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个地方,差不多在云南东偏北,已经靠近四川。危险的盘山路,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歪歪倒倒地从四川过来,一路上大坑小坑,好像满地张开了吃惊的嘴巴。从山腰的莫家丫口到坡底,不只八公里,十公里只有多的。莫家是旧社会的大户,兵强马壮,威震川滇两界,有几座山的财产,现在莫老爷阴魂散尽,莫家的势力只剩一个地名。老旧的货车和糊满泥尘的长途客车碾压着古代莫氏家族破碎的历史,一路小心谨慎地开到坡底,还是会经常抛锚。如果不出事,比如没有碰上刹车失灵,汽车没有坠入几十米深的山谷,已是万幸。所以,在公路边那个叫做八里坡的地方开一家修汽车的小店,是一个好主意,在八里坡再开一家饭馆和旅馆,开一个门面窄小的香烟店,也可以赚钱。
马绿头的弟弟马七枪就在八里坡的公路边开饭馆,他的拿手菜是滇味辣子鸡和爆炒土豆片,还有菜豆花和水腌菜炒萝卜。马七枪做菜的秘诀是,油多盐重辣子放得够,吃得人满头热汗,嘴边流出汹涌的口水。开饭馆半年,过路车大多要在这里吃饭,马七枪赚到几个钱,又四处说好话求人,借来几万块钱,在公路边草草盖起一幢两层水泥小楼,做旅馆。旅馆很简单,每间房两张床,也有三张床的,一张桌子几个脸盆,就完事,睡一个晚上收十五块钱,不算多也不算少。
有一次,四川那边开来的客车驶过莫家丫口,熄火走不动了,司机把抛锚的汽车丢在山路上,陪着乘客走五公里,找到八里坡,住进了马绿头的小旅馆,众人坐在温暖的房间里,高兴得抱头痛哭。这个地方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冷风像几根大棒,拦腰横扫过来,打得人发晕,四面群山重叠,不见人烟,公路边有小旅馆,还有弥漫着辣子鸡香气的饭馆,可以救命了。那次马七枪就像做好事,赚了人家的钱,还落得满身千恩万谢的好话。
最早在公路边做生意的人不是马七枪,是一家四川人,两口子三十多岁,带了两个娃娃。那时公路边只有一间破房子,用灰褐色的煤渣砖盖的临时房,房子是公路养护段的,养路工来修路,就在乌黑低矮的房子里休息,也在里面埋锅烧饭。烧一堆柴火,支一个粗大的铁三角,浓烟滚滚之中,火光伸出柔软温暖的手臂,把忍饥挨饿的养路工搂住,紧紧拥抱。一般情况下,养路工十天半月来一趟,养路工来到,就要派人去山脚的村子里买鸡和蛋,还要买菜,山脚村子里的农民看到养路工驾驶的那辆破卡车,非常高兴,他们五块钱卖一只鸡,就可以去镇上换回好几斤盐巴。
多年来,没有人想到公路边这间快要倒塌的房子会生钱,还会生好多钱,更没有人想到在公路边开店,只有四川来的两口子想到。
四川人原来开的不是汽车修理店,是补胎加气和加水的小店,那种活不要技术,只要力气。后来,他们跑到三公里远的镇上,买来一只旧柜子,背来一些日用杂货,在小房子里兼卖香烟盐巴白糖和肥皂,还卖铁丝和钉子。山脚两个村子的农民很振奋,欢欣鼓舞。他们几辈子种地,隔三差五走很远的路,到镇上买东西,就是不会在村子里开杂货店。现在,走出村子,穿过从山脚绵延到公路边的干燥的包谷地,找到四川人,就可以买到镇上的盐巴和白糖,很方便。
马家兄弟就是山脚村子里的农民,那时他们整天瞎闹,也不会做生意。
马家兄弟各有一个惊天动地的诨名,一个叫马绿头,是哥哥。马绿头的意思是绿头苍蝇,一种八里坡才有的肥硕强壮的苍蝇,爱吃屎,也会叮咬人和牲口。一个叫马七枪,是弟弟,马七枪的意思是会打架,双臂和双腿甩开,好像生出七八杆长枪,两三个人近不了身。马家兄弟经常惹事生非,是山脚几个村子最大的麻烦,从小到大,两人闹出过不少事。偷瓜偷菜偷鸡不用说,欺负小姑娘不用说,四川人开店赚钱后,两兄弟还去找四川人的岔子,敲人家竹杠。
那天是下午三点,太阳落到山脚,照亮大半包谷地,靠山的小半包谷地落入阴影中,冷清灰暗,空空洞洞。一辆卡车停在公路边,四川人的老婆举着一根皮管,吃力地爬在车顶,为卡车的水箱加水;她的两个娃娃,一个八岁一个三岁,都是女孩,正坐在店门口啃包谷秆。女孩头上的稀疏头发东倒西歪,散乱飘动,干裂的小嘴巴不断张开,把包谷秆咬断,用力吸出甜汁,牙齿嚼得咔嚓咔嚓响。两个女孩面无表情,专心致志,像两架榨汁的小机器。
个子瘦小的四川男人,正坐在店里打瞌睡。
马家兄弟又大大咧咧地出现,站到杂货店门口,四川男人似乎没有发现。
马绿头用力拍几下杂货店门口的柜子说,四川人,来一包烟。
四川男人愣愣地抬起头来,很警惕,盯住了马绿头。
马绿头说,赶快拿烟来。
四川男人说,拿钱来。
马七枪笑着说,没有钱啊,可是,我们想只要一包烟。
