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城规则管理局刘局长的妻子来找我的丈夫撰写悼词,我知道刘局长的大限已到。
撰写悼词,对我的丈夫来说,是小菜一碟。他是A城的自由撰文人。不是媒体的撰稿人,而是A城数个部门的撰文人。A城规定,部门不得设专职的秘书。主要领导的讲话稿,皆由自己撰写。这就导致了A城出现了一批暗聘的“秘书”。
我的丈夫接受了刘局长悼词的任务。刘局长的妻子面色不佳,她说:刘局长一直很看重你,所以,他的悼词由你起草再合适不过了。
我清楚她的潜台词。丈夫时间观念很强,他讲究信誉,他说:什么时候交稿?
她说:刘局长离开的时候。我说: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她说:不好,医生告诉我,癌细胞已扩散了,你们也领略过,A城那么多的规则在施行,他是超负荷工作呐。
丈夫说:我有数了,保证按期交稿。
丈夫进入角色,很投入地追思死者生前的事迹。丈夫边写,我边打,一份悼词就起草完毕。毕竟他对刘局长知根知底。第二天,刘局长的妻子打来电话。那一刻,我想,生命无常,仅隔一夜,她就成了寡妇。我欲对她说些安慰的话。
可是,她说:我家老刘想看看为他准备的悼词的内容。我知道,丈夫是一个书生,况且,这类应酬一直由我出面。我说:这妥当吗?悼词的前提是对象已经去世了,可是,刘局长还活着。
她说:他在等候着,这是他一生最后一个牵挂,他审阅过无数个文稿,这回,就顺着他吧,否则,他死不瞑目,我希望他无牵无挂地离去。
我说:一个人活着审阅自己的悼词,恐怕没有过先例?
她说:帮个忙,他只是确认一下,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有刘局长一直信任你的丈夫,起码,出于终极关怀,也该满足他的要求。我以一个重病患者家属的名义恳求你和你的丈夫,了却他的心愿吧,我会加倍支付报酬。
我说:好吧。搁下听筒。丈夫埋怨起我了,他说:这多尴尬,这不吉利,不是逼他快死吗?他还没死,就看自己的悼词,情理上也说不过去。
丈夫还在犹豫,他说:悼词是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特定对象宣读的一个特定的文体,当着刘局长的面,他活着,我念悼词,事情的性质起了变化,很可笑,是吧?
我说:你呀,考虑那么多干啥?你就当他已经去世,几个服务对象,刘局长最爽快、最优惠,冲着这个,你也得去,也表示我们对他的问候。
丈夫不让我陪同,他认为那样晦气。他一向不愿跟死者相见。但是,没料到,这一去,竟是我和他的永别。我想起,临出门,他心神不定的样子,似乎那辆撞他的车等候着他,据说:他横穿街路。他手里拿着那份悼词。还是交警凭着悼词联系了刘局长的妻子。刘局长的妻子再通知我。我赶去,丈夫已直接放在了太平间。据说是当场死亡。
刘局长委托妻子联系另一位自由撰文人,那个人起草了我的丈夫的悼词。我过目了悼词,觉得不是写我的丈夫,而是写另一个人,根据悼词的表述,我的丈夫是个伟大的人物了。不过,一个人去世了,携带着溢美之词进入另一个世界,不也是一种安慰吗?
我转眼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刘局长的妻子陪着我,提醒我要节哀,好像我和她同病相怜,她是未来的寡妇。她参加了我丈夫的追悼会。过后,她告诉我,刘局长已审阅了我丈夫起草的悼词,基本上一字未动。
那份悼词两天后终于在刘局长的追悼会上宣读了,我察觉到刘局长和我的丈夫的悼词竟然有雷同的表述,特别是结构基本一致。我丈夫创造的悼词模式已经被广泛套用。按权威人士评介,我的丈夫使这种文体达到了成熟。
刘局长带着欣慰的表情死去。不久,A城悄悄地流行预先由死者审定悼词的规则———只是不成文的规则。悼词一旦由死者在生前审定,那悼词就不能更改,完全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据说,许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提前委托撰文人草拟了悼词,随着时间的进程,不断修改、审定,因为,谁知道明天还能否活着呢?死亡笼罩着A城。我也继承了丈夫生前开创的文体,专事悼词起草,不断有人邀请我为他们起草悼词。这一点,我得感激我死去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