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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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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8楼 发表于: 2007-09-25
 平亚静静躺着听关于他病况的好消息。他伸出来的左手,在绿缎子被子上露着,曼娘看见那么白而瘦削,真是吓得发呆。

  曾太太觉得很满意,站起来向曼娘的妈妈说:“您今天一路辛苦,一定累了,早点儿回去歇息吧。”曼娘的母亲站起来。这么短促的一会见,真出乎平亚的意外,曼娘觉得很难过,也站了起来。但是桂姐说:“曼娘刚来。表兄妹两年没见,应当叫他们多谈一谈。您两位


可以先走,由我陪着他俩吧。”

  曾太太说:“这也好。”显然这是预先安排的。

  桂姐送两位太太回去之后,平亚向曼娘说:“过来坐在床上。”但是曼娘不肯过去。桂姐说:“表哥让你坐近点儿,你就坐近点儿,你们俩好说话。”曼娘羞羞涩涩地走过去,觉得这是极其背乎礼仪,也是使人惊异的非常之举。她斜身坐在床边儿上,是坐在一端,不知不觉用手抚摩那绿缎子被子。平亚叫她再坐近点儿,她说:“平哥,你怎么了呢?”不过她又往近处挪了挪。几乎是由于本能,她把手轻轻地放在平亚伸出来的手里。平亚高兴地握住,她让他去握。

  平亚说:“妹妹,你长了不少,又这么美。为了你,我这病也会好的。”

  曼娘以一副恳求的神气看着桂姐说:“我怎么办哪?”

  “妹妹,我等你来等了这么久。今天等了一个下午。我原以为有好多话向你说,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没关系,你来了就好。”他已经有点儿喘,但又接着说:“看见你,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我太虚弱。”

  曼娘说:“平哥,不要说话太多。我来了,你很快就会好的。”

  曼娘尖锐的目光看见平亚出了汗。

  她向桂姐说:“他出汗了。我想应当给他条热毛巾擦一擦。”

  桂姐到后屋里去,那儿有热汤药在温着,有一个小泥火炉儿,上头老是放着一个壶。她拧了一条热毛巾,拿给曼娘。

  曼娘说:“你这是干什么?”

  桂姐说:“你给他擦擦脸。”

  平亚说:“我要你给我擦。”

  曼娘非常不安,低下头去给平亚擦脸,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快乐。倘若是非她照顾平亚不可,伺候他一辈子,也不嫌烦。

  桂姐把平亚的头扶起来,于是三个人的头非常接近。曼娘低声问:“外头有人没有?这叫人看见像什么呀?”桂姐低声说:“我已经打发她们走了。”桂姐解开平亚的领子,曼娘勇气百倍,给平亚洗脖子,又从上面床架子上拿下一条干毛巾给他擦干。

  她说:“你看,他多么瘦。”平亚揪住她的手说:“多谢妹妹。你不再离开我了吧?”

  曼娘向后退了一点儿,说:“放心吧。”然后立起来,摆脱开刚才一个最使人疑惑的姿势,把湿毛巾拿到后屋去,向四周围看了一下,才回来坐在椅子上。

  平亚说:“坐在这儿。”曼娘只好听他的话,又过去坐在床上。

  桂姐说:“你也出汗了。”曼娘拿了一条干毛巾擦了擦她自己的前额。她的每一个动作,平亚都用眼盯着看。她斜身把毛巾放回床架子上去时,平亚闻到了香味,她的衣裳几乎擦过他的脸。对面灯光照过来,他看见曼娘的头发、鼻子、耳环,并且是头一次看见她胸部那膨胀丰满的轮廓,那平常是保持隐密不见人的。平亚觉得异样地意乱情迷,静静地躺着,不说一句话。

  曼娘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回去坐在靠桌子的椅子上。平亚不答应,但是她静悄悄地向外一指。雪花打开珠帘子向桂姐招手,低声说,曼娘若走时,她陪着曼娘回去。现在曼娘认为应该走了,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她觉得不能走,还想多待一会儿。她很想跟雪花再结交亲密一点儿,而且现在真羡慕雪花的差事。所以她说:“为什么不叫雪花进屋来?”

  雪花正高兴有个机会和她心目中的新少奶奶进一步结识,并且对于她的美丽温和已经觉得大大出乎意料。

  曼娘说:“请坐。”

  雪花回答说:“不敢当。我粗笨,您多包涵。您到这儿来,我还没给您倒碗茶呢。”

  曼娘说:“咱们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雪花到后屋里去,不久端出一碗茶。曼娘喝茶时,她又去找了点木炭,来添下人房里的炉子。她提着一个小竹篮儿的炭进来说:“您看,用人们,您不支使,他们就不动。”

  曼娘说:“你要歇一会儿吧。”

  “没关系。我得去把火弄好。睡觉前还得喝银耳汤呢。”

  曼娘问:“夜里谁陪着他呀?”这时雪花在里屋。

  桂姐说:“不一定。太太跟我轮流陪着他,一直到他睡着为止。

  前几天他病得重,我们整夜在这儿陪着,俩人轮流去睡。有时香薇来替换雪花;有时凤凰那个丫鬟来,她们睡在西屋。大部分还是靠雪花,平亚生病以来她没偷过一会儿懒。”

  雪花回来时,曼娘说:“你听见了没有?她夸你勤谨呢。”

  雪花老老实实说:“这还值得提吗?这是我们分内的事,我也做惯了,并且他也得人伺候,若没有妥当人照顾,我怎么能离开呢?别人看见太太信任我,不在背后说什么话,而肯来听听我说话,我也就满意了。”

