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雾界山林区流传着“瑙格劳玉朗”的故事。“瑙格劳玉朗”就是瑶语“瑶家阿姐”。说是在雾界山古老幽深的森林腹地——绿毛坑,有个守林子的瑶家阿姐,名叫盘青青。她在山里出生,长大,招郎成亲,连林场场部这样远的地方也只来过一次。所以林场的后生子们只听说她是位仙姑般的阿姐,没有见过她本人。她家祖辈都住在绿毛坑,一栋爬满青藤的木屋里。木屋是用一根根枞木筒子筑起来的,斧头砍不进,野猪拱不动。枞木筒子埋进土里的那一节,早就沤得发黑了,长了一层层波浪形花边似的白木耳。木屋后头是一条山溪,山溪一年四季都是清悠悠的。木屋和外界的联系,除开一条小土路,“文化大革命”前还架设过一根报火警的电话线路。有年冬天落大雪,把电话线压断了。“文化大革命”以来,林场领导上台下台象走马灯,夺权反夺权的政治烧饼都翻不赢,也就没顾上再派人把电话线路修复。因而那根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铁线线,终于没能再进入到这古老的森林里……平常日子呀,白日黑夜,几万亩林子,要不是这木屋里偶尔有几声鸡啼狗吠,娃儿哭闹,木屋上头飘着一线淡蓝色的炊烟,绿毛坑峡谷就清静得和睡着了一样。就是满山的鸟雀吱喳,满山的花开花落,也不曾把它唤醒。
盘青青的父母过世得早。她男人名叫王木通,是个汉族人,生得武高武大,有一副打虎将似的好身骨。夫妇两个都是林场的守林人。王木通喜欢顿顿饭前喝两杯盘青青烤的苞谷酒,除了偶尔发酒疯,把盘青青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外,还不算个坏丈夫。他也晓得疼女人,从不要青青上山打柴禾,木屋门口的劈柴总是堆是堆,垛是垛;从不要青青去砍修防火道,绿毛坑十几年来也没有起过山火;从不要青青去挖土种地,溪边的一大块自留地里总是四时青葱,新鲜瓜菜一家四口吃不赢。盘青青只管喂猪、奶娃娃、浆洗缝补一应家务,所以二十六、七岁了还象个没成亲的阿妹那样水灵鲜嫩。王木通目不识丁,却十分自信,什么都懂。在绿毛坑,他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主人”:女人是他的,娃儿是他的,木屋山场都是他的,当然,他又是归林场领导的。领导派他在这里看林子,他就象个小小的一方诸侯似的。盘青青生娃娃前,曾多次提出要到九十里外的场部去看看,都被他阻止了,还因此挨过他的蛮巴掌,甚至罚过跪。他是怕自己的俊俏女人到那种热闹地方去见了世面,野了心,被场部那些神神抖抖、油光水滑的后生子们勾引了去。直到盘青青给他生下了一个男娃,后又生—一个女娃,他才落了心。好象盘青青这才在他的腰带上系牢了,真正成了他的女人。巴掌、罚跪一类的家道,自然就轮着小一辈份的受用了。他把全家人的日子治理得有规有矩。夫妻、父子,在绿毛坑木屋里各就各位,居然也讲究点尊卑高下,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会。
王木通和盘青青过着与世隔绝似的日子,虽然算不得夫唱妇随,却也彼此习惯,相安无事。王木通每月去场部一次,一来领回夫妇两人的工钱,二来挑回全家人的白米、油盐。每次出门回家,少不了也要和盘青青讲些场部发生的事,或是从场部听来的一些传闻。盘青青总是睁大了乌黑乌亮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新奇,仿佛男人讲的是些天边外国的事情。这几年,男人给她讲的尽是些外边的学生娃造反闹事啦;戴眼镜的先生们象串猴子一样被牵了挂牌游山啦;做了半辈子学问的林技师竟在一汪水牛滚澡的水凼凼里自尽,连脊背都没有打湿啦;后来又是批鹿(儒),这个鹿不是山里跑得飞快、只有枪子才追得上的野鹿,听讲,读书人都算鹿……“唉,还是住在我们绿毛坑里好!泥巴黑得发亮,肥得出油,就是插下根柴棍棍也能抽枝出芽!我们没有文化,不招惹人家,人家也不来惹我们……”
男人讲的这些,盘青青有的能懂,有的不懂,混混沌沌,还为山外边那些读书人担惊受怕过。读书识字是个祸。她不禁暗暗为自已和男人庆幸。“还是住在我们绿毛坑里好”,这话听多了,也就相信了。场部那种明争暗斗乱糟糟的鬼地方,她连想都不去想了。她对男人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望他发火打人时,巴掌不要下得太重。他们每天天一落黑,就早早地关紧木屋口,上床睡了。打回半斤煤油够点半年。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偶尔透过那高高的木格窗子,窥视过他们夫妇的夜生活。
“青青,你还要替我多养几个娃儿!”
“我们有小通、小青两兄妹了。你不是讲如今场里不准大家多养,女的都要去阉一刀?”
“不管,我们再养五个不为多!”
“你就不怕苦了我。”
“苦?女人养娃还怕苦?”
“怕场里人骂。”
“怕个卵。顶多不发口粮。我们绿毛坑有水有土。你看看,我这双手巴子粗得和量米筒一样,还养不大几个娃娃?冬下我再开出一块棉花土,明年你把你阿妈留下的花车、木机搬下来,洗干净……”
“看你,把我当山鸡,喂在这山里。”
“你是我的!”
