荣之转。”西门庆道:“这也罢了。”坐不多时,荆统制告辞起身,西门庆送出大门,看着上马喝道而去。

  晚夕,潘金莲上寿,后厅小优弹唱,递了酒,西门庆便起身往金莲房中去了。月娘陪着大妗子、潘姥姥、女儿郁大姐、两个姑子在上房会的饮酒。潘金莲便陪西门庆在他房内,从新又安排上酒来,与西门庆梯己递酒磕头。落后潘姥姥来了,金莲打发他李瓶儿这边歇卧。他陪着西门庆自在饮酒,顽耍做一处。

  却说潘姥姥到那边屋里,如意、迎春让他热炕上坐着。先是姥姥看明间内灵前,供摆着许多狮仙五老定胜桌,旁边挂着他影,因向前道了个问讯,说道:“姐姐好处生天去了。”进来坐在炕上,向如意儿、迎春道:“你娘勾了。官人这等费心追荐,受这般大供养,勾了。他是有福的。”如意儿道:“前日娘的生日,请姥姥,怎的不来?门外花大妗子和大妗子都在这里来,十二个道士念经,好不大吹大打,扬幡道场,水火炼度,晚上才去了。”潘姥姥道:“帮年逼节,丢着个孩子在家,我来家中没人,所以就不曾来。今日你杨姑娘怎的不见?”如意儿道:“姥姥还不知道,杨姑娘老病死了,从年里俺娘念经就没来,俺娘们都往北边与他上祭去来。”潘姥姥道:“可伤,他大如我,我还不晓的他老人家没了。嗔道今日怎的不见他。”说了一回,如意儿道:“姥姥,有钟甜酒儿,你老人家用些儿。”一面叫:“迎春姐,你放小卓儿在炕上,筛甜酒与姥姥吃杯。”不一时取到。饮酒之间,婆子又题起李瓶儿来:“你娘好人,有仁义的姐姐,热心肠儿。我但来这里,没曾把我老娘当外人看承,一到就是热茶热水与我吃,还只恨我不吃。晚间和我坐着说话儿,我临家去,好歹包些甚么儿与我拿了去,再不曾空了我。不瞒你姐姐每说,我身上穿的这披袄儿,还是你娘与我的。正经我那冤家,半分折针儿也迸不出来与我。我老身不打诳语,阿弥陀佛,水米不打牙。他若肯与我一个钱儿,我滴了眼睛在地。你娘与了我些甚么儿,他还说我小眼薄皮,爱人家的东西。想今日为轿子钱,你大包家拿着银子,就替老身出几分便怎的?咬定牙儿只说没有,到教后边西房里姐姐,拿出一钱银子来,打发抬轿的去了。归到屋里,还数落了我一顿,到明日有轿子钱,便教我来,没轿子钱,休叫我上门走。我这去了不来了。来到这里没的受他的气。随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这短寿命。姐姐你每听着我说,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听人说,还不知怎么收成结果哩!想着你从七岁没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从小儿交你做针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学去,替你怎么缠手缠脚儿的,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到得这步田地?他把娘喝过来断过去,不看一眼儿。”如意儿道:“原来五娘从小儿上学来,嗔道恁题起来就会识字深。”潘姥姥道:“他七岁儿上女学,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写过,甚么诗词歌赋唱本上字不认的!”

