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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初兰的秘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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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10-04
那起车祸之后,大乔八个月没碰过车,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对发生的那起事件闭口不谈。后来,慢慢地,对于别人问起来就不再回避了。酒桌上,他跟几个哥们儿说起的时候就没那么多的沉重感了。他说是打开的气囊救了他一命。


大乔开一辆破车,但却安装了气囊,当初是因为方便好玩儿,可没预备着发生车祸的。出事那天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初兰就没那么幸运了,大乔说当他看见初兰从挡风玻璃窗“撞”出去的刹那,他意识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初兰没死,但脑震荡是逃不掉的,头上脸上脖子上有被玻璃割伤后留下的伤疤。她身上也一定有伤,大乔没看见,他那时就想,如果初兰残废了他就养她一辈子,咬着牙狠着心也得这么做,他得为车祸负责任。初兰住院一个月,四肢完好,也没变傻,脸上的伤疤医生说可以进行医疗美容,所以也就不算太大的问题。


初兰出院后就一个人搬出去单过了,大乔觉得这最好,两个人分手是必然的。这方面,大乔的理由充分得很,只是很多话他无法说出口,他总结了一句,你太复杂了。这句话是在心里的,但他却嘟囔出口。此话一出,他和初兰都知道没有收回的余地了。


没想到你这么复杂!大乔又故意狠狠地说了一句,反正也说了,就痛痛快快地说明白。


初兰临搬走时说协议书你弄吧,我等你电话。


大乔听说离婚手续比结婚手续还要简单,如果没有房屋分割、财产纠纷、小孩儿归属等事项,一纸协议就能拆了姻缘。车祸前初兰怀孕六周了,孩子没留住,大人都撞成了那样儿,一个没成型的脆弱的胎儿又能好到哪里去。当然,也没想着留,他们的婚姻到头了。大乔知道初兰流产后,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除了因为他自己特别喜欢孩子的缘故,还有别的原因。这原因就是他作为一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不愿承认的,他还爱着初兰。大乔自己喝了几次闷酒,喝酒的时候就更想初兰。他想,不过跟初兰结婚才五个月,就弄到了这地步,挺不可思议挺奇怪的。怪谁呢?


大乔退伍也有七八年了,从部队上刚回来那会儿,他特想当警察,但最后只弄了个房产物业公司的保安队长的活儿干了。保安出力,操心,赚得少,又是任谁都能管得着,还会经常遭遇业主的投诉,什么私家车没看好啊上门广告门缝广告不断啊等等,大乔烦了,没多久就跟一块儿光腚长大的哥们儿冬林倒腾二手车去了。


大乔在部队是机械兵,对汽车的维护拆卸拼装很在行,倒上车后,这方面的技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和冬林偶有到手的极便宜又极可疑的车辆,这种车有风险也因此最有赚头,买卖双方心照不宣。大乔要做的就是对这种车的主要部件进行改头换面。后来大乔和冬林合计着不能这么没头没脑地打游击,干脆各出一半钱开了一家小门脸的汽修店,有车修车,没车修就倒腾车。日子过得自由自在,没发大财,但大乔挺满足,怎么说也比在保安公司挣死钱儿蹲死点儿强。


大乔自己开了一辆破旧桑塔纳,没花几个钱,就为出行方便。手里有钱的时候,他一次性给自己交足了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费,五十岁以后的生活着落就不用操心了。他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娶老婆生儿子养家糊口。

 
大乔二十八岁这年,邻居刘大妈给他这个光棍儿提了个人,属虎的。大乔属兔,还大他一岁,他不想搞姐弟恋那套,男人就得比女人大,何况,又是个结过婚的。刘大妈说那是个苦命的孩子,男人结婚一年上就出意外死了。大乔能接受非处女,但做过人家正式老婆的他不要。


转眼过去两年了,大乔在这方面依然挑挑拣拣,找老婆不是弄车,好车有好车价,孬车有孬车价,老婆可是一锤子定音的买卖,来不得半点含糊。帮大乔忙的人不少,他自己也在早两年去了红豆婚姻服务中心登记交费做了会员,每隔十天半月的就要去婚姻中心相亲。


相亲是在一间比较特殊的单间儿里,那地方有点暧昧,窗户上拉着纱帘,桌上摆着一台旧电视,沙发大得像床,茶几上搁着暖壶杯子,茶几下还有个红色的脸盆,几包质地不怎么样的面巾纸摆在那里,不知道是预备着给人擦鼻涕还是擦眼泪的,挺奇怪。相亲的男女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一头一个。大乔在这地方冲动了几回,如果不是太薄的墙壁连那一面的喝水喘气儿翻书页的声音都听得到,他真有先下手的心。


大乔没少谈对象,一个加强排也不夸张,夫妻间的事儿也做过,但没一个让他有结婚生孩子念想的。他的心目中是有标准的,比如,他喜欢清秀文静些的女孩子,过于灿烂漂亮的他不愿意;他喜欢没多少经历相对单纯些的女孩子,太聪明的说上句话就知道下句话的他不愿意;他喜欢个儿高些身材好些穿衣服令人赏心悦目些的女孩子,太瘦个儿矮衣服穿得新潮又乱七八糟的他不愿意。还有,女孩子不能物欲太强太虚荣,一强肯定就不可爱。


三十岁时大乔越来越觉得,女朋友可以一抓一把,老婆越找越难。有一天,大乔给刘大妈送娃哈哈桶装纯净水,还没进门,就见刘大妈出来送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子,大乔和这女子打了个照面,他的心不免一动,回过头连看好几眼那女子的背影。


大乔指望着刘大妈送人回来好跟她聊聊,但刘大妈急着去居委会领免费发放的蟑螂药,去晚了就没了。晚上大乔又去了刘大妈家,不巧刘大妈被闺女接走了。刘大妈的小外孙让一辆无牌照的摩托车碰了,住了医院,刘大妈去医院做了陪护。这一陪就是十好几天。大乔在这期间干什么都没情没绪的,眼前老晃着一张脸,做梦时那张脸离他更近。然后,他就出了点儿小事故,驾车追尾。那是辆好车,开车的火冒三丈,脸红脖子粗地直跳脚: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就你这破车还好意思开到街上来现眼,他妈的碰上你真晦气。这车刚上手没一个星期,你说咋办?有钱车过给你,怕你小子拿不出这钱,赔!


钱当然是要赔的,心情更糟糕了,刘大妈怎么还不回家。大乔看上了来刘大妈家的那个年轻女子,他还不认识她呢,还不知道人家婚否呢,可他就是看上了,心里还想着也怪了,也算不上是个美人儿,可那张冷俏的脸他无法从脑海里抹去。


刘大妈半个月后终于露头了,大乔的嘴角起了几个燎泡,可刘大妈却把那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我这儿从来没来过什么年轻的女孩子,除了我闺女还有小初子还有你马大爷家的小丽。


怎么没有,那天,我给您送水,您往外送她,您还去居委会拿蟑螂药。就那天,长头发的,脸挺白的,您怎么能忘了呢。大乔急得什么似的。


乔子,你大妈还没老,一月半载的事儿我就忘了?你小那会儿怎么往我锅里撒尿我都没忘,你记错了,也许是你许大妈家来的人吧。


嗨哟,刘大妈,这事儿过去也没几天啊,眼睛挺大的,眉毛挺黑的那个。


谁眉毛不黑?是小丽?我闺女?你都认得啊,除了小初没别人啊。


大乔突然问,小初是谁?


