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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大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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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9-17
那是一座小镇上的学校。学校不大,像一朵皱了的小花,在小镇的角落默默盛开着。


小镇清新拙扑,只有一条窄窄的街。街上有几家卖衣服的店铺,一家五金电器商店。那些商店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潮湿气味,就像在太阳底下晒着发霉的席子,被阳光覆盖着,又被风吹动着。


街上还有一些卖小吃的小摊。主要是北方的风味细面。面条韧滑,上面漂浮着翠绿的蒜苗和明亮的辣椒油汁。


在小镇的另一端,还有一家简朴的馄饨馆。那里的馄饨皮异常薄软,如同细致的玻璃纸。我常常光顾这家馄饨馆。店里的师傅都是中年妇女,边包馄饨边聊着家常,有一种暖洋洋的下午气息,红彤彤的、闲静的颜色。


这条街走到头,就是光秃秃的马路了。沿着马路再向前,即是农田和野地。


我的学校就座落在田野之中,沉穆,肃然,清凉,像一朵风中隐没的小花。


学校不大,却很幽静。到处种植着树木,片片浓郁的碧色。台阶,朴素的石头凳子,沙砾小路。。。。。。它们的四周都是寂静的树和草。鸟儿叫着,声音里也有一种翠绿。我的宿舍楼漂浮在其中,像一片白蒙蒙的水雾。


宿舍里住着三个人,一个是银,一个是小烟,一个是我。


银是一个瘦高个子的女生,皮肤微黑,嘴唇干燥着。她总是在撕嘴唇上的皮。银喜欢穿很瘦的衣服,显得她更瘦更弱。银从小失去母亲,是由姑姑带大的。据说姑姑待她也不是很好。姑姑自己有三个儿子,工资很低,姑父又不顾家。姑姑经常哭。日子过得湿漉漉、沉甸甸的,如同老巷子里盘旋的阳光。银跟我在一起,经常谈论姑姑的坏话。说姑姑偏心,把她当作累赘。


小烟是一个有几分艳色的女生。严寒的冬天,也穿着鲜妍的裙子。小烟身上有一种萦绕的气质,她靠在树上,眼睛里落下树叶的影子,似乎是天真与浮华的回声。


小烟有许多好看的照片,有一张,她披散着头发,酽酽地,就像是鬼故事走来的模糊女子。我知道,有很多男生喜欢小烟。


我们到外面打麦场劳动。中午,坐在稻草上休息。太阳低低地照着,明媚、干净,每个人脸上都被涂上了亮亮的光泽。小烟坐在我对面。她的头发有点凌乱,白色的面孔被太阳映得熏红。


有一个男生走到她面前,把水壶递给她。小烟默然地接过,放在地上。她并不看那个男生。


我看那个男生。我比小烟更了解他。他姓陈。他是我梦境里的常客。


我经常和银在校外的田野上漫步。我说话的时候,银总是平静地倾听。她的眼神里有时也闪过一些菲薄,好象是说,你怎么是这个无聊的样子?


看到她的眼神,我便停下,笑起来。路边有艳冶的小花,我摘下来,仔细地嗅着,香气弥漫进了眼睛。


我知道陈总是在打水的路上等小烟。傍晚,我站在阳台上,暮色苍翠,烟流凄迷。我看见陈拎着小烟的水壶,黑夜的影子在他脸上若隐若现。


我经常和银谈起陈来了。我知道陈的一切:


陈生长在乡下,是家中的老二。


陈的祖父是卖草药的。


陈的父亲喜欢打陈的母亲。


陈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和同学出去游玩,差点被野狼吃了。


陈在高中时暗恋一个女生,那女生有一张彤红的嘴唇。她坐在陈的后排。陈上课时画她,总回头看她。终于,陈被老师揪住,在课堂前面罚站。

  陈最喜欢看的电影是《佐罗》


陈最喜欢读的书是《水浒传》


陈喜欢的女生是红嘴唇,白皮肤,有一头油亮的黑发……


我不说了。我知道我很黑,嘴唇青白,而且,我的头发有一些泛黄。


银似乎也有心事,她望着天空,心不在蔫地说:”今天的云有点透明……”


我抬头。云朵蒙着稀薄而清楚的光,似乎散发着杳杳的香味。


“比天空更深的地方是什么呢?”


