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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我的秘书生涯》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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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10-04



史秘书,在忙吗?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秘书长柳胜利给我打来一个电话。秘书长说话办事向来干净利索,一如他精致的着装、锃亮的皮鞋和一丝不苟的头发。他称我秘书的时候,一般都是有点要紧事情,不然,他会简捷地称小史。


并非因为秘书长比一个秘书大得多,柳胜利才直呼小史的;须知那些常委、副市长们,多半从不称小史而称史秘书,我知道他们对鄙人的尊敬,实际上是对市长的尊敬。


得知我即将从一般公务员走向市长秘书岗位的前两天,在师专法律系做教授的老爸就对我耳提面命道: “史偶然,你知道秘书是什么吗?是助手,是跟班,是勤务,是侍从……古往今来,更难听的,我不讲你也知道!总之,绝不像某些人认为的那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晚近十几二十年,秘书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狐假虎威、蝇营狗苟者不知凡几,报纸电台电视,多有反面报道。当然,其实正面的也有很多,但是,秘书的角色定位决定了其工作不容易出彩,而容易出事。所以,你硬要去,我就送你一句古话: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儿子呀,你好自为之吧。”


父亲当然是被历史整怕了,尽管,以他的身世际遇,充其量只是经历了“文革”的全过程。他常讲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一个学法律的,不去手不释卷地通览西律大部头,什么大陆法系、英美法系,却将《资治通鉴》之类的线装本置之座右,足见他心态已然老了。


其实,不待老爸多叮嘱,我也会勤奋工作,好自为之的,上大学和古代文学硕士一共七年,好歹也读了几本经史子集。战战兢兢虽未必,见贤思齐、趋利避害、来日方长的那份上进心,总还是有的。


秘书长说要到我办公室来,我坚持说不,要到他办公室去。我说处理完手头的一点活儿,十几分钟就过来。


在市政府主楼,我和秘书长就是楼上楼下之隔。我进他屋的时候,已经有个三十上下的女士在那里了,见我进来,连忙起身握手,说:“史秘书吧?没想到市长的秘书这么年轻,我是成小梅。”


她的手心黏黏的有汗,声音略显紧张。


秘书长告诉我,成小梅是三中的语文老师,平时喜欢写作投稿,发表了不少东西。今天特意来向史秘书请教。


说着,成小梅已经将茶杯前的一叠报刊复印件递了上来。


成小梅的文章篇幅不大,无论诗歌散文,都是真正的豆腐块,而且,多半发在本市的《今日经济》报上。想当年,我的文章也有不少是寄到《今日经济》的副刊“翠微峰”的,约稿的老编辑姓侯,据说抗战年代才十六七岁就当了《民国日报》本地版的副主编。乱世出英雄,也出文肝墨胆,侯老就是其中之一。可惜后来时运不济,历次政治运动,都成了出头椽子,被斗得七荤八素,常年中药当茶汤饮,连他给我发的信函里都夹着一股子药味。侯老每次所寄样报,必然是一整张外加一份剪贴,我想这种遗风流韵,是独属于三四十年代那拨老编辑的。现在的编辑,懒得样报都不给寄,遑论剪贴!有次给《福建日报》投稿得中,“武夷山下”的女编辑也是这样,样报整张加剪贴给寄来,把我激动得以为鲁迅转世。

我以过来人的身份打量着成小梅同志的习作,有点矜持,也有点亲切。


我就说到了侯老编辑,说到像他那样的编辑,终老在一个地市级的报纸岗位,真是本市工农子弟的福气,也是他无私且无奈的奉献。


成小梅两眼一亮说,侯老师她知道,很可惜,她投稿的时候,他已经彻底退休或是离休了,再后来,想去拜访他,他却得肺病不治。听讲他抽烟很厉害,想象也是鲁迅的个子,瘦小精神,左手翻稿子,右手总擎着一支烟。


她的如此想象令我振奋。我说,侯老样子确实很像文豪,目光坚劲,言辞犀利。他生平出的唯一一本杂文集子《稗类集》,送了一本签名本给我,那真是字字珠玑。他跟我讲他一直在构思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想写的是抗战时期国统区一群知识分子的命运,可惜天不假年,刚开了一个头,侯老就撒手西归了。


我在跟成小梅闲聊的时候,秘书长在一旁接电话,不时插进话来,说我是才子,家里净是书,人家是美人相伴,他是宁要书不要美人。


我一急,说,谁说我不要美人,难道我不是男人吗?


成小梅就笑,说,史秘书是红袖添香好读书。改日到你家去看书,不会给我吃闭门羹吧?


成小梅姿色平平,却善于打扮,一头乌发斜堆成一座小丘,偏又拦了一把粉红的簪子。当她微笑的时候,别有一番可爱。我说,市文联和报社搞活动,闲下来去参加,我会叫上你的。


那太好了!说话可要算数喔!成小梅拍起了巴掌。


今天就到这里吧,史秘书也忙。秘书长起身做送客状。


成小梅赶紧起身道,与两位一席谈,受益很多。这点作品,如果不耽误史秘书很多时间的话,希望能听到二位的批评。


秘书长说,那你就放下吧。在文学方面,我不懂,史秘书是高人。


我说,秘书长是谦虚,他也出过书的,小梅你知道吗?


我们把她送到门边。回到办公室,没待我开口,秘书长说,女教师他原来也不认识,是他一个朋友介绍的。


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你帮忙?


秘书长说,没有啊。她也只说到喜欢文学,希望有文学上的老师指点指点,所以我就想到你了。


我说,那她应该去和文联、报社的接头啊。本想说,她来找秘书长的目的不会那么简单,但不知是何人介绍给秘书长的,秘书长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出来。不说也罢,于是就抱着成小梅的一叠豆腐块告辞出来。


未料,周末,成小梅就来电话了,她所在的三中,有个文学社团的活动,希望我以年轻的文学前辈的身份出席。我说,这种活动我一般都不参加。她说,我已经安排了,我不介绍你秘书的身份,只介绍你文学硕士、青年作家的身份。


她这样的恭维,我当然受用。但是我还在犹豫,我说我可以介绍作协一个比我强的作家朋友给她,现在人家是作协副主席。她说,作协副主席全国有千百个,史偶然只有一个。你一定要来哟!你若是不来,你就得罪了一个崇拜你的文学青年。


哈,我说,青年不崇拜青年。


可是,你让我认识你了。我第一次请你,遭到拒绝,我就会伤心一辈子,也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我感到她夸张的记恨里有一股子倔强,我答应了,并说只去看看,不能安排我讲话。


她很干脆就答应了我,说,你能讲几句话更好,但是,我不会强你所难的。


我应邀而去,才发现,那种场合,要不讲几句,自己都觉得不合适。


我准时到达,学生已经到齐了,一个可以容纳四五十人的教室,挤挤挨挨总有六七十人之多。黑板上是“春柳江文学社主题活动”十个美术字,窗棂间纵横交错着彩带和气球。我刚站定,全场已经齐刷刷地起立、鼓掌。成小梅介绍我的时候,称我是史老师,评论家、作家,唯独没有介绍我是某某的秘书,这让我觉得过誉的同时,又倍觉受用。试想,这场合,如果不介绍你是秘书,那就只有介绍你是老师。但,如果你不是跟作家、评论家什么的沾点边,又何为人师呢!


或恐是因为我来,校长也在,还有一堆主任。唱主角的却是成小梅。天晓得她从哪里找来了我在大学的一些作品,激情洋溢地做了介绍,讲完之后,她甚至用不着发表“下面请史老师讲话”之类的词语,我就被掌声托起,手里适时地接过了一个红领巾递上的麦克风。我清清嗓子,讲了大学时期的生活,尤其是废寝忘食地办杂志,讲到后来在“翠微峰”上发表处女作,激动得不舍得将一张二十元钱的稿费单给邮局拿走,于是这张处女稿费单,就成了我的永久的一个文学纪念。

这时候,有个满脸稚气的胖胖的男生站起来说,史老师,处女作是第一次写的东西,还是第一次发表的东西啊?


座下就有笑声,然后是静寂。


我说,当然是第一次发表的东西,因为,任何写作都难以说第一次的,每个学生上一年级就要写看图说话,那才是第一次写文章呢。


那个男生不依不饶问,如果女生第一次发表的叫处女作,男生第一次发表的就叫处男作,是不是更好?


我说,你觉得这样为什么更好呢?


他说,我觉得这是对女性的尊重,有处女,就应该有处男相对。不管男女的作品,都说是处女作,看起来是尊重妇女,思想里却是不尊重妇女。


我说,好!英语里的开场白,常常是女士们、先生们对称。这就是对女性的尊重。


初中生有这样的思想与表达,殊为不易。跟他们相比,我们那时候的初中,说是浑浑噩噩也不过分。于是我对这位男生大肆表扬,认为有思想的学生比一味求得高分的学生,我更看重后者。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风华正茂的老师,何愁没有风华绝代的学生!


我的不算简短的讲话,激起一阵又一阵自发的掌声。我从掌声里找回了青春和自信。参加工作几年的文牍、顺从和一味的呼应,感觉已经与当年读大学时的锐气渐行渐远。


主题活动开始以后,有诗文朗诵,独唱,独奏,还有小品。我没想到的是,居然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朗诵了我七八年前发表在“翠微峰”上的散文《漫步春柳江》。成小梅真是一个有心计的女教师,她的这份精细那么自然、熨帖,雁过无迹而又水过留痕。


我与成小梅偶一对视,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使一张太过普通的脸生动了许多。


很快地,我就知道了,成小梅的社会地位其实比我想象的更低,她只是三中的代课老师。





成小梅只是代课老师,不是她告诉我的,是我跟人聊起才知道的。


那次主题活动之后,成小梅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要请我喝茶。我说空下来请她,喝茶吃饭都行。


不久,在教育系统的一个会上,市长在主席台上讲话,我在座下,碰巧旁边是教育局普教处的小林。小林原来是一中的教师,前几年我们都抽在一起搞教育局的“三讲”工作组,后来他才调到局里写材料。他抱怨写材料的人太少,每年“普九”验收,材料多到不吃饭睡觉也写不完。对他的抱怨,我当然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就问到不能多抽几个人上来吗?反正又不占编。他说下面的写手也不多,真有像你史秘书这样光芒  四射的,早就被市长、书记选妃子一样挑走了,也留不到讲台上吃粉笔灰。


我就讲,如果不官僚,还是能发现一些人才的,只要有心。


小林问,这么说,史秘书倒是有所发现?