小初……啊!刘大妈两手一拍,你说的是小初子吧,初兰啊,你看不上人家结过婚嘛,那孩子命苦,打小没爹妈,刚结婚一年对象又发生了意外走了,唉,红颜薄命啊。


就是她……大乔张口结舌起来。


大乔再见到初兰是在后盐车辆交易市场中,跟初兰一起的有一对男女,冬林认识那女的,搭了几句话,原来他们是想给公司买辆二手的大面包,初兰和这事儿不搭边儿,她是那家公司保管人事档案的行政职员,跟着来凑热闹的。初兰穿一条牛仔裤,绿色的短毛衫,衣着再普通不过了,她脖颈上搭一条长长的黑丝巾,挽了一道,就这条丝巾衬出了她的别致,看着的感觉那么令人舒服。

 
大乔老拿眼撩她,他试图把她想象成另一副样子,但她就是他想象的样子,再也没有比看到一张想象中的面孔更令人欢悦的了。大乔发现,初兰的脸在听人讲话时有一种专心致志的神情,这让人入迷。有一会儿,初兰一只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目光就跟大乔的视线对上了,大乔的心又是一动,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他念念不忘初兰的其实是她的那双眸子,那里面有一种类似于忧郁或者可称之为无限能量的东西,那东西他可从来没在别的女性眼中看到过。


大乔看见初兰一个人转到一辆蓝色的轿车前,那地方没别人,他跟了过去,抬脚踢了车轮胎一下。我见过你,他说。


初兰看了他一眼,我第一次来这里。


我是在刘大妈家见的,你出来,我进去。


初兰没说话微微点了点头。


我、我认识你还因为……刘大妈跟我提过你。


初兰静静地看他。


嘿,就是给我介绍对象。


初兰垂下眼帘,她的手从裤兜里拔出来,拂了一下头发,又抬脸认真地看了大乔一眼。


那时候……嘿,我,忙,想多赚些钱,嘿,我三十了,快成老光棍了……


有人在远处喊初兰,初兰转身应了一声,她转身的动作轻盈优美。见她要走,大乔急了,你给我个电话,我好知道哪儿去找你。


初兰思忖了一下,说,我的情况你了解吗?她的声音有一种绵软的乐感和平静,静得让人感到亲近,近得让大乔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他想,听这声音就禁不住想要抱一抱她。但是,初兰的眼睛却是给人距离感的,那里面是透明的,却有轻如蛛网的忧伤。


大乔相信一见钟情,但是,他已经过了冲动的青少年期,婚姻毕竟不是儿戏,除了一刹那间的好感和倾心,重点要考虑的是男女双方长期一起生活合不合适,这就包括相互了解。那他还要再了解初兰吗?虽然他觉得老妈的那套“找人可得知根底”嗑儿很有些道理,但这会儿他觉得无需再了解什么了,初兰就在他眼前,她的形象她的语言她的气质就是她的一切。


初兰迎着风,头发在后面就飘起来,她说,你该了解一下。


了解了解,大妈都说了,我可没想那么复杂,我也不是复杂的人。你不讨厌我吧。大乔心里想这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大乔就想,他了解初兰什么呢?他知道初兰做的菜好吃,她喜欢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她把地板擦得又亮又充满了一股子清新的水汽。大乔还知道初兰穿衣服也很好看,穿什么都好看,简简单单的衣饰能穿出味道来。大乔就不明白为什么初兰夜间总会惊醒,那会儿她看他的眼神极陌生,他得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免得她把他看成了敌人。除此之外,他其实对初兰一无所知。


结婚三个月后,大乔愉快的生活发生了突发性的逆转。他第一次听别人说起初兰的前夫,并非是出了别的意外,而是自杀。大乔感到震惊,也感到了痛苦,初兰对他隐瞒了过去。


那天大乔跟一个常来修车的出租车司机在店里,初兰外出办事路过就进来跟大乔说了几句话。初兰走后,出租车司机用一种讨好的声音说,这女的我认识,是我们家邻居的媳妇,她老公死了,结婚一年就自杀了。


自杀?大乔一凛。


开始她婆婆怀疑是她害了她儿子,听说是因为他们之间那个不太好,反正肯定有问题,结婚一年也没怀上孩子。瞅她现在的样子过得不错,她婆婆不行了,大概也快死了。


几天后的夜里,大乔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折腾,初兰被他搅醒了,问他怎么了。他没好气道,没怎么,我能怎么的。大乔心里说你还问怎么了,都是因为你才怎么了呢。


初兰费解而又颇为关心地说,是生意上的事吗?


大乔脱口而出,关生意什么事,你怎么不想想是你的事。


我的?我的什么事?初兰睁着她那看似无辜的眼睛静静地看他。


大乔索性就说了,你为什么没跟我说实际上他是自杀,我一直都以为是意外,意外就是车祸飞机失事轮船沉海,但不是自杀。


初兰顿了顿说,我从来没刻意隐瞒,你没问过我,我认为自杀也算是一种意外。


大乔激动地说,结婚前,我跟你什么都说了,我有几个女人,有多少钱,我干了什么,我就为让你了解我,作为结婚的对象,我觉得应该这样做,我不是玩玩儿而已。

 
初兰一句话把大乔噎在那里:我不喜欢交换,我们不是小孩。初兰说完这句话后把后背给了大乔。这是他们结婚以来的第一次,一道隔阂出现在从结婚后一直相亲相爱的两个人之间。大乔感到害怕,也非常恼怒。初兰以一种姿势睡到第二天的早上。


大乔等到初兰醒过来后劈头就问,他为什么自杀?你不会说你不想谈这问题吧?


初兰看了他一眼,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大概也是因为没睡好觉的缘故。


他叫伍阳伟吧?他二十六岁吧?他在银行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吧?打小儿他妈他姐就惯他吧?他没有精神病吧?那你说,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自杀?


大乔一直跟初兰进到厨房里,他要问个究竟,那架势不问出个究竟来绝不罢休。


初兰进到厨房里原是想做早饭,被大乔一番逼问后,就忘了要做什么。


你这不是挺了解的吗?半晌,她终于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了就不能装聋作哑,当然我要了解了解。


你了解得跟我一样多。


你的意思就是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了解莫过于夫妻吧,他怎么想的你总该知道些吧?


如果我现在自杀,你能知道为什么吗?


你这是强词夺理。


初兰不说话了,她不想说话时谁也不能撼动她。她在水池里洗手,想了想,还是要做早饭的,她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每天早晨她都要做两个溏心蛋。她把鸡蛋放在热水中烫了一下,点燃了煤气,在煎锅里倒了少许油,敲碎鸡蛋,摊在锅里。从她背影来看,她的动作是从容不迫的。


大乔气恼她的无动于衷。我问你,你们、你跟他、性生活和谐吧?


初兰倏地转过身,目光落在大乔的脸上,她的眼里浸满了大乔曾被吸引的类似于忧伤的东西。她此刻就用她的忧伤而又抵制的眼神盯住大乔。


大乔吞下一口唾沫,他原本是想婉转些的,我的意思是说,有一些夫妻这方面挺苦恼挺痛苦,我的另一个意思是你们的感情怎么样?


