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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是学位,全世界通用。当面或背后称某人一声博士,其中的尊崇与敬仰不言自明。但当下,博士前面若加个女字,味道似乎就变了,这有与时俱进的新民谚为证。新版“四大傻”称,点菜要龙虾,听歌忙献花,娶个女博去成家。还有一条我忘了,细想想,也犯不上劳心伤神去索引收集,意思到就行了呗。女孩子读完高中读大本,读完大本又读研,年龄已在二十五六,如果再读完博士,那就是二十八九的人了。读研读博那是糊弄不得的,不论哪个专业,光那一篇毕业论文就需耗尽他(她)几乎所有的精力,谁还有时间去谈情说爱,去关心时政风云,去美容健身去熟悉衣食住行五花八门的生存技巧?所以,女博士们给人的印象,一般地说,都比较呆,比较惂,一根筋,除了她所钻研的那个专业,几乎别无所能,也别无所好,甚至连打扮打扮自己都不会了,缺了女人味,俨若中性人。有一条手机上的段子也颇能为此佐证。问:世界有几种人?答:三种。又问:哪三种?再答:男人、女人和女博士。话虽刻薄,但既然能广为流传,可知还是获得了人们较为普遍的认可。前几年,媒体传出一个令世人吃惊的新闻,说一个没上过几天学的乡下女娃将一女研究生骗到深山老林拐卖了。消息发出后,许多人不信,说是新闻炒作,必是假的。可我信。女硕士女博士智商肯定不低,但她们把不低的智商都投入到了学业与科研中,于是在她们无暇涉猎的领域中自然会显得弱智笨拙,有其所长,必有所短,别说男人女人,世间万物统统如此。
北口大学化学系副教授唐姝卓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说二十九,其实是周岁,连生日都过去半年多了,可她老爸老妈对谁都说闺女二十九。男到三十一朵花,女到三十豆腐渣,尤其是尚未婚配之女,忌讳啊!一年前,唐妹卓在大学通过博士论文答辩,本想留在省城再求发展,可老父老母在家里权衡再三,就给她打去一个又一个电话,说我们年岁一年比一年大,身边也没个人,你还是回来吧,北口大学扩招,正缺人,不是早说要请你回来的吗?唐妹卓说,等我在省城安置好了,你们一起都到我这里来,一家人又团聚了,不是—样吗?老爸老妈电话里说,可你白天一上班,扔下我们老两口去跟谁说话呀?都说落叶归根,又说人熟是宝,我们舍不下北口的这些街坊邻居老朋友,你还是回来吧。那架势好像古时南宋小王朝十二道金牌催逼乘胜北伐的岳飞回汴梁。唐姝卓是个孝女,加之这些年一门心思躲在书斋和实验室里做学问,性情难免有些孤僻,对社会上的事也是似懂非懂,依赖老爸老妈已经成了习惯,再加二位老人那么哀哀苦苦地再三劝说求告,便捆书提囊,打马回朝,回北口了。
其实老父老母电话里说的,都是表层次的理由,深层次的忧虑却是女儿的婚姻大事。三十来岁的人了,至今还是孤雁一只,若是寻常女子,这也是老大难,偏偏姝卓又是博士,学问和社会地位都高得让人仰酸了脖子往上看,这就是雪上加霜了。试想,世间哪有几个三十出头的优秀男士还没娶妻成家呢,怕是小孩子都满地滚跑喊爸喊妈了。纵有为数不多坚持晚婚者,人家既有优越条件在,就多把目光盯在年轻女孩子身上。女大学生和女研究生在这一点上,都比女博士多了许多优势。老爸老妈坚持要把女儿调回北口,就是想充分发挥一下老两口在生根之地的人缘优势,各路叔伯婶姨兄弟姐妹八仙过海,各展神通,真要是谁能帮女儿觅得一位如意郎君,那姝卓这辈子就算春风得意十全十美啦。如果老两口去了省城,偌大的陌生之地,两眼一抹黑,问题就更难解决啦。眼下姝卓的心气还很高,非研究生以上的学历不嫁,没有共同语言的也不嫁;老爸老妈的心气也不低,收入低于闺女的不嫁,学识和社会地位低于闺女的不嫁,有过婚史的更不嫁。这几个不嫁,就等于把车逼进了死胡同,再难往外掉头了。两位老人夜里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互相鼓励,互相刺激,也互相埋怨,但当着每天早出晚归忙忙碌碌的女儿的面,还是有意淡化处理,一心盼来好心人作介绍,平时则是闭口不谈的。
有句俗语,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在其位,难解其味呀!
