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风格切换
 
  • 3835阅读
  • 9回复

《常欢全集》之言情小说《红豆醋娘》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11-01
楔子

  狂风一阵阵地掠扫过山头,梁红豆揪着袖子,忧心忡忡的望着山下。十一岁的她,刚从死神那儿被带回;半天之前,她的项上人头因为一场阴差阳差的官司误判而差点搬了家,幸赖身旁这位陈小韬不顾一切,领着人劫了法场,才把她抢救回来。
  若不是陈小韬好人做到底,愿意让她带着相依为命的妹妹,到关外牧场重新一段新生活,她真的不晓得该何去何从了。
  对于未来,或许因为是既定的事实,梁红豆竟生不出半点担心和迷惘。眼前她心里只记挂着一个人——另一位劫法场救她的恩人。
  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纵然她在那男人心中没占多少分量,她还是希望他能过来送她。想到这儿,梁红豆不禁祈求着。
  “丫头,该走了。”马上的陈小韬轻唤。
  她应声,有些忧虑的抬起头。
  “冯……大哥会来吗?”
  陈小韬不知怎么回答,只能耸耸肩膀,不解那个人跟她要离开有何干系。
  “我想……我想等……冯大哥。陈大爷,他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跟他当面道个谢。”梁红豆怯怯的开口。
  陈小韬眯着眼睛,沉默的翘首眺望山下。
  “你等的人来了。”一会儿,他沉声开口。
  梁红豆睁大眼,急急向前走了几步,翘首看着远处马蹄尘沙飞扬,一人一骑正朝这儿来。
  冯即安下了马,见梁红豆两眼眨也不眨的望着自己,他咧嘴,绽出个俊朗的笑容。
  “别担心,红豆儿,你在牧场会过得很好的。”
  谁担心这个来着?梁红豆皱眉,决定把话说明白。
  “我能再见到你吗?”
  “这很难说。”她的表情和问题让冯即安跟着拢起眉心,随即又洒脱一笑。
  “可是……”
  “红豆儿,要是真有缘,人生何处不相逢。”他笑睨着,伸手小拧了她鼻子一下。
  “你不到牧场来看我和妹妹吗?”
  “看看喽。”他仍是耸耸肩,不给任何确定的答案。冯即安天性就不喜欢下承诺,他宁可别人指着他鼻子骂他负心绝义,也不要担负那实践承诺所可能有的压力,即便是一点点,他都不要。
  “陈先生,这两个孩子就拜托你了。”他转向陈小韬,慎重托付。
  陈小韬微微点头,拍拍梁红豆的手。“红豆儿,走吧,你妹妹还在路上等你呢。”
  “那……冯大哥再见。”
  “后会有期。”冯即安挥挥手,上马驰走了。
  然而,梁红豆的频频回首,却只换得冯即安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情愫由此停留,相思从此生根。

评价一下你浏览此帖子的感受

精彩

感动

搞笑

开心

愤怒

无聊

灌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11-01
第一章

  八年后。
  京城,将军府。
  “要不要?”声音出自一个女人,仿佛憋着满满的怒气。
  “不——要。”另一个男人拖长声音,好像也打定主意非赖掉不可。
  “冯即安!”女人的怒喊声调高八度的吼出来。
  “我——不——干!”把太师椅当成蒲团盘腿坐的那名俊秀男子眉一挑,随即哇哇大叫:“嫂子,公私要分明,你怎么可以拿这种公差往我身上套!”
  “不过是请你到江南走一趟,有吃有喝又有好玩的,干嘛说得这么可怜兮兮?!”
  花厅彼端,那名风华绝代的美少妇冷哼一声,口气几分不值。
  “老大,你不开口替我劝劝嫂子吗?”冯即安转向美少妇旁的魁梧大汉,不抱希望的问。
  狄无尘严肃地沉吟半晌,终于慢吞吞的开口:“小浣说的也没错。”
  当人家老婆说过的话,什么时候说错了?冯即安颓然叹口气。数年未见,狄无尘早不是当年他极端推崇的那个“硬梆梆又铁铮铮”的大男人;早在狄无尘闷不吭声、任由侯浣浣拼命对他炮轰的同时,他早该知道的。
  唉,沧海桑田,大石块再怎么了不得,也禁不起小水滴日日夜夜的穿凿。要狄无尘像当年一样站出来主持公理、维护正义,那比在鸡蛋里头拣骨头还困难。
  但话又说回来,这对夫妻也太一体同心了吧?连欺负他这拜把兄弟,都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即安,你想想,这件事也不是这么难成,就算帮个忙嘛。那张大人你也认识的,他也是真心为民做事的好官,徜若你真的不喜欢,就当面回了张大人,说你没兴趣就成了。”见他不吭声,好像事成有望,侯浣浣一改口气,笑得分外诱人。
  “妈的,我要真稀罕名利那玩意儿,这些年来干嘛躲得远远的?”冯即安喃喃抱怨。
  自八年前脱离了官家生涯后,官拜将军的义兄也曾为他在公门觅了几份好差事;然而冯即安却没有再当回公差的打算,他宁愿浪迹天涯,也不愿被人管束得死死的。
  “你也知道是吗?”提起这点,侯浣浣就一肚子气。从狄无尘封为将军,她嫁入狄家之后,这家伙就像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知道他天性爱自由,但这些年间,他连个平安信都不捎来,就太过分了。
  “得了。”冯即安手一摆。“嫂子,别昧着良心说话,老大根本就是嫉妒我自由自在。”
  “对,闲云野鹤,孤家寡人,居无定所,浪迹天涯……”侯浣浣扳着手指头,连续念出一长串成语。
  不理会对方充满嘲讽的语气,冯即安反而嘻皮笑脸起来。“嫂子说的是,不敢当,真是不敢当……”
  “不要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候烷浣打住笑,没好气的横睇他一眼。“你到底帮不帮这个忙?”她沉下脸,再度逼问。
  “不帮。”冯即安习惯性的大摇其头。
  “冯即安!”侯浣浣叉着腰气冲冲地跳起来,微隆的小腹衬得她娇小的个儿也变得颇具分量。“你的脑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顽固!?”
  冯即安连忙起身扶住她,脸色无奈之至。“好好好,我答应行不行?你不是原来就很讨厌那些名名利利,什么时候也变成这么热心?坐下坐下,动了胎气,我可担待不起。”
  “我就知道,只要沾上女人,绝对没好事。”他嘴里咕哝了一句。侯浣浣耳尖,目光立刻瞟过来。
  冯即安随即噤声,而后无奈的摇摇头。女人,啧!
  “老三,小浣还有件事吩咐你办。”狄无尘接过话,唤住欲逃走的冯即安。
  “还有什么事啦。”冯即安转过身,口气悲惨之至。
  “到苏州之后,记得替我到阜雨楼去探个人。”
  “阜雨楼?那又是什么鬼地方?”他无精打采的问。
  “卜家牧场在江南的产业之一,江南江北颇负盛名的一家酒楼。”狄无尘微微一笑,似乎透着一些玄机。“老三,就看在你贪吃爱玩的分上,那儿的佳肴你肯定要尝一尝。”
  冯即安哼哈了两句,表情仍是满心不乐意。
  “找谁?”
  “红……”狄无尘的话才冲到一半,侯烷浣手下捏住了丈夫,她眼底闪着些许热切的光芒,冯即安莫名其妙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红?红啥?”同一时间,被人勾上秤钩,待价而沽的危机意识翻涌而上。认识这位嫂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虽然数年未曾见过面,但他心里可是随时充满警觉的。
  侯浣浣那双桃花眸子,迷人是够迷人了,但是一诡异起来,还挺让人毛骨悚然的。他眯着眼仔细瞧半天,却猜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红遍江南的刘寡妇。”侯浣浣接着说下去。
  “刘寡妇就刘寡妇,干嘛还加个红遍江南。”他松了口气,随即冷哼,语气极为不屑。
  “这号人物又是谁?我连听都没听过。”
  “阜雨楼在绍兴相当出名,”狄无尘摸摸胡子。“前些日子我和小浣到那儿去,红……”妻子的手在背后一阵乱扯,狄无尘差点咬到舌头。
  “呃……手艺红遍江南的刘寡妇特别封了酒楼一天,就是为了招待咱们夫妻俩,到现在一直都没机会谢谢红……呃……红遍江南的刘寡妇……”
  那左一句红遍江南,右一句红遍江南,别说四个字拗口,连听起来都很不是滋味。
  “拜托好不好?你们是吃了人家什么好东西,红遍江南这四个字也能轻易抬出来,不怕丢脸,我就不相信,那位刘寡妇有什么了不起的。”冯即安恼怒的念道。
  “哎呀,反正就是请你捎个口信,转达一下。”侯浣浣笑笑。
  “……”冯即安仍是一声不吭,狐疑地盯着眼前这对眉来眼去的夫妻。
  那绝对不是打情骂俏。认识狄无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他已成婚多年,但冯即安太清楚这人的个性,就算让他再给侯浣浣磨个二十年,狄无尘还是学不会说谎。
  “老三,有问题吗?”狄无尘问得有些心虚。
  “除了帮张大人这档子事,你们两个是不是还瞒了我什么?”冯即安闷吞吞的开口。
  “啊……哈……”侯浣浣呆愣数秒,突然拍了丈夫一下,然后夸张地笑起来。
  “这怎么可能呢,咱们会有什么事瞒着即安吗?没有吧?”
  “是啊。”狄无尘也呵呵笑了两声,心里充满了想掐这女人两下的念头。成亲数年,从前他那没得商量的硬汉形象全在她面前被剥削得所剩无几,就连这一搭一唱的“龟毛”习惯,也都是被她潜移默化给教坏的。
  “最好是这样。我冯即安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收起那怪异的表情,冯即安嘀咕了几句,不情愿的起身离开了。
  好久之后,花厅里才有个低软的笑声响起;其间夹杂着一个男人无可奈何的声音。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实话?”
  侯浣浣收了笑,不吭一声,径自托起一碗茶,接着优雅地啜饮了两口。
  “以即安那种个性,要知道有个女孩子傻傻等了他八年,你想他可能会跑这趟吗?”
  “那丫头还是没放弃?”体贴地接过妻子手中的茶碗,将之搁置桌上后,狄无尘才开口。
  侯浣浣凝睇着丈夫的脸,忆起多年前的往事,表情显得思悒而深远。
  “当年我们联手从东厂抢救下来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这些年来,卜家牧场把她磨练得既独立又坚强,小丫头有她的主见,有她的思想。”
  “那又如何?”
  侯浣浣似笑非笑的瞄了丈夫一眼,才慢吞吞的开口:“她要冯即安当她的男人,就算为此等一辈子,她也不在乎。”
  “当她……的男人?”狄无尘给呛住了,随即,那向来严厉的目光突然柔软了一圈。他戏谑地盯着侯浣浣,而后逸出低沉的笑声。
  “在那儿贼笑啥劲?”侯浣浣给笑得一阵心神荡漾,香腮飘染上春花一般的光彩。
  “听你这么说,小红豆儿还挺有你当年搭起箭逼着我娶你的气势。”
  “那又怎么样?你后悔啦!”提起当年,侯浣浣月眉一竖,瞟了丈夫一眼。
  “哪敢?”狄无尘将她抱至大腿上坐着,轻触她的脸颊后才笑道:“你那时候的口气既狂妄又自大。加上你百步穿扬的箭法,我吓都吓坏了,哪里还想到什么后不后悔。”
  “贫嘴。”她咯咯娇笑,手指掐了他一下。
  “既然那丫头这么有决心,这些年来怎么不见她直接去找老三?”
  “你这位小老弟样样功夫学到家,尤其脚底抹油的本事,简直是一等一。从咱们成亲之后,他一个人就溜得不见踪影,也不晓得这些年他又做了什么好事。”候浣浣耸耸肩,接着又续说道:“再者,刘寡妇临终前交代过,江南第一名厨的名号得交由小丫头扛下,她责任在身,走不开是事实;一方面找不到你那小老弟,也是事实。更重要的是,那丫头过了年就二十了,再不帮她一把,刘大叔念都会把她念到发疯。”
  “小浣,告诉我,是不是卜家寨出身的女子特别与众不同?”摩挲着她白皙的脸颊,狄无尘忆起当年,又是一阵摇头失笑。
  “这我可不清楚。”侯浣浣眼波流转,突然垂首亲吻了他那扎人的胡子一下,笑得益加妩媚。“眼前的我只知道一件事……唔……”她扳着他的颈子,在他唇间加深这个甜蜜的吻。
  “再怎么与众不同,我还不是乖乖栽在你这个一事‘无成’的手里。”
  “傻话。”
  “傻话你也爱听,不是吗?”
  “你想……那两人有没有可能……”
  “不知道。”侯浣浣仍是耸耸肩,随后浮起一个灿烂的笑靥。“姻缘之事本来就很难说得准。他们要是有缘,旁人再怎么打也打不散;要是无缘,红豆也只能认分了。罢了,随他们去吧,我能帮的也仅限于此,缘之摭拾由自取,如果真成了定数,任谁都使不上手的。不过……”她偏着头,又盈盈笑了。“不管怎么说,你那三弟的野马个性也该改改了,吃亏就是占便宜,总有天他会明白的。”
  ☆        ☆        ☆
  苏州。
  杨家的屋子里,两个男人直视着房间。江磊搓着手心,浓眉紧紧揪着,方正的一张脸时而盯着房子发呆,时而不安的走来走去。
  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松了口气,急忙迎上那个匆匆走出的女孩。
  “怎么样?”
  “都弄好了。”杨琼玉轻轻呼了口气,清秀的脸庞掺着与他同样的忧心。“阿磊,你别烦,好吗?”她伸手欲拭江磊额上的汗,却在见到一旁的黄汉民时,又改变主意把手缩回,不发一语的别过脸。
  “琼玉,我……”黄汉民捏着襦扇,畏畏缩缩的迎上去。
  “别说了。”面对这个自小指腹为婚,却一事无成的秀才未婚夫,杨琼玉的怨尤伤心一直多过期望。反而是对江磊这个同在“阜雨楼”共事的伙伴,虽然胸中无半点文采,对她的感情和怜惜却不知强过黄汉民几倍。
  无奈这桩婚事是上一代订下的,这种承诺强过现实的感情。三人同为儿时玩伴,到头来江磊只能爱在心里,什么都不敢说。
  黄汉民本拟再说些什么,解释自己的过失,房门垂挂的绣帘一阵晃动,梁红豆一身红艳彩线绣绘的霞帔,春意无限的站在众人面前,向来未施脂粉的五官全轻轻点上了胭脂,只衬得她那清丽绝伦的脸庞更让人一望屏息。
  房外的两个男人转身,黄汉民呆望着她,整个人都傻住了;江磊的反应也好不到哪儿去,也是呆了半晌才能开口。
  “干嘛?”梁红豆揪起眉,对他们的神情很是困惑。
  “红豆儿……真的是你吗?”江磊的声音像给人掐断似的,久久才能成言。
  “不是我还是谁!”她重重吐了口气,再开口时全然失去新娘子应有的端庄典雅。
  挥着袖子,她不耐烦的煽着风,无意义的打量着四周。老天!江南的六月天,还真不是普通的热。
  尤其穿上这一身——她低头看看自己一身俗毙了的红,只怕还没等樊家人抬花轿来,她人就先挂了一半。
  “没错……”江磊喃喃的说着,目光仍不舍得离开。她要没拿袖子煽风,他可能还不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梁红豆。耳边煽风——可是她长期待在厨房里练出来的习惯。
  煽了半晌,房里仍没点声音,她放下袖子,才看到黄汉民和江磊的眼珠子还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她开始觉得很不自在。
  “我就知道这不适合我。算了,我还是把这衣服给换下。”咕哝一声,梁红豆背过身,动手想解开衣襟上扣实的钮扣儿,江磊挡住了她。
  “你该不是后悔了吧?”他看了杨琼玉一眼,面有难色的开口。
  梁红豆放下手,摇摇头。“琼玉是我的好姐妹,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只是要我扮这个模样……”她偏着头想了一下。“怪怪的。你们不觉得吗?”
  “梁姑娘……很美,简直有如仙女下凡。”黄汉民胀红着脸,傻愣愣地冒出话。
  “过奖了。”面对赞美,尤其是黄汉民这个男人,梁红豆的反应是翻个白眼,尴尬一笑。
  “你确定……没问题吗?”江磊似乎还是很烦恼。设计梁红豆代嫁入樊家的计划虽然荒唐,但眼前时间紧迫,似乎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一切事因全出在这个一事无成的混蛋身上。江磊揪起眉心,忍着不去瞪黄汉民的冲动;琼玉在阜雨楼帮厨多年,从来和他都是情投意合,但杨家上一代却早早把琼玉指腹为婚许配给了黄汉民。这黄汉民一介文人,虽能出口成章,吟个几首诗,仕途却连连碰钉;加上爱赌几把,杨琼玉蹉跎多年,一直迟迟没敢点头嫁他。这个月初十,黄汉民进了赌坊,竟连两家认亲的信物——一枚玉佩,都给赌输了。
  赢家是江南一带颇具财力的樊记二少爷。想是有钱公子哥儿的暴发户作风,他由黄汉民口中得知这枚玉佩的用意,连琼玉的面都没见着,竟要强娶她过门做妾。
  想到这儿,江磊懊恼的叹口气。如果这个计谋不能把玉佩拿回来,回头他非在黄汉民身上多揍几下才甘心。
  梁红豆知他心烦,不禁拍拍他的肩安慰他:
  “别这样,一切都算好了,琼玉待在‘阜雨楼’,安全无虞。今晚我代她嫁入樊家,伺机偷回玉佩,你人就在樊记东岸码头放船接应我。”她把凤冠上的红丝巾拈起来抖了抖,嘴里叽哩咕噜的说:“就是这样,计划简单又完美,樊家没了玉佩,理字上站不住脚,也就不能强娶琼玉了,不是么?”
  “没错。”江磊点点头。
  “还有,”她转向黄汉民。“玉佩我会交还你手上,别再这么不济事弄丢了。”
  被她这么直接点明,黄汉民脸红一阵白一阵,唯唯诺诺称是,不敢再有半点他心。
  ☆        ☆        ☆
  全是一些垃圾!她厌恶的想。
  红帕之外,樊家洞房之内,梁红豆僵硬的坐在床上,被迫听进那些语带轻佻调侃新郎倌的污言秽语。
  “樊……樊二少今晚春风得意,大展神威,明年……明年赶早大伙儿跟着小萝卜头一块喊你作爹!”一个醉得连话都说不流利的男人大着舌头喊道。
  “好说,好说。”樊二少笑呵呵的,宛如白痴的哼个没完。
  梁红豆咬牙,心里充满嫌恶。开什么玩笑!这些混蛋还真当她会下嫁樊二少?想都别想!
  一路颠颠簸簸到了樊家,她才明白这计划实行起来比预料的还困难。原来新娘子的繁文缛节这么多,被喜婆半迫半推的又跪又拜,那顶凤冠压得她一个头两个大,东西南北全搞不清楚;等她能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距离江磊跟她相约接应的时间已经整整过了一蛀香了。翻遍整个房间,还是一无所获。
  在时间越来越紧迫的情况下,她决定等樊多金入洞房时,先打得他跪地求饶,再逼问玉佩的去处;偏偏没想到却是一票人涌进房里,七嘴八舌的说个没完,计划一再延宕,令她心浮气躁不已。
  像等了有一个世纪这么久,终于她听到喜婆赶来了,又陪笑又喊的把这堆猪猡请出门。梁红豆在心里默数三下,然后起身拉下红帕,直直对上樊家二公子笑得得意的一张脸。
  早在帕子一掀开时,梁红豆便瞧见她找了半天没着落的玉佩就挂在这男人腰间;懒得跟他先礼后兵,反正她先下手为强。
  她目光扫过樊多金的脸。以一个男人的标准而言,这张脸的确俊秀,唇红齿白,又玉树临风。梁红豆错愕的打量着他,立刻把搁在腰后的拳头握紧。
  “你……”樊多金被她主动掀喜帕的举止吓了一大跳,乍见她的容颜时,却又惊艳无比!他张嘴结舌,不知如何开口。
  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樊多金来不及说话,红光一闪,凝聚三倍力量的拳头挥到他的鼻梁,疼痛间霞帔上的流苏仍灿亮亮的在樊多金眼里闪着,接着他颈窝边一麻,梁红豆像切豆腐似的手掌切下。这两招又快又狠,樊多金闷哼,整个人撞上茶几,应声倒下。