我就讲到,三中有个语文教师叫成小梅,发过不少东西。


小林一诧道,史秘书也认识她?


我说,本市太小。


小林狐疑地看我两眼说,成小梅也够厉害,关系都拉到你这儿了,只差一步手就够到市长了!


我说,本市语文教师能写作的太少,女语文教师能写和喜欢写东西的尤其少。你不要往其它地方乱猜。


小林告诉我,为编制问题,成小梅也找过他,他一介闲云野鹤,哪里帮得到人家的大忙,她很快就找到教育局长那里去了。


我问,为什么没有结果?


小林反问,你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这年头女人办事,一靠颜色,二靠钱囊,你倒是想想她具备什么?


小林提醒我,凭直觉,他感到成小梅是个很会曲径通幽然后再直奔主题的人。


我说我只是一个小秘书,没什么主题可让人奔。


小林笑笑道,可你是桥啊。桥和渡口,比目的更撩人,你知道不?


周末,成小梅来了电话,说要到春柳江桥头新开张的真情火锅店请我吃饭。那段时间,我老婆范春秀在师范大学读在职研究生,每年有三个月的集中上课时间。此前我在文化局做一般干部,她常为停薪请假而烦恼,自我当了市长秘书之后,她的读研形势急转直下,她所在的商业银行不仅同意给假,而且照常发工资,甚至承诺,将来实报实销所有学费。这种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吓得范春秀同志一段时间不敢回见单位同事,甚至打算退学。说这样的优惠对她过分,对我也不好。我老婆范春秀,一听这大众化的名字就不是什么高贵出身,乃父是敲了一辈子白铁皮的钣金工,乃母是郊区的一介菜农。银行中专学校毕业的范春秀,这些年都在为祖上没读多少书扳本,一路自考完成了大专、本科的教育,现今又在读研。真正喜欢读书的人,优点是老实,缺点是太老实。所以,很多事一般都不回家跟她说。行长能破例给她免费读研,她就吓得不敢见同事;再给她多讲点刺激的,我怀疑她会一头扎进精神病院。

我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跟成小梅的接触比较频密,不仅因为妻子范春秀同志的适时缺席,更主要的是,成小梅越来越显露的无所顾忌的性格,恰当地弥补了春秀的不足。一个人的喜好,真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想当初,我真是被春秀的朴实与害羞吸引住了,而不是像外人猜测,我是相中了她的职业。一个银行小职员,每天数多少钱,跟她的钱囊,有什么相干!


我到春柳江真情火锅店的时候,成小梅已经在梅花厅候着了。很小的一个厅,置一张能容五六人的圆桌就已经不剩多少地方了。墙上是一张西女的裸体画,与环境并不和谐。


在这里能尽收春柳江的景致。岁暮冬寒,天阴不展已经很久。远望江边行人寥落,江水浅显,但见水藻如女人刚浴过的长发,丝丝缕缕。


成小梅给我烫了杯碗,续上热茶,说,这个店刚开张,知道的人不多,你不用担心看见熟人。


我说,我为什么怕见熟人?


她仄头一笑说,这要问你呀。


我又不是跟情人幽会,我为什么要怕?


我才第三次跟她见面,就这样恣肆,事后想来,也真有点挑逗的意味了。


她说,你错,真是跟情人幽会,才不怕呢。


我不想跟她太深入,岔开了话题。问她最近读到什么好书,可以介绍一二。她的肘边有一册《世界文学》,还有一份《今日经济》,上面有她的一篇近作。我想起她的学生问起处女作、处男作的问题,就觉得现今的孩子,和我们那时候已有很大不同。她也觉得现在的孩子,听得多,见得多,成熟也早,很难听话的。


天冷,她是叫了几瓶二两装的陶土瓶白酒温在热水盅里。她一开始讲她不能喝,胆囊不好,又酒精过敏,但每饮辄尽。我已经感觉舌头打滑了,她面泛桃花,居然脱了外衣,摆出刚开阵的架势。一件沙滩色紧身毛衣沉沉地勾划出胸脯的轮廓,我伸手挡架,不知她无意还是我有心,不时触碰到她真实的柔软。她说,  你总不能说,你干不过我吧?


我说,我真是干不过你的。


你不放开来,怎知就干不过我?


我说我已经放开了,才知干不过你。


她就莺莺燕燕道,不是的,不是的。你没有尝过葡萄,就不知道葡萄是酸还是甜的。


这时服务员进来了,她手一挥说,请出去,叫你进来再进来。


那个瘦小的女服务员立刻像猫一样溜出去了。


她已经绕到我后面,用沉沉的胸脯抵着我的后脑,右手端瓶,左手作势来捏我的鼻子,说不喝,她就要开灌了。


那沉沉的柔软使我陶醉,但立刻有个声音提醒我,不可不可,这样迟早要出事情的。我耽溺了片刻,立时站起,说,真的不行,我要醉了。我捡起西装穿上,移到相邻的座位落座,一边按揉太阳穴。


她有些失望地站立片刻,站到我身后,无声地擎出两只大拇指,余八指搭在我的左右前额上,旋揉着。


我迄今觉得,无论在大小理发店洗发时的打理,还是在高级桑拿后的按摩,都不及成小梅手下的温润细腻。与其说是精到的按摩,不如说,那是可人的手指与精神通道热烈的幽会,上至百会,前到攒竹、人中,后及风池、大椎,或侃侃絮语,或娓娓而谈,或繁弦急管,或余音绕梁……


我说,没想到你还有一手这功夫。


揉如春沁。


我说,没想进编,还是进编太难?


点如夏荫。


我说,如果不十分麻烦,我想可以跟教育局打个招呼的。


拿如秋雨。


我说,我总觉得你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孩。


掐如冬晴。


最后是大开大阖的拍打,鸳飞鱼跃、轰鸣作响之后戛然而止。然后,她就走到我对面,静静地坐下。


我心里在说,你不要坐得离我那么远。嘴里说,没想到,真没想到,你能教书,能喝酒,还有这么好的手上功夫。


她不说话,在对面看着我,眼睛在笑,手里把玩着晶莹的玻璃杯。


我问,你在想什么?


她说,你猜。


我说,一个女人的心思谁能猜得到?何况是一个才女。


她说,我说出来,你能答应我?


我迟疑,心里顿时有千百个猜想在旋转。我说,只要我能够,我愿意帮你。这是无比真实的想法。此时,此刻。

她嫣然道,我当然不敢让你为我去赴汤蹈火。我想采访一下霍市长。你为难吗?





事后怎么回想,成小梅提出的这个要求都在我的预想之外。


在本市,想见霍市长,对他的秘书史偶然来说,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纯粹,看什么人想见。


那天在春柳江头真情火锅店,我以为小梅摆下鸿门宴的真实意图,是想让我跟教育局说说情,解决她的编制问题。自从当上霍炳泉市长的秘书,虽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办某些事情的易如反掌,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的一个以前从未见过面的亲戚,打着我的牌子,想从电机厂调到学院去做电工,他的要求只是要我接到相关电话之后,应承彼此的亲戚关系,简单到嗯一声即可。三个月后,我一个相关电话都没接到,居然他已然调动成功了。他给我的报偿是两条中华烟、两瓶茅台酒,另外是塞满一万元的一个信封。我留下了烟和酒,退回了信封。我还年轻,犯不上与黄宗羲先生所说的“积累莫返之害”沾边。


成小梅同志为何要见市长,有何理由要见市长,她也说得出一二三来,而且在情在理。她说教育局目前的待编者,有一两百之多,凭实力,她没问题;凭关系,她不想一见面就欠我这么大一个人情。再说,她觉得自己今后的发展平台以报社为佳,学校的舞台,对她而言,还是局促了一些。先做篇好的市长的采访,报社欢迎,对她的能力和文笔也是一次检验与提升,事后再请我推荐她进报社,那就顺风顺水了。


小梅的善解人意,令我欣赏。但是,要想采访霍市长,也得有个讲究。小梅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她说,三年前,她就是《今日经济》的特约通讯员,而且是有通讯员证的,上个庐山什么的旅游景点,是可以不买那几十块钱门票的。


君子成人之美,我终于决定促成其事。那几天,我一直在审视霍市长的工作安排、身体状况以及脸色。


机会总是赐予有准备之人。这天周五,市长跟我谈到近半年的招商引资完成得不错,省里的电话会议,分管副省长足足给了我们五分钟的表扬。我的脑子急速转弯,说,市长,我看应该有篇报道了,省报和《今日经济》都应该上篇有点分量的东西。


市长眉毛一扬道,可以呀,你安排一下,越快越好,下月省里的经济工作经验交流会之前发出来,效果才好。


市长是个直性子,他说明天他有空,可以叫那个省报驻站记者来采访。


市委郝书记是本省第一个地级市女书记,今年七月到点,一岁千金,市长的升迁也刻不容缓。书记之位到底是外派还是内部消化,一夕三变,传闻很多。闲下来,霍市长也会跟小秘书做点简短交流,那份焦灼也是不难感受到的。上周下县考察,只有市长、司机和我,市长忽然扭头问,小史,你觉得郝书记会推荐什么人?能不能通过陈秘书了解一下?不过,要慎之又慎,切不可让他感觉我在打听。


