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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一女二夫》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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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9-29



沿了双水碾玉带似的一条小河斜斜地往下走,七星八斗般散落着几处村落,就中一处,房前屋后,竹林树木特别的多,展眼一望,公然有几分秀气。这村子一半是山,一半是坝子,村里人大多贪恋坝子的坦荡,散居在沿河一带的绿阴丛中。只有两户人家,被流放似的,遗失在缓缓隆起的山坡上。更确切点说,是一户“单”在坡上,一户“孤”在山脚,而由一道凸起的山梁,遮拦住彼此的视线。


住在山脚的是个寡妇,姓桑,大人小孩全管她叫桑姑儿;山梁那面坡上,住的倒是汉子,却又是个鳏夫,因为姓肖行五,故人称肖老五。


俩人俱三十来往年纪。


桑姑儿属婚而丧偶,所以儿女有着一对;肖老五则是货真价实的光棍,一辈子没碰过女人。


他当然很想碰碰。他觉得山脚下的女人就很合适,于是扛起锄头去了。他替她挖地、种菜、搭豆架子,见啥干啥,累得汗珠子飞。完了,就坐在女人大门外边的石凳上抽自己的烟,喝女人的茶。茶喝白了,想说的话仍是一句没说,同来时一样,又扛起锄头走了。有几次,女人留他说,五哥,吃了饭走,我烧豆角。他知道女人日子艰难,拒绝说,我有。头也不回地往坡上走了。桑姑儿留他不住,也就罢了。


这样的光阴已经有了些日子。每次绕过山梁,看不见那房子了,他便一头子躺倒在山坡上,身下垫着厚厚的缠窝草,把女人天南地北的想想。这天里正自眯了眼陶醉,就有人拿了脚步声在他头上弯弯拐拐地砸。愈是烦,那声音砸得愈是响亮。待近了,偏了头看,方才辨认出是从后山下来的哑巴。这家伙有手祖传的绝活,一到农闲,便钻出山来,在坝子上四方八面的串游,将蔑匠手艺尽情展示。与他同时串游的当然还有几位,但哑巴手快,肯卖死力,活路又做得极细,大家自然都喜欢请他。因为离家远,他常常是做哪家的活,吃哪家的饭,睡哪家的屋。待活路干完,工钱到手,屁股一拍,叽哩呱拉的嚷上一通,却吐不出个一字来。不过那意思主人是明白的,“活路干得毛糙,拿了你钱,小见了。”就又带上他的蔑刀,去别的人家,把蔑条划得哧拉哧拉的响。


哑巴替肖老五打过两天晒垫,一年中总断不了从这道坡梁上下来几次,自然认得肖老五的,当下就于山坡上比划起来。老五,打垫兜么?肖老五正想女人开心,让哑巴给搅了清梦,好不烦躁,耸声暴气地说,打卵!哑巴虽说耳朵不灵,脸色却是能看的,知道肖老五今天有事,也不介意,哇哇叫了两声,继续往坡下走去。肖老五突然想起桑姑儿家里缺张晒垫,赶忙换了一副脸色,指着山脚的房子比划说,那儿有两天的活路。


桑姑儿家何止缺张晒垫,但凡农家必需的箩筐、包兜她一概都缺。唯独竹林茂盛,房前屋后郁郁葱葱地长了几笼。哑巴一去,也不过问桑姑儿是否出得起工钱,只管拣那需要添置的竹器砍伐竹子,单蔑条就划了一地。桑姑儿说打张晒垫哪用得了这么多竹子。哑巴就比划说哪有晒垫只打一张的道理,你原有的晒垫都烂成一块没边的布了,用来盖个粪缸倒还凑合。桑姑儿想想也确实如此,便没再说话。谁知后来才清楚哑巴是要替她编织全套蔑具。桑姑儿不能不感激哑巴想得周到,但哑巴吃在桑姑儿家,睡在桑姑儿家,却没替桑姑儿考虑是不是付得起工钱。等桑姑儿弄明白自己根本就无法偿付时,哑巴的表情就很有点琢磨不透了。

这期间,肖老五来过几次,因地里没有活路,蔑匠手艺他又不懂,站在桑姑儿的地坝里就显得非常多余。他原本不会与人聊天,和哑巴干脆就无法交流,桑姑儿要照顾哑巴的吃喝,还要抽空料理家务,把编制蔑具后剩余的竹枝、竹叶扎成小捆,晒干后当燃料,自然也没功夫陪他。肖老五想想实在没趣,此后就不再来了。


渐渐工期临近尾声,已经有人来请哑巴去家里干活,桑姑儿就发愁如何找钱。她觉得肖老五这人倒是不错,问题是肖老五的家底她最清楚,除了吃的就是穿的。说起来肖老五单身一人,可论富裕程度,比桑姑儿就好不到哪去。他患有下肢静脉曲张,水田的活路是不能干的。圈里倒是养着一头母猪,可那猪就是光发情不下猪崽。一个只能干旱地活路的男人,工分自然少得有限。其实工分多也无用,十个工分不就值三毛七分钱吗?再壮实的男人一年也只能挣一百多块,除去口粮钱也就所剩无几。她如何不知道肖老五跑到她地里来帮忙干活是图的什么,可两家人真要凑到一块儿过,结局就只能是一种灾难。就拿眼下来说,这找钱的法子还不能往肖老五身上去想。


桑姑儿真是没奈何了,她在村子里是属于那种没有借钱声誉的人物,她唯一能求的对象就只有生产队长。队长正在家里吃饭,一见桑姑儿就知道没有好事,沉着脸说你来做啥?桑姑儿说我来……,就吞吞吐吐犹豫了半天,才逼着自己说出“借钱”这两个字来。队长差点没让饭给噎住喉咙,待缓过气就教训她说,你桑姑儿也不想想,你欠生产队多少钱了?整整一千二百。你这辈子变牛变马都休想还清,我再借钱给你,群众不把我房子给拆了。别做梦了,回家呆着。


桑姑儿只好回家呆着,但哑巴的工钱却是不能不付。当天晚上,桑姑儿上半夜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屋顶,焦愁得没法儿合眼。下半夜时上下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好似来到一个地方,见地上居然放着一张钞票,正要弯腰去拣,就见一个男人过来说钱是他的。桑姑儿说大哥你能不能借我用用?男人就凑近前来亲她。桑姑儿吓得一缩,人就惊醒过来,不曾想身边真还躺着一个男人,正拿了嘴在她的脸上亲热。桑姑儿认出是打晒垫的哑巴,急得抽出手来想要掴他耳光,却被哑巴死死摁住,挣脱不得。桑姑儿只好用嘴反抗,说你再不松手我就喊了。哑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用了更大的热情继续他的情欲。桑姑儿这才想到这房子离村里人家太远,和肖老五也隔着一道山梁,大声喊叫的结果,只能惊醒自家的两个孩子,别人是无论如何也听不见的。桑姑儿不免有些泄气,手脚顿时软了下来,哑巴从反抗的强度上适时地抓住时机,一把扯开了桑姑儿的贴身内衣,裸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面对两座高耸的乳房,哑巴突然惊异得不知如何是好,竟自呆楞起来。他可以将竹子剖成细细的蔑条,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绝活,却因缺乏对女人的经验而茫然不知所措。桑姑儿同样从哑巴的犹豫中找到了拯救自己的机会,她并未使出全身力气,就一掌将哑巴推下床去。哑巴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双手胡乱地比划着谁也不懂的动作。桑姑儿用内衣掩住乳房,用手势命令哑巴出去。哑巴却毫不理会,只是反反复复地比划着自己才能读懂的动作,好象想要说明什么。桑姑儿渐渐看出意思来了,哑巴在试图解释他今晚的冲动。他告诉桑姑儿说,他从未与女人有过接触,他觉得桑姑儿很漂亮,在她家干活心里很舒服,今晚上不明白为啥就跑进屋里来了。


桑姑儿是过来人了,她知道男人有时会干出傻事。就别说男人了,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再说看哑巴那表情,也不是心术不正的坏人,也就不想将事情闹大。她挥手叫哑巴出去,又比划说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哑巴要真想女人了,就好好找一个合适的,别再这么胡来。哑巴听桑姑儿一说,胆子又大起来了,他说我就找你这样的女人,你肯不肯同我结婚?桑姑儿没想到哑巴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哑巴就紧张地瞅着桑姑儿的脸色,弄得桑姑儿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桑姑儿说,你越说越出轨了,谁会找一个拖着两个孩子的女人?此话一出,桑姑儿自己都吃了一惊。果然,哑巴立刻就说,我愿意。桑姑儿说,你愿意可我不愿意,你们男人的心思我最清楚,要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上刀山下火海都行,一做完了,啥责任都可以不负。哑巴就手舞足蹈起来,拼命比划说自己绝对不会。桑姑儿说那我问你,我的两个孩子你怎么抚养?哑巴说我有手艺。桑姑儿说我生产队还欠着一千多元,你知不知道?哑巴说我能挣钱还债。

说来说去,桑姑儿倒还真有点喜欢哑巴了,她看出哑巴虽然嘴巴不能说话,但人却是满精灵的,相貌也长得不错,是那号壮实忠厚很卖力气的男人。桑姑儿已经很久没同男人这么面对面的讲过话了,她就感觉骨子里有种想同男人亲近的欲望,正越来越强烈地弥散开来,撩拨得自己难以自持。她努力克制自己,伸出手去抚摸哑巴的头发,安慰他说,你办不到的,你办不到的。哑巴就误以为桑姑儿已经同意,激动得一把将桑姑儿搂住。桑姑儿开始还试图想要反抗,但渐渐也就手脚发软起来,和哑巴抱成一团,将所有的反抗都变成了配合。


第二天,俩人再见面时,都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哑巴只顾低头收拾他的蔑具,一大早,田家已经派人来催他去干活了。桑姑儿在厨房里做了两个荷包蛋,叫桑儿端给哑巴叔叔,哑巴让桑儿吃,桑儿也不客气,立刻狼吞虎咽地进了自家肚子。等桑姑儿弄明白是桑儿吃的,从屋里赶出来问哑巴时,哑巴早背起工具走到坝上去了。这一走就从此没再回来。


这件事让桑姑儿永远说不明白,仿佛她是靠出卖肉体偿付的工钱。她当然不能去责问哑巴,为什么不来兑现诺言,那样无疑会闹出许多笑话。她只能相信男人又一次骗了自己。但比起八年前的欺骗来,这一次确实算不了什么。





其实问题并不全怪哑巴。他和桑姑儿做那种事情时,虽说心理上有强烈欲望,经验上却完全是个空白。一上去就手忙脚乱,弄得他满头大汗。幸亏桑姑儿是过来人了,知道怎么调教野马,到底将男女间的性事做到圆满和谐。哑巴第一次尝试人间仙果,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这种欢乐憋在心里,无法通过语言渲泄,就只能哇哇喊叫。田家婆娘是出了名爱管闲事的女人,一见哑巴就发觉神情不对。她做了一碗醪糟蛋让哑巴过早,哑巴居然边吃边笑。凭着女人的敏感,田家婆娘看出这笑法非同寻常。再看哑巴干活的神态,她发现和自家男人得到满足后的表现一模一样,这种干法不计较报酬,无须别人监督,完全是忘我的劳动,是那种共产主义的精神境界。联想到桑姑儿打那么多蔑具,如何付得起工钱,她已经十拿九稳地推测出俩人一定有过私情。


她借故去竹林里挽扎剔除的竹枝,与哑巴闲扯。哑巴正需要有人说话,也口没遮拦,毫不设防地有问必答。田家婆娘是懂点哑语的女人,交谈便少了许多语言障碍,一问便套出许多秘密来了。


哑巴,你整天东颠西跑的,干嘛不找个老婆?


