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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舞月-----作者: 水灵芝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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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9-12
一、栀子

    清晨,阴霾。已是春末夏初,长安的风依然带着淡淡的凉意。白色雾气氤氲在大道上,晦暗不清。

    依稀尚有一点若有若无的雨。街上只有零星的几家商肆开了店门,叫卖声回响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和着轻轻雨声,说不尽的冷清。

    也许这才是这座华丽的城市最真实的一面,锦绣如堆,深藏一颗空虚的心。

    忽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静谧的空气。一个青衣少年跌跌撞撞地扑在一家店铺门前,似迫不及待,急急敲着紧闭的木门。铺子不大,匾额上“回春医堂”四个大字金漆剥落,已不太清晰。

    门开,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清秀的少年显然是赶得匆忙了,气喘吁吁:“小、小姐今儿个又咳了血,连床也下不了,喘得厉害……李大夫,请你一定救救她!”

    老者皱眉沉吟:“已经加了一味血见愁,怎可再走险棋。”

    “管它见什么愁,能治小姐的病,什么药都不在乎!”

    “你不明白,血见愁已是极厉害的药物,一不注意在肺里凝了血块,便有性命之虞。这已是最危险的救急药物,老朽万万不敢再冒别的险了。”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

    “老朽爱莫能助。”老者叹一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转身进了药铺,关了门,不再理会门口的少年。

    “李大夫……”少年彻底绝望了。

    街道再次沉寂下来。面前只剩下了一扇永不开启的门,青衣少年似乎已快要哭出来,却只得转身,朝来的路走回。

    忽觉黑影一闪。一个轻盈如燕的少女,不知怎么就到了他跟前。

    “遇到麻烦了,是不是?”

    声如翠玉,笑靥如花。少女算不上美貌无双,却也是俏丽可人,一双凤目明亮清澈,让人一看便觉得无邪无忧。怀中蜷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纯黑小猫,正眯眼熟睡,娇憨可爱。

    少年呆呆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需要帮忙吗?”

    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惊喜之下忙问道:“你可以治好小姐的病?”

    黑衣少女轻轻一笑:“不是我,是他。”说罢,纤纤玉指向长街一角。

    只见一个白衣男子倚在街角一棵香樟树下,腰别长剑,轻摇折扇,清悠淡定。少年细细看去,那男子竟是难言的俊美英挺,眼神清冷如水,带着一种潇洒从容却又难以捉摸的气质,恍如天神。

    “‘冰剑流云’萧楚宸的名字,你知道么?”

    少年瞪大了眼。

    他当然知道——应该说,没有人会不知道——冰剑流云,寒冰冷雪的剑,秋水流云的人,无法超越的武林高手,无人不知的江湖神话,

    可是眼前这儒雅公子般的男子,要如何与那飘然出尘的剑客联系在一起?

    少女笑盈盈地看着他,悠然道:“你觉得,他帮不帮得到你?”

    少年呆然望着那白衣男子,忽然满脸惊喜:“帮得到,帮得到!若有萧公子出手相助,小姐的病便算是好了一半啦!请跟我来,跟我来……”一边说着,青色的身影已经转过街角,似乎比来的时候还快。

    少女咯咯一笑,转身跑回白衣男子身边:“宸哥哥,走吧?”

    萧楚宸收了折扇,轻轻敲在她额上。“你倒是会替我找事做。”

    “难道你不想去?”

    “紫珞,你记不记我们出谷来是来做什么的?”

    少女忽地哑然。

    宝蓝锦缎,山茶如血,灵山龙玉,仙踪渺渺——萧楚宸的母亲,自己要杀的人,都没有下落,自己却替他揽了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萧楚宸却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白衣舞动,转眼便要消失在清晨的雾中。

    “不过我倒有些兴趣——还不快走?”

    街角的阴影掩着一枝已残的梨花,凝霜颤动,娇弱如雪。一把孤零零的油伞静静地撑在这疏影淡香中,微微倾斜,露出一双幽冷的眼。

    陈家的宅子并没有紫珞想象的华丽,古旧的围墙,结苔的青瓦,清冷雅致,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几树白花从雕窗里隐约地透着倩影,似是栀子,淡然的清香夹杂在药香里,冷清而隐约,仿佛有什么无声地滋生着。

    萧楚宸微微奇怪。这里,岂不是一代名侠“雪刀破浪”陈峰的宅邸?

    “宸哥哥,宸哥哥……”紫珞忽然低声唤了一声。

    是她怀中的黑猫,似乎嗅到什么,不安地躁动着。萧楚宸若有若无地笑了笑,伸手推开了大门。黑猫“呜”地一声蜷到紫珞怀里,眯起了眼。

    青衣少年已在院里候着,见了两人,清秀的脸上不禁又露出喜悦,急急忙忙将两人往里引:“萧公子可来了,这边请。”

    紫珞别了别嘴:“为什么只有公子,没有姑娘呢?”

    少年哪敢得罪她,连忙赔笑:“是是是,姑娘也请。”

    宅子不大,回廊却曲曲折折看不到头。不知名的树木垂下枝叶,一排暗淡的房舍掩藏在阴影里,说不出的落寞。唯有径旁的栀子,静谧地散发着香气。杂草蔓上小径,露水滴落,寒气浸人。

    “这段时间小姐的病时好时坏,谁也没有心思打理这些花草了,就任它们疯长。小姐平时不出门,就爱与栀子花为伴,她若看到这些,定会责备我的吧……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小姐这样的病,别说她哥哥,就是我这个作书童的,看了都心焦呢……”

    萧楚宸看着院中的景致,目光扫过庭院的一角,不由出了神。

    是一棵苍老斑驳的古柏,枝叶早已稀疏,分明可以窥见树后阴影中几块冷峻的岩石,突兀地立在那里。

    二、赤玉

    雕花木门推开,闺阁的布置却是简单的。随意伸展的芝兰,寥寥数笔勾就的画卷,含蓄而雅致,欲语还休。只有焦尾古琴静静伏在紫檀小桌上,点了香,炉烟袅袅。竹帘低垂,依稀看到雕花小窗紧掩着,狭小的内室幽暗不明。

    一名玄衣侍女迎出来,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小姐已缓过来了,才歇下。”

    “蕊儿,是谁?”珠帘内传来柔婉年轻的女声,悦耳而微弱,显然大病未愈。

    “是江城哥哥带了客人。”

    “又去麻烦……咳……别人。”

    “小姐,你的病已经拖不得了,请试一试吧。”

    “江城你呵——”少女无奈地一叹,似也感于江城的一片挚诚。

    江城见小姐不再反对,立刻喜笑颜开,撩起碧油油的湘妃竹帘。“萧公子里边请吧,这样远远站着要怎么诊治?”

    萧楚宸谢过,低头入内。

    精致的楠木雕花卧榻掩在兰纹罗帐下,帐中少女在侍女蕊儿的搀扶下坐起,微颔螓首。秀美娇弱,淡雅宜人,长久的病症消退了她颊上艳丽的红晕,却凭添了一种憔悴的美丽,楚楚动人。

    少女无力地一笑,如弱莲照水。“叶霜不便起身相迎,失礼了。”

    “无妨。”萧楚宸看看她脸色,忽然心中一动,递上一株暗红的草药,“这株天火草请叶霜小姐服下,也许对病症有所帮助。”

    帘帐微微撩起,露出陈叶霜娇美而苍白的笑颜。“公子费心了——”

    话音未落,她的笑容陡地凝在脸上。

    就在纤纤玉指触到天火草的一刹那,原本黯淡的草色陡地变为鲜红,嫣然欲滴,仿佛雨后怒放的美人蕉。萧楚宸眼中寒光闪动,伸手摘下紫珞发髻间的玉钗,轻轻钉在那株天火草上。

    只见天火草颤了颤,被刺中的地方浮起几缕猩红的烟雾,不甚浓密,却丝缕分明,深郁如血。玉钗逐渐变为暗红,细细看去,竟是密密麻麻的红色小虫,争先向玉钗顶部爬去。而草叶渐渐枯萎了下去,色泽渐渐深郁,最后竟如烧焦的枯叶一般。忽听清脆的一响,玉钗落地,连同红色小虫与草叶,霎时碎成粉屑。

    江城和蕊儿愣在一旁,瞠目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

    陈叶霜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秀雅的闺房寂静无声,唯有紫珞笑吟吟地看着江城等人的惊讶,似乎异常有趣。

    “缈澜山谷的道术——”忽听一人沉声道,“你是冰剑流云。”

    萧楚宸回头,见一名青衣男子立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那男子眉目英挺,脸上却带着一种年轻人不应有的沧桑与严肃。腰佩长刀,也是江湖中人。目光落到他的佩刀上,不由微微一笑。

    “哥……”陈叶霜的声音虽掩不住一丝颤抖,却依然轻柔。

    江城眨了眨眼,无不试探地凑过身去:“既是萧公子,少爷就不会怪江城将他领进小姐卧房了吧?”