“……”


“是人的心……”银若有所思。


冬天,冷风围绕着整个天空,围绕着凛冽的大地。天与地都变成了灰白色。窗前的老树也卷曲起它淡淡的枝干。陈在宿舍里,坐在小烟的床头。小烟梳着她浓浓的头发。头发覆盖下来,遮盖着她清晰的脸。


陈和小烟在床前笑闹起来。陈握住小烟挣脱的手,一直不放开。外面渐渐漆黑,冬天像一列隆隆的火车,停泊在窗前的风声之中。轰鸣的火车,行驶在淡白的荒地上,只有微弱而粗糙的灯光。


小烟和陈拉开门,出去了。他们说,要去旧教室烤火。


他们走了。屋子里空旷起来。


我飞跑到阳台上,夜色沉没,小烟和陈的身影消溶在烟絮之中,没有声音。


第二天早晨,小烟回来了。她淡淡地说:“一个晚上,我们都在讲鬼故事。”


她晃动的脸,微微地闪烁着。她的眼睛涂着夜晚的光,镶嵌在银灰色的清晨,使人恍惚。


夏天的夜晚。蝉在树上叫着。窗子上面爬满了壁虎,看上去像一些奇形怪状的花朵。我坐在床上,胡乱翻着一本书。对面是小烟的床,床上凌乱不堪,裙子和被子散落一起,如同池塘里被风尘搅散的叶子。银的床却是很整洁的,半挂着绣花的布帘,澄蓝的花,配着明邈的枝和茎。我发了一会呆,感到空虚,便胡乱拉上帘子,想睡一会儿。


忽然,小烟和陈闯进来了。小烟在哭,陈喘着粗气。小烟零乱地趴在银的床铺上。他们似乎是从食堂的舞厅里过来的。那个舞厅昏暗窄小,人烟稀少,就像一盏老式的煤油灯。我很少去。


陈说:“是我太软弱,我……应该扇他的……”


小烟呜咽着说:“……那你为什么不扇他……他打我的耳光,你都看着……”


陈说:“……他是哪里的,是我们系的吗?…。。”


小烟低声说:“……我不知道……”


我不清楚小烟和那个男生在舞厅里发生了什么冲突,不过,我觉得陈异样的激动不安。


我在床铺上翻了个身。陈知道屋里有人,便不再作声。


小烟哭了一会儿,甩开陈拍抚她的手臂,站起身,重重地拉开门,跑了出去。


剩下陈怅然若失地站在地板中央,不知所措。


银从外面回来,陈看见她,和她说起话来。不过,陈总是一副心不在蔫的神情。


走廊里越来越安静,陈似乎平静下来,和银讲起那些陈旧、绵延的故事来。


“有一个人,独自呆在房间里。夜色漆黑,风声萧森。忽然,远处穿来沉重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终于,走到这个人的门前。


砰,砰,砰。敲门的声音。


这个人站起身,拉开门。


他看见一双暗红色的皮鞋,停在门前。


只有鞋,什么也没有……”


“啊!”银尖叫着,做着恐怖的动作。陈笑着凝望她。我放下帐子的边缘,昏昏沉沉地,慢慢睡去了。


小烟不在宿舍的时候,陈也时常来了。他拿着我的蒙了灰尘的旧吉他胡乱地弹奏。弹着一些古旧的曲调。那些曲调像一些翠绿的鸟,飞起来,飞远。


陈不断地和银讲故事。都是一些寂静、旷远的故事。那些故事漂浮在水面,在窗子和窗外的云朵深处,微弱地沉没下去。


傍晚,太阳沉到树林后面去了。整个天色就像凝结而不安的思绪。通往图书馆的小路,落满了秋天脆弱的树叶。小路宛转清明,仿佛一张浸过雨水的脸孔。我漫无目的地踩在树叶上面。