  正说着,只见打的角门子响,如意儿道:“是谁叫门?”使绣春:“你瞧瞧去。”那绣春走来说:“是春梅姐姐来了。”如意儿连忙捏了潘姥姥一把手,就说道:“姥姥悄悄的,春梅来了。”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与我那冤家一条腿儿。”只见春梅进来,见众人陪着潘姥姥吃酒,说道:“我来瞧瞧姥姥来了。”如意儿让他坐,这春梅把裙子搂起,一屁股坐在炕上。迎春便挨着他坐,如意坐在右边炕头上,潘姥姥坐在当中。因问:“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春梅道:“刚才打发他两个睡下了。我来这边瞧瞧姥姥,有几样菜儿,一壶儿酒,取过来和姥姥坐的。”因央及绣春:“你那边教秋菊掇了来,我已是攒下了。”绣春去了,不一时,秋菊用盒儿掇着菜儿,绣春提了一锡壶金华酒来。春梅分付秋菊:“你往房里看去,若叫我,来这里对我说。”秋菊去了。一面摆酒在炕卓上,都是烧鸭、火腿、海味之类,堆满春台。绣春关上角门,走进在旁边陪坐,于是筛上酒来。春梅先递了一钟与潘姥姥,然后递如意儿与迎春、绣春。又将护衣碟儿内,每样拣出,递与姥姥众人吃,说道:“姥姥,这个都是整菜,你用些儿。”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因说道:“就是你娘,从来也没费恁个心儿,管待我管待儿。姐姐,你倒有惜孤爱老的心,你到明日管情一步好一步。敢是俺那冤家,没人心没人义,几遍为他心龌龊,我也劝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日早是姐姐你看着,我来你家讨冷饭来了,你下老实那等扛我!”春梅道:“姥姥,罢,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的六娘,银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虽是有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公正义问他要。不恁瞒瞒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如意儿道:“错怪了五娘。自古亲儿骨肉,五娘有钱,不孝顺姥姥,再与谁?常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树儿生,到明日你老人家黄金入柜,五娘他也没个贴皮贴肉的亲戚,就如死了俺娘样儿。”婆子道:“我有今年没明年,知道今日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春梅见婆子吃了两钟酒,韶刀上来,便叫迎春:“二姐,你拿骰盆儿来,咱每掷个骰儿,抢红耍子儿罢。”不一时,取了四十个骰儿的骰盆来。春梅先与如意儿掷,掷了一回,又与迎春掷,都是赌大钟子。你一盏,我一钟。须臾,竹叶穿心,桃花上脸,把一锡瓶酒吃的罄净。迎春又拿上半坛麻姑酒来,也都吃了。约莫到二更时分,那潘姥姥老人家熬不的,又早前靠后仰,打起盹来,方才散了。

  春梅便归这边来,推了推角门,开着,进入院内。只见秋菊正在明间板壁缝儿内,倚着春凳儿,听他两个在屋里行房,怎的作声唤,口中呼叫甚么。正听在热闹,不防春梅走到根前,向他腮颊上尽力打了个耳刮子,骂道:“贼少死的囚奴,你平白在这里听甚么?”打的秋菊睁睁的,说道:“我这里打盹,谁听甚么来,你就打我?”不想房里妇人听见,便问春梅,他和谁说话。春梅道:“没有人,我使他关门,他不动。”于是替他摭过了。秋菊揉着眼,关上房门。春梅走到炕上,摘头睡了。正是:

  鸧鹒有意留残景,杜宇无情恋晚晖。

  一宿晚景题过。次日,潘金莲生日,有傅伙计、甘伙计、贲四娘子、崔本媳妇、段大姐、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吴二妗子,都在这里。西门庆约会吴大舅、应伯爵,整衣冠,尊瞻视,骑马喝道,往何千户家赴席。那日也有许多官客,四个唱的,一起杂耍,周守备同席饮酒。至晚回家,就在前边和如意儿歇了。

  到初十日,发贴儿请众官娘子吃酒,月娘便问西门庆说:“趁着十二日看灯酒,把门外的孟大姨和俺大姐,也带着请来坐坐,省的教他知道恼,请人不请他。”西门庆道:“早是你说。”分付陈敬济:“再写两个贴,差琴童儿请去。”这潘金莲在旁,听着多心,走到屋里,一面撺掇潘姥姥就要起身。月娘道:“姥姥你慌去怎的?再消住一日儿是的。”金莲道:“姐姐,大正月里,他家里丢着孩子,没人看,教他去罢。”慌的月娘装了两个盒子点心茶食,又与了他一钱轿子钱,管待打发去了。金莲因对着李娇儿说:“他明日请他有钱的大姨儿来看灯吃酒,一个老行货子,观眉观眼的,不打发去了,平白教他在屋里做甚么?待要说是客人,没好衣服穿。待要说是烧火的妈妈子,又不像。倒没的教我惹气。”因西门庆使玳安儿送了两个请书儿,往招宣府,一个请林太太,一个请王三官儿娘子黄氏。又使他院中早叫李桂儿、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四个唱的,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不想那日贲四从东京来家,梳洗头脸,打选衣帽齐整,来见西门庆磕头。递上夏指挥回书。西门庆问道:“你如何这些时不来?”贲四具言在京感冒打寒一节,“直到正月初二日,才收拾起身回来,夏老爹多上覆老爹,多承看顾。”西门庆照旧还把钥匙教与他管绒线铺。另打开一间,教吴二舅开铺子卖绸绢,到明日松江货舡到,都卸在狮子街房内,同来保发卖。且叫贲四叫花儿匠在家攒造两架烟火,十二日要放与堂客看。