四川女人为卡车加满水,把皮管拧紧,从高处扔下,连滚带爬地从卡车上溜下,扑通站在公路边,瞪住马绿头和马七枪两兄弟。
马绿头不想啰嗦,抢先动手,毫不客气地跨进小店,伸手到柜子上拿香烟。四川男人用力抵抗,抓住马绿头的手,两人很快扭打起来。马七枪趁机绕过四川男人的背后,发动偷袭,抢一包烟在手里,嘻嘻笑着闪出小店。
四川女人冲上来,拦住马七枪,一句话不说,劈面夺走香烟。四川人的女儿,两个八岁和三岁的女孩,也迅速加入战斗,丢掉手中的包谷秆,尖声叫着,像两只疯狂的小狗,蹿上来抱住马七枪的腿,张开结实的小嘴巴,用力撕咬。
马七枪疼得怪叫,惨叫声被八月的疾风撕碎,飘散到山脚。
马绿头吃一惊,蹲在小店门口大笑。
那年马绿头十八岁,他的弟弟马七枪十六岁,马家兄弟像两堆干燥的包谷秆,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噼噼啪啪燃烧。他们为非作歹,见什么人都敢打,把爹妈气得半死,也把山脚两个村子的人惹得冒火。可是,他们在八里坡公路边的四川人手上吃亏了。四川人夫妇加上两个嘴上挂鼻涕虫的女孩,像几只不怕死的恶狗。他们沉默寡言,目光是刀子,手脚是钢钳,牙齿是螺丝钉,战斗力很强。马家兄弟找四川人闹了几次,都没有占到便宜。
他们在那天下午的战斗中被四川人一家再次打败了,马七枪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朝山脚的村子里走去,他的哥哥马绿头跟在后面,东张西望,手舞足蹈,不断发出粗涩的笑声。八月的疾风在无边无际的包谷地里盘旋,搅出大片刺啦刺啦的声响。山顶忽然沉下乌云,闪电像鞭子,猛烈抽打山梁,大雨哗哗落下。马家兄弟拔腿狂奔,狼狈不堪地逃回村子,还是被淋得全身透湿。
马七枪摇摇晃晃地钻进昏暗的家门,脱去透湿的衣服,光着上身,四仰八叉地躺到破床上,蜷起受伤的大腿,痛苦地呻吟。
马绿头坐在地上,靠着墙角,自言自语地说,老子放一把火,烧了四川人的房子。
马老汉和他的婆娘,也就是马家兄弟的爹妈,坐在火塘边烤身子,两个人刚从包谷地里回来,也被大雨淋成落汤鸡。听到儿子口出狂言,马老汉一跃而起,抓起灶上的菜刀,冲到墙角,用刀口指着马绿头说,你小子滚蛋,滚出去,不要让我看见,你要是再作孽,我就把你杀掉。
马绿头打一个哈欠,笑着说,你来杀我吧,杀掉你的儿子。
马老汉说,人家四川人凭劳动吃饭,动脑筋挣钱,你不向四川人学习,还去捣乱。
马绿头说,他们就是该死,他们咬烂了马七枪的脚。
马老汉说,咬得活该!你敢动四川人一根汗毛,我就把你杀死,杀死了老子去填命。
马绿头低下了疲惫的脑袋。
马家的女人,马老汉的婆娘,静静地坐在火塘边,看着丈夫和儿子吵架,满脸凄惶。
马七枪从床上坐起来说,我要去镇上找工作,不在这个地方吃包谷饭了。
马老汉说,赶快去,你们两兄弟,长得牛高马大,还不会为家里挣钱,只会搞破坏,有一天会被警察抓了关起来。
马绿头说,关起来好,关起来就不吃包谷饭,可以吃大米饭。
马老汉说,你不要想得好,你干尽坏事,警察会送你一颗花生米。
马绿头说,花生米更好吃。
马老汉说,花生米要你的命,砰的一枪,脑袋就开花了。
马家兄弟没有开玩笑,他们说到做到,在三天后消失,离开了村子。他们在龙头镇打架,学会用扑克牌骗钱,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马七枪饿得头昏,找一家镇上的餐馆打工,学厨师手艺。马绿头玩得高兴,广交朋友,混入龙头镇南门帮,做了一个小头目,为本地的几个建材老板收账。在一次震惊龙头镇的江湖恶战中,马绿头用钢筋打断一个河南包工头的脊梁,被警察捕获,送进了监狱。
现在,那些事过去了,被山腰上莫家丫口的疾风吹散。十年后,马七枪穿一套廉价的灰色西装,扎一根紫红色的尼龙领带,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得很整齐,一声不响地出现在八里坡的公路边。他长成二十六岁的男人,学会厨师手艺,有了安身立命,过规矩日子的理想。早年的四川人一家,还在八里坡的公路边开店,他们本事很大,会修汽车了。小个子四川男人可以把一辆卡车拆散,再一件件装配起来;他的女人打下手,摇动嘎嘎叽叽的千斤顶,把汽车撑起,动作麻利地换轮胎,还会安装刹车片和烧电焊。两口子早年的工作,为过路汽车补胎加水和加气的活计,交给了已经长大的女儿。两个十年前坐在杂货店门口啃包谷秆的小女孩,现在长成眉清目秀的大姑娘。老大十八岁,胸脯饱满,屁股结实,头发浓密黝黑,眼睛闪闪发亮,马七枪知道她的名字叫春凤。春凤提着粗大的皮管,从卡车上灵巧地纵身跃下,看到从长途客车上下来的马七枪,咧嘴露出整齐的牙齿,粲然一笑。