哑巴就笑。那表情一看就让人明白,你怎么知道我不找老婆。


桑姑儿好不好?我替你说去。


用不着,我自己会。


桑姑儿真有福气,工钱不用付了。


哎──


你们这么快就好上了?


哎──


睡觉了?


哎──


不会吧,你是童男,会做那种事情?


我……我会。


你会?你说我听听。她让你摸她奶头了?


哑巴觉得受了伤害,激动地比划起来,试图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的男人,就竟然把他同桑姑儿睡觉的细节,详细描述了一遍。


田家婆娘这回是等于看了一场电影,什么都清楚了。她竹枝也不捆了,同哑巴打了个招呼,就跑到村子里广播去了。不到半个小时,一村子人就都知道了桑姑儿用肉体付款的新闻。


肖老五是最后一个听说的。当坝上都传开了的时候,肖老五的嫂子对男人说,你家兄弟真是傻×,还一个劲儿的去挣表现,我就量死他找不着女人。肖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肖老大原本对兄弟的事不太关心,前些年替他张罗婚事,说了三家,一家也没干成,觉得自己也算尽了责任,兄弟是光棍的命,你能有啥办法?俗话说,命中注定,再折腾也是白忙乎。肖老大就嚷女人,说啥说,他有那本事吗?女人还在生气,没本事就别去了,丢人现眼的事少干。肖老大赖不过女人唠叨,跑到山上找兄弟训了一通。肖老五听完训话,冒了一句,我说是多大事情,就扯起个背箩走了。肖老大问他干啥,肖老五说我去采药。肖老大骂了一句,管球你的,真他妈是个逼不上架的猪。迳自下山去了。

山坡上顿时一片清静,唯有风阵阵吹来时,在松林里掀起如海潮由远而近传来的涛声。肖老五不消说有点难受,但这样的打击在他身上,不过是又重复演出了一次。他只能承认自己不讨女人喜欢。那些年大嫂替他说过几户人家,刚见面还好,单门独户的一个人,女方就比较满意,认为可以合作。但只要一交往,最多再见上两面,人家就不来了。问起原因,女方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愿继续发展。弄得大嫂也觉得很没面子,此后就索性不再管他这种事情。倒是一帮子年轻人经常开他玩笑,在他面前吹嘘自己婚后的种种快乐,乡下人露骨起来,话便说得淫秽。一旦把肖老五撩得头脑发昏,便骗他说我们替你介绍对象,是观音场舒家的,女方如何如何漂亮,约好某日某时在某处相亲。肖老五就误以为真有这等好事,天天盼着见面。那帮小年轻就指点他从头到脚,应该如何如何穿戴。又热情地替他借到一双皮鞋,用油抹得贼亮,教他学系鞋带。到了约定日期,一伙人簇拥着崭新的肖老五浩浩荡荡朝杨家场进发,沿途煞有介事的提醒他该如何如何表现,诸如手该如何放,眼该如何看,话该如何说,等等等等。肖老五在别人的导演下,木偶似的点头哈腰,一遍遍地重复着怎么也做不到家的动作,大家便拿他猴似的反复演习,从中寻求出无穷的乐趣。到了杨家场了,大家说走了几十里路,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应该消斋点饮食,要肖老五掏钱请客。肖老五见人家如此热心,岂有不办招待的道理,就义不容辞地拿出钱来,在馆子里点酒点菜,做了一回东道。吃饱喝足之后,有人说快去看看女方来了没有。又指点肖老五说你该买些点心,待会儿谈成了好送给女方作见面礼。肖老五就掏钱请人去买。但女方却是一等不见,二等不来,直等到下午一点,才有人报告说女方今天有事,不能来了。肖老五问下次见面日期,大家说以后再去联系。于是返回的路上,一伙人又将肖老五准备送客的点心,理所当然地吃了个精光。这件事后来被当作精彩电影四处播放,让大嫂穷凶极恶骂了一通,肖老五才如梦初醒,从此不敢再提女人。


桑姑儿死了男人之后,他曾动过心思。但没人替他张罗,大嫂也视而不见。他则自从被女人拒绝过几回,也没胆量自己去说。倒是住在坝子上的甄三爷,儿子都娶了媳妇了,居然老牛吃了嫩草。这甄三爷四十多岁年纪,当时碰巧死了女人。女人其实是早该死的,患了多年的精神病了,吃了许多的药,请了不少的太医,总是落不了根。一到油菜花开季节,就到处乱跑,跑累了就乱脱衣服,精光光的裸给人看。有次天刚见亮,司机在乡村公路上发现一堆稻草,乡下人在公路上晒草是常有的事情,但这堆草显然有些内容,别的草晒在那儿没有风吹不会草动,这堆草却一上一下如波浪起伏。司机下车过去撂开一看,原来一男一女正在野合。甄三爷听说后,赶忙跑去把人领了回来,用链子锁在床上。过了几天,又觉得不太忍心,手腕都勒破皮了,叫儿子给他妈松了链子。没想到这一松就再找不着人了,后来人倒是找着了,却是在河里捞起来的。甄三爷落了几滴眼泪,把女人葬在屋后的自留地里。大家都说甄三爷这回是解放了,少了许多折腾。甄三爷自己也说,女人怕是想通了,不再忍心折磨他了。


没了女人的日子,甄三爷好不洒脱,但洒脱过后就觉得闲得无聊。无聊的甄三爷只好去买了一只山羊,天天领着羊儿去坡上吃草。大黑林上面有块空地,草长得无比茂盛,是放羊的绝好牧场。这片林子在桑姑儿家的后山腰上,有条山道直通山顶。甄三爷每天上山放羊,必得从这儿经过。开始还相安无事,羊在前面走,甄三爷在后边跟,经过桑姑儿家了,碰巧桑姑儿在外边收拾家务,乡里乡亲的,礼节性的招呼一声也是常情。时间长了,这招呼就热情起来,进而又随便起来。再后来,甄三爷在大黑林一个人就闷得难受,他觉得用不着人来守羊,与其有守羊的时间,还不如去找桑姑儿说话有趣。这么一想人就通了,就借口找杯水喝,到桑姑儿家一坐就是半天。桑姑儿起先并没往深处去想,只说来者是客,相逢开口笑,人走茶就凉。没提防甄三爷是有心而来,无心放羊,人也善于聊天,常拿了远近古今的奇闻逸事说得让人开心,竟渐渐弄得桑姑儿热乎起来。有几天甄三爷故意呆在大黑林一门心思放羊,桑姑儿觉得在家好没趣味,就借故要扯猪草,鬼使神差的跑到大黑林去,问甄大哥怎么不来喝水。甄三爷是何等人物,立刻看透女人防线并非牢不可破。于是在一村人毫无察觉的情形下,甄三爷便已稳操胜券。连桑姑儿自己都莫名其妙,怎么就心甘情愿地和甄三爷睡在了一张床上。

从坝子上望去,坡上的那户人家依旧,放羊的汉子依旧,只有羊长大了,又渐渐肥了。直到桑姑儿的肚子无可救药的膨大起来,村里人才知道俩人竟然发生了那事。首先表示愤慨的是甄三爷的儿子媳妇,说爸爸你怎能干这种糊涂事情,都一把年纪了,睡觉我们可以不管,只当没人看见,可你让她肚子变大,生出来成何体统?你知不知道你儿媳妇也有身孕?莫非将来我儿子还管那野种叫叔叔,他干脆叫我大哥?今天我可把话挑明,你要那女人呢,我就不认你这个爹!你给我搬出去,到坡上住去。一家人闹得不可收拾,只有闹到队长那儿。队长问甄三爷咋办,甄三爷说我不知道。队长说你当初睡觉就没想过后果?甄三爷说想过,就是没想过肚子会大。说了半天,仍然提不出一个解决方案。一家人就在队长家里闹腾起来,队长火了,骂了一通脏话,最后用老祖宗的语言总结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滚吧,我断不了这宗案子。事情没有解决,又闹到大队胡书记那儿。胡书记只听了几句,就打断了双方罗罗嗦嗦的废话,训斥说,我可没心思听谁吵架,要吵架回家吵去,吵够了再来。要解决问题呢,就都给我把嘴巴闭着,听我公断。大家一致表示愿意不吵。胡书记这才发话,甄二娃,爹还是要认的。至于甄海清,你他妈把人肚子搞大了,总要负点儿责任。眼看都挺得那样高了,还能堕胎?回去准备点钱,桑姑儿坐月子吃的鸡蛋,你得包了。甄二娃问50个够不够,胡书记说你懂个屁,你爹清楚,反正你媳妇儿吃多少,桑姑儿吃多少,少了一个我抓你的鸡卖。一桩公案就这么三言两语断了,大家都佩服胡书记有魄力,够能耐,比生产队长是要高一蔑片。到了年底,生产队分口粮,一村子人才知道,胡书记断的案子留了一个后患,那产下的野种要分一份口粮倒是小事,问题是桑姑儿原本就是倒差户,口粮钱每年都要差一截,现在添了一份口粮,就差了一大截。差一截尚且不能补,差一大截就根本没法还清。大家想来想去,等于是生产队替她白养了一个儿子,这不成了“众儿”吗?于是桑姑儿的第二个儿子,户口簿上填的是桑洪羊,其中“洪”表示辈份,羊则与他降生有关;但村子里大人小孩,除了甄家,都异口同声叫他“众儿”。后来读小学了,老师第一次在班上点名,点到桑洪羊时,同学们立刻替他回答,就听见教室里排山倒海般响起一片声浪:他是众儿!


