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田玉坤想想就很窝囊,老婆被人不露痕迹地睡了,她还居然一无所知;自己虽然知道,却又不能找人倾诉,只有憋在心里。这桩千古风流奇案,让田玉坤足足闷了几天,牌是不再打了,就连门也懒得出去。偏偏生产队来了几个知青,需要筑间土房,队长田大有就通知他过去帮忙。
这知青是说来就来,弄得生产队手忙脚乱。俗话说衣食住行安家乐业,人来了总得先解决住的地方。现成的空房子自然没有,幸亏三个都是男生,田大有同大家一商量,就将生产队平时贮存粮食的仓库,腾出一间来让三个知青暂时居住。住的地方有了,这生火做饭的厨房也得配一间吧。想来想去,只有新盖一间瓦房。好在每个知青插队落户,政府专门拨有两百元的安家费,用于建房和购买农具。但六百元造一间砖瓦房根本不够,田大有和会计一合计,决定就造一间土房。土是现成的,要多少有多少,找两块墙板拿人工一夯,再涂上一层石灰,墙的问题就解决了。至于房顶,拿稻草将竹子一捆,扎成椽子,盖上瓦就完了。队里很多人家的猪圈都是这么造出来的,而且大多不用石灰粉糊,让墙皮就那么裸着。作厨房嘛,粉刷漂亮一点不就行了?三个知青开始当然有些意见,但田大有保证说,以后有了木料,一定重新盖间瓦房。
筑土墙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房子造好后,还得砌个柴灶。田玉坤是泥水匠,生产队家家户户的柴灶都是他砌的,派他挣这个工分那是再合适不过了。田玉坤无法拒绝,只好出来干活。三个知青就去场上挑了一口铁锅,再顺便买了一些吃饭的用具,回来后帮着田玉坤一起挑土筑墙。考虑到砖瓦窑离生产队有十多里地,刚来的知青没有力气,田大有就派了几个社员去替他们了挑回来。
人多好办事,前后不过两天,一间厨房便已大功告成。三个知青自此算是安家落户,成了生产队的社员,晚上睡在仓库里,周围漆黑一片,只有一盏油灯作伴,想想心里就很凄凉。那些天队里正在改田改土,活路也还轻松,田大有就问三个知青想不想干活,要想干的话,可以带上锄头出来挣点工分。三个人试着干了一天,觉得真是辛苦。又要干活又要做饭,简直忙不过来。后来一商量,就改为两人出去干活,一人在家做饭。田玉德问队长如何计算工分,田大有说比照半劳动计吧。田玉德说全劳动计10分,半劳动计8分,这三个知青干一天活还比不上一个全劳动,我看就计5分一天吧。田大有说,也不能算得太紧,就计6分吧。田玉德说,那生产队不成养老院了?田大有说,养老院就养老院吧,反正也呆不长,迟早是要走的。田大有凭直觉下的判断,两年后果真得到应验,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这天下午,一伙人正在地里干活,就耳闻山上传来一阵叫嚷,惊恐中伴随声声尖叫。众人尚在疑惑,肖老五却已经听出名堂,大声冲着桑姑儿喊道,赶快上山看看,你家牛出事了!话刚说完,就见桑儿从坡上哭喊着跑了下来,嘴里还不歇气地骂着。田大有说,桑姑儿就别去了,你一个女人家,去了也没用。走几个人去看看,多半是两条牯牛又打架了。田玉德扔了扁担,领着几个人上山去了。
桑儿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站在田边上喘着粗气大骂,狗日的甄二娃,喊他的牯牛不要过来,他就是不听。这几年,甄三爷家的牯牛同桑姑儿家的牯牛好像仇人似的,一碰面就打得不可开交。桑姑儿说,不是喊你们分开走吗?桑儿说,我在老五叔这面坡上放牛,他也要过来,我说过来牛要打架,他说这面坡上草多,凭啥就你能放。肖老五说,后来到底咋回事啦?桑儿一听立刻号啕大哭了起来,他狗日的甄二娃,他家的牯牛块头大,把我们家牯牛顶到岩下去了。
听桑洪羊这么一说,田大有也着急起来了。肖老五住的那面坡梁,反背是一道陡峭的悬崖,足足有二十丈高,这一顶下去哪里还有活命。心里一上火,忍不住骂了一句,真他妈该死!扔下撬土的钢钎,冲众人大喊一声,收工!自己也跑上山去了。
牯牛就摔得很惨,连牛角都折断了,单剩下一口气掉着,还在苟延残喘。田大有赶到时,众人正在使劲拽它起来,它自己也在拼命努力,尽管是侧着身子睡在地上,仍然拿了腿四处乱蹬。田大有沉着脸看了一阵,说别折腾了,救也是白救,去找把大斧头来,让它早点结束痛苦。田玉德说,是不是干脆带几把刀来,就在这儿把牛剐了?见田大有一点头,田玉德立刻招呼几个人飞奔下山去了。
桑儿是跟着田大有一道跑来的,听说要杀他养了几年的牯牛,顿时又放声大哭起来。待看见急匆匆跑来的肖老五和桑姑儿,他突然感觉有了支持,冲着田大有就吼道:“别杀我的牛!我不准你杀我的牛!”肖老五见桑儿竟敢冲着队长嚷嚷,吓得赶忙将他拉到一边,责备他说,牛都让你摔成这样,没让你赔钱就算队长开恩,你还瞎嚷什么。桑姑儿就气的不行,拿桑儿扇了一巴掌,说你别在这儿添乱,回去好好呆着。桑儿经老五叔和母亲一骂,伤伤心心的走了。
桑姑儿惦记着自家牯牛,小心翼翼问队长说:“田大哥,牛还有救没有?”