市长的话令我悲喜交集。悲的是,一个堂堂市长的升迁,还希望通过秘书来刺探情报;喜的是,只有“坏”事情不瞒秘书,才是把秘书当作了家人。


市长在回忆那个省报驻本市记者站站长名字的时候,我已经拿起手机拨号了。一个称职的秘书,最要紧的职能之一,就是在首长需要拐杖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手杖递给他。我发现市长平时最欣赏的,是电话的及时接通;他的情绪,会随着电话接通的快慢而变化。所以我像原先的车站售票员那样,努力背熟了他平时常用的二百五十多个号码,在任何他需要的时候,都可以脱口秀出。我平生最恨的,是那些为了省三角两角,频频变动手机号码的人。要知道,人脑毕竟不是芯片,要迅速消除十一位枯燥的数字,再铭记十一位新数字,绝非易事。我相信绝大多数官员不是为了省钱,或许是避免骚扰才频繁更换手机号的。须知,阁下的举手之劳,是以首长秘书加倍付出辛劳为代价的。


那个与总社有些矛盾而无所用心、日渐肥胖的省报驻地记者站齐站长的手机里,传来的永远是一段讨厌的彩铃。直到市长眉头蹙起,我才适时收线,说,不要紧,我去找一个特约通讯员,比齐记者能干的。

市长首肯,也行,越快越好。明天叫他八点半准时到我办公室来。





不管日后我和你发生了怎样的矛盾,成小梅,你应该想想二○○四年的一个早春的周末,我安排你跟霍炳泉市长见面,那是你一生中的转折。你应该感激我的言而有信,当时,距你提出这个看似无理有一定难度系数的要求,才不过四十多个小时。


霍市长穿一件黑西装,系了一根金黄色的领带,领带上有无数的小蜜蜂在飞。


霍市长不知道我找的是个她,而不是他。和成小梅同志轻轻一握之后,他下意识地用左手紧了紧领带结。是我平时提醒他,领带结总系得有点大。


我的介绍是,成小梅,本市作家,省报特约通讯员。霍市长甚至没有细问,就开始了他的发言。在本市的官员中,霍市长的口才是毋庸置疑的,他恰到好处的率真见性,也为他的官职增色不少。此刻,他太急于表现本市半年的工作实绩,于是,面对一个记者的谈话,也像面对他的上峰,汩汩滔滔,无所保留。我知道霍市长错以为自己面对的是本市报社的记者了,《今日经济》报社在采访本市党政一把手的时候,多半只是听话记录,没有插话提问的份儿。他们为难的时候在于,刊登市委书记的长篇报道时,需要给市长一块版面;同理,刊登市长的大块报道时,更须让书记有充分亮相的机会。《今日经济》的总编曾经在一次酒后对我说过,尽管书记是number one,但他最苦恼的还是怎么在书记和市长的出场上保持平衡。霍市长比郝书记年轻了五岁,五岁对于一个共和国来说,只是短暂的瞬间,对于一个市长来说,却是一长段政治生命的跑道。


我注意到今日的成小梅着装上又有不同,一件烟灰色的中褛,被粉红色的尖领衬衫衬托着,嫌大的脸颊停匀了,象牙色的一双高靴直抵膝盖。脸上敷了淡淡的颜色,睫毛略略上卷,生动了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 我忽然发现,小梅同志不是一眼就吸引人的女人,但是耐读。虽然带了一支银亮小巧的录音笔,她依然在刷刷地记录。被采访者霍炳泉同志见到笔不停录,说话的兴致越发浓郁。小梅只在不经意间有几句发问,那不是打断而是助燃,是往熊熊燃烧的篝火里扔焦干的松油柈子。霍市长在喝水的间隙,她会适时地说上几句。未必是发问,有些就是重复他刚表达过的思想,那是一种吟咏或玩味,似乎霍市长在思考和工作时,她就在现场,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深明事理、痛痒相关的个中人。


当然,我痛悟这是一个不是记者胜似记者,不是个中人胜似个中人的女人时,已经是在一个月之后了。此时,我兴兴头头地为自己的巧妙安排叫好,也为小梅姑娘的流丽采访叫好。是的,是流丽而不是流利,后一个流利只是一种顺畅的表示,前一种流丽带着温馨的感情。我那时候不自量力,总以为这个已经与我有了两次床笫之欢的女人,已经对我忠心耿耿,一方面对发妻深感愧疚,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出轨寻找种种理论根据。


我这时候,已然决定帮人帮到底,尤其是帮一个情感和肉体上已经大体属于我的女人。


采访进行了两个小时二十分,霍市长到桌边看了看一直处于静铃状态的手机,利索地过来和成小梅同志握别。


还没请教你姓名呢。霍市长端详着面前的姑娘,很快回到桌边,拿起名片,署上手机号码,递给成小梅。作为一市之长,他署手机号码递送名片,当然是有选择的。


我叫成小梅,成功的成,小小的一朵梅花,小梅。


好,我祝你这朵小小的梅花终究会盛开。


谢谢霍市长!成小梅弯腰一躬道,我的名片用完了。


没关系,我找到小史,就找到你了,是不是?


是的。史秘书的才气逼人,本市的记者都知道。成小梅用二分之一秒,跟我对视了眼神。


霍市长说他中午还有接待,省里体改委来了人,他说,让史秘书请成记者吃饭!


成小梅又是一躬道,什么时候文章发了,我再请市长吃饭。


霍市长已经回到桌边收拾东西去了,道,那就该我请客了。


成小梅立刻噘着嘴说,政府无戏言,那我可以等市长签单哟!

我和小梅一道送市长下楼,他那辆新款奥迪已经停在大厅前。


市长在车里招手道,没问题,什么时候见报,成记者出面,我签单。


奥迪在我们两人的视线里完全消失了,我问,想上哪儿去撮一顿?


她道,你不是说过吗?市长的手脚是由你安排的,我的嘴,也听你安排。


她说这话时,眼里意意味味的。我立马觉得血脉贲张,说,行,照样到老地方真情火锅店去。打车来到饭店,懂经的老板娘二话没说,又请我们进了梅花厅,点着火锅,放下菜谱,将门带上出去了。


我说,她好像就知道我们是一对似的,连看菜谱的一点空隙都要留给我们亲热。


人家是什么眼睛,开饭馆的,没有什么能瞒过她们。小梅将一双冷手迅速插到我腋下,俯在我胸前,头抵着我的下颏片刻,忽然退出来道,霍市长不会看出我们的关系吧?


我说,看出来又怎么样,炒我的鱿鱼?但心里也有点嘀咕,日后要谨慎。


她坐正了,一边理头发一边说,不好,对我不好,对你更不好。


当时,我已经耽溺在与成小梅的婚外情中,如果冷静一点,我应该能够感受得到她的心计:进退俯仰,不该在一个秘书这打住。


我壮着胆说,爱江山,更爱美人。炒了鱿鱼,我们就干公司去,我在深圳和福建泉州,都有办公司的朋友。


她温柔道,你脚下不是一块可以轻易放弃的码头,你要珍惜。她的眉头皱起来了:写稿不是问题,发在  《今日经济》上也不是问题,要到省里去发,就是一个问题了。


我想了想,告诉她,她目前的任务,是尽快将稿子写好;我的任务是跟省报联系。


她朝我击掌道,一言为定!到时我请你的客。


我说,你请我还是吃火锅?


她眼神打个飘道,你还想吃哪样啊?


两天后的晚上,在得胜宾馆,成小梅端来一台手提电脑,还有一叠打印的文稿。我才看了开头就知道写得不合报社要求。此前,我已经跟省报编办主任通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对于稿件的要求,他提出了一些具体意见。编办主任上次到本市,我是接待之一。他很爽快地留下名片,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我们电话里磨合的意见主要有两点,一是抓住本市的新闻性做文章,不然不好发;二是对事不对人,宣传地市领导个人的文章是发不出来的。


成小梅的文章恰恰缺乏对这两方面的注意,通篇出现过多次霍炳泉,这怎么可以?实际上写了他分管的工作譬如招商引资的成绩,就是在揄扬他啊。曲径通幽,愈益反损,看来成小梅在这方面还是嫩了点。


听我左右一分析,成小梅只有点头的份儿,双手早箍住了我的脖子,热气哈得我耳根子痒痒的。她说,人家又没搞过这些东西你就改改嘛,谁叫你当大秘书呢!


我说,我是市长的秘书,不是你的小秘吧?


她把我扳倒在床上,托着我的下巴,两手就冷不丁从我的胸口伸了进去,在我的胸脯上盘桓道,你白天是全市人民的大秘书,晚上就是我的小秘,你讲是不是?是不是?你敢讲不是!


是是是。热烈的长吻之后,我想要她了。她捉住了我的双手,说,先改稿子,再犒劳你,我要学学你的经验,你要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不然的话,你什么也得不到……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她第一次见我时,声音都因紧张而发颤。现在,她声色俨然,我只有起身,坐到台子边去,嘴里很不情愿道,你呀,不把我从各方面榨干,你是不会甘心的。


这一晚,我对成小梅有了新的发现,发现她是一个很善于学习的女人。我在讲怎样写新闻稿乃至段落与词句的修改时,她不但认真倾听而且记笔记。我想酒店老板如果以为是两个男女开房苟合,他若是看到了这一幕,一定为自己的卑劣想法惭愧。实话说,她这篇稿子要达到在省报发表的水平,还得大删大改。她说,你就一心一意改吧,我是你的小学生。她这样诚恳,当然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何况她是那样细致而殷勤地给我沏茶,给我削苹果。她削的苹果皮是均匀的完整的一圈,她就调皮地把一圈完整的苹果皮盘在脸上,又将褪去衣裳的果实一片一片地送进我的嘴。

我后来说,你在旁边骚扰我,我哪里有心思写。她就在我额上一个吻,到一旁看书去了。我直接在手提电脑里修改。此时也不待去办公室七翻八拣地去找数字和事例,吃不大准的,明日再核对一下即可。郝书记还没下来,写市长的功绩,还要戴上市委领导下的帽子。那种不顾后果的一味揄扬,不是一个成熟的秘书工作者之所为。


这一干就是四五个钟头,直到腰腿发麻,两眼泛酸,哈欠连连。做秘书的是首长的耳目神经,耳目洞开,神经绷得太紧,最缺的就是安稳而放松的睡眠。


小梅见我竣工了,过来搂着她的小秘,一个指头去翻页阅读。完了,她问,你要我怎么犒劳你呢?