肖老五是全村唯一既不姓甄,又只叫桑儿大名的外姓人。桑姑儿就很感动,常替肖老五补些破衣烂衫。有好吃的,像自家酿制的豆豉,腌制的咸菜,都叫桑儿给肖老五送一碗去。每到宰杀年猪(肖老五没有猪运,养的猪总是永远不肥),桑姑儿就要请他来吃上一顿。乡下人有个规矩,谁家杀了肥猪,照例要请亲朋好友喝上一餐,每逢这种时候,肖老五是不能拒绝的。因而两家人的关系,从层面上看,确实较一般人要亲近些,但桑姑儿之对待肖老五,也就仅止而已,并不涉及其他令人胡乱揣想的内容。这一点肖老五自己也非常清楚,所以听到桑姑儿与哑巴睡觉的消息,肖老五并不感到怎样意外。难受是自然的,这只能再一次证明自己不讨女人喜欢。不过他也这么设想,如果桑姑儿有钱,或许他就不会同哑巴睡觉了。女人没钱,有时就只好出卖肉体,肖老五觉得也能理解,但其实肖老五是误会桑姑儿了,直至桑姑儿死,肖老五也没闹懂桑姑儿的心思。


这些天来,肖老五一直在山上采药。他不能下水田干活,养猪又缺乏猪运,要想找钱贴补家用,就只有挖点儿草药去卖。前些年,大队医疗站的王医生来山上采药,他陪着跑了几天,加之他原本就住在山上,认识几样草药,一到采集季节,就满山去转,多少总有收获。虽说草药不很值钱,但一年下来,几十块钱还是有的,用它来添置衣服,购买油盐酱醋,大抵总能对付。他还有个单纯的想法,趁这些天多采点草药,拿到集市上变卖后,替桑姑儿支付工钱。眼下看来,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过也由此得出一个经验,今后家里要随时有钱,万一桑姑儿有急难了,好替她救急。




就在肖老五努力采药以平息自己难受心情的时候,生产队长田大有也听说了哑巴的事情。他叫人把田家婆娘找来,警告她说,你这婆娘嘴岔,有时爱掉着牙巴乱说,你怎么就知道人家睡过觉了?田家婆娘一副很得意的样子,我怎么不知道?是哑巴亲口讲的,不信你自己问去。田大有便叫上懂点哑语的会计田玉德同他一道去问哑巴,哑巴并不觉得问题严重,一问就承认了。田大有把会计拉到一边,商量怎么处理。田大有说,睡觉事小,肚子弄大了谁来收拾?前边已经有教训了,出了一个“众儿”,等于生产队替她养活,如今再出一个,大家还不闹得天红!你说这事儿咋办?会计拍了拍脑袋说,她爱给谁睡我们不管,但她才三十多岁,正是生孩子厉害的时候,料不定一挨身就怀上了。田大有听得心烦,打断田玉德的话说,我是问你咋办,不是叫你论证她会不会生孩子。田玉德搔了搔脑门,说我倒有个主意,不妨同哑巴挑明,如果他答应替桑姑儿一次性缴清生产队的欠款,并按月向生产队上交60元的副业款,我们就不管他们睡觉。田大有说,你是怎么算的?会计就屈着指头说,桑姑儿欠队里一千多元,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哑巴既然想要同她结婚,他就得承担这笔债务。这种事情光口头答应不行,必须马上兑现,如果允许他分期还债,他必然给你耍赖,正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所以要他一次性付清。至于每月另外上交60元的副业款,这又是一笔算法。桑姑儿一家的口粮钱,我估算了一下,除去她在生产队挣的工分,一年里大概要差一百多元,但这是按官价算的。如果按自由市场的价格来套,一斤米要卖八角,折合官价一算,足足高了七倍,每年收他七百来元其实是便宜他了。田大有说,你这一算我就不懂了,生产队的口粮钱怎么能照高价去套呢?田玉德说,怎么不照高价去套?我们人多土地少,产量是死的,田土又不会自己增加,添一口人大家就少分一份口粮。田大有说,你别算了,都是当农民的,这本账一说就明。我们原本也不过问谁谁睡觉,婚姻法允许寡妇再嫁,我们要干涉的是睡出毛病。我这就去警告哑巴,没缴清欠款前,他不能同桑姑儿睡觉。田玉德说,男女间做这种事情,不动火,不冒烟,你怎么制止?田大有说,我就能制止。我今晚就派人守住桑姑儿,哑巴真要敢去,我叫人打断他的狗腿。田玉德说,打人不好,把他捆起来不就得了。


田大有拿定主意,对会计说,你去把哑巴叫来,就说我在办公处等他。会计有点怯火,建议说,那哑巴牛高马大的,是不是叫民兵队长去叫他?田大有说,用不着,他还敢把你的卵子咬了?你只管叫他,我来跟他谈,得罪人的事我顶着。会计一想也是,掉头喊哑巴去了。哑巴听说队长找他,还以为是生产队要他去谈打晒垫的活路,很爽快的就来了。


办公处坐落在离小河不远的坝子边上,周围是一片田地。说是办公的地方,其实真正的作用是仓库,不堆粮食的时候,就常用它来召开社员大会。一到收割季节,仓库里堆满了谷子,开会就要挪到仓库外边的晒场上露天进行。这地方还有一个作用,就是队长派工的时候,必得到这儿来大声喊叫,手拿一个铁皮话筒,脸红脖子粗地朝着一坝子房屋,在怒吼声中广播他的安排。当涉及到山碥上的两家时,那喊声就犹如猛兽咆哮,需要有十足的底气。这地方当队长声音小了不行。


哑巴来到办公处时,田大有已经早坐在一张八仙桌前等着他了。好在有会计担任翻译,田大有也用不着用派工的嗓门说话。他招呼哑巴坐在对面,开门见山的问他,你同桑姑儿睡觉想过后果没有?哑巴说没想过。田大有就把刚才同会计商量好的道理给哑巴讲了一通,要哑巴回答愿不愿意出钱。哑巴说我这会儿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能不能以后再说。田大有说这个不能通融,并正告哑巴现在起就不能到桑姑儿家去,还说以后如果证实桑姑儿怀上孕了,这生下来的孩子,口粮钱得按高价由哑巴负担。哑巴从田大有的脸色中看出这话绝非戏言,弄不好就会挨打,吓得连垫兜也不敢打了,偷偷收拾起自己的蔑具,当天晚上便逃之夭夭。第二天,田家婆娘跑来报告消息,田大有正在自留地里浇粪,骂了一句“他妈的”便没了下文。

一个月后,田大有通知妇女队长,交待他去问问桑姑儿来月经没有。妇女队长去桑姑儿家走了一遭,回来说,我查过了,月经带是红的。田大有哼了一声,说,没事了,你回家吧。田大有要的就是这种结果,看来哑巴可以不去追究。


桑姑儿接连受了两次打击,总觉得羞于见人,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这期间,肖老五天天往山上跑,在林子里窜来窜去的采摘栀子。运气好的时候,一面坡上可以收获几斤。这东西治肝炎效果最好,药店里常常缺货。今年的栀子似乎特别的多,肖老五怕别人争抢,就提前几天动手,沿后山一直往深处扫荡。这样边采边晒,居然有了好几十斤。有天里医疗站的王医生也上山来采栀子,走了好几个地方,没想到处处扑空。下午从后山下来,打肖老五门前经过,看见一地的栀子,不禁怒火中烧,骂肖老五说,你个狗日的,我说今年怎么出了怪事,原来栀子都让你给摘光了。肖老五就嘿嘿地笑,让王医生尽管拿了去用。王医生说怎么用,栀子都没成熟你就摘,你看看你前些天采的,都晒成黑栀子了!肖老五一看,可不是嘛。王医生又忍不住骂了一声“狗日的”,这么好的东西,活让你给糟蹋了。肖老五这才有点懊悔,问王医生还能不能用。王医生说用倒是可以用,不过药性可就弱了许多。临走,毫不客气地抓了几斤栀子,放进自己的药篓走了,并警告肖老五说,采药要看季节,明年别这样干了。


第二天,肖老五一边谴责自己,一边拿已经晒干的栀子装了一篮,提进城里去卖。到了药材公司,收购药材的老蒲是认识肖老五的,也很惋惜这些栀子早摘了几天,肖老五感到没脸见人,拿了钱就跑了。见时间尚早,也不急着回家,便特地去百货公司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桑儿穿的胶鞋。他在柜台前贴着玻璃窗瞅了半天,看中了一种小号码的军用鞋,叫售货员取给他看看。售货员正在聊天,喊了半天才很不高兴地走过来,问他穷喊个啥,没看见别人有事。肖老五说我要买鞋,售货员说买鞋也用不着拉长脖子干嚎。肖老五只好忍气,售货员就继续和隔了两个柜台的女人又聊了几句,这才从柜台里取出一只鞋来。肖老五说我要的不是这双,是那双。售货员嫌他罗嗦,又重新换了一只给他。肖老五拿在手里比划了半天,总觉得好象大了一些,问有没有小一码的。售货员就彻底嫌他罗嗦,干脆丢下他跑到一边聊天去了。肖老五又独自斟酌了半天,终于决定还是买它一双。


从百货公司出来,路过糖果店时,肖老五进去买了一袋花占,这才高高兴兴地去码头乘船回家。走到距村子还有两里地的光景,肖老五离开大路,沿着山碥的堰沟上行。天已经昏暗下来,坝子上有人高了嗓门在喊放牛的孩子归家。走近山口,正巧碰见桑儿背着背篓骑在牛背上一巅一巅的过来,肖老五问桑儿扯了多少猪草?桑儿说扯了半背。肖老五说你猜我给你买啥了?桑儿说铅笔。肖老五说呆会儿你拴了牛来就知道了,桑儿说你现在就给我看看。肖老五见后面坡上有人下来,递眼色叫桑儿先走,桑儿也很知趣,拍了一下牛背,牛便小跑起来。待那人走拢时,肖老五已经从另一条岔路拐到坡上去了。


坡上是肖老五的两间瓦房,旁边搭了一个偏棚,用来养猪。那猪一看见肖老五就咕咕的抗议,它还是早晨吃的一餐,此后就整个儿饿着肚皮等待。肖老五开了圈门一看,猪槽都拱了个底儿朝天,赶忙舀了一瓢潲水给它,才平息了那畜牲心怀不满的愤怒。正准备烧火做饭,猪又在圈里干嚎起来,气得肖老五在厨房里大骂说,你他妈肚子饿,我就不饿?你好歹吃了一瓢,我还粒米未粘。谁知那猪毫不理睬说教,反而变本加厉的用嘴拱得圈栏嘭嘭乱响。肖老五只好认输,先剁了一抱猪草给它。刚忙完,桑儿就来了,问五叔怎么还不做饭,肖老五说你来得正好,就去篮子里拿出胶鞋花占交与桑儿,说这是五叔给你买的,胶鞋你自己看看合不合适,花占你回家同姐姐分着吃。桑儿说五叔你呢?肖老五说我还能少了自己。桑儿说那我替你烧火,等饭熟了我再回家。肖老五就骗桑儿说,我在城里吃过了,一叠声地吆喝桑儿回去。桑儿走到门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回头对肖老五说,五叔啊,我下午上山放牛时,你的猪在圈里乱拱,我想它是饿了,可我开不了你的圈门。肖老五心里一阵热乎,在桑儿头上摸了一把,说你有这份心思就够了。