初兰沉默了一会儿,她关上了煤气,往屋里走,走到客厅里停了停,又进到卧室,她在里面“咔嗒”地锁上了门。


大乔沮丧地坐在沙发上抽烟,抽几口,站起来踱几步,再坐下。妈的!这是他爱用的粗话,高兴或生气,表达快乐或愤怒时用的。煎熬了些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这是他通常送初兰上班的时间,以他现在的心情不想动,不想开车,也不想就呆在这里。他希望这会儿能出点什么事儿,下雨打雷龙卷风都行。但,除了他的心情,其他一切都正常。


大乔憋着火,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到点了,我送你上班。


初兰没有再别扭,她从来不为私事耽搁上班,好几年都是公司在年终嘉奖的员工。初兰红着眼睛走出来,她去洗脸,洗了很久,洗过脸后初兰就上班去了。


送初兰到单位后,大乔去店里跟冬林打了声招呼,一个人开着车在街上兜了几圈,想一想没大意思,就回家了。大乔给自己沏了一杯浓茶,喝了一口,苦涩得厉害,倒也分散了他的一点心思。他又到厨房里把没洗的盘子洗了。他干这些事的时候还在想,他要弄清楚初兰前夫自杀的事儿过分吗?严重吗?能影响他和初兰的感情吗?如果初兰就是不想提这事儿,那他该怎么办?不成他还要请个私家侦探调查调查吗?一个结婚的年轻男人自杀是一定有理由的,初兰在这里面有没有责任呢?大乔看不出来初兰能为一个人自杀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迄今为止,他还认为选择初兰结婚是他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大乔像往常那样去接初兰,他在车里看见她和几个同事从世贸大厦的旋转门里转出来。她微垂着头,身前身后都有人。不知道为什么,大乔却觉得初兰的身影很孤单,看她那样子,大乔就想,妈的,管他妈的谁自杀,只要他不死初兰不死就好。他按了一下喇叭,初兰朝他这边看过来,她身边的女孩子跟她快活地说着什么,初兰也快活地笑了笑,然后,她加快了些步子走过来。


大乔对坐下来的初兰说我们在外面吃饭吧。


初兰没说话,大乔习惯了把她的不做声当做是默许的表示。他把车开到红馆西餐厅,虽然是西餐馆,但有套餐,可以不必使用刀叉。他给自己和初兰要了套餐后问初兰饿了吗。初兰摇了摇头。大乔说早晨你没吃饭,都怪我。初兰肚子里有孩子,她不吃饭等于两个人挨饿。

 
不生气了吧?大乔一边说一边把初兰不喜欢吃的东西分到自己这边,又把整块的肉用刀子切碎递给初兰。别生气了,就算我没说那回事儿。


初兰突然说,如果你当初问我他是怎么死的,我会告诉你他是坠楼。


我们先吃饭吧,啊。大乔以一种暗藏紧张却又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情说。


初兰似乎是决定了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在吃过饭后回家的路上她就讲开了。


先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吧。在一艘船上,周末,我和女友去大长兴岛玩儿,伍阳伟是一个人。我见到他的时候是在船上的餐厅里,那是中午,他在喝酒。后来在甲板上又见了,他大概是喝多了,脸色白得吓人,甲板上的风很大,他吐了。周围的人厌恶地避去,女友也拉着我回到船舱。我想了想,忘不掉他那张白得吓人的脸,我拿了一瓶矿泉水回到甲板上送给他。到了岛上,我留意到,别的人都在忙着拍照片忙着下到海里扑腾,伍阳伟要么一个人坐在一边,要么就是在岛上唯一的一个大酒店里喝酒。他的样子就像个孤儿似的,我对他产生了好奇,或者说内心有一种怜悯。还有,他很英俊,眼神腼腆,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总爱往女孩子的身上溜。根本说,他谁都不看。


那天本来说好了跟女友赶夜里最晚一班船回程,当我发现伍阳伟没打算走时我就让女伴先回去了。我找了个理由,我想女伴并不相信我的话,因为事先我没有这打算。我说我曾经算过命,必须在一个满月的海岛上许愿。女伴问我是关于什么的,我脱口而出,关于婚姻。那时候我二十一岁,是憧憬爱情和浪漫的年龄,之前我没谈过恋爱,对婚姻没有任何概念,而现在这样一下子就逼到了婚姻上,连自己也觉得怪。过了半夜了,伍阳伟还留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涨潮了,涛声阵阵,海浪一波又一波,要不了多一会儿就会淹没那块礁石。我喊他,喂喂喂直喊,他听到了喊声茫然地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到我,但他没动。他不是要自杀吧?这样一想,我的心就是一惊,我趟着水走到礁石那里把他拉到了岸上。他很顺从,但总有那么点儿不对劲,好像一个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的人。我突然想,他不是有痴呆症吧?这是一瞬间的闪念,他没什么不正常。


酒店里的客房只剩下一间,如果不去岛上渔民开设的小旅馆,我们就得住在一个房间里。跟一个刚见面几个小时的男子同处一室,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事,然而,我并没有感到过多的窘迫和不安,我甚至连必要的矜持都没有表示。他呢,很麻木,好像他的神经已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我想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不必要担心安全问题的。


大概我们都累了,进到房间里,他自动躺到沙发上,我也懒得洗澡就上了床,好像刚躺下就都睡着了,睡得像死了一样。这一觉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我是倏地醒过来的,睡前我忘了关灯,灯还亮着,刚睁开眼睛时有些刺眼,等到我适应了光线后发现他也起来了,他坐在沙发上流泪。男人哭我在电视电影中见过,什么样的哭法也都见过的,他的哭有些隆重的意味。不,我说的是那种感觉,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流泪,眼泪一串串落下来,他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抹着,像个被人欺负又不敢告状的受尽委屈的孩子。我自己哭的次数很少,父母不在时我还小,根本就不知道要哭,外婆去了时我倒是非常难受,可她太老了,总是不舒服,就像活得很勉强。所以,我哭过一次也就罢了。现在,我看着一个大男人哭,看着看着就看不下去了,我的心就像被他的泪水淋湿了一样,我下床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我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我没说出口,实际上我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伸出了手臂,我搂住他,我没想别的,小孩子每每哭的时候大人们不都是这样搂着安慰的吗?女孩子内心都有一种母性的东西,他在我眼里就像个孩子,显而易见他比我大,但我想抚摸他,想安慰他,我想给他他想要的什么东西。我就是这么想的。也许,这是爱吧,我自己并不清楚自己的行为。后来他说了一句话,别操心我,我就是想哭一哭。他充满了悲痛的表情,但他似乎想对我笑一下,可是没成功。

 
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谈恋爱的,也不知道我和他算不算恋爱,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就对他有爱情,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没有别的女朋友,我也没有别的男朋友。从岛上回来后,我们互留了电话,可惜,他一个电话也没主动打来,我起初打过两三回,电话里的交流很勉强,也说不上是交流,我说什么,他随声附和一句,很多时候因为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显得非常尴尬。然后,我就想,算了吧。但是,一个月后的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原来工作的地方,他送来了两张电影票,还买了大堆吃的东西。他问我爱不爱吃那些东西,我说爱吃。以后我和他见面他就会买很多东西给我吃。我看出他是想表现得好一些,却往往不知所措。我们结婚前,没有亲吻过,也没有拥抱过。