还有句俗话,各人心里都有小九九,也是不在其位,难解其味呀!
2
去年深秋的一天,入夜时分,出租车司机司马博驾车在环湖路巡行,在前大灯的光柱中,远远看一位穿着灰色风衣的女士沿着湖边人行道踽踽独行。司马博将车靠过去,问:大姐,用车吗?那女士摆摆手,快步往前走了。那一夜,天有些阴,不时还飘落零星的秋雨,路上枯黄的落叶随着强劲的夜风翻卷,行人不多,乘车的更少。司马博驾车绕湖跑了一圈,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发现那位女士仍在湖边徘徊。他又问,女士这次不只摆手,还冷冷地回了一句,我都说了几遍了,不坐,你烦不烦人!司马博无言以对。显然,在此之前,不知已有多少出租司机问过她了,她很烦躁。惹不起,咱躲得起啊!司马博如此自嘲,赶紧驾车走人。
此后,司马博便顺了,连着拉了两个客人。一个说去火车站,客人刚下车,就又有一老先生坐进车里,说到湖畔画苑。送完客人,司马博再绕湖巡行,竟又发现了那位女士。怪呀,都十点多钟了,天又不好,她一个人还在湖边转悠什么呢?如果是约会等人,她应该守在一个地方啊。她不知道夜深了容易受到歹徒的袭劫吗?眼下似乎只有一种理由可以解释:此女心里窝了疙瘩,而且还是一块挺大的疙瘩,一时排解不开,似在犹豫是不是纵身跳湖以求永久的解脱。前年,司马博就在湖边碰到过这样的事,就在人们大呼大叫快来救命时,司马博跳下车,甩衣扑入水中,及时地将一位跳湖自尽的女人救上岸来。司马博在部队时当的是海军,惊涛骇浪没少见,扑入一潭人造之湖不过是小试身手。过后,晚报的记者找到他,写了一篇挺长的文章赞扬他见义勇为,还配了一张照片,很是让他风光了一阵子。
放不下心来的司马博不想再凑上前去自讨没趣,便远远地尾随着,时开时停,把车前大灯也关了,只开了两只微弱的小灯缓缓滑行。那位女士似乎也感觉到了身后的异常,先是快步往前走了一段,见汽车还跟在后面,便几步跨到街前边,向身后的出租车招手。马博踏了一下油门,急将车停在了女士身边。
女士坐进了车里,脸黑着沉着,就像头顶阴云密布的夜空。司马博小心地问:
“大姐,去哪里?”
女士冷冰冰地说:“你不就是想让我坐你的车吗?随便,往前开。”
“我>>不是这个意思。”司马博说。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开吧。”
“大姐,如果您并不需要用车。”
“我现在想坐车。”女士将一张百元的票子从后座扔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别出城就行。”
女士的心肯定不顺,口气一直冷若冰霜,重如铁石。司马博不再说话,将车不紧不慢地往前开。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借着路灯的光亮,从折光镜往后看了一眼。女士长得挺清秀,眉青鼻直,也文静,年龄当在三十岁左右,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未施粉黛,车内也没飘散女人坐车常带进的香水味。如果这张脸不是一直那样冷着绷着,笑容应该会使这张脸更年轻漂亮些吧。
司马博按下了录音机的键子,车内飘荡起美国女歌手LaurieLewis的吟唱,轻柔而忧伤。这是一盘英文版的带子,号称美国女声牛仔音乐,他爱听,不光是喜欢曲调,而是一听到那委婉的语音,就让他想起大海,时而浪涛舒缓,时而波澜起伏。
又一个路口停车的时候,女士终于主动开口了,声音也平静了许多,问:
“你听得懂吗?”
“什么?”
“英文歌曲。”
“还行吧。”
“她在唱什么?”