两家只相隔一道山梁,桑儿是常来常往的熟客,虽说天色已经完全黑尽,走夜路却是乡下孩子的本事,三窜两窜的就跑回家来。桑姑儿正在问桑女兄弟到哪去了,就见桑儿满脸喜色地跑了进来,油灯下但见手里还拿着一双胶鞋和一包糖果。桑姑儿说你哪来的这些东西?桑儿说五叔给的。桑姑儿说你五叔连养活自己都紧张,你怎么让他花钱呢?桑儿说我又没告诉他我要胶鞋,是五叔自己买的。桑姑儿说你手里还有包啥?桑儿说花占。桑姑儿叫桑儿退回去,桑儿说五叔自己留了一包。桑姑儿就打了桑儿一巴掌,说你真不懂事,你五叔会舍得吃这东西?桑儿说那我去还给五叔。桑姑儿想了一下,将花占分成两份,对大女儿桑枝说,这一半你和桑儿分着吃,这一半我去才说得清楚,否则他不会收的。


趁两个孩子吃花占的时候,桑姑儿进屋去偷偷换了件衣服,又拿头发对着镜子梳理了一番。从屋里出来时,见桑儿正在试穿胶鞋,过去一摁,鞋尖处还空着一截。桑姑儿就忍不住想要流泪,这没有心计的男人哟,连买双鞋都透着一种憨厚。她同时也很纳闷,便问桑儿,你五叔今天到哪儿弄的钱呢?桑儿边吃花占边说,嗨,五叔今年采了好多的栀子,黑乎乎的晒了一地。桑姑儿也是懂点药的,心想,这个憨老五哟,今年采早了,明年可就少了。


她交待两个孩子呆会儿别忘了洗脚睡觉,便摸黑出了家门。拐过一道山梁,黑暗中肖老五家的油灯正闪闪烁烁的亮着。掉头一看坝上,竹林丛中,星星点点的油灯就显得暗了许多,透出一种乡村特有的死寂。八年前,她与甄三爷相好时,并没感觉到离她住得最近这个男人,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后来从他对桑儿的态度上,才明白这男人其实也有别人没有的美德。欠缺的是,这男人除了养活自己,就很难再养活家庭,嫁给他表面看来是桩好事,但所有的债务,却也从此转嫁给他,一辈子不得翻身。生产队长比桑姑儿更清楚这个道理,曾悄悄警告过她,肖老五找对象我们不反对,但不能是你。这话并非证明队长心怀歹意,在桑姑儿面前,队长从来都很正经,虽然队长的老婆长得不如桑姑儿漂亮,但桑姑儿也没觉得队长是在干涉自己。对于肖老五,桑姑儿其实很矛盾,她明知肖老五需要什么,却又怕满足他后,反而会害了他,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向肖老五讲明,以免他因等待无望而再受折磨。


那油灯是渐渐近了,她禁不住又犹豫起来,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扣响了房门。


肖老五问:谁呀?


她压低了声音说:老五,是我。


尽管俩人同在一个生产队劳动,又属近邻,桑姑儿却是第一次来肖老五家。肖老五就很紧张,紧张得甚至忘了应有的礼节,堵在门口不晓得说啥是好。你……你找我有事?桑姑儿说,你不让我进屋说话?肖老五这才哦哦地明白过来,语无伦次地说,你还没吃饭吧,将就我这儿吃点?桑姑儿说我看你吃的是啥,揭开锅盖一看,原来煮的面条。再看锅台上碗里的作料,只有简单的酱油辣椒。桑姑儿问肖老五有香葱没有,肖老五说有,桑姑儿说你去地里摘两根回来,又叮咛他掐两片白菜叶子。等肖老五从地里转来,桑姑儿已经炼熟了半勺青油。如此一调弄,居然做成一碗香喷喷的家常面条,让肖老五第一次见识到女人原来有意象不到的魔力。桑姑儿问肖老五有酒没有,肖老五说我平常不喝酒的,上个月供应的半斤芭蕉酒还在碗柜里搁着。桑姑儿说你今晚上不妨喝点,肖老五说那我炒盘黄豆。桑姑儿说不用了,你买的花占就是上好的下酒菜。肖老五这才看见桑姑儿手里拿着半袋花占,心里便有些发急,说我是买给桑儿他们吃的。桑姑儿说有半袋足够了,这半袋我要看着你吃。肖老五说我不吃,也不接那递过来的袋子。两人便在桌子上推让起来,男人的力气到底大些,桑姑儿占不着便宜,一发急只好拿肖老五的手腕抓住。女人的手虽说常年干活,但粗糙中仍不失细腻,即便用力也带几分柔软,肖老五一辈子没同女人有过肌肤之亲,顿时触电一般不能动弹。桑姑儿说,你吃是不吃?肖老五说,我吃我吃。桑姑儿就替肖老五倒了杯酒,说五哥我敬你一杯。肖老五一口干了,说你也喝点。桑姑儿抿了一口,感觉喉咙辣乎乎的。

芭蕉酒确实很不好喝,但处于男女对饮时,酒便如同琼浆玉液一样有了味道,须得慢慢品尝。这酒结果是一直喝到夜深人静,桑姑儿看看天色,说我得走了。肖老五说,你路上小心。桑姑儿走到门口,觉得这人真是老实,忍不住掉头对肖老五说,你就没有别的要求?肖老五问什么要求。


桑姑儿说:“你想没想过娶我?”


肖老五说:“当然想啦。”


桑姑儿说:“那好,我今晚上就做你的老婆。你敢不敢?”


肖老五一听,脑袋立刻就大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还没准备好呢。”


桑姑儿说:“你要准备什么?”


肖老五说:“我总得攒点钱,买几样嫁妆,办几桌酒席……”


桑姑儿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说:“傻五哥也,我说的不是这意思。你对桑儿好,对我也好,这我都知道,可我不能嫁你,你知不知道?”


肖老五说:“知道,是我自己不配。”


桑姑儿摇了摇头:“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和你做那种事情。但结婚的事,我们都不要提,好不好?”


肖老五低了头,半天没有吭声。桑姑儿知道,她这么说肖老五会很难受,作为女人,以她现在所处的境况,要感谢这个男人,也只有采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了。但肖老五愿不愿意呢?她得让他自己选择。见肖老五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桑姑儿只好伤心地转身走了。





这年冬末,北京城发了一个指示,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桑姑儿所在的公社,顷刻间来了一百多个知青,都是城里闹了几年革命的中学生。如何安置这群完全不懂农活的生手,公社革委会可是伤透了脑筋。讨论了半天,没有一个大队乐意接收。后来到底想出一个谁都推脱不掉的办法,按人头摊派到各个大队,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敢说不要的,就问他一句:你敢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敢。不敢就要。


大队一级的问题解决了,轮到生产队这个具体接收单位,队长们就吵得不可开交,田大有是死活不要。胡书记开始还耐心做他工作,可道理讲了一箩筐,田大有就是不肯松口,说别人要我管不着,全大队就数我人多土地少,如果非来不可,除非减少我的公粮统购。


等到重新开会研究,胡书记就直截了当命令田大有接收三个知青。剩下的八个,各队均摊两个,自然无话可说。一件挠头的扯皮事,顿时轻松解决。


田大有回来后,通知各家各户各派一名代表,晚上8点开会。有消息灵通的,已经听说生产队要来三个知青。性子急的,就拿狗日的田大有提前骂了一通。田大有老婆到山上去扯猪草,几个婆娘也阴阳怪气地拿她挖苦说,你们那口子是不是要提大队长了?你可小心别让他把你甩了。田大有老婆是个老实人,真还以为别人在关心她,随口回了一句,没听说啊。几个婆娘就笑成一团,说你男人干嘛要舔胡书记的白屁股呢?吃晚饭时,田大有不消说让老婆埋怨了一阵子。田大有照例不去理她。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不值得同她理论天下大事。


看看天色向晚,田大有独自出了家门。他先是找来会计田玉德,两人一同到生产队办公处合计,告诉他待会儿替自己打个帮腔。接着又聊了些敏感问题。田大有说,这胡书记如何知道我们在搞瞒产私分?田玉德说,这有啥奇怪的,逢赶场天你到场上看看,那卖米的人中,差不多一半儿是我们生产队的。田大有说,我怎么就没看见呢?田玉德说,人家一见你早躲了,能看见吗?田大有还是不明白,那胡书记又如何能够看见呢?田玉德哼了一声,你真是个聪明的官!县官不如“现管”,这生产队的社员,怕你不一定怕胡书记。


两人聊着聊着,不觉间四周便已黑成锅底。就见昏黄的灯火中,陆陆续续有人晃了进来。田大有一看桌上闹钟,已经八点十分,拿了人头一点,三十一户来了二十八户,尚差两个,全是清一色的男人。正要差人去喊,就听房外有人应答,来了来了。但凡这类会议,桑姑儿是没有资格参加的,虽说她也是一家之主,可除非召开社员大会,谁也不会拿她当个人物;再说一个女人家掺和在男人堆里,也实在有点不成体统。肖老五就不同了,尽管他是单身一人,只能代表自己,但倘若商议不宜外传的内容,男人的权利别人就得尊重。

文革中的大会有很多模式,诸如齐诵语录祝福万岁,但田大有主持的会议绝对没有套话,一上来便切入正题。先是传达三个知青即将来此插队落户,并不征求众人是否同意。接下来便是一通训话,责问有人为何破坏规矩,胆敢把米拿到乡场上去高价出卖。有人插话说,不就想换点零花钱嘛。田玉德放眼一看,原来是本家兄弟田玉坤。这人有心没肺,干起事来顾头不顾屁股。就呵斥他说,少打岔!田玉坤说,卖点米算啥,这瞅着就来三个人,等于一裤裆拉了个六胞胎。田大有说,这是怎么说话!田玉坤接连受到训斥,心里很不服气,梗起脖子又冒一句,我怎么又错了?生一个孩子半份口粮,三个知青三份口粮,这不等于一个女人噗哧一下拉了六胞胎么?