  门外跟着喜婆走没多远的那票公子哥儿只听到一阵乒乓大响,众人愣了一会儿,随即你推我撞,个个脸带暧昧的笑起来。
  “可真激烈呀,不是吗?”一个人呵呵笑着。
  打昏了樊多金,扯下他腰间的玉佩,梁红豆推开窗,探首没见着半个人,想着多半下人全都吃酒去了,心一喜,忙推门而出,摸着黑往楼上走,欲朝计划中的接应处走去。
  半柱香时间过去。她早早上了楼,在栏杆旁摸索张望多时,却仍没看到任何锚勾绳索抛上来。原定的计划走了样,听到后头的喧闹声,梁红豆焦急的走来走去,暗暗咒骂着江磊和和黄汉民两人,不时又踮起脚尖望向底下除了两盏灯笼,其余全是一团黑黝黝、看不清的湖水。
  好坏她也识得一些水性,这点深度还不至于淹死人吧?梁红豆考虑半晌,见后头找人的声响越来越逼近,她心一横,拉下凤冠,紧接着纵身跳了下去。
  脚才离地,身子急速下坠,梁红豆就后悔了,她发出令人窒息的高分贝尖叫声……
  伫在城门口不过两分钟,远远的,冯即安便瞧见那沿水而建的高楼里落下一物,又听到那声凄厉的叫声,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便自鞍上施展轻功,全力奔去,想在人落地前,阻止可能发生的悲剧。
  结果是一样东西先砸中他的肩,冯即安还不及哀叫,怀中的物体已像八爪章鱼似的紧紧缠住他。尖叫声震得冯即安的耳膜隆隆作响,偏偏他是推也推不开。
  由上而下的力量带着后作力让冯即安朝后摔去,连着他怀里的梁红豆,两人狼狈地跌倒在地,而后不约而同的喊出声。尤其以梁红豆的哀叫声最为凄惨,虽然,承受大部分撞击力的并不是她。
  唉,可怜的冯即安。
  落地之后,梁红豆一阵头昏脑胀,显然并不明白自己为何没落进水里。捧着发疼的脑袋,她勉强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身下的泥地触感极为柔软,且弹性颇佳;拧着眉心抬头向上,勉强就高楼上的一盏灯火看去——梁红豆不禁为自己跌下来的高度咋舌!方才由上往下看,还没有现在由下往上看来得可怕咧。从这么高的距离掉下来,她没跌死,可真要感谢老天爷了。才想完,梁红豆合掌虔诚的向天上膜拜了一番。
  “南无阿弥陀佛,上天保佑。”她喃喃自语。
  身下的冯即安跌得七荤八素,搞不清楚这女人是什么来头,撞倒了人连声失礼都不吭,还胆敢嚣张的坐在他身上,自顾自的念个没完。想到这儿,冯即安给弄得很恼怒。
  “你还打算坐多久?我的身体可不是让人白白占便宜的。”冯即安冷冷的朝着仍坐在腰上的愚蠢女人瞪去,虽然他根本瞧不清什么。老天!他撑起一肘,下意识的掏掏耳朵,又捶捶肩膀,猜想方才撞上自己的不晓得是啥鬼玩意儿。
  梁红豆僵住了!她惊吓的跳脱了身底下的男人,又离了几步她自认安全的距离,才开始打量对方的模样;但罩着他们俩的夜色实在太浓,加上顶上的月亮给乌云遮去了大半,她连自己的五指都只能勉强看清,不用说是对方的脸孔了。
  不过光凭对方那极不友善的口气,就够她惊惧不定了。
  “你是谁?”梁红豆武装自己的声音,摆出备战架势,大声先问道。
  冯即安则忙着撑起身子,然后拍拍衣上的灰尘,随即臂膀上传来的剧痛令他皱起眉头。
  “你又是谁?”他口气也不太好。
  “我是……我是……喂!是我先问的,你就不能先回答吗?”
  “谁规定先问就赢的?”冯即安低吼,转了转双臂,这一下痛得他龇牙咧嘴的。
  “我……呃……我是……”梁红豆偏着头想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据实以告。
  “有人推你下来吗?”听到对方迟疑的口吻,怕是受的惊吓不小,冯即安问话语气缓和了些。
  “不不不,你误会了,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黑暗中,即安瞪大双眼,夜色仍黑得像团墨,辨不清楚对方的脸孔,不过,他至少确定了一件事。
  这女人脑子一定有问题。不只有问题,而是大大大大的有问题。
  想到这里,冯即安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原想做件好事积德,偏偏上天捉弄他,积德不成,却搞成蠢事。
  “没事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想不开也找偏远的地方跳嘛,这么搞法,你不会死,别人会先给你压死,妇道人家就是妇道人家,没一点见识!”低吼间,冯即安抬手又用力的搓揉肩耪。
  那些嘀嘀咕咕的话钻进耳朵里简直恼人透顶!梁红豆深呼吸又深呼吸,最后还是隐忍下来。也罢,理亏的是她,再者,听对方的话里,好像不是樊家的人,心略松了些。
  “我……这位大哥,我不是故意的。”她急忙解释。
  “从这么高的地方砸到我身上来,不是故意的?”冯即安夸张的问。
  黑暗中,梁红豆胀红了一张脸。
  “我不是故意的!”她声音也恼了。
  “豆豆!”江磊擎着火把,声音杂着马蹄,远远呼叫着,梁红豆顾不得头痛,跌跌撞撞朝火光处跑去。
  “我在这儿!”她叫,声音有掩不住的羞意和懊恼,莫怪她会毫发无伤的落地,原来……原来……她跺跺脚,天哪!那个倒楣的男人大概会把她想得很不堪吧?
  可是这又不是她的错嘛,梁红豆脚下没停,一面嘟着嘴委屈的忖道。
  “咱们的小船不是说好在岸上接应吗?”一见江磊,没等伸手跨腿上马,她已经恼声骂起来。
  “没错,”江磊叹了口气;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跑错了方向。
  和江磊共事三年,梁红豆太明白这位伙伴的性情。见那无奈的反应,梁红豆垮下脸,脾气发不下去了。
  “该不会是……”她心虚的指指楼上。
  “没错,你跑错地方了。”刘文的声音闷闷的自另一边传来。
  “干爹。”听到干爹忍耐的声音,梁红豆心里直喊要糟,她呐呐的喊了人,又干笑两声。
  笑声还没断呢,她的耳朵老早被人给狠狠地揪住。
  那股劲之大的,梁红豆顿时龇牙咧嘴,放声呼痛!
  “死丫头!别以为老子放你在苏州玩五年,就什么顾忌都没了。要你早早在牧场里挑个汉子嫁你不肯,却玩起这种把戏来。要当新娘子,老子什么时候反对了?要你正正经经的找户好人家你不要,偏要这么玩法,简直想气死老子!”刘文一点都不怜惜她,骂完之后还扭头狠瞪了江磊一眼。“死小子!要救你那琼玉丫头也不是这么搞法,咱们红豆可还是个清清白白一个闺女,要是这事出了什么差池,赔一百个也换不回咱们红豆儿!”
  被骂得有些不服气的江磊,一想到杨琼玉,只好闷闷忍下。
  “干爹……”好不容易挣开了刘文的“魔爪”,梁红豆便护着两耳大摇其头。“干爹,这件事全是我出的主意,不干阿磊的事,你别骂他。”
  “你他妈的还敢顶嘴!”刘文青着脸,转头开始数落她:“你看看你自己这副德性,简直不像话!牧场里头有哪家哪户的闺女像你这模样?!成天像头没人管的野马似的……”
  “野马本来就没人管的,要是有人绑着管着,那还叫野马吗?除非是遇着了伯乐;但要是伯乐瞎了眼,野马也变不了千里马,它会先变成死马。”这下子连梁红豆也不高兴了,她闷闷地瞪着刘文,嘴里连珠炮似的嘟嚷了几句。
  “为什么会变成死马?”一旁的江磊好奇地插进一句话。
  “因为伯乐会先用各种法子去整那匹马,然后再……”
  “够了!”刘文气得浑身发抖。死丫头,明明理亏还这么好辩,这全都是给牧场里成天只会喃喃自语的侯老酒鬼给教坏的!
  “我还没讲完呢!”梁红豆嚷起来。“那匹马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被整死……”
  “你这臭丫头给老子听好!我讲话的时候不准插话,也不准不服气,更不准在心里跟老子有一句应一句的顶嘴!”
  “我……”她张口欲辩,袖子给江磊扯了两下,又忿忿的合上嘴。
  “你摸着良心说说看,怎么就不能像你妹子一样乖巧些……”
  “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她是她,我是我。红是红,绿是绿,我认识的人里面,除非是坏了招子,要不然没有人会把红豆和绿豆搞混的。但就算是瞎了眼睛,红豆绿豆还是有得分的,一个比较大,一个比较……”
  “这我倒是相信……他妈的!老子骂人,你做女儿的就不能给点面子吗?”才一下子,刘文知道自己又上当了。这丫头总有法子套开他!
  “干爹,你别唠叨了成不成?”打从十五岁那年,刘文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她嫁人,每日反覆颂念的就是这几套,梁红豆嘴上嚷着嚷着是说习惯了,但每回听就是觉得不耐烦,要不然她不会从关外跟着刘寡妇出来,苏州一待就是五年。
  “要骂回头再骂,后头有人追来了啦。”她叹气,扯开刘文,很粗鲁的跨上马背,腰下华丽的新娘衫子,嗤的一声被她给撑裂了一大块。
  “你该死的就不能文雅些吗?至少在老子面前做做样子。”虽然出身贼窝多年,但目睹此种极不淑女的行径,倒也教刘文忍无可忍的骂出声。
  而一旁的江磊,正极力憋住笑意。若不是顾忌着前头两人心情都不佳,大概早放声笑出来了。
  梁红豆才不理会刘文的叨念,“驾”的一声,她脆声喊道,随手扯下那裂开的红衫,三匹马快速的奔走了。
  将过城门时,梁红豆伸手,没想到却在怀里掏了个空,那块她从樊多金身上抢来的玉佩——黄家说媒的信物,竟不翼而飞。
  “糟了!”梁红豆脸色一慌,想着玉佩一定在她跳下高楼的时候弄丢了。开什么玩笑!没有玉佩,她半死不活的耗了半天,还吃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豆腐,岂不白忙?
  而且,樊家还是可能把琼玉要回去……
  她回勒缰索,控住马,仔仔细细的在身上搜索了一遍,结果仍旧找不着玉佩。
  一定是她跳下楼的时候弄丢了,搞不好。梁红豆拧起眉心,突然大力回勒马身,掉转了马头的方向。
  “豆豆,你要干什么?!”刘文吼起来。
  “干爹,江磊,你们先回杨家,等我把一样东西找回,再跟你们会合!”她头也不回,握着缰索的手紧紧缠着马鬃,两腿一夹马腹。
  “豆豆!”刘文再出声时,那高出平常人的咆哮音量,把附近几户民宅所饲养的狗全都惊得一阵沸腾狂吠。
  “我会没事的!”她懊恼的喊,速度加快的朝原路奔回去了。
  ☆        ☆        ☆
  角落的冯即安仍揉着膀子,想着自己今晚真是犯上扫帚星。先是没头没脑接了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女人,要不是他体力够好,脚程快些,大概会被这堆来历不明的汉子给揪去问话了。那个害人不浅的泼妇溜得也真快,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跑得不见人影。
  他妈的!隐在街角,冯即安瞪着那群搜索队,心里无意识的诅咒了一声。
  那些下人所持的火炬把四周照得像白昼一样,当冯即安看见其中一名下人怀里抱着一样东西跑来,他震愕无比。
  怪不得!冯即安揉揉自己的肩膀,总算搞清楚砸中自己的是什么玩意儿。老天!看来他犯的既不是扫帚星,也不是天狼星,而是名副其实的织女星了。那名下人抱的东西,居然是顶碎得四分五裂的凤冠。乖乖隆的咚!冯即安搔搔头,这下可好,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可从来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徒手接住一名新娘子。
  “少爷交代,一定要找到杨家的姑娘!”领头的一名男子大声宣布,领着人绕去别的地方了。
  看着人走远了,冯即安现身,吹了一声口哨,他的坐骑飞也似的自对街奔过来。
  跳上马背,冯即安注视着那群擎着火把越走越远的男子,下意识皱着眉按揉肩胛上的酸痛处,不可思议这桩“他人的新娘逃婚记”竟牵扯到自己身上来。
  天知道他到这儿还不过一个晚上呢。冯即安甩甩膀子,依他推论,这儿风水跟他相克,一等张大人那儿的事结束,再接着去拜访阜雨楼那个劳什子臭屁寡妇后,还是早早离开这儿的好。冯即安掉转方向,摇头走了。
  ☆        ☆        ☆
  幸好她脚程快,要不然走了人就糟了。
  远远瞧见那名骑着黑马的高大男子,梁红豆松了口气;她跳下马,以最快的速度翻上墙,小小的身子缩在茶楼檐上,观察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撕下裙摆,她蒙去了一半的脸。樊记在江南一带势力极大,她虽有卜家牧场及阜雨楼在撑腰,可也不想节外生枝,惹出一些没必要的麻烦。
  当那男子策马奔过树下,梁红豆一声吆喝,飞身而下,一掌朝他拍去。
  掌风自脑后飞来,冯即安想也不想,反身一掌回拍,但却扑了空。
  攻击他的人显然有相当功力,而且意不在致他于死,才能在快速收招之后,又朝他攻来一掌。
  但一个晚上连续面临两次莫名其妙的际遇,冯即安失去了耐性;他自鞍上跃离,在空中化开来人的第二波攻势,望见那纤细的身影,他错愕无比。对方竟然是个女人。
  同一时间,冯即安发飙了。早知道是个女人,他干嘛浪费两个时辰陪她玩这场跟踪游戏!
  凌厉的在空中翻个身,冯即安稳稳的把屁股再度钉在马上,然后策马掉头。
  梁红豆摆出架势,一拳捶落;冯即安在马鞍上撤腿闪去,想扭住她的拳头,但被梁红豆快了一步躲回。
  可恨!要不是看对方是个女人,他早一脚把人给踹死了,冯即安懊恼的想。就是顾念到对手是女人,才会这么绑手绑脚的打。妈的!这么干架,不但不过瘾,还会逼人捉狂!
  “女人,你该死的到底想怎么样?!”他瞪着树上的蒙面女子,恼怒的问。
  梁红豆一击不成功,借力攀上枝头,却在林间月光照清对方脸孔的一刹那,差点摔下树。
  老天!她眨也不眨的瞪着他,两手差点捉不住立足的树干。这世界也太小了吧?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怎么会撞上这个男人?
  呃……不,是“碰”上,她臊红着脸,在心里纠正,是她把自己当石头,砸到他身上去的。
  “喂喂喂!你到底想怎么样?!”见对方没吭声,冯即安心浮气躁的又问了一句。
  梁红豆仍瞪着那张俊逸的脸孔发呆。她朝思暮想这个人八年了,也就是为了他,她迟迟不愿对自己的婚事点头。
  而他在江湖上小有名气——边关三侠之一,很清灵浮动的一名男子。
  八年前她因偷窃罪名而刑狱缠身,在法场上本来要问斩的,但这个男子却伙同卜家牧场的人闯入法场,将她劫出。救命之恩,她时时记挂在心,却始终未能再见到他。八年来,这番情埋在心里,竟从懵懵懂懂的情愫变成倾诉无门的相思。
  这番相遇太震惊,一时之间她竟无法应对。
  “我要那块玉。”终于,梁红豆说话了。她咬着唇,也罢,还是别让他认出自己的好。要相认,多的是机会,此时绝对不宜,以免惹上更多的麻烦。
  “什么玉?”冯即安被她的话给弄得没头没脑。
  “你少装糊涂。我从高楼上跳下来的时候,掉了一块玉佩,一定是你捡去了。”她不悦的扫过他身上。“快点还我。”
  冯即安换了姿势,抱胸以待,脸色忽然由不耐烦浮上了慑人的笑意。
  “喔,原来跳进我怀里的新娘子就是阁下,你姓……杨是吧?”他嗤笑一声,有些轻蔑。
  什么猪狗牛羊!梁红豆莫名其妙的瞪着他。
  “先是不明不白的从高处跳下来,现在又没头没脑的找我要东西,喂,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梁红豆被他的话弄得脸上一阵尴尬。虽然阿磊好心的没提半分她毫无方向感的糗事,可是在心里,她已经够难堪的了,但这男人却敢当面指责她,提醒她无可救药的白痴方向感,想起来就让她生气。
  生气中的梁红豆是没有理性可言的,她哪里还想得起来,冯即安根本不知道她方向感差得可怜。
  “我脑子有没有问题不干你的事!你到底要不要把玉还我!”
  “既然你敢找上门来,那我就把话说清楚。姑娘那顶凤冠砸得我肩膀瘫了一半,这你至少欠我一个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她气呼呼的说。八年没见,和他相处的几个片段回忆掠上心头——冯即安说话仍是同个调调儿,看似漫不经心,一切却自有定夺。但眼前的梁红豆却没心情欣赏,今晚的相遇实在太令人震撼,她几乎以为是场梦。
  “怎么没解释。”他盯着她的眼睛,心里盘算着怎么套出些线索来。
  “是你自己跑来接的,干我什么事!”她不甘示弱的顶回去。
  “我——跑、去、接?”冯即安瞬间失去了笑。上天为证,他冯即安行走江湖将近十年,可从来就没听过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就算耍赖是女人天生的本事,也未免太过火了吧?看这女人清清瘦瘦的没三两肉,声音也勉强称得上好听,哪晓得一出口就这么蛮横不讲理,把所有的过错全推到他身上来。
  “喂喂喂!你搞清楚,要不是我好心好意跑过去,你早就变成一摊肉饼了。肉饼!知不知道那玩意儿?用面团赶的,里头有馅,上头还洒些红豆芝麻屑的。”他恼怒的比了一个大圆,接着又怒极反笑的加了一句:“当然,除非你是傻子,才不晓得那玩意儿。”
  “你不用在那边追功讨劳!我变成肉饼是咱家的事,用不着你这个无赖来操心!”见他正题不说,净在那里?NB462?哩叭嗦个没完,梁红豆更急更怒。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到底想怎么样?一次挑明行不行?”
  “我跟你说过了,我要玉佩。玉佩!白绿相间,上头还吊着条小穗子的东西。”梁红豆依样学样,纤纤细指比了个小圈圈。“当然啦,除非你是白痴,才会不知道这玩意儿。”
  冯即安眉一挑,生气了,他确信自己真的真的生气了。多年来,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被哪个女人气成这样。
  “我没有玉佩!”他大吼,一冲而上要去抓她。梁红豆心一惊!被他抓到可不得了,这人的功夫了得,她能和他耗这么久,已经很了不起了。
  一个侧边闪躲,衣角差一点被扯住,梁红豆急忙跃上屋檐,没想冯即安鬼魅一般,竟飞身朝她扑来;情急间,梁红豆无法可想,整个人急转直下,待冯即安察觉她的用意,已慢了一步。
  这个女人竟敢……竟敢当他的面跳上他的马!眼见马儿忽然嘶鸣一声,颈子被狠狠勒住,人马竟扭转一圈。
  要是普通女人力道,可是勒不住这匹马的,但梁红豆为了逃命,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那马儿不住跺脚喷气,显然是不舒服得很。
  “我会把马还给你,但你如果再追过来,我会宰了它当菜!”梁红豆大叫,这匹马挣扎得厉害,她人坐在鞍上,屁股被震得发麻。
  从来没人用这招威胁他,冯即安僵在原地,下一秒他捉狂,愤怒的在原地跳脚,却因为不忍爱驹受伤,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女人消失在黑暗中。那是他的马!跟他飘泊过大江南北,感情和亲人一样深、一个男人的马!这女人竟该死的挟持它来脱身!
  “我会逮到你的!”他大吼。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11-01
第二章