盘青青被男人搂在发着汗酸味的腋窝里,不做声了。她温顺驯服。她是男人的。男人打她骂她也是应份的。她正在青春盛期,生娃儿就和树上结果子一样,不痛。喂起娃儿来,那白生生的奶子哟,也和树浆一样,流不尽。她男人呢,年富力强,打得死大虫捉得来野猪,那双铁箍似的手臂搂紧了她,做些大约是山外边的夫妇也做的事儿,力气大得没有地方用似的。
一九七五年夏天,绿毛坑来了个“一把手”。不要误会,这“一把手”不是哪位负责同志,而是个一九六四年来林场落户的城市青年。他真名实姓叫李幸福,说是解放那年出生的。他瘦高条子,长相秀气,采种育苗手勤脚快,见了场里工人、干部嘴巴乖巧。可是一九六六年红卫兵大串联使他着过魔,有一回他扒火车,把好端端的一只手臂丢在铁轨上了,从此一边衣袖空荡荡的,在城里逗留了几年,重又回到林场来,林场工人才给他起了“一把手”这个美名。场领导可就拿他作难了。打电话给各个采伐工区、营林队,谁都不肯要。都讲“一把手”干不了体力劳动不说,还是个“革命小将”,若在哪条山沟沟里串联起来,就好比领了块水豆腐跌到火灰里,吹不得,拍不得,如何了得?一天,绿毛坑的守林人王木通来挑一家四口人的口粮,被林场政治处王主任撞见了。王主任一拍后颈窝:对了!何不发配李幸福到绿毛坑协助王木通两口人看林子去?活路不轻不重,倒挺合适,再加上那地方方圆百里没有人家,就一对老实巴交的王木通夫妇,他还能和猴子、山鸡串联去?王木通初听给他添个人手,归他领导,倒很高兴。但一问李幸福就是“一把手”,便面露难色了。“木通老王!你不是多年来就要求入党?这回可是组织上给你的一个考验!”王主任拍着他的肩膀,“李幸福只手单拳,有什么不好领导的?回头我亲自找他谈话,约法三章,叫他在绿毛坑一切行动听你指挥,凡事向你汇报,离开绿毛坑必须向你请假。你嘛,也要拿出点气魄,把这个犯有错误的知青教育、改造过来!”王木通这才点了头,决心接受组织上对他的考验,挑起“教育人、改造人”的重担。
“一把手”李幸福来到了绿毛坑。以王木通为首的小社会增添了一个重要成员。王木通夫妇就在离古老的木屋二、三上步远的地方,也就是紧挨着清澈如玉的山溪,用圆木筒子竖墙,杉木皮盖顶,替“一把手”盖了间小小的、矮矮的木屋。于是一大一小、一旧一新两栋房子就做民邻居。开初,王木通对“一把手”还没有什么恶感,倒是觉得李幸福一口一声“王大哥”蛮落耳的。
新来乍到,李幸福被绿毛坑里秀丽幽静的景象陶醉了。王木通每天都派他到山腰上去坐撩棚。他每天早晨沿着一条蛇一样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进大森林的雾里,恍若走在迷蒙的梦里。满山满谷乳白色的雾气,那样的深,那样的浓,象流动的浆液,能把人都浮起来似的。特别是早上九、十点钟,日头露脸、云雾初散时,他坐在山腰撩棚口,头顶千柯竞翠,万木葱宠,脚下却仍是白茫茫一派雾海,只见一簇簇高大的粤松和铁杉从这团团滚滚的雾气中浮出,真是仙山琼岛、蓬莱玉树一般,迥非人间境界了。李幸福当然不会把这峡谷山林当作仙境。他倒是觉得王木通夫妇都还年轻,“青青阿姐”又那么温柔俊秀,有一双会讲话、会唱歌似的乌黑大眼睛,便识趣地注意着和人家保持个应有的距离。但年轻人总是不耐寂寞啊,在这个满眼青绿的大峡谷里,难道真的和金丝猴、画眉、松鸡搞串联、交朋友去?
王木通有两个娃儿,男娃小通,七岁;妹儿小青,五岁。开始两个娃有点怕“断手”。但“一把手”给小通捉过几回红雀,给小青摘过几回山花戴在头上,并用一块小圆镜子给她左照右照,局面就改变了,兄妹俩就开始“李阿叔”、“李阿哥”的乱叫开了。过了些日子,小通就赖在“一把手”的小木屋里睡觉了。盘青青来叫也叫不回。山里娃儿有山里娃儿的可爱处。有天一条长虫溜进小木屋来,把“一把手”吓了个浑身乱颤。小通就告诉他:蛇,只要不被踩痛,是不随便咬人的。小通还边讲边学样子,说绿毛坑里主要有三种蛇:“青竹蛇,这种蛇最懒了,平时盘在毛竹上一动不动,”小通仰起脸,闭上眼睛,嘬拢嘴巴,“就这样,‘伏,伏,伏’地喷着毒水,招引鸟儿。鸟儿一拢来,它忽地窜上去,就咬住了,就又懒懒地盘在竹枝上,慢慢来受用。喊蛇就不同,它的鳞皮和泥巴一个色,走起路来好威风,茅草都朝两边分,抬起半人高的身子,就这样,”小通说着瞪圆眼睛,张开嘴巴,伸长脖颈,脑袋向前一伸一伸的学着,“‘呼!呼!呼!’好吓人的!还有种蛇有柴门把粗,扁担那样长,阿爸叫它四十八节,走起路来脑壳乱晃,好狂的!”“一把手”怕小通又要学,连忙按下了他的小脑壳,问:“这些,你都是怎么晓得的?”“青竹蛇是我自己看到的,喊蛇和四十八节,是阿爸讲给我听的。阿爸会捉蛇,到山外边去卖儿……”“一把手”看着这个本应上学的娃儿,却在这里模仿各种长虫的动作,再又想起那条从屋里溜走的阴冷的长家伙,心里不禁好一阵凄惶。
大人观察娃儿,娃儿也观察大人。“一把手”每天早晨都要刷牙漱口。小青阿妹就总是从她家木屋门边探出半边脸子,瞪着眼睛看稀奇。
有天早晨,小青怯生生地走拢来,问:“阿叔,你的嘴巴臭吗?”
“一把手”正含了满口牙膏泡泡,没听懂小青的话。
“嘴巴不臭,怎么天天用刷子刷?”
“一把手”忍不住哈哈笑。他洗过脸,才对小青讲:“日后叫你阿妈给你和小通都买支牙刷,早晨起来刷刷牙,牙齿雪白雪白的,好看。”
小青却不服气:“阿妈从不用毛刷子刷,牙齿也雪白雪白的。”
为了说服小青:“一把手”又问:“你阿妈的嘴巴有什么不好闻的气味吗?”
“阿妈最喜欢和我亲嘴了,她的嘴巴好甜,你不信,就自己去亲一下,闻一闻……”
“小青!鬼妹崽,你在外边乱讲些什么呀!快回来!”木屋里,她阿妈答腔了。
“一把手”忽然脸热心跳,仿佛自己有了什么不正当行为似的,连忙一闪身躲进他的小木屋里去了。
事情很小,却被王木通撞上听见了。小青立即被拖到木屋门口罚了跪。他的用意很明显,是做给“一把手”看的!尽管还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他却是脑后都长了眼睛,提防着呢!