有人在角落里笑了起来,其他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田玉德说,就你会算帐?今晚上重要的不是说知青,是说瞒产私分。田大有接过话头,故意轻描淡写的说,我的意见,这瞒产私分往后就别搞了。


一屋子人顿时受了惊吓,七嘴八舌地嗡嗡起来。谁心里都有本细账,这几年肚子能够吃饱,有的人家小娃儿多,每年还有余粮,全靠了瞒产私分。一般城里人可能不大清楚,说起来生产队上交国家的公粮统购是有规定的,但后来政府常借一些额外名目,譬如“忠字粮”“爱国粮”“丰收粮”什么的,让你多多交纳。理由也冠冕堂皇,所谓丰收不忘国家嘛。老实的自然不敢违抗;狡猾的便想出一个办法,就是隐瞒产量,只要不被查出,便可私下多分口粮。

田玉德是专做这种假账的高手,明明收了十四万斤粮食,账上却只报十万;遇到年成好,周围生产队普遍丰收,就多报个几千斤。田玉德的这类本事,就连田大有也要佩服三分,大家也公认他是瞒产私分的功臣。可田玉德自己心中有数,这瞒产私分的违法事,真要一旦暴露,吃不了兜着走的,就只有生产队长。眼下田大有提议不搞瞒产私分,其实也是实话,他长期承受的压力,一般社员当然难以体会。但大家既然尝到了甜头,岂肯轻易放弃。就耳闻一片嘈杂声中,没有一人表示赞同。田大有也就继续卖他的关子,说既然大家一致反对,我这个队长只好让位。边说边拿屁股拍拍,想要抬腿走人。一伙人立刻上前拦他,另有几位田家的老人,也责备他如何说不干就不干了。田玉德这才出面圆场,说要队长干就得听从队长招呼。大家立刻附和,责问谁敢不听招呼!田大有也就顺势收场,重新落座并约法三章:1、今后如若卖米,一律不得就近出售,走得越远越好,总之是不能让人发现。2、所有人都得控制住自己的嘴巴,凡属瞒产私分,能不告知的坚决不能泄漏,对于出嫁外村的姑娘,尤其要做好保密工作。3、知青插队落户的问题,不要说三道四,来者是客,人家也不容易。


就如同刘邦进咸阳约法三章一样,大家均表示毫无异议。看看时间,还不到九点,有人提议打牌消磨时间,立刻获得响应,几个老牌客就邀邀约约往田玉坤家去了。





乡下人缺少娱乐,一到农闲季节,就只有靠打牌消磨时光。不会打牌的,就搂了女人睡觉。农村女人特别能生孩子,这也是个原因。两样都干腻了,男人就盼赶场,女人就等坐房。


赶场可以沿途看看风景,到热闹人多地方听听闲话,去茶馆喝杯开水,把一天的时光有点变化地过了;女人比男人辛苦,既要下地干活,还要收拾家务,遇见缺吃少穿的人家,女人就简直没有盼头。惟独坐了月子,可以不干农活,可以不理家务,平常难得吃上一个鸡蛋的生活,现在可以天天享受;平常留着下蛋卖钱的母鸡,现在也可以炖成鲜美的鸡汤。这一现象后来概括为一句经典俗语,叫做“男人爱赶场,女人盼坐房”。想想就很心酸。


却说一伙人走入一处幽僻的所在,就见竹林丛中,掩映着三间瓦房。女主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体形丰满,是那种能吃能干能睡,乳房臀部均很壮硕的女人。田玉坤去年在瓦房隔壁新盖了两间草房,原因是女人性交时总爱叫床,怕两个娃儿听见不好,把俩小子弄去草房睡觉,免得相互干扰。房子一宽,打牌就比别的人家方便,一伙人遂拿这地方作为据点,只要农闲,吆五喝六的打牌声总要响到天亮。


开始还感觉新鲜,渐渐老婆有了意见。这一天到晚的打牌,夫妻间的做爱当然大受影响。两口子为此吵了几架,最终达成一个口头协议:打牌可以,但性生活不能因此减少。其实田玉坤也不愿为了打牌蒙受损失,想来想去,到底让他琢磨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常常是打到深更半夜,一伙人兴致正浓的时候,田玉坤就借口要去拉屎,让旁边观阵的牌客顶替自己,然后偷偷溜到老婆房中做爱。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希奇。倒是有人从中受到启发,也学田玉坤中途解溲,溜回家中旋一圈后又才转来。所以牌尽管打,夫妻生活也能同时兼顾。

田玉坤老婆开始还是有些牢骚,毕竟外间厅房里坐着一伙男人,做爱时便不能由着性子大呼小叫。作为补偿,田玉坤有时也会闭门谢客,和老婆在家里不受压抑地呆上一天。


却说一伙人进了大门,喊了一声大嫂。田玉坤老婆正在操弄喂猪的饲料,见一伙人蜂拥而来,赶忙起身腾出地方。众人也很见机,立刻上前帮忙,弄得被封了顶“大嫂”头衔的女人无法作脸作色。田玉德跟着老婆进了猪圈,交待说,你喂了猪就先去睡觉,我过一阵子就来。老婆早已习惯这种生活,知道所谓“过一阵子”伸缩性太大,也许是两小时,也许是三小时,反正是今晚上男人抽空要来上床,所以听了也没当回事情,就随口应了一句,别太迟了。


没想到田玉坤一上牌桌,接连点了三炮。心里感觉憋气,总想做副大牌翻本。打牌最忌赌气,越赌气越是摸不上牌。折腾了半宿,才渐渐时来运转,又渐渐进入佳境,这才想起答应老婆睡觉的事情。此前,接二连三有人去上厕所,惟独田玉坤屎尿全无。有知道内情的就说,田玉坤,今晚不锻炼啊?田玉坤往桌上扔了张牌,很不耐烦地说,少废话,出牌!现在情绪好转,无须别人提醒,他就招呼旁边的罗二狗说,我要去趟厕所,你来。就先去撒了泡尿,回来时却悄悄从侧门拐进女人房间。女人睡得正香,呼吸里带着股心满意足的气息。田玉坤边哈冷气边脱衣服,神不知鬼不觉的钻进女人被窝,贴住女人背上的热气,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女人依然睡得悄无声息,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鼾声。外间厅房里有洗牌的声音,有人在呼叫我又摸到一张好牌。田玉坤不敢过于放肆,慢慢拿女人翻过身来,先拿双手反复摩擦,待有了几分热气,才探进女人内衣。女人到底从睡意朦胧中恢复了一些知觉,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句:


“干劲真大,这才过了多长时间,怎么又来了?”


田玉坤闻听此话大吃一惊,明白有人是乘了自己疏于防备,把一顶“输家”的帽子,结结实实地扣在了自己头上。田玉坤此刻已经毫无性交欲望,但头脑却异常清醒。他知道不能鲁莽行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一旦张扬出去,自己就成了最大的傻瓜,老婆也将无脸见人。怪只怪自己的婆娘,他妈的也真够糊涂,跟男人睡觉竟然分辨不出真假。


田玉坤从女人房间里出来,心情愤怒地回到牌桌前坐下。有人开玩笑说,这么快就完事啦?田玉坤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子今晚上情绪不好。大家拿他看了一眼,脸色果然有些苍白。有人就提议说,那就收刀拣卦吧?田玉坤挥了挥手说,用不着用不着,接着打接着打。一边就拿了充满血丝的眼睛,在众人身上恶毒的扫射。审视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这个乘虚而入主动帮忙的家伙,看来是早有预谋,不但做得天衣无缝,让人抓不住把柄,而且面对受害男人尖锐的目光,也能若无其事面不改色。


众人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却又不明就里,渐渐感觉气氛有些压抑。俗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又扯了一阵牌后,大家便纷纷主动告退。田玉坤也不阻拦,任其自便。待众人临出门时,他到底憋不住喊了一声:


“我日他拉假屎的先人!”


众人让他一吼,越发弄得莫名其妙,回到家中,还是莫名其妙。这其中只有一人心中有数,就是占了便宜的那个家伙。


第二天两口子性交时,老婆无意中口没遮拦的问了一句,昨儿晚上你第二次来,怎么突然又走了。弄得田玉坤立刻瘫了下来,好半天才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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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9-29



田玉坤想想就很窝囊,老婆被人不露痕迹地睡了,她还居然一无所知;自己虽然知道,却又不能找人倾诉,只有憋在心里。这桩千古风流奇案,让田玉坤足足闷了几天,牌是不再打了,就连门也懒得出去。偏偏生产队来了几个知青,需要筑间土房,队长田大有就通知他过去帮忙。


这知青是说来就来,弄得生产队手忙脚乱。俗话说衣食住行安家乐业,人来了总得先解决住的地方。现成的空房子自然没有,幸亏三个都是男生,田大有同大家一商量,就将生产队平时贮存粮食的仓库,腾出一间来让三个知青暂时居住。住的地方有了,这生火做饭的厨房也得配一间吧。想来想去,只有新盖一间瓦房。好在每个知青插队落户,政府专门拨有两百元的安家费,用于建房和购买农具。但六百元造一间砖瓦房根本不够,田大有和会计一合计,决定就造一间土房。土是现成的,要多少有多少,找两块墙板拿人工一夯,再涂上一层石灰,墙的问题就解决了。至于房顶,拿稻草将竹子一捆,扎成椽子,盖上瓦就完了。队里很多人家的猪圈都是这么造出来的,而且大多不用石灰粉糊,让墙皮就那么裸着。作厨房嘛,粉刷漂亮一点不就行了?三个知青开始当然有些意见,但田大有保证说,以后有了木料,一定重新盖间瓦房。

筑土墙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房子造好后,还得砌个柴灶。田玉坤是泥水匠,生产队家家户户的柴灶都是他砌的,派他挣这个工分那是再合适不过了。田玉坤无法拒绝,只好出来干活。三个知青就去场上挑了一口铁锅,再顺便买了一些吃饭的用具,回来后帮着田玉坤一起挑土筑墙。考虑到砖瓦窑离生产队有十多里地,刚来的知青没有力气,田大有就派了几个社员去替他们了挑回来。


人多好办事,前后不过两天,一间厨房便已大功告成。三个知青自此算是安家落户,成了生产队的社员,晚上睡在仓库里,周围漆黑一片,只有一盏油灯作伴,想想心里就很凄凉。那些天队里正在改田改土,活路也还轻松,田大有就问三个知青想不想干活,要想干的话,可以带上锄头出来挣点工分。三个人试着干了一天,觉得真是辛苦。又要干活又要做饭,简直忙不过来。后来一商量,就改为两人出去干活,一人在家做饭。田玉德问队长如何计算工分,田大有说比照半劳动计吧。田玉德说全劳动计10分,半劳动计8分,这三个知青干一天活还比不上一个全劳动,我看就计5分一天吧。田大有说,也不能算得太紧,就计6分吧。田玉德说,那生产队不成养老院了?田大有说,养老院就养老院吧,反正也呆不长,迟早是要走的。田大有凭直觉下的判断,两年后果真得到应验,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这天下午,一伙人正在地里干活,就耳闻山上传来一阵叫嚷,惊恐中伴随声声尖叫。众人尚在疑惑,肖老五却已经听出名堂,大声冲着桑姑儿喊道,赶快上山看看,你家牛出事了!话刚说完,就见桑儿从坡上哭喊着跑了下来,嘴里还不歇气地骂着。田大有说,桑姑儿就别去了,你一个女人家,去了也没用。走几个人去看看,多半是两条牯牛又打架了。田玉德扔了扁担,领着几个人上山去了。