  梁红豆和冯即安的再度相遇,以此拉开序幕。
  事后根据冯即安的观察,他百分之百肯定,这几天是他有始以来,最倒楣的日子。
  虽然那女人事后花钱请个小厮将马完好无缺的归还,马鞍上甚至还挂了张纸条跟他道歉,不过里头没忘提醒他要归还玉佩。
  结果那张纸条被冯即安咬牙切齿的撕个粉碎,这“挟马勒索”的奇耻大辱,岂是个道歉可以了结的。
  冯即安在客栈里,恨恨的灌了一大壶茶,满肚子的气未消。
  追根究柢下来,一切都要归罪于将军府那趟探亲路。早知如此,他死都不会去。看吧,扯上女人,果真没好事。
  同时间,客栈侧边纸窗,几个男人挑开窗,鬼鬼祟祟的注视着他。
  “就是他,看到没有?”声音来源出自男人脚边,原来在一旁的地上,还蹲着一个小姑娘。
  “看到了,”一个男人蹲下来。“那男人不怎么样嘛,个头高些罢了。姑奶奶,我多找几个人揍他一顿,再把东西抢回来便是,何必这么费事。”
  “谁不想活了,敢动他!”梁红豆猛拍伙计脑袋一记。“瞧他瘦瘦的没几两肉,你们就算十个扑上去,也扳不动他分毫。哎,不过就是要你们在客栈里头吵个架,引开他的注意,也要跟我讨价半天。去,阜雨楼里还有事要做呢,我赶着把东西拿回来。”
  见老板这么吩咐,那几个伙计只得你推我挤的走进了客栈。一在堂上站定,便如预先安排的,拉拉扯扯的吵起架来。
  栈里几个好事之徒纷纷围观上去,其他坐着的客倌也好奇的注意着情况;冯即安的目光朝声音来源看去,半天却不得要领。困惑间,却似有什么东西滑上他的包袱,冯即安冷哼,头也不回,掐住包袱一缩手,一根细细绳索带勾,正将他的包袱往窗外扯。这肯定跟那个白痴女人脱不了关系。想起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不禁怒火中烧。
  “还不出来!”他喊,使力一扯,门外有人哎唷一声,接着乒乓大响,显然是拉线人在外头栽了个大跟头。
  冯即安跳起来,正要循声追出,那几个闹事的伙计纷纷扭过头来,随即变了脸色冲过来,把他围起来,像座墙堵在门口;两个人甚至动手去抢他包袱,全被他右推左甩三两招给轰了出去。
  跑出大门,只见一个红裳女孩的背影,步伐慌张的往人群里钻。
  “这回可逮到你了。”他冷笑,拔腿追过去。
  人群熙嚷里钻来钻去,梁红豆喘个半死,却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来。大白天里被他逮个正着,这脸要她往哪儿搁去。
  无处可想,她抬起头,翻身跳进墙去,寻了一条绿荫小路,一下子便钻得不见人影。
  摆脱人群,冯即安大步奔来,只见那女孩衣衫一角飘进围墙;他冷冷一笑,也跟着跳进去。
  围墙之外,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密林,他直直追去,到尽头却仍是一片绿墙。冯即安拨开浓密树枝,眼前的景象一时让他怔住了!
  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踪影。林外是一片绿得沁心的湖泊,湖的一边栽满了野生莲花,徐徐南风中翻飞着黛绿裙衣,娉婷的舞动着,摇曳生姿的芦苇和水草错综复杂的生长着,几声唉乃拨水声,七、八只小舟乘载着采莲女,悠悠然然在湖上荡漾。
  冯即安用力的闭了闭眼睛,再奋力打开。
  眼前一共有十来个女孩,这条路没有其它出口,所以这些女孩每一个都有可能是那个丫头,偏偏……他该死的就是不知道那丫头的长相。
  看样子他低估了对手的分量;那个莫名其妙偷袭他的女孩可比他想像中厉害多了。冯即安再度闭上眼,呻吟了一声。是老天在折磨他吗?这么多女人,要他从何找起?
  一个采莲女孩见他在岸边站了许久,主动划上前来,软软的苏州话,笑吟吟的问他。
  “我想问个人。”他礼貌客气的笑笑,眼里不忘观察对方。
  “找人哉?公子要找啥么人哉?这湖上就咱们姊妹这么些个来来去去,公子莫要认错人,认错人可羞煞人喽。”
  一名少女红袖半遮,羞怯可人的低低笑着,话里喃喃竟是娇柔婉转。话才说完,周遭的采莲女孩也跟着她柔柔笑起来。
  面对那些软得随时可以滴出一大串水珠的柔媚笑语,冯即安的嘴角抽搐了两下,跟着哼哈笑了两声。
  “是呀,是呀,认错人可是羞煞人了!”另一名扎着麻花辫的翠衣女孩提起手指,孩子气的在脸上刮了刮,几个女孩掩着嘴又叽叽咕咕的笑起来。
  那双眼眉笑起来特别爽朗,灵灵澈澈的像朵含苞待放的红莲花。要不是她独独穿着男儿的衣衫,在众女之间看起来特别不协调,冯即安还误以为是她。
  揪起眉心,隔了两秒钟,冯即安才从还没发育的个头上确认并非他要找的人。
  另艘小船尾端,一个始终抿着唇的白衣女子则对他微微颔首,手中木桨一拨,载满莲蓬菱角的小舟渐行渐远去了。
  采莲船划到更远处,堆满船头的莲蓬里,猛然钻出了梁红豆湿答答的小脸蛋。
  “这家伙还真不是普通的麻烦。”梁红豆盯着岸上模糊的背影,喃喃念道。
  “你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白衣女子仍是淡淡的表情,声音低柔似水。
  “喂,你怎么谁都不惹,偏偏去惹到这个男人?”那扎麻花辫的少女已迫不及待的抢先开口。这名少女年方十二,苏杭水域第一大帮翠湖帮内属海字分舵主温海的独生女儿;认识她的男女老少,全管她叫喜绫儿。白衣裳那位姑娘,叫赵于缣,也是翠湖帮内的人;其余的女孩,也几乎都是翠湖帮内的女眷。两年前,梁红豆才与她们在湖上结识。
  “喜绫儿,你知道他?”
  赵于缣手下没停,小船往岸上拨去。“一年前我和喜绫儿在大哥那儿偷瞧过他一眼。他可不好惹,你想跟他玩,小心死无全尸。”
  “我才不相信。”一句话又激起梁红豆的傲气,她肩膀一挺,很不服输的嚷起来。
  “就怕你赔了夫人又折兵。”赵于缣瞟她一眼。
  “才不会呢。”
  “姐姐,你对红豆儿有点信心嘛。”温喜绫义气的加入了梁红豆那方。
  “你跟她一鼻孔出气,两个人半斤八两,好不到哪儿去。”赵于缣叹了一声,说完摇摇头,不再跟她们多说一句。
  午后阳光渐渐隐蔽了去,天空几丝小雨轻柔飘下,采莲船依次渐渐靠了岸,几个同样穿着湖绿色衣衫的少女打着伞立在岸边,挽扶起赵于缣,又接手她揽起的几篮莲子,径自走了。
  “你不跟着回去?”梁红豆跟那些女孩一一挥手道别,却见温喜绫在一旁动也不动。
  她耸耸肩。“不回去也没差。反正我老头见到我就不开心。”
  “怎么?温佬又骂你?”红豆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又是你和那位佟大少的事?”
  温喜绫摆摆手。“不说也罢,管他的,他骂他的,我做我的,咱们各不相干。”温喜绫嘴一撇。“大不了在这湖住上一个月,谁也奈何不了我。”
  “到我阜雨楼去吧,请你吃桂花糕。”梁红豆拍拍她。“当谢谢你帮我躲人。”
  “没什么。”温喜绫顺势握住她的手。“嘿,讲到那个冯即安,你到底要怎么办?”
  怎么办?梁红豆啄起嘴。她虽然派人盯牢了他,可是仍无半点头绪。唉,她要知道怎么办,就不会这么伤脑筋了。
  ☆        ☆        ☆
  入夜。
  知道冯即安落脚在这间客栈,思量许久,为了那块玉佩,梁红豆决定再冒一次险。
  偷偷翻阅了柜台后的登记簿,梁红豆很快的找到了冯即安的房间。
  在窗口张望许久,没有半点动静。她一咬牙,解下纱巾蒙住脸,闪身进门,伸指便朝床上熟睡的男人点去。
  当她的指尖戳进一团软绵绵的被心,心里直觉要糟;果不其然,拉开被子一瞧,床上是空的。梁红豆暗咒自己的粗心,才想要离开房间,身后突然有火亮起,
  她转身,差点被门口那张俊逸笑脸吓住。
  “佳人夜访,小生真是备感荣幸。”说完,冯即安还夸张的对她施个礼。
  梁红豆急急退了一步,两眼游移不定,脑海里想的全是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见纱巾后那对灵动的眼珠子贼溜溜的想闪,冯即安一笑,顺手掩门上闩,又大步朝东侧那扇小窗跨向前去。
  梁红豆的眼睛眨都不敢眨的盯着他。
  完了完了!惨了惨了!如果她被认出来,这男人大概会鬼吼她一顿,然后……
  她用力的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既来之,则安之嘛,杨姑娘既然敢在两日之内打扰在下三次,应该是不介意我问几个问题吧?你放心,我只是想清楚一些事情,不会把你吃掉的。”把闯入者的惊慌失措看进眼里,冯即安仍是一脸的笑意。然后,他把窗户也上了闩。
  梁红豆又朝后挪了一步;感觉小腿撞上床沿。心一慌,朝屋顶看去,盘算著有没有破屋而出的可能。
  “别打屋顶的主意,要是你真的打算那样,信不信,我绝对可以在你跳上去前,先搂住你的小蛮腰。”他坏坏的笑着,又朝她跨了一步,口头上亦没停过吃她的豆腐。“呃,我想,那种佳人在抱的感觉,一定棒呆了。”冯即安说着,脸上竟出现了一抹陶醉的表情,只差没有流下口水来。梁红豆一张俏脸霎时烧红不已。
  “你要是胆敢碰我一下,我剁掉你的手!”她低吼,但是脑袋瓜里却忍不住朝他所描绘的画面想去。一想到自己的腰身被他紧紧搂住……天!她大概会全身瘫软吧?思及自己一脸的孬相,梁红豆厌恶的挥去那些不入流的画面,投给对方一个自认非常凶恶的眼光。
  一看对方被激怒了,冯即安笑得更邪恶。“那这样好了,改个方式,就换你来碰我,成不成?”他两手一摊,又走近一步,那副很期待被她“摆布”的样子,看了就叫梁红豆着恼。
  “你……你真是……无赖!”她胀红着脸,恨声骂出口。
  原以为对方会气得火冒三丈,没想到他居然拍拍手,像个被赞美的孩子一样,笑得喜孜孜的,梁红豆气得又一阵磨牙。
  “你怎么知道在下姓吴名赖?咱家生平无大志,就是喜欢当个名副其实的无赖,怎么办?”笑闹间,他接着逼近,好看的一张脸眼看就要贴上她的。
  后头已经没有退路,而他的男性气息又是这般浓郁好闻,令梁红豆一阵晕眩,慌乱的坐倒在床;而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她惊吓得想跳起来,但冯即安颀长的身子已经俯下来。为防撞上他,梁红豆再度坐回床上。
  “你……你要干什么?”她颤声问道。
  这样的贴近真的让她害怕;虽说八年前这男人曾经抱过她,但那个时候她年纪尚小,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而这些年来,要是有哪个男人敢这么轻薄她,下场不是落得被干爹揍个半死,就是被她用汤瓢扁得只剩一口气。
  讨厌的是,冯即安偏偏不是一般男子,这点梁红豆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不想干嘛,我只是很好奇,你这个樊家二少拼命要找回的新娘子生得怎么样?”他还是笑嘻嘻的没半点正经样。
  见他要掀开纱巾,梁红豆不假思索,一手便朝他脸上打去,但袖子还没到身前,便被冯即安粗厚的手掌抓得牢牢的;想伸腿狠狠踹他一脚,但对方看也不看,脚下轻轻一勾,又把她下半身制得动也动不了。
  “难怪樊家二少肯花千金买下你;看来,你真的不好惹。”冯即安抿着嘴,笑睇她嗔怒的双眼,那对怒眸在幽幽烛光下闪闪生辉,美得把四周都照亮了。能有这么美的眼睛,想必下方给纱巾遮起来的鼻子嘴巴,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才是。
  对这女子,冯即安是越来越有兴趣,也越来越没耐性跟她玩了。
  “这么怕人看?嗯。”他俯下脸,在她耳旁柔柔的吹拂着热气。梁红豆有如落入陷阱的小鹿,左右张望,更加心乱如麻。偏过脸,在她另只腾出的袖口,静静溜出一枚小针。
  在脸上纱巾被掀开的那一刹那,房内的烛火同时被梁红豆疾射出的暗器打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听到在她上方的冯即安不悦的咕哝一声。
  倾全身之力,梁红豆开始奋力挣扎想要挣开他的钳制。
  下一秒,她连另只手也被抓住了。不但抓得牢,还被他往上提,接下来,她难堪的发现,自己的一对手臂仿若废物似的被冯即安单手捏着,稳稳的抓在空中。
  论臂力,梁红豆根本不是冯即安的对手;要不是及时打熄了烛火,他瞧不清自己,梁红豆这会儿一定会羞愤而死。
  “放手!”她身子不能动,但嘴上却没轻饶他:“臭男人!死男人!你好大的狗胆……”
  冯即安摇头失笑,空出一手搂过她软软的腰,轻轻朝下一带。梁红豆整个身子被迫乖乖的仰躺在床。这种夫妇间才做得出来的亲昵举动,让她溜到嘴边的粗话全吞了下去。黑暗中,她心脏不能遏止的疾速大动。
  老天!她羞死了。
  “狗胆没有,人胆倒有一个,要不要我剥开衣服给姑娘瞧瞧。”冯即安嘴里使坏的问道。
  “你混蛋!冯即安。”她咬牙切齿,眼泪不争气的浮出眶底。这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曾经名震江湖的边关三侠,他根本就是个下三滥、无耻之徒!待她的方式有如嫖客妓女,梁红豆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这小丫头连他的名字都知道?!冯即安一笑,看来他好像被调查过了,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极了。
  一片黑暗中,冯即安无奈的转向床外。真是糟透了,这样黑不溜丢的,连蜡烛都瞧不清在桌上的哪个方位。
  “你很聪明。”他回头,对呼吸紊乱的女孩说道,口气里没有怒意,反而有微微的赞美。
  这样子他还能笑得出来,梁红豆冒火了,开始挣扎。
  “放开我!你这个大色狼!”
  “我已经剥掉你的纱巾了,再乱动,我连你的衣服都解开喔。”
  “你敢!”她大吼,挣扎得更厉害。
  见她动得更凶,冯即安实践诺言,毫无转圜余地,动手便扯下了她一边的衣服。夏夜的凉意拂过裸出的肩头,梁红豆整个人震惊无比,僵住了。
  “我就知道你是个乖孩子。”冯即安微微一笑,满意的点点头。“明早冯大哥给你买串糖葫芦吃吃。”
  “你去死……”她怒吼,却发现自己瘫软无力,而且张嘴无声,原来全身穴道给他封住了。
  将失去力量的女孩体贴的放在床上,冯即安低低的笑声掺了一些快意。
  窝窝囊囊的过了一天,难得有一场小小的胜利,虽说是胜之不武,但以冯即安那倜傥不拘的性格,根本不在乎这些。
  反正全都是这丫头自找的;惹毛了他,下场就是这样。眼见胜利在望,他才没理对方有多难堪。
  ☆        ☆        ☆
  擦亮火石,点着油灯,冯即安擎过烛台,徐徐走近床前,看着裸露一半香肩的女孩,正僵硬着侧脸,削尖的下巴透着浓浓的倔强。冯即安一笑,轻轻扳过她的脸……当那双清灵姣美却含嗔带怒的脸蛋落入眼底,冯即安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这张脸的轮廓是如此熟悉,虽然经过七、八年的时间,但他能确定,这女孩是他认识的。
  对见过面、说过话的人,他冯即安就是有这么点不成材的本事,除非喝了孟婆赏的忘魂汤,要不然就是进了油锅刀山十转儿,他都不会错认的。
  “你是……天哪!天哪!”他一拍额头。天杀的!这紧要关头,他偏偏忘了她叫什么。
  想也想不起来,冯即安索性蹲在她面前,一手呆愕地托着下颚,看戏似的猛瞪着她研究。
  拿他的命下注,这丫头绝对不姓杨,她姓……该死呀,她究竟是姓哪个什么鬼呀!
  “你姓梁,是不是?”五分钟后,他跳起来,指着她翘尖尖的小鼻子问道。
  “……”
  没有声音,但在梁红豆的想像中,冯即安已经是她刀下的猪肉,剁剁剁地被切成了八块。
  不说话就当她是默认了。冯即安点点头,哪里想得到对方被他封得不能讲话。
  梁……梁……该死!她叫梁什么?怎么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搔搔头,懊恼的叹口气。
  明明姓都想出来了,偏偏就是名字喊不出来。
  见他呆愕的看着自己,梁红豆心想完了,委屈的泪水涌出眼眶,她好气自己的无能。
  “你别哭,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见到她的泪,冯即安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尴尬一笑。“可是话又说回来,你也真麻烦,明明就认识我的,干嘛这么别扭?”
  话才说完,她的名字跳进冯即安的记忆中,他整个人吓得朝后一摔,结结实实呆掉了。
  “梁红豆!你是小红豆儿,是不是?”他激动的问。
  色狼!笨蛋!混帐!梁红豆张着两片红润的嘴唇,一个劲儿虽拼命,却只能安静无声地咒骂着。
  “是不是?”他狼狈的起身,对着她的脸又是一阵问。
  无耻!白痴!猪猡!她心里大骂。
  该死呀,该死!冯即安,你完了,你真的真的完了,要是这小丫头片子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就算不遭天打雷劈,也会被老大和嫂子五马分尸!
  冯即安诅咒着自己,同时也发现了她骂不出声音的困窘。手下没停,赶紧拍开她的穴道,又急急替她拉上衣服。
  但是指间无意间触及她的肌肤,那分细柔白润令他心头没来由的大震。
  冯即安的手,就傻傻的停在梁红豆的肩上,忘了要离开。
  直到梁红豆胀红着脸,用力推开他,把衣服整理好,又把棉被拉上身。
  冯即安仍呆望着她胀红的俏脸,脑海里全是她没拉上衣物前,那犹如白雪晶莹的肩头。当年那个柔弱无依的小女孩真的蜕变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明艳娇媚的美人。
  突然,冯即安起了一阵心悸,头皮也一阵发麻。
  这是个女人,嗳,不是他曾搂着抱过的黄毛丫头。老天呀,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
  “无耻!”见他那副痴愣样,异样的感觉令梁红豆烧热着脸,恼声骂道。
  从迷惘中惊醒,冯即安飞快的摇摇头,甩去自己脑袋瓜里不干净的念头。他没有愤怒,有的只是不解;依他的个性,是不可能对这姓梁的小丫头有什么遐想的。见鬼!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在刑场里被他救下的小女孩。
  “你不是人在关外吗?什么时候跑到江南来的?”
  她冷哼一声。“早来五年了。”
  听到她的口气,冯即安不再吭声。
  “你呢?跑这儿来干嘛?”仿佛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梁红豆出声询问。
  “来给个莫名其妙的新娘子砸。”他没好气的回话。
  “冯即安,你……”她咬牙切齿的瞪着他。
  “樊家二少娶的不是杨家姑娘吗?什么时候抽换了姓梁的?这是怎么回事?”
  梁红豆偏过头,不肯搭理他。
  “你不说?可以,我带你到樊家把事情问清楚。”冯即安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霍然转头怒视他,脸色瞬息变得很难看。
  “樊家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干什么帮他们?!”
  “他们惹了你?”
  “没有。”
  “那为什么要假扮新娘子?”他觉得被她凤冠砸中的肩膀又微微疼起来;但这种不适,是由于头痛所引发出来的。
  “不干你的事。”
  冯即安微微一笑,但出声的语气却无笑意。“是吗?”
  一枚红线穿过的玉佩晃过红豆面前,她本能地伸手去抢,冯即安比她快了一步。
  “我就知道一定在你这里,快点还给我!你真是可恶,霸占别人的东西!”
  “你确定这是你的东西?”他又笑起来,表情却冷冰冰的吓人。
  “冯即安!”她又吼起来。
  “我记得你从前都会礼貌的唤我一声冯大哥,怎么?年岁一长,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有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吗?三更半夜,你封住一个女人的穴道,剥开……剥开……她的衣服,还意图轻薄我,你简直……简直……”要不是为了争一口气,梁豆儿根本说不下去。
  “你搞清楚,是那个女人三更半夜跑来侵犯一个陌生男人。要说尊敬,这可是你自动送上门来的。”没半分钟,冯即安又被激怒了。天!有始以来,他碰到一个最不可理喻的女人,还被她的指控弄得频频怪叫。
  “我……我侵犯你?我自动送上门?”她气得跳起来,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恨恨的推了他一下。“被剥开衣服的是我,被封住穴道的是我,你这个……这个无赖,说那什么鬼话!”
  “我说的是鬼话,那你说的又是什么人话!被凤冠砸中的是我,被偷袭的是我,现在我想睡个回笼觉,偏偏你又来闹我,自个儿不反省反省也就算了,还敢把事情一古脑儿往我身上推!”
  “早把玉佩还我,不就没事了。”对方居然还怪她,梁红豆秀眉一竖,振振有辞的辩驳。
  这下子冯即安不只兴趣尽失,连跟她再耗下去的意愿都没有了。瞎忙了一整天,本以为结局可以让他快乐一点点,结果……冯即安翻个白眼,悲惨地长吁了一口气。虽然多年未见,她也算是个故人,但是眼前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至于最礼貌的叙旧……这念头被他强烈地否决掉了。
  长期以来,他一直都是跟女性同胞最处得来的那种“好”男人,下至刚出生还不会笑的小婴儿,上至八十高龄的老婆婆,他一律与之相处甚欢,这其中,就别说那豆蔻年华的青春女孩,以及严守礼教的闺阁女子了。
  不过,欢虽欢,好归好,偶尔,当对方脾气一来,他还是会搞不清楚她们的脑袋瓜在想什么。女人,对他而言,虽然是赏心悦目的大自然美景,只要掌握到绝窍,春花秋月夏日冬雪皆有特殊之美。所谓绝窍,就是当女人哭得大雨滂沱、决堤成灾时,或者怒时有如烈日罩顶、大旱数年,更有碰上气得如暴风雪等级的寸步难行时,他总是摸摸鼻子,潇洒走人。
  附加一点,他不是那种赏花会赏昏头、流连忘返的男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事一点儿也不适合他。所以,他才能逍遥这么些年。
  冯即安是最恨有责任上身、甩都甩脱不掉的那种人;所以无论哪个女人,就算再温柔多情、再体贴入微,只要被他察觉有那种企图,他一定抽身就走。
  他瞪着梁红豆半晌,终于在好奇心和现实之间做了抉择。这种情况,只有天下第一的傻呆子才会继续盘问下去。他快快的想着: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女孩已经是个标准“女人”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他吼个几句就会乖乖听话的黄毛丫头,他还是小心点好。
  要审,就等明天吧,只要这该死的玉佩还在他手里,不怕这刁蛮丫头不现身。
  终于,冯即安移身离开了床铺,拉开窗户的闩子,又打开了门;然后,更不避讳的在她面前打了一个深及喉咙的大呵欠。
  “要从窗户,还是门口,任君挑选。”他顿了顿,疲累不堪的伸出食指比比屋顶。“如果你要从上面,我也不反对,不……呵……”他含糊不清的打了个呵欠,才喃喃开口:“不过,我盘缠有限,得请你先留下修理屋顶的银子。”
  “你……要让我走?”梁红豆忙不迭的从床上跳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嗯哼。”他闭上眼,迫不及待的跳到床上去。“记得关门关窗。”他搔搔头,咕哝了几声,随即呼呼鼾声四起,一分钟还不到,整个人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梁红豆被事情的变化弄傻眼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家伙还没把东西还她。
  “冯即安,你还没把玉佩还我,喂,你别睡呀,玉佩还我呀。冯即安,喂喂!冯即安,你醒醒,把东西还我啦。”
  她在他耳边叽哩咕噜的念了一大串,又叫又推了半天,但全对冯即安起不了任何作用。气嘟嘟的将辫子恨恨的朝后甩去,梁红豆两手抱胸,愠怒的瞪着床上的男人。
  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扬名塞外的边关三侠,就凭这副嗜睡的模样,根本就是死猪一条。
  她气忿的走了。
  当蹬蹬的脚步声在门闩撞击声后朝外移去,如雷的鼾声停止了,冯即安睁开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门口。
  女人果真是麻烦。他眨眨眼,忽然颓力地叹了一口气,翻过身子,两肘弓在脑袋底下,尽是瞪着上头泛黄的墙壁发呆。
  无法忽略的是,他枕下那股淡淡的少女幽香;方才躺下时,他甚至无法忽略薄被子上的暖香余温。
  冯即安忽地坐起身,捧着微疼的头。该死!谁会想得到,八年后还会见到这个丫头,他以为她如今该是几个孩子的娘了,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个闺女。
  差一点就“嫁人”的闺女,他心里附加了一句。
  更有谁能想得到,她居然变得这么清丽脱俗。冯即安极端不情愿承认这个事实,嘴角甚至不受控制的牵动起来。嗳,八年前救她的时候,小丫头虽没长全,那五官可预见就是个美人胚子,会这么漂亮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他摇头,继而想到自己曾企图剥下她的衣服,突然又恼怒的把拳头朝空中一挥;那起于全身的骚动不安令他再次躺下去,结果,他无奈地唉了一声。
  于事无补。他拎起那块玉佩,无聊的甩着绕旋几圈,啪啦一声,翠玉打中他高挺的鼻子,痛得他又哀叫一声。
  女人!去去去!他想了半天仍是没辙,不知如何是好的搔搔头,又闷闷地合上眼。
  走这一趟还真不是普通的巧……等等!冯即安倏地弹起身子,想起临行前侯浣浣那诡谲的眼神,以及狄无尘那怪异又心虚的笑容。
  妈的,又被算计了!冯即安痛骂一声,表情阴沉下来。所有的问题一定都出在那个阜雨楼!等他查明清楚,这笔帐可就有得算了。
  ☆        ☆        ☆
  失眠不是冯即安的专利。从客栈回来后,梁红豆也没闲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
  一早她只觉得口干舌燥,谁知才一下楼,就看到昨天空等一天的刘文,已经坐在厨房角落,满脸气恼的瞪着她。
  看到她黑眼圈,刘文话里虽凶虽恶,但语气已经软了下来。
  “丫头,你一晚没睡?”
  “唔。”抓着算盘,忙着清点水缸里游来游去的鲤鱼,她不甚专心的应着刘文的话。
  “老子长得又不是像水缸,净背着人说话干什么。转过来转过来,乖乖的跟干爹说话。”
  梁红豆有些不耐烦的依言转过身。
  “干爹……”她闷闷的唤了一声。
  “事情不顺利?”
  碰上那“既来之则安之”,何只是不顺利,简直是大麻烦!她恨恨的想,下意识搓搓自己被碰过的肩膀。
  喜绫儿这个夜袭的烂计划,害她这回糗大了。还有,那个臭男人死男人!剥女人衣服这么顺手,也不晓得这些年来干了多少下流勾当!
  看到梁红豆无神之间忽然蹦出的火花,而且是属于会转为熊熊大火的那种火花,刘文啜了口茶,也跟着精神百倍。
  “昨儿个一整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来,跟干爹说。”
  “我自己解决。”她咬牙切齿的回答。
  “是吗?”刘文拖长声音,非常不相信她这句话。
  那口气跟赵于缣一模一样,显示她的能力受到极大的质疑。
  “我说过了,我自个儿会解决这档事。”梁红豆一扭头,指下算盘拨得嘎嘎响。
  “丫头……”
  梁红豆没理他,走到另一旁,检视架子上数十只已洗净、准备做成菜肴的烧鸭。她先是动动鼻子嗅了嗅,接着又腾出手指去戳了几下。
  “土豆!”
  刘文正待说些什么,却让她这么尖声怒吼,骇得茶水泼了一脸。
  “姑奶奶,土豆在这儿候着呢。”伙计土豆慌慌张张地掀开布帘冲进来。
  “把这十只鸭子退回去,告诉那江老头,要他杀十二只新鲜的换过来!”
  “十只……换十二只?”憨憨的土豆困惑的伸出十根手指头,又踢开草鞋,瞪着脚掌那十根脏兮兮的脚趾头,搔搔头。“这样……这样算起来……多了……多了一……不不不,是两只嗳,姑奶奶,这……这……”
  “要是他问你,你就说这是刘寡妇的意见。当初阜雨楼可是把条件契约定得好好的,咱们可不许他的贪小便宜随随便便砸了阜雨楼的招牌。”
  “好,我现在就去。”
  “还有,”她揪住土豆的袖子,口气仍不甚好:“告诉江老头,再来一次偷工减料,再把不新鲜的鸭子送到阜雨楼来,明儿个刘寡妇立刻换店家。”
  “你今早的火气还真不是普通的大。”刘文喃喃说道,忘了将襟上的茶水给拭干。
  “干爹,咱们包给江家的价钱高出其它酒楼许多,如果这种条件他们还有得嫌,我有什么理由不好换人做?!做生意就是讲究信用,如此糟蹋信用的事,我们可不和他们做!”她仍气势汹汹的辩驳着。
  刘文错愕的望着眼前盘着垂髻、一身素衣荆钗的女孩,晨光中,她专注的视线在嘎嘎响的算盘和一把把成捆的蔬菜间溜来溜去。
  当年二当家带着红豆及绿蔻这对姊妹进牧场时,梁红豆还是个十一岁出头的小女孩;几年前卜家的业务开始拓展到江南时,红豆自愿跟着牧场里一位刘寡妇南下,在苏州城内寻了地,建了阜雨这座茶楼。两年后,刘寡妇去世,红豆便接下了阜雨楼的主厨位置,不但弄得有声有色,声誉更直追过苏州城里多座远近驰名的酒楼。
  偶尔,刘文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当年他费心呵护的小女孩真的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丫头,今年几岁啦?”
  “别吵我,干爹。”
  “丫——头。”刘文不悦的抬高了音调。
  梁红豆转过头,拧着眉心的脸上有些无奈。“十九岁。干爹,你又想干什么?别又想替我说媒了成不成?阜雨楼这么多事情等着我忙,拜托别再拣那些有的没有的鸟事烦我。”
  “你的措词儿不能文雅些吗?”刘文拢起眉心,随即悲惨地叹了口气。侯老头那堆三字经里头还真说对了,子不教,父之过,这丫头会变成这样,还不是得怪他自己。
  “下次改进。”梁红豆惊觉失言,赶紧低下头,无声地歪了歪嘴。
  “绿蔻的亲事已经给葛家牧场订下了,你也该好好打算了吧?”
  “蔻蔻是蔻蔻,我是我,干爹,请不要混为一谈,好吗?”
  “当然不好,你这个做姊姊的,本来就该……”
  “干——爹,我要真的嫁人了,阜雨楼的招牌谁给扛下?”她横过他一眼,这回理由充分。
  “这……那琼玉不是可以吗?反正她跟江磊一对儿,好得很。”刘文被驳得结结巴巴。
  提到琼玉,不由得就让梁红豆想起她未完成的任务,心顿了一下。
  “琼玉是黄家的人,除非黄家悔婚,否则她是不能跟阿磊在一块儿的。”
  “什么意思?!万一那没用的呆子书生不肯点头,那……江磊不就没望了?”
  梁红豆叹了口气。怎么办?她要是知道该怎么办,怎么还会任其发展下去?但话又说回来,这本来就是他们三人之间的问题,干她这个局外人什么屁事。
  而且……而且,如今又该死的扯上樊家和冯即安这登徒子。想到这儿,梁红豆烦闷的啃着指甲。“哎哎哎,我不知道啦。干爹真想解决,您就自个儿去问吧。还有,顺便告诉阿磊,玉佩我先暂时替琼玉保管着,隔两日再还她。”说完,踏过门槛蹬蹬蹬的出去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11-01
第三章