绿毛坑两户人家的生活,就象木屋后边那条碧玉般清澈的山溪,静静地流着,流着。深处浸到腿肚子,浅处盖住脚背脊。然而这浅浅的山溪,却也倒映出了婆娑的树影,清朗的蓝天,轻悠的白云。如今又多映出了一样东西,“一把手”在他那小木屋边上竖了一根高高的杉木条子:收音机天线。
这可成了个惹事生非的东西。“一把手”木屋里那个不大的黑匣子,能讲话,会唱歌,打破了这深山老林亘古以来的夜的宁静。开初只是小通和小青麻起胆子一傍黑就到小木屋里来听,渐渐地,盘青青也借喊小通小青回家睡觉为名,进来听上一会儿。当然,这就该轮着王木通每晚上出马,来催女人和娃儿回去睡觉了。有时王木通声气粗了一点儿,盘青青竟敢撒娇似地回嘴:“还早哪!傍黑就上床,天难得亮哪!”听听,傍黑就上床,女人觉得天难得亮了。王木通心里不觉地蒙上了一层阴雾。这个武高武大、一顿饭吃得下两升米的护林员,从没有去听过黑匣子里的鬼腔鬼调。他保持着大丈夫那种不容触犯的威严,严密地注视、防范着事态的发展。
不久,“一把手”带动盘青青和两个娃儿,在两栋木屋之间的空坪上来了次大扫除,把木屋门口的劈柴、杂物堆砌得规规整整。原先高低不平的土坑泥洞,狗屎猪尿,也收拾得平平展展、干干净净。“一把手”还说要在这坪地里栽花种草,还说要教盘青青和两个娃儿认字、学广播操!把盘青青喜的哟,嘴角眉梢都是笑。就连两个娃儿,也一天到晚地跟着“一手把”的屁股转,开口闭口都是“李阿叔讲”、“李阿叔不准”的,比他王木通这亲阿爸还亲了。这些更是惹得王木通心里不舒服,眼里长了刺。别看“一把手”只手单拳,却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绿毛坑里的生活,好比蚯蚓悄无声息地翻耕着土地。
“娘卖乖!他倒想在绿毛坑露一手,显出他是个有文化的角色,跟老子比高低!”果然不出所料,对于护林工作,“一把手”也向王木通提出了四点建议:一是要求场部立即派人修复多年不通的电话线路,并在两栋木屋里各装一个有线广播喇叭;二是在绿毛坑四周的山口上,树立油漆木牌,上书护林公约;三是巡山防火,他和王木通实行两班制,一个上午班,一个下午班,每班八小时。上班时间不得放树吊、挖土牛,干私活;四是建立学习小组,学政治,学文化,吸收小通小青参加。盘青青一听,就喜眉笑眼地瞟了王木通一眼,嘴里没出声,那明眸大眼分明在说:“看看人家有文化,想事就不同,讲得就好听!”
王木通早把这一切看到了眼里,心上象长了刺。他绷着脸,嘴巴闭得铁紧,眼里闪着火星:“新开茅厕三天香,收起你那八百钱!”他恶狠狠地横了女人一眼,接着不客气地对“一把手”说:“城里来的后生家!老辈人讲入乡随俗,客从主便。当然你不是客,但也算不上主。绿毛坑十几二十年没有起过山火,雾界山林场哪任领导不表扬?我王木通哪年不当护林模范?我可没靠过什么铁线线、木牌子、两班制,还有什么组。还是磨快你的那把砍山刀、练练你的手劲脚筋吧!场里早派定了,绿毛坑里的事由我来管!政治处王主任对你的约法三条,你不要当耳边风!”
王木通双手叉在腰上,目光炯炯,神色严峻,讲得“一把手”目瞪口呆,脸色发白。盘青青看着过意不去,但对丈夫的蛮扯横筋不敢怒也不敢言,就宽解地对“一把手”说:“阿李,他没有文化,就是气粗……”但一看到丈夫虎下脸要发作,连忙又收了口。王木通冷笑着说:“我是个老粗,他可是个老细!如今这世道就兴老粗管老细,就兴老粗当家!你李幸福嘛!莫要忘记领导放你进绿毛坑,是来接受教育、改造的!”说着他晃着粗大的身胚走开了。脚下咚咚响,一步能踩出一个坑来!
“一把手”的四点建议碰在王木通的岩壁上,白印子都没有留下一点。他气馁了。是啊,他是被发配到绿毛坑来接受教育、改造的。没有文化的教育改造有文化的。这是当今一项发明创造呢。他对王木通不由得生出了一种畏惧心理。他晓得自己很难做出什么成绩来改变眼前的处境。但他精力充沛,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他一闲下来就寂寞、孤独,就觉得活着没有多大意思,不如跳崖死去。他收有两本“文化大革命”前的书,一本叫《树木志》,一本叫《林区防火常识》。他每天巡山时都带着《树木志》,对照书里的标本图片,学着辩认山里的数百种常绿阔叶乔木。他打算自己在绿毛坑搞一次林木资源调查,以便为日后的采伐工作准备第一手资料,也算没在这里白混。他觉得盘青青能理解他,就把这想法和她讲了。果然青青阿姐象待自己的兄弟那样温柔、亲切:“傻子!你想做的事,就自己去做,不要再和旁人商量了”。“王大哥不会见怪吧?”“你难道是去做坏事?你呀——!”青青阿姐这声“你呀”拖得老长。她的眼睛乌黑乌亮,照得见人的影子,照得进人的心。不晓得为什么,“一把手”怕看这双眼睛。青青阿姐的这声“你呀”,乐曲似的,山泉似的,九曲十八弯,萦回在他的心田。
时候正是秋天。“一把手”用旧信封采集下一些珍贵的稀有树种,什么美丽崖豆杉啦,金叶木莲啦,南华木姜啦,想着办一个小小苗圃,以后把苗子背到场部去,交给技术员们去栽种。办苗圃就要烧一片荒,开几分地。他晓得王木通对这类事毫无兴趣,只好又去求助盘青青。
