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回答说:“没有什么害处。我只是要你快乐。男人生而与女人不同。我心里纳闷你是不是在中年荒唐起来了?”
荪亚说:“那么,我就不到上海去了——不然你陪着我去。”
“你生意上有事,你还是要去。我在家过这个日子,心里很满足了。”
这次交谈之后,荪亚一个月没到上海去,但是木兰却催着他去。他的心里似乎有事,似乎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太太是第一个看出来的。她虽然忧愁,但是没说什么。他常常在商店里,回家回得晚,也不像以前带着阿通去钓鱼。在礼拜天或礼拜六下午,商店里无事可做,他常常一个人出去,说是出去看朋友。木兰确信这必与女人有关,自己在心里思来想去,看看如何应付这个问题。问题是在于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比如是个贫家之女,已经有了孩子,毫无问题,她一定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她在丈夫家中已然见过这等事,她知道怎么办才对。并且她也自信自己的妻子身份不会受什么损害。也许情形不那么严重,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事情。
一天,丙儿说他在一家饭馆儿里看见老爷和一个时髦女人在一起。木兰立刻紧张起来。
木兰喊说:“你乱说什么?你真看见那个女人了吗?那个女人什么样子?”
丙儿说:“很年轻,很漂亮,很时髦儿,烫发,高跟儿鞋,像上海来的。”
锦儿从隔壁屋里听见儿子说话,进来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大声喊说:“我要撕你的嘴,你乱说话!”
木兰说:“不要这样。让他说。你看准了那是老爷吗?”
现在丙儿迟疑支吾起来。“我不知道。我觉得是看清楚了。我看见他们走进一家饭馆儿。我只看见老爷的后背。”
“他看见你了没有?”
“没有。他们在街上靠近饭馆儿的地方走,后来进去了。”
“你离他们多远?”
“就是几步。”
木兰觉得自己既不冲动,也不发怒,为什么这个样子,自己也有点儿奇怪。恰好相反,她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一件秘密有了线索。她至少知道那是一个时髦少女。
锦儿说:“你若叫孩子们或是别人知道一个字儿,我可拧断你的脖子。”丙儿听了真怕起来。
木兰对丙儿说:“好了。不要告诉孩子,也不要告诉别人。你告诉我,并不算错。”她在丙儿肩膀儿上拍了拍,想压压他的惊慌。又说:“你若再在饭馆儿遇见他们,也要告诉我。”
木兰找到那家饭馆儿的名字,是一家不出名的小饭馆儿。她自己去吃饭,想再打听点详情。茶房可以告诉她的,只是那个女人大概是个画家,因为他俩谈论的是她的画。木兰推想那个女人可能是艺专的老师,也许是个学生,因为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里有很多时髦儿的年轻女人,都是烫发的。杭州艺专在西湖中间的一个小岛上,有堤与岸上相接连。在星期天,她提议全家出去游玩。有时荪亚去,有时候儿不去。有一天,她坚持到艺专去看看。他们到了那儿,荪亚有点儿紧张不安,想尽早离开,说是没有什么好看的。
木兰从来没有说她所知道,或是她所猜想的。她暗中请教老父。她父亲说:“你若找到那个女人,你怎么办?”
木兰说:“那看情形而定了。”
“你没有那么笨,想到离婚吧?”
木兰说:“离婚?我就是怕离婚。那对不起孩子。”然后又说:“我想没有那么严重。”
她父亲说:“那么,我的忠告是你到苏州妹妹家去住半个月,然后我帮助你。无论如何,要用机智手法儿,不要结仇恨成敌对。有我们两个人,这件事是可以办得了的。”
所以木兰把孩子放在家,到苏州去探亲。她说去换换环境,新鲜新鲜。丈夫表面上不让她去,不过并不太认真。莫愁和立夫意想不到木兰会去看他们,非常高兴,可是不久发现她心里有愁,她把心事告诉了他们。
莫愁问:“你怎么办呢?”立夫在一旁听着,很生气。
木兰说:“我不知道。爸爸让我离开家些日子。”
“你敢说是个烫发的时髦儿少女吗?”
“我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莫愁说:“我告诉你,你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立夫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姐姐,你把荪亚关在山顶上,自己打扮得像个乡下女人,我乍一见,都吓了一大跳。”
立夫问:“那有什么不对呢?”
贤明的莫愁对丈夫说:“你不懂。荪亚跟你不同。我若穿着打扮不相当,你愿意不愿意?”
立夫语气很火爆说:“相当?怎么样还能比木兰那样穿戴打扮相当呢?难道女人要永远穿绸裹缎带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吗?四十岁的男人还要绣花儿枕头吗?”
木兰说:“立夫,大多数男人就是这样儿。也许妹妹说的对。”
立夫开始咒骂,但是莫愁劝他说:“人心里好多隐秘的地方儿你还不知道呢。”
立夫怒冲冲地说:“我真想不到荪亚会这样儿……不知好歹!”
姚老先生的目光是明察秋毫,明明洞察一切,却装做一无所见。木兰不在时,他正好观察荪亚。虽然这个女婿有其弱点,可是基本上仍不失为一个好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