  阜雨楼并不难找。
  说阜雨楼是江南最红的酒楼并不为过。站在这条大街上,放眼看去,一整排比邻而建的酒楼之中,就属这栋高达三层的雄伟雕楼特别耀眼。
  “这一带酒楼特别多。”端看那些排场,冯即安即忍不住喃喃自语。
  “没错,整个苏杭的水陆交通,全汇集在这一处,商家旅客来往频繁;往北走马至京城,往南搭船过江走运河,全都得在这儿。你可注意到了?这儿的酒楼茶楼全都是顺着楼后的护城河而建的,前头招呼路人,后头水路也能招揽来往船只生意;每家酒楼前楼建得雄伟不说,后头更是水阁凉亭,也自备了画舫蓬舟供客人吃食取乐。”另一个回话的女人微微一笑。“加上这儿气候合宜,是个值得长住的好地方。”
  冯即安打量半晌,翘首指着前面那一栋楼高达五层,半完工的建筑。
  “那是什么?”
  “那个就是阜雪楼。建好后规模至少会比现在的阜雨楼大上一倍,也将会取代现今的阜雨楼,成为苏州一带最大的酒楼。听说刘寡妇花了不少心血在这儿。”
  “刘寡妇?”
  那女人咯咯笑了起来。“拐了半天,你就是想问这位刘寡妇。”
  她叫花牡丹,年纪虽不大,却已是苏州城内四大艳窟之一百雀楼的头牌名妓;相貌贵气美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文人才子不计其数,是个风韵、气质、才艺兼俱的女人。
  即便是她现在戴着帷帽,容貌完全藏在面纱之后,但那比例漂亮的身段,在跟着店小二走进阜雨楼的厢房前,仍吸引了不少客栈里的单身男子。
  冯即安此次前来帮忙的对象张华张大人,便是派任在当地的府尹。人多事杂,张华无暇照应,只得拜托身为他红颜知己的花牡丹帮忙。
  “没有的事。”冯即安笑着坐下来,打量着四周的摆饰。“我是想这位刘寡妇也不简单,一个妇道人家有本事搞这么大的名堂。”
  “那可不。”花牡丹卷起竹帘,远方尚未完工的阜雪楼立在彼端。“这家开张不到五年的酒楼,竟有能力再开张这么大的分店,这位寡妇可是不简单。你知不知道,这阜雨楼还有个别称,叫寡妇楼。”
  “寡妇楼?”冯即安呛了一呛,咳起来。
  “哪有这么怪的名字。”
  “这楼里见到的男伙计,全是刘寡妇的远房亲戚,至于其他女人……”
  “女人?”他抬头探了探。
  “怎么?谈到女人,你眼睛张这么大?”花牡丹又笑了。
  “随口问问。既然咱们在她店里,听听也好。”冯即安哼哼笑了。
  “无妨,”花牡丹仍是笑吟吟的。“张大人要我帮你的用意便在这儿;这城里头,你有啥不明白,都可以尽量发问。你问的这位刘寡妇……”
  花牡丹垂头沉思了一会儿。“她的出身没人晓得,只听说她嫁的男人很早就没了。在阜雨楼她虽是当家,但她只负责煮食。也许是妇道人家不方便见客,对外张罗一切的全是她侄儿江磊,至于她本人……”花牡丹耸耸肩,两手一摊。“没人见过。客人进酒楼,只为吃喝住宿,没人好奇她的长相。再说,其他女眷老的少的全是寡妇,除非这位刘寡妇长得美,要不然,男人是不会惹这个麻烦的。”
  会是红豆儿吗?如果她真是嫁了人……冯即安有些恍然大悟。或者就可以解释她人为什么会到江南来,又能不介意名节的作假混进樊家。
  不知怎地,他的心情竟有些低落;也许是红豆儿嫁得不好的关系。他当年肯冒着杀头之罪劫下她,便已是自许为她兄长,自然该负些责任。
  慢慢慢!当日把她交给卜家,此桩事情便已了结,干他屁事!自己发了疯不成,竟要担那生平最恨的责任问题。
  沉思间,店小二进来送了盆子伺候他们洗手擦脸,花牡丹摇手拒绝了;冯即安回神,自袖子里掏出一封信。
  “小二哥,能否请刘寡妇过来一叙?”
  店小二收了盆,盯着他,没好气的开口:“咱们姑奶奶只煮饭,不见客。”
  他笑一笑,和花牡丹对望一眼,并没说什么。
  “那好吧,劳小哥您把这封信交给她,就说是京城里头一位浣姑娘交代的。”
  原来那漫不经心的眼神跳动了一下,店小二重新打量他,之后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你等等。”
  ☆        ☆        ☆
  在厨房忙着的梁红豆停下手边的事,把信接过。
  红豆妹子展悦:
  相思药材一味随人附上,请点收。
  为姐只有一句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诸事切莫过于强求,缘分尤甚。
  望妹子谨记于心。
  姐浣字
  原来冯即安会出现在苏州,并不是偶然,是浣姐的撮合了。但是……从樊家楼撞上他的意外事件起,可就不能算是巧合了,那简直是……一思及此,梁红豆垂下头,两颊的红晕不经意的流露出了女儿家的羞态;但随即,她咬住唇角,冒火地想起昨儿夜里冯即安试图调戏她的那一幕。
  “喂喂!喂!”
  梁红豆惊喘一声,本能地把信笺朝腰后藏去,然后有些不知所措的盯着眼前的翠衫少女。
  “发傻呀你。”温喜绫瞪她一眼。
  “你再这么偷偷摸摸的进来吓人,下回我报官捉你。”梁红豆威胁道。
  “拿来。”
  “拿什么?”梁红豆脸上装迷糊,身后十指齐动,把信揉得一团乱。
  “再揉,你再揉呀,把东西揉掉有啥用,心虚。”温喜绫没好气的冷哼一声,睇着她脸上的红晕,下一秒钟,立刻涎着一张笑眯眯的脸贴向前去。
  “什么好东西嘛,借我看看会怎么样?”
  “只是……只是药方子,治……治头疼的。”
  “是吗?我还以为是哪家撞昏头的秀才爱慕你的艳情诗呢。”
  “少鬼扯了。”红着脸低低的斥骂一声,梁红豆快速的将纸张投进炉灶。
  “到这儿来干嘛?”
  温喜绫瞪着她,然后开始大摇其头。
  “摇什么摇,”梁红豆狠狠拍了她头一下。“会摇昏、摇笨的,你知不知道!?傻子。”
  哎呀一声,温喜绫连连退了好几步。
  “你这么才会把人给打昏、打笨呢。”
  “知道就好,再这么胡说瞎说,你看着办。”
  “啧啧啧!那封信一定大大大大有问题,把你搞成这样失魂落魄。说吧,到底是谁?”
  “一早说什么疯话,我听不懂啦。”梁红豆匆匆越过她,从架上拎起厚重的砧板,嘴里没好气的叨念着:“到底有什么事情,快点说行不行?”
  挖不出什么小道消息,温喜绫不甘心的撇撇嘴。“什么事情?你还敢问我有什么事情!你真是贵人呀,忘事本事忒大,是谁昨儿个说吃完桂花糕后,今天要请我吃紫苏梅?”
  “你还敢说!你差点害死我。”
  温喜绫难以置信:“你偷袭失败?”
  梁红豆张嘴欲言,突然又摇头。“当然没有,我把东西拿回来了。”
  “真的?”
  “真的。”她干笑,失败这两个字怎能随便乱讲,尤其那一晚又是这么丢脸的下场。要不是后来冯即安被她吵得头疼,怎么会轻易放她走。
  “既然是真的,你干嘛骂我?”
  “我……我忙忘了。”
  “忙着读你的艳情诗。”温喜绫酸溜溜的挖苦了两句。
  忙着整理自己的心情。梁红豆没等她挪揄完,唤了一位大婶来,要她领温喜绫先走了。
  ☆        ☆        ☆
  杂着零星火花的木头烧裂声自炉灶里断断续续传出,梁红豆欠身向前,提起火钳拨开了柴薪,一时间熊熊的火势把厨房的温度提高了一倍。
  信笺已成了灰烬,她的相思,是不是也该到了尽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直起身子,手指轻轻触磨着砧板上的刀痕无数,心头蓦然起了微微的酸甜感;那滋味仿佛像是才饮过她熬煮的梅子汤,残留在舌尖的是那涩中带甘的香。回忆深处,似乎也总是这样的味道在打转着。
  抛开昨日的不愉快,其实这些年来,她真的真的很想他。
  想念那个“既来之,则安之”。
  那么,对他,她又该怎么做?
  “豆豆。”
  “又有什么事?”懊恼的扭过身子,梁红豆第一次对这种没有隐私的生活感到生气。“喜绫儿,我警告你,你再这样?NB462?哩叭嗦,看我怎么整治……呃……琼玉,是你呀。”
  “嗯,你怎么啦?”
  “没事啦,一早先是我干爹,再来是喜绫儿,叽叽哝哝的叨了我半天,天气又这么热,这刀子钝了,连砧板也该换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真是气死人。”
  天气热?刀子钝了?砧板该换了?杨琼玉迷惑的看着天窗外微凉的雨水,想着昨晚她才花了半个时辰磨利了刀子,而梁红豆手底下的砧板,还是前日才要土豆买来的。
  “算了算了,不提这些事了,客人要上什么菜?”梁红豆被她瞧得很不自在,蹲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翻拣着柴火。
  “其实……”琼玉有些小心翼翼。“玉佩找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确定不在樊少爷那儿就好了。红豆儿,你不要把自己逼这么紧。”
  敢情她当自己是为玉佩的事在烦心?梁红豆懊恼一笑。“琼玉,那玉佩……”
  “没有关系的,真的。”琼玉握住她的手,温柔的摇摇头。“你替我做的够多了,这件事我想我也该负一半的责任,我该坚持和他解除婚约的。”
  “你要怎么做?”
  “我先想想,再告诉你好吗?呃,这字条……土豆说,就是方才送信来的客人,他指明要……指明要一盘……”杨琼玉的声音忽然怯了,看了梁红豆一眼,又看看身后已掀了帘子进门的士豆和另外一名伙计。
  “要什么?”察觉有异,梁红豆在炕边叉着腰抬起头来,却见到眼前三人皆一脸古怪。
  “没有,没什么,小土豆儿,回头跟那位客倌说,阜雨楼没这道菜,咱们也不会做,要他到别个酒楼去吧。”杨琼玉急急想把单子递出去,却让梁红豆两指一夹给截了下来。
  “什么鬼玩意儿是咱们阜雨楼做不出来的,我倒要看……”她不服气的横了杨琼玉一眼,摊开纸张念着。
  只见纸张上写了一行字;凉拌红豆。
  接下来的话全给卡在喉咙底下,梁红豆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天底下只有一个家伙会写这种条子!
  “这位官倌人在哪?”她听见自己的气息有些不稳。
  “跟一位姑娘上了‘雨’字厢房。”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有意,一旁愣头愣脑的土豆又加上一句:“那姑娘掀了纱,长得得好美的。”说完,眼里还满是陶醉。
  长——得——好——美——的——姑——娘?
  “你认得那位长得好美的姑娘家吗?”蓦然,梁红豆笑得特别甜腻,众人全感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
  “是百雀楼的花牡丹姑娘。”另名伙计反应和土豆一样,红着脸傻呼呼的笑起来。“挺……挺有名气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管他什么牡丹芍药杜鹃,见了女人的德性全都是这么没品!梁红豆咬紧牙关,怒气开始在心里翻扬。
  深吸口气,再深呼吸,梁红豆把手中的火钳捏紧又放松了三次,还是忍不下来。
  她忽然将手中火钳大力朝后丢去,一分钟以前的柔软情绪全被抛到天涯海角去了,眼前整个人愤怒难当的朝雨厢房大步跨去!
  上天明鉴,她非宰了那个“既来之则安之”不可,居然敢带那种女人到阜雨楼!
  “凉拌红豆上菜。”她憋着闷气,敲敲门。
  一听到她的声音,正和花牡丹聊得开心的冯即安呛出茶。
  “咳……咳……进来吧。”
  门一开,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梁红豆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冯即安的怀里竟贴着一条蛇……梁红豆瞪着这个妖娆女人攀在冯即安胸前白嫩嫩的肥手,半个人几乎要挂到他身上去了;如果这种下流动作不能列入爬虫类里,那她就不晓得什么才叫无耻了。
  这杀千刀、杀万刀的冯即安!不仅在口德上低度水准,食物上毫无品味,就连交友都是乱七八糟!
  但事实上,花牡丹只是掏出丝绢,好心帮冯即安把不小心洒在肩上的茶渍擦干而已,只是梁红豆让醋薰红了眼,看事情全有了盲点。
  “阜雨楼不是勾栏院,你搞清楚这一点!”她啪的一声虎下脸,就气自己忘性,没把菜刀带来。
  不知是习惯了他人的眼光,还是风度超乎常人的好,听到那些话,花牡丹并无不快,她抬起眼,笑吟吟的替冯即安又倒了杯酒。
  “嗳嗳嗳,我和花姑娘是新识,难得相见甚欢,她坚持要作东,索性我便听你浣姐姐的话,到‘阜雨楼’捧个人场。”
  “花——姑——娘。”她皮笑不笑的抿了一下嘴,算是客套过了。死冯即安,烂冯即安!梁红豆心里喃喃咒骂着。要她跟这种女人打招呼,光是那一声花姑娘,就不知道折损掉她梁红豆多少年的寿命!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小妹妹?即安,你没告诉我,她长得这么标致。”花牡丹风情撩人的拨弄头发。“嗯,可许了人家没有?”
  “哎,这丫头还小,她知道什么。”冯即安笑呵呵的摆摆手。
  右一句即安,左一声即安,梁红豆整个鸡皮疙瘩都上身了。她越来越后悔自己没把切片刀带出来,再这样下去,她又可以弄出一道“凉拌鸡皮”。
  “红豆儿,你先出去吧,回头大哥再好好找你聊聊。”
  她脸颊肌肉抽动了数下,盛怒中颤抖着把菜搁下,然后咬牙切齿的开门出去。
  “如果不是我得罪过她,就是因为你的关系。”花牡丹啜了口酒,随即摇摇头。“她那双眼睛盯着我瞧的时候,活像个妒妇,要是人的眼睛会喷火,我大概会被烧得尸骨无存。”
  “言重了。”冯即安干笑。“咱们别提她了,谈正事。”
  花牡丹一挑眉,也不点破,但一时间静默不语,眉宇间皆是忧愁。
  “张大人要抓这个古承休,是江湖上出名的行事狡猾。朝廷通缉他五年,仍抓不到他归案,要不是张华砍了他几个党羽,气得他放话要杀人,我们也不会这么紧张了。”
  冯即安沉思了一会儿。“我很早便听过这个人。不过他向来谨慎,倘若真要动手,绝不会这么贸然前去承南府。”
  “你的意思是……”
  “我想他会潜伏一段时间,再伺机而动。”
  花牡丹恍然大悟。
  “你知道什么可以引他出来?”
  他眉一挑,突然瞅着她,笑得贼兮兮的。“你想男人一般都喜欢什么?”
  花牡丹怔住了,突然脸一红,随即啐他一口:“不正经,小心你妹子提刀砍你。”
  一提到梁红豆,冯即安咳了咳。想起梁红豆方才那发怒的神情,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嗯,你别瞎搅和了,我跟她没半点瓜葛。”
  花牡丹咯咯笑起来。
  见她笑得花枝乱颤,冯即安知道被糗了,他清了清喉咙:“古承休喜欢好酒、美食,还有女人。苏杭食栈酒家青楼不下数百家,加上停靠湖上河道的画舫,要逐一清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如此劳师动众,也不是承南府的作风。”
  “那……怎么办?”花牡丹失了笑。
  “你没听完。古承休对女人很挑的,他要的不是普通的美女。”他附加了一句:“古承休喜欢有特色的女人。”
  他举起酒杯,温柔的附加一句:“真奇怪,我却以为,只要是女人,就有她的特色。”
  花牡丹翘起唇角,与他对干了一杯。“难怪你这么受女人欢迎,真奇怪早些年里,你怎么没挑个官宦之女,或是个富家千金成就你的终身。”
  冯即安笑了一下,表示对这话题毫无兴趣。
  “正经问你一句,你会捉到他吧?”花牡丹认真的问。
  “你很关心?”
  “当然,张大人是个好官,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
  冯即安眼神透着探索。“你跟他之间没这么简单吧?”
  花牡丹没说话。
  “嘿,”看她神色黯然,显然触及到某些痛处,他忙摇手。“我没别的意思,问问罢了,你没必要回答。我保证绝不让他受伤,这总可以了吧?”
  ☆        ☆        ☆
  从来未有的挫败感充斥心中。梁红豆重重在床上坐下,失望的感觉令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些年她所想的,难道都错了?门被推开,梁红豆急急抹掉泪。
  “就是为了他?”刘文年纪虽大,眼睛可还利得很。
  “什么他呀我的,”梁红豆眨掉泪,勉强笑笑。“干爹说什么我听不懂。”
  刘文摇摇头。“丫头,何必这么倔强,这回你该死心啦,那冯即安根本不是该你成的婚姻。”
  “干爹。”
  “豆豆,你心里想什么,作爹的不清楚吗?这些年来你在关内,性子早给那刘寡妇惯倔了,要什么是什么,干爹知道你向来有分寸,才不过分逼你。说真格的,真要你嫁,干爹也舍不得,何况是嫁去受苦,干爹更……”
  “您在说什么?什么受苦?受什么苦?这世上,有你跟卜家,谁敢给我受一点儿苦。”梁红豆不自在的站起来,哼哈两句。
  “丫头,我这么说你难道还不懂?冯即安那人潇洒惯了,定不下来的。”
  “我……谁说要嫁他来着!?”她胀红脸,懊恼的辩解。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刘文叹了口气,却不好点明。红豆死要面子惯了,再戳破这番话,只怕到时连他都遭殃。
  “干爹,你别胡思乱想了啦。”
  “胡思乱想的不是我,是你呀。”刘文唉声叹息。
  诸事切勿强求呀。
  这句话猛然袭上心头,梁红豆硬生生收住嘴。
  好吧,她会试探他的,要是他心里真没有她,那么她也只好放开了。
  像下了一个很难以抉择的决定,梁红豆咬着唇,对着天窗外的明月,兀自发愣。
  ☆        ☆        ☆
  这种滋味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从那天之后,连着三日,冯即安像失踪了一样。梁红豆几乎是度日如年;而刘文待了两日,见带不回她,干脆也回牧场去了。
  偌大的阜雨楼里,除了杨琼玉,她连半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而眼前琼玉的三角习题就够烦人的,她不愿意再去烦琼玉,温喜绫那儿更是不用说了。那丫头玩心重,顾吃重玩,根本只是个孩子,哪晓得这种事。
  走进厨房,这个她最熟悉的地方。从前有什么烦恼的事,她总是能在这儿找到宣泄,如今待在厨房,却越待越烦。
  从小到大,她从不知道,相思滋味原来这般恼人。
  从刀架上拿起刀来,举起刀,懊恼的一刀而下,那只鸡在砧板上应声断头。
  “好刀法!”背后一声喝彩,梁红豆抓着刀的手一松,急急转身,一时间不知是惊是喜。
  “嗯,切口干净利落,就可怜了这只母鸡。”
  下句话又挑起她的怒气。真是可恶透顶!连只“母”鸡都不放过!这臭男人简直色得没药医!
  “今儿个怎么有空到我这儿走走?”压下火气,她闷闷的问。
  他一脸的微笑。“牡丹这两天忙,没时间招待我。”
  一听到花牡丹,梁红豆的脸顿时绿了一半。三天没见人,她想他想得半死,没想到他居然坦承不讳,说自己窝在那破窖里胡搞瞎闹。
  “她忙,你才有空到阜雨楼坐坐,”她哼了两句,随即皮笑肉不笑的瞪着他。“冯公子,你可真是赏脸呀。”
  “看看故人,念念旧情,原来就是人之常情喽。”
  “当然。”她笑了笑,心里却火冒三丈,再这样下去,她确信自己真的会变成“故人”。
  “玉佩还在我这儿,你不打算要回去吗?”
  “你想给就给,不给就算了。”梁红豆的态度一反常态。
  他讶异的瞪着她。“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为了这块玉,你锲而不舍跟踪了我一天,现在居然改变主意了?”
  “那玉佩对我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她冷哼一声,事实上她比较想说的是:玉佩留在他那儿,至少比留在黄汉民或杨琼玉身上安全。不过这话一出口,也就是直接承认了她技不如他,那有伤自尊,她可不做。
  “你假扮新娘,嫁入樊家为妾,就是为了这一块玉,足见它对你很重要。”
  “不干你的事。”
  “当然干我的事。这是欺婚,樊家要是告上衙门……你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就让他们告好了。哼,他们敢告,玉佩本来就不是他们樊家的,是那个樊多金用小人伎俩骗来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什么欺不欺的,官话!”
  那嫌恶的口气令他啼笑皆非。“卜家一待,连着你也讨厌起官来了。”
  “那可不。除了我无尘哥哥,那些官没一个是好东西。”
  他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嫂子嘴里念的刘寡妇就是你?”
  这个问题,梁红豆连想都没想的就点头。冯即安揪起眉心,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阵。
  “你妹妹在牧场可好?”
  “很好。”
  “可许了人家?”
  “订了,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她警戒心起,也跟着他揪起眉来。
  “还好,至少你们姊妹俩有个人还是好的。”他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我不好?”她沉下脸。
  “那当然。”一直到这个时候,冯即安也才真正露出他的不悦。“当年我把你们姊妹送到关外牧场,就是希望你们能在那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我很好。”
  “不好。”一时间面对这张睽违以久的脸蛋,在后头这方阴凉的大厨房里,天窗透进了白昼的光线,梁红豆清丽倔强的脸分外分明。
  冯即安仍理不清这种复杂的感觉,就像他跟她表面笑闹了数日,仍然难以消化隔了八年再与她照面的震撼。还有,时间在她身上所造成的变化。
  女孩?女人?少妇?寡妇?
  嗳,该死,他居然有点儿在意她嫁过人,甚至有点儿在意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更有点儿在意她听到“寡妇”那字眼时,居然没有半点儿难过。
  简直乱七八糟!他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心皱得更深了。抛却那些已追不回的事实,他决定眼前只要在乎她肯不肯听话回关外去。
  当然,要不是对她仍有分关怀在,依他的个性,才懒得理她。
  “红豆儿,我希望你正正经经的过日子。”
  “我很正正经经。”她皱眉。“这儿适合我。”
  “不适合,这种地方龙蛇杂处。”
  “就是龙蛇杂处,我也能悠游自得。在这儿,见的世面才多呢。”她心浮气躁的接口。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三五句话,竟说起教来,一点儿都不像他的作风。
  “你以为出了阁,嫁了人,就是见过世面了?”冯即安有些泄气。
  她扭头,一脸困惑的看着他。
  “什么嫁了人?”
  “你丈夫怎么走的?”
  “我……”
  “牌位呢?怎么没见你供着他?”他四处张望,墙上除了挂了一串风干的辣椒和蒜头,什么都没有。
  “牌——”最后那句话差点让她切断手指,梁红豆两道眉全拧起来。“一大早你发什么疯!说什么浑话!!我又没嫁人,哪来的丈夫!既没有丈夫,我哪儿知道我丈夫怎么走的?你问我牌位,这可好,我哪儿去生个牌位给你拜?!”
  等等!事情好像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冯即安紧急收口,一时间厘不清思绪。
  “你是刘寡妇对不对?”
  “对。”
  “寡妇,就是没了丈夫的人,你知道吗?”
  “我……”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梁红豆翻个白眼,扭过身去拿起挂在墙上的汤瓢,自灶上拿开锅盖,高汤的热气与香味扑鼻而来;她身子前倾,娴熟的揽翻热汤。
  “刘寡妇是我师父。”隔了一会儿,她宣布谜底。“她走了之后,我懒得跟外界解释这么多,就是这样。”
  冯即安吁了口气。不知怎的,心里的感觉更怪异了。他不发一语,接过刀来,轻松举刀,也不提气,也不用劲,就这么一刀下去。
  听不到骨头的碎裂声,一只切口漂亮匀称的鸡,端端正正躺在那儿;以一个初握菜刀的人来说,他的表现实在比完美还更完美。
  “比起你,我的功夫也不差吧?”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带上了另外一张面具。前一秒钟他还板着脸孔训诫人,下一秒钟却喜孜孜、笑得不干任何人的事,那口气得意得像个刚拿到糖葫芦的孩子。
  方才出现那么一点的钦佩心全没了,对他突然的笑容还来不及生出戒心,眼前她只恼他一副自大样。
  “卖弄。”梁红豆冷哼。
  “卖弄也得要有本事才行。”他呵呵一笑,丝毫不以为意。“怎么样?承认吧,我比庖丁还厉害吧?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即安剖鸡。”越说越得意,他竟自创起成语来。
  “也不怕风大闪舌。”
  “舌头无骨,怎么会闪。”
  她被抢白得哑口无言,好半晌瞪着他不吭声。
  “该你的东西还你。不过,咱们谈个条件如何?”
  “什么条件?”她瞪着他手里的玉佩,闷闷的问。
  “保留一间‘阜雨楼’最好的上房给我,我要住上一段时间。”
  “行,银子,一天五两,一次付清。”这些话听在心里有多高兴,梁红豆可不愿意让他知道;但她也不想让他以为利用他的魅力就可以白吃白住,虽然摆出生意人的嘴脸,但梁红豆还是好心给他算了半价。
  “你要收我钱?!”冯即安不可思议的盯着她。
  “那当然。”她蹙眉。“阜雨楼是做生意的地方。”
  “你有没有搞错?!我第一天到这儿,你就用凤冠弄伤了我的肩膀,又勒我的马威胁我,大白天里偷鸡摸狗要勾我的包袱,然后摸到客栈来夜袭我,现在我念在旧情,不计较一切,也愿意还你玉佩,是要给你个机会补偿我,你居然还要收钱!”他一副她不可理喻的表情。“那算了,我还是待在百雀楼好了,住那儿虽然欠牡丹人情,可姑娘多,床铺软,住起来至少也舒服。”
  这番话激得她差点气绝,一口气哽着上不来。好样的浑人,死的活的好的坏的全一口气让他给说光了,而她连半句话都吭不出来。
  她明知道他不是这么斤斤计较、贪小便宜的男人,而这件事一开始要说收钱就是她不对。拿他过去救过她的恩情,砸就足以把她砸死了,而她什么藉口不好用,偏偏这么市侩的说要钱。可……可她也是一时情急,并非恶意,干嘛他非这么说话气死她不可!?
  梁红豆深呼吸再深呼吸,胸口挺得发胀。
  冯即安可没忽略她这个动作,偷瞄了她一眼,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卑劣。
  不过……能气气她,好像也挺有趣。
  见他要走,梁红豆拦人的动作比谁都快,刷一声挡在冯即安面前。
  “你没钱,所以要白住,是不?”不好承认自己的错,她口气软下,给他台阶。
  没恼羞成怒,冯即安笑嘻嘻的点头,丝毫不以为忤。“给你猜对了,我就是没钱。可我突然想起来,这玉佩应该还值个几两银,你开的价钱太贵了,我改住小客栈好了。”
  “不准!”她一惊,追过去喊:“你要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准打玉佩的主意!”
  他耸耸肩,又往回走。
  “去哪儿?”
  “回百雀楼。”
  “不准!”她又跳过去。“那儿龙蛇杂处,对你的名声不好。”
  “你管得真多。”他终于抱怨出声。“这样不准,那样也不准,你怎么这么麻烦。”
  “你住下来好了,方才的话只是要试探你。”一时情急出口,试探他什么,梁红豆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此刻一张嘴怎么说怎么笨,出口的全是些没逻辑的呆话。
  “免费吗?”幸好冯即安也没追究,只是忽然又往回走。“我可不希望你以为我是在威胁你。男子汉大丈夫,可做不来这等事。”
  “免费免费,你也没有威胁我。”她摆出笑脸,心里想揍他,却又动手不得。
  “那……谢谢你了。”他拍拍她的肩。“改天大哥请你吃糖葫芦。”
  瞪着他消失在布帘后,梁红豆整个身子软软的瘫在墙上。她从不知道,面对面跟个人说不到一时半刻的话,竟要耗掉她一半的力气。
  但……至少他确定要留在这儿了,不是吗?梁红豆眼神一闪,忽地站起身!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眼前让她占了天时地利,冯即安住在这儿,多的是机会试他的真心。
  “我就不相信,我比不上那条蛇。”说罢,她哼哼笑着,眼底闪着胜利的光芒。
  ☆        ☆        ☆
  计划与现实有出入,似乎是必然的。
  一个多月来,除了用膳时间,才会在饭厅里看见冯即安,其它时间,他的人就像空气中忽隐忽现的蚊子似的,只有红豆在偶尔不小心闻到他身上泌出的几许香气,知道他定是跑去花牡丹那儿。
  为此,她真是恨那花牡丹恨得牙痒痒,可是却不好在人前发作,只能在厨房一角生闷气。
  “豆豆!”刘文匆匆走进厨房,见她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脸不吭声。
  “什么事呀?”她视而不见的问。
  刘文在她面前蹲下。“看见干爹回来,你一点儿都不开心?”
  梁红豆闻言,嘴皮子掀了两下。“开心呀。”
  见她那模样,刘文叹了一声。“你,唉,真给你气死了。上回干爹和你谈的事,你考虑清楚没有?”
  “爹……”她横他一眼,心浮气躁的摆摆手。“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我已经把琼玉和阿磊的事处理好了,这一回,你可没理由反对了。”
  “处理好?什么意思?”
  “我和杨老头谈过了,一会儿黄汉民会过来,我会代杨老头跟他退掉这门亲事。”
  “嘎?”梁红豆不可思议的瞪着他。
  “难不成老头子诓你不成!”说罢,刘文捉住她的手。“跟我上楼去。”
  半信半疑的上楼,她才发现,江磊、黄汉民和杨琼玉早早等在房里。
  刘文关上门,清清喉咙,冷静的看着他们。
  “琼玉,这次回牧场,我已经跟你爹谈过这件事了。”
  杨琼玉抬起头,忧心忡忡的望着刘文。“爹……他老人家怎么说?”
  “别急。”刘文安抚她,转向黄汉民。
  “黄公子,这玉还给你吧。”刘文拿出冯即安交给梁红豆的玉佩,还给他。黄汉民喜形于色,连声道谢,忙上前接过。
  交还玉佩的同时,刘文定定的看着他。“不过,杨老爹要我替琼玉退了这门亲事。他说,不能把女儿的幸福交给一个赌徒,从今以后,她跟你再没半点关系。”
  黄汉民脸一僵,顿时面如死灰,喃喃自语:“我……我已经发过誓,我不会……再犯了,真的,我也是想赢点钱,好风光的迎娶琼玉进门,我是真心想这么做的,你们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梁姑娘,你不帮我吗?”黄汉民转向梁红豆。她耸耸肩,转过身去。
  “琼玉,你不能这样对我,至少……至少再给我一次机会!”黄汉民焦灼的拉住她,软弱的神情却只是更令人摇头。
  “你也听到了,是爹的意思。”杨琼玉避开他的手。
  “如果你坚持不肯退婚,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是不是?你去求你爹,好不好?”他满怀希望的拉住她。
  见没有人对他寄予同情,黄汉民又急又气:“你怎么可以悔婚!”
  “你答应把玉佩交还给我的!”他把炮口转向梁红豆。
  “我……杨老爹坚持退婚,你拿回玉佩也没用。”梁红豆后退,几乎被他绝望的眼神击倒。
  同情在此时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情越来越槽。杨琼玉别过脸。解脱了也好,樊家那件事,若不是红豆肯替她出头,只怕如今她是生不如死。
  “你们……哈哈哈……”黄汉民颤抖的指着他们:“我知道了,你们说要去抢玉佩,根本就是假的!这只是你们的藉口,你们这种做法,跟樊家自我手上赢走玉佩又有什么两样?!”
  “不干红豆儿的事,是我拜托刘当家求我爹作主退婚的,我没办法跟你在一起。”说不过他,杨琼玉气哭了。“你别净在那儿瞎怪人!”
  “没有办法?是他吧,是不是?”黄汉民使力推了江磊一下,见他闻风未动,愤而把杨琼玉推倒在地。
  下一秒钟,黄汉民已被江磊高高拎起来,后者的脸上全是怒火。“姓黄的,我警告你,做人别太过分!”
  “阿磊,放手。”刘文命令。
  黄汉民瞪着眼前这些人,忽地咬牙切齿地对着最柔弱的杨琼玉咆哮起来:
  “都是你这个祸水!你不贞不洁,喜新厌旧……”
  “我没有。”杨琼玉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说够了没有!?”梁红豆大吼一声。她真是看不下去了,揪住黄汉民的衣襟,她浑圆明亮的眼睛直逼黄汉民心虚的脸。
  “像个男人点行不行!?有本事,你就争口气,中个举人考个状元,要不摆个字画替人写写字,你连自己三餐温饱都顾不了,要叫琼玉怎么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冲着琼玉,咱们还算有几分交情,他日在路上见了,还能点头称好,你别把这一丁点儿缘分都糟蹋了!”
  刘文激赏的望着梁红豆。这番话说得太好了,他真是以她为荣;要不是怕再伤及黄汉民的颜面,他非大力鼓掌叫好不可。
  梁红豆的仗义宣言。一时间堵得黄汉民自惭不已。他摇摇晃晃的退了几步,突然把东西猛力朝地下一掼,玉佩顿时碎成七、八块。
  “我会……我会……把她抢回来的!”说罢,跌跌撞撞的走了,只留下众人鄙视的目光。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11-01
第四章

