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芙蓉又名木莲,因花“艳如荷花”而得名。相传芙蓉的花神是宋朝大诗人、大书法家石曼卿,他个性豪爽,为人诚恳,但因过量饮酒而英年早逝。
她也叫曼卿,难道注定她也将英年早逝?
她是金陵清晖园沈家的大小姐,母亲怀她时曾身染重病,所以她一出生便先天不足,生命中不能有半点喜怒,八岁时便被父亲送到西郊的水月庵,每日与青灯古佛相伴,倒也无忧无愁。所以世人极少有见过这沈家大小姐的。
灯火忽明忽暗,佛堂内的檀香缭绕,沈曼卿手持佛珠,目光空洞而缥缈。
十月,天气渐凉,玉露凋伤,落木萧萧,魂灵似乎飞了回来,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似水般的年华静静地流淌,却没有半点起伏。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本是情爱之词,用来形容她的处境也不为过。
与孤寂相伴绝非与佛有缘,在她的心里有怨更有恨,怨父亲的懦弱,更恨自己孱弱的身子。
没错,她本不是沈夫人的亲生女儿。十八年前父亲沈世豪抱着刚满月的她来到金陵,短短几年就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并娶了现在的妻子。继母的心思全放在自己儿女的身上,而父亲则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生意上,只是偶尔对她这个长女分出一点关爱。
父亲从来不瞒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是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每当父亲谈到背弃他们的那个女人时,眼中的恨非常明显,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但她却莫名地羡慕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有可以让他恨着也深深爱着的人。
所以,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突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寂静的佛堂内响起。
曼卿凝神透过袅袅清烟望去,佛堂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黑衣人,待黑衣人走到近前,曼卿才缓缓起身。
“你是沈世豪的女儿?”黑衣人低沉的语声在静室中响起。
曼卿微微颔首,她从没见过这个人,但直觉告诉她此人来意不善。
“你是谁?”
“我,我是送你下地狱的勾魂使者。”黑衣人缓缓拔出腰间长剑。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面对死亡她毫无惧色,十八年来她因孱弱的身子不知与死神打过多少次交道,生命对于她而言,早已形同虚设。
秋水双眸定定地看着黑衣人,意外地在对面的双眼中她看到了不忍与无奈。
终于,黑衣人举起长剑,咬牙说道:“只能怪你是那个人的女儿,而且是不应存在的。”
“那个人”指的是谁她知道,她也曾听父亲简单提过“那个人”如今的身份地位。
沈曼卿缓缓阖上双眼。
利剑的杀气拂面而来,她竟感到一丝解脱。
突然一声兵刃交击声在她面前响起,沈曼卿睁开眼,见一少女俏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眉眼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你不能杀她!”少女急切地说道。
“杀了她对大家有益有害!”男子冷酷的眉眼间凝起一团肃杀。
“可是......”少女犹豫着,“可是她是无辜的,而且错不在她,是我们对不起她。”
男子对少女的话不置可否,而一旁的沈曼卿却轻轻开口:“如果我猜的没错,你是苏沁兰,苏家小姐。”接着又转向黑衣人,“而这位公子应该是苏小姐同父异母的哥哥,苏家大少爷苏随风。”
“你怎么会知道?”苏沁兰惊异地问。
“曼卿虽只是一介女流,但对苏家也略有耳闻。”疏淡的语气不见一丝波动,仿佛说的只是与她毫无关联的人和事。
“你不恨她吗?”苏沁兰疑惑地看着她。
“恨?不,我不恨她。”曼卿摇了摇头,“没有爱又何来会有恨。”
苏沁兰低下了头,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哥,你不能杀她。”目光定定看着一旁的哥哥,“如果你杀了她,我会恨你一辈子的,不如你把她先藏起来,待事情有了结果,再做打算,我求你了。”
“兰儿!”苏随风皱紧了眉头。
“ 哥,你就答应我吧!” 苏沁兰苦苦哀求,“她也是我的亲人啊!”
“好吧!”苏随风长叹口气,敌不过妹妹的恳求。
苏沁兰欣喜地抹了下眼,“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曼卿点了点头。
“姐姐,对不起了!”苏沁兰转身奔出了佛堂。
“她真的好善良!”曼卿低首自语。
“所以你骗了她!”苏随风残忍地揭穿实情。
“没错,我恨那个人,她抛弃了我们父女,她生了我,却给我一副残破的躯体,我恨她!”曼卿双目含泪,从不在人前表露的恨意倾泄而出,爱与恨一体双生,是同时存在的。
而她的身体却经不起情绪的巨大波动,曼卿只觉眼前一花,昏了过去。
二、
不知过了多久,曼卿睫毛微动,缓缓睁开双眼,只觉清风拂面,阵阵沙沙声不绝于耳。揉了揉发晕的额际,缓步迈下竹床。
刚到木屋门前,便与手托木盘的苏随风碰了面。
苏随风绕过曼卿,在屋内仅有的一张桌子上布好碗筷,几样简单的青菜。
“坐下吧!”苏随风首先拿起一碗米饭,“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三天?