那天,王木通上山放树吊去了,“一把手”和盘青青选中菜地边上,也正是王木通准备开作棉花地的那块野茄子坡,放火烧了起来。一时浓烟滚滚,风呼火啸。两人象兄妹似的有说有笑,彼此都觉得欢畅愉悦。谁知王木通气急败坏地跑下山来,冷冷地横了一眼,从腰背上取下砍山刀劈下一棵小松树,双手挥舞着一顿扑打,把火扑灭了。“一把手”连忙向前解释。王木通立即虎起脸,吼道:“少搞新名堂!这地我另外有用场!李幸福,你不经我允许,就胆敢烧荒,今晚上必须写份检讨!”“写检讨交把哪个?”“交把哪个?你以为我认不得字,领导不了你?实告你、你在我手下可要规矩、老实!”听听,都是些什么话哟,盘青青看了丈夫一眼,想哭。“还不回去喂猪!潲都烧糊了!”王木通凶神般地训斥她
“一把手”可怜巴巴地偷看了青青阿姐一眼,只见她没敢回嘴,转身走了,边走边用手背揩眼睛。
人都有自信,也都有自尊。小坼不补,大坼难堵。连地球都开有裂缝。王木通觉得自己面临着“一把手”的挑战,屋里女人也在变野,不再象过去那样柔顺、服帖了。
那天,王木通又去场部挑全家的口粮。往常他总要在场部住上一晚。但这一次不晓得什么鬼,他一大早出门心里就发慌,总觉得有件事心里搁不下。这条彪健汉子发了发狠劲,担着一百二十斤大米,来回一百七八十里山路,硬是连夜打了转身!到家时,一身都汗臭了。木屋门虚掩着,里头还亮着灯。怪了,女人还没有睡呢。进到屋里,却没有人。一听,“一把手”那屋里却传来笑声、歌声。他摸摸火塘,锅凉灶冷。他心里那盆子火哟,怎么熄得下来!他冲出门去站在“一把手”木屋的窗下,看了个清楚:自己的女人正双手撑着下巴,小通伏在她膝头上,都出神地听着那鬼匣子里传出来的一个女人妖里妖气的歌声。“一把手”呢,竟搂着小青坐在腿上,脸贴着脸!王木通听得出来,黑匣子里唱的是支瑶山情歌,什么“阿哥阿姐芭蕉心”!
“真好听,我阿妈在世时,就喜欢唱这样的歌子……”王木通见自己的女人那贼亮贼亮的眼睛盯着“一把手”,亲亲密密的。“你们瑶家本来就能歌善舞……”“一把手”也以那种不正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人。王木通实在看不下去,他强压住心里的火苗,才没有吼出粗话来:“小通!小青!两个鬼东西都学会坐歌堂了?这下子天易得亮了吧?”盘青青这才发觉是自己男人回来了,慌里慌张地一手拉了小通,一手拉了小青,走了出来:“哎呀!你这个鬼,没在场部住一夜?看看把你累得这身汗。”王木通没有答理。他咬着牙关,有句话没有讲出来,也不情愿轻易就讲出来:“我要是在场部过一夜,只怕你就会在人家屋里过一夜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盘青青连忙生起火,边烧水边热饭菜。她没有烫酒,怕男人借酒打人。王木通这晚上却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克制,一种今人战栗的沉默,屋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似的。他用热水擦了身子洗了脚,没有理会女人摆在桌子上的饭菜,就闷不作声地上床睡了。女人仿佛晓得他窝了什么气,几次抖着双手和解地推了推他光赤条条的脊背。但他就象只沉甸甸的火药桶,倒在那里动也不动,真吓人。
王木通不光有一身好力气,还是个有心计、有主见的人,他感到自己在绿毛坑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背叛的苗头就来自盘青青,以及小通和小青。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把手”一步一步把自己的女人娃儿都勾引了去?自己一个堂堂正正、苦吃蛮做的模范护林员,能败在一个只手单拳、吊儿郎当的下乡知青手里?呸啾!他决定先稳住自己木屋里的阵脚。第二天一早,他就铁青着脸,圆睁着豹子眼,用打闪雷似的声音宣布:“小通、小青你们给老子跪下!跪下!好好听着!从今天开始,你们和你阿妈,谁要再敢走进那小木屋里一步,老子就挖了你们的眼睛,打断你们的脚杆!”盘青青听了这禁令,脸色发白。小通、小青双双跪在她身后,牙巴打着颤颤,象两棵小树苗似的在寒风中抖索。
趁着“一把手”还没出工,王木通又来到小木屋里,问“一把手”要前些天布置下的检讨书。“一把手”回说还没有写。“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不作数?李幸福!实话对你说,场领导把你的命簿子交在我手里捏着!今后不准你乱说乱动,只准你老老实实!宽你一天期限,明天一早你把检讨书交把我!”王木通豹眼圆瞪,晃着两只铁锤似的拳头,还定下了三条戒律:“听着!从今天起,你每晚上要给我汇报一天的活动,地点就在你这小木屋里;你有事要向我请假;你没有事,不要随便到我那木屋里去!还有!你要是再用你那鬼匣子来招引我屋里的人,小心我的拳头。我用根指头就扯起你那根杉条铁线扔到山那边去!”
