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姚遥对着岳非的左半边屁股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尽管她一直在心里重复麦乐乐的训导——在患者的屁股上画一个十字,左上方外四分之一的地界就是扎针的范围,针扎在这一部分,才不会伤及神经。此刻,她很想像麦乐乐一样边谈笑风生,边噌的一下把注射针头扎进患者的屁股里,那手的姿势有着武林高手抛出飞镖的优雅和利落。
久没动静,岳非扭过头,看见姚遥满头大汗,一手高举针管一手对着他的屁股比划十字。
你搞什么鬼?我都快烧死了。岳非说完又趴下去,顺手抓起诊断床上的白单子捂在脸上。
对不起,我怕针扎偏了,我想做个记号。
什么?你不会打针?岳非猛一扭身子,整个人从圆凳上掉了下来。岳非发现自己屁股坐在地上,前面差一点点就暴露了,赶紧慌张着提裤子。姚遥看着岳非的狼狈样子,紧抿着嘴唇不让笑声窜出来。
张大夫呢?张大夫呢?岳非愤怒地看着姚遥。
姚遥拿隔离衣的袖子擦了擦汗说,张大夫退休了。
还有别的大夫吗?
没有了,要不你就吃药吧?或者到别处看去吧。
这鬼地方上哪里去找医院?吃药太慢了,我受不了!你什么都不会还敢冒充大夫?我要告你!岳非用舌尖舔舔干裂的嘴唇,羡慕地看着姚遥脸上的汗珠子。他知道当他的脸上也流着汗珠子的时候,他的烧就会退下去,他体内的火炉就会熄灭,他全身的骨头酸疼难忍就会平息下来。
你告啊,你告啊,你以为我愿意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姚遥的眼泪流下来。
岳非看看她的眼泪,重新坐到圆凳上,重新露出他左边的屁股,我知道扎哪儿,这里,赶紧点儿吧。他用左手食指在屁股上按出一个凹坑。姚遥看着那个凹坑说,我知道是那里,可是把手一拿开我就找不准地方了。姚遥想起自己在学校里做动物试验的时候,老师也是这么用食指指着小白兔的耳朵,告诉她把针就扎在那里。别人的兔子都昏迷了,只有姚遥的兔子还活蹦乱跳,她针管里的药在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变成了无数细碎的水珠。
要不我用笔画个十字吧,这样就清楚一些了。姚遥不等岳非说话就拿过圆珠笔来在他的屁股上画了个十字。画完后,端详一下,发觉画偏了,外侧的上四分之一比其他的三部分小了许多。她打算拿酒精棉球擦掉重画。
岳非说,你把我当什么了,当黑板?这是你玩的时候吗?我都快烧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姚遥想起麦乐乐的话,你要是实在不行,就直接把针头戳在患者的屁股上,硬往里扎,这样患者会很疼,可是保险就不会扎偏了。她惶惶地把酒精棉球移到岳非刚刚按过的地方,擦了擦,然后把针头戳在那里。她说,我只能慢慢地往里扎了,可能会很疼,不过这样保险一些,你就忍着点吧。岳非惨叫一声,我晕针!头重重地摔在诊断床上,昏了过去。姚遥把针按下去。她感觉手中的针头像铅笔尖钻过牛皮纸一样,开始有点阻力,然后就畅通无阻了。她快速地推完药,把针头拔出来,学着麦乐乐的样子用干棉签压着针眼片刻。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好了,提上裤子吧,现在就给我们院长打电话告我吧,说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干不了这活。她把棉签从岳非的屁股上拿开,上面有蚂蚁头大的血点,她把棉签扔在垃圾筐里。没有动静,抬头看见岳非趴在诊断床上一副熟睡的样子。她的头嗡的一声,立即手忙脚乱地去掐岳非的人中,拍打他的脸,摇晃他。
岳非睁开眼睛看着她问,我刚才睡着了?