一则几小时的工作,我身心皆困;二则,我毕竟没有跟一个婚外女人在宾馆过夜的胆量。几句露骨的玩笑后,我要告辞。


她幽幽地说,什么地点都是你的办公室,包括宾馆。什么时候,你才是你呀……





一周内,长篇报道《一个城市的拔节成长》就发出来了。


省报发的时候,做了一些删节,但位置很好,是头版二条,而且配发了评论员文章。市报《今日经济》毋庸置疑是头版一个整版。


霍市长阅后,心情大悦,道,没想到本市还有这么一个优秀的驻站记者!萧梅是谁呀?


我这时才简单告诉他,萧梅是成小梅的笔名。成小梅只是一个特约通讯员,她的现任职务是某中学语文教师,聘用的。她的这个标题也是暗藏心机的,里面藏了“市长”二字。


霍市长连连击节道,好好好,应该多培养一些这样的作者,那个齐站长,人胖得像颗球,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干不了什么事情。


市长说,今晚有个市剧团的晋京剧目演出要观看,可以叫上成老师,完后找个清静地方聊聊,以示感谢。他叫我带上一件礼品。市长离开办公室前,我就忍不住给成小梅发了一条短信:市长晚上请你看戏。


她很快回复:功劳属于我的小秘。


午饭我们又去了真情火锅店,我们都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连连干杯。我说,日后霍市长肯定请她吃饭,她的好酒量正好派上用场。


我兀自沉溺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一篇稿子,讨好了市长,也讨好了情人。而成小梅已然转移了兴奋点,开始向我了解霍市长的性格、兴趣,乃至生平和家庭情况。她说,晚上要想聊得随便些,就要多掌握一些信息。


我说,我可活得累,既要做市长的大秘,还要做你的小秘。


她的筷子头就戳到我额上道,这是你的愿意!两头吃了,还想卖乖。


晚上是一场两个钟头的地方戏,我安排她在我后面三排偏右。郝书记和霍市长在正中第三排。我在第一排偏右,偶一回头就能将他们的举动看个明白。台上锣鼓唱打得热闹,书记市长只在电视对着的时候正襟危坐,随即就左右交耳。那篇报道出来之后,郝书记的秘书小陈很快打来电话,问,这个叫成小梅的作者是何许人。我只是敷衍不很清楚,他也就不再追问。


不会是郝书记有什么看法吧?看她和市长的交头接耳,我放下心来。事实的发展很快说明,我是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戏散后,市长、成小梅还有我,一道去了红磨坊茶馆。


进了包房后,成小梅将一件紫色的齐膝大衣脱了,里头居然是一件水红的对襟唐装。一双高腰的鹿皮靴子上,袢饰叮当。唇润眼影的不说,纷披的秀发两侧,早已爬了一对锃亮的蟋蟀。坐下后她说,一个很本土的茶馆,偏偏取了个很西化的名字。


市长微微一笑道,这就是我们的实际,我们的国情,中西合璧而又不中不西。就像你今天的服饰。


小梅倏然站起,身子婷婷一转道,市长不喜欢吗?


市长身子朝后一仰,眯眼道,我哪里能不喜欢,我只有权欣赏。


边喝着龙井,边聊天,倒也轻松适意。


其间,茶馆老板知道市长来了,进来寒暄了几句,又令手下另送了一壶碧螺春,放下两包软中华。


小梅从随身带的一个坤包里拿出几本书送给霍市长。她当然是从我这得知市长雅好读书,尤其爱读历史书,每天再忙,晚上也要抽出一两个钟头读书。这不,她送给市长的,也是黄仁宇、唐德刚、孙隆基等在海外史家的著作。

市长一边翻阅一边饶有兴致地问,成记者也喜欢历史?据我所知,女士喜欢历史的不太多,何况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士。


小梅腮边升起了两朵红云,道了声谢谢。说历史是前车之鉴,中国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可以在历史里得到借鉴。譬如宋朝王安石变法为什么会失败?好像连列宁著作里都提到他是中国十一世纪的一个改革家。


市长端起茶杯,欲饮又止,问,你倒是说说看,我正想讨教。


小梅说,不敢,我提出不成熟的看法,想请市长指教倒是。王安石所在的宋朝,一方面是国家以农业经济为主,商业经济很不成熟,人多地贫,单位面积的产量还不如汉朝;另一方面,政府浪费很大,处处开支,譬如宋朝政府养了八十万禁军,以抵御辽人;当时辽军到了河北南部,距离汴梁只有两天半的行程。还有就是官俸丰厚,连罢了官的也有薪水可拿,所以政府的负担也相当高。


市长说,你的意思,王安石改革的时机还不成熟?一来生产力不够,二来政治体制落后。


小梅点头,天时与人和,他都缺。除了经济没有基础,官吏作梗,又没有士大夫阶层支持,这是他失败的主因。


这样的表达,当然很合市长的脾胃。他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他当然不知道,此前我跟小梅的交道,已然浃肌沦髓,我把很多市长喜欢或可能有意外之喜的观点,传导给了她。但她的悟性如此之好,也是我预想不到的。谈到招商引资,成小梅忽然道,现在有些城市已经不再讲速度了,讲环保、可持续发展和效益了。


市长微微点头道,《一个城市的拔节成长》好就好在写了绿色农业等等,但是,本市比不得深圳、东莞等沿海城市,招商引资不能松劲,不然哪有成绩可言。


成小梅说,经济当然重要,但把招商引资层层下放,连我们学校也在分解指标,聘用教师都不放过,这样弄得意见很大的。


这个话题正是霍市长的软肋,曾经有干部为之上诉上访,连新华分社都来了人。但市长说,发展是硬道理,本市如果没有外面资金进入,就永远是一个小农经济,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在这一点上,郝书记也是支持他的。


或许是因为市长今日心情好,或许是成小梅的直率,反倒讨一天到晚见多了唯唯诺诺面孔的市长的喜欢。总之,市长一直和颜悦色,他说,发展经济别无良方,就是走工业化的道路,第一是工业,第二是工业,第三还是工业。至于报上你们怎么做文章,那就全靠秀才一枝笔了。


见市长开心,我随即拿出了礼品,一件水晶工艺品,圆球上立一只猛鸷。说,这是市长的心意。


市长端起来,哈哈一乐道,买这么件东西!这鸟是一只雄的,还是雌的?


小梅接过去道,无论是雄的,还是雌的,我都喜欢,只要是市长送的。


应该是雄的,雄的好,雌的就是同性恋了。市长乐呵呵地说着就上洗手间了。


我轻轻掩上门,立即上去拥住她,我们都为市长今天的开心而高兴。我说,他上完洗手间就该起身了。


她赶紧推开我,道,你怎么比他身边的女人还了解他?


你是说他老婆?


他身边还有其他女人吗?


我说,起码我做秘书以后还没有发现能取代他老婆的亲密女人。


她推我坐下,说别让市长看见我们,那样就不好。


市长进来以后,果然披衣告辞,并问,成记者怎么回去?我说我来送她。市长就跟他匆匆握别了,钻进汽车扬起手里的书说谢谢。


市长走了,她脸上的兴奋依然没有消褪,问,你觉得我今天回答得怎样?


我的手缠绵在她腰间,说,如果说这是表演,可以说圆满成功。


她轻轻拉开我的手说,这才是开场,难道你就想叫我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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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10-04



省里的经济工作经验交流会决定下个月五到七号在本市召开。这对霍市长来说,是一个利好。谁接任市委书记,传言有三:一是外边调入,譬如从广东或江浙一带调个市长过来当书记;二是省里下派;三是本市产生。只要是本市产生,那就毫无意外是霍炳泉市长主政。那段时间,霍市长只要有进省城的机会就不放过,无论是开会还是汇报工作,有些无甚紧要的会议他也亲自出席。再就是频频往区县跑。还有就是媒体的报道,也空前频密。


那段时间,我只觉得晨昏颠倒,严重缺觉,有时记起给小梅打个电话问候,也没了平时的阳刚之气。


至少是省报的有关报道已经引起了郝书记的警惕,每当有文章出来,郝书记麾下的陈秘书就打过电话来问,这个本报通讯员萧梅是谁呀?那么能写?是不是捉的我们文学硕士的刀笔呀?我虽然是市长的秘书,哪敢轻易开罪即便是马上退位的郝书记呀。我赶紧说,萧梅可能是若干人的笔名,就像“文革”那时候有什么石一歌、罗思鼎。我手里一枝秃笔,天天写八股都写得臭不可闻,哪里写得出这样的锦绣文章,你千万不要往我脸上涂脂抹粉。不然,我就是站在春柳江桥头一头栽下去都洗不清白的。


陈秘书听罢哈哈大笑,说只见过逼债把人逼上吊的,没见过表扬人把人表扬得想跳河的。如果这样,萧梅又有一篇大新闻可做了。


放下电话,我仍不放心,及时给小梅去了个电话,让她不要露出自己的真相。那样,对市长对她都不利。


她默了片刻问,这个意思是霍市长的吗?