安内攘外,双管齐下。王木通为了增强自己禁令的效力,还采取了一项具体办法。本来,从他家木屋走出,不论是去东边通往林场场部的那条小土路,还是过小溪去西边山上坐撩棚,巡山场,都要路经“一把手”的小木屋门口。王木通挥锨舞锄,另挖出一条小土路,供一家人出入行走。当然,无论是上山还是去场部,就都要绕个大弯子,多走百十步了。
局面就这样明摆着,“一把手”不能不接受。王木通在绿毛坑的身份和地位,就象一个勇武的古代森林国王那样强悍稳固,不容置疑,他原先很少进“一把手”的小木屋,如今老婆、娃儿不敢来了,他倒是每晚必来坐一会子,听“一把手”汇报一天的活动。他仿佛也品尝到了做一个拥有权力的领导者的滋味,把“一把手”管得象个“五类分子”似的服服帖帖。
这一来,小木屋和它的主人就象蜗牛一样在壳壳里缩着,连那黑匣子的歌声都低微了。“一把手”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又一次碰得鼻青额肿,低头认输了。绿毛坑的生活,又回到往时那种睡眠一般的寂静里。
这一年冬天,气候有些反常:没有落雪,尽打霜。老辈人讲这是干冬和干春的预兆。绿毛坑数万亩老树林子天天早晨结着狗牙霜,常绿阔叶树就象披上了银缕玉衣,成了个白花花的世界,不过晌午不得消散。绿毛坑峡谷底的那一高一矮两栋木屋,每天早晨、上午都戴着洁白的玉冠。木屋后头那溪山水,也结上了一层硬壳,僵直地躺在那里,失去了往时叮咚流淌的声息。
干冷干冻的打霜天,盘青青除了一天喂两次猪,煮两顿饭,没有外边的活路做,就翻出一篮子旧衣烂衫来替娃儿贴几双鞋底。小通、小青被男人带到了山上去玩了。青青常常手里拿着布片,一动不动地坐在火塘边,有时一坐就是半上午,神思恍惚。王木通每天都从山上捕回野兔、灌狗,皮剥下来张钉在屋壁上,肥嘟嘟的肉块炖在沙锅里,能香几里路。可是真出鬼,盘青青身子又坐了喜似的,一闻肉香就腻。她觉得心里压着块石头,石头底下还压着个有生命的东西。近来她常常挨男人的打,身上青一索,紫一块。一天到晚看着男人的脸色、眼色,大气都不敢出。就是在他抡拳打来时,也只能巴望着那拳头落到背上腿上,不当紧的地方。她眼里的泪水湿了干,干了湿,哭自己命苦,恨男人蛮横。她觉得只有“一把手”还尊重她,把她当个人;霸道的男人却象管制坏人一样的对待自己。那后生家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但有时她也恨“一把手”,你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来到绿毛坑,搅乱了她一家人的生活……
如今盘青青最怕傍黑上床,去闻男人身上的汗酸味。她常常在漆黑的夜里暗自饮泣,渐次滋生出一种反抗。每天傍黑一上床,她就执拗地脸朝墙壁,象被木钉钉在那里,任男人拉和推,也不肯转过身子来。王木通恨得直咬牙:“老子要你死!”死就死!”“娘卖的,你只想着野汉子!”“你又打人?人家听着笑话哪!”“骚货!”“哎哟阿妈!你再打,我就喊!我就喊!”盘青青如今敢和自己的男人硬碰死顶了。她不晓得为什么,男人十分害怕“一把手”听去自己家里的隐私。其实盘青青也生怕“一把手”晓得了自己在家里受遭践,晚晚都挨打……
生活是畸形的,感情也就畸形。盘青青觉得自己在变。是在变好,还是变坏,她不晓得。今年这个干冷干冻的冬天,她和过去不同的是有点爱打扮,爱戴那块平日压在木箱底舍不得戴的银灰色直贡呢头帕,爱穿那件玫瑰红灯草绒罩衣。一天到晚都是干干净净的,就象随时准备出山去做客一样。她还喜欢用阿妈传给她的那个铜脸盆打满清悠悠的山溪水,照自已投在水里的面影。几年前她就曾经要男人在场部替自己买块那种可以挂在屋角的梳头镜子,男人却每趟回来都讲不记得。现在想起来,男人是在耍心计,怕她照见自己的这样一副好容颜:脸盘象月亮,眼睛水汪汪,嘴巴么,象刚收了露水的红木莲花瓣,还有两个浅酒涡,一笑就甜,不笑也甜,谁个不喜欢……“一把手’嘻不喜欢?呸!丑死了。她心里乱跳,神思有点摇荡,双手捧着火烫的双颊,不敢抬头,就象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的确,近来她常常不由自主的要朝“一把手”那小木屋打望。好怪哩,男人越是不准自己进那小木屋去,她就越觉得那木屋好。“一把手”用的收音机、香胰子、雪花油,还有天上地下、海内海外的各种奇闻,就象一个崭新的世界在诱惑着她……李幸福,呀。名字都叫“幸福”!可是那个身子瘦长、脸色发白的人幸福么?每天用一只手劈柴、洗衣、煮吃,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见到王木通就象遇到老虎一样,真可怜。她对“一把手”十分怜悯、温柔,常带着瑶家少女般的妩媚的羞涩。有一回“一把手”从场部回来,偷偷地塞给小通和小青两把金纸银纸包的糖块块,还是小青懂事,小手剥了一块糖塞到阿妈的嘴里来。盘青青立即把小青紧紧搂在怀里,嘴对着嘴的亲了又亲。还神思痴迷地问:“小青,阿妈的嘴巴有没有不好闻的气味?”“没得没得!”“甜不甜?”“甜!阿妈的嘴巴真甜!”哎呀,该死,你看自己都和妹儿乱讲了些什么呀?她想起半年前“一把手”刚来绿毛坑,早起刷牙时和小青的那次谈话,不觉得飞红了脸。糖在她嘴里慢慢地化着,那甜丝丝的汁液象流进了心里去似的。她又在妹儿那粉红娇嫩的脸蛋上印满了自己带着甜味的唇印。这些,都是她那威严的男人看不见、管不着的,要不真会立时打死了她。
有天王木通上山放树吊去了,盘青青提了个潲桶到溪边提水,见“一把手”正在刺骨的冰水里用一只手摆洗衣服,手杆冻得通红。她放下潲桶,就走拢去,接过“一把手”的衣服摆洗了起来。“一把手”慌忙站起身,离开两步,劝阻说:“青青阿姐,这不好,叫王大哥看见了,又……”
盘青青没有抬手,只顾洗着:“有哪样不好?我又不是做坏事。”
“我晓得……王大哥又该打你了。”
她愣了一下,住了手。
“看看,你的手巴子都是紫的。”
“你闭口!蠢子,我这手巴子是在猪栏里叫猪撞的……”
她含着泪水,死命忍着,才没有哭出来。真该跑到什么地方去放声大哭一顿才好啊!她三下两下,搓搓抖抖,提起衣服拧成一把大麻花似的,丢进“一把手”的白铁桶里,头也不回地提起潲桶走了,水都忘了提。回到木屋,她身子靠在门背后,手脚发软,浑身没有了一丝丝力气。她的心却在厉害地怦怦跳着,就象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似的。她没有哭,反而有点想笑。背着男人替另一个后生子做了件事,这算生平头一回。每个人都有这种使人浑身战栗的头一回。盘青青倒是在心跳过后,高兴了好久。男人傍黑从山里回来也没有察觉。她成了胜利者…… 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冬旱仍在延续,霜冻依然不断。绿毛坑四周的许多常绿阔叶树都光秃了枝桠,象一个个饥渴的老人向苍天伸出了瘦骨嶙峋的双手。山坡上铺着厚厚一层焦枯的落叶,每当霜风吹过,各种形状、各种色泽的落叶就如同金箔玉片一般,满山里沙沙喇喇,纷纷扬扬,倒也色彩富丽,景象壮观。
长时间的干旱,使得“一把手”无法龟缩在自己的蜗居里。他每天天不亮起床,腰上别着砍山刀,腋下夹着那本《林区防火常识》,上山去游转巡看。他几次大着胆子向王木通提出,应当立即把几条防火道砍修一次,把道上的枯枝落叶清扫掉。王木通因对他反感,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大凡他的建议都不予理睬。只说绿毛坑的事有他王木通作主,旁人不消多嘴,不消充什么积极。“一把手”这时却表现出了一股倔劲,就象预感到了什么似的,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他说服青青阿姐,带着小通、小青,把两栋木屋四周的茅草杂柴、枯枝落叶,来了次大清除。还利用一切时机,读那本《林区防火常识》给小通、小青听,也是读给盘青青和他王木通听。有天早晨,王木通听“一把手”和小通在一问一答:
“李阿叔,什么叫逆风跑?”