二
马七枪走过很多地方,那年马绿头被抓,他就离开龙头镇,坐火车到广东,还是学厨师。他做不了广东人的细活,在那边学厨师没有前途,混了三年,辗转进入四川。四川这个地方,距离马七枪的老家很近,饭菜口味好,手艺也不难学,马七枪每年春节都回家,过完年就走。
去年春节,马七枪回家过年,找四川人喝了一次酒,再也没有离开。
四川人在八里坡开店十年,灰色煤渣砖房翻修过几次,又盖起两间红砖房,想把汽车修理店扩大。房子盖好,才恍然大悟,知道花错了钱。他们把盖好的房子赊给浙江人,开竹笋收购站,浙江人赚不了钱,开店三个月,不交房租,就去向不明地逃了。马七枪回来之前,公路边新盖的两间房已经空闲了几个月,每天有老鼠在里面打架。
马七枪说,叫春凤打扫房间,明天我找人来砌灶台。
一个星期后,马七枪的饭馆开张营业。第二年,公路边放起鞭炮,小旅馆开张,春凤和她的妹妹春兰,一个在饭馆干杂活,一个做旅馆的服务员。
马七枪在八里坡的公路边做老板,春凤心花怒放,每天嘻嘻哈哈,眉飞色舞,像一条发情的小母蛇,把他紧紧缠住。这个姑娘热情似火,当着饭馆里客人的面,也敢撒娇,挺着饱满的胸脯,在马七枪的身上放肆磨擦。有时候吃饭的人多,马七枪在厨房里忙得贼死,春凤不管不顾,挤到马七枪身边,伸手到热锅里抓肉吃,有意惹马七枪生气。马七枪推她一把,她就高兴得尖叫,夸张地扬起拳头,在马七枪的背上一阵猛敲。饭馆里没有生意,春凤不着急,东奔西跑,四处搜寻马七枪,发现马七枪在旅馆楼上的房间里睡觉,就来劲了,推门进去,坐到床边,埋头捣乱,朝马七枪的怀里拱,用结实的乳房压住马七枪。马七枪不是省油的灯,春凤表明态度,他就不客气,两人搂搂抱抱,在床上滚作一团。
可是,好戏刚上演,就迅速落幕,春凤与马七枪躲在旅馆的房间里亲热,那个小个子四川男人,春凤的爹,每一次都能够及时赶到现场。四川男人不讲客气,站在门外大声喊叫,把门拍得地动山摇,马七枪和春凤只好匆匆分开。
一天晚上,马七枪累坏了,早早上床睡觉。那天饭馆的生意好,上午来了两辆客车,几十个人站在公路边,吵吵嚷嚷地要饭吃,马七枪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春凤马不停蹄地张罗,才把几十张嘴应付过去。下午,镇上来人,建筑包工队老板请客,镇领导一帮人都在。来人大摇大摆,趾高气扬,不能怠慢,饭馆里的鸡全部杀光,还不够,春凤只好跑到山脚的村子里去买。马七枪和春凤苦死累活,安顿了包工队老板和镇领导,又有派出所警察来吃饭,三辆车子停下,下来一队人马,好像要战斗。警察带着朋友喝酒划拳,闹到半夜,东倒西歪地离开,马七枪已经精疲力竭。他拖着沉重的双腿上楼,走进旅馆房间,倒头就睡。两分钟后,春凤摸来了。她轻轻推开门,伸一下红润的舌头,扑向马七枪的床,迫不及待地趴到马七枪身上。马七枪无力推开她,任她纠缠。她兴致高涨,这边抓住马七枪的手,往自己的衣服里塞,那边伸出几根指头,探到马七枪的胯里,把马七枪全身的骨头迅速点燃。马七枪翻身起来,压住春凤,正要剥她的衣服,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马七枪在床边坐直,呼哧呼哧地生闷气。
春凤滑下床,理顺头发,慢慢拉开房门,门外的黑夜里站着她的父亲。
四川男人说,春凤你就不懂事,马老板今天累惨了,要早些休息。
春凤低下头,从父亲身边溜走,慌忙下楼去。
八里坡夜晚的疾风呼呼叫嚣,横扫着公路边漆黑的地面。
春凤不是老实人,在父亲面前却丢魂失魄,变得循规蹈矩。她见缝插针地找机会,要与马七枪成全好事,好几次把马七枪拦在房间里,上床的事却始终没有得逞。
马七枪很振奋,又很失望。
春凤的父亲是一块石头,把马七枪与春凤拦在床边,可望不可即,令人头疼。她的妹妹,那个一声不响的姑娘,低眉顺目,看上去像一只老鼠,心惊胆战地在小旅馆的楼道里走动,任劳任怨地忙碌,其实,她才是真正的麻烦。每次春凤与马七枪企图苟合,春凤的父亲都能及时赶到,把他们在床边成功拆散,这是一个秘密,秘密的制造者,就是春凤的妹妹春兰。春兰察言观色,通风报信,为父亲不断提供准确情报。没有春兰这个眼明心亮的忠实耳目,一条无声无息的影子,春凤的父亲就是长了八条腿四个耳朵和三双眼睛,也会有失误。
可是,春凤对妹妹很畏惧,同样不敢抱怨,马七枪有些不高兴。
马七枪说,春兰这个人无聊,就是会告状。
春凤说,她也是为家里好。
马七枪说,为家里好?我不为你家好?我想干坏事,把你吃掉,还是拐卖到外国?
春凤说,你也是为我家好,你做老板,我和妹妹就有工作,当然好。
马七枪说,我要讨你做婆娘,你想做我的婆娘吗?