桑儿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站在田边上喘着粗气大骂,狗日的甄二娃,喊他的牯牛不要过来,他就是不听。这几年,甄三爷家的牯牛同桑姑儿家的牯牛好像仇人似的,一碰面就打得不可开交。桑姑儿说,不是喊你们分开走吗?桑儿说,我在老五叔这面坡上放牛,他也要过来,我说过来牛要打架,他说这面坡上草多,凭啥就你能放。肖老五说,后来到底咋回事啦?桑儿一听立刻号啕大哭了起来,他狗日的甄二娃,他家的牯牛块头大,把我们家牯牛顶到岩下去了。


听桑洪羊这么一说,田大有也着急起来了。肖老五住的那面坡梁,反背是一道陡峭的悬崖,足足有二十丈高,这一顶下去哪里还有活命。心里一上火,忍不住骂了一句,真他妈该死!扔下撬土的钢钎,冲众人大喊一声,收工!自己也跑上山去了。


牯牛就摔得很惨,连牛角都折断了,单剩下一口气掉着,还在苟延残喘。田大有赶到时,众人正在使劲拽它起来,它自己也在拼命努力,尽管是侧着身子睡在地上,仍然拿了腿四处乱蹬。田大有沉着脸看了一阵,说别折腾了,救也是白救,去找把大斧头来,让它早点结束痛苦。田玉德说,是不是干脆带几把刀来,就在这儿把牛剐了?见田大有一点头,田玉德立刻招呼几个人飞奔下山去了。


桑儿是跟着田大有一道跑来的,听说要杀他养了几年的牯牛,顿时又放声大哭起来。待看见急匆匆跑来的肖老五和桑姑儿,他突然感觉有了支持,冲着田大有就吼道:“别杀我的牛!我不准你杀我的牛!”肖老五见桑儿竟敢冲着队长嚷嚷,吓得赶忙将他拉到一边,责备他说,牛都让你摔成这样,没让你赔钱就算队长开恩,你还瞎嚷什么。桑姑儿就气的不行,拿桑儿扇了一巴掌,说你别在这儿添乱,回去好好呆着。桑儿经老五叔和母亲一骂,伤伤心心的走了。


桑姑儿惦记着自家牯牛,小心翼翼问队长说:“田大哥,牛还有救没有?”


田大有说::“你自己不会看呀!”


牯牛还在挣扎,试图想要重新站起来,那对浑浊的眼睛,因为仰视苍天而显得格外惊恐。目睹牯牛徒劳无助的努力,桑姑儿愈发感觉难受。她听人讲过,牛是不能仰视的苍天的,在牛的视野里,一切物体都是放大的;狗则刚好相反,所以敢于对着太阳狂吠。牛就不一样了,它会感到一种持续的恐惧,这恐惧会促使它拼命挣扎,直到精疲力竭而死。桑姑儿想想就很伤心,毕竟是养了几年的牯牛,多少也有了感情,看见它这副样子,就如同看见自己的亲人在走向死亡。她脱下自己的外衣,给牯牛轻轻盖在头上,默默地用手在它身上来回抚摸。牯牛不再躁动,安静的躺在地上,它似乎感受到主人正在对它施以救助。

此时,田玉德已经领着几个人从山下返回,各人手里提着几样宰牛的家什,其中一人还抗着一口大锅。田大有对手拿斧头的田玉坤说:“你来动手,看准了,下手要狠!最好一斧头劈死。”


田玉坤手就有些哆嗦,神色也很紧张。田大有看他半天不敢动手,拿过他的斧头,挥手示意他到旁边站着。田玉坤感觉受了侮辱,又拿斧头抢了过来,咬牙切齿地说:“我今天偏要当一回刽子手!”他朝四周围观的人群扫了一眼,他相信那个偷偷睡他老婆的家伙也在其中,他要那家伙看看他的勇气,如果让他逮着,会是怎样一种下场。


因为积蓄了太多的仇恨,牯牛的头颅在田玉坤眼里,已经变化成那个家伙的脑袋。就见他一步跨到牯牛身边,伸手去揭蒙住牛头的衣衫。桑姑儿在旁边突然叫了一声:“别揭那件衣服!”田玉坤此刻两耳一片轰鸣,哪里听得到什么声音,就见斧头在空中一晃,随即发出“砰”的一记闷响。待众人睁了眼看,牯牛已经四脚拉直,但桑姑儿却似乎分明听见牯牛临死前叫了一声,也许在揭开衣服的瞬间,它目睹了来自空中的刀光斧影。


等到分牛肉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个个喜笑颜开,像是过年一样热闹。只有桑姑儿拿着自己的牛肉,还在伤心地哭诉牯牛的一生,说它如何的听话,一年四季又是怎样的辛劳。眼下就这样五马分尸的走了,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睛……有人嚷她说,你这么个哭法,我们还吃不吃牛肉了?


三个知青也分了几斤牛肉,各自匀出半斤来炖了萝卜,热络络的吃了一顿;余下的提回城里,让家里人也尝尝新鲜。那年头城里人吃肉要凭票证,副食品公司只供应猪肉,能吃上牛肉也算破天荒的事情。





一头牛就如此填了大家的肚皮。最惨的还是桑姑儿。生产队虽说也有损失,但少了一头耕牛,不过是别的牛替它多干点而已。摊到众人头上,这损失就几乎为零;轮到桑姑儿,是立刻就少了一千个养牛工分,再算上一年几十担牛粪的肥料投资,原本够一个人口粮款的,现在全都化为泡影。桑姑儿想想就很恐怖,要队长替她打个主意。田大有说,你以为我不急啊?你一个妇道人家,两个孩子又小,放头牛还可以,总不能让他们下田干活吧?桑姑儿说,那我今年的口粮钱不是差得更多了?田大有说,差就差吧,到时候再说。但我可警告你了,别去又找男人睡觉,再弄一个出来,那可天下大乱了。一句话说得桑姑儿满脸通红。田大有说,也别不好意思,我是话丑理正。你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等队里的母牛哪天下崽了,就牵给你去喂养。


话说完了,人却并不就走。田大有说,还有啥事?桑姑儿吞吞吐吐的念了几句喉咙经,让人听不明白。田大有就很生气,说你嘀咕个啥,大声点!桑姑儿鼓起勇气说,队里……可不可以……先买一头牛回来……让我养着,等谁家的母牛下了崽,再把它卖出去?这样队里没损失,我的问题也解决了。田大有耐着性子,等桑姑儿把话说完,才笑嘻嘻的说,你桑姑儿不简单嘛,这队长我该让给你当了。你知道一头牛多少钱吗?七八百块。说到这儿,田大有停顿了一下,突然提高嗓门,声色俱厉的吼了一声:你以为买只鸡呀!吓得桑姑儿撒腿就跑。


田大有后来向会计提起这事,还哈哈大笑,说这个蠢婆娘,亏她想得出来。田玉德说,这婆娘其实不蠢,心里明白得很,站在她的角度,还真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惜队里没有这笔资金。田大有说,对了,这生产队到底还有多少现金?田玉德说,从账上看,倒是有两三千块钱,可都在像桑姑儿这样的倒差户手里欠着,真正能够挪动的,也就四五百元。田大有说,这开了春要买化肥,农具也得添置,去年就打算新修一个仓库的,现在倒好,仓库没修成,知青又占了一间,将来收了谷子,往什么地方堆呢?田玉德说,我倒有个主意,不妨拿知青的安家费先挪一挪。田大有问,怎么个挪法?田玉德说,我算过了,那三个知青的钱还剩四百来元,可以买些砖瓦木料。仓库的墙大部分用石头砌,派几个石匠就能干成。这样一来,砖便用不了多少。如果木料能够找关系批一点,也花不了几十块钱。在加上买点水泥石灰的钱,也就四五百元左右吧。

田大有说:“这知青的钱能挪用吗?按规定是专款专用的。”


田玉德说:“你自己不说,谁知道你挪用了。”


“万一来查呢?”


“可以啊,生产队的账上不是有两三千块钱吗?”


田大有一想,也就只有这样办了。恰逢上面给三个知青拨了一立方木料,说好是用来修造知青住房的,田大有跟田玉德一合计,干脆就挪过来建了仓库。直到两年后三个知青陆续返城,这知青房就从来没有修过。田大有每次提到这件事情,便很得意:“我说他们呆不长的,有人还不相信,如何呢?”


不过三个知青没走的几年,田大有确实落了不少埋怨。他们活儿是不能干的,一到农忙季节,太阳刚一毒辣,立刻躲回城里,数月看不见人影。等到农活干得差不多了,太阳也小了许多,他们又才幽灵似的出现,象征性地干上那么几天。一年下来,工分没挣多少,口粮却一份不少。


田大有觉得这样太不叫话,再说社员意见也大,一干活路就逃跑,一分粮食就回来,这生产队岂不成了卖米的粮食公司?找三个知青谈了几次,态度蛮好,都说下次一定改正。可干不了两天,只要太阳一晒,照样跑得无影无踪。田大有说你们怎么能这样?看看报上登的,你们中有个叫董加耕的……其中一位知道他想说什么,拿了话封他嘴说,全国有七亿人民,可雷锋只有一个,你不能让人人都成雷锋,自然也不能让知青都成典型,是吧?


如此翻来覆去,一点效果没有。田大有就同会计商量,想要治治三个懒汉。办法还没商量出来,就在茶馆里听到一则传闻,说是冠英公社出了一桩命案。有个生产队也是遇到几个不干活的知青,还横竖要分口粮,分就分呗,钱总得出吧。可人家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这不成恶霸了吗?队里当然坚决不给。知青就威胁说明天找人来砸仓库。第二天果然来了十几个知青,拿着斧头要砸锁头。队长一看这还了得,立刻通知紧急集合,顿时聚合拢来二三十名壮汉,手拿锄头扁担,见人就打。其中一个当时便被打得瘫在地上,其余知青一看不是对手,吓得撒腿就跑。众人追了半天,返回仓库,发现地上那个知青明显已经不行。这才紧张,急忙找了一个箩筐,把人放在里面,一摇一晃的抬到公社医院。答复是没法儿抢救,叫赶快送县里医院。来回这么一折腾,人就死在了路上。不消说事情就闹大了,数百个知青一起跑到县政府静坐示威,要求惩办凶手。结果是拿生产队长判了十年徒刑。


这消息不久便得到证实,大队胡书记在一次会上作了传达,还特别叮咛田大有说,你那三个男知青,是比别人的女知青要麻烦一点,可人家好歹愿意出钱买口粮,你还要求什么呢?再说房子没给人家修,人家也没找你闲话,彼此相安无事拉到,知不知道?