我说不是,是我的。


她嘿嘿道,我想也是,你到底还是怕牵累你自己吧?又说,我当然不会去四处宣扬,但也不会刻意回避。你想我都在报社工作了,最终还能瞒得住谁?


还没等我再说,她就收了线。


在我的努力下,小梅刚调到《今日经济》不久,当然还不是正式编制。到底是有些文学底子的,她后来的新闻稿上路很快,陈秘书以为我在背后捉刀代笔,那是埋没了小梅的功劳。不管陈秘书是否很快会得知萧梅的底细,至少我目前只能佯作不知。


我坐在屋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小梅一段时间来的相对冷淡,也使我感觉到她不可捉摸的另一面,下午,我跟柳秘书长通了个电话,毕竟,最早是他介绍成小梅给我认识的。


秘书长说也正想找我谈谈,让我过去一趟。


秘书长平时也喜欢写点杂感什么的,还出过一本随笔集子,名《杜鹃集》,但很不张扬。他是个细致的好人,平时上面来了领导,他都要到宾馆去看过房间才放心的。


谈到了省经济工作会议的准备,我问,郝书记下半年就到点了,接班人还没定吗?会不会是霍市长?在市里,我最敢交流的人,就是秘书长了,尽管他比我多了一个大大的长字,但都是围绕市长转圈的人。


他沉吟道,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希望,但,这这种事情,变化的因素很多,不到报纸公示,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的。


我说,市长志在必得,万一出错,他怎么办?


秘书长道,是呀,凡事都要有防备。他有次吃酒后讲,要是不能进一步,他就要求走人。看上去不像是气话。


我一愣,琢磨着,他走后我怎么办?这是做秘书最担心的事情。

秘书长看出我的心思,道,你不要担心,如果他走,也不会安排不好秘书的,对你而言,是塞翁失马的事情。忽问,你最近看到成小梅了吗?


我故作无意说,最近比较忙,怎么了?


他踌躇了片刻,看看走道无人,才压低声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最近和市长接触比较多?


我心里顿时一紧说,因为最近她采访比较多。


他微微摇头道,据社长说,市长让他给她安排一个位子,比如文艺部主任。社长跟我说很为难,还是一个聘用人员,不好当主任。市长都不高兴了,说都什么年代了,改革了那么久,还是一个出身论!让我继续跟社里说,人才难得,不然,本市的人才都走光了。


我看出秘书长不是在开玩笑,吃惊不小。原以为,是我给总编打了电话,才接受了小梅的,却不知道市长已经有更大的动作!为什么小梅和市长都没跟我说呢?


秘书长蹙眉道,社长有社长的难处,他按一般规矩办事,又不能讲这是市长的命令,是不是?史秘书,你说该怎么办?


尽管我已经不止一次跟成小梅上过床,但她的底细,我还真不清楚,于是问,你了解她成小梅吗?


他说,也是一个朋友介绍她来找我的,朋友知道我业余喜欢写点杂感而已。


秘书长让我找成小梅聊聊,把困难跟她说说,委婉告诉她,不要太为难报社了,先干着再说呗,人还年轻。


回到办公室,我给成小梅电话,约她晚上吃饭。她开始说忙,有篇稿子是和新华社来的一个记者合写的,很重要。后来见我说有点要紧事商量,她就说饭后红磨坊茶馆见,今晚吃饭是她的工作之一,有一个采访对象要见面。


放下电话我想,发了几篇稿子,果然不一样了,现在是市长秘书约见她都难了。


我有一种更深的隔膜已经产生的预感,只不过,这隔膜来自她那一方。证明这种预感,是在四个多小时之后。


我到红磨坊足足等了四十分钟,她才翩然而至。我心里已经窝着一团火,见到她,立刻没了脾气,我把她的紫红外套挂好,返身刚刚拥住她,就被她推开了,说,这样不好。


我一愣之余,她已经坐下来了。我发现她最近做了头发,是一头黑黄相间的颜色;睫毛肯定是假的,一字儿卷曲着。应该承认,女人的打扮是没底的。眼前的成小梅比我第一次见面,洋气了许多。


我相信,只有爱情的魔力才会使一个原本姿色平平的女人,美丽成这样。但,施展魔力的人,很可能不是我,一个跟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


我说了一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现在见你越来越难了。


她抱着胸说,你忙,我呢,也忙。


她的一对胸,在她自己的拥抱下,也大得异乎寻常。她总不至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了胸又去做头;或者,做了头又去做胸吧?


我已经没了勇气去探个究竟了,认识她首尾不过两个多月,她似乎已经变得我不大认识了。


我说,我只有一个企求,能告诉我吗?


她看着我,淡淡一笑。


我问,他是谁,那个这么快就能取代我的人?


她偏着头问,你一定想知道?


我用点头回答。


她手一松,又抱住了双膝,道,那好吧,我告诉你,就是与你朝夕相处的人,我讲的,当然不是你的老婆。


尽管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心里仍然不免重重一击,然后下沉,沉到冰凉冰凉的水里。我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在家乡跟几个玩伴跳水,站在公路桥头上,往深潭里头跳,垂直做冰棍似落水的刹那,就像到了世界末日,一直往无底的深潭里沉,周身凉得像有无数针扎。直到一个放牛的农民把我救起,将太阳晒得热烘烘的稻草堆在我身上,我还冷得哆嗦。


我切齿哆嗦道,那么多人,你,你哪、哪个不好找呢?你不是害、害我、我吗?她毫无赧颜地看着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说我们的过去;我想,你也不至于那么傻……我们今后还是朋友,是不是?


说着,她过来在我额上有瞬时的一吻。


我明白,这一吻,是给一段超短情史画一个句号。


她忽然跳起来了,你怎么这么烫啊!你生病了呀,史秘书。


她在拨打手机,120吗?急救中心吗?我是胜利路的红磨坊茶馆,我这里有一个病人……




我在中西医结合医院里昏睡了一周,诊断可能是副伤寒。


中医的说法是,情志不舒。西医说是过于疲劳,导致免疫功能失调所致。


中西医两家永远在吵架,不是明的吵,就是暗地里吵。


妻子范春秀请了假来照拂我。我的做法律教授的老爸坐在我的床头,执着我的手,半天没讲一句话。临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话,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呀。


其间,市长也来看过我。难为他日理万机,还会抽空来看看他的秘书。当时我正在昏睡,医生要叫醒我,市长不允。听说同来还有一个女的,听描述不会是市长夫人,我也不想去证实,是不是成小梅。


既然她已经琵琶别抱,是不是来过,同谁来,站立床头看着她昔日的情人是副什么表情,又有什么要紧?!


一场大病,我几乎有从死亡线上回返的感觉,自觉一些荒唐的往事,于我已经恍若隔世。但回到市长办公室,面对荆棘相连,钩钩绊绊,我又有些情不自禁。


当然,我此前并没有打算离婚娶成小梅,我不知道我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是不是下意识感觉到了这个女人太有心计。我知道我这样有点小奸小坏,但本质决不是江洋大盗的男人,对付不了一个绵中藏针的女人。我这时候倒是为市长担心起来,实话说,即使《今日经济》报的记者成小梅几个回合撂倒了一个市长秘书,其后果充其量也只是给市长脸上抹了黑,还不至于给市长的前程造成什么影响。但如果她撂倒了一个市长,而始作佣者竟是他的秘书史偶然,那动静就大了。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宿命般地在茶饭不思、噩梦缠绵的史偶然耳边轰响,那其实是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回声:


“晚近十几二十年,秘书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狐假虎威、蝇营狗苟者不知凡几,报纸电台电视,多有反面报道。当然,其实正面的也有很多。但是,秘书的角色定位决定了其工作的不容易出彩,而容易出事。所以,你硬要去,我就送你一句古话: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儿子呀,你好自为之吧。”


这是一个法学教授的声音,这是父亲在我上任之初赠送的镜鉴之言。


回到办公室的那几天,我常常在现实与梦幻间相巡,感觉到市长走到我面前,冷静地交代我,他这次走出办公大楼,恐怕就再回不来了,让我告知他的夫人严阿姨,带好孩子,不要惦记他,要记得吃药———严阿姨过早得了二型糖尿病。或者,在五楼会议室开市委常委扩大会,霍市长正在讲话,门开了,忽然进来几个素不相识的面孔,两个人径直走到他面前,声音不高却语含威严道,霍炳泉同志,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了解一下情况。霍炳泉同志顿时呆若木鸡。


我越来越关注门,办公室的门,会议室的门,关注每一个进来的陌生的面孔。


省里的会议越来越近,霍市长越来越忙,但也发现了我的工作效率不同以往。霍市长关切问我,是不是病还没好利索。开完大会,你到鸡鸣山去泡泡温泉,放松放松。


我知道自己其实是患了抑郁症,开始间断地服一些抗抑郁药。


我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市长万一出了事情,跟我有什么相干!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俗话又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如果你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那么,无论什么香风毒草美色糖弹都不能击倒你!平心而论,成小梅算不上什么美人,她认识我之前,简直是一个在路边行走都不会有什么回头率的女人;她认识我之后,回头率起码增长三成;她勾搭上市长之后,回头率又可能增长了三成。简单地说,她身上的光彩,是依附在男人身上而焕发的。


她依附的第一个男人是我,不对,第一个男人是秘书长,第二个男人才是我,因为她是通过秘书长才认识我的;再通过我认识了市长。所以,在一个美丽的腐败链条里,我既不是第一环,更不是终结者,充其量只是一个接力棒的传递者。这个接力棒还没有在我手心焐热就很快传递出去了。


我就这样自己安慰自己,自我安慰和舒乐安定、苯巴比妥的交互作用,使我还能够坚持工作。但我知道自己还需要一个倾诉者,这个倾诉对象既不能是我的发妻范春秀,也不能是我的露水情人成小梅,尽管,她两人都是我渴望的倾诉对象。