田大有说::“你自己不会看呀!”
牯牛还在挣扎,试图想要重新站起来,那对浑浊的眼睛,因为仰视苍天而显得格外惊恐。目睹牯牛徒劳无助的努力,桑姑儿愈发感觉难受。她听人讲过,牛是不能仰视的苍天的,在牛的视野里,一切物体都是放大的;狗则刚好相反,所以敢于对着太阳狂吠。牛就不一样了,它会感到一种持续的恐惧,这恐惧会促使它拼命挣扎,直到精疲力竭而死。桑姑儿想想就很伤心,毕竟是养了几年的牯牛,多少也有了感情,看见它这副样子,就如同看见自己的亲人在走向死亡。她脱下自己的外衣,给牯牛轻轻盖在头上,默默地用手在它身上来回抚摸。牯牛不再躁动,安静的躺在地上,它似乎感受到主人正在对它施以救助。
此时,田玉德已经领着几个人从山下返回,各人手里提着几样宰牛的家什,其中一人还抗着一口大锅。田大有对手拿斧头的田玉坤说:“你来动手,看准了,下手要狠!最好一斧头劈死。”
田玉坤手就有些哆嗦,神色也很紧张。田大有看他半天不敢动手,拿过他的斧头,挥手示意他到旁边站着。田玉坤感觉受了侮辱,又拿斧头抢了过来,咬牙切齿地说:“我今天偏要当一回刽子手!”他朝四周围观的人群扫了一眼,他相信那个偷偷睡他老婆的家伙也在其中,他要那家伙看看他的勇气,如果让他逮着,会是怎样一种下场。
因为积蓄了太多的仇恨,牯牛的头颅在田玉坤眼里,已经变化成那个家伙的脑袋。就见他一步跨到牯牛身边,伸手去揭蒙住牛头的衣衫。桑姑儿在旁边突然叫了一声:“别揭那件衣服!”田玉坤此刻两耳一片轰鸣,哪里听得到什么声音,就见斧头在空中一晃,随即发出“砰”的一记闷响。待众人睁了眼看,牯牛已经四脚拉直,但桑姑儿却似乎分明听见牯牛临死前叫了一声,也许在揭开衣服的瞬间,它目睹了来自空中的刀光斧影。
等到分牛肉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个个喜笑颜开,像是过年一样热闹。只有桑姑儿拿着自己的牛肉,还在伤心地哭诉牯牛的一生,说它如何的听话,一年四季又是怎样的辛劳。眼下就这样五马分尸的走了,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睛……有人嚷她说,你这么个哭法,我们还吃不吃牛肉了?