  个把月后。
  阜雨楼里,万籁俱寂,众人睡意正酣,梁红豆之前才与刘文对酌了几杯小酒,这回更是睡得不省人事。
  要不是一连串越来越重的拍门声,说不定还惊醒不了睡梦中的她。
  “姑奶奶,姑奶奶!醒醒呀!”
  “什么事呀?”她拉过棉被,含糊的应道。
  “出事啦!求求您醒醒好吗?”土豆又拍了一下门。
  她披上外衣,睡眼惺忪的拉开门,看土豆在门外满头大汗。
  “怎么啦?”看到土豆一脸慌张,梁红豆整个人都清醒了。
  “阜……阜雪楼着火了!磊哥儿和琼玉姑娘已经赶去了。”
  “怎么不早讲呀!”她全身绷了起来,匆匆忙忙抓了一件外衣,跟着土豆便往外跑。
  远远看去,一缕缕浓浓的烈焰自半完工的阜雪楼冲上天际。越靠近火场,那股热意更是直逼得人冒汗,四周围满了指指点点的人群。梁红豆咒骂一声,飞身奔近,推开人群便狠狠挤进去,没防手肘却被人拖住。
  “嗳,怎么会这样!?”一见是杨琼玉,梁红豆更是直跺脚。“阿磊去哪儿了?”
  “和刘当家的指挥大伙儿救火去了,”杨琼玉的眼泪啪嗒啪嗒的直往下掉,显然早慌了手脚。“天气这么干燥,一时之间是灭不了的,你别乱闯,要给火烫着了,那怎么是好。”
  “总得想个法子呀!”梁红豆胡乱喊着,焦燥的瞪着情势越来越危急的阜雪楼。天呀,那可是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堆的,眼见一把火便要烧得干净,说什么也不甘心。
  “你想干什么?!”见她又要往里钻,杨琼玉口气也急了。
  “救火呀!哎呀,不要哭啦!”她甩开琼玉,脸上的焦虑愤怒更甚。“别拦我,我得进去,昨儿个拿进去搁着的那些锅碗瓢盆可全是我花了钱买新的,这回拿多少是多少!”
  那股蛮劲任几个杨琼玉也拉不住。梁红豆撕下外衣覆住鼻子,奔进仍流窜着黑烟的大门,顷刻间消失在火场间。
  “阿磊,红豆儿……红豆儿跑到里头去了!”杨琼玉吓傻了,左右顾盼,好一会儿瞧见江磊,急急奔向江磊。
  “这么大的火,她在里搞什么鬼呀!”一听到梁红豆身陷在眼前这堆大火窟,早在火灾一发生,便赶来现场帮忙的冯即安僵住了。他大力扭住江磊,脸绿了一半儿。
  “她进去抢救。”怕他对江磊发怒,杨琼玉急忙插话。
  “我们赶来的时候,还有谁在里面?”刘文恼怒的问。
  “没有人哪。”杨琼玉摇摇头。
  “那你说抢救!她在抢救谁?!”这一次,刘文、江磊和冯即安三人异口同声的大吼起来。
  “上个月她进了批锅子,顺道把阜雨楼里几打碗筷也搬进阜雪楼,那些全是新的……”
  我的天呀!冯即安捧住脸。是不是女人一旦有了脸蛋,就不需要脑袋了?如果梁红豆能侥幸逃过这场火的话,他就算掐,也会把她给活活掐死!
  “你怎么不拦着她呢?!”刘文咆哮出声,大力把水桶掼在一旁。“我去把那死丫头带出来,再好好揍她一顿!”
  “干……爹……阿……磊……”一声尖锐的呼啸在火场中响彻夜空,众人抬头一瞧,全惊恐的喊出声。
  早在听到那一声呼叫时,冯即安就忘了前一秒钟他诅咒过什么,眨也不眨的瞪着阜雪楼顶楼的那个娇小的影子。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心脏漏跳了好几拍。
  “快——救——我——呀!”她吼叫。
  “喂!你稳住,稳住,千万别冲动!”刘文还没反应过来,冯即安却已经吓坏了。他冲到人群前,两手一阵乱摇,任他武功过人,此刻也万万来不及在如此大的火势中把人救回。
  一个没弄好,可会闹出人命的。
  眼角瞥见一簇火苗已经咬住衣角,梁红豆慌乱的拍熄,衣服外的手脸全被薰得黑黑的,几分钟前抢着进来的胆子早不知到哪儿去了。
  “阿——磊!快——帮——忙——救——我——呀!”
  他心浮气躁的吼回去:“没瞧见我正在想办法吗?急什么!”
  “被烧的又不是你!我当然急了!”她又拍熄了一簇火苗,大骂回去。
  “你——镇——定——就——是——啦!”他大喊。
  “镇什么定哪!镇你个大头鬼!冯即安,我再不跳下去,就等着当烧鸭吧!”好一会儿,梁红豆终于认出底下那个男人并不是江磊,这下子更气得她又吼又跳脚。
  “磊哥,赶紧想想法子,劝冯大哥先上去救人下来才是,都什么时候了,他们俩还能吵成这样。”面对这种乱七八糟的场面,杨琼玉简直快昏倒了。她绞着手绢儿,又慌慌的掉下泪来。
  结果是梁红豆在又叫又跳之时,没防脚底下一滑,整个人在高八度的叫声里直直下坠。
  冯即安只听闻她惨叫得凶,想也没想,在烟雾弥漫中,他努力睁大眼睛,朝梁红豆迎了上去。
  但撞击的后作力实在太强,比起第一回,他这次跌得更惨,因为掉下来砸中他的不只梁红豆一个人而已,还有她怀里那些锅碗瓢盆一堆,叮叮当当、唏哩哗啦的或多或少敲到他头上脸上身上。
  他妈的!为什么他老是跟这种事脱不了干系!?就在诅咒之余,冯即安突然脆弱的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为他这个“衰尾运势”号啕大哭一场。
  “我可以解释的,如果我不掉下来,会变烧鸭的。”没等冯即安先开口吼人,梁红豆已经在他怀里嚷起来。
  “有谁见过这么胖的烧鸭!”他低吼一声,又忍不住龇牙咧嘴。老天!就算他的武功在江湖上数一数二,也禁不起这般折腾,撞及地面的腰及膀子发疼得厉害。
  “你说什么?”梁红豆耳尖,脸色青了一层。
  “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我都被你压得死死的,还敢说什么。拜托你赶紧起来行不行?腰骨快给你坐断了。”他捧着头,这回连声音都变了,有如猪在哀嚎。
  杨琼玉赶紧将她扶起。
  “你知不知道这样是很危险的!”他看看阜雪楼的高度和锐不可挡的火势,余悸犹存,末了想想,还是不甘心这么放过她,指着梁红豆鼻子,叨叨絮絮的又加了一句。
  突然间,梁红豆不在乎他骂了什么,也忘了要跟杨琼玉道声谢,更不在意即将完工的阜雪楼付之一炬,她只是猛盯着冯即安被烟薰红的眼睛,像发现什么了稀世珍藏。
  他在乎吗?他在为我担心吗?肯这么扑上来抱住她,足见这男人一定是在乎她的。梁红豆的心雀跃万分,高兴得就要叫出来了。
  “干嘛这样看我?”即安给她瞧得头皮一阵发麻,连腰骨的疼痛都忘了顾。
  “你是不是很关心我,冯即安?”
  “说什么傻话。”他摸摸头,突然被她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偏过脸,尴尬的嘀咕了半晌,也不知道在念什么,也不看她,但无可奈何尽在沮丧的眼底。
  他宁可她像方才在顶楼时如泼妇似的骂个没完,也不要她这么恐怖的笑眼盯着他问东问西。
  “是不是嘛?”她拨开琼玉扶着她的手,硬揪着即安的袖子摇起来。
  他的神智当场被摇得恍惚,忙捶捶自己的腰骨以振思虑。
  “是,我当然关心你,你忘啦?我救过你嗳,你就像是我妹子,我当然要好好保护你。”
  才一瞬间,梁红豆脸上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只是这样吗?”她不死心的问。
  “拜托,你到底在想什么?才几年没见,你怎么就变得这样难搞?”
  “人家哪有难搞!”红豆闻言大声抗议,她真被他给气死了。“自己白痴驽钝不说,还敢说我难搞。”她喃喃骂着。
  “我白痴驽钝?喂,梁红豆,你要弄清楚一件事,我要真的白痴驽钝,也要谢谢你八年前给我的那一棍。”说完他摸摸后脑勺,不满的看着她。
  梁红豆如遭雷殛,眨也不眨眼的瞪着他,眼泪夺眶而出。
  “你终于承认了,你还在为那件事恨我?”
  冯即安捶着腰站起身;他不止腰痛,这会儿连头都开始胀痛了。
  他仰天叹息一声,期望老天能怜悯他,快一点把事情办完,赶紧在苏州城消失。打从他们再度见面,他已经快被她的怪言怪行给烦死了。
  早知道当夜把玉佩还掉就没事了!他发誓,打从现在起,绝对不准自己的好奇心再作祟。
  “我说对了?你真的还在为我打你那件事恨我。”她吸吸鼻子,开始抽抽噎噎。“那件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事情都过了这么久……”
  看到她的眼泪,即安开始心浮气躁。老天哪!你掉颗星星下来砸昏我吧,我快崩溃了。
  “喂,你有完没完?!我根本没想那件事,是你先骂人,我才把这种事说出来的。喂,你不要哭,我又没有欺负你,搞清楚,该哭的人是我才对嗳,你别哭咧咧的,成不成?”
  “不成。”她嘴一撇,“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
  “真的不生气?”
  “不气。”他点点头,面无表情,眼神却充满想宰人的光。
  “那你……是真的关心我吗?”
  天哪!光是对关心这两个字,他要浪费多少口水来跟她解释?关心又怎么样呢?要是不关心,他会任她没疼没伤的站在这里吗?
  他的腰痛得几乎要折成了两半,而这丫头还在跟他?NB462?嗦半天“关不关心”的事。冯即安哀叹自己太苦命,被整成这样,根本没人来“关心”他一下。
  翻了个白眼,冯即安头点得更无力。“对,我——真——的——没——有——生——气。”
  “为什么?”她的双眸亮晶晶的,无辜的朝他眨呀眨的。
  这回他真的想去撞墙了!星星哪,月亮哪,快落下来砸昏我吧,冯即安哀鸣。
  时间如果可以倒流,他会让她在跳下来时彻底昏倒,要不然,就是他接人的角度再偏一点,让梁红豆把他砸死算了。
  “因——为——我——是——男——人。”他恼怒的指指胸膛,然后指着她大吼:“而你,是——个——女——人。男人,是不能让女人受伤的。”
  “所以,就算今天跳楼的是别的不相干的女人,你也会毫不考虑的救她?”梁红豆僵着脸,闷吞吞的问。
  “没错!”他大吼。
  一阵子的默默无言,冯即安在心里默默读秒,确定梁红豆不会再有任何问题,他放松了。
  梁红豆没有笑,也没有表示意见,她闷不吭声,脑袋里只觉得万念俱灰。
  等待了这么久,原来这男人对她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有,她的少女恋爱梦破碎了。这时候她真想当面把男人所谓的英雄价值观一把撕个粉碎,然后丢到阜雪楼里烧得干净。
  沉默地收拾起锅碗瓢盆,她慢慢的将大小逐一分类叠好,一起身,才发觉脚扭伤了。
  “红豆儿……”杨琼玉和江磊急急走上前去,关心的问。
  “我没事,你们都去救火,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谁都不准管我。”她垂着头命令完,身子又拐又跳的往前走。怀中盆里锅底搁的碗盘碟筷匙也跟着她的动作,悲情似的闷闷锵锵响着。
  “可是……”杨琼玉张口喊道。
  “别管他了,去帮忙救火吧。”刘文向江磊杨琼玉两人使使眼色,又回头盯着那大势已去的阜雪楼,不禁黯然。
  这一烧,烧掉卜家牧场在江南一半的产业,也难怪身为当家的梁红豆要这么伤心了。
  夜色中阜雪楼燃烧的声音越来越远,陪伴她的只有怀里的厨具,还有越来越加剧的腿伤。
  ☆        ☆        ☆
  一个人真要倒楣,那楣运来时,连城墙也挡不住。梁红豆含泪想着,明明人是压在那混蛋身上,结果被压的人没事,自己倒伤了腿,这是什么狗屎道理?
  “你去哪儿?”身后,冯即安问道。
  “回阜雨楼。”她拭去泪,漠然的回答,脚下仍不停。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就不相信没有男人,女人就回不了家。”她突然扭过头恼怒的瞪他一眼,随即痛得揪起眉心来。“不必你照顾我。”
  “你受伤了。”比起她的一拐一拐,冯即安突然觉得自己的腰伤微不足道。大概是跌昏了,他拍拍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点;然而,那感觉还是一样。明知这场意外不干他的事,但他还是见不得她受一点伤。
  非常怪异,他向来把这种事分得很清楚;碰到事情了,就实事求是的把问题解决,不会泛滥的付出怜悯给不相干的事或人。
  一定是他曾救过她的关系。
  嗳嗳嗳,莫怪师尊生前老劝他:女人像毒藤,沾上了非死即伤。
  “红豆儿。”
  “走开。”
  “那你让我帮你拿东西。”他又赶过来,讨好的替她接过盆子。
  “不要。”她大力收回手,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摔倒在地,东西乒乒乓乓滚了一地。
  “你不是不在乎吗?你滚哪,谁需要你来着?你有你的花牡丹就够了,干嘛来招惹我。”
  这是什么跟什么!冯即安叹息连连。天知道,是谁来招惹谁?赶过来她身旁,才触着她的衣角,梁红豆眼泪一滑,突然放声大哭。
  这一哭,把冯即安整颗心全哭得乱七八糟,他左顾右盼,却发现整条街的人全部涌到火场那儿去了,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一时间他竟手足无措起来。
  这心情唯天可表!这辈子,他还没被个女人弄得这么头大。前一秒钟她还指着鼻子骂他,后一秒却哭得唏哩哗啦,这可怎么是好?
  “别哭啦。”他蹲下来拍拍她。天知道他也想哭了,头好痛呀。
  不拍还好,他的手才轻轻碰上她的肩,梁红豆侧身倒向他,哭得更是犹如洪水溃堤。
  无法可想之下,他干脆把她背起来,又替她把那些瓶瓶罐罐捡起来,朝阜雨楼走去。
  忙了一整晚,梁红豆最后一点力气似乎都在这场哭泣中用尽了。趴在冯即安的背上,眼泪虽然停了,但红通通的鼻子热热的贴着冯即安的颈窝,一抽一抽的没完。
  怕又有什么更伤脑筋的举动,冯即安不敢再劝她,只是沉默的往前走。
  隔了好久……
  “红豆儿。”他轻声喊。
  “红豆儿。”
  唤了她几声,都没有回音。
  最后冯即安才发现,梁红豆竟伏在他背上睡着了,泪水在她薰黑的脸上划出两条白痕,那模样看了教他又气又好笑。
  原以为无论时光怎么变化,她仍该是他所曾经疼怜的那个小女孩,但……事实似乎有违所想。
  “小丫头。”他摇摇头,状似哀怨的轻叹,唇角却以旁人难以察觉的些许角度微微翘起;似乎在这时,才愿意流露出从不对她说出的不舍与疼怜。
  踢开脚下的小石头,他们走到长街的尾端,人烟渐渐少了。
  夜色里只有他负着她的脚步声,细细碎碎洒在青石板上。这中间,只是一种莫名的安静围绕着他。
  如果冯即安能有所觉悟,他自会明白那种感觉——是种明日幸福的东西。
  ☆        ☆        ☆
  翌日,浑身的酸痛弄醒了她,一睁开眼,梁红豆弹起身子,不可思议的瞪视着正上方直盯着她的刘文。
  “怎么了?火灭了吗?财物损失如何?”话还没说完,一声唉哟,她突然抱住小腿,痛呼出声。
  “别乱动!”刘文忙不迭的把她推回床上,粗声叹了口大气。“你脚扭伤了,乖乖躺好。”
  “可阜雪楼……”
  “操什么心,有我和阿磊在,你只管好好养伤。”
  “一点小伤,有什么好养的。”她拉起被子喃喃抱怨。
  “还敢逞强,”刘文捋捋胡子,没好气的瞪她一眼。“真该闪到你的舌头,才得安静个一时半刻。”
  “楼烧了已经够闷了,你还这样骂人。”梁红豆一脸懊恼。
  “别难过了,至少咱们尽力了。唉,烧得一点儿都不剩,该是被人纵火了。”
  “纵火?!”梁红豆这回身子弹得更高。“谁会干这种事?哪个浑帐敢做这种事!”
  “那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刘文恼火的瞪着她。“这么冲动干什么?”
  “不用猜了。”她捏住拳头,气得七窍生烟。“这是最好的解释。”
  “红豆丫头,听干爹一句劝,阿磊和琼玉丫头的事已经解决了,你也该定下心了,阜雨楼交给他们两人。”他脸色越来越严肃。“看看昨晚,哪个人像你这么疯狂,为了几只值不了几个钱的破锅破碗,差点连小命都没了,要不是冯即安冲上去抱住你,你呀你……”刘文说着说着,狠狠戮了她额头两下。“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看我怎么跟绿蔻儿说去!”
  “哎哟!”她护住额头。“别这么戳人,很疼的。”
  “你也知道疼吗?要知道疼,干爹心更疼,喏,这回伤好了,就跟我回牧场去。”
  “不要。”
  “红豆儿。”
  父女两人怒视半晌。
  “难不成你对冯即安还不死心?”
  一提到冯即安,梁红豆呆了呆;昨夜最后的一个记忆,她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靠在那男人的背上睡着了。
  那么……也是他送她回来的?梁红豆咬着唇,靠着床边玩着帐幔的铜勾,脸色泛红起来,有些着恼自己这么不济事,竟一路睡过了难得和他这么靠近的时候。
  但那有什么用,心里一个声音泼出冷水。他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他待她只像个妹妹。
  梁红豆松开铜勾,长吁了口气,沮丧的瞪着天花板。
  “红豆儿。”刘文推推她。“干爹问你是不是对冯即安还不死心。”
  “没有的事!”她回神恼怒的大喊。“我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和心血在这儿,你要我说放就放,我办不到!”
  见她白日里发起呆来,显然是不肯跟自己说下去了,刘文一时拗不过她,竟无话可说,只气冲冲的走了。
  ☆        ☆        ☆
  晌午用饭时间一过,阜雨楼后的码头难得一时半刻显得如此寂寥,人声散得干干净净。冯即安自门外进来。到阜雨楼之后,他一直都是走陆路办事,几乎没到厨房外的码头来。和柜台后的土豆打了招呼,他信步走到厨房去。
  厨房里空荡荡的,只有灶上的汤仍散着残余的香味,灶里的炉火大半都熄了,阳光映过天窗,亮晃晃的温度教人出了一身汗。
  平日帮忙的几位大婶早早小歇去了。
  “都过了晌午,这儿还这么热。”冯即安皱眉,喃喃说道。走出厨房,码头湿漉漉的,已被洗刷过,湖水悠悠的流经码头下方的河道,几许凉风,不落痕迹的扫过冯即安的脸颊;不同厨房的湿热,这里虽无遮蔽,却清凉透光。
  他四顾张望,看见梁红豆坐在菜园栅门角落,地上一个浅浅的木盆和大碗公,头顶一片方方正正丝瓜棚架子,垂着黄花卷藤垂下,落下一大块阴影,正好罩着她整个人。
  “红豆儿。”
  女孩置若罔闻,一张脸垂得低低的。
  他又唤了一声,走过去想要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划下最后一刀,手上的萝卜总算有点儿白兔跳跃的形状了,梁红豆松了口气。抬头,一见到他,手里的小刀一松,咚一声掉进木盆里。
  “你哪来的衣服?”没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从那一晚后,他们不约而同、有意无意地避着对方;梁红豆就连平日冯即安吃的饭菜,也是特意命人送到他房里,好似下了决心,不再对他生情。
  梁红豆瞪着他的衣裳,被那身打扮惊呆了。
  抛却以往宽宽松松的长袍,他身上罩着阜雨搂伙计的专属制服——一套浅蓝色的短衫及深蓝束腰,看起来更显高挑精神。
  冯即安摸摸身上这套阜雨楼伙计的制服,有些喜孜孜的。“好看吗?杨姑娘给我的。”
  “你你你……你又不是伙计,穿这衣服做什么?!”她跳过去,上下其手,心头没别的念头,只想剥掉他这套衣服。
  “胡闹胡闹,万一客人见了你,要你抹地倒水,你怎么办?简直就是自毁身价!”
  “嗳。”他变了脸,拉紧衣服急急躲开她。方才胸口给她突然这么一抹,心里居然小鹿乱撞,冯即安暗骂自己不济事,却又板着脸孔瞪她。“少迂腐了,一套衣服就能自毁身价,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身分,不过好玩罢了。”
  “什么好玩,脱掉!”她被他的谬论气得一塌糊涂。“哪有人甘心当奴才的。”
  听到这话,下一秒,冯即安的脸对上她的眼,梁红豆惊喘,要不是她心脏强而有力,准被吓死!
  完蛋了!只要他一出现,她的目光又失控了,刻意避开他这些日子,她居然还是没半点防御能力。
  “我看起来像奴才吗?”
  “不……不像。”他这么挺拔,看人的眼光又这么有侵略性,说像奴才才奇怪呢。梁红豆结结巴巴,不知所云。
  “那就好啦,那些都是别人说的嘛,别去理会便是了。嗳,你脸上都是汗。”他清脆的弹指,忍着想替她拭汗的冲动,表面却笑嘻嘻背过身去。
  “是吗?”她呆愣愣的看着他喃想着:怪不得自己这么烦躁呢。
  “你不擦擦吗?”见她如此,冯即安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实说,他还真怕面对她那藏不住心事的眼睛呢。
  “你在做什么?”
  “我……我在做雕花。”
  她猛然回神,再提刀的手有些发颤。该死!又瞧他瞧入神了,这样下去怎么好。
  “是吗?让我瞧瞧。”他眼神一亮。
  她没精打采的把刀和手上刻了一半的萝卜递给他。
  冯即安端详着那近似成形的白兔,提起刀子,左晃右划,却不知怎么下手。突然,他呵呵笑起来。“很好玩嗳,你可不可以教我?”
  “嘎?”他的要求又吓了她一大跳。这个冯即安,除了吃饭睡觉,三个月来从没在楼里瞧过他,今天难得见到他,偏偏说起话来疯疯癫癫。这人到底怎么搞的?
  “男人进厨房很奇怪吗?你干嘛这么瞧我?”
  “没这种事,光是这儿,十座酒楼就有九座酒楼的厨子是男人。”她清清喉咙,稳住自己的声音。
  “这不就是了。嗯,这玩意儿很有意思。”他兴冲冲的拉着一旁的板凳坐下,开始研究怎么动刀。
  “呃……”她不感兴趣的盯着兔雕,只觉得他的言行荒谬无比。
  “让我来让我来!”冯即安抬起头一阵笑。真是的,白待了三个月,竟没发现这么有趣的玩意儿。
  不知为何,看到他专注的研究着,梁红豆的心情挺怪异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觉得他像是阜雨楼里跟她一块儿打拼的伙伴。
  那样,不是很好吗?她心里一个声音道。你不是一直梦想着冯即安会像这样留在你身边吗?
  那是不可能的,大白天她发了疯才会幻想过头。这家伙根本对自己没感觉。
  “别弄了。”她夺下刀,把兔子抢回,自盆里取了两粒瓜子,嵌进兔的脸上,权充眼睛。“人家会笑的。”她怒视他一眼。“看看也就算了。女人家干的活儿,你也兴趣。”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他拖回木盆,拿起兔雕,感觉晶莹的萝卜在手里散发着前所未有的清香,这更加激起他的好奇心。
  “你不是说那些厨子全是男人吗?”
  “那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他耸耸肩,看见一旁的大碗公里盛了莲子,便拿了几颗往嘴里送,嚼没两口,却伸着舌头吐出来。
  有什么不一样?她怔住了,说不出所以然来,看见他又呕又呛的咳了好几回。
  “你这傻瓜蛋,莲心苦涩,没去掉子是吃不得的。”她忙递水给他,喃喃骂道。
  “是吗?”他囫图吞了水,一脸的困惑。“这我倒是不晓得,哎呀,兔子……”那兔子在他吐莲子时,掉落在地,断成了两截。
  “算了,”她拎起盆子,有些无可奈何。“反正也是刻好玩的,你请便吧。”
  “你就当我是抵这儿的房钱饭钱。”
  “谁跟你计较这些。”她更恼了,不再管他,转身走进厨房里。
  见她进了厨房,冯即安连忙跟上,眼光不时四处瞟,见到水缸边一篮湿淋淋的青菜。
  梁红豆自墙上的麻袋里掏出几条辣椒,取刀剁剁剁的切起来,边切边骂:“我那日说的浑话,你也当真,出去出去,少惹我心烦。”半天没声音,梁红豆当他离开了,正要取下手绢拭汗,没想到冯即安又说话了。
  “你也该找个婆家了。”
  “什么?”她没留神手绢滑落,沾着辣椒的手指大力擦过额头,又拨过眼角,哎呀一声,眼角竟像着火似的呛烧起来。
  “你也十八九了,这年纪的女孩,早该嫁人了。”冯即安兴致盎然的坐在板凳上,手指拈挑撕着翠绿的菜叶。梁红豆眯着红通通的眼睛转过身,看到冯即安的举动又吓了一跳。
  “这么下去,难怪你会心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不婚女不嫁,这世间成何体统。”天!这简直跟个?NB462??NB462?嗦嗦的老太婆没两样。难道他真的不担心,别人看见他这副模样,会作何感想?
  “古书有云,阴阳失调,自然百病丛生嘛。”他叨叨说着,表情看起来特别愉快,一点儿也不担心颜面尽失。
  这下子她不只红眼,连泪都呛流出来了。可恶!江磊哪儿批来的辣椒,这么辣乎乎的。梁红豆一阵跳脚,恨不得有桶水,好把头埋进去降温。
  “你怎么啦?”冯即安也察觉她的不对劲。“怎么啦?”
  “没……没事。”她难过的说,取了块干净布沾了水,贴在脸上,这么做才舒服多了。
  “你不是想学雕花吗?”她含糊的问。
  “是啊是啊!”冯即安眼一亮,点头如捣蒜。“现在就学吗?这两天牡丹放我假,我都没事可做呢。”
  不提花牡丹便罢,提到那名字,就像一锅沸腾的热油般,浇在梁红豆辣乎乎的脸上。她神色一僵,走到后院码头,回来时递给冯即安一块满是污泥的东西。
  “这是什么?萝卜吗?”
  “不是,”她憋着气,闷闷的说:“你把它洗净削皮,你拿出去,慢慢练习吧。”
  “好好好,我出去。”他并未察觉她的诡计,高高兴兴收下来。
  哼,就让你痒死吧!竟敢在我面前提那臭女人的名字,没事做才往这儿跑,当她阜雨楼是收容所呀。梁红豆脸颊贴着布,不吭一声的好笑着。
  半个时辰之后,一位大婶走去菜园子,见冯即安一脸古怪的蹲在地上不说话。
  “冯先生,你怎么啦?”
  “好痒,”冯即安喃喃抱怨,两手浸在水里,那块不成形的芋头已经四分五裂。
  “你在做食雕?老天!没人会笨到拿芋头雕花的,”那位大婶不可置信的望着他。“冯先生,如果你有兴趣,也该问问人才是。咱们拿芋头做菜,事先都得戴上手套才行,再说这东西一切就生黏,也难以下手呀。”
  就算再笨,这些话也不会听不懂。冯即安沉下脸,这下子可真火了。那死丫头,准是故意折磨他的。
  “真是可恶!”冯即安手甩一甩,又相互抠了抠,怒气冲冲的走进厨房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五章