春凤很开心,脸上光芒万丈,她伸出两根弯弯的指头,在马七枪的腿上掐一把,把马七枪掐得龇牙咧嘴地惨叫。
春凤快活地大笑。
马七枪搓揉着被春凤掐疼的大腿说,我不想要春兰在旅馆上班了,要去村子里招两个姑娘来。
春凤脸色惨白,搂住马七枪的肩,在他的脸上响亮地亲一下说,马七枪你不能这样做,你要是这样做了,春兰会把我吃掉,你看她不出气,好像很听话,她这个人厉害得很,咬人的狗不叫。
马七枪说,我不要咬人的狗,只要干活的小工。
春凤说,你开除春兰,我就不喜欢你,我爹也不喜欢你。
他们坐在饭馆的门口说话。
那天上午饭馆里生意清淡,四川人两口子在店里修卡车,吭哧吭哧地干活;春兰在小旅馆的楼上打扫房间,公路边偶尔有汽车来去,干噪的轰响由远而近,又迅速消失在公路上升起的浓重灰土中。
马七枪和春凤看着公路对面模糊的山线,无所事事。
春兰低着头,端一只红色的大塑料盆,像一只猫,无声无息地从饭馆门前走过。
春凤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胸口,急促喘气,她把娇柔的嘴凑近马七枪的耳朵说,妈妈呀,刚才的话怕是被春兰听见了。
马七枪点起一支烟,慢慢吸一口说,听见了好,我就是在警告她,要她小心点。
春凤说,你也要小心点,说难听的话,不要让春兰听见。
马七枪鼻孔里哼了一声,喷出两股细细的烟雾。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马七枪痛下决心,直接出马,准备亲口教训春兰。那天晚上小旅馆住了几个客人,春兰楼上楼下跑,安排客人住下,刚回到楼下自己的房间看电视,马七枪就下楼来了。他推开春兰的房间,站在门外的走道上说,春兰你到楼上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马七枪摆出一副老板的架子,说完话,转身上楼,坐在楼上的房间里抽完三支烟,春兰却没有出现。他心里冒火,开门出去,站在楼道上,冲楼下高声喊春兰。
春兰的身子忽然晃一下,黑乎乎地站在他的身边。
马七枪说,你就是这样神神鬼鬼的,搞得很吓人。
春兰不说话,站在黑暗中不动。
马七枪说,进我的房间去吧。
春兰端着一只盆,站着不动。
马七枪说,你怕什么?我不会吃掉你。
春兰说,我要洗毛巾去了,好些毛巾没有洗,明天再有客人,人家会提意见。
马七枪说,管他什么提意见,现在是我有意见。
春兰不理他,低头走开,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
马七枪怒火万丈地追到楼下,把正在洗毛巾的春兰拉到一边,严肃警告说,春兰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会开除你,我不想要你在旅馆干活了。
春兰说,你放开我,我现在有事,毛巾还没有洗好。
马七枪说,我的话你听见了吗?你不要装傻,我告诉你,你不准管我和春凤的事,我的事不是你的事,也不是你爹的事,我想做什么,你是挡不住的。
春兰站在黑暗中冷笑。
马七枪问,你笑什么?
春兰抬起头,看着马七枪发呆,好半天才说,你不要骂我,我会杀掉你的。
马七枪有些发愣,身上渗出一片冷汗。
三
几天后,马七枪按照春凤的指示,找她的父亲摊牌。当时春凤的父亲正在杂货店里卖香烟,买烟的人是一个司机,司机拿了香烟走开,爬到车上。马七枪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了杂货店的柜台边。
马七枪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四川男人说,我知道的,你就不用说了。
马七枪说,春凤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四川男人说,这个也不用说。
马七枪说,知道就好,反正是我们自己的事。
马七枪递给春凤的父亲一支烟,两人面对面坐着,各自抽烟,一时找不到话。坑坑洼洼的老公路对面,一群工人正热火朝天地干活,大片包谷地被铲平,水沟边的两排杨树被砍光,几辆黑黄两色的挖掘机高高举起粗壮的长臂,用宽大的铁铲把地上的泥土铲起,轰隆倒进破旧的卡车里,满载泥土的卡车摇摇晃晃驶走,另一辆车又停到挖掘机旁边。
八里坡这个地方要修高速路,工人越来越多,一天比一天热闹,饭馆里的生意繁忙起来,马七枪开始真正赚钱了。
马七枪说,高速路起码修两年,饭馆的生意会更好,钱会赚得多。
四川男人说,赚得多也是你的。
马七枪说,旅馆生意也会好。
四川男人说,反正你在发财。
马七枪说,我要是发财,春凤的日子就会好过。
四川男人说,不一定。
马七枪吐出一口烟,斜着眼,暗暗观察春凤的父亲。这个小个子四川男人,现在更矮了,背有些驼,动作也显得呆笨。脸上的皮肤像包谷皮,松松垮垮地开裂,脖子扭几下,就会刷拉刷拉地干响,好像会散落下碎裂的皮肤。他的眼角已经下垂,沉重的眼皮耷拉着,有些睁不开。
春凤提出建议,马七枪才找她的父亲。他在外面混的时候,见过的事情太多,两个人好上了,任何人管不了,搂搂抱抱不算什么,睡在一起也很容易,何必自找苦吃,找老岳父磨舌头?
换到山脚老家的村子里,或者八里坡一带,男人有五千块钱,就可以娶最好的姑娘。马七枪有厨师手艺,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现在自己做老板,开饭馆和旅馆,看上哪家的姑娘,人家会高兴得要死。
可是,这家四川人不同,愣头愣脑,很固执。
马七枪想解释,又理不清头绪。公路边停下一辆小车,司机钻出车门,嚷着要换机油,小个子四川男人急忙走出杂货店,他的老婆,春凤的妈,也跌跌撞撞地赶过去,招呼司机把车子开到店门口,两口子围着汽车忙起来。
马七枪坐着不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小车开走,四川男人回到杂货店,重新坐到椅子上,端起柜台上的玻璃瓶,咕噜咕噜喝光了里面的茶水,抹一把嘴巴说,现在的人不可靠,男人更不可靠。
马七枪说,你是男人,我看也不可靠。
他说,我是春凤的爹,不会亏待她,我要考虑她一辈子的事。
马七枪说,我也不会亏待她。
他说,现在的老板,赚了钱都是花花肠子,哪晓得会不会再讨小老婆。
马七枪说,我还没有女人,讨鬼的小老婆。
他说,以后的事不好说。
马七枪说,春凤做我的老婆,你们的日子也就会好过了。
四川男人说,我老了,已经干不动,想回四川老家。
马七枪说,我会带春凤回四川,春节的时候都会回来。
四川男人说,你还不是我家的人,不要说这种话。
马七枪问,盖房子要多少钱?