三个知青也分了几斤牛肉,各自匀出半斤来炖了萝卜,热络络的吃了一顿;余下的提回城里,让家里人也尝尝新鲜。那年头城里人吃肉要凭票证,副食品公司只供应猪肉,能吃上牛肉也算破天荒的事情。
七
一头牛就如此填了大家的肚皮。最惨的还是桑姑儿。生产队虽说也有损失,但少了一头耕牛,不过是别的牛替它多干点而已。摊到众人头上,这损失就几乎为零;轮到桑姑儿,是立刻就少了一千个养牛工分,再算上一年几十担牛粪的肥料投资,原本够一个人口粮款的,现在全都化为泡影。桑姑儿想想就很恐怖,要队长替她打个主意。田大有说,你以为我不急啊?你一个妇道人家,两个孩子又小,放头牛还可以,总不能让他们下田干活吧?桑姑儿说,那我今年的口粮钱不是差得更多了?田大有说,差就差吧,到时候再说。但我可警告你了,别去又找男人睡觉,再弄一个出来,那可天下大乱了。一句话说得桑姑儿满脸通红。田大有说,也别不好意思,我是话丑理正。你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等队里的母牛哪天下崽了,就牵给你去喂养。
话说完了,人却并不就走。田大有说,还有啥事?桑姑儿吞吞吐吐的念了几句喉咙经,让人听不明白。田大有就很生气,说你嘀咕个啥,大声点!桑姑儿鼓起勇气说,队里……可不可以……先买一头牛回来……让我养着,等谁家的母牛下了崽,再把它卖出去?这样队里没损失,我的问题也解决了。田大有耐着性子,等桑姑儿把话说完,才笑嘻嘻的说,你桑姑儿不简单嘛,这队长我该让给你当了。你知道一头牛多少钱吗?七八百块。说到这儿,田大有停顿了一下,突然提高嗓门,声色俱厉的吼了一声:你以为买只鸡呀!吓得桑姑儿撒腿就跑。
田大有后来向会计提起这事,还哈哈大笑,说这个蠢婆娘,亏她想得出来。田玉德说,这婆娘其实不蠢,心里明白得很,站在她的角度,还真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惜队里没有这笔资金。田大有说,对了,这生产队到底还有多少现金?田玉德说,从账上看,倒是有两三千块钱,可都在像桑姑儿这样的倒差户手里欠着,真正能够挪动的,也就四五百元。田大有说,这开了春要买化肥,农具也得添置,去年就打算新修一个仓库的,现在倒好,仓库没修成,知青又占了一间,将来收了谷子,往什么地方堆呢?田玉德说,我倒有个主意,不妨拿知青的安家费先挪一挪。田大有问,怎么个挪法?田玉德说,我算过了,那三个知青的钱还剩四百来元,可以买些砖瓦木料。仓库的墙大部分用石头砌,派几个石匠就能干成。这样一来,砖便用不了多少。如果木料能够找关系批一点,也花不了几十块钱。在加上买点水泥石灰的钱,也就四五百元左右吧。
田大有说:“这知青的钱能挪用吗?按规定是专款专用的。”
田玉德说:“你自己不说,谁知道你挪用了。”
“万一来查呢?”
“可以啊,生产队的账上不是有两三千块钱吗?”
田大有一想,也就只有这样办了。恰逢上面给三个知青拨了一立方木料,说好是用来修造知青住房的,田大有跟田玉德一合计,干脆就挪过来建了仓库。直到两年后三个知青陆续返城,这知青房就从来没有修过。田大有每次提到这件事情,便很得意:“我说他们呆不长的,有人还不相信,如何呢?”
不过三个知青没走的几年,田大有确实落了不少埋怨。他们活儿是不能干的,一到农忙季节,太阳刚一毒辣,立刻躲回城里,数月看不见人影。等到农活干得差不多了,太阳也小了许多,他们又才幽灵似的出现,象征性地干上那么几天。一年下来,工分没挣多少,口粮却一份不少。
田大有觉得这样太不叫话,再说社员意见也大,一干活路就逃跑,一分粮食就回来,这生产队岂不成了卖米的粮食公司?找三个知青谈了几次,态度蛮好,都说下次一定改正。可干不了两天,只要太阳一晒,照样跑得无影无踪。田大有说你们怎么能这样?看看报上登的,你们中有个叫董加耕的……其中一位知道他想说什么,拿了话封他嘴说,全国有七亿人民,可雷锋只有一个,你不能让人人都成雷锋,自然也不能让知青都成典型,是吧?
如此翻来覆去,一点效果没有。田大有就同会计商量,想要治治三个懒汉。办法还没商量出来,就在茶馆里听到一则传闻,说是冠英公社出了一桩命案。有个生产队也是遇到几个不干活的知青,还横竖要分口粮,分就分呗,钱总得出吧。可人家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这不成恶霸了吗?队里当然坚决不给。知青就威胁说明天找人来砸仓库。第二天果然来了十几个知青,拿着斧头要砸锁头。队长一看这还了得,立刻通知紧急集合,顿时聚合拢来二三十名壮汉,手拿锄头扁担,见人就打。其中一个当时便被打得瘫在地上,其余知青一看不是对手,吓得撒腿就跑。众人追了半天,返回仓库,发现地上那个知青明显已经不行。这才紧张,急忙找了一个箩筐,把人放在里面,一摇一晃的抬到公社医院。答复是没法儿抢救,叫赶快送县里医院。来回这么一折腾,人就死在了路上。不消说事情就闹大了,数百个知青一起跑到县政府静坐示威,要求惩办凶手。结果是拿生产队长判了十年徒刑。
这消息不久便得到证实,大队胡书记在一次会上作了传达,还特别叮咛田大有说,你那三个男知青,是比别人的女知青要麻烦一点,可人家好歹愿意出钱买口粮,你还要求什么呢?再说房子没给人家修,人家也没找你闲话,彼此相安无事拉到,知不知道?