    男子看也不看他,冷冷道:“若进来的不是他,我早已将你赶出去。”

    江城吐了吐舌头,急忙窜出门去,不见了影子。

    男子也不理他,盯着萧楚宸,眼中精光稍敛:“早闻缈澜山谷道术超卓,门下更是能人辈出,今日一见萧兄,果然名不虚传。”

    萧楚宸微笑道:“过奖。想不到竟是叶涵兄府上,萧某放肆了。”

    “叶涵?”紫珞拉了拉萧楚宸的衣袖,“你说他是‘苍穹刀客’陈叶涵?”

    “若连苍穹刀都不认得,千万莫说你是从缈澜山谷出来的。”

    陈叶涵解下腰间的佩刀,看看紫珞,眼中似乎有淡淡的笑意。

    刀鞘幽绿,如水清寒,竟是用一块毫无瑕疵的碧玉制成。但任何一个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鞘内的苍穹刀是江湖侠客梦寐以求的至宝,吹毛断发,冷静而锐利,神秘而孤独,一如刀的主人,“苍穹刀客”陈叶涵。

    自陈叶涵如江湖以来,关于他的猜测便没有断过。父母姓名,师从何处,一切空白,仿佛一个没有历史的人。然而他的绝世刀法,让人不得不将他与当年一把雪刀闯荡江湖的“雪刀破浪”陈峰联系在一起。只是他是这样一个冷傲的人,对身世一字不提,于是所有猜测得不到证实。

    “萧兄能不能告诉我们,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萧楚宸点头一笑:“我看叶霜小姐面色,觉得像极了某种症状,便用了一些办法来证实——果然看到了那些东西。”

    “哪些东西?”

    “蛊毒。”

    “……”

    “天火草是可以焚烧毒虫的异草,本想让叶霜小姐服下,以便驱除渗入体内的邪蛊。”萧楚宸徐徐说着,低头看看地上的粉屑,“没想到这些东西竟然这样猛烈,完全容不得天火草近身。可不是一般的烈蛊呵。”

    “那些红色的蛊虫,不是全部?”

    “不过是幼蛊而已,只要蛊母尚在体内,每时每刻都会繁殖出新蛊。”

    “那么,可看得出是哪种蛊虫?”

    “这个,”萧楚宸看看紫珞,微微一笑,“内行尚未发话,怎敢妄加猜测?”

    黑衣少女横他一眼:“现在记起我了?真是的,每次都是这样,也不说一声——赔人家的钗子!”

    萧楚宸莞尔:“那有什么问题,只要你告诉我这些蛊虫的底细。”

    紫珞抚摸着怀中黑猫,悠然道:“幼蛊呈血红色,蛊母寄宿人体,以鲜血为生。这样的蛊虫是什么,你会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是尸蛊。可你也知道尸蛊是分很多类的。”

    “要求还真多……”紫珞别了别嘴,俯身去拨弄那摊由玉钗化成的粉屑,蘸了一点在指尖上,细细凝视。忽地手一颤,失声叫道:“赤玉鬼蛊!”

    萧楚宸剑眉微皱。紫珞很少看错。

    二人一答一应,陈叶霜与侍女自是听得云里雾中,陈叶涵却早已剑眉紧锁。尸蛊是一种苗人以陈尸炼制的毒蛊,集阴冷尸气,剧毒无比。赤玉鬼蛊更是十年前响彻江湖的奇毒凶蛊,通体赤红,喜光照,可说尸蛊之首,毒性之烈可想而知。由于炼制极为困难,当时以毒蛊巫术闻名的碧萝宫曾以此蛊作为独门圣宝。然而自碧萝宫忽然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之后,赤玉鬼蛊似乎也渐渐消失,不再出现。

    自己向来与人为善的妹妹,怎会中了这早已绝迹的蛊毒?且以赤玉鬼蛊的毒性,中毒者活不出半个时辰,而陈叶霜至今仍只是缠绵病榻,可见下蛊之人的目的必不是她的性命——那么,又是什么?

    萧楚宸似乎已猜到他的心思:“陈兄不必担心,我们不妨等等。”

    陈叶涵看了看比罗帐更柔弱的妹妹,说不出话来。

    等,只有等。

    “放心,有她在这里——”萧楚宸轻松地笑笑,指了指紫珞,“虽暂无根治之法,叶霜小姐的病症也绝不可能恶化。”

    紫珞又瞪他一眼,脸上却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那么,”陈叶涵眼中涌出感激之色,“陈某可以做些什么?”

    萧楚宸默然凝视着紧掩的花窗,微一沉吟,微笑道:“我来时望见北边山上泛着奇异的绯色,似是珍珠蔓的花色。以陈兄的轻功,似乎并不需要我等太久?”

    “这有何难。”陈叶涵点头,低声安慰了妹妹几句,出门而去。

    紫珞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这个家伙难道不会笑的。”

    萧楚宸从怀里掏出一截紫色短香,在香炉中点上。室内立刻充满了一种似麝非麝,似兰非兰的香味。

    “麒麟香的气味是怪了些,但也请叶霜小姐忍着些。”

    “江湖儿女,萧大哥唤一声叶霜便好。”罗帐中少女低低咳了一声,忽地撩开帘帐,看了看萧楚宸,声音温柔如水,“原来萧公子便是冰剑流云,叶霜何幸,竟得一见。”

    萧楚宸淡淡一笑,展开折扇,透过窗上雪纸观赏陈家的庭院。

    心中蓦地一动。绿树成荫,白花芳香,美丽的景致,配在一起却是那样地不协调,似乎少了什么。

    紫珞一双清澈的凤目看着萧楚宸:“连足不出户的陈姊姊与书童都知道你,真不知道你是何时这样出名的?”

    萧楚宸不答,转向罗帐内:“中了这样的毒蛊,你倒像是一点都不惧怕?”

    “萧大哥已在这里,叶霜何惧。”美丽少女望着他,眼神如声音一般安宁。

    三、碧萝

    古老的柏树枝叶零乱,稀疏地垂下,阴森而肃穆。依稀见得有一抹洁白如月的衣角,在柏树的阴影下一闪而逝。

    就是这里了。萧楚宸撩起面前的垂枝,停住脚步。

    只是院落的一个寻常角落。随意摆放的石灯,寥落的纤竹,精致的石桌石凳。几块棱角分明的青色巨石堆在一旁,如静卧的野兽,冷冷窥视着周围。几株栀子立在一旁,幽香静染,安宁之下,似乎涌动着什么。

    忽然想到,已是夏日,栀子吐芳,周围为何没有翩然起舞的蝴蝶?

    “从没见你这么用心呢,连麒麟香都用上了,难道莫非……”

    萧楚宸回头,只见一袭黑衣飘在夕阳中,口角含笑。

    紫珞脆声笑道:“其实陈姊姊很不错的,要她当嫂嫂我倒也愿意。”

    萧楚宸只作不闻。

    二人信步走出陈家庭院。夕阳将颓,华灯初上,终于给夏日阴沉的长安镀上了一层暖意。然而陈家的宅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依然冷清,沉静而寂寞,如久候归人的深闺女子,眉间凝着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忽听一个嘶哑的声音叫嚷起来,惊恐欲狂:“鬼……鬼啊!”

    循声望去,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死死盯着紫珞,眼神中透着无尽的恐惧与惊骇,不住地发抖。

    紫珞秀眉一挑,忍不住娇叱:“你才是鬼!”