我看见陈的身影出现在一棵树的背后。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眼镜片一闪一闪。陈在等什么人吗,是小烟吧。我想着,又漫无目的地往回走。落叶在脚下发出轻轻的、幽然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深奥的青色年代里漂来的,漂进这无绪的天空的缝隙之中。

  银忽然急匆匆走来。银穿着她自己新织的浅蓝色毛衣。


我说:“银,你去图书馆吗?”


银笑了一下,她有点腼腆,说:“是,……”


是秋天了。学校里的秋天,就像一座零落、柔软的钟。不知为什么,银变成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课间休息时,她寂静地站在窗子前,眼神奇怪,眼睛里好像浸润着眼泪。


陈走上前,递给她一块白色的手帕。她并不理睬,仍旧发着呆。


上课了,陈坐在她旁边,又在和她说着什么。我想,陈也奇怪得很。他从前是除了小烟,不对任何女生献殷勤的。


周末,银从外面闪进来,手里拎着一瓶酒。


她坐在桌子前,大口喝着,被酒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


“银,你怎么了?”我问。


“厘,我做了一件鬼一样的事情。”她哭。


……夜色中,他站在校园浓郁的树下。他看着她,他的眼神非常荒凉。他走近她……他把她抱起来,放在阴影之中…


夜色越来越浓。他抽起一枝烟。她的脸色泛红,她还沉浸在刚才陌生而急促的水波中……


“忽然,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他。他说,他其实喜欢另外一个女孩……他玩弄了我……”银说。


“银,你恋爱了?我怎么不知道!”我有点不祥的预感。


“我,从没有准备……可是,那一天,他在树下,他忽然……我没有想到……”


“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我们在树下……之后,我好像喜欢了……可是,他,他在把我当作……婊子,那么随便……”


银忽然看着我,目光炯炯:“你不是也喜欢他吗?”


他是谁?


陈。


陈?我怎么不知道?陈!


天空很低很低,几乎要穿透薄薄的胸口。心里长满了荆棘,尖锐地凸出,强烈地刺激着。


宿舍里的另一个常客是白。


白乱眉毛,瘦脸,总是穿着一件半旧的外套,脚上拖拉着拖鞋。白喜欢写诗。他的床上堆叠着厚厚的稿纸,上面写满了诗。


白是个烟鬼。他说,他宁愿吃咸菜,也要省下钱来买烟抽。抽了烟才有灵感。


那时,我还是个爱诗的女孩。所以,我常和白在一起,走在乡间的小道上。白读他的诗:


“这是一个油菜花的清晨


我们在小路上漫步


我们拉着手


每一个微小的生命


都在微笑


高山慢慢移动大海是白色的


太阳落入怀中


就像你我落入这个世界


心灵充满充满着万物


就像万物充满着我们


满怀欣悦静静倾听


小鸟在歌唱


这万物的语言


哺育着我们


天空是谁创造的


田野是谁创造的


鲜花是谁创造的


光辉和宁静又是谁创造的


俯首沉思


一切让人敬畏


一切让人欣悦


一切让人慰安”


白的诗很美,可惜的是,白长得不好看。眉毛太乱,嘴唇太厚,眼睛也无神。而且,他喜欢穿着拖鞋在外面走,一副衣冠不整的样子。


我想,如果陈和白能合成一个人多好!美的心灵和美的身体和谐统一,该有多好。可是,这只是聊斋里的故事罢了。


山上的风轻轻吹向四方。清脆的声音,回应着树林和草地。我和白向山上走去,像一对情侣。其实,我们的心中是各有所思。


“当麦花开放的时候


你跑下山来


你知道我在看着你


看着麦花金色的笑容


你推开我的房门


风吹进来了


风吹进夜晚的香气


风吹进你身上的麦花香气


……”