一番话点拨得田大有豁然开朗,从此不再与知青计较。
倒是三个知青渐渐看出苗头,发现生产队在搞瞒产私分。说起这事儿,田玉坤要负责任。他给三个知青修过厨房,在一起呆的时间最长,先就有了几分熟悉。后来知青分了自留地,队里又派他帮忙犁地播种;知青回城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甚至更长,也常托他照看自留地里的庄稼。一来二去,双方就成了朋友。作为感谢,知青分的谷子,碾成大米之后,剩下的谷糠就全部送给“田哥”拿去喂猪。再后来,田玉坤干脆把三个知青的地给包了,什么季节种什么蔬菜全由他来安排。按他老婆的说法,人家最好就别回来,这地里的蔬菜岂不成了自家的菜篮?田玉坤倒是不很贪心,有时蔬菜熟了,知青恰好又不在家,他总要抽空摘一些来送进城去。老婆骂他是憨包,田玉坤骂老婆是傻瓜。后来老婆才明白,送菜并不吃亏,人家城里人大方,不但请你吃饭,有时还送你东西。明白之后,老婆也积极起来,隔三差五也主动争取往城里送菜。回来便四处宣传,城里人的饭食那才叫好吃,给人家一比,咱们那叫猪食!
有次去送豆角,人家招待喝酒,田玉坤多贪了一杯,人就有点糊涂,一糊涂就打胡乱说,把队里瞒产私分的事情漏了出来。三个知青这才知道,他们分的粮食,要比别人少了许多。找到队长理论,要求享受平等待遇。田大有开始还极力隐瞒,说哪有这种事情,你们听谁说的?这可是要坐牢的。知青说队长,谁说的不重要,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这是今年的分粮记录,你可以看看。田大有顿时改了口气,说你们回家等着,我明天答复你们。
就急急忙忙来找会计,田玉德拿记录的纸条看了一眼,说队长啊,这三小子咱低估了,人家是有备而来。看来队里有人走漏了风声。
田大有一想:“是不是你家兄弟!”
田玉坤说:“多半是吧。”
“好呀!”田大有车身就走,“我看他是活腻了。”
田玉坤拦住田大有说:“我看这事儿算了。”
“为啥?”
“你想想,他就是承认了你又能把他怎样?再说此事涉及三个知青,我看还是大事化小的好。”
“怎么大事化小?都传出去了,以后怎么得了?”
田玉德笑了一下:“我看没有。这三个知青有点脑筋,他们单独找你,就是不想声张又要解决问题。”
田大有说:“我也想过,粮食可以一样分,大不了每人少分几斤,无所谓的。但这把柄落在他们手里,随时要挟你咋办?”
“怎么要挟?比如白拿粮食不给钱?不会。他们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干傻事。谁会损人不利己呢?”