“就是山火来了,要朝着它烧来的方向冲过去,才跑得脱。”
“阿叔,要是我们这木屋也烧起来了呢?”
“你们就蹲到溪水里去,蹲到近边没有大树的溪水里去……”
“放屁!不吉利的东西!”王木通听不下去了,恶狠狠的骂了一声,先吓走了小通,才问“一把手”:“李幸福,你是打算在绿毛坑里放一次山火还是怎么的?”
“一把手”被问得瞠目结舌。
“要不你怎么天天琢磨着火时哪样逃命?”
“王大哥,水火无情啊!”
“这样讲来,你认定今年冬下山里一定会起火了罗?”王木通鄙夷地从“一把手”手里抽过那本《护林防火常识》,目不识丁却又不屑一顾地翻了两下,就又抛给“一把手”,“这书里写的大约是算命先生的口诀,会测凶吉罗?”
“王大哥,天早了这么久,满山的落叶,电台晚晚都广播……”不晓得为什么,“一把手”在王木通面前,总是显得秽神愧色,苍白无力。
王木通却一听什么电台广播就冷笑了起来,打断他的话问:“你那黑匣子近些日子还唱没唱‘阿哥阿姐’那些酸溜溜的歌?”
“一把手”哭笑不得。但还是癞着脸皮说:“王大哥,我有个建议……是不是向场领导报告一下,请求立即派人修复电话线路?免得万一我们绿毛坑出了险情,没法和外边联系。”
“你要报告就向场里去报告吧,我准你两天假!看看场里肯不肯派支打火队住进绿毛坑来。”王木通嘲弄地斜了“一把手”一眼,又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呵欠,“不是我吹牛,我在绿毛坑二三十年了,还不知道什么叫山火!”
当天晚饭后,王木通又照例到“一把手”的小木屋里来了。使“一把手”觉得奇怪的是,往常王木通总是摆出一副教训的架势,象对“五类分子”似的。这晚上王木通却一反常态,竟和和气气的:“小李,你不是想回场部去一次?顺便替我做件事……”他拿出一张带来的白纸,叫“一把手”代他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一把手”心里正在暗自惊奇,王木通已经把一个指头放进嘴里,“格崩”一下就咬出了血来!而且把这冒着血滴的指头举到了“一把手”面前,象举着一杆小小的旗帜:“快给我蘸着写!敬爱的林场领导,我写血书,要求入党……我没有文化,是个大老粗,可是我有一颗红心,最听党的话……”“一把手”吓坏了,连忙找到一支破毛笔,蘸着王木通手指上的鲜血,以最快的速度,代写下一份血的申请书。妈呀,他怕看见这血,通身都在颤抖,衣服都叫冷汗浸透了……
血书写好后,王木通小心叠好,放进了贴身的里衣口袋里。他终归不信任“一把手”,不能托付政治不可靠的人去场部呈交自己这份神圣的申请。
可是第二天早晨,王木通连手指的伤口都没有扎一扎,就在自己的菜地里烧开了草木灰,划算着再扩大一片自留地。他是个好劳力,开出的菜地有三、四亩大。场里规定他夫妇每年养三头肉猪,年底烘成腊肉上交,多养的归他自己宰了吃。他可不管什么思想和主义,他信仰党就是信仰他自己。他觉得党就应该由他这样的人组成。他把山边的枯枝落叶、腐根烂草,大堆大堆地拢到地里来烧。他年年冬下都这样烧灰积肥,今年虽是冬旱,也不能例外。“一把手”却因王木通在这干燥的冬日里烧山灰而忧心忡忡。但又不敢出面劝阻。他晚上睡不安稳,做恶梦,梦见的总是光怪陆离的火,云霞一样绚丽的火,江河一样奔流的火。有两晚,他悄悄爬起来,到山边砍下一根小枞树,守候在王木通白天烘下的火堆旁,一站就是大半晚。霜风吹扑着他,手、脚、脸就象刀割一般生痛。他为什么要来守着这火灰?他又没有写血书。即便写了血书,谁又会相信他?火堆上火苗直跳,火星子直爆。只要有几星火点爆落在山边的枯枝枯草里,山火就会风卷残云似的蔓延开来……真的回场部去作一次汇报?一来要求场里立即派人修复电话线路;二来要求场里来人检查绿毛坑的护林防火工作,来说服、劝阻王木通。他把自己的打算偷偷地和盘青青讲了讲。青青阿姐近些日子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泪汪汪的,朝他点着头,对他这个可怜的人有疼有怨有恨,那神色总象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讲一样。
这天下午,“一把手”正猴在灶门口生火煮饭,准备一点路上吃的干粮,盘青青突然撞进他的小木屋来了!要晓得她这是公然违反她男人几个月前的严厉禁条呀。“一把手”登时慌了手脚,赶忙站了起来。青青阿姐看样子是刚从地里做了活路回来,只穿了件薄薄的衣衫。衣衫有点紧,领口下的一颗纽扣都绷开了,使得她丰满的胸脯上那具有强大诱惑力的部分,半遮不掩地显露了出来。
“青青阿姐,你……”“一把手”抬不起头,惊惶得连句话都没有勇气问完。
“蠢子,你有时灵聪有时蠢……我又不是山精。……”看着“一把手”丢魂失魄的样子,盘青青越发觉得爱怜。一种母性的爱怜。
“青青阿姐……你你……”
“我是来问问,你回场部去,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一把手”这才定了定神,抬起头来看了看盘青青。
“这是一百块钱,你替我们家买回一个你这样的收音匣子,再买块圆镜,香胰子,还有你用的那种打霜天涂脸的香油,再给我和小通、小青各买一支早晨刷牙的刷子……我那木屋边,也要竖根杉木条,接根铁线线……”
“一把手”瞪大了眼睛盯着盘青青,心里十分吃惊。这个大森林的女儿真象尊美神。她胸脯饱满,四肢匀称,身体健壮。她温柔文静,身上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青春活力。
“你呀,尽看着我做什么?一个和你一样造孽的人……”盘青青娇嗔地侧转身子,红着脸庞,垂下了眼帘。
“啊啊,好,好,青青阿姐你真好!我、我……”“一把手”一时就象着了迷,仿佛在盘青青身上发现了一种闪闪发光的东西。但不一会儿,他就从昏热中清醒了过来,涨红了脸说:“青青阿姐,你一次花这么多钱,怕不怕王大哥他……”
盘青青本来正喜滋滋地看着他,但一听“怕不怕王大哥”这话,心里的一缸蜜糖就象被撒进了一把咸盐,立时败了味。
“怕?我都怕了十多年了……他冬冬捉野物,春春卖毛皮,加上两人的工钱又都没大花,拾块钱一张的票子压在木箱底……他不舍得花,也不晓得怎么个花法……我不怕,和他住在这坑里,至多是个死!”