白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是像小烟那样的吗?我没有问过白,也不敢问。好像白从未对哪个女生钟情过。真是奇怪。


白有时候脾气很坏,在田地里翻着书,忽然就摔给我,冰着脸孔走远。我把书拾起来,然后,一个人沿着荒凉的路走回去。


天空的颜色是淡黄的,荒草的颜色是暗绿色的,石头的颜色是灰白色……大自然的颜色纷繁复杂,让我心乱。


有时候,我和白从校门出去,沿着田野,走向小镇中心。小镇上有卖柿子的农妇,蹲在地上,守着嫣红的柿子,脸色粗糙而红润。白总是买两个柿子,递给我一个。我抢着付钱。我知道,白的家境很困难。白和我争论,然而,他最后听从了我。柿子软软的,红色的汁液,饱满、滋润。我们边走边吃,把风也吃进胃里。

 
我们站在小镇渺小的火车站旁,看黑色的火车匆匆驶过。小镇太小了,一般的火车都不停留。即使停下,也只有一两分钟,便呼啸着离去,把外面世界的风尘带得更远。


白说:“一看见火车,就让人伤感。”


我看了白一眼。白仍旧穿着他的青绿色衣服,上面的皱纹像树叶的波动。他的嘴唇被风吹得有点干枯。


“你知道吗,放假你回家,我去送你。火车一开动,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望着白。白并不看我。脸色漠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转过脸,望着我。他笑起来。


我也笑。


一列火车驶过来了,飞速地,穿过我们的视野,驶向未知的远方。小镇像一把古琴,在隆隆的声音中,无限地静止着,无涯的光阴,无声的岁月……它的曲调蕴藏在它的身体之中,倾听着它自己的内心。


春天的早晨,我在教学楼树丛中央的石桌旁,看见小烟坐在一个陌生的男生腿上。小烟的黑色头发垂下来,映着她鲜艳的嘴唇。我走过去,悄无声息。


阳光似乎刚刚萌动,光芒的枝朵在天底下静静地舒展着。我穿着一件墨色的吊带裙,莹色的毛衣,手里拿着一本关于春天的诗集。我感到自己像一片飞扬的风,有着春天一般灿烂而青郁的美。这种和暖的美,是大地和风给予我的,是我身体里诗一般整齐而渺茫的青春,单纯而绵长的青春。


现在,银总是在宿舍里呆着,看书,写日记。银的日记里记着她的妈妈。银的母亲去世时,银只有六岁。银记得,妈妈的嗓音有一丝嘶哑,说起话来很缓慢,就像唱着老歌一样。


妈妈过生日的时候,银在床帐里点上几支蜡烛,旁边放着鲜艳的水果,给妈妈的信。还有,润喉片。蜡烛的光芒闪耀着,银静穆的脸就像一片叶子。


“姑姑对我还不错……当然,比不上妈妈了……”银说。


银织着一件浅蓝的毛衣。银说,是给姑姑织的。姑姑太累了,太辛苦了。表弟们都要娶媳妇,姑姑已经退休,还要到马路上去扫卫生,为了给表弟们成家立业。银说,姑姑也不容易,一个女人,嫁了一个不好的男人,也很可怜的。


“妈妈没有了,恋爱也没有了……要珍惜姑姑……唯一的亲人了……”银说。


我和银坐在学校门口吃凉皮。纯白的颜色,点缀着苍翠的豆芽。银喜欢吃辣椒,又添了两大勺。卖凉皮的老太太心痛地说:“你把我的辣子都吃光了……”银笑,又掏出五角钱,放在桌子上。老太太禁不住高兴地笑出声来。


我看见白从远处走过,手里拿着一本书。天上飘起了细雨,疏疏落落地,一片清茫。我停下,望着灰白的天空,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痛。


这就是我的小镇,我的大学。它在菁菁的烟色之中。流动着春天和落叶,流动着美和迷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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