  “唉呀,唉呀。”
  “你叫够了没有?”土豆喘吁吁的说,汗水一串串的自额头滴了下来。“阜雨楼就快到了,你就别喊了。”
  “我痛呀。”黄汉民哭叫,吸着鼻子抽抽搭搭的。
  听到哭声,江磊自柜台后匆匆走出来,只见土豆歪歪斜斜的背着黄汉民,后者身上一脸一身的伤,哼哼嗨嗨的哭个不停。大厅客人的眼光全望向这头来,议论纷纷个没完。
  “怎么了?”不想引起骚动,江磊跟一位伙计急忙把两人扶到柜台后。
  土豆蹲下来,拍着心口一脸喘息难定。“一早樊家的人在城外堵了黄秀才,硬押着……黄秀才去找琼玉姑娘,然后就把人带走了。我到江大娘那儿批货,凑巧见他伤成这样,才把人背回来。”
  一提到琼玉落入樊家,江磊怒急攻心,大力拎起黄汉民的衣襟喝问:
  “你做了什么好事?”
  “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抚着红肿的脸颊,黄汉民哀哀的哭起来。“他们逼我去找琼玉,我……我没办法,没办法呀!”
  “没办法?!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江磊扔开他,气得吼叫出声。“要是琼玉有什么万一,丢你一百个脑袋也不够赔!”
  “去找姑奶奶,把事情告诉她!”随手抓住身旁的伙计,江磊吩咐道。
  “磊哥儿,你去哪?”那伙计赶忙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身子问。“这秀才要拿他怎么着?”
  “我到樊家去。至于这个人,问姑奶奶吧。”
  早在听到大厅的骚动时梁红豆就起了警戒心。听完前头的传话,她恼怒的跺跺脚,把事情交代给一旁帮忙的大婶,便匆匆朝后奔去。
  一早起来出了房,冯即安便嗅出不寻常的动静;下了楼来,看到地上仍哼哼嗨嗨的黄汉民,却看不到平日该在柜台招呼的琼玉和江磊,他更觉得不对劲。
  “你们姑奶奶呢?”走去厨房,见不到梁红豆,他好奇的问道。
  “到樊家去了。”托着盘子,与他擦身而过的土豆忙道。
  这答案听得人莫名其妙,但光是听到樊家,就足以令他皱眉了。冯即安按捺下性子,笑吟吟的等土豆从厢房里端了空盘子出来。
  “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儿?”
  土豆照实说了。冯即安听完,不禁呻吟一声!那丫头是个潜在的火药库,冲动起来,上哪儿哪儿便要倒楣。
  “刘当家呢?”
  “一早姑奶奶请他到市场把帐给结清。”
  连那个唯一理智的老头也不在。冯即安摇头朝门外走去,樊家是这城里的大户人家,应该还不难找。
  “冯少侠,你……你往哪儿去呀?姑奶奶她……她从后头走水路去樊家呀。”土豆喊住他。
  他紧急煞住,恼怒的回头。“我知道。”
  得找个人管管她才行。冯即安奔下石阶,到马房牵出坐骑,一边扯下系在马头上的绳索,一边仍掩不住愤怒的想:成日这般莽莽撞撞,总有一天会出事。
  ☆        ☆        ☆
  樊家这边,梁红豆在三声喊话无效后,身子自小舟上跃离,手上的大汤瓢应声敲断了樊家的大锁,再借力一弹,翻进了樊家的后墙。
  听到下人通报,佟良薰匆匆忙忙赶出来。偌大的晒布场上,他染坊的工人全东倒西歪,或坐或躺的在地上哼哼唉唉,一匹匹方染好的布五颜六色的掉在地上,脏成一团。
  而那个罪魁祸首正挥舞着一根汤瓢大吼大叫。汤瓢?佟良薰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那真是根汤瓢,江湖上什么时候出现这号人物?
  “这位姑娘,有何贵事?”
  “你是谁?”
  “在下是这儿的管事,姑娘有何指教?”自始至终,佟良薰谈吐间都带着微笑与和气,丝毫不以眼前乱象为忤。
  眼前梁红豆没欣赏男人的心情,她眯着眼睛,语带威胁的觑了他一眼。
  “?NB462?嗦!快快放了人便是!”
  “放人?放什么人?姑娘的意思,在下不懂。”佟良薰困惑的望着她,表情无辜。
  装傻?来这招。梁红豆一张脸灰漠漠的没半点表情,心里怒气直达云霄。怎么她就这么倒楣?碰上的男人什么都不会,空有一张好看的脸,就只会装糊涂。
  佟良薰被她凶悍的眼睛看得有些尴尬,呐呐的开口喊了一声,没想到红豆却吼起来,差点吓得他滑落手上的褶扇。
  “你今天要是不放人,我一把火烧了你们樊家!”
  “姑娘……”不等他喊完,梁红豆已经朝前奔去,直冲入宅。佟良薰终于皱起眉头,回身挡下,儒扇一拍,化去了她的攻势。
  原来这人竟会武功的,红豆心一惊,随即怒火更炽。
  “不让我进,我偏要进!”梁红豆怒斥,衣袂翻拍,汤瓢使得虎虎生风。她多年厨艺,手中家伙灵活跃动仿若她的第三只手,砍劈切剁无一不得心应手。那男子正待因应,墙外却掠进一道人影,影中疾射出三道暗器,嚓嚓嚓的全打在她的汤瓢上。梁红豆连连退了好几步。一见来人,又惊又怒。
  “红豆儿!跟我回去!”冯即安在空中喊道。
  “是你!干什么?放开我!别这样拉拉扯扯!难看!”战事方酣,却被人莫名其妙的朝后拉去,梁红豆不停挣扎,摆脱他的手。
  “难看?你也知道难看?一个女孩家像泼妇似的站在这儿跟个男人叫骂,你知不知羞。”
  差一点点冯即安就要吼叫了,他浑身肌肉骨骼无一不被她气得打颤。再这么下去,他一定壮年早逝。
  “我知羞,我要是知羞,琼玉就没人帮她了,阜雨楼没半个男人帮衬,我不出头,谁出头!?”这番指责令她恨恨的吼回去。要不是眼前有更要紧的事,她非要冯即安为这话付出代价不可。
  冯即安惊异她那气势,不同于当年的柔弱无依,也不同于她前些日子的刁蛮耍赖,一时间他竟说不出话来。向来视责任为生命最难承受包袱的他,显然被这女人的想法怔住了。这完全跟他的想法相去甚远。
  “你不出头,还有我呀!”他不加思索的吼回去。看过她那一晚的脆弱后,说什么他都觉得她的好强愚蠢无比。
  “你是谁?你凭什么?”原以为越墙而来的会是个好帮手,没想到不但没帮上忙,反而在外人面前吵起架来,梁红豆气得全身发抖。
  她竟敢拿这种话激他,冯即安一向的笑容失去了。
  “凭我是你大哥,你的事一切由我作主!现在跟我回去!”
  “琼玉不放,我不回去!”她大叫,汤瓢朝他抓来的手拍去。
  “她不在这里!”他叫道,急急闪开汤瓢。
  “我听你放屁!”
  听到那句粗话,冯即安怒气突然没了。他叹了口气,发现近来他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像个怀春少男,不是叹气就是烦恼。一甩身,他招降似的对梁红豆举起手来。
  “你别这么冲,有话好好说。”
  “有什么好说的?”她冷哼一声,手中的大汤瓢又一次不客气的朝那批东倒西歪的家丁指。“樊家的人,都是一群人渣。”她喃喃骂道。
  “跟我回去吧。”一听到她骂人,他又过来握住她的手,一面暗暗防着她。
  “你没听清楚吗?他们没放人,我不走。”这一次她动了动,却没挣开他的手。
  “我说过了,琼玉不在这儿,你放火烧了整个宅子也没用。”
  她瞪了他一眼,正待要反驳时,那男人却开口了。
  “冯兄也在这儿?”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佟良薰松了口气,不过这一次,他放弃从这位泼辣姑娘口中问出答案。梁红豆瞪着对方,惊异他居然认得冯即安。
  “佟兄弟,别来无恙。”冯即安微微点头,口气俱是恼意。
  “好说,这位姑娘是……”那男子仍一脸和气的笑着,一面吩咐里面的仆人把受伤的家丁扶进去敷药。
  “这位是……”
  “不准说!”她汤瓢一闪,冯即安格手挡开,对那男子的笑容多了五分抱歉。
  “是舍妹。”
  “冯兄行走江湖向来独来独往,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么标致的妹子,我怎么不晓得。”
  “佟兄弟取笑了。”冯即安又叹了口气,一脸家丑外扬的悲哀。
  “你们烦不烦?喂!你到底放不放人?”
  “放什么人?”佟良薰困惑的问。
  “就是放……”梁红豆待要回答,冯即安又开始把她往后拉。
  “好啦好啦,佟兄弟,都是误会,都这是误会,改日我再登门谢罪,走了。”他低声吼住她,一面又不停的跟佟良薰道歉。
  “跟你说人不在这儿了,你还这么固执。”他嘀咕。“不要逼我,不然没面子的会是你。”
  “你说什么啦哩啦喳的我听不懂,不要拉我!”她哇哇大叫。“你叫樊多金放人,听到没有?!”
  “他不是樊多金。”冯即安再一次忍耐的开口。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樊多金!”她以同样愤怒的声音回应冯即安。“他是樊多金的管家。那有什么关系,叫他放人也一样!”
  “不一样!”他喊道。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确实是听到他话里头隐不住的些许笑意。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情!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冯即安!”她几乎气得要哭出来了。
  “他不是樊多金,这儿也不是‘樊记’,这里是‘四时绣’,这位是佟掌柜,你没见一院曝晒的布匹吗?‘樊记’是开钱庄的,不是卖布的!”冯即安忍无可忍的吼出口。“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会被你气死,还是……还是被你……被你笑死。”他一咬牙,随即爆出一声哀号。
  梁红豆整个人呆在当场,脑中一片空白。她简直无地自容,但更糟的是,在冯即安的话之后,现在每个人都围过来了,并看见她的糗状。事情终于水落石出,那位佟先生恍然大悟之余,只能同情的看着冯即安。
  ☆        ☆        ☆
  好啦,仇家找错门,这种丢脸的事也只有她才做得出来。一路上,梁红豆不知怎么自处的,尤其温喜绫又偏偏在她出了大糗之后,走进“四时绣”。
  “四时绣”和“翠湖帮”的私交甚笃,温喜绫和佟良薰的感情更是比亲兄妹还好上几分。让温喜绫看到这一幕,她真想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永远别见人算了。
  ☆        ☆        ☆
  在房里。温喜绫捧着肚子,整整一刻钟过去,笑声仍没断过。不仅如此,她全身更是不住的打颤,趴在床上喘息。
  梁红豆扁着嘴,终于,确定自己忍受够了。
  “这么好笑,你笑死好了!”她气不过,站起来气急败坏的骂道。
  “笑死倒好了,”温喜绫拭去眼角的两滴泪,肠子不知扭绞了几圈;她勉强吸了两口空气,才忙解释:“你不能怪我,你真的……真的太离谱……冯公子真的说对了,你教人不知该气死还是笑死,难为我佟大哥是个好说话的人,要不然这事要传遍苏州城,我看你……看你……”她咬着唇,末了实在忍不住,咯咯咯的又笑起来。
  “够了吧?再笑下去,我要翻脸了!”她跳上床,语带威胁的吼道。
  此招似乎奏了效,但也才两秒钟,温喜绫的唇角又再度扬起。
  “喜绫儿!”
  “不笑,不笑。”她举手投降,见红豆要出房,随即挡在身前。
  “你去哪儿?”温喜绫吃吃的笑问。
  “还能上哪儿,当然是去找琼玉!”她叉着腰,心浮气躁。
  “那我陪你去,省得……”这一次,温喜绫又笑得嘴角发酸,许久才把话说全。“省得你又找错门。”
  “喜绫儿!”梁红豆怒视她一眼。“你找死是不是?”
  “我不笑了,真的保证不笑了,”她一阵猛咳。
  直到佟良薰进门,两人才止了争吵;一见是他,梁红豆难堪的低下头,耳根子都胀红了。
  “对不起,佟大少。”
  “没关系。一会儿我和冯兄弟会到樊记解释清楚,相信这件事全都是误会。”佟良薰微微一笑,又瞪了一张嘴咧得跟西瓜大的温喜绫一眼。“你跟我出来。”
  “她已经很难过了,还笑人家。”出了房外,他将她拖到一旁,收起褶扇轻敲她的头一下,低声念道。
  “很好笑嘛,真的很好笑嘛。”温喜绫辩驳着。“你也想笑的,干嘛这么假道学。”
  佟良薰瞪了她半晌,终于不情愿的翘起嘴角,嘴一张却难再收拾,他摇头跟着笑了起来。
  “我承认这找错人的误会是过分糊涂了些,但你也别太超过,进去陪陪她吧。记得,别起哄,也别凑热闹,听到没有?”
  房门被推开,梁红豆仍一脸的尴尬。“佟掌柜,我还是很担心琼玉和江磊,还有土豆,他一定在阜雨楼等急了。”
  “这件事倒好办,我立刻派个人过去招呼一声。”
  “那……”
  “暂时什么都别说,一切皆等杨姑娘平安回家再说。”他客气的谢绝她。
  ☆        ☆        ☆
  知道杨家的姑娘被带回来了,就在大厅候着,樊多金迫不及待的从花园直冲大厅。一进厅里,只见一名蓝衫少女掩着脸跪在地上,其间只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哭也没有用,这是你欠我的。”他大摇大摆的跨过门槛,得意洋洋的走到她面前,不客气的把她的脸托起来。待看清楚长相并非那夜与他拜堂成亲的新娘子,樊多金怔住了。
  “你……你是谁?来人!”
  “少爷!”
  “你们这两个混蛋,找这个谁来?!”一人各赏了一个耳括子,樊多金气急败坏的跳脚。
  “说呀!哪儿找来的?”
  “午后咱们俩见黄秀才同她在城外说着话,又拉拉扯扯,咱们俩逼问黄秀才,确定这是杨家的姑娘,没错呀!”樊家的家仆抚着脸,冤枉的喊起来。
  “是呀,那黄秀才也是这么说的,这姑娘也承认了。”另一名家仆也忙不迭的点头。
  “放屁!放屁!”樊多金原地一阵跳脚,扇柄接二连三的又在他们头上各重重的敲了几下。“她认了你们就抓人回来,她要不认,你们是不是就拍拍屁股走人?!我要找的人根本不是她,我要找的姑娘比这个还漂亮!”
  “少爷,咱们俩谁也没瞧见过杨姑娘的真面目,黄秀才就算……就算是指个阔嘴麻脸的,咱们俩当然也只有相信了。”两个家仆护着头,想躲又不敢躲,只得委屈的喊。
  三步并作两步,樊多金怒气冲冲的跳回杨琼玉的旁边,一柄扇子挥舞着。
  “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杨家的姑娘?”
  杨琼玉吓坏了,朝后缩了一两步,不停的摇头。
  “你说不说?!当心我揍你!”
  眶当一声,一个樊家的下人自门外飞进来,江磊随之冲进。
  “你要敢碰她一下,我先揍死你这混蛋,放开她!”江磊怒吼。
  “阿磊!”杨琼玉哭出声,扑过去想抱他,却被樊多金大力揪回。
  江磊见状怒吼,飞身过去想把樊多金一拳揍倒在地;两名下人扑上去及时拦住他,但这一着已经把樊多金吓得连手上的扇柄都掉了下来。
  “来人哪!”这一喊招来更多的人。纵然江磊蛮力惊人,也拼不过众家丁纷纷扑上来的力量。十分钟不到,他已经鼻青脸肿、五花大绑的被捆了起来。
  见对手已被牢牢捆住,樊多金又得意了起来,拍着扇子大敲江磊的头。“你是谁?”
  “我是谁干你屁事!这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不准你动她分毫!”江磊被敲得冒火,大声咆哮。
  “樊少爷。”
  “佟掌柜?”樊多金揪起眉心,看到门外走进两位翩翩男子。
  “你怎么进来的?”
  “没人通报,”冯即安手一摊,笑得好无辜。
  “是呀是呀,咱们等了半天,没人通报。”佟良薰也跟着插进嘴,笑吟吟的跨进门。
  江磊抬头见到来人,张口欲言,被冯即安抛来的眼神制住。
  “来做什么?奉茶。”樊多金坐上大位,头也不回的吩咐下人。“快说,我没时间磨菇。”
  “这两位可是樊少爷要找的人?”
  樊多金斜睨佟良薰一眼,嚣张的跷高脚。“干你什么事?”
  “这两个人都是阜雨楼的小厮,想是误会,才会到樊家来,我与那刘寡妇曾有过数面之缘,所以过来关心一下。”
  “原来。”樊多金一僵,随即冷笑连连。“佟掌柜的消息也真灵光,人才带到这儿,你就赶来了。”
  佟良薰仍是那不疾不徐的语气。“好说好说。能否请樊少爷看在薄面上,让我把人带回去?”
  任他财大气粗,气势却压不住这两人。樊多金抖着脚,沉吟了半晌。
  “不过是跟个寡妇数面之缘,你竟这么热心,我看可没这么简单。佟掌柜的,这‘数面’两字可改改,我看该是‘数夜’之缘吧?”
  “看你人模人样,说那什么浑话侮辱咱们姑奶奶!有种把我放开,我非把你这混蛋砍成八块不可!”被五花大绑的江磊扭动身子,忿怒的咆哮出声,杨琼玉急急拉住他。
  “别冲动,他是来帮我们的。”她低语。
  一旁下人冲上前去,拉开杨琼玉,劈头就要给江磊一阵拳打,冯即安大步跨前,轻轻一抬手,那两个下人哀叫一声,平平朝门外飞去,还撞翻了两张太师椅。
  “有话好说,又何必动手呢。”冯即安拍拍衣袖,原以为他已是怒容满面,谁晓得竟还是和佟良薰同样一张笑脸。
  一番话把樊多金激得跳起来。“你又是谁?”他走过去,不客气的瞪着冯即安。
  “是谁并不重要,”冯即安又微笑了。“重要的是:你要动手,绝对没半点胜算。”
  “你又是什么东西!说把人带回去,就把人带回去!?樊记也太好说话了。”他冷哼一声,口气已经软下来。
  “呃,在下忘了替樊少爷引荐。这位是冯先生,在下旧识。”佟良薰插进两人间,和和气气的介绍双方。
  樊多金翘首昂扬的盯着这始终带着微笑的陌生男子,原想以气势逼人,结果却弄得脖子酸痛不堪;原因无他,这个姓冯的长得太高了,他无论怎么看,都得仰着脸。
  “听说朝廷已经批下诏来,要赐封樊家老太太贞节牌坊一座,这等荣耀之事,相信樊家与有荣焉;若在此时闹出什么不好听的风声,说樊家强行掳人,传出去,樊家族人脸上也不光彩,想必这事也不会进行得太顺利。”冯即安抱胸以待,对上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樊多金。
  “就容我买个人情,樊少爷放人,一切误会都当烟消云散,如何?”趁他心意动摇时,佟良薰顺水推舟的开口。
  樊多金仍盯着冯即安思考半晌。这个陌生男人似乎是有备而来,每一个字皆切重核心,话里虽客气,却没有半点妥协。在那戏谑的笑容底下,藏的却是个凛不可犯的气质。
  “好吧,看在‘四时绣’的份上,这人情算卖给你了。”
  “多谢。那么,在下就把这两个人带回去了。”
  “慢着。”樊多金举手一挥,隐隐总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劲。“四时绣”和“樊记”虽然素有生意上的往来,可也仅只限于商场交际而已,这个佟良薰平日行事潇洒不拘,处事作风完全与一般富家大少合不来,今日竟单单为了一个寡妇的数面之缘,甘愿出头,此事不可谓不怪。
  还有,这个姓冯的男子,感觉也不是好惹的;或许他的身高占了一部分原因,但无论如何,这的确让他迟疑了。樊多金仍那般睨他,这次却说不出是嫉妒还是羡慕。
  终于,他收起扇子,生意人的市侩笑容满布脸上。
  “佟兄,这位冯先生,不只是你的旧识吧?”
  “冯先生从前曾效命朝廷,跟当今狄大将军也有些渊源在,数年前虽然离开官家,目前投身承南府张……”
  “没必要说这些。”冯即安微笑低语,手肘却狠狠撞了佟良薰一下。
  好汉不提当年勇,虽说冯即安今日也不落魄,但他仍不喜别人提起过往之事。
  “承南府怎么着?”在“樊记”的规矩里,商与官是最最不能起冲突的两个字,樊多金收起轻忽之心,摆上一副笑脸。
  “樊少爷,那不是我们的重点,”冯即安笑容加深。“重要的是,你肯不肯卖这个人情。”
  “好,至少得让我清楚一件事。”他转向江磊,危险的眯着眼观他。“这位姑娘真是你的未婚妻?”
  “是的。”
  “既然如此,她为何跟黄汉民在城外纠缠不清?”
  江磊困惑的转向杨琼玉,只见她无奈的摇头。“我真的跟他已经划清关系了,我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这件事很重要吗?”佟良薰问道。
  “当然。”樊多金恼怒的坐下来。“我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黄汉民把他的未婚妻让给了我,拜堂后那贱货却在新房偷了东西就跑,我找了黄汉民两个多月,直到今天,却发现被那该死的秀才摆了一道。原来根本不是这个女人,那贱人虽然泼辣,”他喘了口气,指着杨琼玉。“却比她漂亮多了。”
  “新娘子偷东西?”冯即安揪起眉心,语气变得怪异。
  “没错。”樊多金俊俏的脸上因为忿怒而突然变得狰狞不堪,随即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但是没关系,我会找到她。”
  “如果找到她,你会打算送她见官吗?”那件事佟良薰完全不知情,仍一派天真的问。
  “当然不。”樊多金冷冷一笑,眼睛闪着淫邪的光芒。“怎么说我都跟她拜过堂,她已算是我樊的家人,我自然会用我的方式好好解决她。”
  大厅上每个人全注意听樊多金的话,江磊和杨琼玉对那晚的事早就心里有数;只有冯即安脸色越来越难看。
  ☆        ☆        ☆
  出了樊家,冯即安的脚程快得惊人,江磊等三人全远远的被抛在脑后,连错身而过的走卒贩夫、行车人马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纷纷避开他三尺以外。江磊欲奔上前,被佟良薰拉回。
  “现在不是时候。”他警告。
  “我必须跟他解释清楚。”江磊叹了一口气。“省得回头他又跟红豆儿吵起来。”
  “我怕你撑不到解释清楚,相信我,”佟良薰叹息。“你不会想在一只发怒的老虎身上拔毛的。”
  “我不想拔毛,”江磊的口气坚决。“我只想解释清楚。”
  “那只是比喻而已,但如果你坚持的话……”佟良薰耸耸肩,松开了手。“请便,别说我没告诉过你。”
  江磊半走半跑,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的步伐。
  “冯先生,我不懂你在气什么,那件事我可以解释。”
  停住脚步,冯即安对他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必。”
  “冯先生。”
  “我说不必。”
  “樊多金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应该?我为什么应该?”冯即安冷笑连连。“我应该做的是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不认识你,不认识红豆儿,更不必听你们那些假扮新娘、把一个好好的闺女往樊家那个虎口送!”
  “你低估了红豆儿,那种情况她可以应付。”
  “她当然可以应付!”冯即安歇斯底里的咆哮起来,随即喃喃自语的咒骂出声:“就凭她手上那根大汤瓢,还有那异于常人的方向感,任何事都会给她应付得乱七八糟。”一时间江磊张口结舌,半天竟不知怎么应对他的怒气。
  “我……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红豆。”半天后他才支支吾吾的开口。
  这话不说还好,一开了口,冯即安脸色当场寒下。
  “你!”上天可鉴,他真他妈的恨死江磊这么一针见血。对对对!他就是在意又怎么样?!冯即安咬牙切齿的瞪着他,偏偏找不出半个字可以反驳。
  没错,他非常非常在乎!他大可在江磊面前吼出这个事实,但是那只会把他现在的处境弄得更糟而已。每每听到她曾经跟那个多金少爷拜堂成亲的“伟大事迹”,就不免想起她跳楼时差点压死他的惨剧;可是每每当着她的面,他再怎么生气,顶上那三万八千根怒发全像被泼了冷水,塌得不像话,冲不了冠,只好嬉皮笑脸的气她,然后两个人关系弄得满是火药味。这会儿他要是在江磊面前承认了,日后梁红豆还不拿这筹码把他吃得死死的!