一番话点拨得田大有豁然开朗,从此不再与知青计较。


倒是三个知青渐渐看出苗头,发现生产队在搞瞒产私分。说起这事儿,田玉坤要负责任。他给三个知青修过厨房,在一起呆的时间最长,先就有了几分熟悉。后来知青分了自留地,队里又派他帮忙犁地播种;知青回城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甚至更长,也常托他照看自留地里的庄稼。一来二去,双方就成了朋友。作为感谢,知青分的谷子,碾成大米之后,剩下的谷糠就全部送给“田哥”拿去喂猪。再后来,田玉坤干脆把三个知青的地给包了,什么季节种什么蔬菜全由他来安排。按他老婆的说法,人家最好就别回来,这地里的蔬菜岂不成了自家的菜篮?田玉坤倒是不很贪心,有时蔬菜熟了,知青恰好又不在家,他总要抽空摘一些来送进城去。老婆骂他是憨包,田玉坤骂老婆是傻瓜。后来老婆才明白,送菜并不吃亏,人家城里人大方,不但请你吃饭,有时还送你东西。明白之后,老婆也积极起来,隔三差五也主动争取往城里送菜。回来便四处宣传,城里人的饭食那才叫好吃,给人家一比,咱们那叫猪食!


有次去送豆角,人家招待喝酒,田玉坤多贪了一杯,人就有点糊涂,一糊涂就打胡乱说,把队里瞒产私分的事情漏了出来。三个知青这才知道,他们分的粮食,要比别人少了许多。找到队长理论,要求享受平等待遇。田大有开始还极力隐瞒,说哪有这种事情,你们听谁说的?这可是要坐牢的。知青说队长,谁说的不重要,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这是今年的分粮记录,你可以看看。田大有顿时改了口气,说你们回家等着,我明天答复你们。

就急急忙忙来找会计,田玉德拿记录的纸条看了一眼,说队长啊,这三小子咱低估了,人家是有备而来。看来队里有人走漏了风声。


田大有一想:“是不是你家兄弟!”


田玉坤说:“多半是吧。”


“好呀!”田大有车身就走,“我看他是活腻了。”


田玉坤拦住田大有说:“我看这事儿算了。”


“为啥?”


“你想想,他就是承认了你又能把他怎样?再说此事涉及三个知青,我看还是大事化小的好。”


“怎么大事化小?都传出去了,以后怎么得了?”


田玉德笑了一下:“我看没有。这三个知青有点脑筋,他们单独找你,就是不想声张又要解决问题。”


田大有说:“我也想过,粮食可以一样分,大不了每人少分几斤,无所谓的。但这把柄落在他们手里,随时要挟你咋办?”


“怎么要挟?比如白拿粮食不给钱?不会。他们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干傻事。谁会损人不利己呢?”


想想也是,事已至此,就好说好商量吧。


结果是田大有也没答复知青,知青也没再多问。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各自都按规矩办了。


田玉坤原以为自己会被队长臭骂,待看见一切风平浪静,这才放下心来。


为了表示赎罪,田玉坤特意挑了个时间,趁赶场天在茶馆喝茶,抢在队长之前开了茶钱。当时一同喝茶的,还有东方红大队的邹伯康,田玉坤也一并替他开了茶钱。邹伯康就感觉过意不去,跑到街上买了半斤炒花生,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这邹伯康解放前当过国民政府的保长,见过世面,人很豪爽也肯帮忙。解放后虽说成了阶级敌人,可乡里乡亲的,不是亲戚就是熟人,谁也没觉得非要拿他打倒才能解恨。所以除了上面布置的运动,必要时揪他出来批斗几次,喊喊口号,平常见面,大家还是照常往来。田大有学过石匠,每年冬天都要出去联系活路。邹伯康城里认识几个朋友,遇到合适的机会,有时就替他介绍张罗。


当下问起可有什么打算,田大有说,冬天大队要修电站,今年可能出不去了。邹伯康说,还是我的行当好,靠水吃水,没事时往河里一网,总归有点收获,用不着走远。田玉坤说,难怪你邹大哥活得这样潇洒。邹伯康笑了笑说,潇洒?你没看见我头上戴顶“帽子”,常叫我去义务劳动。田玉坤说,也就这点区别,其他还不一样。田大有说,咱们不说这个。老邹啊,你跑的地方多,有那种两岁左右的沙牛,拜托你告诉一声。


邹伯康后来果真把这桩事放在心上,不出半个月,就打听到大佛坝有条三岁半的母牛。他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费了几番口舌,终于促成了这桩买卖,双方都很满意。临到给他手续费时,他高矮不要,田大有说,吃顿便饭总可以吧?邹伯康说,进馆子我不去。田大有说,我今天割了两斤肉,推了一锅豆花,还有一瓶绵竹大曲,去不去?邹伯康说,咋不早说,当然去了。





邹伯康在吃饭时候听说,牛是买来给桑姑儿养的。原本想等队里的母牛下崽,可盼了半年,却生出来一个死胎。想来想去,到底还是采纳了桑姑儿的办法,先给她买头母牛养着。


邹伯康说:“这可就买对了。你告诉她,小心喂养,说不准明年就是两头牛呢。”


田大有说:“那不一定,还不知道怀得上怀不上呢。”


邹伯康诡秘地笑了笑说:“这个话可别外传,据我观察,这头牛已经怀了身孕。”


田大有说:“你咋知道?”


邹伯康说:“我干过五年的牛市经纪人,不敢说绝对准确,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总是有的。”


田大有说:“怎么一直没听你说呢?”


邹伯康拿指头点着嘴巴:“我这里稍微流露一句,人家能600块钱卖给你吗?”


田大有说:“难怪,你总说这母牛干活不行,原来你骗了人家?”


为了证明自己观察无误,邹伯康此后就常到桑姑儿处走动。邹伯康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所以桑姑儿是认识的;但邹伯康对桑姑儿却是一无所知,待见面后才微微一惊,原来这寡妇颇有几分姿色。他去年刚死了老婆,媒人介绍了几个,始终是不太满意。没想到这儿青山绿水般的藏着一个,不免动了心思。于是一来二去,借着关心母牛的机会,连桑姑儿也一并关心起来。有段时间,脚步走得特别勤快,几乎每逢一、三、五赶场,都要来看看母牛。开始是空着手来,后来就顺便带些瓜果点心之类的东西,甚至割上几斤猪肉提在手里。

桑姑儿就觉得过意不去,说邹大哥吔,你来就来吧,干嘛还带东西。邹伯康说,你以为这是花钱买的?不是,是拿鱼换的。桑姑儿知道邹伯康有艘小渔船,常打鱼卖,可换来换去,不还是要钱买吗?桑姑儿没转过弯来。邹伯康却认为不是,说我打鱼不花钱吧,拿它卖了再买东西,不还是没花钱吗?绕来绕去,桑姑儿算是懂了,一个男人如果成了心要给你,你就怎么也无法拒绝。


但桑姑儿渐渐也就明白,自己终归也会变成鱼的,而且早晚要被圈进网里。


这男人虽说五十来岁年纪,长得却是健壮结实,人也豪爽潇洒,是男人队列里很雄性的那种型号。桑姑儿绝非守身如玉的女子,她清楚自己迟早会跟了这个男人。


有一天,邹伯康居然牵来一对小猪,要桑姑儿帮忙喂养。桑姑儿说我圈里已有两只肥猪,每天捣腾猪食便要费去许多时间,你再增加两头,叫人如何应付。邹伯康说,城里明和饭店我有朋友,潲水不成问题。待我进城卖鱼,顺便担了回来便是。潲水养猪,成本低廉而又极富营养,桑姑儿当然求之不得。


自从邹伯康借口关心母牛,常到桑姑儿处走动,肖老五已经许久不来上门帮忙。桑姑儿想想就很内疚,这些年来,她欠肖老五的太多,却又不能偿还,一旦哪天重新结婚,还要给他造成伤害。她就感觉自己彷佛是在过河拆桥。


这天下午,邹伯康果然从城里担回一挑潲水,稠得可以插上一根签子。馆子里的潲水,油水重,剩饭多,混合别的猪草,足够肥猪吃上几天。桑姑儿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潲水,人一高兴,脸上便很热情,口气也比往日亲切,说邹大哥你快擦擦汗水。又端来一杯热茶,说邹大哥你赶快喝水。弄得邹大哥热情高涨,顿时忘了一路辛劳,说话也没了分寸:“都是一家人嘛,何必这么客气。”


既然无须客气,就一直呆到吃了晚饭,眼见天色已经昏暗,仍然毫无去意。桑姑儿几次暗示邹大哥走人,邹大哥都一概装聋作哑。桑姑儿后来到底想出一个办法,悄悄把桑儿叫到一边,让他去告诉队长,就说养的母牛好像凉了肚子,这几天不肯吃草。田大有一听这还了得,立马就赶到山碥上来。一来就发现邹伯康也在这儿,就连声责怪邹伯康太不够朋友,居然不到自己那儿坐坐。等明白母牛啥事没有,就非要拉邹伯康去喝酒。邹伯康说我吃过饭了,田大有说我没叫你吃饭我是请你喝酒。反正是不由分说,拉上邹伯康走了。


桑姑儿算是躲过一劫。她不是不喜欢这个男人,她只是不愿现在就发生那种事情。肖老五就住在她背后的坡上,这些年来一直给她帮助,她必须给他一个说法。


这念头已经折磨她有些日子,桑姑儿觉得不能再拖。看看屋外的天色,此时已是午夜时分,桑儿和桑女,早已进入梦乡。桑姑儿从里屋出来,立刻便被一片漆黑所笼罩。她闭了闭眼睛,待自己适应之后,便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往坡上摸了过去。


因为紧张,半路上绊了一跤,险些儿摔倒。这倒让桑姑儿镇静下来,义无反顾的一直摸到肖老五家。在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立刻又放松下来。先是轻轻敲了一下,见没有动静,接着又敲了两声。肖老五长期一个人住在坡上,睡觉就很警觉,第二次敲门声刚一响,他就醒了。开始感觉有点纳闷,纳闷之后他便问了一声:“谁?”