曼卿轻蹙蛾眉,看样子她离水月庵已经很远了,极有可能已不在金陵的地界内。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般,苏随风边吃边说:“这里是一个山谷,三年前我曾来过此地,搭了这座木屋,没想到竟派上了用场。”
“我什么时候能走?”明白自己已别无选择,曼卿淡然开口。
“等!”
“几时?”
“等到苏家成为她的囊中之物。”苏随风放下碗,看着面前神色不定的女子。
对于苏随风话中的意思,她是知道的,她并不如外表给世人的印象,她早已不是几年前的女子。
“她的权利欲望依然是那么大,大到连我这种无足轻重的人也不放过。”曼卿摇头苦笑,望着窗外逐渐下落的夕阳,心里酸酸的。
“你错了,如果你是无足轻重的,那么我也不会杀你。”苏随风沉默片刻。
曼卿不解地望着他。
苏随风幽幽地叹了口气:“苏家只有三个人知道你的存在,我爹、我、沁兰。我爹身体一直不好,苏家大小事务一向由她打理,十天前爷爷去世,叔辈们便想趁此机会将我们排挤掉,而你是他们最有力的武器。”
这些世家恩怨本不应为外人道,可他却一股脑说了出来,毫不设防,只因为她是她的女儿,而且她有张和她极为相似的面容。
苏随风话中的忧虑及眸中透出浓浓的担心,令曼卿的恨意不禁动摇了些。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如此保护她。
“她真的值得你帮她?”那个女人只是他的后母。
“我早已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二岁丧母,在那样冷酷的大家庭中缺少关心,直到三年后一双温柔的手把他从又一次跌倒中扶起,拭去他稚嫩小手上的灰尘,在他的心中,她已经是他的亲娘。
曼卿静静地站着,母亲?她多么希望也能叫一声,可是......
深秋凉风袭来,曼卿缩了缩肩,天凉好个秋!
三、
瑞雪兆丰年!
晶莹的雪花如飞絮铺天盖地,入冬的第一场大雪把这个山谷妆点成银妆素裹的世界。
曼卿缓步迈出木屋,仰望苍茫的天空,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一朵素白的雪花旋转着飞落她的掌心,只一瞬便溶化成一滴雪水滑落。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她背后传来,不用回头她已知道是谁,这无名山谷中只有两个人,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发生那次意外。
一件狐皮大衣披在她细瘦的香肩上,背后环上的双臂把她扯入一具温暖的胸膛。
“雪停后我们就回金陵。”昨天苏家的飞鸽传来大局已定的消息,只是被这场大雪阻住了回去的脚步。
曼卿静静地倚在他怀里,汲取这最后的温暖,有些话她非说不可。
“其实你不必勉强自己,那一夜只是个意外。”曼卿深吸口气,造化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因为那一条小小的红蛇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你怎么了?”苏随风转过怀中女子的身躯,抬高她的下巴,双目定定地望着她,“我会负责的,我要娶你。”
曼卿别过头,垂下眼:“你只是为了救我。”
那条咬了她的小红蛇竟然就是传说中极厉害的催情蛇,必须阴阳交合才能解毒,否则便会七窍流血而亡,那一夜,她失去了清白,却无法怪任何人。
“曼卿,不要胡思乱想,我一定会娶你的!”不理会她内心的痛苦挣扎,把她揽到怀里,喃喃自语:“我一定会娶你的,一定娶你!”
曼卿把头埋在他怀中,静听他有力地心跳在耳畔响起,那不安的心竟稳定下来,她真的能把一生交到他手里吗?
当双脚再次踏上那块熟悉的土地时,曼卿终于见到了解瑶红,江南望族苏家的掌权人,她的亲生母亲。
再见时,她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恨她,她可以非常平静地望着那张相似的脸。
四下无人时,精明强悍的苏家主母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有些退缩,面对这个女儿,有太多太多的歉疚。
“不知苏夫人私下约见曼卿有何指教?”
生疏的称呼唤回解瑶红纷乱的思绪,狠下心面对分离十八年的女儿。
“我,希望你离开风儿!”
曼卿淡淡开口:“给我个理由!”
“风儿是我相公的独子,将来要继承苏家庞大的家业。”解瑶红困难的解释。
原来如此!
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苏随风是世家子弟,她只是商人之女,况且她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一个会威胁她地位的人。
“你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苏家?”