我们在一起时,伍阳伟也并不是一味的寡言,最好什么也不问他,他自己说起来话就很多,甚至有点滔滔不绝,但这都是在谈他父母的时候。他爸爸在阳伟十五岁时从一个隧道山顶摔了下来,阳伟看到了最后血肉模糊的爸爸,他喝酒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说他是因为害怕才喝酒的。我知道了他爸爸妈妈的事后,我相信他说的话,他只有跟我在一起时才放心地不必喝酒壮胆,当然,不完全是因为害怕。


阳伟清楚地记得从儿时起,他爸爸妈妈就分床而睡,他的爸爸妈妈与别人家庭中的父母太不一样了,爸爸妈妈之间很少说话,相互冷淡,更别提一同出门上街或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从来不吵架,但绝不亲热。有一回阳伟看到他爸爸将一件东西递给妈妈后马上将手缩回来,速度快得令人怀疑是被火灼伤了一般,他妈妈似乎习以为常,并没为此感到受辱或不快,而在一旁看着的他却有一种异样。他长大了些后,就觉得他的爸爸妈妈这两个大人像是一出哑剧中的人物,在进行着一种耐力的较量和情感的疏离。


阳伟对他爸爸的感情很深。小时候,他爸爸下班回家总是出其不意地带给他一些小玩意儿,小手枪,小汽车,铅笔刀,彩笔或一颗糖果巧克力什么的。有一回,他妈妈带姐姐去了亲戚家,家里就他和爸爸两个人,早晨他爸爸用自行车驮着送他去幼儿园,晚上再接回来。爸爸在灶台上做饭时吸烟,因为怕烟灰落进锅里,脸就一直偏着,那样子在他看来很好玩儿。阳伟跟他妈妈的情形就两样了,从小他就怕他妈妈,他说他妈妈就像一个女王,对一切都说了算。妈妈基本上是不管爸爸的,像洗衣服什么的都是爸爸自己动手。阳伟还说他妈妈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厉害,比别人家的爸爸的巴掌还令人生畏。


阳伟有画画的天赋,画虎像虎,画猫像猫,他妈妈就把他当成了未来的画家来看待。她给阳伟买来各种石膏像和画册让阳伟临摹,除了临摹这些玩意儿,他妈妈认为画其他的东西毫无意义。有一回,他画了一只小鸟,他妈妈问他为什么小鸟没有翅膀,他说小鸟累了,它要歇一歇。他妈妈那比刀子还厉害的眼睛瞪了起来:没有翅膀还叫什么鸟儿?阳伟知道妈妈的话是不能违背的。就比如他看见过的天空,灰色的天空,褐色的天空,红色的天空,还有像鸭蛋青般的天空。但是,不管他看到了什么,在他妈妈面前画出的天空必须是蓝色的。阳伟最终没有成为一个画家,画家是需要想象力的,他的想象力被他妈妈剥夺了,所以,他只能算个画得很像的画匠。


阳伟记得他爸爸死前一个月的一天,爸爸和妈妈关在一个房间里谈话,他们从来没单独在一起过,因为感到神秘,阳伟就偷听里面的动静。爸爸妈妈的声音时高时低,阳伟隐约听见妈妈一再重复的一句话:妄想!你妄想!过了些时候,阳伟听到了呜咽声,他从来没见妈妈哭或流过泪。然后,他意识到哭泣的竟然是他爸爸,这使他大为惊愕,爸爸常说男子汉不轻易掉泪的。那次谈话进行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阳伟在最后听到妈妈提高的嗓音,接近于尖叫:你休想!我不会让你们得逞,不会让那个婊子得逞!我会让你们身败名裂!你等着!我饶不了你们!

 
阳伟在爸爸死后,一直想获得更多的细节,比如,爸爸妈妈那次谈话的内容是不是涉及到离婚问题?那个婊子是谁?他小时候在爸爸的办公室见到一个糖果般的阿姨——是她吗?那时候他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被爸爸带到单位去看打篮球。上小学四年级时,阳伟因为投篮准而入选了校篮球队,但他妈妈不让他打篮球,只要他当画家。爸爸在篮球场上表现得十分活跃,在家里,爸爸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球赛后,爸爸带他去办公室,他就是在那里见到了那个阿姨,叫她糖果阿姨因为那阿姨甜甜的,总在笑,一笑两腮就有两个小酒窝。他记得那个阿姨抱他的时候,她的手又软又热,她手指着窗外让他辨认街上的汽车。那时候他的高大的爸爸就站在他们身后。


在他爸爸死后的某一天,阳伟忽然就想他爸爸究竟是意外从隧道上方摔下来的还是有意的?这样一想,他被吓住了。到了夜里,他总能听到爸爸在什么地方微弱地哭泣。


阳伟喝酒很凶,我们认识后,我试图使他戒掉,这是不可能的,但他在努力,努力少喝。其实,我说了,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我们这算不算恋爱,算不算爱情,我没有过经验,区分不了这里面的差别,大概人意识不到快乐和痛苦时还要一味地深陷其中,那一定是因为被魇住了,像吸烟上瘾一样。我就是想跟他在一起,想为他做些什么,想帮他些什么,在他和我之间,我充当一个强者的地位。我单方面认为我爱他。他妈妈竭力反对我们,在还没有见到我之前,他妈妈就不同意,因为我的条件不符合他妈妈的标准,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阳伟都是在秘密接触。但阳伟对他妈妈说过,除了我他不会再跟别人在一起。直到一年后,我不知道阳伟在背后做了什么,他妈妈突然有一天召见我要商量结婚的事。这年我二十二岁。


我见到了他妈妈。他妈妈的身体很粗壮,下巴像男人一样又冷又硬,眼神像一只警觉的雌虎,汹汹地伏在一个地方,好像随时都可能扑出来对着什么人咬上一口。我不喜欢他妈妈。他妈妈是这样对我开口的:小初,今天是我们娘俩儿第一次见面,我早就知道你,你也知道我的态度,我不赞同阳伟和你好,因为你的家庭环境。可想想你也怪可怜的,一个人,这我同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想必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想问个明白阳伟急着结婚是为了什么,他才二十五岁,现在男人过了三十岁结婚的不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了?那可不行,你们是在谈恋爱,可别闹出什么不光彩的事儿,我们家不同于别人的家,阳伟也不同于别人家的孩子,我们有地位有身份。当然了,要是真有什么事儿,也不能光怪你而不怪自己的孩子,可终归还是要怪你的,在这方面,女孩子要负大部分责任。就不说这些了,现在你得知道阳伟的饮食习惯,阳伟爱吃鱼,黄鱼,蒜瓣肉,要买新鲜的,买的时候看鱼鳃颜色,那种深棕色的鳃才表明鱼的新鲜程度。我告诉你,烧鱼时等油八成热时放两只红尖椒,这样烧出来的鱼微微有些辣,像川菜的味道,也鲜口。阳伟每天早晨喝蛋花汤,不要让他吃煮鸡蛋,那不好消化,阳伟是有点瘦,但他没什么病,要多给阳伟吃青菜,绿色的。对了,炒肉,还有炒肉,一定要把肉在湿淀粉中过一下,肉要切成细段儿。我一辈子都是这么做的,你别嫌麻烦,一个女人活着除了生儿育女,做饭就是顶大的事儿了对吧。阳伟不爱吃面食,他吃米,买米一定要到大超市去买,要买袋装的,黑龙江的最好,东港米也凑合。记住,千万别做太硬了,阳伟的胃口可受不了。阳伟没穿过化纤内衣,你记住,一定要给阳伟买纯棉的,要不他身上过敏会起小疙瘩。阳伟在认识你之前可没这么拗过,这回他是非要结这个婚,我想他是看上你了,让我们阳伟看上的女孩子也不容易,那你们就结吧。记住,女人要懂得体贴丈夫,刚结婚的小夫妻,黏在一起的时候多,你可得注意喽,男人挺任性,可别由着他们的性子来,伤身体的。