    那乞儿悚然一震,看也不敢再看她,抱头惊惧地窜逃而去。

    “就、就是你,你这个黑衣服的鬼!不、不、不要把我抓到你的井里去!不要,不要……”

    紫珞茫然望着他逃去的方向,似乎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回过头,却见萧楚宸眼中清光一闪,嘴角牵起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

    “守在这里,乖乖的。”

    紫珞一呆,正要说什么,忽觉眼前白影一闪,眼前已没了萧楚宸的踪影。

    不由叫道:“做什么去?”

    “捉鬼。”回答已在三十余丈以外。

    这才明白过来。禁不住有些气恼——毕竟已不是第一次了,自己竟还是看不清他是怎么离开的。冰剑流云的轻功,竟可以这样出神入化。

    她只得轻轻叹息。“看样子活见鬼的倒是我。”

    凉风习习,吹弄着几片落下的红叶,恍若翩飞的蝶。月初升,青石小路盘山而上,路边芳草萋萋,依稀望得山顶一片晚云般的绯色,在夜色下静谧氤氲。

    陈叶涵默然走在石阶上,却无心欣赏这动人山色。

    虽然说得轻松淡然,他却听得出萧楚宸的担忧。除却碧萝宫,江湖上再无旁人操纵赤玉鬼蛊,这一点萧楚宸比自己清楚。若真是赤玉鬼蛊,岂不代表当年作恶多端的碧萝宫并未消陨,而且已准备重出江湖?

    十年前的自己初出江湖,遇上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以邪蛊剧毒著称的碧萝宫的消失。还记得那一夜寒雨飘摇,碧萝宫中隐隐传来阵阵厮杀声,和着雨声,格外恐怖。次日雨歇,好事之徒到碧萝宫外窥望,却见宫中整洁庄重,典雅肃穆,唯独不见人影。从此碧萝宫再未在江湖上出现,碧萝宫也空置了下去。然而十年中,不时有人去到碧萝宫中,却发现宫中陈设光洁如新,不染纤尘,竟如有人日日清扫一般。一时间亡灵流连的说法四起,江湖人对碧萝宫惧意更甚。

    关于碧萝宫消失,也是说法不一。一说几大名派联合围剿,一说碧萝宫内部叛乱,还有的说碧萝宫根本没有消失,只是练就了隐身的巫术,以便更加无肆地四处作恶——然而任意一种说法都没有被证实,碧萝宫就带着无数未解之谜销声匿迹,转眼过去十年。

    不想了。陈叶涵停下脚步,望着眼前娇小可人的绯色小花。

    这便是珍珠蔓了吧,这样弱不禁风的花朵,竟用得着萧楚宸特地要自己来采摘。缈澜山谷的人,行事真是古怪。

    陈叶涵不解地摇摇头,伸手摘下几株珍珠蔓。

    突然听得身后风声有异。陈叶涵猛然回头,三点寒星已到眼前,势如疾风,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香气,显然淬有剧毒。

    青衣男子冷笑,微微侧身,三枚暗器便擦身而过,深深钉入身后的树干中。

    陈叶涵向暗器袭来的方向一瞥,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疾闪而逝。

    偷袭之人的轻功倒也高明。

    正自思忖,听风声轻啸,又是三枚暗器袭到。而这次他已经料到——冷光流转,苍穹刀出鞘,闪身一格,将暗器打落。

    陈叶涵持刀傲立,冷然喝道:“有本事便现身,如此鬼鬼祟祟算什么。”

    四下无声。乌云浮月,山上的夜风一丝丝冷了下去。

    他冷冷地环视四周。

    忽见黑影一闪,灿如明辰的星星点点,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算是回应。

    苍穹刀光绚若流星,在陈叶涵身旁形成一道光晕流转的屏障,铮铮之声不绝于耳。然而陈叶涵心中却渐渐冷了下去——暗器虽然来处不同,打在刀身的劲道却是一样,显是同一人所发。可以如此迅捷地改变位置,至今仍未现出身形,此人的武功,竟是从未遇见过的高强。

    忽然感到身后寒气刺骨,似乎已有一枚寒星破空而来。然而面前仍有源源不断的星星点点,苍穹刀舞动光华,分身无术,要想躲避已是万无可能。

    难道真的躲不过?

    蓦地白光一现,一个人影闪电般地落到他身后。

    只听“丁”地一声,身后的寒意霎时全消,面前如雨而来的寒星也一瞬间没了踪影。

    月已明,轻风袭人。一切静地如此自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剩下两个矗立的身影,青衫磊落,白衣如雪。

    良久,只听陈叶涵轻叹一声:“谢谢你。”

    萧楚宸微微一笑。简单的三个字,再没有客套,一向独来独往的陈叶涵算是交下了自己这个朋友。

    “这就是你让我来采珍珠蔓的目的?”

    “珍珠蔓是毒物克星,施蛊之人必来阻拦。”

    “那么,看出什么?”

    “普通的梅花钉。”萧楚宸俯身拾起身前散落的暗器,轻轻抚弄。

    寒光浸人,他手中仿佛一朵红梅凌雪傲放,雕刻精致,却是江湖中常见的暗器梅花钉,小巧锐利,杀人无形。

    陈叶涵冷笑:“竟用得着这样藏头露尾。”

    萧楚宸不语,目光中掠过一丝担忧。陈叶涵明白他的心思——如此矫健的身手却要隐藏身份,除了不让别人知道碧萝宫已然重生,还有什么解释?

    清泉石上流,流不走这沉重的空气。

    萧楚宸忽地想起什么,问道:“你宅子附近,可有一口井?”

    陈叶涵微微一颤,看着他,一向冷峻的眼有些闪烁。“问这做什么?”

    萧楚宸却没再说什么。他只是抬头悠然望月,如水的目光渐渐朦胧,深邃,似要与这清冷的月光融为一体。

    四、花露

    木梯古旧而腐朽,踏上去一起一伏地晃动,时时有坠下去的危险。

    光线一点一点地消失了,眼前是晦暗死寂的通道,狭窄悠长,看不到底。洼处淤了长年不去的积水,暗绿的青苔蔓上两旁的石壁,湿滑幽冷。空气中浮动着沉郁不散的陈腐气息,和通道尽处的……

    早已习惯了吧。女子有些厌恶地想着,拉紧了黑色的斗篷。

    视线里渐渐出现了一点光晕,幽暗如晦,却沉寂地存在着,映照出通道尽头的那一扇破旧的小木门。门上早已沟壑纵横,透过大大小小的缝隙甚至可以看到门后的景象——只是没有人愿意看而已。

    女子在门前站定,苍白的指尖才触到木门,忽然秀眉一蹙,缩手回来。

    “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你还是无法推开这道门……”蓦地,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木门背后响起,无肆地冷笑着,在寂静的通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女子的脸白了白,并不答话,双手却捂住心口,微微颤抖。

    “心软了?”察觉到女子的异常,门后那人森然道。

    “笑话——”

    “既然没有心软,该死的人怎会还活着?”

    “总之一切皆会如你所愿,别的事与你何干?”斗篷下的女子似有些不耐,声音冷如冰霜,“我难道连这些都决定不了?”

    门后那人却沉默下来。半晌,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你变了。”

    “变?”女子冷笑,“这不正是你希望的么?”

    “你在怪我?”

    “岂敢!”

    不再有回应。

    走道幽深,只听得见不知何处积水滴落的声音,一点,一滴,令人窒息。

    萧楚宸撩开湘妃竹帘,轻声道:“叶霜可好些?”