姚遥一屁股瘫坐在诊断床上,泪汪汪地对岳非说,你差点把我吓死了。岳非浑身绵软无力,费力地爬上诊断床躺下,说,我要再睡一会儿。说完闭上了眼睛。他的人中上有一个深深的青色的指甲印。
没有其他的病人,姚遥就盯着岳非的脸看,生怕一转脸他就死了。他死了,她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她还不想彻底完蛋,她只盼着早日回到南康市,回到她原来的生活当中去。
岳非脸上的红色慢慢地淡去,细密的汗珠在他的额头和鼻翼处冒出来。夜色朦胧的时候,他醒了过来,长长地叹口气,坐起来看了看窗外问姚遥,你吃饭了吗?姚遥说,没有,我一会儿自己做饭吃。岳非说,那好,你请我吃吧,把你的好吃的都拿出来。姚遥瞪眼看着他,想问凭什么?话还没出口,就听岳非说,你把我折腾成这个样子,我自己做不成饭。
姚遥气哼哼地说,你脸皮真厚,我没有什么好吃的,就有方便面,吃吗?
岳非说,吃,总比饿肚子强。
姚遥说,可以,给你一碗方便面,也算我赔礼道歉了,不过你不要认为我是怕你告我才管你饭的,我还是希望你能告我。
岳非说,弱智,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你回去了?如果你院长说,连卫生所的活都干不好,就更没有资格回医院了,你打算怎么办?
姚遥把嘴里的方便面吐到碗里,把堵在胸腔里的哭声放出来。她捧着自己的头,哭得如同一头绝望的母狼。
2.
岳非回到工区的宿舍里,工友们的臭鞋臭袜子熏得他差点把刚刚吃进去的方便面吐出来。他踢踢脚下,开辟出一条道,走到自己的床前,和衣躺下。灯光耀得他无法入睡,他翻了几个身,最后还是决定把灯拉灭。他边走边踢,又开辟出一条通往电灯开关的路。拉灭电灯,重新回到床上,依然无法入睡。他的耳朵里回响着姚遥的哭声。
夜深的时候,岳非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子,拿出一本相册,翻看着。里面是他担任宣传委员期间所画的黑板报照片。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他三年前的照片,是在团委组织的一次活动中照的。那次,他的板报在整个分局的评比中荣获一等奖。当时,他站在他的黑板报前,给他拍照的是财务室的黄蕾,他暗恋了两年的女孩子。黄蕾按动快门的时候说,一定要照下来,很有纪念意义的。那一刻,他感觉到黄蕾在镜头里把他盼望已久的东西表达了出来。幸运果真在那一刻降临,当相机从黄蕾的眼前挪开的时候,岳非看见了爱情。而那张机关二楼男厕所墙壁的照片,就藏在这张照片的后面。那是他被驱逐出工务段机关之前照的。确切地说,是一幅画在墙壁上的画。
那幅画是岳非的对桌老周发现的。那天老周起早到单位里解决大便,解完站起身的瞬间,他的眼珠子被对面墙上的画惊呆了。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老周冲出厕所,把提着暖瓶准备打水的岳非拉回屋里。
出什么事了?岳非不解地问。
有人把段长和臧萍萍画在了厕所的墙上,画得特像,哎呀,画得特那个,尤其臧萍萍,画得叫人看了受不了,就这么张着嘴,就这么张着,眼这么眯着,就这么眯着,这儿这么大。老周比划着,岳非看见他的大牙上的铁丝在唾沫里闪亮。
我去看看。岳非把暖瓶塞给老周,进到厕所。岳非看见画的第一眼,不由自主地赞叹道,高手!高手!老周一点也没有夸张,画面上的臧萍萍躺着,嘴巴大张着,眼睛眯着。段长脸后仰着,眼睛紧闭着,嘴巴既惊又喜地张着,后背直挺,一种历尽千辛万苦登上顶峰的人才有的巨大满足,一种可以仰天长啸的快乐。岳非盯着图画连声赞叹,高手,真是高手!