“她在怀念她的故乡,她的童年,那里有起伏的山岗,还有如云的羊群,幼时的伙伴在追着牧羊犬嬉戏。”
“好像中国歌手也这样唱思乡的歌曲。”
“大姐你不爱听,我再换一盘别的。”
“你爱听,那就放吧。”
正巧手机响了信息提示音,司马博打开,看了,笑说:“夜里开车的朋友都无聊,给我发来条短信,大姐你听听。啥叫郁闷?下象棋让人搁了,三打一让人抠了,打麻将叫人搂了,进商场让人偷了,老婆跟人溜了,回家一看就剩粥了,眼睛一翻就犯抽了,上医院汽车还掉沟了。”
女士掩嘴笑了一下,心情肯定好些了。这条信息不是刚收的,刚收的有点黄,女士不宜,司马博灵机一动,将存储的找出来一条,这一条可能正对郁郁不乐人的心路。果然,又驶了一程,女士轻轻叹息了一声,说:“回去吧,回到来时的地方。”
女士在下车的时候,向司马博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以后用车,或者>>是别的事情,打电话找你,可以吗?”
司马博忙抽出一张名片递过去:“随时恭候大姐吩咐。”
女士将名片轻轻推了回去:“不用。我记住你的名字了,还有你的手机号码。”
副驾驶的车窗前,立着一个牌牌,上面有司机照片和名字,还有手机号码,这不奇怪。
女士向湖畔一个小区的大门走去。路灯下,那身材丰满而不失挺拔,步履也轻盈。司马博心里问,她并没动笔,只是看了眼,就记住我的名字和手机号码了?
3
半个月后的一天,又是入夜时分,唐姝卓等候在圣保罗咖啡馆里,那个地方离北口大学很近。
司马博如约而至,站在咖啡桌前,问:“大姐,您去哪里?是现在就走,还是等大姐再休息一会?”
唐姝卓示意对面的座位:“你坐。”又招侍应生过来,“你想喝什么?是咖啡还是饮料?”
司马博说:“我什么也不喝。大姐,那我去车上等您吧?”
唐姝卓又一次示意:“你坐。我今晚不用车,只想跟你说点别的事。”
司马博吃惊地站在对面。不用车?那找我还有别的什么事呢?
唐姝卓说:“是不是车候在外面,还应该收取什么费用?请放心,我一切照付。”
司马博只好就坐在对面了:“大姐,有什么事,您说,我照办就是。”
唐姝卓说:“你别叫我大姐可好?我不爱听。而且,你的年纪也未必比我小。”
司马博笑了:“那也不能叫小姐呀,那相当于骂人。叫女士吧,太正儿八经了,还拗口。要是叫大姨,只怕您更不爱听了。那我也亏,亏大啦。”
唐姝卓矜持一笑,是她第一次在司马博面前露出笑容,确是比不笑时显得漂亮多了。她说:“我姓唐,你就叫我小唐好了。或者,你就叫我唐老师,我在北口大学工作。”
司马博欠了欠屁股,作出诚恐诚惶要起身的样子:“哎呀,原来是大学老师,那俺这个小学生更不敢坐啦。”
唐姝卓又笑,这次露出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她说:“我之所以找你,是因为对你,还有你的车,印象不错。”
司马博说:“谢谢唐老师表扬。”
唐姝卓说:“我先跟你说说那天晚上的事。哦,对了,说起那天晚上,我应该先向你介绍一下我的情况。我现在独身,是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老人们急着把大龄女儿嫁出去,也不知求了多少人,三天两头让我去跟那些从未相识的人见面。我烦,烦透了,尤其讨厌这种拉郎配的方式。那天,又是一起,老爸老妈已和介绍人说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可我不愿意去,又怕老人们伤心生气,所以出了家门后,就独自在湖滨路上转,只等转去了那段时间,再回家交差。”
司马博惊异地望着对方,猜不出她跟自己说这些干什么。
唐姝卓继续说:“我眼下别无所求,只希望有我自己的一份清静,不再听老人们不厌其烦的催促与唠叨。思来想去的,我想出了一个主意。其实,这个主意那天晚上就想出来了,只是苦于无人配合。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帮我一下忙。”
对面的这个文静女士在诚恳地诉说着自己的不无尴尬的心事,而且是跟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司马博的心动了动,是好奇心的涌动,但很快就沉下去,面对诚恳相求的女人,当然只能以诚回报。他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出上力。”
唐姝卓说:“我跟我爸我妈撒了一个谎,这个谎不算大,可也不算小,我说昔日的老同学已经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我们见过面,感觉还都好,就准备相处下去了。这一招果然见效,这几天我安宁多了。可又一个问题跟上来,我爸我妈要见见这个男朋友,理由还很充分,说早见面早参谋,早参谋便早下决心,年龄都老大不小的,别处了一段时间再分手,彼此都耽误不起。现在的问题是,我哪有男朋友,又让谁去跟二位老人见面?也不是我平时生活在真空里,连个能帮忙的男士都不认识,我是担心让一个熟悉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以后难免传出去,那影响就不好了。思来想去的,我就想起了你,想请你帮帮我这个忙。”
这很有意思,一个嫁不出去的大姑娘,为了不想再听老爹老妈在耳边的聒噪,竟玩起了以假充真的把戏。世界真奇妙,和尚装老道。司马博笑了,说:“你是想让我帮你找个人,去唱这出真假猴王的戏吗?”