想想也是,事已至此,就好说好商量吧。
结果是田大有也没答复知青,知青也没再多问。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各自都按规矩办了。
田玉坤原以为自己会被队长臭骂,待看见一切风平浪静,这才放下心来。
为了表示赎罪,田玉坤特意挑了个时间,趁赶场天在茶馆喝茶,抢在队长之前开了茶钱。当时一同喝茶的,还有东方红大队的邹伯康,田玉坤也一并替他开了茶钱。邹伯康就感觉过意不去,跑到街上买了半斤炒花生,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这邹伯康解放前当过国民政府的保长,见过世面,人很豪爽也肯帮忙。解放后虽说成了阶级敌人,可乡里乡亲的,不是亲戚就是熟人,谁也没觉得非要拿他打倒才能解恨。所以除了上面布置的运动,必要时揪他出来批斗几次,喊喊口号,平常见面,大家还是照常往来。田大有学过石匠,每年冬天都要出去联系活路。邹伯康城里认识几个朋友,遇到合适的机会,有时就替他介绍张罗。
当下问起可有什么打算,田大有说,冬天大队要修电站,今年可能出不去了。邹伯康说,还是我的行当好,靠水吃水,没事时往河里一网,总归有点收获,用不着走远。田玉坤说,难怪你邹大哥活得这样潇洒。邹伯康笑了笑说,潇洒?你没看见我头上戴顶“帽子”,常叫我去义务劳动。田玉坤说,也就这点区别,其他还不一样。田大有说,咱们不说这个。老邹啊,你跑的地方多,有那种两岁左右的沙牛,拜托你告诉一声。
邹伯康后来果真把这桩事放在心上,不出半个月,就打听到大佛坝有条三岁半的母牛。他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费了几番口舌,终于促成了这桩买卖,双方都很满意。临到给他手续费时,他高矮不要,田大有说,吃顿便饭总可以吧?邹伯康说,进馆子我不去。田大有说,我今天割了两斤肉,推了一锅豆花,还有一瓶绵竹大曲,去不去?邹伯康说,咋不早说,当然去了。
八
邹伯康在吃饭时候听说,牛是买来给桑姑儿养的。原本想等队里的母牛下崽,可盼了半年,却生出来一个死胎。想来想去,到底还是采纳了桑姑儿的办法,先给她买头母牛养着。
邹伯康说:“这可就买对了。你告诉她,小心喂养,说不准明年就是两头牛呢。”
田大有说:“那不一定,还不知道怀得上怀不上呢。”
邹伯康诡秘地笑了笑说:“这个话可别外传,据我观察,这头牛已经怀了身孕。”
田大有说:“你咋知道?”
邹伯康说:“我干过五年的牛市经纪人,不敢说绝对准确,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总是有的。”
田大有说:“怎么一直没听你说呢?”
邹伯康拿指头点着嘴巴:“我这里稍微流露一句,人家能600块钱卖给你吗?”
田大有说:“难怪,你总说这母牛干活不行,原来你骗了人家?”
为了证明自己观察无误,邹伯康此后就常到桑姑儿处走动。邹伯康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所以桑姑儿是认识的;但邹伯康对桑姑儿却是一无所知,待见面后才微微一惊,原来这寡妇颇有几分姿色。他去年刚死了老婆,媒人介绍了几个,始终是不太满意。没想到这儿青山绿水般的藏着一个,不免动了心思。于是一来二去,借着关心母牛的机会,连桑姑儿也一并关心起来。有段时间,脚步走得特别勤快,几乎每逢一、三、五赶场,都要来看看母牛。开始是空着手来,后来就顺便带些瓜果点心之类的东西,甚至割上几斤猪肉提在手里。
桑姑儿就觉得过意不去,说邹大哥吔,你来就来吧,干嘛还带东西。邹伯康说,你以为这是花钱买的?不是,是拿鱼换的。桑姑儿知道邹伯康有艘小渔船,常打鱼卖,可换来换去,不还是要钱买吗?桑姑儿没转过弯来。邹伯康却认为不是,说我打鱼不花钱吧,拿它卖了再买东西,不还是没花钱吗?绕来绕去,桑姑儿算是懂了,一个男人如果成了心要给你,你就怎么也无法拒绝。
但桑姑儿渐渐也就明白,自己终归也会变成鱼的,而且早晚要被圈进网里。
这男人虽说五十来岁年纪,长得却是健壮结实,人也豪爽潇洒,是男人队列里很雄性的那种型号。桑姑儿绝非守身如玉的女子,她清楚自己迟早会跟了这个男人。
有一天,邹伯康居然牵来一对小猪,要桑姑儿帮忙喂养。桑姑儿说我圈里已有两只肥猪,每天捣腾猪食便要费去许多时间,你再增加两头,叫人如何应付。邹伯康说,城里明和饭店我有朋友,潲水不成问题。待我进城卖鱼,顺便担了回来便是。潲水养猪,成本低廉而又极富营养,桑姑儿当然求之不得。
自从邹伯康借口关心母牛,常到桑姑儿处走动,肖老五已经许久不来上门帮忙。桑姑儿想想就很内疚,这些年来,她欠肖老五的太多,却又不能偿还,一旦哪天重新结婚,还要给他造成伤害。她就感觉自己彷佛是在过河拆桥。
这天下午,邹伯康果然从城里担回一挑潲水,稠得可以插上一根签子。馆子里的潲水,油水重,剩饭多,混合别的猪草,足够肥猪吃上几天。桑姑儿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潲水,人一高兴,脸上便很热情,口气也比往日亲切,说邹大哥你快擦擦汗水。又端来一杯热茶,说邹大哥你赶快喝水。弄得邹大哥热情高涨,顿时忘了一路辛劳,说话也没了分寸:“都是一家人嘛,何必这么客气。”
既然无须客气,就一直呆到吃了晚饭,眼见天色已经昏暗,仍然毫无去意。桑姑儿几次暗示邹大哥走人,邹大哥都一概装聋作哑。桑姑儿后来到底想出一个办法,悄悄把桑儿叫到一边,让他去告诉队长,就说养的母牛好像凉了肚子,这几天不肯吃草。田大有一听这还了得,立马就赶到山碥上来。一来就发现邹伯康也在这儿,就连声责怪邹伯康太不够朋友,居然不到自己那儿坐坐。等明白母牛啥事没有,就非要拉邹伯康去喝酒。邹伯康说我吃过饭了,田大有说我没叫你吃饭我是请你喝酒。反正是不由分说,拉上邹伯康走了。