“不,”解瑶红轻摇螓首,“我是为了我夫君。很多人认为,我嫁入苏家是为权势,毕竟没有人会愿意陪伴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可是我愿意。”
“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会令她抛夫弃女,这个问题长久以来一直是她想知道的。
“当年我怀着你的时候染上瘟疫,你的父亲见我命不久矣,便抛下我,是他不要我,后来我遇到了丧妻的相公,他照顾我,收留我,并顺利生下你,可是他的身体却一日差过一日,不久,你父亲又回来了。可是我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他便以永不见你为条件,我妥协了,因为那时的相公更需要我!”解瑶红缓缓道出当年的实情。
事情的真相竟如此残忍,养育她十八载的父亲当年竟狠心抛下他们。
两行清泪缓缓滑过曼卿苍白的面颊。
“曼卿,我求你离开风儿!”解瑶红苦苦哀求:“风儿已与另一望族订下亲事,他不能毁婚。”
他有名正言顺未婚妻,而她只是他的责任,他的包袱,而且这个责任还是他救人的结果,他们之间没有爱,只有恩,是她欠他的。
她只有静静的离开才能还清他的恩,还他一个光明的前程。
可为何心却隐隐作痛。
四、
京城,风云阁
风云阁四堂之一逐日堂司经营,生意遍布大江南北,逐日堂堂主的婚礼自是盛大而隆重。
喧闹的厅院俱是前来贺喜之人,满目喜庆的红色愈发衬得他形单影只。
七年前他差一点拥有的婚礼随着新娘的不告而别而失去。
失去她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她在他心中已烙下深深的印记,怎奈佳人杳无踪迹,任他遍寻不获,他甚至回到曾与她一同生活过的山谷,却发生了竟外,幸亏被人救回,但也失去了记忆,直到最近才恢复。
难道他与家人的对抗,他的退婚只换来她的离去。
长叹一口气,是历尽苍桑后的寂廖。
“叔叔,我的风筝拿不下来了!”稚嫩的童声打断他的思绪,不知不觉中他已来到风云阁的后院。
苏随风低下头,一个粉琢玉器的小女孩眨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小姑娘,它在哪儿呢?”苏随风蹲下身,宠爱地看着她。
“它在树上。”
顺着小女孩粉嫩的手指看去,见到一个风筝挂在树上。
苏随风纵身把风筝拿了下来。
“谢谢叔叔!”小女孩灿烂的笑容如缕阳光照进他心田,温暖了他,莫名的他竟感到些许感动。
“思思!”温柔的呼唤从远处传来。
“是我娘。”小女孩思思蹦跳着迎了上去,扑进一个白衣女子的怀里。
苏随风木然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母女。
是她,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她......嫁人了!
“看你这一头的汗。”沈曼卿宠溺地檫着思思额角的汗。
“刚才我的风筝飞到树上了,是叔叔帮我拿下来的!”
顺着女儿所指的方向,她看到那令她终生难忘的男子。
“是你!”曼卿擅抖着双唇,艰难地吐出二个字。
苏随风缓缓走到她面前,万语千言不知由何说起,“你还好吧!”
曼卿点点头,纵使过了这许多年,见他时她依然心跳紊乱。
“她是你的女儿。”苏随风望向一旁的思思。
“大管家,阁主有请!”远处传来丫鬟的声音。
“我先走了,失陪!”曼卿拉着女儿匆匆离去。
苏随风呆呆地站在院中,她竟不想与他多做交谈便离开,他的心如被掏空一样。
“表哥。”
苏随风转回头,望向声音的来处。
“表妹!”意外的在风云阁见到了自己姑姑的女儿管弄晴。
“你怎么在这儿?”
“风云阁副阁主紫衣是我家相公的姐姐!”管弄晴温柔地开口。
“你不是嫁到楚家了吗?”
“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我会向表哥言明的。”管弄晴话锋一转,“你认识大管家曼卿?”
“大管家?”听到这个称呼,苏随风颇感意外。
“风云阁内庭管家沈曼卿。”管弄晴简单地作以介绍,“她的父亲是上一代的逐日堂堂主,而沈曼卿在六年前成为风云阁的内庭管家。”
“原来是这样!”苏随风低声说道:“难怪我怎么样也找不到她!”
“你认识她?”
“是的,我认识她,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她!”
“她也算是风云阁的一个奇迹,初来之时身体弱还怀着身孕,没想到生下女儿后变得即坚强又健康。”弄晴本不是多嘴之人,只是细心的她看出一丝端倪。
“她夫君对她好吗?”曼卿是解瑶红的女儿,骨子里流得自然也是坚强精明的血,对于她能挑起这副重担,他一点也不意外,他只想知道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
“没听人提过她的夫君,七年前她初到风云阁时便已怀有身孕!而且思思姓苏。”
七年?苏思思?
一连串的疑问在他的脑海纠结着,真相渐渐浮出。
一抹久违的笑意在他脸上出现,他会去求个答案,但前提是他不会再放手。
纵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