  曼娘说:“只要你需要人帮忙,不管什么时候儿,就去叫小喜儿来帮你。她是一个乡下的粗笨丫头。人倒蛮老实,也愿意学习。你若愿教她,我倒很想教她来跟你学学规矩礼貌。”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49楼 发表于: 2007-09-25
 雪花向曼娘道谢,觉得曼娘谦虚温和。曼娘看见平亚累了,说她要走,但是平亚说:“妹妹,你不要走。”桂姐走到床边儿问平亚是不是要喝汤,可是平亚说:“你叫妹妹不要走,她若是走了,我什么都不吃。”

  桂姐说:“曼娘,你等他吃完再走吧。”




  曼娘不能推脱,所以雪花又到后屋去。曼娘听到水声,汤勺儿声、碗声,准备食物的声音,觉得很舒服。雪花确是很聪明,既不拒绝曼娘帮忙,她来帮忙也不笑她。曼娘叫雪花把银耳端出来,她还正往后屋打量的时候儿,听见平亚忽然叫:“妹妹!妹妹在哪儿?她走了?”

  她跑回去又站在他一旁。

  平亚说:“你若走,我什么东西也不吃了。”

  桂姐说:“妹妹还在这儿。她总得回去睡觉哇。她经过这么老远的一段路途,今天下午才到,你得叫她回去歇息歇息才对。”

  平亚问:“你不会再走吧?”

  曼娘说:“平哥,你放心。我现在就住在你们家,我会再来看你的。”

  这样,过了一会儿,曼娘才离开,由雪花打着灯笼陪送回去。在路上,因为雪花悉心伺候平亚,曼娘又私下向雪花道谢。然后曼娘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不该说那种话,不过雪花对曼娘的高雅温和的态度十分倾倒,高高兴兴地说明天见,就分手了。

  雪花一回去,桂姐立刻去把最后的情形去禀告曾太太,并且又说,平亚说曼娘要走开,他就什么东西也不吃。到底怎么办呢?若照平亚的心愿叫曼娘伺候他,当然不行,而且曼娘也不肯不顾些规矩礼教儿。情形是非常麻烦的。她们想来想去,一行婚礼,就什么都对了,她俩打算明天向曼娘她母亲提这件事。

  曼娘觉得这次别后重逢,是完全成功。她现在有资格跟平亚多说话,多做事,多听平亚对她一往情深的吐露,她刚一来就能这样儿,远非她的预料。她在床上躺了几个钟头,不能入睡,想当天晚上她之所见,平亚所说的每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姿势,一件一件地在心里想。

  第二天早晨,事情进行得很快,曼娘吃完了早饭,在院子里家庙南边的空地上刚刚漫步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女仆走到旁门告诉她木兰来看她,她连忙跟小喜儿走回屋去。

  木兰正在她这院子里的客厅坐着,跟曼娘的母亲说话。木兰变得太多,曼娘几乎认不出来了,因为现在不但长了好多,而且比在山东时穿得华丽得多。在曾府这种富贵之家,木兰显得庄严华贵,她的口音那么自然悦耳,态度那么从容愉快,正是北京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已经不再是曼娘当年看见的那副灾民难童的样子了。她的目光神气,当然还是老样子,曼娘一进屋,在她这位女友脸上仔细一打量,她正咬着下嘴唇,仿佛她也正在打量老朋友曼娘之时,正在咬住嘴唇,是怕压制不住心头的狂喜冲动,会跑过来把曼娘抱住一样。木兰看见曼娘也变了那么多,颇为吃惊。二人犹豫了一下儿,木兰喊道:“噢,冤家,我想你等你,都快想死等死了。”

  木兰可以做出顽皮的样子,曼娘就不行。只是很热情地欢呼道:“木兰!”她真对木兰的派头儿有点儿害怕。俩人走近后,曼娘说:“你是不是还是木兰呀?”拉着她的手走进卧房去。

  木兰说:“听说你来了,昨儿晚上连眼都没合。今儿早晨一大早就起来穿衣裳打扮。妈问我是不是要和人私奔。”

  曼娘渐渐对木兰失去了恐惧,对她好像个大姐一样。木兰还是比曼娘矮,她仍然是曼娘可以吐露心头话的知己。在这种新奇的北京城,木兰来了,曼娘从她身上才获得了力量和安慰。曼娘说:“咱们等了好久才得见面,但是从来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哪。”

  木兰问:“平哥怎么样了?”

  曼娘又羞红了脸,迟疑了一下儿才说:“今天早晨我妈叫小喜儿去问,雪花说他睡得很好。”

  木兰说:“你不知道上个礼拜我们多么害怕……你见过他了没有?”曼娘不出声,好像没听见问她一样。

  木兰又接下去说:“等一下,咱俩一块儿去看他。”

  “你得先问问太太。你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多尴尬。若得不到允许,我是不能去看他的。因为那样背乎礼教,别人会说话。”

  桂姐忽然闯进屋来喊道:“木兰,你的好朋友终于来了,我看得出来,你比月亮从天上掉在你怀里还高兴呢。”

  曼娘和木兰的手这才分开。

  木兰问:“桂奶奶,我等一下儿要去看平哥,曼娘可不可以跟我一块儿去?她那么老远来的,你得让他俩见面儿啊。”

  桂姐想不到木兰会这么问,噗哧笑出来,两位小姐倒怪难为情。

  曼娘说:“我也没有说还没见他呀。”木兰表现出一副怀疑的样子,转向曼娘说:“原来你们俩已经见过了。”她又笑着问桂姐,是不是她们俩可以一齐去看平亚。

  “当然可以。不过得先让太太知道。我要走了。太太请曼娘她妈过去商量事情呢。”

  木兰的眼光一直送走桂姐的袅袅婷婷的影子,才转过头来问曼娘:“他们要商量什么事情?”