    “似要好些,不过夜了,小姐已歇下。”身后传来蕊儿的声音,萧楚宸回头,见玄衣侍女端着一个青瓷小盅立在门口,福了福身子。

    萧楚宸伸手撩起陈碧霜榻边的白纱。帐中少女兀自沉睡,只是秀眉微蹙,双颊苍白,似睡梦中仍是颇为痛苦。双眉之上,隐隐笼着一层青色,显是毒气郁结所致。

    “蕊惜……”陈叶霜忽然秀眉微微一蹙,低声呓语。

    萧楚宸心念一动,从袖中取出一株珍珠蔓,轻轻掩在陈叶霜枕下。

    “萧公子,尝尝这百花朝露吧。”蕊儿走到萧楚宸身后,怯怯地望着他,“这可是小姐再三吩咐婢子为萧公子酿的呢。”

    萧楚宸看了看侍女手中碧绿润和的青瓷小盅,眼中闪过一点若有若无的寒光,忽然微微一笑,接过青盅。“如此便多谢美意了。”

    盅盖揭开,淡雅清幽的香气扑面而来。花露甜美如醴,入口清醇无比——然而萧楚宸心中已明了。他浅啜一口,赞道:“蕊儿姑娘果然蕙质兰心,这何止百花朝露,就是瑶池甘露也在所不及了。”

    “公子过誉。”

    萧楚宸淡淡笑了笑,转过身,仰头将盅中花露一饮而尽。

    蕊儿呆呆地看着白衣潇洒的背影,颊上的笑容渐渐冷了下去。

    转过水阁,越过花槛,绣房已在望。

    萧楚宸可以感到自己的脸色渐渐苍白下去。要快些,不然可能来不及。

    雕花雪纸木门推开,露出木桌边黑衣少女窈窕的身影。紫珞狠狠瞪他一眼,转过身去,不愿理他。黑猫在她怀中,不解地看了看他,“呜”了一声。

    原来还在怨抛下她的事。萧楚宸莞尔,在她身边坐下,也不看她,轻描淡写,如自言自语:“我中了毒。”

    “什么?”紫珞霍然转身,凤目圆睁,惊讶地看着他。

    “蕊儿姑娘给我的百花朝露中有毒,我喝了,所以中了毒,此刻正运气裹着。可听明白?”

    紫珞将信将疑地把了把他的脉,忽然俏脸失色,慌忙从怀中取出一个镶玉葡萄藤瓶子和一个黑色锦缎的小包。从瓶中倒出一颗红色药丸,递到萧楚宸面前,看着他服下,横他一眼:“知道有毒还喝下去?”

    “反正你会为我解毒,怕什么?”

    紫珞瞪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牵出一丝得意的娇笑。她从黑色小包中取出几枚幽绿的细针,在如星烛火上来回烧炙。

    “蕊儿要害你?难道竟是她施蛊害得陈姊姊卧床不起?”

    萧楚宸沉吟不语。

    若是蕊儿,陈叶霜的处境何其危险。若不是她,下毒之人可以瞒过她,甚至瞒过自己和陈叶涵,自由出入陈宅,其人何其可怕。

    忽然手臂上微微一疼,幽绿的细小银针已没入肌肤,浸出一股暗黑的血液。紫珞怀中的黑猫似乎嗅到什么,轻轻窜上小桌,粉色的舌头伸出,将毒血吸入口中。咧了咧嘴,似十分快意。

    紫珞忍不住笑道:“倒得多谢下毒的人,这样高明的毒,可喂饱了猫儿。”

    “碧萝宫的毒,从来不会令人失望的。”萧楚宸的声音淡然随意,似乎中毒的人并不是他。

    紫珞拔出他臂中的细针,呆呆凝视着那已变得乌黑的针尖。“碧萝宫横行的时候,陈姊姊尚不满十岁,她哥哥也是初出江湖的年纪,会有什么事惹碧萝宫费心费神地对付他们?”

    “我怎知道。”

    紫珞妙目一亮:“会不会与‘雪刀破浪’陈峰有关?嗯……父债子还,或者师门恩怨?”

    “你能肯定陈叶涵与陈峰有关?”

    “也对,他们说不定什么关系都没有。”紫珞轻轻一叹,双眼忽地充满崇敬之色,“再说像陈峰那样的侠客,就是碧萝宫也要敬重的,哪会与他结仇?”

    “你这样崇拜他?”

    “那是当然。”自是当然,“雪刀破浪”的名头,早已成了侠义的代表。

    “不说这些了,宸哥哥,接下来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萧楚宸有些无奈地一笑,“那人对我下手,就是警告我少管闲事。不过我反而更有兴趣了——如今正乐得清闲疗毒,静观其变。”

    紫珞看着他英俊难言的面庞。从小在一起,为何自己从未看到他的惧怕。

    夏日的清晨总是凉爽,凉风阵阵,吹拂着紫珞颊边的青丝。推开陈叶霜的房门,却见她已出了罗帐,与兄长坐在一起,柔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

    蕊儿静静地侍立在旁,见了她便轻轻一礼,羞怯如昔。

    紫珞走到陈叶霜面前,不好意思地一笑:“嫂……陈姊姊,紫珞来辞行了。”

    陈叶霜一愣,似想说什么,却忍不住咳喘起来,刹那泪盈于睫,凄婉动人。

    陈叶涵轻轻扶着妹妹,看看紫珞:“何事这样突兀?”

    “他莫名其妙地中了毒,不好意思再打扰陈大哥了。”

    陈叶涵眼中冷光一闪,已料到此事与碧萝宫有关。“云箫为了叶霜的事而中毒,我若袖手旁观,今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紫珞等的便是这句话,哪敢再推托。也顾不得态度转变太快,忙道:“如此我们便留下——多谢陈大哥了。”

    陈叶霜静静听着,一双秀目不由渗出淡淡欣喜之色,优美惊人。

    紫珞妙目流转,道:“可以允许我到姊姊房内看看么?”

    陈叶涵微微点头。

    闺房布置如昔。麒麟香淡烟氤氲,并无异状。

    忽然想起萧楚宸的嘱托,忙移步到陈叶霜塌边,轻轻掀起绣枕。

    果然,珍珠蔓不见了。

    五、迷雾

    柏枝,栀子,青色巨石,白衣如雪。

    依然没有蝴蝶。

    萧楚宸倚在柏树下,似乎连摇扇子的闲心都没有。

    毕竟是身中剧毒的人,能够独自走出房间站在这里,已是靠着他一身超凡绝世的功夫。

    他澄澈的目光环视着这诡异的庭院一角,凝在那些青石上,定住了。

    为何总是觉得这里如此阴郁?

    轻风起,清幽的花香扑面而来。萧楚宸眼中明光一闪。

    终于记起,栀子的香味不是这样的。

    “萧公子——”

    “江城。”

    江城清秀的脸庞从柏树枝条中露出来,担忧道:“萧公子身子不适就回屋歇着啊,怎么又出来吹风呢?”

    萧楚宸淡然一笑,却掩不住一张英挺俊秀的脸渐渐苍白如他的雪白长袍。

    “萧公子为了我们的事真是受苦了……”江城眼中透着歉疚与感激,“为了萍水相逢的人就这样尽力,难怪萧公子能创出这么大名声。江城平生就服两人,一个是少爷,一个就是萧公子了!”

    萧楚宸若有若无地一笑:“那么告诉我,这宅子里可有一口井?”

    “这……”江城陡地慌张起来,嗫嚅道,“萧公子怎、怎么问这个?”

    萧楚宸只是淡然地看着他。简单的问题,为何他与陈叶涵都讳莫如深。

    “那么换个问题,你家院中为何没有蝴蝶?”

    “谁说没有,那天我就看到一只雪白的蝴蝶,就在这些栀子旁边。”江城眼中露出一丝迷醉之色,“从没见过那么白、那么漂亮的蝴蝶呢!不过仅此一回,别的时候就没有了。但多年前只要栀子开花,这院子里就满是蝴蝶。后来不晓得怎么回事,蝴蝶一下子没了踪影,怎么找都找不到。”

    萧楚宸目光闪动。原来是这样。

    “你告诉我,你想不想让你的小姐好起来?”

    “当然想!”江城惊喜地几乎跳起来,“萧公子是不是已经有办法了?”

    “你只需告诉我,你是否肯为她冒险。”

    “肯的,肯的!”江城急急道,脸不由涨得通红,“就算拼上命,我也肯的!”

    萧楚宸微微一笑:“那便好办。”

    “蕊儿,蕊儿——”

    侍女撩起湘妃竹帘,揶揄地一笑:“江城哥哥快要将这门槛儿踏平了呢。”

    江城尴尬地笑了笑,一双眼却忍不住向内室望去。暮色已浓,内室昏昏沉沉,罗帐依旧低垂,看不清其中那个纤弱的身影。

    “怎么样了?”

    “还睡着。”蕊儿无不担忧地一叹,“从前也不见小姐这样没精神呢,怎么萧公子来了以后,小姐似乎反而……”

    江城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嗅了嗅周围的空气,问道:“这是什么气味?”