唐姝卓说:“不是找别人,我的意思,就是请司马师傅出出面。”
司马博的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下站起来,声音也高起来:“不行不行,唐老师这可是马三立说相声,逗你玩儿啦。你的那个主意是香是臭,我不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可就是找人冒充,也得找个八九不离十的。你是大学老师,我是个满街乱窜的车豁子,这也太不着边不靠谱了吧?到了你爸你妈身边,我张嘴一说话,先就露了馅儿,二老还不把我打出去了呀!”
“行不行你小点声好不好?”唐姝卓拧了眉,再做手势请司马博坐下,并从身旁的手提皮包里摸出一个信封,说,“我不会让师傅白帮忙。这笔钱,你去买一身西装,余下的,就算报酬。前后时间,我估计也就在一个小时左右。”
那个信封里,厚厚的一沓,估计应在两三千元。出面一两个钟头,这笔钱就归自己了,对于一个出租车司机来说,这可算作天上掉下块大馅饼啦。也许真是那一沓票子起了作用,司马博又坐下,声音压低了,头也往唐姝卓跟前凑了凑,说:
“唐老师,我是真不行。我只读过高中,有能耐,就考上大学啦。”
唐姝卓也往前凑了凑,低声说:“至于你以什么样的身份出面,咱们再商量。我先问你,你真的懂英语吗?”
“也是怪,我念高中时,别的功课都一般,就是喜欢上英语课。考大学时,外语150分满,我考了近140分呢,全班最高。后来我去当兵,去的是海军,舰艇上选旗语兵,就因为我整明白得了ABCD,就把我选上了。那几年,我把能找到手的英语书翻了个稀滥,就为这,部队还树我个自学标兵呢。”
“What''syourname?(你叫什么名字?)”唐妹卓突然用英语问。
“MynameisSimabo.(我叫司马博)”司马博怔了怔,也用英语答。
“Howoldareyou?(你多大年纪了?)”
“Iam31.(我三十一。)”
唐姝卓笑了,这一次笑得无比灿烂。她说:“足够了。退休前,我爸爸是中学老师,教数学的,我妈妈是小学老师。他们是老三届的学生,对英语基本都不懂。咱们在他们面前时不时地演上这么几句,保证就让他们深信不疑你是正规大学校门出来的啦。你再说说,你对哪个行业的事精通一些?”
司马博苦着脸说:“唐老师,你可别再逗我了。除了街上转的四个轱辘,我可还懂啥呀。”
“那你的身份就是北口汽车制造集团研究所的工程师,行吧?你可以跟我妈说说汽车的发动机呀,轮子呀,喷漆呀,什么都行。对这些,他们也不懂。”
“那你跟大叔大婶撒谎时,就说那男的是造汽车的了?”
“演员没找准之前,我在细节问题上,一切对他们保密。你放心吧,绝对露不了。”
想到是去演戏,是去撒谎,是去欺骗两个当了一辈子老师的老人,司马博只觉得身子燥热,脑门上也冒汗了。这一次,他坚决地站了起来,并将那个信封推回去,说:
“唐老师,这种事,你让我说说行,可真让去做,我还是下不了决心。你让我再想想吧。”
唐姝卓的脸色也冷下来,说:“也好,你回去再想一想。但要快,我跟家里说那个人出差了,回来就见面。我给你一周的时间,你看怎么样?”