 
初兰说阳伟妈妈说话的语速极快,没有人能打断得了她,但她说得太多了,我没能记住几句,可也够昏头涨脑的了。接着,我和阳伟就结婚了。


初兰和大乔已经回到了家,初兰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手,似乎要在那上面看出些纹路来。原本是要跟你说阳伟的,可是,我说了这么多都是关于他妈妈的,其实,我就是想让你知道阳伟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生活的,他一直都很压抑,他不是一个可以独立生存的人,他一直受控于他妈妈,虽然他不愿意,但也从来没想过自救,他跟我结婚也许就是他跟他妈妈的最大的一个抗争。他觉得我比较“强”,他渴望有一个强人出现在他和他妈妈之间,他要逃避他妈妈的束缚。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是可以影响他改变他的,可惜,我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有力量,所以,他绝望了。


大乔低声嘟囔一句,真不能想象竟然是这样。他握住初兰的手,忘了吧。大乔心里还想,初兰在这样的婆婆眼前生活,不知道是如何才撑过来的,他不能再让初兰伤心了,他是要跟初兰做一辈子夫妻的,他要好好爱她,不能再让她受到伤害了。


发生在大乔和初兰两个人之间的信任危机就这样消失了。日子又回复到原来的幸福状态之中。这幸福是可以看得见的幸福:他送她上下班的路上;两个人去超市购物的时候;在新开张的特色酒店吃饭的餐桌上;晚间在空旷的马路上疾驶时……幸福与他们同在。然而,尽管大乔还没觉得现在的幸福与之前的幸福有什么区别,但偶尔的,会有一种稍纵即逝的阴影掠过他的心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从初兰的眸子里看到了跟他一样的神情,还有显而易见的提防。


然后,幸福就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破灭了。大乔那天接初兰下班,路上,冬林打来电话说一辆天津牌照的车等着他来看。初兰说你去吧,我一个人回家。大乔不愿意初兰挤公共汽车,你跟我一起去,你还没去过那个地方呢,比后盐交易市场大两倍,时间来得及我们可以去海边玩玩儿。初兰就同意了。


转眼间,车开到小平岛的一个私车聚集地。冬林和几个男人围着一辆车比比划划。大乔下车对初兰说,你不用下来了,我看一看就走。


一个长得像海盗一样的男子手按在后备箱盖上,正说得唾沫星儿飞溅,他看见了大乔,对冬林说,你老板?


这是大乔和冬林的约定,两个人中视情况而定谁说了算,总归就是为了把车价拉下来。大乔跟几个人打了声招呼,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又坐到驾驶室里发动了车,在场地上兜了一圈。


海盗说,怎么样哥们儿?能定不?最后一天,有别人等着呢。大乔作思考状,等他要说什么的时候,海盗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大乔身边的初兰,他眼睛一亮,大声地招呼一声,伊莎贝拉!海盗像熟人似的绕过车过来拍了拍初兰的肩,又抓住摇晃了几下。我们可是有年头没见了吧,你怎么消失了?我一直想着你呢,我兄弟还好吧?


大乔没从这个人的话语中听出尊重的意味,他心里别扭,看了看初兰。初兰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惶恐,脸色变白了,她向后退了一步,避开海盗的手。我不认识你。初兰说。


不认识我?海盗声音更高了,他瞥着大乔,你不认识我?你不是我弟妹?这会儿你不去诺亚方舟了?

 
初兰又向后退了一步,你认错人了。她脸上有痛苦的神情。


大乔上前递给海盗一支烟,来,抽支烟,怎么,你认识我老婆?


海盗接过烟,抬眼瞅了瞅大乔,你老婆?呵,你哥们儿可真幸运啊。海盗讥讽着吐出一口烟雾。


大乔回过头对冬林示意了一下,他拉过初兰的手就走。


怎么就走了哥们儿,你还没拍板呢。海盗说。


跟他谈。大乔指了指冬林。


再见啊,弟妹,你还是那么漂亮。海盗夸张喊道。


大乔坐到车里,他扭脸看了一眼,海盗两手放在屁股上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眼睛还直往他的车这边瞟。


他叫你什么?大乔问初兰。


什么?初兰反问。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初兰平静道,我们不认识。


诺亚方舟是什么地方?


初兰的脸扭向窗外,我不知道。


大乔一踩油门,车子蹿了出去。大乔把车开得像飞一样,初兰惊愕地看他,你慢点开,你开这么快是要送死吗?


大乔忍不住了:一个瘪三儿用那种口气跟我老婆讲话,你让我怎么想。


我说了,他认错人了。


大乔猛一踩刹车,初兰的身体在车停下霎时向前倾去,你敢发誓你不认识他?


初兰的脸涨红了,你想要知道什么?


你是我老婆,我不允许别人这样对你,这等于打我的脸。


我不认识他。


你干吗要否认,我是傻瓜吗?你这样让我不安你知道吗?你就不如说你们过去有过关系,你们上过床我还好过些!


初兰猛地转过脸,盯住大乔。大乔看着她的眼睛,以前那打动他的眸子里,此刻他觉得盛满了隐私、秘密——或许还有谎言。


初兰嘴唇嚅动了几下,她往下吞咽着,之后,又把脸转向车窗外:我怀孕了,你不要开这么快的车。


大乔一拳砸下来,喇叭尖厉地叫了一声。


回家后,大乔打电话让冬林去了他们常去的一家小饭店,叫上几瓶啤酒后,他问冬林,怎么样?


我看行,再憋这傻逼两天。


不是那辆车,他说了什么?


冬林明白大乔指什么了,他避开大乔的眼睛:那傻逼的话还有的听?他能说出什么好的来?


他说了什么?大乔固执道。他没看冬林,不停转动着手中的杯子。


冬林给自己倒酒,像没听见大乔的问话。


诺亚方舟是什么地方?大乔换了一种问法。


一个酒吧。


他在那儿认识的初兰?


……


你说吧,你知道我的个性,我会去问的。


……不光认识初兰,还有她以前的丈夫……要我说我就不听这些鬼话。


说说怎么回事。


……我觉得这傻逼在炫耀,什么拿下了多少女人什么的,手里有几百万什么的,就一个小贼,就这样。


他到底说什么了?!


说了有什么好处,你们都结婚了……


你还是不是我哥们儿?