 
我当然也不能去找秘书长,谁知道他会不会把我的苦闷一股脑倒给霍市长或成小梅呢?!我同样不能去找我那几乎有着先知般预见性的法学教授的父亲———愿上帝保佑他,在他们学院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法学教授都做兼职律师、大胆使用在司法系统工作的学生资源的时候,他却甘守寂寞与清贫。本市检法两家充斥着他的桃李,他要是做律师,无论为谁辩护,天平都容易朝他这头倾斜。


但是我这样老憋着,迟早要出事情,大禹治水,疏胜于堵。看来,我只能去求救于心理医生了。一个看来风光无限的市长秘书,在遭遇焦虑症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安全谈吐的对象,只有依靠安定和心理医生,这就像一个早已发育完全、精血充沛的青年,完全需要借助自慰来发泄一样可怜。


我决定去找心理医生了,这是科学。我害怕吃多了安定,会导致男人的障碍。一个每次只按规定给我开七片安定的医生,已经暗示过我了,服多了镇静类药,是性事的敌人。


我刚跨进市中心医院的大门,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息。是小林发来的。


这个小林,很有才情的一个人,读书也多,却从不表示怀才不遇,秉承的是随遇而安的古训。说实话,我抽屉里很多好书,信息都是他给的。自从我进了市政府,朋友里头唯有他从不找我办事,甚至也不主动见我,只是不时有短信发我,要么是段子调侃,要么告知又有什么好书了。


我忽然想,为什么不先去找找他,听听他的意见呢?


我拨通他的电话,约他见一面。他说白天忙。晚上你买单,请我吃饭。他的语调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当了市长秘书之后,一天到晚约我出席饭局的人,不知凡几,有一些,甚至是局长、县委书记、县长;让我买单请客的,而且没有职务者,小林是第一个。


我约他晚上六点半,准时到春柳江头真情火锅店梅花厅,我甚至没敢加一句赘语,如果市长没有事情的话。他肯定会说,那你跟市长屁颠颠忙去算了!


我比小林早五分钟到的,他却准时。闲聊了几句高矮胖瘦,他打量我道,好像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叫我们史偶然坐得不开心哟!


你怎么知道?我下意识地摸摸已然割手的腮帮子。


我看的是你的眼睛。眼光黯淡,神采飘浮,哪像是前几个月的你!老兄,你一定是碰到什么挠心的事了,是因为女人,还是兜里发了不义之财?


好,不愧是好友,可以肝胆相照!我跟他铿然碰杯,然后摒退一旁肃立的服务员,关门掩窗,遂将认识成小梅其人其事两三个月来,一应细节,巨细无遗地和盘端给了小林。


小林原有好酒量,条件不好的地方,一碟豆子或一碟花生,足矣。记得有次在乡下,左右无饭店,他就着农家在田头现摘水煮的一盘青毛豆,足足吃了人家一斤自酿谷酒。


我在诉说的时候,他兀自喝酒,搛菜,撮花生。他眼睛也不看我,只自己嚼着、品味着,但却分明听进去了,不然,就不会突然地两眼一白,筷子头一戳,大声道,打住,这个地方,你从头讲,讲细点。


好比我是一个留声机,可以快进慢退。或者,他就是一个导演,演员只我一人。


他忽然问,你今天来找我就对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想想,你如果去找了心理医生,你害不害怕他把这些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他如果扩散了,你岂不是心理压力更大?那就既害了市长,也害了你自己,是不是?所以,是我的那条短信及时阻止你在那条错误的路上越滑越远。


仔细想想,小林讲得一点不错。


于是,我们分析来分析去,排列组合若干计划,归根到底是一句话,密切关注市长的动向,伺机劝他离开成小梅。我们定之为———保护市长110计划。


小林说,我们分头行动,多掌握一些情况,市长的动向你及时跟我通气。他最后问,如果市长离开了成小梅,又被李小梅、张小梅什么的勾引上了怎么办?你没听说,湖北一个市长,出事以后,惊曝身边曾有一百零八个女人吗!


我松了一口气道,那就怪不到我头上,我只要让他离开成小梅,就是胜利,因为成小梅是经我介绍认识的。

 
小林发奸擿伏道,你现在恨不得霍市长,一脚端掉成小梅,另找一个情妇!


我好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长舒一口郁闷之气。


知我者,小林也。今夜,我没吃舒乐安定。





周三,霍市长要下到某县去。行前,他让我收拾一下行装,通知好司机,他开完一个金融系统的工作会议就回来。


我问,要我去吗?


他毫不犹豫道,你还是在家吧,有电话记录一下,尤其是省里的电话。


我喏喏低头。一段时间以来,他下县乡很少叫我;据说,凡去必带记者,成小梅更是每次必去,后来连遮掩都不要了。


霍市长前脚出门,我马上给小林发了短信。小林回复,问他去什么地方,并让我看看他留下了什么遗迹没有。


我回复,就算这是克林顿的办公室,我又怎么收藏到莱温斯基的攒有总统精斑的裙子?!


话是这么说,我却还是加强了搜索,而且,还真在霍市长的采访本里发现一封信函,那字迹,我一望而知有成小梅的体温。内容主要是安慰,里头写了一首七律,律曰,乍着微棉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掩孤月,西落骄阳黯九城。驹隙存身争一瞬,蛩声警夜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里头还有一些隐语,我似懂非懂。我感觉这封信日后有用,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走廊尽头的文印室复印了一份。文印室的林妹妹要热情相助,差点没被抢过去,吓得我两腿发软,捉住她的玉手再三道,不敢叨扰。可能是我的手抓得过紧,倒把新婚的她吓住了,嘴都张大得可以塞进茶杯,只是没来得及出声,我就风卷残云一般跑了。


进了办公室,收拾好一切,坐下来,喝了一杯凉茶,我的心还怦怦直跳。


市长回来之后,道了一句,金融系统搞改革,权力回收,地方越来越难讲话了。看见我的收拾,他夸赞道,小史,我看你在家一定是个贤夫,将来有了孩子,一定是个慈父。岳父岳母喜欢你吧?做过秘书,就像做过保姆的,将来持家,是可以把家里照顾得好好的。


我面红耳赤,道,谢谢市长,这是要范春秀来评价的。心里说,我就不是一个好秘书。


送走市长,我连忙约小林。他说,晚上的饭局有情况,不能不出席。于是我们只好定在饭后红磨坊茶馆见。


小林打车一身酒气赶来,看了成小梅的信函复印件,把它轻飘飘地扔在茶几上,嗤道,这女人蒙其他人的心思可以,包括你,包括市长,可是蒙不了我。你以为她能写出这样的诗来!这是袁世凯的老二袁克闻的诗,我不是也叫你读了唐德刚的《袁氏当国》吗?里头写得清清楚楚,袁世凯的“太子”袁克定想将来继承皇位,所以竭力撺掇父亲走称帝之路,最不可恕的是他伪造《顺天时报》,骗说日本人也赞成袁世凯做皇帝。《顺天时报》是日本政府在八国联军之后,在天津办的报纸,袁克定每天都印一张假的《顺天时报》来向他行骗。可是他的二儿子袁克闻,字寒云,却自始至终都是个反对派,他曾赋诗暗讽老爹,千万不可做皇帝。《易经》之首卦说,“九五之尊”已到顶点,如果不及时刹车,而要继续上冲,冲到“九六”,就要“亢龙有悔”,噬脐莫及了。成小梅送此诗给霍市长,着眼点是尾联,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这可能说明此女子,既有心计,也不乏情感。明摆着是针对市长争选市委书记一职的劝谕。


我立即拍脑袋道,有印象,有印象了。


小林揶揄道,你大概只有跟某人干某事,才会印象深刻!


我说,你不要点我的酸穴好不好?


小林继续分析,成小梅称呼市长的MD,是英文,我的亲爱的缩写;落款YM,是英文,你的梅的缩写。里头谈的一件事情,跟我了解到的某件事情,可能会重叠。当然,还有待证实。


我和小林达成共识,目的,让霍市长远离成小梅。途径有三,一、不打草惊蛇,只让市长认识成小梅是一个极富心计而又欲壑难填的女子;二、让市长感受到有人在注意他两人的不正当关系,中止关系深入; 三、通过有关部门阻止霍的紧急下潜,这个路径要注意投鼠忌器,不到万不得已不用。

如果把小林比作幕后,我这个做秘书的,自然表演在前台。


小林再三再四提醒我,要像当年杨子荣孤身上威虎山那样,胆大心细,百折不挠,威武不屈,富贵不淫,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买单之后,我俩拥抱。


以后很长时间都可以见证,这二三十年,我除了和老婆、成小梅两个女人拥抱过,就是和小林拥抱过,小林是我拥抱过的唯一一个男人。人生在世,有一个好朋友,胜过手足亲情哪!他贴着我的耳朵说,本市太小,若是惹得市长大怒,用唐德刚老先生喜欢说的一句话,那就无噍类也!


那悲壮,俨如易水河边前去刺秦的荆轲,与一旁深沉击筑的高渐离揖别!


与小林彻底交心并商得良方之后,我觉得精神为之一振,人真是一种精神的动物啊!我花一百元,在街边多如青春痘一样的手机商店选了一个手机号,又花一百元,买了一张本地使用的神州行,专门用作给霍市长等发短信息。


我发了两则信息给霍市长,一则是新书热卖信息,计有唐德刚著《袁氏当国》、黄仁宇著《大历史不会萎缩》、李昌平著《我向总理说实话》;第二则信息发的就是唐德刚书中援引的袁世凯老二袁克闻作的七律。想来想去,不署名不好,署名也不行。最后署了一个虚假的名,范部招。


周末,霍市长从县里回来,眼含血丝,一身风尘。他从行李中擎出一只画盒让我猜是什么。这年头作兴送书画,何况霍市长还是有笔墨情趣之人。我说,不是画就是书法。他说,到底是画还是书法?我咬咬牙蒙一把,书法。他手一扬,你猜对了,谁的书法?他要去的县,文人墨客的名字数得着。我又蒙了一个名字,居然又对了。


他再问,内容是一副联,谁的?