  曼娘终于告诉木兰有关曾太太告诉她的话,还有桂姐所说关于冲喜的事。又把她去看平亚经过的大部分事情告诉了木兰,只是没有说真正动人的一幕。她也说了荪亚的顽皮与雪花的忠心能干。这些木兰都知道,只是木兰又说,她曾听说雪花很受别的仆人排挤,说雪花意图将来做平亚的姨太太。后来,曼娘又把她那个美得出奇的梦告诉木兰,并且说古庙里雪中送炭那黑衣女郎应当是木兰。木兰对那个梦和那个梦的含义非常纳闷儿。她说:“谁敢说你和我现在不是还在梦里呢?”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50楼 发表于: 2007-09-25
  曼娘说:“至少过去这一天发生的事,是真像个梦一样。”

  两位闺中知己手拉着手立起来,去到书斋里观音菩萨像前,注视那种纯洁之美,并没再问什么。

  曼娘说:“自从昨天我第一眼看见这座观音像,就让我神魂颠倒。好像是佛法无边。我


很想烧香敬拜。”

  木兰说:“这是明朝的福建瓷。这么大瓷像还真少见,是件宝贝。”木兰不由心中有所思索,向卧室走去,忽然转过身来说:“你说得不错。墙角上有个香炉。咱俩烧香礼拜吧。”

  她跑出去告诉女仆拿点儿香来,俩人小心翼翼地连同那个硬木底座儿,同瓷观音,移到书斋西墙下的一张小桌子上。木兰找了点儿香灰来,填在那个空空的青铜香炉里。等女仆拿来了封着红纸的一封香。她接过来,告诉女仆出去。木兰说:“咱们把几年前拜干姐妹的盟誓再举行一遍吧。”曼娘极表同意。她俩就点着香,拿在手里,拜了三拜,把香插到香炉里。于是俩人手拉手,在观音大士的眼前,再度立誓为干姐妹,一生忠诚相爱,患难之际,互相帮助。曼娘又心中默祷,求菩萨保佑平亚迅速康复,两人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不久,丫鬟凤凰和爱莲进来,说平亚要换衣裳,再待一会儿,她们可以去看他。

  爱莲说:“妈正跟伯母说话,说的是曼娘的喜事,还说不知是不是要等祖母回来再办。”

  木兰问:“这么快吗?”她转身向曼娘道喜,曼娘一语不发。

  他们去看平亚,曼娘一看情形变了。昨夜使人振奋的光景消失了,灯火的光彩也不见了,平亚比她所想像的更为憔悴苍白。呼吸短促而不畅通,手和手指头真是瘦骨嶙峋。木兰问正吃什么药,雪花说还是原来的汤药,只是减去了硭硝和木莲;现在吃的是大黄、硝石和干草,大黄必须泡在酒里。她说上礼拜病重发烧说胡话,太医改换了一下药方子。

  这次是短而更为正式的探病,是曼娘婚前最后一次的探病,不过曼娘还不知道罢了。她们出来之后,雪花告诉木兰婚礼就快举行了,这消息在仆人口中传得快得出奇。曼娘听着泰然自若,好像她已经早已有充分准备,甚至于还私心乐意一样。

  雪花向曼娘说:“给您道喜,孙小姐。这样平亚又多一个人伺候他,我的责任也就轻一点儿了。我听说就在这一两天。”凤凰说:“太太说孙小姐今天见了少爷,就要等到成亲那天再见了。”

  木兰没有进去向曾太太请安,因为她知道她们正在商量大人的事情,所以又和曼娘回到曼娘的院子,凤凰跟爱莲自己走了。

  曼娘说:“告诉我。你认为他的病怎么样?硝石是不是做火药用的硝石?”

  木兰说:“当然是。”木兰在和太医说话时曾一直留意问平亚的病。她又说:“血里有实火才用硝石,也只有在病沉紧急时才用;可以退干火消硬块。硝石的力量很大,金属遇见变软,石头遇见溶解。身上有实火,必须用硝石清血。但是一定少用,不然伤身子。”

  曼娘想到人吃火药,不由得害怕起来,问木兰说:“那怎么可以?我真不明白。”

  木兰说:“道理是这样。人身上有毒的时候儿,就要以毒攻毒。若是身上没有毒,用进去的毒药就会伤身子。”

  她俩正说着话,曼娘的母亲回来了,愁容满面,非常不安的样子。

  她说:“曼娘,孩子。”话到这儿停住了。木兰心想自己在那儿碍事。就说:“我去看看干娘。您母女俩也好说说话儿。”但是曼娘不放她走,对她母亲说:“木兰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在她面前您有什么说什么吧。”

  曼娘的母亲看了看这两个女孩子,觉得自己的女儿是有好多事要依靠木兰的帮助。她自己也很为难,因为自己是新娘这一边儿的,不能跟曾家商量,所以现在她像跟木兰说话,不太像跟自己的女儿说话。她说:“曾家的意思是几天之后成亲,这样好破解平亚的病魔缠身。同时曼娘伺候平亚也方便些。曾家对我们很厚,我自然不能拒绝。不过我已经告诉她们,这一定要问问曼娘。曾太太说曼娘若是答应,她是感激不尽的。桂姐说曼娘一定会愿意,并且成亲越早,对平亚的好处越大。曼娘,这件事关系着你的一辈子,我做娘的,也不能勉强你。你父亲已经去世,我是个妇道人家,咱们如今在这么个生地方儿。我怎么担得起这个沉重儿啊?”想到死去的丈夫,孙太太哭了,不过转脸去用手绢儿擦干了眼泪。

  曼娘一直静悄悄听母亲说,不过她心里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她不跟母亲一齐哭,只是毫不犹豫,简简单单地说:“妈,您决定吧。”这跟说她已经愿意是一样。

  木兰问:“什么时候儿办呢?”