……我可说了,但这傻逼的话不可信,他说……他睡了初兰,当着她丈夫的面儿,他们在酒吧里一起喝酒,她丈夫喝得酩酊大醉,她请他帮忙送她丈夫回家,然后就……她跟他诉苦抱怨,她丈夫总是喝得一塌糊涂,她很寂寞……大概是这样……他说她很狂热……大乔,初兰不是这样的人,这谁都看得出来,所以……


诺亚方舟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怎么回事儿,一个大老爷们有点儿气量行不行,你以前不这样啊,不就一个傻逼吗?车咱不要了行不行。


那车你掂量着办,这几天别找我。


大乔从初兰的相册中取下一张几年前的照片,揣上了就去了诺亚方舟。诺亚方舟的门脸夹在鲜花世界和证券公司中间,木质半圆型门,小模小样,不留意就漏过去了。大乔到了里面才知道酒吧白天不营业。晚上他去得早了些,还没人,只有吧台上的灯亮着,一个系着领结的服务生在擦酒杯,擦几下对着灯光照照,直到透明没有痕迹为止。


大乔坐在暗处,看着吊在半空中的无声的大屏幕里盛大的歌舞场面,他有些疲倦。拿起桌上的酒水牌,从上千元的XO、人头马到几十块钱的七喜汽水,都是花冤大头的价格。他拦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服务生点了价格最低的啤酒。等到服务生用一个精致的篮子拎来四瓶啤酒时,他才发现二十五块钱的啤酒只有巴掌大小。

 
他问了一句,人都什么时候来?


过九点以后。


大乔坐累了,头倚在墙上,闭上眼睛想心事,后来不知不觉睡了,等他再睁开眼睛时,以为在做梦。酒吧里一片乌烟瘴气,满世界的人像从一个什么隐身的地方钻出来似的带着狂欢的面孔晃来晃去。舞台上几个乐队的人在调试音响,吧台上的那个服务生在调酒。整个场面给人的感觉是混杂的,疲惫的,也充满淫糜的愉快感。


大乔听了两支歌儿后,多少有点适应了这里面的嘈杂。他望向吧台,看见一个女子坐在高脚凳上,她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又轻又飘。那位置非常显眼,大乔一瞬间把那个头发在柔和面孔四周飘动的女子看成了初兰。一个方头方脸的男人挨近那女子搭讪了几句,女子轻佻地仰脸笑着,没一会儿,就跟男人坐到另一张桌前了。她空出的位置很快就被另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子占据了。大乔心里一抽动,初兰曾经也在那地方坐过吗?


大乔起身走向吧台,坐在那里抽烟,不时瞥瞥周围几个有明显意图的女孩子。到了后半夜,烟也吸得够多了,二十五块钱的啤酒也喝到了十六瓶上,港台内地的歌儿也听得耳朵发麻了,他终于等到调酒师空闲下来,他问他在这里干了多久。


调酒师伸出四个手指。


四年?


四个月。调酒师把一个密封的容器拿在手中猛烈地一阵摇晃,然后,把一只酒杯放到大乔的面前。


大乔说,我想找个人,八年前经常来这里。


八年?调酒师想了想,我们这里的副经理是老人儿了,以前他就在我这位置。


大乔在一间狭小的堆满货物的房间里见到了那个副经理,他掏出物业公司曾经给他颁发的而他离开后也没上缴的保安证在那个男人眼前晃了一下:便衣警察。


没几个人见过真正的警官证,真正的警察也从来不掏证件。大乔断定眼前这个人可以糊弄过去,倒车这些年,他打过交道的人形形色色。副经理十分惊慌,怎么了?警官,我没犯什么事儿吧。


大乔拿出初兰的照片放在他面前:打听个人,以前她常来这儿。


副经理定了定神,看了看眼前的照片,越想看清越是模糊。大乔心里想,没有几个人是经得住考验的,也就是说没有谁心里是没鬼的。


好好看,慢慢想,我不急,你会想起来的。


副经理连连点头,是,我眼睛直发花,哦,她,我知道,对她我印象挺深刻。


她那时候在酒吧里很红?大乔问。


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她不是做小姐的,她总跟她丈夫一起来,我记得她是因为别人给她起的绰号,伊莎贝拉。


这绰号怎么了?


这您还听不出来嘛,伊莎贝拉——一傻逼啦。


大乔这时感觉到的不是像一开始听到初兰丈夫自杀时那种震惊,也不是痛苦,就觉得有什么东西黑压压地正向他的心头袭过来。实际情况是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盯着眼前的男人,他不知道他的目光在这时候是能吓着人的。


警官,不是我起的,我也不知道,我就在那儿工作,听到一些有上句没下句的话,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说你知道的。


这、真的不好说,好像就是说她比小姐还……可人家小姐是赚钱的,她赚什么呀,她还有丈夫呢,有一回她丈夫被人揍了。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酒吧里总有闹事儿的,头几天还在一起喝酒,大概是喝多了,要我说这里面挺不正常的,我在网上看到有男的就愿看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还有换妻的呢。警官,别的我也真说不清楚。


大乔出了酒吧,他一时间忘了他的车停在哪儿了,他皱着眉头在那里想了半天,想起来了,他找到了他的车,他坐到车里,心头那片黑压压的阴影更浓了,而初兰的整个形象就笼罩在这阴影之中。


大乔在街上转起了圈子,天没亮,街上跑来跑去的就是一辆又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大乔觉得自己跟这些司机们一样毫无目标。他的电话在这个夜里响了几回,初兰打来的,他不想听她的声音。但是,电话响起的时候,他的脑海早就出现了幻象,两个初兰的幻象,一个清纯如初;另一个神秘,淫荡。而她的神秘是由一连串的男人构成的。他不知道哪一个初兰更接近于真实的她。热泪模糊了大乔的眼睛。

天亮的时候,大乔的车停在一座桥上,他倚在桥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河水,直看到内心空无一物。他从口袋里拿出初兰的照片,现在的初兰没多大变化,只是那时她梳短发,有几分活泼在面容上。有一件什么事情不可避免地要结束了,大乔恍恍惚惚地想,他身子一摇晃,手一松,初兰的照片滑落出去,薄薄的一片儿慢悠悠地向桥下飘去。大乔在半空中抓了几抓,眼见着照片落入桥下的河水中,随着流水漂去。


大乔等在初兰公司的门口,他给初兰打电话让她出来。电话里的初兰没问他为什么一夜没回家,也没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很快,初兰两手空空地从大厦的旋转门里转了出来,像往常一样,她快走了几步,到了车窗前,她弯腰向里面看了看,大乔斜过身子伸手替她打开了车门。


大乔发动了车,初兰问他,去哪儿?我现在挺忙的。


大乔一言不发,他也不看初兰。十几分钟后,车子停到了后盐车辆交易市场。这会儿场内只有几个戴着袖标的人在巡视。大乔下车,转到初兰这一面,拉开车门,你下来。


初兰迟疑了片刻,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下车再说。大乔粗暴地打断她。


初兰下了车,大乔猛地关上门,他在初兰背后说,你对这地方有记忆吧,就在这儿,你对我说,让我多了解你一些,我那时候以为没什么可了解的,你给我的感觉很单纯,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那么复杂,有那么多秘密,你就像洋葱一样,剥了一层又一层也不见你的真实。你要瞒我多久?你是不是以为可以瞒得了过去?我现在感觉是跟一个假人,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一起生活,你能不能让我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你听到了什么,或了解了什么,关于我的,那,就是我。


这就是你的回答?喂,那就是说你一直在蒙骗我?你并不爱我?只是想结婚而已?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爱你。


爱我?某种程度?语言游戏吗?爱就是爱,可我现在怎么能相信你呢?