说着,盘青青眼睛里溢满了泪花。“一把手”眼睛里也溢满了泪花:“阿姐,钱我收下,东西我替你买。莫哭,莫哭。你遭孽,我可怜。我恨自已!恨自己…青青阿姐,莫哭了,啊?叫王大哥下山撞见了,你又会挨打,我又会遭骂……”
“你呀,不象个人,还不如爬在我家木屋上的青藤!”盘青青满心怨恨地瞪了“一把手”一眼,车转身子走出了木屋。
“青青阿姐!青青阿姐……!”“一把手”不由地赶到门口,做了个下意识的动作:伸出双手去,象是要把什么美好的东西搂住——虽然左手臂下是一节空荡荡的袖筒。
“一把手”到了林场场部。场部到处都有人在刷写新的大幅标语,“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判党内资产阶级”等等。林场政治处宽大的办公室里,干部、工人们吵吵嚷嚷,出出进进。“一把手”觉得找政治处王主任汇报情况比较合适,因为当初就是王主任把他打发到绿毛坑去的。他在办公室门口差不多等了,上午,快到下班时,才侧着身子进了去。
“嗬嗬,李幸福?你回来有什么事?”王主任站在办公桌前正准备离开,只好停住了。他拍了拍发胀的脑门,又双手叉腰扭动了几下身骨。但态度还算好。
“一把手”连忙见缝插针地把要求修复绿毛坑电话线路的事,尽量扼要地讲了讲。
“修复那根废弃了十来年的电话线路?”王主任现出一副不胜惊讶的样子,“是木通老王的意见?哟,原来是你的!李幸福,绿毛坑的工作,我们依靠的是木通老王。他虽然没有文化,但政治可靠。十几年来都是模范护林员……电话线路的事,要投资,要材料,不是喊修就修得了的。眼下又要开展大运动了,举国上下反击右倾翻案风,压倒一切的中心!你懂不懂?”
“一把手”又把请场部派人到绿毛坑去检查护林防火工作、以及王木通在干旱的季节里烧山灰的情况汇报了一下。他生怕王主任要下班了,听得不耐烦。
“嗬哟,李幸福,你这一段日子倒象大有进步罗,”王主任又现出不胜惊讶的样子,但接着就拉下脸来,“再对你讲一次吧,场部领导完全信任木通老王!你在绿毛坑应当服从他的领导,接受他的教育、改造。不要另搞一套。而且,据反映……哎,人家的老婆年轻,标致水灵,你可不要眼馋嘴馋心痒痒。要不,你剩下的这条胳膊也叫人打断了,怎么办?哎?你是个知青,还有前途嘛……”
就这样,“一把手”非但没能在场部反映成情况,反而听了一回冷面冷心的训斥。很显然,领导上根本就不信任他。他觉得这样子活下去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如同一条长了一身疥疮的癞皮狗,到处遭人踢,受人赶。他独自在场部小街上、供销社、苗圃等处徘徊了两天。他真恨爹妈供自己读了书,恨不能变成个文盲愚昧大老粗,加入王木通们的行列里去。因为如今世道以没有文化为光荣,认定知识越多越反动,只有王木通们才能干革命,随便哪个角落都有这样的人……最后,他还是想起了绿毛坑,想起了青青阿姐和小通、小青两兄妹。起码在那个与世隔绝似的地方,还有三个人不歧视他,不把他当坏人看。于是“一把手”仿佛想通了一点。他在林场粮店买了两个月的油盐米,又到供销社替青青阿姐买了半导体收音机、香皂、雪花油、牙膏、牙刷、一面有小盆口大的圆镜子,又到饮食店去买了两斤粮票的馒头,第二天一早做一担挑着,回绿毛坑来。
他一直走到日头西斜,才到了黑山坳。再翻一座岭,就是绿毛坑了。不等天黑就可以回到他安身立命的小木屋去了。他已经看到了从绿毛坑里飘上来的黑烟。王木通还在烧山灰?黑烟怎么这样大?不,这不象是烧山灰……他已经很疲乏了,但顾不上歇息,他要赶快爬上山口,就什么都看清楚了。他心里越急,脚步就越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他心头。快爬到山口时,他闻到了隔山飘来的焦糊味儿,听到了哗哗剥剥的燃烧声。天啊,难道绿毛坑真的烧起来了?不然这焦糊味、哗剥声是哪里来的?这时天色慢慢地暗淡了,山那边却是红光冲天。是夕阳?晚霞?还是森林燃烧的烈焰?