  孙太太说:“她们想在后天。”

  “这连准备的工夫儿都没有了!”

  “现在就不能照老规矩办了。他们原想等老祖母来,可是也许还要等十天半月的,她们就决定成亲越早越好。我们也不惊动什么亲友,也不用大张喜筵;因为我们在北京人生地疏,客居异地,太太说一切就完全由她们家办。这么个大户人家,钱多,用人多,办起事来没有什么难处。我简直全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才是。”

  木兰说:“我倒有个主意。婚礼终究是个婚礼,不能太草率。若叫曼娘由这个院子里上花轿,抬到那个院子里下轿,看着也不好。究竟曼娘现在是新娘,不应当住在曾家。她就像我的姐姐一样。我已经想到请她到我们家住几天,已经跟家母说过。母亲说非常欢迎。现在我很愿您母女二人到我们家住,将来花轿由我们家出发。我父母一定也愿意。您若不嫌舍下简陋,我就回去告诉父母,今天下午他们来接您两位。”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51楼 发表于: 2007-09-25
  曼娘跟她母亲都觉得很好。母亲说:“曼娘,你觉得怎么样?人家对咱们太好了。”

  曼娘说:“我就怕打扰人家。妹妹,我也想到府上去看看。几年前只见过令尊大人,始终没见过府上别位。这样未免太给您府上添麻烦了。”

  木兰说:“不要这么说,我妹妹莫愁也好想认识您呢。她原想今天早晨跟我一块儿来,


我说您才刚刚到。我父母今天晚上想请您两位过去吃饭。刚才我们太兴奋,这话我忘说了。”木兰又向曼娘的母亲重新邀请,又说:“孙伯母,您可别不答应。我想在曼娘当新娘以前,跟我一齐住几夜。曾伯母也会答应的。我想这个办法最好。我们家跟曾家就好像是一家人。这个婚事既然不惊动外人,那就好像我们自己家的事一样。谁也不会担心我们会把新娘偷偷儿拐跑了呢。”

  曼娘说:“妈,您看我这位妹妹多么会说话。”

  木兰于是去看曾太太,她觉得这个办法很好。木兰回来又向曼娘和她母亲告辞,说当天下午就来接她们。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52楼 发表于: 2007-09-25
9章 拜天地孤成偶 入洞房凄凉辛酸
 幸亏木兰想得周到,曼娘的婚礼才不像最初想的那么潦草。没有给亲友发请帖,只有木兰家,还有一个牛家知道了消息,对事后知道的人,曾氏夫妇都以新郎在病中并没有设席请客为借口,向人谢罪。新娘暂住在别人家,就可使花轿仪仗在街上行进,也可以下聘礼,自然婚礼就显得郑重其事了。

  那天下午,木兰坐着马车,由她妹妹莫愁和母亲的丫鬟青霞陪着,到了曾家。曾太太陪


着孙太太,桂姐陪着曼娘到大门口儿。全家的丫鬟仆人都出来看曼娘,曼娘觉得大家都把她当做新娘看待了。

  在门前,曾太太向孙太太重重地道谢,因为除去过去的表亲外,现在又是“儿女亲家”。曾太太说怕婚事办理得不妥当,不周到,预先告罪致谢。并且说这样匆匆忙忙成亲,实在对不起曼娘,只好将来再补偿了。不管以后情形怎么样,曼娘总是曾家第一房儿媳妇。

  分手时,桂姐向木兰和莫愁说:“我们现在把新娘交给你们,新娘若是失了踪,只好在你们姐妹俩之中抓一个填补了。”

  木兰反击道:“虽然您觉得可以这么办,平亚答应不答应还成问题呢。”于是笑着拉住曼娘的手,要领她上马车。曼娘把木兰的手甩开,自己默默地上去。

  她们上车坐好,车轮开始转动。曼娘说:“我爱你,我也恨你。”

  丫鬟小喜儿跟她们同车,莫愁,孙太太和青霞坐另一辆。

  木兰说:“别的东西都有东西代替,可是一个人命中的救星却无可代替。”曼娘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说:“妹妹,你难道当真拿我开玩笑?怎么不怕你的舌根子烂掉?”

  木兰说:“新娘说这种话不吉祥!”

  曼娘说:“我想你妹妹莫愁比你老实。”

  木兰说:“不错。她比我好。我但愿做个男人,她可永远不要做男人。”

  小喜儿觉得她应当说点什么,于是说:“我看曾太太和桂姐没有什么可愁的。我们小姐怎么会想逃跑呢?她若跑,也是跑回曾家去,您说是不是?”