……大乔,我们离婚吧。


大乔盯着初兰的背影,她的身子挺得像栏杆,他感到一种受挫,一种愤怒,一种耻辱。他咬着牙,他真想打她。他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他的关节都握疼了。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你根本没资格提任何要求包括离婚。


我想我先说了,你会好受些。


妈的!你他妈的!大乔狠踢一下车门。


对不起。初兰说。


大乔喘着粗气,你真可怕,看你多平静,离婚吧,对不起。你怎么像个演员似的,你跟那些男人在床上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演戏?


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似的,初兰挺直的脊背一下子软了,她向前踉跄了几步,停住了,她转过身,她的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大乔跟她对视,你想否认吗?你还想否认你前夫是自杀,可我现在怀疑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很可疑的。


你说够了吗?初兰的嘴唇颤抖着说,那我告诉你他为什么自杀,因为他爱我,爱我!


爱你?你不是说他不爱你吗?你的哪句话是真的?


他爱我,他只是不能够,他爱,可无能为力。


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但这是我的错,一个人是不可能没有过去的,送我回去。


初兰刚一坐下,车子就弹了出去,她的身体抖上抖下,像骑在马上一样,她把住车门把手,一言不发。


车子冲了出去,又急转了几个弯儿,初兰的身体倒向车门,又滑向大乔,到了公路上,大乔换成了最高档,他充满仇恨般地把油门一踩到底。


还没死过一回呢,我也来尝尝这滋味。


大乔不停地按喇叭,不时地来个急刹车躲避前面的车辆和建筑物,轿车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驰。没多一会儿,他就听见远处有警笛声和喇叭里的警告停车声。但他停不下来,人停不下来,车停不下来。


一股强劲的风吹进来,初兰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车门,大乔伸出手去拉车门,车子滑向中线的路面时发出嘎嘎的声音,而车子还在向前往冲。一种无法忍受的感觉涌上来,袭遍大乔的全身。他大笑起来,眼泪也笑出来了,等我死了,你也可以告诉你的下一任,说我是因为爱你才撞车的,一个跳楼,一个撞车,哈哈哈!初兰,你毁了我!你知不知道你把我毁了!

 
蓦地,大乔一抬头,眼前是立交桥的立柱,他本能地去踩刹车,来不及了,砰!一声巨响,一股热浪从什么地方传来,轿车由于惯性又往前冲了一段,终于停了下来。


大乔被一阵疼痛弄醒。警灯和十字红灯在闪烁,周围人们大声地喊着什么。他的脑袋里像安装了马达,里面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他感觉身子正在往下沉,车子在往下沉,整个世界在往下沉。然后,又有什么东西在提升他,那是他残存的意识。他被挤在气囊和座位之间,姿势很难看,这个角度,他看见了前挡风玻璃碎了,碎成一个大洞,而初兰的头就悬在那个大洞上面。


初兰!大乔心里大叫一声,眼前就黑了。


初兰还在病床上的时候,就把她的过去全盘向大乔说了。那天是个节日,同病房的几个病症不重的住院患者都回家过节了,初兰一个人在病房。大乔去看她时,她就仰着脸对着天花板讲了,好像她不是讲给大乔听,而是讲给天花板听的。


你想知道,而我也突然地想说,我以为会把这些事带到坟墓里去。我现在知道自己错了,错在我又结婚了,经历了那些事,再跟一个人结婚,给这个人只能带来痛苦,无论知道与否,都是不公平的。其实,我也没有安宁过。你是那事件之后我唯一接近的一个人。很奇怪,我跟你在一起时就觉得自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我也以为可以忘掉的,但是,总有人是不能忘的。


就说我和阳伟的新婚之夜吧,婚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阳伟就撑不住了,因为他喝了好多酒,他是被同伴架回家的。我一个人陪着来参加婚礼的人们,那会儿好像是在参加别人的婚礼而不是我的。婚宴结束的时候,阳伟已经在我们新婚的的床上一身酒气睡着了。他妈说这孩子以前不这样。她在说谎,自欺欺人,她能控制儿子所有的一切,但是,就是对他酗酒无能为力。他妈妈还编造曾经与阳伟爸爸是一对和睦恩爱的夫妻,她也以同样的方式,执意将她儿子说成是天才画家。我对他妈妈的话早就不在意了,随她去说什么。


我感到精疲力竭,婚礼就像一场长跑赛,除了累没别的,而且,有一种无以诉说的委屈。我躺在沙发上睡了,等我醒过来,过了午夜,阳伟不在房里,我在卫生间里找到了他,他蜷缩在角落里,他在哭。我叫了他一声,他一哆嗦,他想站起来,但只是动了一下,他像永远都不打算起来似的软下去。他说,对不起。他一连说了好几遍,因为酒精已经麻痹了他,他的身体是无用的,他早就知道,他羞愧,耻辱,愤怒而绝望。而我还并不完全懂得他的无用意味着什么。看着他苍白瘦削的那张可以称得上英俊的脸,我的心一阵抽搐。我走过去,走到他身边,伸出胳膊,搂住他。他的身体在我的手触到的刹那,又是一阵战栗。


以后的事,你已经知道了,那人是我在酒吧认识的。那糟糕的事始于哪一天呢,也许是在传说的浮士德之夜——向魔鬼出卖自己灵魂的时候吧。阳伟害怕夜晚,夜晚永远都有他无法完成的某种仪式。大乔明白,她说的是那个海盗。然后,她继续说,这件事后来阳伟也知道了。我应该在他知道真相时就走开,可是,我却选择了留下来,又被扭曲地赋予了某种报复的意义,而报复的对象只能是我自己。


那天以后,我们好几天都不看对方一眼,不说一句话,痛苦和悲哀是无以名状的,仿佛我们被鬼迷住了心窍,陷进去了,摆脱不了,其实,那个鬼就是我自己。我不想再毁灭自己和阳伟。我大病了一场,症状就像某种食物中毒,我不停地呕吐,阳伟妈妈还以为我怀孕了呢。阳伟意识到我们的生活到头了,重新开始是不能的事情。其实,他是可以不死的,如果我离开,他可以继续跟他妈妈一起生活,他早已经习惯了他妈妈的制约,但是,他选择了死亡,这样,他不跟我在一起时就可以永远地跟自己在一起了。他还想让我一个人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如果两个人都存在,过去的一切就不能成为一个人的秘密,他爱我,他知道当他选择死亡时,我会明白,只有以死为结局的爱才是爱。