桑姑儿算是躲过一劫。她不是不喜欢这个男人,她只是不愿现在就发生那种事情。肖老五就住在她背后的坡上,这些年来一直给她帮助,她必须给他一个说法。
这念头已经折磨她有些日子,桑姑儿觉得不能再拖。看看屋外的天色,此时已是午夜时分,桑儿和桑女,早已进入梦乡。桑姑儿从里屋出来,立刻便被一片漆黑所笼罩。她闭了闭眼睛,待自己适应之后,便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往坡上摸了过去。
因为紧张,半路上绊了一跤,险些儿摔倒。这倒让桑姑儿镇静下来,义无反顾的一直摸到肖老五家。在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立刻又放松下来。先是轻轻敲了一下,见没有动静,接着又敲了两声。肖老五长期一个人住在坡上,睡觉就很警觉,第二次敲门声刚一响,他就醒了。开始感觉有点纳闷,纳闷之后他便问了一声:“谁?”
“老五哥,是我。快开门。”
肖老五一惊,赶忙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房门一看,黑暗中却不见人影。肖老五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我又做梦了。”话音刚落,就听见地坝大树后有人说:“老五哥,我在这儿。”但见黑影一闪,人就飘了过来。没等肖老五再问,桑姑儿已经闪到门后,随手将房门一掩,再拿它反身扣上,说:“这下好了。”
一切都如同做梦,肖老五恍若是在梦中。初次与女人如此近贴近,又是如此共处于黑暗之中,人就不免手足无措。桑姑儿是过来人了,又是有备而来,所以门一关上,她就抓住肖老五的手臂说:“老五,你啥也别问。”
黑暗中,桑姑儿发现肖老五手在发抖,索性拿他一把搂住。肖老五此时就是想要说话,也无法开口。他脑袋已经完全糊涂,一片空白,只能任随桑姑儿摆布。桑姑儿也不说话,其实也无须说话,一说话双方都可能恢复理智。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唤起老五哥的本性,让他彻底做一回真正的男人。
肖老五因为是在睡觉,又是被桑姑儿临时唤起,所以衣服穿得单薄;被桑姑儿迎面一抱,人就立刻颤抖起来,那种肌肤相亲的感觉,竟然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欢悦。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像触电一般浑身发软,动弹不得。但本能的欲望,使他也禁不住激动起来,紧紧抱住令他朝思暮想了几年的女人。
夜依然漆黑,风依然袅袅。惟有大树掩映下的小屋,目睹了这个非同寻常的时刻。
当一切又重新归于平静,两人才突然想到还有羞怯。
好一段沉默之后,桑姑儿说:“五哥,我想让你做个完整的男人。”
“我知道。”
“你刚才太紧张。”
“我也没想到。”
“我们还可以做得好些。”
肖老五不懂什么才算做得好些,刚才云雨飘洒的一幕就令他异常快乐。
桑姑儿说:“五哥,如果你愿意,我会再来。”
见肖老五没有吭声,桑姑儿也就不再多问,说了声,你睡吧,我走了。便如同来时一样,趁着夜色的掩护,人不知鬼不晓的下山去了。
事情发生后,桑姑儿一直反复说服自己,她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有点出格?这么多年来,肖老五始终是块心病。这男人明知是在无望的等待,却依然等待。她也明知不能嫁她,却始终心里有他。与她发生过关系的几个男人,从来没有谁像肖老五这样本分。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就曾对肖老五说过:“如果你想要,我今晚上就做你的老婆。但结婚的事,我们都不要提,好不好?”但肖老五最终的选择,却是从此不提结婚,也不寻求私下苟合。这让桑姑儿感动之余,却也不免添了几分怜悯。
她尊重他的选择,也愿意在期待中等候他的要求。但整整两年,这个男人始终沉默。于是她明白这男人性格如此,不可能企盼他惊天动地。想来想去,女人的思维让她决心冒险,于是她偷偷地去了,又偷偷地做了。即便是所谓伤风败俗,她也认了。至少,她是这样安慰自己,现在我是独身一人,老五哥也是独身一人。我们并不妨碍别人,我们只是做了我们想做的。
她知道,如果她一旦明确成了邹伯康的女人,她再做这种事情,就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释。
第二天晚上,她又偷偷去了肖老五坡上的小屋。两人刚一见面,就紧紧地抱在一起,久久不想分开。肖老五说,我想你。桑姑儿说,我也是的。等肖老五渐渐有些平静,桑姑儿才说,昨天晚上你很紧张,今天我们慢慢来。肖老五清楚自己是个外行,自然一切都听女人指挥,桑姑儿便拿了成熟女人的经验,让肖老五腾云驾雾地走了一遭。肖老五这才知道,昨天晚上他胡乱激动了半天,其实根本就没做成那种事情。
白天里他一直在想,邹伯康常来常往,大家都在传说。有次他听见田玉坤问邹伯康,你三天两头的跑,到底看谁呀?邹伯康说,看我买的母牛啊。田玉坤说,怕是另外一头母牛吧?邹伯康就递给田玉坤一支香烟,田玉坤点燃香烟后就说,得罪得罪。
现在躺在床上,肖老五便想问个明白:“邹伯康今天来过?”