  木兰噗哧一声笑起来。“你真是个老老实实的傻丫头!不老实的是我。你若想跑,就是在做梦,你的小脚儿也会格得儿格得儿地跑回曾家去的。”

  曼娘最初本来要叫小喜儿的呆话逗得发笑,可是听了木兰的话就烦起来,于是咬着嘴唇说:

  “你们没有一个正经人。我不跟你们说话。”

  木兰把曼娘给她的那个玉桃儿是挂在胸前的衣裳下的,现在拿出来说:“好姐姐,这次原谅我。我只是想逗你高兴的。”她用力攥曼娘的手说:“为什么你不高兴的时候儿反倒那么美呢?”因为木兰对曼娘的美是羡慕得五体投地的,羡慕她的樱桃小口,她那一汪儿秋水般的眼睛。曼娘也用力攥木兰的手说:“我总以为你就是那个雪中送炭的黑衣女郎,不过现在你却火上加油呢。”

  木兰说:“真是一副好对联!雪中送炭,火上加油。平仄押得蛮好呢。”两人都微微一笑。

  曼娘母女住姚先生的书房,姚先生暂时到姚太太屋里去睡。

  姚家房子的大门并不堂皇壮丽,但那只是里面精美豪华的掩饰而已。她家的房子以壮丽论,自然不能与曾府的建筑相比,但是坚固,格局好,设置精微,实无粗俗卑下华而不实的虚伪样子。曼娘这时才开始了解木兰之卓然不群与坚定自信的风度,是由于家庭气氛所养成,如天花板,屋子木造部分,窗子帷帐,床罩被褥,古玩陈设架子,字画条幅,矮脚硬木桌子,带有老树节瘤的花几花架,以及其他细工精美的,也可说过精美的小什件,件件足以证明他们生活的舒适安乐。曼娘虽然不知道一个古瓶或是一个小玉印值多少钱,觉得姚家之富有,真是自己和木兰之间的隔阂障碍。她心里但愿自己生在这样富有之家,或是木兰也生在像自己那样寒素的家庭。

  书房有三间屋子。在北京一所屋子里,所谓一间屋子其大小都有一定的格局。靠东那一间有隔扇断开,是卧室,另两间用格子细工分开,这种房子的结构叫“两明一暗”。正中那一间的后面,有一个硬屏风,有六七尺宽,挡住后门。屏风上镶嵌着宋朝的宫殿图,阁楼飞脊,耸入云汉,山峦远列,秋雁横空,楼中宫女,头梳高鬟,衣着低领,或坐而吹箫,或立画廊观鱼戏莲池。全部为半透明的白、绿、粉三色的精巧的图形,背影为晶亮的黑漆。这个屏风上是用紫水晶、玛瑙、电气石,镶成宫女的衣裳,绿翡翠镶成荷叶,玫瑰红的宝石镶成莲花,用珍珠母镶成鱼,在水中闪耀。在屏风的右边是一大块淡黄色的冻石作为岸上蒲苇的穗子,借以表示正是深秋景色,而蒲苇低垂的姿态好像不胜秋风萧瑟的寒意。这一个屏风就仿佛人间世上的繁华梦。

  不知为什么,曼娘在木兰家里感到一种不同一般的气氛,在这种气氛里,比在曾家时,觉得可以令人的行动更为自由轻松。这是更适于女人生活的所在。木兰的母亲似乎是一家之主,其次是珊瑚,就是守寡的义姊。木兰的小弟阿非才六岁;她哥哥体仁没有什么重要,也不常在家,剩下就只有莫愁了。另外一种感觉,就是父母儿女之间没有什么拘束。曼娘看见姚先生跟孩子们开玩笑,跟珊瑚闲谈,不由得大惊。

  比起态度文雅身体矮小的曾太太来,姚太太是更为独断固执,可是姚先生对家里的事,全遵照道家哲学,采取无为而治的办法,已觉十分满意。于是由姚太太管理家事,而他对自己的某些权利则坚持不容侵占,其中有一项就是要暗中破坏太太对孩子们的严加管教。这样,他就使他太太心中以为自己是一家之主,而曾太太则让她丈夫心中想像他是一家之主。实际上,姚先生对孩子们的影响力比他太太大,而曾太太对孩子影响力也比曾先生大。在关系密切的家庭里,人格的交互影响就是这样,结果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权威人物。不过在旧式家庭里,男人总是个滑稽可笑无足轻重的角色,不管是像姚家也罢,像曾家也罢。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53楼 发表于: 2007-09-25
 来到姚家住,在这个新环境里遇见珊瑚、莫愁和姚太太,曼娘心里的刺激变化,几乎使她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平亚也似乎相隔得遥远了。后来曼娘和她母亲正在自己屋里歇息,一个丫鬟端来了一碗当归炖的鸡汤,特别是给新娘做的。曼娘喝完后,摘下首饰,正在屋里,罗东掀开帘子说蒋太医来了。罗东刚从外面跑了一趟差使回来,不知道曼娘母女已经搬来,刚才是带着太医到书房来见姚先生的。一听见太医的名字,曼娘走出屋去,太医误以为曼娘是个丫鬟,问曼娘姚先生在何处。曼娘说他在里院儿。但是曼娘立在屋里不走,太医又弄得


莫名其妙。因为曼娘是一位女客,她不应当到外书房来,她若是个丫鬟,她应当进去通报医生来到才是,太医想大概她是个客人,不是丫鬟。于是不再跟她说话,独自到西屋西边墙下去坐,坐在那儿,假装什么也没看。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那个少女向他走过去。

  她问:“太医,我可以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吗?”

  太医从眼镜里往外一看,看见一个漂亮的脸。这个漂亮的脸以前在姚府从来没见过。

  他用医生的态度说:“当然可以。这儿可是谁病了吗?”

  “不是姚府上,是曾府上一个儿子的病。”

  那位年迈的医生越发糊涂了。他知道新娘已经来到北京,但是她是住在曾家。难道这是一个丫鬟,或是平亚的情人?

  曼娘接着又问:“他现在怎么样?会不会好?”