 
事实情况是,我帮阳伟完成了自杀。那是周六的早晨,天蒙蒙亮,阳伟从来没起过这么早。我也醒了,一直望着窗外,似乎想从窗户上寻找到令人欢欣的东西来。我听到身后阳伟在穿衣服,他一定是穿得很郑重,因为花了不少时间。接着,我听到笔尖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响,我躺在那里没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阳伟做任何事情都引不起我的关注。然后,我听到阳伟说,我走了。奇怪的是,这时候我意识中的一部分又往睡眠中飘,还有另一种力量在与睡眠抗争,那就是我应该起床,我应该跟阳伟说几句什么,但是,我没有动。也许,我真的睡过去了。阳伟一定是注视了我很久,或者他还有着某种期待,如果我跟他说一句话,这期待就不是空想了。他的期待在我的无动于衷中落空了,他走出卧室,他在门口伫立了片刻,大概就是这会儿,他还在等待着我回过头来。


几分钟后,我听到阳台的门响了一下,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当那一声短促的坠落传来并伴有早起晨练人们的呼叫时,我用被子蒙住了头。至少五分钟后我才坐起身。我看到床尾放着一张画像,是阳伟画的我的头像,他从来没画过我,这是唯一的一次。


初兰戛然而止,此刻,她的目光如同炼狱一般,盯在大乔的脸上,像盯了几天几夜似的。


你知道了你想知道的事。


冬林要大乔去见一个人,他老婆娘家的亲戚,大学毕业,人特别纯朴。冬林强调了这一点。大乔去见了,没什么感觉。冬林说她不太爱化妆,化上妆也挺漂亮,最重要的是父母都是熟人,知根知底。大乔听了这话有点神经过敏,他说,算了。冬林也就算了。


大乔周围的人又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他从不拒绝去相看,而红豆婚姻服务中心也恢复了对他的服务。只是他要么横挑眉毛竖挑眼,要么就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为他服务的红娘说没见过你这样征婚的,你要找的人大概还没出生。大乔心里说,你知道个屁。大乔离婚两年了,没再遇上一个令他满意的。有一天冬林突然说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初兰?


冬林这话的作用就是让大乔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想了半天心事。他把他和初兰前前后后的经过和初兰所叙述的一切都想了一遍,觉得有点明白了,初兰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里错误地与伍阳伟邂逅,受谴责的应该是伍阳伟和他妈妈,他们滥用了初兰的无辜的爱情和对婚姻的忠诚。初兰很不幸,而他做得也不够男人,在初兰的伤口上又撒了盐。想过之后的大乔第一个真实的思想就是他的的确确如冬林所说还在想着初兰,第二个思想就是他还——干吗不说呢——还爱着初兰。


大乔把他的旧车处理掉了,换了辆新车。提新车那天冬林跟他一块儿去的,他说大乔你怎么舍得鸟枪换炮了,你不怕被人抢劫了。


大乔笑笑,没吭声。大乔开着新车每天在初兰可能出现的路上兜圈子,他想制造一次“偶遇”。但是,他一次也没遇见初兰,也没见初兰出现在世贸大厦的旋转门内。大乔干脆就等在初兰家的楼下,一连好多天,初兰的窗口在晚上一直都是黑漆漆的。大乔心里不免有些着慌,初兰去哪儿了呢?不是搬家了吧。有一天晚上,大乔看见初兰的窗口上亮起了灯,他一阵激动,有点儿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使劲儿敲门,给他开门的是个陌生的中年人,这家人买下了初兰的房子。初兰搬走了,真的搬走了,而且,初兰还换了工作。


大半年过去了,那天大乔送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去荣华小区,车子到小区的窄马路上时,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引擎咆哮着从他车旁驶过去,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一个戴头盔的女子,长发藏在小头盔下面的,穿着瘦瘦的牛仔裤。摩托车斜斜的踏板使得这女子的双膝正好夹在摩托车车手的后腰上,那样子有一股得意劲儿。大乔停下车时,摩托车也停在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大乔又朝那辆摩托车看过去,好像他大脑里有个什么异样的东西在命令他。这一眼看去,他的心猛地蹿跳起来,他看见了初兰,她摘下头盔倾着身子跟摩托车手说着什么。

 
  大乔脱口大喊一声:初兰!这喊声突兀,把身边人吓了一跳,把大乔也吓得不轻,等几分钟后一切恢复正常时,大乔再朝车外看去,摩托车不见了,初兰也不见了。


大乔蹲坑守候在荣华小区一段时间,然而,初兰再没出现。又过去了几个月,大乔在一个傍晚送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孩子回家,也是荣华小区,而女孩子叫停时大乔意识到这儿就是上回他看见初兰的那地方。


大乔有些心不在焉,女孩子跟他说再见时他含糊了一声。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看了看一旁空出的座位,他试着想出过去不久前身旁常坐着的那个人的存在,但车上没有一点她的气息,也没有什么魔法可以召唤她的出现。两年多的时间里,大乔只做过一次梦,初兰朝他微笑,身上有一股柠檬香味儿,她的嘴唇也有这味道,而且,嘴唇柔和,丝一般光滑,他是带着嘴唇的感觉醒过来的。


电话铃声让陷入在过去回想中的大乔清醒了,夕阳的余辉照在挡风玻璃上。电话里的冬林让他回店里一趟。大乔应着,懒洋洋地要发动车。这时候,他看见一男一女背对光影朝他的这个方向走过来。女人头发剪得短短的,因为怀孕体态臃肿,步子迈得像企鹅。这一男一女有一会儿站在人行道上争执着什么,男人穿一套红色的运动服,显得富于活力。他很魁梧,他作手势要朝一个方向去,并借助于力量想拖那怀孕的女人随他。女人的个子刚及男人的肩膀,而她想要去的地方似乎与男人正相反,她显得很固执和有力量,男人没法拖动她。后来,男人就妥协了,亲亲热热地搂住女人的肩。女人的身体显出一种占上风的得意,她的莲花指一伸,男人就颠颠儿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冷饮亭那儿,没有两分钟,他又跑回来,递到女人手中一支火炬型的冰淇淋。女人心满意足地咬掉火炬尖儿,她把冰淇淋送到男人嘴边喂他一口,然后,就相互偎着,牵手而行。他们经过大乔的车旁,怀孕的女人朝车子看了一眼,那是一种普通的好奇的目光,而这时的大乔无比惊讶地认出了那女人是初兰。


大乔从后视镜里看着初兰蹒跚走远,走出他的视线,他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一样。有人敲玻璃窗,大乔半天才回过神来,是他送的那个女孩子,你怎么还不走?我看见你停在这儿就又下来了。


大乔摇下车窗,你知道哪儿有卖小孩儿、婴儿……大乔颇为费劲地说,似乎也没说明白。


你是说婴儿用品吧?


对。


我带你去,有人要生小孩儿了?


大乔没吭声,一路上也没说话。然后,他在丽婴房买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婴儿服,他没想到这么贵,比大人的衣服还要贵。一直做他向导的女孩子看他终于挑选好了后笑着说,要送朋友?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哪儿知道。大乔嘟哝一声。


女孩子又说,送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如果送女性朋友最好打包装。


朋友?女性朋友?大乔突然想,他把这东西送给谁呢?给初兰?初兰是他的朋友?他不是在这里自作多情嘛。他见了初兰如果她也这样认为犹可,相反则有揭人伤疤之嫌,他大乔成什么人了。于是,大乔把包装好的婴儿服夹在腋下,我谁也不送,留着自己用。


大乔说完这话嗓子眼儿有些发堵,内心刹那间感到了疼痛,不过,也只是一瞬间。他心里琢磨着年内要把婚姻解决了,来年这套婴儿服就派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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