    “是萧公子点的香,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我觉得怪得很呢。”

    “有什么效果么?”江城走到香炉边,凝视那兀自烟雾缭绕的紫色短香。

    蕊儿迷茫道:“哪里有什么效果呢,就是点上它以后小姐的精神便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东西倒也邪门,好像永远都燃不尽,一直短短的一截。真不知道萧公子把这个放在这儿做什么。”

    “既然是这样,那还将它点着做什么?”江城眨了眨眼,忽然拈住紫色短香,拔出来,回头对蕊儿一笑,“咱们就撤了它。”

    蕊儿讶然轻呼道:“这……这我们这些下人怎么好擅自作主……”

    江城将短香掩入袖中,满不在乎。“一支香而已嘛。”侧目看了看天色,又道,“已经晚了,我再呆在这里少爷又要骂我。那个,好好看着小姐,知道么?”

    蕊儿掩嘴轻笑:“知道了,知道了,怎么一副姑爷的架势?”

    江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侍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远去的方向,眼中渐渐浮起一丝朦胧,如在雾中,模糊而迷茫。她移步到紧掩的窗前,忽然伸手,猛地推开了雕花小窗。

    夜风烈,大片大片地落进室内,搅动了一室沉郁的香气。侍女闭上双眼,感受着残留的麒麟香味逐渐消失,嘴角牵出一丝冷笑。

    忽听有人轻轻叩门。门开,露出紫珞皎如明月的脸。

    “陈姊姊好些么?”

    侍女羞怯地福了福身子:“小姐已经歇下了,紫珞姑娘明儿个再来吧。”

    “这样——”紫珞正要转身,忽然回头讶然道,“怎么麒麟香的香味几乎已经闻不到了?”

    “是江城哥哥作主撤了香……姑娘可别责怪我们呢!”

    紫珞心中一震,江城,江城,难道是他!蓦地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也不顾蕊儿的阻拦,撩起竹帘,匆匆往内室跑去。

    “小姐已经歇了啊……”蕊儿拦不住她,急了,声音也不觉提高。

    内室尚未上灯,洞开的小窗漏入清冷月光,静谧得诡异。兰纹罗帐依旧静静低垂,紫珞掩住心中莫名的紧张,霍地拉开帐子。

    月华陡盛。彩蝶绣被凌乱堆叠,余香仍在,却哪里有陈叶霜的影子?

    紫珞怔怔地立着,只觉全身一寸寸地冰冷,冻结。

    “早告诉姑娘小姐歇下了啊……”侍女轻轻的声音从帘外飘来,陡然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浮动的幽灵,森森可怖,“姑娘怎么不相信呢?”

    紫珞骇然回头,却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六、黑衣

    “今天可是最后一天?”

    “此刻亦是最后一个时辰。”

    “哼,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了今天。”

    “你终于可以满意了。”

    “……你以为这是为我自己?”

    “是,是,你是为了我,一切都是为了我,可以了吗?”

    “……”

    “我要走了。”

    “你并不想报仇。”

    “……”

    “你难道已不再恨,不再忍心报仇?回答我!”

    冷月挂在树梢,颤抖着,仿佛下一刻便要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撩起垂在面前的柏枝,青色的背影印入眼帘,衬着块块巨石,格外脆弱。陈叶涵,你可曾想过今日。

    双手狠狠一颤。手中的匕首雪华闪烁,映出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是呵,现在活着的,是这个人。

    夜已深,女子捂着心口轻轻移步,在陈叶涵身后停住。

    青衫却仍没有一丝波澜,似早已失神。

    女子死死盯着这沉静安详的背影,只觉手中满扣的梅花钉深深嵌入肌肤,寒气浸人。然而她不觉得疼,只是心口,隐隐泛起一丝久违的感觉。

    ——你已不再恨,不再忍心报仇。

    女子目中忽然冷光一闪,斗篷一振,几点寒星激射而出。

    不忍心?笑话,笑话!

    “铮”的一声,苍穹刀出鞘。刀光流转,映衬月光,绚丽动人,瞬间将梅花钉打落。青衣男子轻轻一叹,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寂静无声。

    女子看得到陈叶涵眼中渗出的震惊与哀恸,不由冷冷一笑。陈叶涵你要好好看清这张脸,是这个人杀了你,但你永远无法还手,无法抵抗。

    匕首激电般地刺出。

    陈叶涵真的没有还手。匕首倏地探上他的胸口,他却依然凝视着那女子,一点要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女子在心中冷笑,却觉颊上一凉,两道冰冷的液体簌簌划下。

    竟然还有泪水吗?

    忽然腕上一紧。如千万钧的力量压过来,匕首竟再递不出去,只轻轻点上青衫,便生生顿住。

    女子骇然侧目,只见得一袭如雪白衣,俊美潇洒,折扇轻摇,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她握住匕首的手腕上,看似轻描淡写,她却再动弹不得半分。

    这样的力道,哪里是一个中了毒的人?

    萧楚宸的目光依旧如水清淡澄澈,却添杂了一丝隐约的哀伤与怜悯,让女子觉得他已看穿了自己的痛苦,恐惧,与绝望。

    腕上忽地一松,女子看着面前的两个男子,咬了咬牙,蓦地纵身跃起,漆黑的斗篷凌风抖动,瞬间溶入这无边的黑夜中,再无迹可寻。

    陈叶涵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沉默半晌,忽然叹道:“为何放她?”

    萧楚宸收了折扇,把着陈叶涵的手,缓缓将苍穹刀收入鞘中。然陈叶涵浑然不觉,一双手似早已僵硬。“你不想放?”

    陈叶涵说不出话来。

    虽然月色朦胧,他却真真切切看到了女子的脸庞。那是他永远不愿伤害,无法抵抗的脸庞。从小到大的相伴,欢笑与共,分担泪水,她总是恬淡地笑着,何时有过如此冷库决绝的表情——叶霜,叶霜,你为何要这样做?

    纵有丰富的江湖阅历,此刻也不禁心乱如麻,陷入冰窟一般的沉默中。

    萧楚宸忽然淡然一笑:“那不是叶霜。”

    “但那容貌明明是她。”

    “难道你真的相信,你的妹妹会杀你?”

    陈叶涵看看他的微笑,心中的冰封不由一寸寸融解——他从未这样地信任一个人,却知道此时此刻,只有这个人是自己可以信任的。“那么,是谁?”

    “不知道。”萧楚宸转向身后的青色巨石,“不过要知道也不是难事,只要等等便好。”

    “等?”

    “等你的解释。”萧楚宸缓缓道,“以你家境清简,为何有一把碧玉宝刀?练武之人,为何有江城这样一个书童,蕊儿这样一个侍女?你瞒了我太多的事。”

    陈叶涵默然。

    “最重要的是,你为何向我隐瞒了它的存在?”

    陈叶涵微微一震:“什么?”

    “井。”萧楚宸凝视着青石,目光忽然清亮无比,“莫说你不知道,我知我已站在它面前。”

    陈叶涵只得叹息。无言抬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深邃的哀伤。

    “你果真什么都知道了么?”

    七、前尘

    “江湖人人都道我来历神秘,猜我与当年名震江湖的‘雪刀破浪’有什么关系。哼,他们猜得为何如此之准?”

    “他果然是你爹?”