  “他现在病情好转。大概会好。”

  曼娘又问,声音发颤:“您真是这样想吗?”这样关心那个病中的青年,认真说起来,算是有点失礼。可是医生乐意和这个面容漂亮的姑娘说话,于是抱着试试这个姑娘的想法,又往下说:“像这种病,也是半由人力半由天。一半靠药力,一半靠病人的元气。他已经病了这么久了。”说完这话,他看见那位姑娘听了之后,忐忑不安,他心里猜到几成这位姑娘也许就是那位新娘。

  他微笑问道:“您是他的亲戚吧?”

  曼娘羞红了脸,犹犹疑疑地说:“噢,是。”

  这时候儿,罗东进来送茶,看见如此一位少女和那位老医生正在说话,不觉大惊。

  他问:“您是孙小姐吧?您已经来了,我怎么不知道!给您恭喜。”

  医生也大惊站起来说:“您就是孙小姐。我们等您好像等待云中月出,现在您一来,您表哥的病就要好了。您比我们都灵啊。那么大喜的日子也不过就剩几天了吧?”

  曼娘十分难为情,不知如何是好,就叫她母亲:“蒋大夫在这儿呢。”说完,溜进自己屋里去,犹如鱼之潜入池塘深处。

  第二天,珊瑚、木兰、她妹妹莫愁,一大早就过来跟曼娘母女商量筹备婚礼的事。珊瑚给曼娘“绞脸”,这是新娘上轿前必须照例要做的,别人则在一边儿坐着说闲话儿。给女人修面不用刀子,而是用蘸过水的粗棉线,线上结个圈儿,左手两个手指头捏住,反线拉紧,线的一头儿用牙咬紧,另一头儿放在右手里。线交叉的地方紧贴着新娘脸上。右手一动,线就在交叉处拧动旋转,脸上的细毛就连根拔下来,珊瑚手很巧,曼娘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他们怎么能把新娘的衣裳准备好呢?曼娘的母亲很发愁。把曼娘这个新娘打扮成什么样子呢?头上戴什么首饰,穿什么褂子,什么裙子?在全部嫁妆里,单说她怎么给女儿准备十二双新鞋呢?首饰和别的珠宝怎么办呢?要装多少箱子在街上抬着走呢?她又拿什么去装呢?要摆出多少床被褥呢?新郎家固然答应办理一切,可是这一切当中,哪些个是应当指望由新郎那边儿办的呢?

  不久之后,曼娘的卧室便摆得像个珠宝店了,一盘子,一盒子的玉石,珍珠,金子的装饰品,这是因为木兰和她妹妹这时候儿正为曼娘挑选送新娘的礼物。曼娘自己没有什么珠宝,也从来没梦见过这些东西。更没想到木兰家对她这么慷慨。木兰和莫愁每个人送她一对耳环,一个金别针儿,上面镶着珠子。一对耳环是老银子的,上面镶着天蓝色的翠鸟毛,另一对是老金子的,是用真金环儿精巧交错编成的花纹。珊瑚送给她的是一个簪子,是用珍珠盘成的一个吉字,配着下面翠蓝的底子,这表示吉祥的开始。她们相信婆家是会送镯子的。挑选完了之后,大家高高兴兴去吃饭,好像看了一场戏那么累。曼娘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富有之家的人了。

  午饭后,桂姐带着女儿来了,还有丫鬟香薇和一个男仆相陪,男仆带着四个崭新的洒金红皮箱,上面的铜锁闪烁发亮,这是婆家的礼物。

  桂姐说:“太太说,因为措手不及,什么都不齐备。最重要的是新娘用的东西。其余的慢慢再添吧。”

  她从褂子里掏出一包银子,交给新娘的母亲,说那是“门包儿”,是赏给娘家的仆人的,也就是给姚家的仆人的。其次,她又给了一个红包,里面有钱庄的六百两银子的庄票,是聘礼,平常是婚礼几个月前婆家送新娘家给新娘添制衣裳首饰的,婆家送的衣物另在外。她又叫香薇打开一个红包袱,里面有一个梳妆匣子,有几个小抽屉。就当着姚太太和孙太太,她拿出珠宝和首饰。接待桂姐是在里院儿的客厅,曼娘正藏在自己的院子里,木兰这时飞跑去叫她来看那些珠宝。那些珠宝是一对真金镯子,一对光亮耀眼的绿玉镯子;一个钻石戒指,一个土耳其戒指儿,一个蓝宝石戒指儿,一个绿宝石戒指儿,一对小梨形精巧的红宝石耳环;一对头发上带的珠花,还有一个玉簪子,上面雕刻着凸出的心心相印;一对有小铃的金脚镯子。这些礼物是比一般婆家送给新娘的要多多了,不过这其中有一个意思,就是因为曼娘的母亲客居北京,不能自己去买办的缘故。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54楼 发表于: 2007-09-25
然后,又有一个红盒子,是新娘的凤冠,是用小珠子做成的。凤冠下面另有珠子与细翡翠相混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还垂着一串一串色泽鲜艳的宝石。还有一个玉如意,虽然是纯粹的点缀性质,却是婚礼中重要而正式的东西,往往摆在桌子上给大家看,也是取“吉祥如意”之意。这种怪样子的东西的本义已经湮没难考,即使做个指挥棒用都嫌太拙笨。箱子里是绣着一对荷花的红绸子的褂子,是新娘穿的,另有一个绣有杂色祥云花样的披肩,还有一件海蓝色缎子百褶裙,下面绣着简单但是宽大的海水江波,灰绿与蓝色的宽条相间隔,作为


裙子的底边儿。还有小喜儿的一件新衣裳。梳妆匣子,玉如意,四个大衣箱,普通都是抬着在大街上走,在送嫁妆的行列中露在外面,供人观看,是很风光的事。这几件礼物命仆人这样送来,就因为曾氏夫妇暂时要把这件婚事保密之故。

  但是曼娘的快乐却是转瞬即逝。留下她母亲照顾这些礼品,她带着爱莲溜到自己屋里去,说是她要让爱莲看木兰莫愁送给她的礼物。

  她问小爱莲:“平亚怎么样了?”