他在山道上奔跑?浑身热汗淋淋,额头上的汗珠有指头大。象是一股神力把他推上了山口。立时,一派红光、漫谷流火在他眼前晃荡,使他几乎晕厥过去……绿毛坑!天哪,绿毛坑果然是一片火海!山风卷起排排火舌,火舌就象千万条巨磊的红蜈蚣,沿着四面的山脊,暴戾地肆意蹿动。山谷浓烟翻滚,烈焰奔腾。整株整株的千年古树燃烧成一支支烛天的火柱。被烧灼的岩脊在爆破,如同地雷一般轰鸣。滚动的火球,奔突的红色箭簇,飞舞的赤练蛇,连同热浪气流,汇成一幅景象奇丽的慑人的森林燃烧图……
“青青阿姐——!小通,小青——!”
“一把手”把担子丢在山口,呼喊着,朝着燃烧的峡谷奔跑了下去。大难临头,他不能丢下青青阿姐不管,不能丢下小通、小青不管。他们是他活在这山林里仅有的三个亲人……他没命地奔跑,竟然没有跌倒。不知跑了多久,钻过一阵阵呛人的浓烟,才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手脚并用地朝他爬来。
“青青阿姐!阿姐!怎么啦?你们怎么啦!”
“一把手”发现这女人就是盘青青时,竟高兴得大叫了起来。谁想盘青青一见到他,就双手求救地向前伸出,栽倒在地。他冲了过上、半蹲半跪,把盘青青抱住:“阿姐!阿姐!我是李幸福!李幸福!青青阿姐……”
“一把手”喉咙发干,声音嘶哑,一面喊,一面哭。足足有十来分钟,盘青青才醒转过来。她一睁开眼睛,嘴巴只咕哝了一句:“你,你,我总算看到了你……”就躺在他怀里嗷嗷哭了。
“阿姐,莫哭莫哭。先告诉我,山火是怎样烧起来的?小通、小青和王大哥呢?“一把手”摇着盘青青的肩膀问。
“走,你扶我起来……”盘青青说着,强挣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要朝山上走,“一把手”连忙扶住她,只听她说:“那个天杀的……无情无义的黄眼贼……就在你回场部的那天中午,他发觉木箱里少了一百块钱,就硬讲我偷钱养了野老公……我怎么讲他都不信,劈头盖脑地打我,打得我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天杀的,还把我反锁在你的小木屋里.三天三晚水都不给一口喝……我昨天后半夜用指头抠、扳,才弄开一块板子,爬到溪边吃水……就见山里起了火,他烧的山灰……烧吧!烧吧!把山里野物都烧绝……”
“小通、小青呢?”
“那个天杀的,大火烧起米以后,他背了那个装票子的木箱,领着小青、小通顺着山水走下去了……这法子还是你告诉的……”盘青青身子软塌塌的,倚靠在”一把手”肩头,没再哭泣。她甚至欣慰地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还伸手替“一把手”也拢了额头上那几丝汗津津的头发。
“一把手”被这巨大的灾祸吓懵了。他们一直攀上山口,找到了先前丢下的担子。“一把手”这才记起来,他的口袋里还有两斤馒头和一壶冷开水。他赶忙拿出来给盘青青吃。盘青青饿坏了,一个馒头只够她三、四口。吃到第四个,“一把手”没让她再吃,只给她水喝。盘青青仍是偎依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歇息。
“一把手”紧紧搂着盘青青,愣愣地望着山下那奔腾的烈焰,狂卷的风火。他忽然记起来了,对面山背后,是相思坑。相思坑里有一片美丽崖豆杉和金叶木莲树。听场部的技术员们讲过,这是两种小冰河时期幸存下来的珍贵树种,地球上濒于绝迹的活化石。他心里一亮,对盘青青说:
“青青阿姐,趁着山火还只是烧到山腰,我们绕到对面山上去,守着山顶那条防火道。要是我们能护住相思坑里的一片林子,今后万一能回到场部,也有话说……”
说着,“一把手”望了望回场部的那条小土路。那眼神却分明在作着最后的告别。
“随便你。反正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食物和短暂的憩息,使这位本来身体强健的瑶家阿姐,又恢复了生命的活力。
绿毛坑的森林火灾是被一百多里外的一座解放军雷达哨所发现的。哨所立即打电话通知了雾界山林场。林场的头头们这才慌了手脚,动员了大批人马进山打火。但绿毛坑林带的好几万亩原始阔叶混交林,已经十停烧了三停。剩下满坑满谷光秃秃、黑糊糊的树干桠杈,如同一群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鬼蜮囚徒。
七天后,王木通领着两个娃儿,提着一只木箱,不晓得在哪里躲过了大劫大难,回到了林场场部。盘青青和李幸福却失了踪。王木通泪流满面地一口咬定,山火是盘青青和奸夫“一把手”放的!跟他的烧山灰毫无关系。十几年来他一直是林场的模范护林员。为了表白自己,他还向林场党委双手呈上了那份血写的入党申请书。场领导当然想念了他的哭诉,派出民兵在绿毛坑一带搜捕了好些日子。民兵们在遍地黑灰的山场里只发现了一些烧焦了的野兽残骸。盘青青和李幸福是死是活,谁晓得?
其时林场和全国每一个角落一样,正忙着进行决定党和国家命运前途的阶级大搏斗。为了不干扰、转移“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大方向,他们习惯地按照阶级斗争的理论,向上级打了个“阶级敌人纵火烧山、已被革命干部和群众及时扑灭”的报告,就此了事。王木通却死也不肯回绿毛坑去了。恰好这时林场有块紧挨着广东、广西交界处的老林子----天门洞,老守林人病故了,场领导就派王木通带着两个娃儿去接任,继续过他那苦吃蛮做、自给自足的日子。据说王木通当年就娶了个广西寡妇。于是他照旧日出而作,傍黑上床,精力旺盛。正好那寡妇也带来一男一女两个娃儿,日后长大成人,跟王木通的两个娃儿配对,在天门洞的古老木屋里传宗接代,是顺乎人情天理的了。
不过,在万恶的“四人帮”倒台后,林场也有蛮多的人议论,要是盘青青和“一把手”李幸福还活在遥远的什么地方,他们过的一定是另一种日子。更有些人在猜测着,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讲不定有哪一天,盘青青和李幸福会突然双双回到林场来,要求给他们落实政策呢。可不是?连绿毛坑里那些当年没有烧死的光秃秃、黑糊糊的高大乔木,这两年又都冒芽吐绿,长出了青翠的新枝新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