他说,十万块。
四川男人抬起手,在疲惫的脸上搓几下,搓出一阵干燥的响声。
马七枪说,你在这里也可以过得好,回老家没有必要。
四川男人说,你舍不得出钱,我早就知道。
马七枪苦笑。
四川男人说,有十万块,可以盖房子,还可以放心,以后春凤出什么事,也就不怕了。
马七枪哑口无言,他要做春凤的老公,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没有其他歪主意。可是他拿不出十万块钱,盖旅馆小楼借的债,现在还没有还清。
马七枪把烟头弹到杂货店前面的泥地上,站起来,哼着歌走开。
那天晚上八点多,有人来住旅馆,雪亮的车灯悄然熄灭,车上黑乎乎地下来四个人。几个人站在旅馆前面喊叫,却无人接待,旅馆好像死去,静静地卧在公路边的黑夜里。
马七枪在厨房里收拾锅灶,听到旅馆门前的喊叫穿破黑夜,像一堆干硬的石头满地滚动,心生疑惑,急忙赶去,认出来客中一人是修路的老板,赶紧递上烟,陪着说客气话。
马七枪把客人领进春兰的房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旅馆房间的钥匙交给春兰,只有她才能开门。马七枪摸黑搜寻,找遍旅馆前后的空地,也不见人。这种事没有发生过,春兰很忠实,勤劳肯干,这个姑娘可以做小旅馆的经理了,所有接待客人的工作、打扫卫生和洗洗涮涮的杂务,马七枪根本不用操心,只管每天收钱。
可是春兰不见了。
春凤闻讯赶来,对马七枪说,我知道她躲在哪里,你跟我来就是。
春凤把马七枪带上旅馆小楼,找到一个黑灯瞎火的房间,轻轻拍门,门就无声地滑开。
马七枪走进去,看到窗子边黑乎乎地坐了一个人。
春凤拉了一把开关,房间的灯亮了。
春兰被明亮的灯光刺得紧紧闭起眼睛,低下头不说话。
马七枪说,你干什么?楼下来客人了。
春兰脸色阴沉。
春凤说,好了好了,赶快去开房间,人家在楼下生气了。
春兰坐在床边不动。
春凤对马七枪说,走吧,她自己会去做事,你不要管那么多。
马七枪半信半疑地退出来,站在走道上抽烟,看着八里坡无边的黑夜发呆。几分钟后,春兰从马七枪的身后走过,匆匆下楼。
显然,春兰在闹情绪,为什么这样?马七枪懒得知道。他也下楼,回到饭馆,陪春凤收拾锅灶,两人把杂事做完,躲在厨房里亲热,搂抱着摸几把,然后分手。
马七枪回到旅馆楼上的房间,脱衣睡觉。半睡半醒时,房门锁孔窸窸窣窣响,马七枪睁开眼睛,盯住黑暗中的房门。只见有人推开一条门缝,无声地溜进来。他认出是一个姑娘,心中狂喜,春凤每天跟他纠缠,从来不敢半夜摸进房间。
来人进房间,站在门边,稍作迟疑,朝床边走来,站在马七枪身边脱衣服,三下五除二脱光身子。窗外袭来冷风,她弯下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吓得马七枪幡然猛醒。
马七枪坐起来说,你出去,春兰你出去。
春兰光着身子,站在床边不动。
房间里漆黑一片,窗外疾风呼啸,拍打得窗户啪嗒啪嗒响。
马七枪说,春兰你想干什么?你这个人不懂事。
春兰坐到了床边上。
马七枪说,你姐姐知道会生气的,你爹也会生气。
春兰在黑暗中问,你不喜欢我?
马七枪说,我喜欢你们全家。
春兰说,你就是不喜欢我,只喜欢春凤,你找我爹说过了,我知道的。
马七枪说,你还小,以后要嫁一个大老板。
春兰说,我今年已经十八岁,过两年就老了。
马七枪笑起来。
春兰伸出手,掀开床上的被子,像一条野猫,卧到马七枪身边。
马七枪推开她,跳下了床。
春兰躺在床上,好半天才说,你不喜欢我,我会杀死你的。
马七枪不理她,拉开门逃了出去。
四马七枪不小气,只要有钱,他会拿出十万块钱送给春凤的父亲,不是买他的女儿,是愿意帮助他盖房子。八里坡枯燥乏味,无事可干的时候,说话的人也找不到,只能坐在公路边的店门口吹风。四川人两口子一天天老了,回四川老家,心里会踏实,他们不可能活到七老八十,还在八里坡修汽车。
马七枪现在每天算账,想赶快挣钱。
想到挣钱,马七枪就有些头大。饭馆生意好,旅馆有人住,钱赚得并不多,镇政府和派出所警察来八里坡吃饭,经常赊账,好几千块钱没有收回来。这些人本事大,马七枪惹不起,无可奈何。
龙头镇离八里坡三公里远,有几条街,地盘不大,却像一座花花绿绿的小城,吃喝玩乐都能找到地方,还有两个黑社会帮派,马七枪的哥哥马绿头,早年在龙头镇吃大亏,关进监狱,现在还没有放出来。
镇长赵大头在自己的地界吃遍,开始转移目标,欣赏起马七枪的手艺来了。他经常开着桑塔纳,带一帮三朋四友,来到荒无人烟的八里坡公路边喝酒。酒足饭饱,赵大头打着响亮的饱嗝,签几个字走人。有时候喝醉酒,回不了家,就在马七枪的小旅馆睡觉,住旅馆也不付钱,同样签字了事。
有一天,春兰忽然说,我找镇长要钱。
马七枪说,不用找,反正他赖不掉的。
春兰嘀咕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开,一辆拉土的卡车从公路边驶过,春兰抬起手,把卡车拦下,坐上车就走了,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感觉。马七枪站在旅馆前的空地上,看着春兰乘车远去,心里觉得好笑。