“我怎么跟你联系?”
“我会找你。”
“行,我等唐老师的电话。”
“我还有一句话,这事无论你最终是摇头还是点头,我都希望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不是要求,我也无权要求,我只是拜托。”
“请唐老师放心。别的大话我就不说了,可我是男人,好歹也是个爷们儿,那种没事嚼舌头玩的事,咱不干!”
司马博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来去匆匆的还有唐姝卓的好心情。她在咖啡馆昏暗的角落里,一下一下了无意义地搅着那已凉下来的咖啡,刚才一瞬间兴奋起来的情绪又很快低落下来。想想应对老爸老妈的这种无奈招数,她甚至想哭。这些天,二位老人为女寻姻的热情,垂死挣扎般地高涨。他们在报纸上看到省城的一个公园新冒出了一个婚姻角,专是父母为大龄未婚儿女去寻婚配的地方,每周一次,便偷拿了女儿的照片,早早起床乘车奔去,入夜时再一身疲惫地赶回家。先还是闪烁其词地不肯说实话,后来忍不住,就一声声沉重地叹息,说要是早知省城会有这么—个地方,就不让闺女回到北口来了,又埋怨北口也有公园,为什么不能也搞起—个这样的地方。妈妈还说,有那么两个拿着男孩照片的老人,还真看中姝卓的条件了,可一听说姝卓在北口工作,就摇着头走到—边去了。夜里,唐姝卓听两位老人躲在他们的房间里嘀咕,先还是小声地埋怨,—个说当初不该逼女儿回到北口来,后来就是大声地吵了,另一位责怪数年前就不该让闺女去考博,—个女孩子,能读到研究生就是上上大吉了,读得好不如嫁得好,这回成了伏天里的韭菜,谁也不吃,成了垫圈沤肥的废物啦!唐姝卓实在听不下去,就推开门冲进去,坐在那里掉眼泪,害得两位老人眼圈都红红的,一夜难眠。唐姝卓心里疼,不为自己,只为爸妈,他们虽还不算高龄,但这般奔波着,心里又这般沉郁着,谁敢说不会闹出病来。退休赋闲之人,贵在心平气和循规守律啊。唐姝卓并不为自己至今未嫁感觉怎么样,不嫁便不嫁,一辈子做个独身主义者又能怎么样,她只是厌烦聒噪,她更怕爸妈为自己的事把身体搞垮,那可就是大不孝啦!
再想想这位司马博,唐姝卓也觉得心中无底,一时空落下来。小伙子身高就在一米七五至一米八零之间,眉清目朗,相貌堂堂。更难得的是他的那份助人之心和不经意露出的内秀。那一夜,他驱车尾随,防的就是独行女人遭遇意外,或者怕女人寻了短见,有这样心胸的男子,眼下可算珍稀,值得保护啦。再有他的英文版的唱盘,他的应对自如的英语问答,虽说还是低层次的,但放在一个出租司机身上,已是非常难得,还要求人家什么呢?如果把他带回家里,老爸老妈必是喜不自胜,至于日后,只说两人情趣不投,拜拜分手,各自再寻再觅也就是了,走过一程是一程吧。
可那出租车司机,面对厚厚的一沓票子,且只需短短一两个小时的人五人六,偏偏还要回去想一想。他还想什么呢?真要是个见了钱眼就开的浅薄之土,你想助人为乐本姑娘还恕不领情呢!哼!
4
的哥司马博今年三十一。司马博可从不对人往下隐瞒年纪,有时乘客问他多大了,他随口就答三十八。乘客说,不像,我还以为你二十八呢。司马博哈哈一笑,说那是我长得面嫩,奶油小生。他这样答,往往也博客人一笑,车上的气氛顿时就温暖和谐了。服务行业嘛,与客人轻松交流,拉近了关系,对彼此都有百利而无一害,也不图哪位大款下车时多赏他一张票子,起码落个心情舒畅,这不挺好吗?