  江磊脸色惨白的连连退步,开始后悔没听佟良薰的话。从冯即安踏进阜雨楼以来,一直都是笑脸一张,就算方才面对樊多金那般惹人厌的嘴脸,也没见他皱眉过,更遑论见过他连眼神都可以让人血溅当场的怒火。
  “那……那是真的喽?”吓坏的江磊挡不住话,竟结结巴巴又开口。
  这一次他怒视江磊一眼,后者掩住嘴,干脆拔腿逃回佟良薰的身旁去。
  “磊哥,你不舒服吗?”杨琼玉见他白着脸,不禁关心问道。
  只有身旁的佟良薰悠悠哉哉的一个劲儿摇着扇子。
  “我早说过的,太岁顶上的毛,拔不得的。”他说。
  ☆        ☆        ☆
  谁说太岁顶上毛拔不得?起码梁红豆就不是符合这定律的那个人。无论江磊怎么跟她挤眉弄眼的暗示警告,她却完全不当一回事,最后江磊连佟良薰的比喻都出动了,还是挡不了梁红豆。
  进了偏厅,里头只有佟良薰和冯即安两个人。一个自顾自的啜着茶,摇头叹息,似乎无限心事;一个则是仰着脸紧盯着钉在墙上一副巨大的山水织锦,不住点头轻叹。显然这两个男人都太专注于自己的事,末了还是佟良薰先发现她。
  “嗳,刘寡妇。”佟良薰笑着招呼她。
  “我……我是来谢谢佟掌柜的。”
  “哪儿的话,”他摇摇手。“平安就好,赶紧过来瞧瞧,这是昨夜从濠州快马加鞭送到的,这可是‘僖绮庄’上我义母领者那些织工花了一个月完成的。”
  这织锦栩栩如生,绣的西湖十景一样不缺,比例完美。如果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梁红豆真愿意坐下来看它个三天三夜。但眼前实在不行。
  “呃,我有话跟他说。”梁红豆尴尬的说。
  佟良薰会意过来,点点头,小心抽下墙面的锦绣,挟在腋下离开了。
  “江磊说你在发脾气。”
  他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微翘。
  “他被樊家的下人打昏头了,神志不清,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就算他神志不清好了,那你在气什么?”
  “我没生气。”
  “你有。”
  “我没有。”他满脸的不耐烦。
  “你有。”梁红豆并不就此罢休。“到底是什么事?因为我吗?”
  “没什么。”他不想提那件事,反正越提只会让情形越糟罢了。再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再怎么追究都于事无补;坐在这儿喝茶磨蹭了半个时辰,还不是想磨掉火气。
  不过只要想到樊多金誓言非找到新娘子的话,冯即安便一肚子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除非从他尸体上踩过去,否则他死都不会把红豆交到那种人手里。
  但话又说回来,他最最困惑的是:没事他干嘛这么生气?
  搔搔头,他举杯大口把茶水咽进肚子里。
  “人平安无事,这事就算了。”
  “不行。”提到这个就有气,就算不拿她梁红豆斤斤计较的个性,卜家牧场恩仇分明的作风,想忘都不许忘。
  “红豆儿。”他警告的瞪她一眼。
  “不行。”她大摇其头。
  “红豆儿!”她真是没办法沟通,冯即安这一刻突然希望回到八年前,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而他可以把她按在腿上,狠狠的揍她一顿屁股。
  眼前只怕是揍不成了,除非她……冯即安心头一震,叹了口气。人年纪大了,头脑也糊涂了,他居然……居然想像娶她为妻的情形。
  老天!这么凶悍,成天光是想到要躲她那根大汤瓢,累都累翻了。
  实在可怕,也完全没道理。晴空万里无云,出大太阳的气候里,冯即安却平空生起一身冷颤。他仍为自己突然而起的念头不可置信的摇头。
  但话又说回来,他又该如何回头解释那时候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寡妇”时,自己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呢?
  “是他们先强行掳人,错在他们。”
  “你别忘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冲到‘四时绣’打人的事。”
  “那不一样。”她跺脚抱怨。
  “有什么不一样?”他叹了口气。“这事情就这么算了,‘四时绣’出面摆平这件事,我和你都欠了佟掌柜的人情,你再去找樊家麻烦,就是让他难做人。”他双手交握,不发一语,一会儿抬起头来,竭力把表情淡化。
  “今儿个早上,你说……我的事一切由你作主,是真的吗?”
  “我说过这句话吗?”他困惑的问。
  “冯即安!”装傻?来这套!梁红豆警告的看着他。
  “呃,那句话呀,当然是真的,”倒茶的他抬起目光,不疑有她。“今天这件事要由你的方式作主,杨姑娘能带回来吗?那个江磊跟你的脾气一样冲,樊家的人全让他得罪光了。如果今日不拿利害关系压住樊多金,你当他跟佟当家的一样好说话?”喝完茶,冯即安原来的怒气没了,反而碎碎的?NB462?嗦起来。
  “不是我爱讲你,姑娘家不能老这么好强,有些事还是要由男人来打理的。”
  “我哪有好强。”这人真爱训人,哪里像江磊口中发怒的老虎,说是呱呱乱叫的乌鸦还差不多。梁红豆扭过脸,不高兴的喊。
  “没有好强?拜托!要不是我亲眼瞧见,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的方向感简直糟得惊人。”
  “我只错这一次而已!”她羞愧难当的喊起来。“对这件事,你非得一再重提不可吗?”
  “什么一次而已。好吧,你要不承认,就别怪我跟你翻旧帐。”他的表情仍不可思议的瞪着她。“你有没有算过八字?你的命真的很好嗳,记不记得那一晚,要不是我冲上去抱往你,你怕不早跟那顶凤冠一样,四分五裂。”
  因为是实话,梁红豆闷闷的住了嘴。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加上一句,我的名字也真是取得好,你逢了我,便能立即逢凶化吉,转趋成安。”他仍在一旁说个不停,到了后头,竟自吹自擂的捧起自己来。
  他是故意气她的,她发誓,他一定是故意的。梁红豆喝住他:“你说够了没有?!下次我带张地图去,不就得了,这干你姓名屁事!”
  还有下次?一条顺着水流不需分叉找路的河道她都能左右两边搞不清楚了,他能寄望她还有什么下一次!
  见他脸色仍是难看,梁红豆终于妥协。
  “好嘛好嘛,这事冲着你,就这么算了,可是我得跟你约法三章,不准你再提我……”
  “提你什么?”
  “提我……”她嘴巴张了又合,最后小声的咕哝:“提我认错路的事,再提,我会翻脸的。”
  “只要你别再乱跑,这有什么难的?”他手一摊,推门走了出去。回身又扭头大声说道:“说到这个,以后你只要出去有人陪着,也别再惹是生非,身为大哥的我,就不会丢脸;不会丢脸,就不会心烦;不会心烦呢,就不会唠叨;不会唠叨呢,就更不会提你找错门户的事了。”
  梁红豆瞪着他的背影。这臭人,每次想要跟他讲东,他就顾着说西,若跟着他说西,绕回来偏偏又把人气得半死!
  “?NB462??NB462?嗦嗦的烦死了,什么逢凶化吉,说是逢必楣还差不多!”她狠狠捶着桌子。
  ☆        ☆        ☆
  房门被推开,杨琼玉出现在镜子里,正在梳妆的梁红豆手下没停,替自己编好最后一束辫子。
  “大夫说你受了惊吓,怎么不在房里躺着?”她咬着簪,含糊的开口。
  “早不碍事了,你别大惊小怪。”杨琼玉掩上门,走上前去接过簪子,替红豆绾好头发,又细细的打量了她一番。
  镜中的女孩,脂粉末施的脸庞,却清丽秀雅。
  杨琼玉突然叹了口气。“姑奶奶,你真该点些胭脂的。”
  “点胭脂做什么?费事又麻烦。对了,找我什么事?”
  “呃……是关于昨天,”杨琼玉有些迟疑。“佟掌柜帮了忙,我想谢谢他。”
  “应该的。”梁红豆点点头。
  “姑奶奶也同意吗?”杨琼玉眼一亮,愁颜一扫而空。“那……我想请姑奶奶替我写几个字,送帖去请佟掌柜。”
  梁红豆没说什么,立刻坐下来摊纸磨墨。沉吟了一会儿,写下几行字后,拿起纸,吹干墨痕后递给了琼玉。
  “别忘了还有另外一个人呢。”
  “我请我的客,干他屁事!?”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谁,梁红豆冷哼一声。“讲到吃,那个人的鼻子比蚂蚁还灵,阜雨楼哪一餐里有不见他人影的,用得着我请?”
  “话不是这么说。你没瞧见,他当时的气度多好呢,要是他没拿话压住樊多金,佟掌柜也没这么快把我和磊哥儿带回来。”
  “喔,他真了不起,那就派个人跟他说一声吧。”梁红豆假意哼笑,完全不感兴趣。
  “不可以这样啦,要是他瞧见佟掌柜的拜帖,他却什么都没有,心里一定会不舒服。”耐着性子,杨琼玉努力解释。“你别以为男人不在意这些事,他们最好面子的。”
  她拨拨头发,又摆摆手,最后终于提笔沾了墨,却无端心烦起来。
  “你已经写了一张了,照抄不就得了。”见梁红豆迟迟不动笔,杨琼玉又开了口。
  “不要,我不想写了。”笔一丢,她站起来。
  “好吧,但至少你得亲自走这一趟。记得,你得温柔点儿,嘴也甜一点儿。”
  “为什么又要我!”她跳起来,想到要再去听那比和尚念经还烦人的唠叨,梁红豆声音更愤慨不平。“做当家要这么倒楣,那‘阜雨楼’我送给你好了。还有,要我学那花牡丹,妖娆娆的攀着他讲话,我梁红豆还有这么点儿品,做不来!”
  收好笔墨,杨琼玉看她那副样子,摇头叹气。“谁要你学花姑娘来着?”
  “可你说要温柔……”
  “你这副气势比人强,任哪个男人见了都怕。姑奶奶,你心里也明白,这件事不闹进官府,小事化无已是最好的结局了;你若真心要谢他,大家客客气气,又不是谁真的要对谁低声下气。”
  “那……那为什么要我去说?”她软下语气,咕哝一声。
  “姑奶奶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懂?”
  一句话问得梁红豆语塞。
  她当然明白琼玉问这句话的用意。“阜雨楼”这么些年来,杨琼玉跟她的情分,远比在关外的妹妹还亲上几分。
  “我认真有什么用?他又不在乎。”说着,眼眶一红,仿佛这才承认了自己的无助。这些日子,和冯即安之间,就像小孩吵闹半天,却连一点儿交集都没有,心里沮丧一天多过一天,她几乎相信,冯即安真的只当她是妹子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乎?就算是他亲口说了,这话也得打个折儿才成。”见梁红豆哀怨成那样,杨琼玉不知是该恼还是该笑。认识梁红豆这么久,一直只瞧见她独立争强的一面,哪知她对感情如此低能。
  “打什么折儿?你何时见他瞧我像江磊瞧你那样。”梁红豆吸吸鼻子,不甘心的反问。
  “好端端的,扯到我这儿来。”杨琼玉脸一红,忽然挤到她身边坐下。
  “记得‘阜雪楼’失火的那晚?你脸被薰黑了,头发也乱了,身上没一处干净的……”
  “那又怎么的?”
  “怎么的!姑奶奶回来的时候,脸擦干净,头发也给梳过,身上衣服也……”
  “你特别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偷换我的衣服?”梁红豆满脸通红喊起来,随即啐她一口:“该死呀,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我还当是你替我换的。”
  “当然是我替你换的,”见她想到那层去,杨琼玉急得脸更红了。“你被披风裹得紧紧的,冯少侠怎么会是那种人,你这么误会他,不把他气死才怪。”
  “那……”
  “要说他对你没半点心,怎么会在意你的模样,替你擦脸梳头的。还有啊,你别忘了,那一晚,是他赶上前去接你的。就算当你是妹子,也没这么拼命救人的。还有啊,你没有没想过,樊家这件事,我和磊哥和他没半点交情,他何必?NB467?这浑水?”
  听着那些话,原被浇熄的希望被重燃起,应该是说这份感情从来没消失过,只是被压抑了。男人嘴里说什么不重要,心里想什么才重要……尤其冯即安又是那种闷骚性格的男人,说不定他对自己还是有意思的。
  “哎,你怎么不早说呢。”她似乎太兴奋了,回头又不确定的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见她又惊又喜,又娇又羞,杨琼玉也跟着宽了心。
  “那……我找他谈去!”
  “嗳,记得温柔点。”杨琼玉提醒她。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六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那艘小船在湖天树草一色碧绿中,远远看去并不显眼,但船上女子一袭绛红色裙衫,却在绿意中特别突出。
  昨儿个夜里下了场大雨,今早游湖的人少得可怜。冯即安站在岸边,不免将注意力放在那名女子身上。
  土豆摇橹,小船渐渐移近岸边,冯即安走上前来,帮忙把她扶上岸。
  “今儿个阜雨楼没开张?”他问。
  梁红豆跳下船,一抬头,便对他浮起一个甜甜的笑靥。
  “昨儿个寒食,苏杭一带全部禁火冷食两天。土豆,没事你先回去吧。”
  “是,姑奶奶。”土豆应声,对冯即安傻傻一笑,戴上斗笠,又驾船走了。
  “那是什么?”冯即安皱眉,被她怀里那黑不溜啾的小东西给吸住目光。
  梁红豆展开手,一只半湿的小黑猫可怜兮兮的缩在她掌心,瞅着冯即安,喵呜喵呜地叫着。
  “看样子是弃猫,丢在咱们楼后码头,淋了一夜的雨呢。一早出来,瞧见它这模样,怪可怜的,便抱了它出来。”梁红豆叹了口气,把手缩回,轻柔的呵着小猫一会儿,才跳上岸。“我想养了它,叫它黑仔,你说如何?”
  “这种事别问我,它是你发现的,随便你。”看她这么亲近一只来路不明又毛绒绒的小玩意,冯即安满身鸡皮瘩疙的别过脸,避之唯恐不及的摆摆手。两人沿着山坡走到湖另端的一座小凉亭。
  “这儿还真特别。”他环顾四周,小凉亭坐落在陡峭的岸边,他探出头去,底下的水波浸映着亭里的两人一猫。
  “有什么事不能在楼里面说?”
  “也没什么。明晚琼玉和江磊在楼里设宴,你会来吗?”她收下伞,温柔的擦拭着小猫。
  依冯即安的惯例,他定会耸耸肩。之前他跟张华在百雀楼订了个不确定的约,而阜雨楼这个宴,他只是个陪客;眼前自是以正事为主。这种宴会,有没有他都无所谓。
  但也不知怎么着,也许是梁红豆今儿个特别点了胭脂,笑得特别美丽,更或许是这场小雨淋得他脑子也糊涂了起来,冯即安凝视着她柔柔软软的笑,竟不受控制的点点头。
  梁红豆笑容加深,表面却不动声色,好像琼玉的话真有这么点儿道理呢。只要身段低一点,笑容甜一点,口气顺一点,再怎样难驾驭的男人也能到手擒来。看来,她的天赋一点儿都不比那个花牡丹差。
  眼前只差他还没有表白心迹,她暗暗忖着,这临门一脚,她非踢个正着不可。
  “如果不是琼玉提醒我,我一直忘了要谢谢你。”她笑容加深,粉腮上浮着淡淡的红晕。
  “谢什么?”
  “那天阜雪楼失火,我累得睡着了,亏得你送我回来,还帮我把脸弄干净了。”她说完,垂首以待,笑得更温柔似水,期望能提醒他的记忆。
  她一定不知道她的眼神美虽美矣,却藏不住那认真探索的意味。混迹江湖多年,他太明白那种感觉,不到一刻钟,冯即安惊醒了,他清清喉咙,没经思考便开了口:
  “当然不是我。那晚我看百雀楼离失火现场很近,所以顺道绕去牡丹那儿,她一瞧见你睡成那样,说什么女孩子蓬头垢面的,很难看。”
  梁红豆的笑容僵往了。
  冯即安张嘴,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认命的准备接受一连串连珠炮的咒骂时,没想到一样东西唰的一声飞进他怀里。
  良家闺女竟让个烟花女梳头洗脸,这简直……简直……梁红豆气得全身打颤,扭头便走;背后只听到一声惨叫,转过身,一波水花在梁红豆眼前溅起,小黑仔正无措的站在石椅上喵呜喵呜的叫着,冯即安却不见了。
  不确定冯即安是不是谙水性,她吓住了,飞快的抱住黑仔,梁红豆跪下来,努力探长身子在断崖边朝下望去,漫天的波涛及风声壮观的涌啸并大力拍打两岸的石头,她惨白了脸,一手紧紧扳着栏杆边,开始没命的尖叫。
  “喂!冯即安,你怎么啦?回答我呀!你别这么想不开,我不是真的气……”她吼得嗓子都哑了,不晓得两行泪已自眼眶底滑落出来。
  “冯即安,你……”她呜咽了,下意识把黑仔揽得更紧,然后提袖去擦眼泪。
  “人家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嘛,你这男人干嘛这么烈性子,说死就死呢。”她哭哭啼啼的,眼泪越擦越多,末了,索性把小猫放下来,放声大哭。
  好久好久,她抬起头,只是红着眼眶,茫茫然望着远方那无际的湖色。
  “帮……帮个……忙好吗?”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她右下方传出,梁红豆怔了一下,急急俯身下望。她不信的瞪大了眼睛,乖乖!那还会有谁,冯即安正浑身湿答答的攀趴在一根突出的尖尖锐石上,不停的喘息。
  “你没死呀?逢必楣。”她吸吸鼻子,发现自己仍泪汪汪的。
  是不是当女人的都有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呢?是不是没看到他一副快断气的模样,不帮忙也就算了,搞什么还叽叽喳喳的,口口声声死啊死的,弄得他不会淹死都会被气死!冯即安疲累的想。花了所有的力量爬上岸来,他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早知道就别说话,等有精神上岸,非装神弄鬼的把这女人吓掉半条命不可。
  话虽如此,他却只能颓力地把脸贴在石头上。
  “喂,你真的没死啊?逢必楣。”
  他呻吟了一声,这次气恼得把下巴朝石头上叩了叩。
  “喂,跟我讲话啦,你不会哑了吧?”她关心的问。
  “你就这么希望我去见阎王是不是?妈的,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爱叫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再用那个混帐名字叫我!”他被逼得发火,竟生出了一股力量朝她破口大骂。
  一个死人是不会计较别人怎么喊他的,况且,他还能这么有力的叫嚣,肯定是活的,梁红豆终于破涕为笑。
  “笑什么!你喜欢见死不救是不是?”听到她的笑声,冯即安更加愤怒。
  “人家又没有这么说,干嘛这么凶。”她不情愿的撇撇嘴,终于移动了身子,把他拉上岸来。
  “你怎么会跌下去?”
  “还不都是你,”他甩开她的手,没好气的开口。“什么不好扔,居然把那只猫扔过来,那种小毛球最恶心了,吓我一大跳,一时站不稳,就栽下去了。”空气忽然在瞬间凝结,梁红豆张口结舌的瞪着冯即安,活像他是什么稀世珍宝。
  “你怕黑仔?你怕这么小这么小的小猫猫?”顾不得应该先擦掉脸上还挂着的两行泪,她的嘴角已经藏不住笑了。
  冯即安的脸忽然红了。他一拍胸膛,也不管这吹嘘的动作有多幼稚,只是生气的嚷起来:“笑话!我会怕一只猫!”
  “可是你刚才说,你是吓了一跳才掉下去的。喔,你真的怕猫对不对?冯即安,我知道啦,你不要否认,怕猫又不是件坏事。”她存心不饶他,这可恶的男人,吓得她差点要去收惊,不藉此好好亏他两句怎么行。
  他知道这么跟一个女人计较是很没礼貌的,可是上天明鉴,他真的会被她气死。
  看见那她粉腮上未干的泪痕,冯即安收起自己不解的复杂感觉,决定先以牙还牙。
  “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怕猫,只是我不喜欢那种一团会动会叫的小毛球。倒是你,哭得两眼通红,还敢笑我,太夸张了吧?什么叫丢人现眼,大姑娘家为个男人哭成这样才叫丢人。”说完便开始恶狠狠的假装大笑,不止这样,他还火上加油的用手指朝她刮刮脸。
  即将爆出的笑容硬被紧紧抿住,她刷红了脸;这一刻她真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下意识的,她飞快拾起袖子,像出气似的,朝脸上未及时毁尸灭迹的泪水用力抹去。
  “谁哭了来着!你听到了吗?波涛这么汹涌,风声这么大,我就不相信你的耳朵这么灵、这么厉害,比顺风耳还了不起!”
  “那你干嘛去擦眼泪?心虚了吧,为我哭就为我哭嘛,这又不是件坏事,而且我又不会说出去,你犯不着恼羞成怒成这样。”
  “我恼羞成怒?!我为你哭泣?!”她指着自己鼻子,又指着他,已经气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完全被他击中的事实弄得满腔怒意。这死男人,臭男人,非这么不体贴吗?
  “我哭……我哭……我哪有哭!我脸上湿答答的,是因为水花太大,把我的脸都打湿了。”她左右张望,脑海中寻到更好的藉口,想到终于可以藉此挽回自己的面子,得意洋洋的看回去。“是你太重了,这么重的一个人掉到水里,水花溅这么高,泼到我的脸上!”
  “别再找这么烂的理由,没用了啦,哪有湖水从眼眶里掉下来的,要真这样,你的眼睛还真是了不起。”他一手捧着脸,被她的好理由逗得从假笑变成真笑,而且还越来越无法控制,最后干脆一手抱着肚子蹲下来笑个过瘾。
  天!谁来救救他,要再这么笑下去,他的下巴准会脱臼。
  “承认了吧。”冯即安比她更得意洋洋。
  这实在太凄惨了,除了怀中的黑仔,梁红豆居然找不到任何可以丢向他的武器。这四周的石块都太重了,她扳不开也扛不动。
  “冯即安,你好不要脸!有本事就自己爬上来,干嘛要别人救!”她气急败坏的叫骂。
  “是谁才真的丢人,哭得这么大声,眼泪还挂在腮上忘记擦。”
  她忽然不否认,只是重重的点头。“对对对,我是掉眼泪怎么样?我为你这种男人掉眼泪怎么样?”
  像被人拿刀戳了一下,冯即安放肆的笑声顿成咳嗽。
  她真的难过……难过的为他哭了?
  “你……”他想道歉,但她接下去的话马上打消他善良的意图。
  因为她开始捂着嘴笑得打跌,笑得眼泪再度滚出眼眶。
  “我……掉眼……泪……是……因为……我觉得太好笑了,要……要是你死了,你就……是全……天下第一个……第一个……因为怕猫而吓得……吓得掉进……湖里淹死的男人。亏得……你还是‘边关三侠’之一。”
  这回他真的闭上嘴,脸色比她更红。
  “没话说了吧?哈……太好笑了。”她疯疯癫癫的抱着黑仔边笑边走,连伞都忘了拿。
  ☆        ☆        ☆
  阜雨楼。
  “今晚的菜色真棒。”江磊掩不住赞美,意有所指的看着杨琼玉。“就跟你的人一样,秀色可餐。”
  杨琼玉的小鼻子朝他微微皱起,眼眉却笑吟吟的醉人。
  婚事解套之后,能光明正大的跟江磊一起,杨琼玉的神情一扫往日阴影,整个人特别容光焕发。
  “是红豆儿,为了谢谢‘四时绣’帮忙排解,还有打人的误会冰释,她特别办的这桌酒菜,喏。”她拾起袖子,一道道菜指给江磊瞧。“这道清净无瑕,为了这虾子,她今早还拖着我亲自去湖里捞虾呢。”
  “喔,还是不同种的明虾和猴虾呢。”江磊惊异的说。
  “是呀,明虾蛋清合炒,吃起来清淡可口。这猴虾呢,则是干椒、花椒、胡椒加葱韭蒜末炒香而成,味道着重辣得干浮实在。怎么样,闻起来味道不错吧?”她捧起来,很得意的送到他面前。
  “嗯。”江磊闻了闻,满意的点点头,随即指着另一道黄绿相间的菜肴。“这个呢?”
  “这是珠联璧合,”她笑起来。“黄豆、豌豆、香菇,还有这时节已经吃不到的冬荀,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买到的。上面是去筋去骨切片的土窖鸡,吃了清血养气。”