桑姑儿说:“干吗要问这个。”
“我看他对你很好。”
“是还不错。”
“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桑姑儿说:“你是个好人,应该得到报偿。”
肖老五就有些哀怨:“我知道,你是可怜我没见识过女人。”
桑姑儿并不否认:“是有这个因素,但又并不全是这样。我真的很喜欢你,这你知道。”
“可你也说过,你不能嫁给我。”
桑姑儿叹了口气,有些话她永远不能说的。这男人只能养活自己,真要和他结婚生子,对双方都是灾难。但她也绝不忍心看着这个男人,一辈子品尝不到女人的滋味。她必须赶在自己重新结婚之前,完成这桩心愿。
出于这些考虑,她只能告诉他说:“老五哥,有些事情你最好别问。糊涂一点不更好吗?至少,我今天晚上就是你的老婆。如果哪天我嫁人了,你就当我死了。”
九
那段时间,桑姑儿每隔一天,便会偷偷跑到坡上肖老五家里,同他呆上半个晚上。这事儿当然只有他们知道,一村人都被蒙在鼓里。邹伯康还是坚持挑他的潲水,顺便也看看母牛的肚子,不消说是越发的凸起来了。等到肥猪出槽的时候,邹伯康就对桑姑儿说,结婚的事,你总该答应了吧?桑姑儿说,我欠队里一屁股债,你不怕替我当牛做马?邹伯康说,债我们慢慢还。
该问的都问完了,桑姑儿也就无话可说。邹伯康说,今晚上我可以不走了吧?桑姑儿说,那不行,不办结婚证,啥都别说。我让别人骗过两次,这你晓得的。
邹伯康便去找田大有商量,要生产队给开个结婚证明。大家是老朋友,田大有自然没有意见。但邹伯康提到要迁来队里入户,田大有就不能不考虑了。为此专门开了一个社员大会,讨论了半天,也闹了半天,结果是坚决反对。田大有不敢擅自主张,只好请邹伯康喝酒,说我给你出个主意,把桑姑儿接到你那儿去,生产队敢不接收?邹伯康说,你蒙我不是?真要可以,我又何必求你帮忙。你这儿收留我一个人都吵得天红,那边一迁就是三个,还不打得头破血流?
田大有说:“对不起你,老朋友,我也是逼得没法,只好打胡乱说。”
邹伯康折腾了半天,最后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走婚”。睡觉的问题是解决了,至于方便不方便,可就没人管了。
临到开证明了,田大有还是磨磨蹭蹭的,半天不给签字。邹伯康就有点发火,说我那边都签了,你干吗还要阻拦?大家不是朋友吗,怎么这样不帮忙呢?田大有也觉得愧对朋友,连声告罪说,我请你喝酒,我请你喝酒。邹伯康说,我又不缺酒喝,你怎么老拿酒来说事呢,到底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田大有就诉苦说,真是不好意思,社员会上还有一个决定,同意你们结婚可以,但你得保证,桑姑儿不能怀孕。
邹伯康就有点哭笑不得,说我都五十多了,还能生吗?田大有说那不一定,你没听说八十岁的老头照样播种收获。邹伯康说你们尽管放心,婚我想结,生儿育女的事情我才不干。我又不是断子绝孙,干吗要做这种蠢事!