三十一岁的司马博至今还凤毛麟角地耍着单身,单身的司马博却是有限度的独舞者,因为他有女友。女友叫苏晓玲,小他九岁,年方二十有二。苏晓玲也开出租车,而且与司马博同开一辆车,白天苏晓玲驱车满城转,到了夜晚,把方向盘交到了司马博的手上,睡了一宿后再把车接过来,让司马博回家把失去的损失补回来,好好睡一天。这样的作息安排,阴阳大颠倒,司马博认为合情又合理,女孩子嘛,你敢让她夜里开车转?困急眼了她敢将车靠在路边躲在车里睡?不是恋人也不能这样安排。车是司马博买的。从部队转业后,司马博被安排进一家陶瓷厂当工人,那家陶瓷厂活不起死不了的,有时就发下来一堆碗碟给工人,让大家自己去街上卖,卖了的顶工资,卖不了的盛饭装汤自己用。有工人在过年时怒气冲冲当众摔碗的,说反正也卖不了,我这是当了炮仗用,照样冲晦气,还少了空气污染啦!司马博在这样的厂子里干了几年,咬牙一跺脚,就办了停薪留职,将老父老母备下的所有的过河钱都划拉到一块,又跟亲友们借了几万,买了一辆捷达车,跑起了出租。他跟苏晓玲说,可别把豆包不当于粮稀里哈哒呀,汽车属于生产资料,我现在是资本家了,你往后可得叫我老板。苏晓玲嘻嘻一笑,往后果然就喊他老板,也不管有没有外人,越人多的时候越喊得响亮,直到把司马博喊羞了喊怕了喊得脑袋都大了,求告说,求你了姑奶奶,以后别喊了行不行?苏晓玲摇头说,不行,我爱叫,这年月,谁不盼着自己的先生当老板呀。司马博说,你爱叫,那就背后叫,只你和我在一块时叫,有别人时就不叫了,行吧?苏晓玲调皮地说,这个嘛,本小妹可以考虑。这回,你服了吧?司马博忙点头,服了服了,我早就怕你了,比怕母夜叉还怕。苏晓玲便掐他,偏往他肉嫩陷掐的地方下狠劲,直到他彻底告饶。
两个人一辆车,白天夜里轮流上岗,这就苦了两个正血气方刚激情四射的年轻人啦。清晨,司马博跨出车门,苏晓玲坐进去;入夜,苏晓玲将车钥匙交过来,司马博接过去,看看身边有人,顶多挤挤眼拉拉手,再在对方手心挠一挠,或者就在没客人时用手机说说情话。有时司马博实在熬不住,就求苏晓玲天将亮就出门,然后将她拉到城郊相对僻静些的地方,两人躲在车里亲热一番。这种事苏晓玲坚决不同意在入夜时分,因为男人一淘气,就精疲力竭了,就粘了眼睛要打瞌睡了,可司马博还要出车呢,四个轮子一转就是一夜,这种马虎可了不得,弄不好就车毁人亡啊!可有一次,两人正在车里亲热时,外面晨练的人看汽车船儿一样在路边颠簸摇晃,以为里面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便掏出手机报了110。巡警赶来,堵个正着,便将两人带回了巡警大队。苏晓玲瞪了眼睛,说我们是未婚男女,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搞对象不行啊?你们狗拿耗子,管得着吗?司马博则对巡警说,我家就一间半的屋子,老爸老妈住一间,我那半间除了放进一张单人床,连转转身都费劲了,你说我们大男大女要交流交流感情,不在车里去哪儿?巡警只觉得手上捧了一对刺猬,抓不得,放了又难堪,挺窝火,便给派出所打电话,认真求证两人所言是否真实。派出所的回答是肯定的,说两个年轻人的家里确都是那样,两人平时也都遵纪守法没有任何前科,放人吧。但自那以后,两人在车里的亲热也基本是小太监的呐喊,一剪没(梅)啦。