我说这个范围太大了,难猜。


他说,往近现代走。


我猜,苟利国家生死以,不是;无欲则刚,还不是;铁肩担道义,也不是;我狐疑,总不是三个代表和两个务必吧?


他摇头道,料你也猜不着。手一抖,肃然展开的竟然是: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行楷兼施,墨书淋漓。我愕然,问,这是……


不知道吧?他拍拍我的肩道,这是袁世凯袁家老二的联!他迅速卷起,入盒,道,我现在还不能挂这幅 字,不然人家会讲我,争不到书记,在那里顾影自怜。


我赶快附和道,那是,你常说的,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工作。现在还轮不到咱们消极。


市长说,你讲得完全对,你把对联收起来,不要给其他任何人看。


市长对我这么放心,我的一颗心悄然落下。


没等下班,我就到大院树林里给小林去了个电话,第一条路径显然受阻。小林说,看来市长已经陷得比较深了,走第二条路吧,正好有朋友发了一些照片在我电脑里,晚上你回家看看。


回到家,我端着一碗饭迫不及待地开了电脑,果见小林给我发的几张照片都是霍市长和成小梅在一起的。虽然这些照片未必能构成杀手锏的作用,但,有两张男女间眼神的暧昧还是很说明问题的。


小林附言,如果我同意,他就找一家网吧,将照片发到市长的个人信箱去。他说这都是做过处理的,市长难以揣测到是谁拍的。


我默然首肯。尽管小林跟我是同龄人,他的思路比我开阔许多,他常说自己是身近庙堂,心在江湖,不得已而为稻粮谋。他在市郊乡村置了一块很便宜的荒地,说要盖一个油茶斋。他说平生最喜的不是桃红梨白,而是红壤山地里的油茶,油茶花的白瓣黄蕊,油茶果的半青半红、圆实如蛋;还有春夏天,茶林里嗡嗡嘤嘤的蜂蝶,他都喜欢。后来,他的宅基地还没有起势,环绕的十株枝干若铁、绿叶葳蕤的老油茶就被连根铲除———乡镇将山地卖给了一家化工厂。小林闻讯去阻止,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气得不行,到医院验了个轻微伤,让公安的朋友把几个打人者都治安拘留了。


因为没了茶林,小林未来的憧憬也破灭了。我随他去看过,荒草中有几个水泥桩子兀然挺立,参差不齐的钢筋直刺青天。小林久久肃立,像是对一个早夭者的深深凭吊。

跟一般的领导不同,霍市长是一个接受新鲜事物很快的领导,他的电脑里处理照片、接收邮件以及电视卡等软硬件,应有尽有。接收邮件他用的是foxmail,将各路来函分作个人、朋友、商务和上峰等门类,显得井井有条。他的电脑不设密码,个人电子信箱所用密码就是他的手机号码,有时他在外面,让我帮着接收他的紧急邮件。


还有什么比对秘书毫不设防,更让秘书心仪的事情吗?


市长实在太忙,能在办公室上网,对他来说无疑有点奢侈。自从小林告知让我注意市长收到他与成小梅亲昵的照片之后,有何反应,我就很紧张却又期盼他去开电脑。他在办公室有几分钟空当的时候,我甚至有意把话题聊到关于本市的一些新闻话题。本市的“新市民”网站,市民是可以自由发言的,当然也不是没有管理人员二十四小时伏守,及时删去一些过激言论。


我们的目的当然不是敲诈,而是希望市长觉察到与成小梅关系的不妥,已经引起社会关注,从此束身自好呢!


可是始终不见他去开电脑,听我说话,要么心不在焉,要么让我把市民议论整理出来给他看。


这天已经是小林发出照片的第六天,市长到财政局开会去了。我决定开启他的电脑,看看他到底收到照片没有,因为这个悬念折磨我,昨晚我又开戒吃了舒乐安定。我想到了,即使市长突然进门,我也能以自己电脑死机为由,到他的电脑里下载市民言论来的。


如果不是我亲手打开他的电脑,我决不会想到是这样一种结果。我能事先设想百十种开机后的奇异现象,但都不如这种现象给我的视觉冲击效果大。我环视办公室左右,是不是在市长办公室,再看看电脑,是不是市长的电脑,才能确认这样一个令我相信也会令小林瞠目结舌的事实:


市长竟然挑了一张他和成小梅在一起的照片做了电脑桌面!


当我告诉小林这么一个结果时,他也愣住了。小林说,只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霍市长情令智昏,已然无所顾忌;另一种解释是,他将我发的照片,当作一个随行记者的好心好意,不是提醒,完全是工作后的报告。就像文字记者要给他看文字采访,摄影记者要给他看摄影采访;上报纸的照片留在报社,上个人相簿的发给个人。


总而言之,那天晚上,我们在春柳江边吵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


大地早已回暖,春柳江里已经有了几个游泳的身影。我却感觉周身发冷,我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高速行驶的时空隧道,有点错乱,有点迷失,但很清醒地认识到,不能回头。回头不仅没有出路,而且可能酿成更大的错失。


我拽住小林的手,就像即将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急问,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小林沉吟后一劈手,那姿态就像将军决战前的发令,道,我们已经被逼走第三条路了,回答只能是,继续狙击!





事后,当我离开小林回想,霍市长竟然不瞒不怕,把与成小梅的合影放在电脑桌面上,恐怕根本的原因是,他可以把这张与女记者略显亲密的照片当作一种时下甚为风行的时尚。就像男女朋友间日常互发一些素面荤猜、荤面素猜的手机段子,丝毫不会顾忌其他一样。


我记得市长年前接待一个港商,是他交往经年的好朋友、香港豪冲集团的董事局主席陈天启。在那么多男女的场合,这个胖而秃的商人,一番荤素交加的开场,反倒将一个严肃的氛围颠覆得皆大欢喜。霍市长说,我这人虽然是市长,但很不喜欢一开会就严肃得像“文化大革命”,陈天启做生意做得好,玩也玩得出彩,你看他这么胖,世界七大洲的七个最高峰,他都去过,只是都未登顶。


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一个领导的风流史或浪漫事,决不会像经济问题那样,敏感地危及他执掌的权力。在熏风弥散的地方,身边有一两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甚或如男人的领带,那是可以因色彩的变幻,让朋友眼前一亮的。


我不能过久地耽恋在对市长的种种揣测中,霍市长越是不在乎别人知道他和成小梅关系亲近,不是说明他和她不好,而是说明好到已然不管不顾的地步了。我太知道成小梅其人了,她的魅力不在外表,而在她的落落大方、聪明敏捷而又善解人意。她兼有少女的浪漫情怀和成年女子的丰腴细腻,当她着意一个目标的时候,无论对方的智商有多高,定力有多大,都会在她温柔的击打面前土崩瓦解。

不抓紧行动,行吗?回答是,不行!万万不行!


根据我提供的线索和小林得到的情报,我们起码有这么一些材料可以制敌,一是,成小梅在本市高尚住宅区春潮山庄有一套房子,一介平民,短时间内怎么购得起七八十万乃至百十万的房子?二是,成小梅在长百高速公路入口经营了一个大型加油站,她哪来的投资和经营权?三是,成小梅介入了本市破产的搪瓷厂的竞拍,分得其中百分之十的股份,常言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一个大大的馅饼砸在她头上?


小林将整理出来的几页材料交给我过目的时候,看着流利的文辞、犀利的诘问,我不但没有丝毫欣喜,反而悲从中来。


投鼠忌器呀!


这个材料披露出来,不仅揪出了成小梅,带出了霍市长,连我也难逃举报干系呢。


小林严肃道,你都做到这份上了,还前怕狼后怕虎的,有什么用啊!你要救市长,就要有赴汤蹈火的精神。此前,你已经向他发出了警告、严重警告,都没有起到警戒作用,现在你要从根本上把他从深陷的成小梅的怀抱里救出来,你就必须是董存瑞,没有支架的紧急情况下,用身体做支架,手托炸药包,高呼口号,为了新中国,前进!


小林的激情演讲,讲得我冷汗湿透了胳肢窝,我说,前进固然没错,但是,如果搞得几个人都大败而归,甚至坐了班房,也并非你我的初衷啊!那时候,我一个小秘书只会更加感到罪孽深重的!