  “听说他今天不怎么好。今天早晨太太匆匆忙忙派人去请医生。”

  “医生说什么?”

  “我不知道。”

  这时桂姐在和曼娘的母亲与姚太太正商量事情。婚礼要在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举行。珊瑚和姚太太决定,因为新娘不高,所以头发要梳成盘龙式,就是在头顶上盘成若干圈儿。小喜儿要陪着新娘,作为新娘的随身侍婢,雪花帮忙照顾。然后就说到新娘的母亲,她在婚礼中的任务。

  桂姐说:“我想现在这种情形,一切可以不必拘于常礼。新娘的母亲一同来就可以了。”

  珊瑚说:“那怎么可以?孙太太身为新娘的母亲,根本不能在新娘的婆家的。”

  木兰说:“可是他们是亲戚呢,而且是亲上加亲。对新娘,我们应当做到尽善尽美才好。”

  莫愁说:“你的意思,当然不是要新娘的母亲扶新娘下花轿吧。”

  孙太太说:“莫愁说得对。我想我还是一同过去。我若是待在这儿,我放心不下。我心里有这么个想法。曼娘的婚姻现在还缺个媒人,做这个媒人,谁也没有姚太太更恰当了。在婚礼进行的时候儿,她可以陪着曼娘,需要时,好指点她。”

  木兰的母亲说:“这件事我愿意做。至于孙太太,我不知道她应当多少天不在曾家。我看这要以新郎的病况如何而定了。”

  曼娘的母亲问:“他现在怎么样?”大家也都焦急,急于想得到这点儿消息。

  桂姐慢慢回答说:“不怎么好呢。”又不愿瞒着她们,又不愿引起她们焦虑。又说:“昨天夜里,他睡不着。今天早晨说嗓子发干,两眼无神。我们请医生给他看了。”

  大家鸦雀无声。桂姐又说:“这最好不要叫曼娘知道。”

  曼娘的母亲说:“我想现在这个时候儿,大家都不要拘礼。我应当陪着她。最好听听曼娘自己怎么说。”

  小喜儿去把曼娘找了来。她进屋的时候儿,眼睛还发红。这时再没有别人提平亚的病。曼娘主张母亲陪着她,即使不随花轿,至少单独去也可以。

  木兰的母亲说:“不管怎么说,你们总是亲戚。只要自然就叫合乎礼。”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那一天整个下午,曼娘一直沉思忧郁。在情绪和这种不适宜的措置,以及对将来的预测的交集矛盾之下,她比以前更觉得自己是在受命运的捉弄,知道别无办法,将来吉凶祸福,只有听之于天。她已经忘记了那些珠宝。她对婚礼的想像已经变了样子。她觉得自己就要做的只是个照顾病人的看护,不是什么新娘。她若不像要做新娘的人那样惊喜不安,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天夜里,木兰一定要曼娘跟她在一间屋子里睡。在床上,新娘告诉她:

  “妹妹,这次你这么大力相助。若不是你和你父母,我和我妈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谁不愿要一个漂亮风光的婚礼呢?可是,这一次,一切俗礼必须搁开,幸福快乐的想法也只得搁下。你想我会打扮得花枝招展过三五天吗?像一般新娘受人家注视,使人感到快乐有趣吗?一成亲,我就得脱下新娘的衣裳照顾他,给他端汤端药。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我妈在我身边儿的缘故。我也想过,我们母女,小喜儿,雪花,我们四个人要在夜里分班儿照料他。他若是病好了,自然有快乐甜蜜的日子。他若好不了,我要为他烧香,念佛吃素,绣佛像,一直到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他父母不会叫我挨饿的。”

  木兰从来没有听见做新娘的人说出这样惊人的话,对曼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二天,五月二十五日,是曼娘出嫁的日子。她母亲请珊瑚、木兰帮着整理东西,也正等着花轿准时到来的时候儿,曾家则忙得一团乱,千百件为新娘的事在等着办,红带子,丝绸彩饰,红灯笼都要悬挂,新郎的屋子要装饰。一切都要焕然一新。桌子,蜡签儿,脸盆,痰盂,平亚床上的帐幔,被褥,除去他还躺在上面的床,可以说件件要换新。五月节大门上换的艾蒲也要拿下来,在原地方儿与门框上要挂上红彩绸。在五月节,都按老规矩在房里点艾草驱邪避虫,孩子们在胸前要戴五彩丝绸的小包,叫“方胜儿”,里面装着香料以防夏天的疾病。所以平亚搬进他的新屋子之前,也得要用烟熏,现在尤其是为了使病房气象一新,处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红颜色,要驱除一切不祥之气。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55楼 发表于: 2007-09-25
纵然大家准备这些事忙得不可开交,平亚的病却日渐严重。他说眼睛看不清楚,大便不通,舌苔很厚,内部发热,四肢发冷。脉搏微弱而迟滞。医师必须把三个手指头按在手腕子上才摸得到脉跳,这是血亏的征兆。有经验的老中医之看脉搏的“韵”,也可以辨别出脉跳动下细微的差别,正如西医之看体温表;不过手指头的感觉很细微,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平亚一上午一下午,始终躺在床上,是半睡状态,对今天是他的花烛大喜之日,只是影影绰绰地感觉到而已。