对唐姝卓所求之事,司马博虽说基本践诺不对人言,但还是有所保留地说给了苏晓玲。这种事,说给女友听,一是防着日后一旦女友知道,怀疑他的忠诚,同时也不乏某种炫耀的成分,既炫耀自己的奇遇,也炫耀作为一个男子的优秀。怎么样,哥们儿还行吧,歪瓜裂枣的能遇到这样的美事吗?他所保留的内容主要是所求女士的姓名和职务。当然,苏晓玲也曾问过,她叫啥?司马博说,这个你别问,传出去不好,我答应了人家的。苏晓玲又问,她是做啥的?司马博说,她做啥不做啥关咱屁事,但腰包里肯定是有俩闲钱的。苏晓玲想了想说,年龄我就不问了,肯定跟你般大般小,要是像我这么大,她爸她妈也就不急了,再大些呢,也轮不到你,对不?司马博笑,说能猜到这一点,也算不上你有多大聪明。苏晓玲再问,她总不能把你当了公共厕所的擦手纸,白使唤了吧?司马博说,这一点人家挺讲究,先把票子拿了出来,厚厚一沓,我猜最少也有两千呢,说叫我换行头。可我没答应,就把票子又推了回去。苏晓玲说,那还琢麿啥,干,跑一回龙套快顶我开一个月的车了。要是这种事往后一个月摊上一回,咱还大发他兄弟,小发了呢。
苏晓玲给司马博开车,用不着讲报酬,隔上三五天,便将挣来的票子都塞到司马博手上,有了开销时,只说一声我花了若干,司马博也从不多问。两人齐心协力,只想把买车欠下的债先还上,然后在市里租一处房子,就结婚过日子了。司马博说,我爸我妈的钱可以先不急。苏晓玲说,你不急我急,还了他们心踏实,咱们也踏实。
那一天,司马博的乔装出演很成功。他的角色名字叫欧阳博,这个名字是唐姝卓改的,她说好记。他穿上了西服扎上了领带,皮鞋也打得锃亮,本来就很挺拔魁实的身材顿时又增添了许多帅气,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越发显得英武;他施展着出租车司机和未婚女婿接人待物的足够礼仪与经验,面呈微笑,一口一个大叔大婶亲亲热热地叫着,顿叫唐姝卓的父母心花怒放满面放光;他不时地跟唐姝卓整上几句英格力士,还有他谈起汽车的无所不知头头是道信手拈来,让二位老人丝毫不怀疑他的学识。唐姝卓还介绍说,过一段时间,研究所还要派他去国外进修,唐父便点头赞许,说你们年轻,好好学吧,大有希望,国家正缺你们这样的人才呀!
那天,司马博还有一个出色的临场发挥,那可是他和唐姝卓在事先的密谋中绝没想到的。几人叙谈了一阵,唐姝卓便和母亲一块进厨房准备酒菜了,只留了司马博和唐父在客厅里。突然,唐母在厨间惊叫,哎呀,这是咋啦!唐姝卓也喊,你们快过来!司马博和唐父急奔向厨间去,只见腾腾热汽和水流正从煤气灶旁的暖气片顶部的一个放水嘴喷射而出,厨房已被白茫茫的蒸汽弥漫,脚下也满是积水。司马博顺手抓起—块抹布,急跨进去,便将那喷涌的水流汽流封堵住了。唐母说,我正洗菜,把炒菜勺碰掉了,正落在暖气上,怎么就出了这事呢?司马博说,是落在放水嘴上,放水嘴折断了。唐姝卓说,这年月,怎么什么假冒伪劣都有呢?司马博望了唐妹卓一眼,笑说,可不,让人想不到的都有。那唐姝卓的脸便腾地红了,好在白茫茫的水汽仍在,两位老人也都把目光盯在放水嘴折断处,谁也没注意她的神色。唐父说,姝卓,你快去给锅炉房打电话,让他们快派人来修,也不能让欧阳总拿手堵着呀。司马博说,叫锅炉房也没用,正是取暖季节,一家修,所有供暖用户都得停气,而且还要放净管道里所有的水。大叔,你快找来一小截木头,像手指这么粗这么长就行,我来处理吧。唐父急匆匆跑下了楼,过一会气喘吁吁跑回来,递上的是一截树枝,刚从树上折下的。司马博看了,说这不行,得是干透的,见了水才能膨胀,将断口堵死。唐父在地上转起了圈子,说这可去哪儿找?平时这样的东西都丢进垃圾桶了。司马博灵机一动,说大婶,家里有木拖把吧?快找来。那一刻,司马博是用脚蹬着暖气断口,手握菜刀从拖把杆上砍下一截,又用菜刀将那截小木棍削成楔形,用锤楔进那断口去。司马博做这一切的时候,表现得极本色,娴熟、从容而麻利,三下五除二,手到病除,一切搞定。接着,他又抓起抹布,蹲到地下,去清理那些积水,更是表现得泥水不憷,勤劳肯干。唐姝卓见状,操起拖把忙着配合。两位老人眼见这一幕,心中更是欣喜,须知,他们这一代人所看中的,勤劳朴实更重于学富五车呀,何况这未来的姑爷还两者兼而有之呢。唐父夸赞说,欧阳的技术也不差,像个普通劳动者,从前做过吧?司马博边擦地边说,咱摆弄汽车的,啥事遇不到,还能总去找人呀?这点毛病,就是专业水暖工来,这季节,也只能这么处理,等开春停止供暖了,再重换水嘴子吧。唐妹卓怕老人们从这话里听出漏洞,忙解释说,他们汽车研究所常对研制中的汽车做各种破坏性实验,处理随时可能出现的问题,他们还常去汽车制造厂和工人们一起上线操作呢。