下午,春兰坐另一辆车回来,交给马七枪五百块钱。
马七枪瞪大了眼睛。
春兰说,才拿到五百块,气死我,赵大头这个杂种不是人。
马七枪说,收回五百块不错了,我要给你发奖金。
春兰不解释,扭头走开。
第二天上午,春兰又去龙头镇。马七枪后来知道,春兰找人要钱,没有绝招,只是老一套,不说更多话,讲清楚来由,坐下不动,守在赵大头的办公室里,如此而已。赵大头借故溜走,春兰不着急,紧跟着他出门。赵大头上车,想甩掉她,她紧赶几步,赶到镇政府小院门口,坐在地上不动。门卫想把她拉开,她狠狠地瞪一眼说,滚开,我找镇长,不是来找你,你多管闲事,我就杀人。
镇长赔上笑脸,把春兰带进办公室。
第二天,春兰又带回五百块钱。
马七枪抽出一百块钱,递给春兰说,这是你的奖金。
春兰靠在旅馆房间的窗户边,眼睛看着地说,你拿这个钱买衣服给我。
马七枪说,我不会买女人的衣服,你自己去买。
春兰说,我就不要你的钱。
春兰有些生气,马七枪无所谓,可是,赵大头生气,麻烦就大了。赵大头的那颗大脑袋在龙头镇赫赫有名,好多人巴结他,还摸不到门路,春兰不知天高地厚,找他讨债,让人看笑话,他就咽不下这口气。
过了几天,龙头镇税务所的李麻子开一辆快要散架的紫红色面包车,来到八里坡公路边登门拜访了。马七枪坐在饭馆门边,看到面包车停下,车上走出了李麻子,就知道来者不善。
李麻子来马七枪的饭馆吃过几次饭,都是跟着镇长赵大头来。
他慢吞吞走近,跨进饭馆,小眼睛翻到天上,对马七枪视而不见,脸上密集而细碎的麻坑格外冷峻深沉。
马七枪递上一支烟,被李麻子推开。
李麻子自己掏烟点上,拖过一把椅子坐下。
马七枪问,李所长吃什么?来一盘辣子鸡吧?
李麻子说,你的饭我吃不起,也不敢吃。
马七枪问,我得罪李所长啦?你不给面子?
李麻子说,你面子太大,不会得罪我,你是能人,为龙头镇做了大贡献,我们应该发奖金,还要开会表扬你。
马七枪说,不敢当,不敢当啊。
李麻子说,你的饭馆生意好,旅馆生意也好,就是为龙头镇做贡献,你是本地个体经济的带头人,大家要向你学习。
马七枪说,什么贡献啊?饭馆要垮了,旅馆没有人住,赚不了几个钱,我现在差人家多少债的。
李麻子站起来,绕着桌子走几圈,重新坐下说,生意不好?差债?不可能。我就知道镇政府也差你的债,政府也不敢得罪你,你会赚不到钱?你是大老板,谁也不放在眼里。
马七枪哭笑不得。
春凤急中生智,跑到父亲的杂货店里,拿来两条烟,嘻嘻笑着走进饭馆,来到李麻子身边说,李所长辛苦了,带两条烟回去抽吧,不要看不起我们的小礼物。
李麻子不接烟,抓住春凤的手说,春凤现在懂事了,几年就长成大姑娘,时间不饶人啊,我们老了,见了姑娘,也只能摸一摸。
春凤笑起来。
李麻子也仰起头来笑,细碎而密集的麻坑剧烈颤抖,好像脸上爬满一群小虫。
李麻子被春凤逗得开心,脑袋却保持清醒。他用力瞪圆小眼睛,向马七枪说明来意。生意做大了,税收要调整。李麻子伸出五个指头,坚定地晃几晃说,加五百块钱,你的饭馆和旅馆,每个月增收五百块的税,你为龙头镇做贡献,要拿出实际行动,莫小气。
麻烦当然是可以解决的。
春凤围着李麻子转,嘻嘻哈哈,不知羞耻,这边摸李麻子的头,那边擂他的背,又冷不防掐一把他的大腿。李麻子一跃而起,哇啦哇啦叫着,绕着饭馆里东倒西歪的桌椅,四处追捕春凤。春凤高高举起两臂,在空中舞动,穿梭在桌椅间,东躲西藏地闪来闪去。李麻子年纪偏大,笨手笨脚,不是春凤的对手,很快被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目光暗淡,脸上密集的麻坑里注满汗水。
春凤毫不手软,趁李麻子不备,扒开桌子奔过去,在他的脑袋上拍一下,闪身溜出饭馆,蹲在门外傻笑。
李麻子玩得高兴,中午留在马七枪的饭馆里吃饭,几杯酒下肚,人又变得亲切。他把马七枪叫到桌子边,语重心长地教导说,你做厨师手艺不错,做人还要学习,要学习啊,你闹出麻烦,我就不好办事,不好办事啊,不要怪我下手太狠。
马七枪说,我要向李所长学习。
李麻子说,税的事,回去再商量,现在我还不能说不收,也不能说少收,只说可以商量,研究了再说。
马七枪很感动,叫春凤送来酒杯,倒满酒,高高举过头顶说,我喝下这杯酒,先向李所长表示感谢。
李麻子说,春凤也要喝一杯,刚才差点闹出了我的心脏病。
春凤连喝两杯酒,脸涨得通红,目光有些飘摇,只会笑。
李麻子拍拍春凤的脸说,好姑娘啊,好姑娘啊。
春凤还在笑。
过了两天,龙头镇卫生防疫站来检查了。
来的是一个女人,马脸,高个子,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目光尖锐锋利,满地划出刺目的火星。这个女人穿白大褂,戴口罩,好像不是来饭馆检查卫生,是来到传染病院。
马脸走进饭馆,小心地取下口罩,响亮地吸几下鼻子说,卫生不合格,不合格。
马七枪心凉了半截。他知道饭馆卫生差,柜子里有蟑螂,苍蝇太多,厨房的灶台边有老鼠洞。有一天他在炒菜,老鼠冒险出来凑热闹,围在他的脚边抢鸡骨头,差点把他绊倒。
马七枪说,对不起了,我们会改正,昨天打扫过卫生,买了粘鼠胶,可以粘老鼠和苍蝇。
马脸在饭馆里坐下来,严肃地问马七枪,你检查过身体吗?