    “曾经是。”陈叶涵眼中闪过一道厉光,冷冷道。

    萧楚宸沉默。

    “十多年前,陈峰已是家喻户晓的富贵侠客,庭院重落,金车玉马,苍穹刀也是陈峰在传我武功时特地打造的。

    “在我快十岁的时候,忽然有个人带着个小女孩来到我家,说是落难的郎中,慕陈峰名头,特来投奔。当时我家正有侍女患病,陈峰让郎中医治,竟然药到病除。他很高兴,便留下了他们。

    “郎中姓林,很平实很落魄的一个人,眼神却总是很怪,像隔着什么。女孩是他的女儿,唤叫蕊惜,比叶霜稍小一点,是个很可爱女孩子。从此我和叶霜便与蕊惜玩在了一起,渐渐长大。叶霜跟她的感情很好,几乎以姊妹相称。郎中在我家是下人,但蕊惜却俨然陈家二小姐,我也早将她当作了自己妹妹。

    “日子一直过得很畅快,直到十年前,我十四岁,叶霜忽然得了一场大病。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措,说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病症。眼看叶霜一天不如一天,陈峰便想到了姓林的郎中。然而郎中看了叶霜的病,开了方子,却不交给陈峰,一直沉默不语。陈峰急了,一再逼问,他才说,药已开好,只是不见得寻得到药引。陈峰问他药引是什么,他说,他说……”陈叶涵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声音也有些颤抖,“他说,要一个鲜活童女的心脏,这是唯一的药引。”

    萧楚宸眼中波澜微起。

    陈叶涵叹了口气,低声续道:“陈峰听了他的话,便沉默地出了门。我听到他吩咐了手下,要满长安地寻找病危的女童来作药引。我自然明白叶霜对他的重要,明白女儿的生命在他心中压过了一切,但我还是怨他,觉得他太残忍。

    “然而手下尚未出动,他却撤回了指令。我正在欣喜,以为他终究是正直的人,不忍为了自己而屠杀别的性命。”他忽然闭上了眼,冷笑道,“哪知道他只是要封锁消息,不能张扬。是啊,侠义无双的‘雪刀破浪’陈峰,居然要挖出无辜童女的心脏,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他无法在外边找药引,就在自己的宅子里找。最后他找到的,是蕊惜……”

    萧楚宸轻轻一叹。陈叶涵的话如笔,渐渐描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勾勒出一张真实的脸庞。原来是这样。

    “那一刻我已无法再怨他,而是恨他,看不起他。同时感到彻骨的恐怖,从小敬重的父亲,江湖人仰慕的侠客,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什么尊贤爱才,宅心仁厚,全都只是利用,从不以真心待人。然而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陈峰的手下抬走蕊惜。蕊惜那时只有九岁呵,她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看着我,那样的无助,悲伤,而我竟无力为她抗争。

    “我看着蕊惜远去的方向,一次次地责怪自己的无能。终于我鼓起了勇气,要去跟那个道貌岸然的陈峰理论。我匆匆跑到他的房前,却撞上发了狂的郎中,困兽般被围在陈峰几个手下中间。蕊惜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裹着白色粗布,早已没了生气。我脑中一震轰鸣,陈峰竟已对她下了手。

    “郎中抱紧蕊惜,疯了一般要冲进屋里,与陈峰算账。我才发现那郎中竟有着一身的好武艺,陈峰手下算是身手不错的,竟拦不住他。这个时候陈峰出来了,带着得意的笑容,依然是那样正气凛然。而我只是觉得恶心,甚至希望郎中冲过去一刀杀了他!”

    他忽地顿住。萧楚宸看着他眼中那丝冰冷的恨意,不由喟然。冷傲孤僻的苍穹刀客,是在那时成就的吧。

    “陈峰看郎中向他冲来,冷冷地一笑。我只看到刀光一闪,郎中已经委顿在地,左胸汩汩地流血,已是不治之伤。‘雪刀破浪’毕竟是真材实料,郎中又如何与他争强。

    “然而郎中蜷在地上,却丝毫没有惧怕的表情,只是森森地笑。陈峰大概看得心里发毛,便吩咐手下随便将他们处理了。你知道,尚有一口气的郎中和可怜的蕊惜被扔在哪里吗?”

    “井里?”

    “是。”陈叶涵猛然拔出苍穹刀,劈向面前的一块巨石,“正是这口井里!”

    巨石应刀而裂,石下赫然洞开着一个古旧的井口。淡月悬空,光晕莹然,却驱不走那无边的漆黑,无尽的寂静与伤心欲绝。井口静静敞开,如刻骨的伤口,凄凄如诉。

    “因为是枯井,淹不死人,陈峰就用巨石掩了井口,好像生怕郎中会从那里爬出来找他寻仇。哼,这样的人,也有怕的时候。那件事过后,陈峰将几个知情的手下都杀了灭口。对我,他也一次又一次地嘱咐要保守秘密。我应着,心里却越发憎恶,几乎要呕吐。从那以后,我便再没有陈峰这个父亲。

    “有了郎中的药,叶霜便渐渐好起来,不停地向我问起蕊惜。我只有告诉她,蕊惜和她爹一起走了,不会再回来。看着叶霜失望的样子,我只有忍着泪水,不敢多说一个字。

    “也许是报应,不久陈峰突发心疾,很快就死了。我作了陈家的主人,却更觉得恶心。我做主卖了陈家的房契,只留下这小小的一间庭院供我兄妹居住。卖房子得来的银子散给了家丁仆人,让他们各归各家。只有江城和蕊儿与我们感情太深,留了下来。

    “我开始在江湖闯荡,绝口不提与陈峰的关系。好在陈峰让我一心练武,从不带我见客,江湖中几乎没人识得我。从前的家丁不是武林中人,况且拿了我的银子,也都很知趣地闭了口。所以我成了没有历史的苍穹刀客,一直到现在。”

    陈叶涵长长舒了口气,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他的眼里已没有了痛苦与哀伤,冷峻而锐利,一如往昔——那样的经历之后,他早已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感情。

    “我已将一切解释完,你有头绪了吗?”

    八、蝴蝶

    萧楚宸深深凝视着井口,俯下身去,白皙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苔痕遍布的井沿,品读着那抹不去的黑暗。似乎看到一个落魄的父亲,抱着惨死的女儿,在无边寂静的漆黑里,不甘而绝望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轻风过,浮动了淡雅的花香。“你可知道,尸虫这种东西?”

    “苗疆的尸虫?”

    萧楚宸点点头:“尸体掩埋在地下,引来无数毒虫啮咬。如果死者心存怨念,加之有人施法,死者的怨念便随着自己血肉侵入毒虫体内。被操纵的毒虫再潜入别人体内,死者就算是找到了新的躯壳。只是人体要比毒虫难以驾驭,只有怨念强于宿主的意念,才能使宿主的意识沉沉睡去,傀儡般操纵宿主的躯壳。”

    “与这件事有关?”

    “本以为无关,”萧楚宸信手摘下井旁的一朵白花,“直到看清楚这些花。”

    “栀子?”

    “你确定是栀子?”

    陈叶涵微微一滞。接过萧楚宸手中的白花,在月光下细细凝视。三叶轮生,深绿,花白色,高脚碟形,如何不是栀子……心中蓦地一颤,只见花瓣内侧,隐隐有几条雪白的纹路,赫然是一只蝴蝶的形象,只是与花色甚近,淡不可见。

    “如果我没看错,这是舞月蝶。”

    “舞月蝶?”

    “苗疆巫师炼制尸虫时,总会陈放一种植物作为祭品来召唤毒虫。其中最常用的,便是这舞月蝶。”萧楚宸看了一眼陈叶涵紧锁的眉,淡淡一笑,“而江城和你却是一口一个‘栀子’,可见你们全不知情,不免让我怀疑有人在瞒着你们,炼制尸虫。”

    陈叶涵默然看着手中的白花。记得最初栽植的确是栀子,也许从未留心,竟不知何时变作了妖花舞月蝶。只是江城,一直以来是他在照管花草,他有什么理由不知道?

    “不过,即使有人炼尸虫,又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萧楚宸微笑:“难道你到现在还想不到叶霜中的究竟是什么蛊毒?”

    “……”

    “赤玉鬼蛊喜爱光照,适宜在干燥温暖的地方生存。但你看叶霜房间的窗子,什么时候敞开过?不说光照,整间屋子也是晦暗寒冷的,怎会是赤玉鬼蛊的寄居之所?倒是尸虫,生性喜爱阴暗潮湿。我试探地在她房里点了麒麟香,一种抑制尸虫的器物。想不到效果这样明显。”

    “有效果?”

    “这些天叶霜不是总困倦嗜睡么,那便是因为体内的尸虫被抑制无法活动。到了夜晚香气稍减,尸虫才醒过来。所以那个黑衣人总是在夜晚出现。”萧楚宸微微一笑,“只是想不到那种尸虫与赤玉鬼蛊如此相像,连紫珞也看走了眼。”

    陈叶涵轻轻舒一口气:“若是尸虫,便可操纵叶霜来杀我?”

    “还可以操纵蕊儿给我下毒,拿走掩在叶霜枕下的珍珠蔓。这本是极易想通的事,只是一旦先入为主地认为是赤玉鬼蛊,难免茫然。”

    “你却早已知道不是赤玉鬼蛊?”