  只见应伯爵领了李三见西门庆,先道外面承携之事。坐下吃毕茶,方才说起:“李三哥今有一宗买卖与你说,你做不做?”西门庆道:“甚么买卖?”李三道:“你东京行下文书,天下十三省,每省要几万两银子的古器。咱这东平府,坐派着二万两,批文在巡按处,还未下来。如今大街上张二官府,破二百两银子干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万两银子寻。小人会了二叔,敬来对老爹说。老爹若做,张二官府拿出五千两来,老爹拿出五千两来,两家合着做这宗买卖。左右没人,这边是二叔和小人与黄四哥,他那边还有两个伙计,二分八利钱。未知老爹意下何如?”西门庆问道:“是甚么古器?”李三道:“老爹还不知,如今朝廷皇城内新盖的艮岳,改为寿岳,上面起盖许多亭台殿阁,又建上清宝箓宫、会真堂、璇神殿,又是安妃娘娘梳妆阁,都用着这珍禽奇兽,周彝商鼎,汉篆秦炉,宣王石鼓,历代铜(革是),仙人掌承露盘,并希世古董玩器摆设,好不大兴工程,好少钱粮!”西门庆听了,说道:“比是我与人家打伙而做,不如我自家做了罢,敢量我拿不出这一二万银子来?”李三道:“得老爹全做又好了,俺每就瞒着他那边了。左右这边二叔和俺每两个,再没人。”伯爵道:“哥,家里还添个人儿不添?”西门庆道:“到根前再添上贲四,替你们走跳就是了。”西门庆又问道:“批文在那里?”李三道:“还在巡按上边,没发下来哩。”西门庆道:“不打紧,我差人写封书,封些礼,问宋松原讨将来就是了。”李三道:“老爹若讨去,不可迟滞,自古兵贵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饭,诚恐迟了,行到府里。吃别人家干的去了。”西门庆笑道:“不怕他,就行到府里,我也还教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认的。”于是留李三、伯爵同吃了饭,约会:“我如今就写书,明日差小价去。”李三道:“又一件,宋老爹如今按院不在这里了,从前日起身往兖州府盘查去了。”西门庆道:“你明日就同小价往兖州府走遭。”李三道:“不打紧,等我去,来回破五六日罢了。老爹差那位管家,等我会下,有了书,教他往我那里歇,明日我同他好早起身。”西门庆道:“别人你宋老爹不信的,他常喜的是春鸿,叫春鸿、来爵两个去罢。”于是叫他二人到面前,会了李三,晚夕往他家宿歇。伯爵道:“这等才好,事要早干,高材疾足者先得之。”于是与李三吃毕饭,告辞而去。西门庆随即教陈敬济写了书,又封了十两叶子黄金在书帕内,与春鸿、来爵二人。分付:“路上仔细,若讨了批文,即便早来。若是行到府里,问你宋老爹讨张票,问府里要。”来爵道:“爹不消分付,小的曾在充州答应过徐参议,小的知道。”于是领了书礼,打在身边,径往李三家去了。

