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他已听到了炮兵试射出的第一发炮弹飞过头顶的声音。刘宗魁甚至从那一串“■■……”的带点儿颤音的啸声中听出它是一发122毫米的加榴炮弹,天色正在由青灰转成灰白,天空和骑盘岭大山梁之间那道起伏不定的分界线看得更清楚了;一团紫红的烟火在342高地中部晨光昏暗的凹地里闪亮了一下,随即化成一柱斜斜的、细长的炸烟升起来,然后他才听到一个绵长喑哑的炸音。——不是那团火光,也不是那道炸烟,而恰恰最后的炸音,让刘宗魁觉得原来就系紧在自己心脏上的那根细线被人用力拽了一下,喉咙口的呼吸立即因这猝然的撕裂般的疼痛而急促和困难了!
“开始了!”他想,一边严厉地注视着批判着内心中升起的兴奋和激动,“可我并不像几年前第一次打仗时那么兴奋,”一刹那间他回忆起当初的心情:炮击就要开始,原来的紧张不安不知为什么就变成了简单的兴奋和激动,一心焦灼地盼望着能快些投入战斗;后来又是这种心理使自己忘记了恐惧,全神贯注地带着七连扑向了敌人盘踞的高地。“看来我已经习惯了战争,”他厌恶地想,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这是不应该的,我并不喜欢,可实际上就是这样!”
第二发炮弹过了好久才在342高地顶端炸起另一团火光。肖斌、陈国庆和警卫员魏喜也跑到了他身边。
“副团长,到底干起来了!”肖斌快活地叫了一声,涨红了脸,瞧他一眼,举起望远镜朝342高地上望去。
教导员陈国庆只是不停地往上扶鼻梁上的眼镜。但看得出来,这位白面书生的激动比肖斌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宗魁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对肖斌和陈国庆、也对自己不满意了:都是营团一级指挥员了,战争开始时不该还像个新兵那样激动!
“肖营长,你回营指挥所,通知各连注意隐蔽,防止敌人反炮击!”他对肖斌道。
肖斌答应一声,跑回林中去了。刘宗魁没有再说什么,一排130毫米口径的火箭炮弹就从北方山野后面腾空而起,它们挟着飓风,尾部拖着条条短而明亮的火焰,呼喇喇地越过头顶上灰白的天空,发出划破千万层玻璃的脆响,落到342高地上去,那儿立即就有一大片黑红相杂的烟尘冲天而起,淹没了原本弥漫在山野里的团团晨雾,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声浪,在广大的空间内擂鼓般地撞击着,扩展着,让大地猛然不停地颤抖。那片黑红相间的烟火没有完全沉落,又有一朵朵新的白莲花似的烟团在它们中间炸开,在原有的声浪中,添加了一个个沉闷的、类似铁锤敲击钝物的炸音,这是152毫米口径的加榴炮弹在爆炸,它们每响一下,原已震颤得厉害的大地就大跳一下;又一排火箭炮弹呼啸着飞上破碎的天穹,轰隆隆砸向342高地,将高地上燃烧的大火扑灭,又将它们点燃,巨大的火炬似的把黎明的天空照得红彤彤的。无数小口径曲射火炮和最初担任试射的122毫米口径的加农炮也凑热闹一般参加进来,拖着清亮的摩擦音从空气中滑过,落到高地上,东一点西一点地炸响,整个世界便像被数不清的鼓槌儿猛烈敲击的鼓面,不分节奏地大震起来。
“副团长,回掩蔽部躲一躲吧!”陈国庆在刘宗魁耳边大叫。按照他懂得的军事常识,进攻一方的炮火急袭一开始,防御者的炮兵就会采取反炮击措施,以压制对方的炮火和攻击部队。黑风涧位于342高地正北方,敌人的炮弹随时会打到这儿来!
“不,我不回去!”刘宗魁也大声对陈国庆喊。几分钟前他以为死亡的预感已从心中消除了,没想到炮火稠密起来时,他的全身竟又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怎么回事儿!”他生气了,让自己恢复镇定,一边愤怒地责问自己,“难道你真担心被敌人的炮弹打死吗?……你要是怕死,那就应该让它们把你打死!”
陈国庆看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自己也没有从土岗上走开,肤色苍白的脸上现出一种英勇无畏的表情,似乎要说:我也不走!让敌人的炮弹打过来好了!……但他到底没有经历过战场上炮火急袭的时刻,结果不是敌人的炮弹,而是由我军所有那些火箭炮弹、大口径重炮炮弹和小口径曲射炮弹飞行爆炸的声音叠加起来的、如同有形的物质碎片一样充斥了整个宇宙空间的、让人生理和心理上无法承受的声压,使他快步走下土岗,俯身大吐起来!
刘宗魁已经在炮击声中恢复了镇定。他已经走进战争的深水,或者说战争的深水涌上来将他完全淹没了,于是他也就不再恐惧了。随着我军炮击进入高潮,他听到的也不再是每一发炮弹飞行和爆炸的声音,而是一片塞满天地间的“嗡嗡”声了。他的内心深处,此时想的也仅仅是一些与炮击相联系的很具体的事情了。
“……敌人到底有没有值得一提的炮兵呢?……上次战争中他们的炮兵那么弱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次他们应该有炮兵了,毕竟好几年时间过去了。……根据炮火的密集程度可以断定,今天我军对342高地一个目标就用了一个火箭炮营、两个152加榴炮营、一个122加农炮营,外加数目不详的团属迫击炮分队。用这么多炮兵火力高密度地袭击342高地,高地上每一平方米的土层都会被炮弹重复翻耕几遍。……可以想见,164高地和631高地的情况也会如此。假若敌人没有足够的炮兵,A团一个团攻击骑盘岭遭炮火重创的一个半连的敌人,取胜是没有问题的,那样我们这个营参战的机会就会微乎其微,”他想,“而如果敌人的炮火不像几年前那么薄弱,足以对我炮兵群和A团各攻击分队构成真正的威胁,战斗进程就会复杂化,我们这支部队被江涛派到某个高地去的可能性就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