马七枪说,我身体好得很。
马脸指着春凤问,这个人也没有检查身体,是不是?
马七枪说,她比我身体好,整天活蹦乱跳。
马脸摇摇头说,你们这些人啊,素质太差,缺乏起码的卫生常识,什么手续也不办,就开饭馆了?你那边的小旅馆,我不用看,就知道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就处理吧,你说怎么办?
马七枪说,我改正,一定改正。
马脸问,关门还是罚款?
马七枪弯下腰,压低声音说,我炒一盘鸡,你带回去吃吧,要是嫌卫生不好,你就带活鸡走好了,再带几斤鸡蛋回家。
马脸沉重地叹一口气说,你啊,不接受教训,还想收买人。卫生是大问题,很大的问题,关系到每个人的健康,也包括你自己的健康,这些基本知识,你要好好学习啊。
马七枪狼狈不堪。
马脸说,罚款一千块,如果拿不出钱,明天关门。
马七枪愿意接受罚款。
五
春兰两次讨债成功,好像有些上瘾,还在默默努力。这个坚定、蛮撞、暗怀激情的姑娘,自作主张地四处行动,找马七枪的债主要钱,过了几天,又带回三百块。
马七枪需要钱,却高兴不起来,反而心生畏惧。
马七枪问,哪里找来的钱?
春兰说,不是找来的钱,是要来的钱,人家欠你的钱,我又追回三百块了。
马七枪问,还是赵大头的钱?
春兰说,是派出所的钱。
马七枪暗暗叫苦。
八里坡公路边这个地方,前不巴村后不挨店,单门独户,除了一条蜿蜒而去的老旧公路,就是四周的大片农田和从山脚吹来的冷劲疾风。半年多前,公路对面不远处的空地上驻进了高速公路施工队,搭起简易的红砖房和两个宽大的帐篷,停了几辆高大笨重的挖掘机,才渐渐增加一些人烟。白天坐在饭馆门口,可以看到人来车往的场面,夜晚躲进旅馆的小楼上,也能听到遥远的,断断续续的马达声,那是施工队在加班,雪亮的灯光照耀着八里坡苍茫黑夜的一角,透出似有若无的温暖。在施工队进驻之前,四处空空荡荡,一旦出事,很难对付,所以马七枪愿意结交警察朋友,春兰得罪派出所警察,是很愚蠢的。
马七枪在八里坡公路边做生意,确实经历过危险,有人喝酒闹事,也有人来偷窃。他见过大小场面,小麻烦可以对付,处理不了的纠纷,就请警察出面解决。马七枪与八里坡乡派出所的吴所长关系不错,每次打电话过去,吴所长都会派人来,或者亲自出马,春兰找吴所长要钱,让马七枪感到羞愧和心虚。
其实,马七枪不必担心,吴所长不是小心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相比镇长赵大头,吴所长宽宏大量,为人可靠。春兰从派出所追回三百块钱来的第二天晚上,一个流浪少年蹿进公路施工队驻地作案,偷一根撬杆,摸黑穿过老公路,找到四川人的汽车修理店,撬开店门,搬走两个卡车轮胎。四川人两口子闻风而动,追进门外的夜色中,躲过撬杆的无情打击,把流浪少年在公路边制服。春凤跑上旅馆小楼,惊慌失措地拍门,把马七枪从床上叫起来。他连滚带爬地扑向公路边,当场抽了窃贼几个耳光,把流浪少年关进旅馆的房间。抽完两支烟,想到在旅馆里关押窃贼不妥,也不吉利,马七枪就给吴所长打电话。他心事重重抱着电话听筒,先就春兰追债的事作道歉,才焦急地报告窃贼作案的事实。吴所长不计较春兰的错误,爽快地哈哈一笑,安慰了马七枪,很快派人过来,把窃贼连夜带走了。
为了表达对吴所长的敬意,偷窃事件平息后,马七枪趁饭馆生意清淡的时机,赶到八里坡乡派出所登门拜访,想请吴所长和他的弟兄吃饭,可是派出所人去楼空,连守门的人也没有。马七枪倍感失落,在荒凉而短促的乡街子上走一圈,知道山上的村子里发生血案,警察全部出动,追捕要犯去了,才遗憾地返回。
马七枪万万没有想到,吴所长和他的弟兄追捕的要犯,竟然从山里的重重包围中脱身逃出,借夜色的掩护,潜入八里坡公路边的小旅馆,提着两把刀子,把春兰劫持在房间里,要马七枪拿两万块钱换人。
那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无法防备。那天晚上施工队没有加班,八里坡公路边一片空洞,马七枪已经睡熟。无边无际的寂静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又像汽车修理店门口的一堆废旧轮胎,沉重地压在马七枪的胸口,使他呼吸困难。他蓦然听到楼下的吵闹,恍惚醒来,躺在床上几分钟,才疑惑地开门出来,探头朝楼下看,只见四川人两口子手足无措,蹲在旅馆外面的空地上,身边还有哇哇大哭的春凤。
大事不妙。
危险降临,春凤几乎吓傻,只会嚎哭,不会上楼找马七枪;她的父母,四川人两口子也脑袋卡壳,瘫软地坐在地上。
马七枪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
四川男人抹一把昏花的老眼,悲哀地指着春兰的房间说,抢人啦,抢人啦,拿着刀子呢,春兰这下惨死啦。
看到马七枪,四川女人清醒了,推一把身边的丈夫,破口大骂,死什么死?你一个大男人,就不会有办法?