    “第一次到叶霜房里时便已知道。”

    陈叶涵叹道:“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不过白白担心。知道是碧萝宫,毕竟要比什么都不知道好得多。”

    陈叶涵无言地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如水的眸,淡然的笑,难道真的没人能了解他的想法?

    “那么,到底是谁要害我?”

    “你猜不到?”

    陈叶涵只得叹息。如何猜不到,只是不愿去触及那个念头罢了。阴冷潮湿,暗不见日,如海涛浪的怨念,这一切指向的地方就在眼前,却要他如何抱怨?

    “只是,他们为何要等到十年之后才向我报复?”

    “因为我爹炼的尸虫,要十年方能长成。”风忽凉,一个冰冷的女声随着夜风,忽然破碎琉璃般摔在二人耳畔。

    月已晦明,夜色漆黑,却掩不住那一袭比夜色更深的斗篷。

    女子紧紧捂着心口,凌然立在幽幽月光中,如挣扎过狂风暴雨的娇弱梅花。然而她的神情却是冷漠的,同样的苍白脸颊,却再不是那熟悉的、属于陈叶霜的温婉柔美。

    陈叶涵看着她,一声呼唤哑在喉中,发不出声来。

    萧楚宸微微一笑:“林蕊惜。”

    女子不答,冷冷看萧楚宸一眼:“你没中毒?”

    “自然中了。只是你会下毒,为何便不许我解毒?”

    “看样子,我始终太小看了你——居然会解毒,居然会看穿我的尸虫。”林蕊惜冷冷一笑,“不过你也不知道,世上从来没有舞月蝶的种子,这种花也根本无法种植出来。”

    “哦?”

    “舞月蝶本来就是栀子,只不过要多一点东西。”

    “蝴蝶?”

    林蕊惜看了看萧楚宸,冷漠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你居然猜得到……不错,只要在栀子花瓣上抹一种特制液体,被引到花上的蝴蝶就被死死粘在花瓣上,再无法挣脱,最后与花融为一体,成了舞月蝶。融了蝴蝶的舞月蝶充满了生灵的怨,以它作为尸虫的祭品,或者直接做操纵人体的傀儡虫,真是再合适不过。”

    萧楚宸微微皱眉。舞月蝶,如此美丽的名字,如此秀丽的花朵,竟是这样残忍。无怪舞月蝶的香气与栀子有异,夹杂其中的,分明是辛辣的血腥之气。这样的花香,如何引来别的蝴蝶?

    林蕊惜缓缓走过陈叶涵身侧,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井边,看着井口,似乎看着井中的父亲,一双眼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你知不知道我的尸虫是什么?”

    萧楚宸不语。

    “我爹怎容那些毒虫啮咬我的尸体?”她柔和的嘴角挂起一丝冷笑,“我的胸口偌大一个伤口,血止不住地流,渐渐渗到筑井的石缝,最后是整个院子的土壤里。土壤里栽着舞月蝶,我的血就渗到花里的蝴蝶体内。于是我就有了一院子的尸虫,随便操纵哪一只,就可以破花而飞。翅上的磷分撒入谁的眼里,谁就成了我的傀儡——这个法子是否简便得很?”

    萧楚宸叹道:“不仅简便,而且好看得多。”

    “可是舞月蝶怎会事先就有?”陈叶涵心绪终于渐渐平静,沉声道,“难道你们早有预谋?”

    林蕊惜听到他的声音,不禁微微一颤,蓦地抬头盯着他,冷笑道:“不然你以为哪个郎中会笨到投奔陈峰那个衣冠禽兽?”

    陈叶涵默然看着她的眼睛。这本属于妹妹的、温柔可人的水眸,如今却冰冷无比,充满了怨毒——他可以说什么。

    只得转头看月。柏枝摇曳,树叶微微颤动。

    宛如舞动的蝶。

    九、舞月

    “这么说,你们的本意,是要操纵陈峰为碧萝宫做事?”

    “碧萝宫?”林蕊惜讶然看着他,“你已知道陈叶霜中的不是赤玉鬼蛊,此事还与碧萝宫何干?”

    萧楚宸微一摇头:“你故意用了一种与赤玉鬼蛊极其相似的尸虫,又留下破绽,为的便是让我觉得,既然不是赤玉鬼蛊,也必定不是碧萝宫。这样一来,就没有人再考虑这件事与碧萝宫的关系。对吗?”

    林蕊惜的脸色变了变。

    “你这一番做作,不过为掩饰你的真实来历。”萧楚宸目光淡然地看着她,她却不由感到一阵窒息,“因为你与你父亲本来便是碧萝宫的人。”

    “……”

    “你与你父亲离开碧萝宫,不久之后碧萝宫便神秘消失。你怕身份一旦暴露,便会有无数的人来找你,拷问当年碧萝宫的秘密,从而阻碍你报仇。是不是?”

    林蕊惜依旧沉默。

    萧楚宸展看折扇,忽然轻轻念道:“六月雪,仙鹤草,龙齿,泽兰,茜草,虎杖,郁金,附子……”

    陈叶涵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当年郎中开的方子?”

    “我只知道,这是碧萝宫的子玉还魂方。”

    “这个方子的药引,就是一颗鲜活的心脏。”林蕊惜忽然幽幽一笑,“传说玉可以‘替死’,于是我的心脏就成了那块玉,替陈叶霜死去,让她死而还魂。”

    “你承认了。”

    “是,当年爹装作落难的江湖郎中住到这里,就是准备用舞月蝶操纵陈峰为碧萝宫做事。哼,没想到陈峰比我爹还狠。可惜他死得太早,只剩下一双儿女给我报复。萧楚宸你为何要揭穿我的身份呢,我想让他看着自己的妹妹来刺杀自己,这感觉一定很好——是不是,陈公子?”

    陈叶涵隐忍道:“杀我的是你或叶霜,在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一样?”林蕊惜无肆地冷笑一声,眼眶中却隐隐有些闪烁的光泽,“我和你的宝贝妹妹怎会一样?若是一样,当年你怎会为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你那个伟大的爹害死?我早已看透了,你们这些姓陈的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冷血,一样的无耻,一样的不得好死!”

    “不管你信与不信,在我心中,你一直与叶霜同等分量。”

    林蕊惜看着他冷静的眼,回忆一点一点涌上心头。井口,柏枝,然后永恒的死寂。耳畔是父亲无止尽、怨毒的咒骂,眼前却定格了那个绝情的孩子,呆呆地望着自己远去,一动不动。心口的伤痕渐渐瘀结,血流干,却流不尽她的怨。为何不为自己抗争,不为自己流泪,甚至不说一句话?——这样的人,如今说自己与妹妹同等分量,谁信,谁信?

    心口忽然一阵阵撕裂般地疼痛——怎会这样,自己是早已没有心的人啊!

    她转了头,对萧楚宸道:“我的尸体已经蛊化,不会腐烂。我爹没法为自己炼尸虫,却可以将他的意识移到我体内,保留下来。现在他就在井底,只要我一让他念巫咒,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森森一笑,眼中闪过近乎疯狂的冷郁,“满院子的蝴蝶破花而出,扑到我们身上……不要小看舞月蝶的毒性,任你多会解毒,一样没法子承受的哟!”

    “原来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但你也会死。”

    “林蕊惜早死了,站在这儿的是陈叶霜呵!我跟爹等了十年,你们不会再让我失望吧?”

    萧楚宸却似丝毫不害怕,淡然笑道:“自然不会。我已让江城撤走了麒麟香,你可以自由操纵尸虫。”

    “江城?”林蕊惜微微诧异,“原来是你让他撤走麒麟香,我还以为尸虫终于可以控制他……只是好奇怪,我的尸虫为什么偏偏对他无效?”

    “因为他希望叶霜好起来的心,强过你的怨念。”萧楚宸看着她,似要看到她的心底,一字一字道,“他的爱,强过你的恨。”

    林蕊惜狠狠一颤,不由捂紧了自己心口——这已是习惯的动作,仿佛手一挪开,便有猎猎的风灌入那个巨大的伤口,冷彻心扉。她太害怕。

    眼前又是那个青衫的孩子,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一声声地安慰,我会一直保护你的,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她不知道,不知道每次想起这个曾说要保护自己的人时,那早已失却的心为何像回到身体一般,让她感到彻骨的疼痛。

    ——爱,爱是什么?