  门外虽然看不出什么办喜事的样子,家里却喜气洋洋。仆人、丫鬟都穿上了新衣裳,甚至雪花的头发上都戴了花儿,耳朵上也戴上耳环。曾先生没去办公,经亚、荪亚没去上学,都受差遣去买东西,包括买鞭炮在内。在前院儿要有吹鼓手奏乐欢迎花轿来临,在平亚的院子里,则只有笙管笛箫琵琶月琴等细乐。请来了一个职业性的赞礼,一个职业性的伴娘,在复杂的仪式之中随时陪伴新娘,随时指点新娘。

  那天午饭吃得早,好有时间给新娘梳头,戴首饰,因为这就得费几个钟头。花轿一到,要戴上凤冠,脸前要蒙一块红绸巾,就没人可以看见她了。她母亲并不必拘什么礼仪,先早一点儿出发。木兰的母亲坐着媒人轿在大队中一齐走。新娘的轿盖得很严密。她在里头丝毫看不见街上的情形,也不知道人把自己抬往何处去,街上的人谁也看不见新娘。

  在新娘的婆家,全家连仆人在内,都在前厅等待新娘花轿的来临。屋里挤满了女人,有几位是牛家来的,因为牛大官人和曾文璞是要好的官场朋友。

  爱莲和妹妹丽莲到大门口儿去观望。不久,她们看见仪仗队来了,前面是吹鼓手。鞭炮立刻响起来。大门里头的乐队也立刻吹打起来。有三尺宽的长红布,从大门经过院子,一直铺到大厅外的台阶儿,这是给新娘走的。爱莲见不到新娘,只见到金线绣花的红花轿。邻近的孩子和女人跟着花轿蜂拥而来,爱莲和她妹妹几乎被挤了出去。

  轿子一直抬到第二层院子,把轿子放低,两根长的大轿杆抽出去,换上两根短的。姚太太是大媒,先下来,有人恭献上一碗桂圆汤,这时新娘仍然藏在黑黑的轿子里,又热,又晕,不知身在何处。有人告诉姚太太,典礼不久就在平亚那个院子正面的曾氏宗祠举行。因为新郎不能出来参加典礼,在祖宗牌位前的礼仪,就越发郑重,才算合宜。因为新娘的花轿必须穿过旁门儿,穿过走廊,所以要绕很远,而那些女人们则匆匆忙忙抄捷径过去,邻居的孩子们已被赶了出去。成群的女人,丫鬟,孩子们,在花轿出现及停在大厅的台阶之前,老早就在那儿等着。室内乐开始,赞礼戴着金叶红花的乌纱帽,高声念了四句诗,然后唱道:“新娘下轿,步步高升!请!”

  赞礼一唱完,姚太太和伴娘走到轿前,打开小轿的帘子,拿下小轿里放手臂休息的横板,去接引新娘。曼娘被沉重的首饰压得快喘不上气儿来了,现在才呼吸自由,但是红色的蒙头巾还蒙在脸上,什么也看不见。由姚太太和伴娘左右搀着,她慢步下轿,头低垂着。

  她被领着走上石头台阶儿。这时音乐响动,鞭炮点着,噼啪地响。木兰走近,低声说:“姐姐,我妈跟我都在这儿。”曼娘眼睛能看见地上的女人的脚,她能看见木兰那双没裹起来的天足。

  木兰感觉到妇人,小姐,丫鬟,还有男孩子的眼睛在看她。在这类情形下,平常男女之间的界限是暂时拆除了。日常深居闺房的千金小姐,现在陌生男人也可以仔细观看。大家淑女也可以向附近的陌生男人注目而视。因此,木兰的五官都机敏地活动起来。她看群众,感觉群众,不仅仅用眼睛,而且用耳朵,用鼻子,用浑身的汗毛眼儿,用每一根神经的末梢。木兰所感觉到的,莫愁及每一个别的女孩子,每一个丫鬟,也同样感觉到了。女人不用很明显地抬起眼睛来看,她的感官自然能感觉到屋里,谁对她友善,谁和她敌对,这种官能西洋人很神秘地称为第六感,这在女人身上真是一种完美的官能。在那种情形之下,女人能同时听见两个人说话,同时看见别的女人的衣服、鞋、耳环,从头看到脚,完全和富有才智的学者能一目十行一样。这就是婚丧典礼对女人的天性特别富有刺激性的缘故。

  在整个人群之中,木兰特别感觉到牛太太的眼睛。牛太太那老女人的正方脸,狭窄而低的前额,长的嘴唇,宽而敏感的嘴,整个的脸,看来是有权有势的神气,也就是通常称为马脸,在眼睛和嘴之间那一段相当的长。那样的脸据说是精明的婆婆脸,也是掌权主事者的脸,清朝西太后的脸就是那样。男人有那种脸也是上等掌权主事的人。但是在女人,若集此奇异的感性,治国处世的才干,以及强烈的情爱,深沉的仇恨于一身,其结果就令人不寒而栗了。此等人通常都是精明强干,风度可喜,圆滑随和。但是一旦决心要抓取权力,掠夺金钱,便如黄河决堤,天下无一物能阻止得住她。过去多少宫廷佳丽,其美貌虽远超过此等女人之上,但斗心机才智,则居于下风,终遭此等女人所诛除削减,多少青春王子也遭此等女人谋杀了!

  曼娘天性不喜欢这样的人群。她觉得这只是要往某处进行的一种壮大热闹的活动,是去完成她无能为力的大事情,不过这种情况倒不无庄严肃穆、神圣坚决之感,她觉得是去应验她生来人世的命运,是早在她降生之前在天上就已经注定的命运。万事有其必然——万事悉由天定。未来之事固然不可知,但是在她心里,却没有怀疑,没有困惑。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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