老周伸头看了看外间屋里臧萍萍的办公桌若有所思地说,她得罪谁了呢?在这节骨眼上,有人这么出她的丑,这明摆着是跟她过不去呀。这次减员增效,竞争上岗可是非常激烈的,党委会已经研究决定了,采取中层以上干部无记名投票的方式,咱这里就一个岗位,我无所谓,到内退年龄了,你和她可是有一拼的。岳非看着老周的表情,明白他的意思,他赶紧摆手说,别这么看着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画不了那么好,我也就是画画黑板报,这种我画不来,真的。老周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不到半个小时,全机关楼的人都知道了。段长和党委书记在外地开会,副段长对此一筹莫展,有人建议赶紧把墙皮铲掉,不能让更多的人看见,有人说一定要等到段长回来,由段长决定。最后,副段长决定打电话给段长请示,段长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一定要留着,等我回去处理。
这天上午,臧萍萍迟迟没有出现,接近下班的时候,岳非接了一个臧萍萍的电话,说请假一天,婆婆生病了,陪婆婆到医院检查身体去。岳非想告诉臧萍萍关于画的事,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臧萍萍在电话里柔声细语地说,麻烦你一定转告科长一声,真是不好意思,我老是请假,活总是让你帮着干,不过你当先进也有我的功劳哦,没有落后就比不出先进来哦,我不求上进,你就多多代劳哦。臧萍萍笑着挂断了电话。绵软缠绕的哦字在岳非的耳朵里,久久不去。放下电话,岳非突然想到,墙壁上的臧萍萍,大张着的嘴里喊出的一定是这个字,只是比在电话里多了些高亢和放肆。
下午下班的时候,黄蕾红肿着眼睛来找岳非。老周把目光从黄蕾的脸上扫到岳非的脸上,然后赶紧收拾了桌子上的东西离开了。黄蕾把门关上,坐到老周的椅子上,盯着岳非的眼睛说,大家都在怀疑你,你老实和我说,是不是你干的?
怎么会是我呢?岳非的心咯噔一下,嘴角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怎么会是我呢?我有那本事吗?就是有,我也不会干这种事!
没干你哆嗦什么?你哆嗦什么?你说你是不是和她干过?你怎么会知道她那个浪样?你说!
黄蕾拿起老周的一沓信纸扔到岳非的脸上。全机关楼都知道是你画的,除了你还有谁会画画?你想赖都赖不到别人身上!看看她那恶心人的浪样子,跟头发情的猪似的,一天到晚岳非哦,岳非哦,恶心!
第二天早晨,臧萍萍哼着“苏三离了洪洞县,只身来到大街前”进入办公室,对老周和岳非说,两位辛苦哦,婆婆病了没办法,女人就是事多,科长没说什么吧?岳非和老周一起盯着臧萍萍那小得外人分不清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的眼睛,都想告诉她,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臧萍萍说,干吗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灰?老周说,还真有人往你脸上抹灰呢!他站起身来拉着臧萍萍胖嘟嘟的手腕子说,我这当长辈的,不告诉你是不对的,你在走廊里等着,我先进去看看再说。老周进到厕所里看了看,里面空无一人。所有的人早已经站在窗子前和门后边等待着看臧萍萍的反应。
老周把臧萍萍往男厕所里推着说,你自己进去看吧。老周话音未落,就听见臧萍萍发出了单元音的尖叫,接着看见臧萍萍浑身波动着跑出来。老周早预料到臧萍萍会高声尖叫,也预料到臧萍萍会从男厕所里夺门而出,但他从未想到臧萍萍跑起来的时候,浑身是水波荡漾的。她的脖子她的胳膊她的腿她的肚子她的腮帮子把水波荡到她的胸部,变成两个浪头跳跃着。老周看着浑身水波荡漾的臧萍萍,隐约觉得段长真有可能和臧萍萍有一腿。老周第一次理解了人们那句话,胖有胖的味道。
臧萍萍擦过老周的肩膀,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如同一个巨大的面团掉落了。尖叫戛然而止。人们纷纷从办公室里出来,七手八脚地拉她。臧萍萍挣脱人们的手指,双手捂住脸,呜咽起来。臧萍萍边哭边说,还让我活不活?让我怎么活呀?臧萍萍哭得冤屈而无助。人们纷纷劝慰着她,说,段长马上就会回来的,段长回来后肯定能查出来是谁干的。
岳非坐在屋子里听着臧萍萍的哭声和人们的议论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希望段长赶紧回来,查找出真凶。他知道在没有查明真相之前,自己最好保持沉默,否则会越描越黑。
3.