    “或者说,你心中从未有过恨。”萧楚宸洞彻地看着女子的神情,眼中闪过一道柔光:“其实你从未想过要杀死叶涵或叶霜,你心中的恨在你父亲强加之下渐渐累积,却不是真实的。复仇不是你的本意,驾驭尸虫只是因为你对世间尚有留恋而已。而且,你仍想见陈氏兄妹一面……”

    “住口!”黑衣女子蓦然叫道,然而她的声音是颤抖的,美眸惊恐无助地望着他,似忍不住,泪水簌簌地落下。“不要再说了,住口……”

    萧楚宸微微一笑,柔声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也无奈,想要解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你只得茫然地服从着你父亲的安排,但你的心仍是善良的,不愿报复,不愿杀戮。问问你的心,我说的可对?”

    林蕊惜捂着心口的手有些颤抖。萧楚宸扶她在井沿上坐下,只听她细细地颤声道:“可是,我早已没有心了……”

    “这是叶霜的身子呵,你感觉不到你的心么?”

    林蕊惜呆呆地看着眼前英俊的白衣男子,只觉他柔和的话语如咒,迷乱了思绪。不愿报复,不愿杀戮,这是否自己的真心?——心脏化作汤药,渗入了叶霜的身体里,她可以感到它在疼,在滴血,在凄然描述当年快乐的种种。然而这些,是否可以弥补十年黑暗恐惧的记忆,被扼杀的欢乐年华,以及她含苞的生命?

    她应该恨,她必须恨,只是为了什么,疼痛欲死。

    ——你难道已不再恨他们,不再忍心杀他们?

    原来父亲早已看穿。

    罢了,罢了。

    陈叶涵听到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如冰湖乍解,缓缓延展一条条蜿蜒的冰裂纹路,清脆纤巧,宛如耳语。他已知道她的选择。

    满院盈盈的舞月蝶似听到谁的召唤,腾起了一道温润的柔光,在凄冷的月下格外温暖。蓦地光晕闪动,有什么从舞月蝶里挣扎而出,翩翩起舞。细看去,竟是一只洁白无瑕的蝴蝶,光华莹然,瑰丽无比。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转眼间无数蝴蝶破花而出,低低飞舞,整个庭院仿佛雨雪初霁,满满雪华。

    雪白的蝴蝶聚拢在林蕊惜身边,洁白耀眼,深黑心醉。而蝴蝶之中的女子笑容却是凄然的,缓缓站起,望着陈叶涵,眼神那样朦胧。忽然斗篷一振,蝴蝶如白雪随风,纷纷攘攘地向遥远的夜空飞去,漫天飞絮。

    林蕊惜依然笑着,只是渐渐无力——尸虫散去,灵魂永归。

    终于支持不住,身子如折翼的鸟,翩然落下。陈叶涵轻轻接住她,任她软倒在自己怀里,一如当年柔顺的女孩。而她只是看着他,带着释然而凄凉的微笑,澄澈纯净的眼,让他不相信这是一个在黑暗井底残存了十年的生命。

    蝴蝶的影子渐渐淡了,林蕊惜的眼神也渐渐涣散下去。最后一刻,他听到她在耳畔轻轻的声音。“好累。”

    那么便休息,长长久久地休息。蝴蝶散去,你已解脱,永生不再烦累。

    雪色的影子终于不见,黑衣女子的眼终于阖上。陈叶涵抬头看看夜空,依旧如墨的漆黑。只是他知道,在这一片漆黑之下有一群洁白晶莹的蝴蝶,伴着一个笑容温暖的女孩,舞动着月光,永远,舞动着。

    十、永归

    幽暗的通道,积水滴落的声音,陈腐的空气似乎夹杂着一种沉重的气息,令人窒息。陈叶涵已知道,那是陈尸的气息,淤在井里,永远挥散不去。

    这便是林蕊惜栖身十年的井底么,如此空虚而绝望。

    萧楚宸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站定。“真的要看?”

    陈叶涵沉沉地“嗯”了一声。

    木门“吱呀”地嘶哑,摇摇晃晃,终于掩不住门后的秘密。

    晦冥的灯光,无力地照射着郎中枯朽的尸体。虽然井底空气淤滞,腐烂得慢,但毕竟漫漫十年,焦黄的血肉渐渐腐化,掩不住森森的白骨。左肩一道长长的刀口,斜划左胸,深深入骨。残存的枯萎头发凌乱搭着,头发下一对空无一物的眼洞,空洞地瞪着二人。

    然而女孩的尸体却是完好的,长发披肩,胸前一片早已淤结的血污,乖乖地倚在父亲怀里,神情忧伤而凄凉。林蕊惜真正死去的那一刻,郎中寄寓其身的意识也必定消亡——纵使他还在,又能说什么。十年的怨恨,最终以沉默了解。

    陈叶涵叹息,轻轻抚上女孩的脸颊,却发现所触僵硬如石——原来就算有永不腐烂的身躯,灵魂也终究会枯死。

    “想埋葬了他们?”

    “不必。”陈叶涵轻轻摇头,“这里,早已是他们的墓穴。”

    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早已入土,只是心尚不安。从此你们的心可否真正安定,静静长眠井底,带着爱与恨,永远归去。

    “宸哥哥你们去哪儿了?陈姊姊一个人到院子里去了,你们快去找她呀!”凉爽的风,伴着少女清脆的笑声,清新无比。

    江城讶然笑道:“昨晚还是昏沉沉的,怎么只歇一宿就这么好精神?”

    黑衣少女抱着小猫,冲他瞪了瞪眼。

    萧楚宸微微一笑,向江城道:“顺利吗?”

    “全照萧公子的吩咐,麒麟香的粉末一洒,蕊儿就什么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我把紫珞姑娘带走……”他自豪地说着,却不禁拍拍胸口,似乎昨夜的经历并不是全无惊险——然而他还是做到了,为了陈叶霜,他还是克服了惊险,“只是不知道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姐和蕊儿会不会受什么影响?”

    萧楚宸看着少年纯净而担忧的眼神,微笑摇头。

    院里的白花依然灿烂地开着,皎洁可爱,香气清新甜美,衬出花丛中一个纤巧袅娜的身影。陈叶涵知道,那个凄冷而悲伤的女子,最终还了自己满院的栀子,和一个完整的妹妹。只是有些东西,他还是失去了。

    “哥——”栀子中的少女巧笑回眸,秀丽动人,“我的身子像是好了很多呢,出来这么久也不觉得累。真是多谢萧大哥了……”

    陈叶涵眼中带着微微的笑意,点头道:“但你身子还虚,小心又着了凉,你萧大哥的心血就白费了。”

    陈叶霜轻柔地一笑,看了看萧楚宸,明眸如水。

    萧楚宸淡淡微笑,却轻轻对身边的陈叶涵道:“难道打算瞒她一辈子?”

    “会告诉她,但绝不是现在。”青衣男子微微叹息,凝视着妹妹恬淡宁静的笑容,“她现在太脆弱,承受不起这些。”

    “这样也好,你慢慢等待时机,我却要走了。”

    “你要走?”

    “我跟紫珞还有事,不敢再耽搁。”

    “是么……”陈叶涵看看他,掩不住一丝失落,“如果有事要我帮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切记除你之外,我再无朋友。”

    萧楚宸微微一笑,握紧了他递过来的手。

    一边的紫珞忽然拉了拉萧楚宸的衣袖,惊喜地叫道:“蝴蝶,蝴蝶!”

    是几只白色的蝴蝶,如柳絮,轻盈地飞舞在陈叶霜身边,不肯离去。少女似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沉醉地看着蝴蝶,嘴角牵出一个明艳的笑容。伸出手,蝴蝶便轻轻地停在她手上,一下一下地扇动双翅,和谐无比。

    陈叶涵看着,觉得有什么,在心里彻底地融化了。

    蕊惜,难道是你,又或不是——也许是与不是都不再重要,恨已归去,你依然不舍,依然怀念,那便足够。

    风起,蝴蝶如片片落雪,翩然飞起。

    如一支淡淡忧伤,欲语还休的舞,如天山雪顶,寂静无人的夜里,幽幽洒下的清冷月光。

    2007.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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