  不说十一日来爵、春鸿同李三早雇了长行头口,往兖州府去了。却说十二日,西门庆家中请各堂客饮酒。那日在家不出门,约下吴大舅、谢希大、常峙节四位,晚夕来在卷棚内赏灯饮酒。王皇亲家小厮,从早辰就挑了箱子来了,等堂客到,打铜锣鼓迎接。周守备娘子有眼疾不得来,差人来回。止是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云指挥娘子,并乔亲家母、崔亲家母、吴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户娘子、王三官母亲林太太并王三官娘子不见到。西门庆使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儿催邀。午间,只见林氏一顶大轿,一顶小轿跟了来。见了礼,请西门庆拜见,问:“怎的三官娘子不来?”林氏道:“小儿不在,家中没人。”拜毕下来。止有何千户娘子,直到晌午半日才来,坐着四人大轿,一个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排军抬着衣箱,又是两个青衣人紧扶着轿扛,到二门里才下轿。前边鼓乐吹打迎接,吴月娘众姊妹迎至仪门首。西门庆悄悄在西厢房,放下帘来偷瞧,见这蓝氏年约不上二十岁,生的长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妆玉琢,头上珠翠堆满,凤翘双插,身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系着金镶碧玉带,下衬着花锦蓝裙,两边禁步叮咚,麝兰扑鼻。但见:

  仪容娇媚,体态轻盈。姿性儿百伶百俐,身段儿不短不长。细弯弯两道蛾眉,直侵入鬓;滴流流一双凤眼,来往踅人。娇声儿似啭日流莺,嫩腰儿似弄风杨柳。端的是绮罗队里生来,却厌豪华气象,珠翠丛中长大,那堪雅淡梳汝。开遍海棠花,也不问夜来多少;标残杨柳絮,竟不知春意如何。轻移莲步,有蕊珠仙子之风流;款蹙湘裙,似水月观音之态度。正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这西门庆不见则已,一则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少顷,月娘等迎接进入后堂,相见叙礼已毕,请西门太拜见。西门庆得了这一声,连忙整衣冠行礼,恍若琼林玉树临凡,神女巫山降下,躬身施礼,心摇目荡,不能禁止。拜见毕下来,月娘先请在卷棚内摆过茶,然后大厅吹打,安席上坐,各依次序,当下林太太上席。戏文扮的是《小天香半夜朝元记》。唱的两折下来,李桂姐、吴银儿、郑月儿、洪四儿四个唱的上去,弹唱灯词。

  西门庆在卷棚内,自有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饮酒,不住下来大厅格子外往里观觑。看官听说,明月不常圆,彩云容易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到晚夕堂中点起灯来,小优儿弹唱。还未到起更时分,西门庆陪人坐的,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来。伯爵便行令猜枚鬼混他,说道:“哥,你今日没高兴,怎的只打睡?”西门庆道:“我昨日没曾睡,不知怎的,今日只是没精神,要打睡。”只见四个唱的下来,伯爵教洪四儿与郑月儿两个弹唱,吴银儿与李桂姐递酒。

  正耍在热闹处,忽玳安来报:“王太太与何老爹娘子起身了。”西门庆就下席来,黑影里走到二门里首,偷看他上轿。月娘众人送出来,前边天井内看放烟火。蓝氏已换了大红遍地金貂鼠皮袄,林太太是白绫袄儿,貂鼠披风,带着金钏玉珮。家人打灯笼,簇拥上轿而去。这西门庆正是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双。见蓝氏去了,悄悄从夹道进来。当时没巧不成语,姻缘会凑,可霎作怪,来爵儿媳妇见堂客散了,正从后边归来,开房门,不想顶头撞见西门庆,没处藏躲。原来西门庆见媳妇子生的乔样,安心已久,虽然不及来旺妻宋氏风流,也颇充得过第二。于是乘着酒兴儿,双关抱进他房中亲嘴。这老婆当初在王皇亲家,因是养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闹,打发出来,今日又撞着这个道路,如何不从了?一面就递舌头在西门庆口中。两个解衣褪裤,就按在炕沿子上,掇起腿来,被西门庆就耸了个不亦乐乎。正是:未曾得遇莺娘面,且把红娘去解馋。有诗为证:
  灯月交光浸玉壶,分得清光照绿珠。

  莫道使君终有妇,教人桑下觅罗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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