马七枪认为四川女人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马七枪掏出电话,联系吴所长,可是吴所长那边关机,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真的关机,或者是不想接电话。
夜色深沉,马七枪很绝望。
春兰的房间敞开着一半窗户,马七枪在旅馆前面的空地徘徊,看到了房间里的凶犯。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蓬乱,穷凶极恶,杀气腾腾地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揪住春兰的头发,把刀口搁到春兰的脖子上,另一个站窗户边,伸出刀子嚷叫,拿钱来!两万块,不然老子就放血,杀了人还要烧房子!
马七枪说,有话好好说,放了小姑娘吧。我进来谈可以吗?
站在窗口的凶犯说,滚开!不要耍滑头,小心老子发火!
马七枪哀求道,我是老板,用我来换服务员可以的吧?
凶犯用刀子在窗户边当当敲几下,大声说,你是老板,就赶快拿钱,交钱就放人,不要讲废话!
四川人两口子一左一右地扯住马七枪的臂说,马老板谢谢了,你赶快想办法,我看他们是饿昏了,什么事都敢干啊。
马七枪努力挤出笑脸,对凶犯说,你们先休息,我去找钱,再叫人给你们做饭,你们没有吃东西吧?我叫人炒一盘辣子鸡给你们下酒。
窗户边的凶犯破口大骂,吃你妈,老子杀了人,可以喝她的血!
马七枪反复听到钱字,心里就有底了。他知道凶犯不想杀人,只想诈钱,就算拿不出两万块,凑几个钱也可以对付。可是他不甘心,也不想轻易松口。辛苦挣来的钱,这样被人诈去,怎么收场?黑道的人听说,隔三差五跑来,麻烦更多。
春凤哭喊着说,怎么办啊,怎么办才好啊,他们拿刀子比划,不小心会把春兰的脖子割出血来啊。
马七枪说,他们敢杀人,我就跳进窗子拼命,我见过的场面也够多的。
春凤哭得更加响亮。
马七枪说,我哥哥在就好了,今天晚上就会有好戏看。
马七枪忽然对哥哥马绿头无比想念。
现实很严峻,没有马绿头,马七枪也要把眼前的凶犯治住。他站在窗户外,东拉西扯地说话,装出哀求的样子,总算使场面得到缓和。
窗户边的凶犯慢慢后退,坐下了。马七枪上前两步,朝窗户投进一包烟,这一招效果不错,凶犯把烟捡起来,各人点一支,吞云吐雾地猛抽。
马七枪开始演戏,大声安排春凤去拿钱,又叫四川人两口子去饭馆里炒莱。他朝春凤挤挤眼睛,叮嘱她泡一杯茶,在里面放老鼠药,端来给凶犯喝,如果能把他们毒死,就可以一了百了。
马七枪的计划使春凤大受鼓舞,她急忙跑开,消失在黑夜里,四川人两口子也假装离开,旅馆外面只剩马七枪一人。马七枪担心凶犯不耐烦,站在窗子外面说,我叫人去找钱了,可能没有两万块,请多多包涵。
房间里的凶犯只顾抽烟,不理睬马七枪的解释。
马七枪说,我现在先把两百块钱送进来可以吗?
凶犯也不出声。
马七枪慢慢前进,朝窗户边移去。凶犯丢掉烟头,一跃而起,咣啷踢翻椅子,把春兰拖到窗户边,朝窗户玻璃上撞她的头,撞得春兰呜呜呜地呻吟。
马七枪连连后退,大声告饶。
凶犯把春兰推开说,赶快拿钱,老子不耐烦了!
春兰就在这个时候动手的,她动作敏捷,下手极狠,毫不犹豫,好像受过训练的警察。两个凶犯抛开春兰,一齐站到窗户边,朝马七枪乱骂和吼叫,春兰抓住机会,抓起椅子,砸向凶犯。马七枪清楚看到了春兰的进攻,悚然张大嘴巴。椅子落到一个凶犯的头上,这个人晃几下,当场倒地,另一个躲过打击,举刀扑向春兰,春兰左右挥动椅子,连退几步。
马七枪毫不犹豫地扑向房间,翻身跃进了窗子。春凤端着茶水走来,看到战斗发生,手中的碗咣啷落地,泡了老鼠药的毒水全部撒落。
马七枪跃进房间,凶犯丢开春兰,朝他刺出一刀。马七枪闪开,恢复了少年时代的邪气,飞腿踢掉凶犯的刀子。春兰紧密配合,从后面夹击,用椅子再次砸中凶犯的头,这个凶犯连晃也不晃,就垂下脑袋,坐到地上了。
春凤和父母一齐冲进房间,把砸昏的凶犯按住。
春兰临危不惧的非凡才华镇住了所有人,包括派出所的吴所长。天亮后,吴所长获知围捕要犯落网,被马七枪和四川人一家拿下,很高兴。几辆警车穿破清晨的薄雾,呼啸而至,停到了八里坡的公路边,车上下来了吴所长和附近几个乡协同作战的警察,人人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按战术要求一字散开,铁桶般围住马七枪的小旅馆。
两个身穿轻薄的廉价防弹服,头戴钢盔的警察小心谨慎,弓腰前进,踢开旅馆房间,把已经被五花大绑的凶犯拖出。
春兰扑哧一声笑了,淡淡地说,这些警察胆子小,还不如我。
吴所长好奇地问,你怎么啦?比我们的干警厉害?
马七枪递上一支烟,向吴所长汇报了春兰的壮举。
吴所长大为感慨,拍拍春兰的肩膀说,小姑娘不错啊,巾帼英雄啊,前几天到派出所要钱,只觉得你好玩,老实说你可以做警察了,你想做派出所的警察吗?
春兰被夸得害羞了,红着脸低下头。
吴所长说,为了表彰你不畏强暴的精神,我们会送来一个奖状。
春兰小声表示感谢,脸上飞满幸福的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