姚遥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揪着卫生纸,被她的眼泪和鼻涕浸湿的纸团在地上如同盛开的棉花。她说,我觉得我要死了,我该怎么办呀,这里除了山就是山,什么也没有。慢车停开了,小站上的人都撤了,就留着工务段的一个破工区,除了几个浑身脏兮兮的人和几个家属之外,什么人都看不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麦乐乐,你说话呀,我该怎么办?
麦乐乐在电话的那端陪她哭着,心里也没有主意,只一个劲地说,不要想太多了,休班回来吧,要么我休班的时候去看你,你不要哭了,领导不是说过两年一轮换吗?姚遥说,万一呢?万一领导再变卦呢?张大夫说,当初让他来的时候也是说两年的,他一待就是二十年,我该怎么办呀?呜呜呜……麦乐乐说,姚遥求求你不要这么个哭法,怪吓人的,你要坚强,不是还有希望吗?不是还没到两年吗?两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就像停开慢车那事,两年前不是谁也没有想到吗?小站上的人不是做梦也没想到会离开那里吗?现在不是已经有人在传说铁路医院要推向地方吗?到时候不就能回来了吗?
姚遥的哭声小下来,她对着话筒嘤嘤地哭着。她无法放下话筒,这是她和那个城市和她原来的生活仅有的连接。麦乐乐的声音是她在孤独寂寞的夜晚里仅有的安慰。狂风尖厉地呼叫着,门窗叮咣叮咣地响起来,姚遥刚刚从麦乐乐的话语里得到的安慰如同锤子下的瓦片碎裂了,她重新大哭起来,乐乐,乐乐呀,你听见风了吗,跟狼嚎一样,吓死我了。麦乐乐我肯定等不到两年结束就被吓死了。麦乐乐,吓死我了,万一有狼来了怎么办?有坏人来了怎么办?
麦乐乐说,一定记住呀,不管是狼还是坏人来了都不要开门,坚决不开门,晚上的病号一个也不看,一定一定要记住了,还有,除了头疼感冒拉稀你什么也不要管,真要出了事故,你这辈子就完了,我都快担心死了,你一个药师又不懂诊断又没有处方权,领导干吗非要你去那里?
姚遥把堵在鼻子上的卫生纸拿开,想扔到地上又想到如果把卫生纸浪费完了,以后解大便就只得用处方或者病例记录纸擦屁股,那些纸又硬又脆,处方纸虽然稍微软一些,但是面积太小。姚遥把准备做投掷动作的右手缩回来,把那团还未湿透的卫生纸按在眼睛下,截住滚滚而下的泪珠,说,乐乐,有你是我的福气,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了,我来这里三天了,除了你没有一个人记得我,没有一个人问我一声是死是活……呜呜呜……姚遥边哭边拿过蘸水笔在处方上写着柚子两个字,然后狠狠地划掉,顺着笔画被墨水泡软的纸在笔尖下撕裂。
柚子,一个男人的名字。恋爱的女人给男人的名字。曾经,她这样叫他的时候,心里面含着柚子的味道,酸酸的,甜甜的,还有一丝丝涩涩的苦。曾经,那个男人对姚遥说,从我第一眼看见你,你就像毒蛇一样进入了我的身体,吸取我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