忙乱了这一阵,司马博便弄湿弄脏了袜子和裤腿。事毕,唐母张罗着,叫姝卓快去找出她父亲的衣物,叫欧阳博换下来。唐姝卓便将司马博推进父母的卧室。司马博说,我个子大,裤子湿就湿吧,你替我找双袜子就行。唐妹卓找出一双给爸爸备下的还没开封的新棉线袜子,司马博低声玩笑说,穿上脚,可就不能往回退啦。唐姝卓说,一双袜子,值什么?司马博说,那可就是买里脊,又饶了一块囊囊膪,你可亏啦。唐姝卓脸一红,轻轻打了他一下,低声说,就算给你修暖气的报酬。
唐姝卓没把司马博带进自己的闺房,进了爸妈的卧室也有意没把房门掩上,两人的低声对话老人们虽没听得真切,可这近似亲密的一幕,让两位老人越发看在眼里喜上心头。唐母扯了唐父去了厨房,两人便开始了幸福的低声埋怨。唐母说,年轻人在一起,看什么看?老没正经!唐父说,哪是我看的,是你先看的。要不是你把水嘴子弄折了,能添这么大的乱啊?多亏了欧阳来咱家,不然今天就水漫金山啦。唐母说,你还有睑说,大老爷们一辈子除了站在黑板前瞎白话,什么也不会做,还不如人家小伙子。唐父说,这回看出我高瞻远瞩了吧?要是依了你不让姝卓回到北口,欧阳这孩子能到咱家来?唐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人要是有这个缘分,还论谁在哪儿?
那一晚,司马博离开唐家时,夜幕已经垂降。老两口要送他下楼,被司马博坚决地谢绝了。可走出楼门很远,他回头望时,见那五楼的窗口还大开着,两位老人站村口里向下招手。时值冬日,北风正猛,那窗口正迎着风头。司马博心里感动,对陪在身边的唐姝卓说,你回去吧。唐姝卓说,我现在必须陪你再走走,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在离开老人们的视线后,唐妹卓拦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再次坐进了那家咖啡馆。唐姝卓重又拿出那个信封,推到司马博面前,说:
“这回,你应该收下它了吧。”
司马博拿起信封,抽出票子,点了点,抓了几张在手里,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发票,连同剩余的钱推回到唐姝卓面前:“这是我买衣服用的,衣服上身,我不好退回,只能深表感谢了。其余的,你收回去。”
唐姝卓说:“我事先已经说过的>>”
司马博打断她,并站起了身:“我当时并没有表示接受,我只答应帮你这个忙,友情出演。唐老师,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可好?天太晚了,我要抓紧赶回家去,换了衣服,然后接车。那个司机跑了一天,到这时还没吃晚饭呢。”
唐姝卓也站了起来,迟疑地说:“我爸我妈可能>>对你都很满意。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感谢,日后我可能>>还要给你添麻烦。”
司马博说:“那你给我打手机,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尽力而为。好,唐老师,再见。”
司马博快步而去,只留了女博士唐姝卓坐在那里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