田大有这才落笔签了手续。就拿到公社,把结婚证办了。待卖了肥猪,邹伯康不计前嫌,请大家吃了一顿喜酒。筵席上说起此番周折,田大有特别代表大家表示了歉意。倒是邹伯康显得很有气度,说换了我是队长,我也会这么做的。
一桩婚事总算是解决了,但牛郎织女的生活也从此拉开序幕。好在两边生产队相距五六华里,只要不怕跑路,每天都能见面。
看看光阴,渐渐到了年底,桑姑儿饲养的母牛也渐渐临近产期。田大有三天两头便来关照一次,提醒桑姑儿千万不能大意,弄得桑姑儿整天提心吊胆,连睡觉也睁着半只眼睛。邹伯康有次同桑姑儿做爱,正在热火朝天,猛听得牛圈里一声响动,桑姑儿便拿他一掌推开,说下去下去,牛要生了,还不快去看看。气得邹伯康很想骂娘,说我早看过了,还有几天才是产期,忙什么忙!
这天晚上,邹伯康又想同房,为避免中途受到干扰,特地先去了一趟牛圈。就发现母牛阴户已经完全张开,一条牛腿已经伸了出来,赶忙招呼桑姑儿去叫队长。当时已快午夜时分,田大有同老婆睡得正香,听说母牛下崽,立刻套上棉衣跑了出来。
两人正要上路,不提防黑暗中猛地跳出一个人来,吓得桑姑儿大声尖叫,就连田大有也惊出一身冷汗。拿了手电筒一晃,原来是常到田玉坤家打牌的罗二狗。就见他满头冒汗,气喘吁吁,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气得田大有张口大骂:“你想吓死人啊!”
罗二狗说:“不是不是,我们老婆生了。”
田大有说:“你老婆生了关我屁相干啦?”
罗二狗一听就急了:“怎么和你没关系呢?”
田大有一听也急了,一把揪住罗二狗的大衣:“放你娘的狗屁!”
两个男人越说越来火气,田大有婆娘在床上越听越有问题,披上衣服跳了出来,扯住罗二狗反复追问:“我男人和你婆娘有啥私情?”
罗二狗这才晓得说话斗错了膀子,赶忙举起手中的闹钟,用电筒晃着说:“我老婆生了,队长你看清楚,是12点钟以前生的!”
众人这才明白闹了一场误会。原来生产队有条规定,只有12月31日12点钟以前出生的婴儿,才能分配当年的口粮。超过这个时间,就只能参加明年的分配。
田大有真是有点哭笑不得:“你个狗日的罗二狗,你明天说不行呀?”
罗二狗说:“明天,明天谁信啊?去年王河坝就有人吃过大亏,我可不冒这个险。你现在就去看看我老婆,亲眼证实一下。”
刚才一番争吵,桑姑儿一直插不上嘴,眼下终于逮着机会,提醒田大有说:“队长,还看不看牛啦!”
田大有这才想起自己出门干啥,甩开大步就跑,边跑边拿了罗二狗臭骂。等他跑到桑姑儿家时,小牛已经快要生出来了。邹伯康问他怎么耽搁了半天,田大有又拿罗二狗一顿臭骂。等他骂完了,邹伯康也明白是咋回事了。
好在母牛生产顺利,母子平安,没出问题。否则按田大有的想法,罗二狗婆娘生的小子,休想要分到今年的口粮。
第二天,罗二狗又来找田大有,再次确认昨晚的报告。田大有就吓他说:“你小子听好了,你婆娘是12点05分生的。”急得罗二狗大叫冤枉,说我婆娘是11点51分生的,我找到你时,还不到12点,后来一争吵,就忘了给你看闹钟了。田大有说,反正你给我看闹钟的时候,是12点05分。
这事儿后来成了经典笑话,通过场上的茶馆流传甚广。到后来衍生出诸多版本,其中有两种说法最为著名。有人说罗二狗的婆娘是上等婆娘,居然能把孩子出生的时间,掐算得那么精确;也有人怀疑罗二狗可能作了手脚,说不定孩子一露脑袋,他就提了闹钟跑去报喜。
只有邹伯康一听到后面这种说法,总要出来替罗二狗说句公道话。他想起自己当初与桑姑儿结婚,有人曾怀疑他会再生孩子。他后来跟桑姑儿同房,一直都很注意避孕,生怕出了意外。其实桑姑儿比他还要小心,因为她偶尔还会跑到肖老五家去,安抚那个男人,一旦发生意外,场上茶馆的传闻,色彩将会更加绚烂。
类似这样黑暗中的故事,也许最好的结局,就是让它永远黑暗。
当两个男人共有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其中一个男人永远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