“老五哥,是我。快开门。”


肖老五一惊,赶忙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房门一看,黑暗中却不见人影。肖老五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我又做梦了。”话音刚落,就听见地坝大树后有人说:“老五哥,我在这儿。”但见黑影一闪,人就飘了过来。没等肖老五再问,桑姑儿已经闪到门后,随手将房门一掩,再拿它反身扣上,说:“这下好了。”


一切都如同做梦,肖老五恍若是在梦中。初次与女人如此近贴近,又是如此共处于黑暗之中,人就不免手足无措。桑姑儿是过来人了,又是有备而来,所以门一关上,她就抓住肖老五的手臂说:“老五,你啥也别问。”


黑暗中,桑姑儿发现肖老五手在发抖,索性拿他一把搂住。肖老五此时就是想要说话,也无法开口。他脑袋已经完全糊涂,一片空白,只能任随桑姑儿摆布。桑姑儿也不说话,其实也无须说话,一说话双方都可能恢复理智。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唤起老五哥的本性,让他彻底做一回真正的男人。

肖老五因为是在睡觉,又是被桑姑儿临时唤起,所以衣服穿得单薄;被桑姑儿迎面一抱,人就立刻颤抖起来,那种肌肤相亲的感觉,竟然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欢悦。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像触电一般浑身发软,动弹不得。但本能的欲望,使他也禁不住激动起来,紧紧抱住令他朝思暮想了几年的女人。


夜依然漆黑,风依然袅袅。惟有大树掩映下的小屋,目睹了这个非同寻常的时刻。


当一切又重新归于平静,两人才突然想到还有羞怯。


好一段沉默之后,桑姑儿说:“五哥,我想让你做个完整的男人。”


“我知道。”


“你刚才太紧张。”


“我也没想到。”


“我们还可以做得好些。”


肖老五不懂什么才算做得好些,刚才云雨飘洒的一幕就令他异常快乐。


桑姑儿说:“五哥,如果你愿意,我会再来。”


见肖老五没有吭声,桑姑儿也就不再多问,说了声,你睡吧,我走了。便如同来时一样,趁着夜色的掩护,人不知鬼不晓的下山去了。


事情发生后,桑姑儿一直反复说服自己,她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有点出格?这么多年来,肖老五始终是块心病。这男人明知是在无望的等待,却依然等待。她也明知不能嫁她,却始终心里有他。与她发生过关系的几个男人,从来没有谁像肖老五这样本分。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就曾对肖老五说过:“如果你想要,我今晚上就做你的老婆。但结婚的事,我们都不要提,好不好?”但肖老五最终的选择,却是从此不提结婚,也不寻求私下苟合。这让桑姑儿感动之余,却也不免添了几分怜悯。


她尊重他的选择,也愿意在期待中等候他的要求。但整整两年,这个男人始终沉默。于是她明白这男人性格如此,不可能企盼他惊天动地。想来想去,女人的思维让她决心冒险,于是她偷偷地去了,又偷偷地做了。即便是所谓伤风败俗,她也认了。至少,她是这样安慰自己,现在我是独身一人,老五哥也是独身一人。我们并不妨碍别人,我们只是做了我们想做的。


她知道,如果她一旦明确成了邹伯康的女人,她再做这种事情,就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释。


第二天晚上,她又偷偷去了肖老五坡上的小屋。两人刚一见面,就紧紧地抱在一起,久久不想分开。肖老五说,我想你。桑姑儿说,我也是的。等肖老五渐渐有些平静,桑姑儿才说,昨天晚上你很紧张,今天我们慢慢来。肖老五清楚自己是个外行,自然一切都听女人指挥,桑姑儿便拿了成熟女人的经验,让肖老五腾云驾雾地走了一遭。肖老五这才知道,昨天晚上他胡乱激动了半天,其实根本就没做成那种事情。


白天里他一直在想,邹伯康常来常往,大家都在传说。有次他听见田玉坤问邹伯康,你三天两头的跑,到底看谁呀?邹伯康说,看我买的母牛啊。田玉坤说,怕是另外一头母牛吧?邹伯康就递给田玉坤一支香烟,田玉坤点燃香烟后就说,得罪得罪。


现在躺在床上,肖老五便想问个明白:“邹伯康今天来过?”


桑姑儿说:“干吗要问这个。”


“我看他对你很好。”


“是还不错。”


“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桑姑儿说:“你是个好人,应该得到报偿。”


肖老五就有些哀怨:“我知道,你是可怜我没见识过女人。”


桑姑儿并不否认:“是有这个因素,但又并不全是这样。我真的很喜欢你,这你知道。”


“可你也说过,你不能嫁给我。”


桑姑儿叹了口气,有些话她永远不能说的。这男人只能养活自己,真要和他结婚生子,对双方都是灾难。但她也绝不忍心看着这个男人,一辈子品尝不到女人的滋味。她必须赶在自己重新结婚之前,完成这桩心愿。


出于这些考虑,她只能告诉他说:“老五哥,有些事情你最好别问。糊涂一点不更好吗?至少,我今天晚上就是你的老婆。如果哪天我嫁人了,你就当我死了。”





那段时间,桑姑儿每隔一天,便会偷偷跑到坡上肖老五家里,同他呆上半个晚上。这事儿当然只有他们知道,一村人都被蒙在鼓里。邹伯康还是坚持挑他的潲水,顺便也看看母牛的肚子,不消说是越发的凸起来了。等到肥猪出槽的时候,邹伯康就对桑姑儿说,结婚的事,你总该答应了吧?桑姑儿说,我欠队里一屁股债,你不怕替我当牛做马?邹伯康说,债我们慢慢还。

该问的都问完了,桑姑儿也就无话可说。邹伯康说,今晚上我可以不走了吧?桑姑儿说,那不行,不办结婚证,啥都别说。我让别人骗过两次,这你晓得的。


邹伯康便去找田大有商量,要生产队给开个结婚证明。大家是老朋友,田大有自然没有意见。但邹伯康提到要迁来队里入户,田大有就不能不考虑了。为此专门开了一个社员大会,讨论了半天,也闹了半天,结果是坚决反对。田大有不敢擅自主张,只好请邹伯康喝酒,说我给你出个主意,把桑姑儿接到你那儿去,生产队敢不接收?邹伯康说,你蒙我不是?真要可以,我又何必求你帮忙。你这儿收留我一个人都吵得天红,那边一迁就是三个,还不打得头破血流?


田大有说:“对不起你,老朋友,我也是逼得没法,只好打胡乱说。”


邹伯康折腾了半天,最后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走婚”。睡觉的问题是解决了,至于方便不方便,可就没人管了。


临到开证明了,田大有还是磨磨蹭蹭的,半天不给签字。邹伯康就有点发火,说我那边都签了,你干吗还要阻拦?大家不是朋友吗,怎么这样不帮忙呢?田大有也觉得愧对朋友,连声告罪说,我请你喝酒,我请你喝酒。邹伯康说,我又不缺酒喝,你怎么老拿酒来说事呢,到底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田大有就诉苦说,真是不好意思,社员会上还有一个决定,同意你们结婚可以,但你得保证,桑姑儿不能怀孕。


邹伯康就有点哭笑不得,说我都五十多了,还能生吗?田大有说那不一定,你没听说八十岁的老头照样播种收获。邹伯康说你们尽管放心,婚我想结,生儿育女的事情我才不干。我又不是断子绝孙,干吗要做这种蠢事!


田大有这才落笔签了手续。就拿到公社,把结婚证办了。待卖了肥猪,邹伯康不计前嫌,请大家吃了一顿喜酒。筵席上说起此番周折,田大有特别代表大家表示了歉意。倒是邹伯康显得很有气度,说换了我是队长,我也会这么做的。


一桩婚事总算是解决了,但牛郎织女的生活也从此拉开序幕。好在两边生产队相距五六华里,只要不怕跑路,每天都能见面。


看看光阴,渐渐到了年底,桑姑儿饲养的母牛也渐渐临近产期。田大有三天两头便来关照一次,提醒桑姑儿千万不能大意,弄得桑姑儿整天提心吊胆,连睡觉也睁着半只眼睛。邹伯康有次同桑姑儿做爱,正在热火朝天,猛听得牛圈里一声响动,桑姑儿便拿他一掌推开,说下去下去,牛要生了,还不快去看看。气得邹伯康很想骂娘,说我早看过了,还有几天才是产期,忙什么忙!


这天晚上,邹伯康又想同房,为避免中途受到干扰,特地先去了一趟牛圈。就发现母牛阴户已经完全张开,一条牛腿已经伸了出来,赶忙招呼桑姑儿去叫队长。当时已快午夜时分,田大有同老婆睡得正香,听说母牛下崽,立刻套上棉衣跑了出来。


两人正要上路,不提防黑暗中猛地跳出一个人来,吓得桑姑儿大声尖叫,就连田大有也惊出一身冷汗。拿了手电筒一晃,原来是常到田玉坤家打牌的罗二狗。就见他满头冒汗,气喘吁吁,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气得田大有张口大骂:“你想吓死人啊!”


罗二狗说:“不是不是,我们老婆生了。”


田大有说:“你老婆生了关我屁相干啦?”


罗二狗一听就急了:“怎么和你没关系呢?”


田大有一听也急了,一把揪住罗二狗的大衣:“放你娘的狗屁!”


两个男人越说越来火气,田大有婆娘在床上越听越有问题,披上衣服跳了出来,扯住罗二狗反复追问:“我男人和你婆娘有啥私情?”


罗二狗这才晓得说话斗错了膀子,赶忙举起手中的闹钟,用电筒晃着说:“我老婆生了,队长你看清楚,是12点钟以前生的!”


众人这才明白闹了一场误会。原来生产队有条规定,只有12月31日12点钟以前出生的婴儿,才能分配当年的口粮。超过这个时间,就只能参加明年的分配。


田大有真是有点哭笑不得:“你个狗日的罗二狗,你明天说不行呀?”


罗二狗说:“明天,明天谁信啊?去年王河坝就有人吃过大亏,我可不冒这个险。你现在就去看看我老婆,亲眼证实一下。”

刚才一番争吵,桑姑儿一直插不上嘴,眼下终于逮着机会,提醒田大有说:“队长,还看不看牛啦!”


田大有这才想起自己出门干啥,甩开大步就跑,边跑边拿了罗二狗臭骂。等他跑到桑姑儿家时,小牛已经快要生出来了。邹伯康问他怎么耽搁了半天,田大有又拿罗二狗一顿臭骂。等他骂完了,邹伯康也明白是咋回事了。


好在母牛生产顺利,母子平安,没出问题。否则按田大有的想法,罗二狗婆娘生的小子,休想要分到今年的口粮。


第二天,罗二狗又来找田大有,再次确认昨晚的报告。田大有就吓他说:“你小子听好了,你婆娘是12点05分生的。”急得罗二狗大叫冤枉,说我婆娘是11点51分生的,我找到你时,还不到12点,后来一争吵,就忘了给你看闹钟了。田大有说,反正你给我看闹钟的时候,是12点05分。


这事儿后来成了经典笑话,通过场上的茶馆流传甚广。到后来衍生出诸多版本,其中有两种说法最为著名。有人说罗二狗的婆娘是上等婆娘,居然能把孩子出生的时间,掐算得那么精确;也有人怀疑罗二狗可能作了手脚,说不定孩子一露脑袋,他就提了闹钟跑去报喜。


只有邹伯康一听到后面这种说法,总要出来替罗二狗说句公道话。他想起自己当初与桑姑儿结婚,有人曾怀疑他会再生孩子。他后来跟桑姑儿同房,一直都很注意避孕,生怕出了意外。其实桑姑儿比他还要小心,因为她偶尔还会跑到肖老五家去,安抚那个男人,一旦发生意外,场上茶馆的传闻,色彩将会更加绚烂。


类似这样黑暗中的故事,也许最好的结局,就是让它永远黑暗。


当两个男人共有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其中一个男人永远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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