小林沉吟了,那倒也是。我本来已经想好匿名给省纪检、监察局寄一份,因为成小梅不是党员,归监察局管;再给省高检反贪局寄一份。你要说投鼠忌器,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材料才好。


我说,投鼠忌器是我们事先的共识,并非我胆小怕事。


他挥手道,先不争这个,你倒是出个好点子呀,好歹是个文学硕士,大秘书的。


那一晚,在胜利宾馆,在我和成小梅曾经幽会的地方,我们挠耳搔腮很久,一个又一个的主意出来,又一个接一个地否定。我已经不用舒乐安定都哈欠连连了。小林的眸子在一支续一支的烟熏中竟然炯炯发亮,像一对黑暗中窥视老鼠行动的猫眼。


他忽然拍案道,有了,作为群众意见,发布到“新市民”网站的BBS上。


他没等我发问,就条分缕析了上网站的种种好处。


一则,市里多次表示重视“新市民”信息,领导都看得到;二则,市民信息驳杂,难免良莠不齐,信则有,不信则无;三则必定给出一个解释,那就不可能没有结果。


总而言之,只要上了“新市民”网站的BBS,这么大的问题,市长就肯定看得到,但又不至马上惊动更高层,对于约束市长和成小梅的关系,肯定有好处。


文字上,小林答应再做一些处理,毕竟上网站的东西,不似给纪检监察反贪要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反而需要一些欲言又止、欲擒故纵、曲径通幽、围魏救赵。


三天后,本市大道通衢张灯结彩,省经济工作会议在本市召开,为不使本市工作遭受干扰,尤其不能不给市长一个面子,我俩决定待会议结束之后再行动。


不知是不是行将退位的原因,郝书记在这次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都出席了的大会上,远不及霍市长活跃。霍市长代表本市作的中心发言,长达一个多小时,虽然有稿子在手,但完全是脱稿而作,各项数字,张口就来;邻里优劣,尽情比较;远忧近虑,纵横捭阖。中国城市市长和外国城市市长的讲话,前者历来以官话、套话太多而为世人诟病。霍市长难得的是,摒弃了一切陈词滥调,包括冠冕堂皇的口号,他的讲话激起在座掌声达十余次,是一次十分成功的演讲。


这次全省经济工作会议现场会,不管主管领导意愿如何,客观上是为霍市长增光添彩了。


经济工作会议结束的第二天,相关成小梅暴富的一些问题就出现在“新市民”BBS上了。这个问题出现了两天之后,就被网管删除,但敏感已经发生。


那几天,我见霍市长眉头颦蹙,心事较重,不由忐忑起来,但又决不敢问他。周五,在机关食堂吃中饭,郝书记的秘书小陈蹭到我身边问,那个成记者,好像你很熟的啵?我头皮发麻,道,哪个成记者?

陈秘书吮着筷子,侧脸问,我都在走廊上看见过她去找过你还是霍市长,成小梅记者,你这么快就把人家忘了?


我淡然道,人家一个小富婆,我哪里高攀得上,来找过市长的各路记者多得很哪!


陈秘书问,你有没有看今天的“新市民”,人家还是棋高一着,这个女人也包括女人背后的男人,真是不寻常啊!


我诧问,什么内容?今天忙得没开电脑,这个女人背后的男人是谁?


陈秘书神秘一笑,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浮出水面的男人,未必就是真正背后的男人。形势马上有变化了,知道吗?


我又是一惊,问,什么形势?


陈秘书到底贵在市委眼皮底下,真是什么消息都比我灵通得多!


他好像老大哥似的拍拍我的肩道,吉人自有天相,好自为之吧。





我还没回到办公室,小林的电话追过来了,问,看了“新市民”的头条新闻吗?


我嘟哝道,还没呢,怎么全世界都看到了的东西,就我被蒙在鼓里。


小林说,快看看吧,看后再给我谈感想。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办公室,立即开机,弹出“新市民”网站,这才发现一条新闻:香港豪冲集团董事局主席陈天启投资本市的豪冲药业基地正式启动。


有一幅照片,照片上那个一身黑西装的港商,风流倜傥,胖而秃顶者,正是霍市长的朋友陈天启!


第二幅照片竟然是陈天启在基地接受成小梅采访的照片。文字介绍云,陈天启慨言,他在本市的收获,除了豪冲药业落地,还有,就是认了一个干女儿成小梅!


市长的情人,摇身一变,成了港商的干女儿!


如果小林在场,他一定会看到我惊愕地张大嘴,好半天合不上。


我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再见成小梅了,她这张照片显然是最近照的,称得上是丰满挺拔,丰姿绰约。只微翘的唇角,我看得出有一丝嘲讽和不屑。


我嗒然落座,觉得这情景恍如观看一场戏,只是我和小林这俩演员太蹩脚了。


小林电话又过来了,怎么样?感受如何?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我情绪极其低沉道,我感觉,我在这恐怕干不长了。


他说,我也认为是。你有三条路可选择,一种是向霍市长深刻检讨;第二种是向成小梅深刻检讨,请皇母娘娘缓颊;第三种是自动请辞,南下投靠师兄弟去,南边是大海,正好鲤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回。


我一时心乱如麻,向市长检讨,再沉痛深刻,难道还想重获信任?违背了官场游戏的某些规则,无异触怒天条。尽管霍市长平时宽以待人,我且是切切实实为他老人家着想,纵然浑身是嘴,他又哪里肯信我就是负荆请罪的廉颇?!向成小梅检讨,我与小林策划于密室,点火于网站,都是冲她而去的,必欲剪除她与霍市长关联的丝丝缕缕而后快;我既树她为敌,看她似霍市长身边的褒姒妲己,她又如何肯原谅我!至于挂冠(秘书算个几品)南下,一则我妻子还在读研;二则父母衰迈;三则一介书生,除舞文弄墨、上传下达,别无长技,何以见得人家就肯收留我?!


思来想去,平素风光无限的市长秘书,竟至无路可走。望着屋外大马路上的车水马龙,一时间,跳楼的心思都有了。


那几天,我的精神恍惚到了极点,尽管,小林害怕我出事,不间断地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呼朋引类邀我出去吃饭,我始终打不起精神。我跟他说,市长的爆发只是迟早的事情,他的眼里流露的怨恨,我能够捕捉得到。我不明白的是,我注意他的时候,他又很快转化成和颜悦色。一个市长,为什么会对秘书这样呢?


小林说我神经过敏。邙人失斧,所见皆贼。


生死之间,旦夕祸福,我能安之若素吗?长夜漫漫,我又靠舒乐安定,才能睡上几个小时。


正当我徘徊无定的时候,接到了成小梅的电话,她约我吃晚饭,地点照旧:春柳江头真情火锅店梅花厅。收线之后,我回味良久,为的是辨别真伪,不要是小林之流搞的恶作剧吧?


我提前了十五分钟到真情火锅店,坐下后,一边喝茶,一边用指头蘸水,在桌上反复涂抹三个字:成小梅。直到她站在我身后了,鼻息咻咻,我才感受到一个曾经仰慕我并和我同床共枕的女人,身上的英豪之气,直逼后颈,凛凛难犯。

她落座后,点菜如仪,并给我斟茶。我的心,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松弛。上菜后,筛酒夹菜,扯闲。我感觉好像回到两人第一次在这吃饭的时节,当时岁暮冬寒,天阴不展,两人却心情萌动,言语佻?。


时光不能倒流,如能,我和成小梅的关系,一定要发乎情,止乎礼。


酒至半酣,她忽然问,你觉得你背后做的那些事情是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的吗?


你觉得人家都是傻瓜,只有你才是大彻大悟的吗?!


你觉得你还能在秘书的位子上等着官荣秘贵,步步高升吗?!


你你你!她愤然站起,噼啪,噼啪,噼啪,噼啪,直到她扇得我腮帮脆响、牙根酸疼,连眼泪也被她扇出来了。我被扇了,我被昔日的情人给狠狠扇了,真是扇得好啊,扇得我如醍醐灌顶。


一个女服务员推门进来,看见她正在练武功,愣怔片刻,吓得一伸舌头就关门出去了。


我揉着腮帮子说,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我的脸上已经被她柔性的狠抽,抽打得万紫千红。我能从她气得扭曲的面孔,感觉到自己面孔的变化。


她抽打得累了,一屁股坐下,忽然就呜呜地捂住脸哭了。我想起小时候跟人家上山狩猎,铁丝夹子夹住一只麂子,发出的就是这样压迫住的呜呜声。她抬起头后看都不看我,就到一边去补妆,然后回头落座道,我们是前世的缘分,我到市长面前拼命讲你的好话,他已经给你安排了两个位置,一个是宗教事务管理局副局长,一个是区委副书记,都是副处级。前一个位子更轻闲,后一个位子更实惠也更锻炼人。像你这样不食人间烟火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我想去跟一群和尚打交道恐怕更合适。


我说,谢谢。


她拉长声说了一句,谢谢。你真是要谢的,不然,你会是什么命运,你自己估计得到吗?讲出来要吓死你。首长的秘书背地里搞首长的名堂,这不论在古今中外都是罕见的,披露出来,会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但是,我们也不是没有需要向你致谢的地方,正是你背后搞名堂,使我们未雨绸缪,正视现实,严阵以待,我拜陈天启做干爸,就是一个很好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市长也被我说服了,他想到,在哪里看到一个例子,好像是讲日本,长途运送鲜鱼,要放入一些进攻性很强的鳗鱼,就把那些不愿游动而缺氧的鱼群激活了。


我说,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是鳗鱼。


她夹了眼前的一块红烧带鱼放在我碗里,说,你就是这块鱼,只配去红烧给人下酒。


这块带鱼烧过了头,全身焦色。


她起身,边穿外衣边道,谁叫我这人这么重感情呢,不然……你好自为之吧。是干副局长还是副书记,一周内想好,走人,走马上任去。不管在哪里,要懂事。而且,你是给市长当过秘书的人,不要给市长丢脸抹黑。


她走到门边了,我问,这是你的话还是市长的话?


在门砰然关上之前,她丢下一句,不管是谁的,你听了,对你没坏处。


十一


我是得走人。


我如果再不走,我就不是人,我还是人吗?


我既没有去宗教事务管理局,也没有去颇有实惠的区委。一个月后,我去了深圳,具体说,是去了深圳二线关外的宝安沙井,在老同学办的一个电子企业做企划。


每次陪同学到外面应酬,同学都要介绍我是市长秘书。


我必谦恭纠正,是前秘书。


二○○四年冬天,我正在深南大道上陪客户逛街,小林打过电话来,告知,郝书记退位之后,从苏南调来一个人当书记,霍市长此前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化为泡影。


从南到北持久的低温,深圳这个南方炎热的城市也遭遇一场岁末薄寒,路上的行人都竖起领子,裹紧衣襟,脚步匆匆。


唯有一蓬蓬热烈如火的簕杜鹃在遒劲的风中摇曳,劲风过后,一地缤纷。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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