  “那这个呢?”江磊看着那已经撒上姜片的鲤鱼,突然忍不住笑问。
  “这是相思鲤鱼。鲤鱼下面是红豆,还有当归、川芎、熟地,习武之人,吃了这道菜会功力倍增。”
  江磊噗一声,忍俊不住。
  “别说了,这碗用莲子芋头掺排骨熬炖的好汤,是不是叫怜香惜玉?”
  “你……你怎么知道?”
  江磊由微笑变成大笑。“唉,红豆儿死要面子,又舍不得放弃冯即安,她竟想到用这些菜来表白,真的是用心良苦。”
  “冯少侠这么聪明,不会不懂的。”
  ☆        ☆        ☆
  那个臭丫头毁了他美好的夜晚。
  冯即安咬牙切齿的想。今晚的清风明月,对他全失去了玩赏的意义,这一切一切,全都是那个小丫头害的。
  “你今天不太对劲。”佟良薰瞄了他一眼,眼睛没停止欣赏才织好的一块精致湘绣。
  “有吗?”冯即安回神,把茶一饮而尽。
  “又是阜雨楼的刘寡妇?”
  “她不是寡妇。”冯即安不悦的开口。“她只是顶下她师父的名号,不想以真名示人。你不要每次都喊她寡妇。”
  这话的语气证实他心情的确非常不好。
  佟良薰识趣的闭了嘴,注视手中的绣绢。
  “喜绫儿都这么喊的,”他咕哝一声。“反正知道是同个人,有什么不一样。”
  “嗳,别说了,女人全是一堆麻烦。”冯即安手背支着额心,忿怒顿时转为无奈。
  “你要是真的讨厌女人,就不会一而再的去惹刘……呃……惹红豆姑娘发脾气了。”
  “我惹她?!”他横了佟良薰一眼。“她别来找我碴就谢天谢地了。”
  “当然。”佟良薰接下话。“但话又说回来,梁姑娘为人豪爽,在这儿这么久,我还没碰到几个像她这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难怪樊少爷虽然挨了打,仍对她念念不忘。”
  “你那喜绫儿不就是一个。”听出佟良薰透露出暧昧不明的意思,冯即安转过脸,让对方瞧见自己一脸的不悦。
  “她还只是个孩子。”佟良薰微笑。“我佟良薰对孩子向来只有疼,没有爱。不过,对梁姑娘,我是……”
  “怎么样?”冯即安大声问,口气逸出的酸味竟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皱起眉来。
  “发乎情,止乎礼。”他咧嘴一笑。“你不需要这么紧张。”
  “我没紧张,你才有问题。”他扭过脸,托着一脸的烦恼。
  他仍然皱着眉头,眼前却浮起红豆那又哭又强的脸庞;亮晶晶的眼眸沾着两滴泪,圆滚滚的盯着他瞧,冯即安突然咳了咳,嘴角却不受控制,轻轻被牵动起来,笑了。冯即安确信自己疯了,一个男人被羞辱了还能感觉到愉快!
  可是只要想起下午的情形,他就觉得不可思议。毕竟他一辈子还没在他人面前这么糗过;尤其,还是他曾急欲摆脱的女人。他个性洒脱笑闹惯了,任何事总免不了要拿来调侃讥讽,如今自己碰上了,还是忍不住要拿来嘲弄一番。
  就某些方面而言,梁红豆的脾气跟个性跟他还真是搭得来。当然,这得扣除认路这一项。
  讲到认路……捧住午后撞上石头还肿得热辣辣的半边脸,冯即安的笑容在手掌间加大。老天!忙着介意樊家那件事,他居然找不出时间来好好笑一笑。
  佟良薰收起手上的织锦,接着抽出另一幅绣帛抖开,仔细的摊在平台上,其间不过抬头观了冯即安一眼,却已把他那又皱眉又咧嘴、又叹气又烦恼的蠢样儿收进眼里。
  唉,恋爱中的男女,全都是一个样儿。他摇头失笑,顺手把落在绢帛上几根线头给吹开。
  一名下人匆匆走进,说是“百雀楼”的小厮在“四时绣”门外候着。
  “花姑娘派人来找你。”佟良薰一脸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瞧。
  “喔。”他收住笑,弹起身子。
  “你去哪儿?”
  “我跟牡丹有约,先走了。”
  “可是待会……嗳。”佟良薰自平台后匆匆跑出来,来不及喊人,冯即安的身手快得不可思议,一溜烟得不见人影走了。
  ☆        ☆        ☆
  傍晚,阜雨楼摆了一桌子的菜,每个人仿佛心有所待,皆早早入席。
  “嘿,冯即安没有来吗?”点了点人头,刘文揪眉,漫不经心的问道。
  “呃,这个……”佟良薰犹豫的望梁红豆一眼。
  “是呀,”梁红豆放下拼盘,笑得有些勉强。“怎么?他答应我会来的。”
  “花姑娘那儿,有事请他过去了。”
  整桌的气氛突然因为这句话僵住了。
  “哪位花姑娘?”一旁温喜绫不明白,还大声问道。江磊才皱起眉,那厢土豆已经忙不迭的开口:
  “是百雀楼的姑娘,很……很漂亮的。”难忘当日那巧笑倩兮,土豆一脸陶醉的说。
  温喜绫张嘴欲言,但在看清梁红豆的表情后,随即噤声。
  众人只见梁红豆脸皮抽动了几下,然后再度微笑。
  “那就别等他了,大家开动吧。”
  温喜绫僵了僵,随即拿起筷子,也呵呵的笑起来。“是呀,吃嘛。”
  “我已经叫人去请他了。”佟良薰企图改变气氛,冒出这么一句,没想到腿下有人大力一踹,疼得他缩脚,抬起头,却看到温喜绫在桌子另一头频频挤眉弄眼。
  梁红豆啃着筷子,霍然抬头,笑弯弯的唇一样妩媚,眼底显露的怒光却令众人胆寒。
  “不用了,这一桌菜呢,是‘阜雨楼’和‘四时绣’的交谊,跟‘那个人’……”后头那三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出口。“完全没有关系,不用为他坏了气氛。”坏气氛的不是冯即安吧?佟良薰苦笑点头,低头忙夹菜吃,没敢再说话。
  “好酒来了,”杨琼玉在门外笑盈盈的轻声喊道,一进门,却瞧见每个人都只是盯着桌上自己的筷子看,没有任何声音。
  ☆        ☆        ☆
  忙了一整日的佳肴美食全毁了,梁红豆简直欲哭无泪,一顿饭在尴尬气氛中匆匆结束。
  走进厨房,这个她最熟悉的地方,梁红豆以为自己会脆弱的掉下泪来,但是倚着墙,胃里的食物却撑得她心发疼。除了疼,其它的都是怒火。
  “红豆儿。”江磊进门,见她捉起菜刀,不禁一怔。“这么晚了,你做啥?”
  “磨刀。”她头也不抬的取下砧板,抓了一只晾在架上的鸡。
  “做啥?”
  她抬起头,江磊被那目光吓退了一步,干笑几声。“不问了,我出去便是。但是你刀可要拿好,别伤了自己。
  霍然转身,咚一声,菜刀一落,一只鸡头应声而落。
  “我要杀了他!”似乎在这时,她的怒气才正式宣泄了一些些。
  他不来,肯定是记恨下午的事了。哼,要真记恨,他还欠她多着呢。见她睡着了,不把她带回阜雨楼,送去百雀楼做什么?让花牡丹瞧她一脸乌漆抹黑,存心让她难看!
  “你这杀千刀的混蛋!”她抹掉泪,咬牙切齿的取下另外一只鸡,耍狠的又一刀下。
  泄了怒,却泄不掉失意,泪一滑,手一松,刀尖一甩,一戳戳上她绣花鞋,梁红豆忍着没喊痛,一径瞪着鞋面绣花汩汩渗出的血,泪水成串往下掉。她压抑地啜泣着,想到刘文当日苦心的相劝,心里的沮丧越发不可收拾。
  包扎了伤口,她逞强着忙过了三更,一直到把隔日准备的菜都料理完,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房,昏沉沉睡了一会儿,被伤口痛醒,迷迷糊糊地被楼下传来的喧闹声惊醒。梁红豆烦躁的翻个身,缩进被子里继续睡。
  再睁开眼,已是隔日下午了。
  跛着脚走进厨房,梁红豆胡乱吃了点东西后,拖起墙角堆的一袋面粉,开始搓起面来。
  干活间,杨琼玉走了进来,看到她的伤,掩不住关心。
  “怎么弄的?”
  “没事,”她勉强牵动一下嘴角。“今早我不在,你们还忙得过来吧?”
  “嗳,菜你昨儿个都准备好了,咱们一伙人还嫌闷得发慌呢。”杨琼玉微笑,拭净了手走来帮她接过水瓢,酌量倒进筛好的面粉里,又问:“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了一早上,不睡了,还有活儿要做呢。”梁红豆说着,从橱子抽下杆子来,利落的拼起面团。
  “今儿个一早啥事,这么吵?”
  “呃,”杨琼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何家父女在包厢唱曲儿,几位公子爷吃醉酒,硬拖着姑娘陪酒,嗳,小事一桩,解决了。”
  “打他们一顿没?”
  “没有,”杨琼玉失笑。“你没听过和气生财吗?你这么做法,以后谁敢上楼吃饭喝酒?”
  “不招待那种人渣,阜雨楼也不会倒下。”她冷哼一声,随即笑了。
  “既然你要和气生财,那么我猜一定不是江磊出面送客,是不是?”知道江磊的脾气和自己一样,梁红豆抬起头,也冲着她笑了。
  “不是。”杨琼玉笑了。“江磊带小虎子到潘大婶家批菜去了。”
  “那是谁处理的?”
  杨琼玉瞅着她,嘴角浮着温润的微笑。
  “你一定猜不着,是冯少侠呢。”
  虽然知道前天晚上冯即安的缺席,在梁红豆的心里造成很大的影响,但在杨琼玉心里,事情过去便算了,这会儿她只恨不得多替冯即安美言几句,好教红豆别轻易死心。
  梁红豆没说话,只管把手下面团当成某人,突然抓起来高高甩下。
  “也真亏得冯少侠,略施小技便把人赶走了。”提起那一幕,杨琼玉仍掩不住崇敬之意,丝毫没注意梁红豆的行为有多暴力,仍喜孜孜的说着:“何家父女对他也是感激涕零,不过,这一闹,也把隔壁两间房的客人吓跑了,但我想……应该是没什么关系……嗳,姑奶奶,你去哪儿?”
  没等杨琼玉讲完下半段话,梁红豆抓着挂好的寿面,顾不得脸腮上还沾着一圈粉,一跛一跛的跑去后院。
  好心好意办了一桌菜,那男人却宁愿跟条蛇厮混一夜,也不怕脏!梁红豆眼里冒火,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醋劲。哼!感激涕零,更感激涕零的应该是何家姑娘吧?!她抓住面团,十指全掐在其中。
  他倒是真会做人,客人都被他赶走,阜雨楼里还有人拍掌叫好。
  通往后厅的小门碰一声被大力踢开,冯即安原来手里还抓着一颗芜菁,持刀正专注的雕花,见她气势汹汹,眼神仿佛面对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一惊,竟吓得芜菁也掉了。
  “你……”
  “阜雨楼的客人,你凭什么赶他们走?”她寒着声音问。
  “我……”
  见他又摆出一张百分百无辜笑脸,梁红豆怒喝一声,寿面团自她手中疾射而出,瞬间化成百条线,分别朝冯即安人身一零八个穴道打去。冯即安吓得丢刀,朝后空翻几个筋斗,才避开这凌厉的攻势。
  “你听我……”
  “不听不听!”面条一击不中,快速弹回手中,梁红豆怒脸生晕,蛮腰扭身,逼上前撤开面条,展开第二波强打。
  “红豆儿,别这么冲动!”
  “等你说完,人早给你气死了!”她吼,空中甩绳索似的挥了几圈,又朝他打去。
  “那你让我解释。别这么冲动!”
  “解释!你根本就是装疯卖傻!你带女人到楼里喝酒,我有说半句不中听的话?几个客人闹事便罢,你干嘛连隔壁的客人也赶,你这个天下第一无赖,我没对你招待不周,你干嘛扯我后腿!”说话间,她出手砍砍劈劈的又攻他数十招,直把团上面粉撒得满天雪雨,两人全沾了一头一脸的白粉。
  “听我讲嘛!别打了。”
  “打!我打你还是仁慈了。你知不知道阜雨楼的收入全靠客人,你说赶就赶,害我损失多少银两!一位客人五两银,包厢里七位客人就三十五两,外附包厢费二十两,加起来五十两,赔,你怎么赔?!”打了半天打不着,整个人全给他气糊涂了,梁红豆连向来拿手的算术也算偏了。
  “好好好,我赔你一百两可不可以,你别动手了行不行?!”他左避右闪,招降的大喊。
  “一百两?!你以为你有钱是不是?有钱就可以欺负人是不是?我偏偏不要你的一百两,我就要五十两!多一毛不要,少一块也不要,怎么样!”
  “好好好!五十两就五十两,我告诉你,那些人不安好心的,想对何姑娘心怀不轨……”
  “心怀不轨的是你!救了她,好教人家对你终身感激,一辈子忘不了你,是不是?!”不提何姑娘便罢,一提到女人,梁红豆更是杀红了眼,尤其后头不经意的一番话,真真切切的道出这些年脱困不出的情锁。纤指一掐,截断的面团一截截的随着她的莲花指直直飞向冯即安。
  “你实在太可恶!我今天要是不好好教训你一番,我梁红豆三个字便倒过来写!”
  早说了女人不可理喻。这些话简直可以造成冤狱,他什么时候这么用心机的去对付女人?面对她的不按牌理出牌,他用的脑力比水果雕花还专注,冯即安叹了口气,掌风右兜左接,把她的“暗器”一一收进袖里。
  她早知道自己功力不如他,再打下去也只是让自己出糗,可是积了这么多怨气,爆发出来时早没了理智,梁红豆忽地扯下腰间的围裙,举手挥得虎虎生风,然后气急败坏的朝他抽去。
  这一着棋他可没料到,冯即安躲得极为狼狈,但勉强全身而退。
  天!这是什么怪招?一点江湖规矩都没,冯即安暗暗叫苦,顷刻间又闪过五、六招。
  见发足了蛮力仍沾不上他一点衣角,梁红豆失去方寸,马步一跨,没防受伤的足尖狼狠点地,她惨叫一声,重心顿失,整个人朝前仆倒。
  冯即安侧身平平飞去,伸手一揽,又往她背心一扯,结结实实把梁红豆的柳腰抱个正着。
  梁红豆忙着稳住自己,没想到此举有多难堪,也跟着他伸手一抓,紧紧揪住冯即安衣襟,一脚斜斜跷起,半个人全挂在他身上。
  “你受伤了?”见她足尖大量渗血,冯即安不明其中原因,只是愕然。
  “放手!”
  “怎么受伤的?”他根本没理她的命令,问得坚持。
  “死掉也不要你管!”她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力朝冯即安掴去一巴掌。
  听到吵闹冲出来的土豆、刘文和温喜绫刚好目睹这一幕;三人瞠目结舌,完全傻眼。
  土豆猛然皱眉,脸扭曲了一大半,仿佛挨那巴掌的是自己。
  刘文首先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他问,嗓音被吓得哑了一半。红豆此举简直胆大包天,冯即安可不是好惹的底儿,她疯了不成?竟朝男人最在意的面子煽去!
  事实却推翻了一切,被打的冯即安居然没半点火气,还一脸从容不迫的搓搓鼻子,甚至在众人面前呵呵笑起来,伸手抹开红豆鼻头上那点点白粉。
  “别紧张,我只是在教红豆儿怎么把她的名字倒过来写。”
  “我自己会写,不要你这个莽夫教!”她避开他,别过脸骂道,随即想起自己的气话,泄恨似的拾起围裙,绯红的脸色掩在面粉下,在刘文看来,竟有说不出的娇媚。
  除了神情是矛盾的,只见她又恼又恨的直瞪冯即安一眼,然后气咻咻的走了。
  任凭众人想破头,仍是搞不清楚冯即安怎么会变了性,对那一耳光竟完全不记挂在心上。杨琼玉是最后赶到的,她不明所以一地散布的面块及粉屑。
  “我错过了什么吗?”在抬头望见冯即安那热辣辣的脸颊后,杨琼玉呐呐的问。
  “错过了,当然错过了。”温喜绫喃喃开口。
  “琼玉姑娘,你没瞧见姑奶奶发脾气,打人了。”土豆拍着心口,惊惧未定的喊。
  “昨晚她没睡饱不成,火气这么大?”冯即安拍拍衣衫,苦笑问道。
  “我告诉她,你帮了阜雨楼一个大忙,我以为她会来谢谢你,没想到……没想到……”一时间杨琼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皱起眉头,掩不住满脸的困惑。“我原以为红豆儿见到你会很开心的。”
  “开心?别傻了。”温喜绫摇头。“打昨儿个冯少侠没赴宴,她脸色就没好过。”
  “赴什么宴?”冯即安一脸无辜的问。
  在这一问一答中,刘文约略明白事情原由,叹口气,他支开温喜绫等人,要单独跟冯即安一谈。
  “丫头这么对你,你不生气?”
  停止拍打身上的面粉,冯即安眯着眼觑了他好一会儿。“你想问什么?”
  “她会这么生气,是因为醋喝太多了。”刘文搓搓下额,叹了口气。
  知道,他当然知道,就算刚开始不知道,也被她动不动的明示暗示给逼懂了。冯即安苦笑,要不是也因为心里太明白,他何必彻头彻尾的装傻,跟她嬉闹这么久。
  冯即安捡起地上的刀子,掉在地上的刻花芜菁,也大半全毁了。
  “可惜呀可惜,就要成功了呢。”
  刘文冷眼觑他,弄不懂他一个堂堂男子正经事不做,竟只在小蔬果上花尽心思。
  “小韬带她进牧场时,大概是怕生,她乖巧听话,脾气更是顺得没话说。不知怎的,跟着刘寡妇到了苏州,个性却越养越倔;可是无论如何,她总是听话的,独独就亲事这一样,她偏偏顽固得没得商量,后来我才晓得为什么。”
  “为什么?”刘文的眼神盯得他极不自在,冯即安清清喉咙,背过身去收拾桌上的工具。
  “为什么?!”刘文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昏了不成,居然反过来问我为什么?”
  “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当然不晓得为什么。”
  “那丫头喜欢你。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等你,连我这个糟老头都看得出来。”见他执迷不悟,刘文真想揪着他耳朵大吼,再掏出剑,逼这对气煞他的儿女拜堂算了。
  “怎么可能。”早知她对自己有意,却没想过时间竟是这么长,冯即安的心不禁一震,有些酸楚,亦有些欢喜,滋味像厨房里的调味料,酸甜苦辣全掺在一块儿。但表面上,他却皱起眉头,装出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也看到了,红豆儿对我不是打就是骂,就连土豆也看得出来,她恨我恨得要命。”
  刘文闭上眼睛,喃喃念了几句粗话,才叹了口气。“她念你想你等你这么些年,好不容易见了你,你却搞七捻三的,她能不气吗?”
  “我哪搞七捻三的!”冯即安冤枉的喊起来。“是她不分青红皂白打人才是吧?”
  “承认吧,你要对她没半点意思,怎么会由得她成日对你吵吵闹闹。”
  “不承认。”冯即安大摇其头。眼前不是时候,在他单身的心理建设没弄好前,这个头说什么也不能点。
  “她跟着我,不一定会幸福。”冯即安咕哝一声。“我自个儿的脾气我太了解,红豆儿爱吃醋又吃得比别人凶,你这个当爹的都看不过去,何况是我。”
  “你都这么说了,足见你是个明白人。红豆儿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她就是气你和那个花牡丹不干不净的,你当面跟她说清楚后,一切就好了,这有什么好不承认的。至于你的脾气,婚后收收心,哪个男人没放浪过?”
  “我没跟花牡丹不干不净的,”冯即安皱眉头。天!方才不小心,他竟把真话说溜了嘴,真是糟糕。
  “刘老爹,有的事我不想……”
  “我不听那些,只要你说清楚,你对红豆儿到底是什么心?”
  “我没存什么心。”他哀号。这是什么对话?大家都在逼婚吗?“我当她是妹子,你们这么推,也不怕咱们两人见面尴尬。”
  见冯即安已经走远了,刘文苦恼的搔搔头。红豆儿太顽固,偏偏这个冯即安又是个死脑筋,看来这桩婚姻要成,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但还是得想个法子逼逼他才行,要不然再这么慢吞吞的耗着,只怕他头发都白了,也等不出半个孙来。
  ☆        ☆        ☆
  “姑娘,你要的花生。”店小二把一盘炸得又脆又酥的花生和几样小菜摆上桌,目光仍流连在这位覆着面纱的女人。面纱后的花牡丹点点头,摆摆手要他下去。
  “吃吧,这可都是你爱吃的。”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恍若未闻,两道眉毛揪得死紧,显然烦恼之至。
  花牡丹冷眼旁观,自盘里掇了些花生米,置于手心合掌搓揉,再轻轻展开,炸花生薄脆的外壳纷纷脱落,散着淡淡的香味。
  听到一声长吁,才转头,她又闻到一声短叹。
  “真如你所预料的,那古承休的一切皆在掌握之中,这里每一座可疑的酒楼妓院也都布了眼线,我弄不懂你还有什么好烦恼的。”她把一手的花生递给了冯即安。
  “我从来不为男人烦恼。”说罢,他眉头皱得更紧。
  “不为男人,那自然是为女人了,”花牡丹掩住唇,咯咯笑声藏在袖子后。“怎么?是你那位小妹子?”
  冯即安没吭声,托着脸颊不说话。
  “依女人对女人的了解,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对你可是死心塌地,就只等你表白心迹,便可成就一桩良缘。”
  表白心迹?天知道他目前最最不想做的就是这件事,冯即安哀怨的叹了一声。但情势似乎由不得他,全世界的好事之徒都等着他发表爱的宣言。一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头皮发麻。
  那模样全落入花牡丹眼里,她低头又从盘里挑了颗花生,笑吟吟的递给他。“有这么痛苦吗?冯少侠,喏,叫了盘你最爱吃的花生,你却没吃过半颗。”
  冯即安摇摇头。“这花生豆儿少了一点儿葱香,我不吃。”
  “你的口味什么时候变这么刁了?”花牡丹惊异的望着他。
  事实的确是这样,他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住在阜雨楼,吃好的住好的不说。就连床铺也是梁红豆特别帮他弄得又暖又香,阜雨楼的借宿费是不是贵在这儿,他无从比较起;要不是她老对他又打又骂,又凶又瞪眼的,他几乎会怀疑这是她故意布下的温柔陷阱,要诱他陷入盘丝洞,一生自在逍遥全部沦陷。
  “喔,我知道了,肯定是你那位寡妇妹妹,是不是?”见他不吭声,花牡丹又调侃道。
  “别口口声声把我跟她凑一对儿。”冯即安苦恼又厌烦的说。“我没说要娶她,你们倒全都当成数儿。”
  “原来,还不只有我‘口口声声’要把你和她凑成对儿呀。”花牡丹打趣的开口。
  “别闹了,”他叹了一声。“一等这件事办完,我就离开这儿,到时候谁都留不住我。”
  听闻此言,花牡丹不得不对他的固执无奈一笑。
  “你真不是普通的固执。”
  他不愿再继续这话题。“张大人那儿都说好了吗?”
  花牡丹收了笑,点点头。“你能保证他平安无事?”
  “这个问题,你每见我必问一次,不觉得烦?”按照往常惯例,冯即安仍是一阵摇头。
  “冯即安。”花牡丹皱眉,随即轻声叹息,苦笑的声音有些轻颤。“也罢,你不会了解的。”
  冯即安挑眉望着她,不禁摇摇头。“以你的聪明才智,却独独在情字上想不开,是不是傻了点儿?”
  花牡丹饮尽杯中酒,豁达的笑声清脆婉转。“我知道他这辈子不可能明媒正娶的和我在一起,当初我要是在意这些,也不会这么帮他了。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冯即安仍是摇头,这回却笑起来,捧起一碗茶与她对干。“还说我呢,你比我傻得多。”
  ☆        ☆        ☆
  看见冯即安坐在当街茶楼里和个覆着帷帽的女人交头接耳,有说有笑,约温喜绫一块出来逛街的梁红豆呆立在街上,脑袋一片空白。
  这一次,花牡丹侧身对着她,那令男人喷鼻血的曲线更是让她在视觉上大受打击。
  托着一帕子热汤包,温喜绫不明所以的跟着她的视线望去,一下子便了然于心。
  “那个就是让冯即安失约的女人哪。”温喜绫咕哝。
  梁红豆没有说话,此时此景,她也不知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喂……”温喜绫蹭蹭她。“你傻了不成?倒是说句话呀。”
  想着琼玉昨夜千吩咐万交代要她对冯即安温柔斯文——什么做女人要有气度、风度、深度,男人才会服贴等等之类的话,梁红豆深呼吸,一口气憋得胃隐隐作疼。
  死瞪着眼前那对男女,忽地,她抢过温喜绫手里一个汤包,直往嘴里塞,一碰唇,却烫得她忙不迭护着嘴直在原地跺脚。
  “干什么呀,你要烫死我呀!”梁红豆低吼。
  “我可没叫你吃。”莫名其妙被吃掉一个汤包,还没头没脑挨了骂,温喜绫口气也坏了。“我要是你,才没这么虐待自己呢。”
  说话间,温喜绫嘴里又小心翼翼塞进一个热呼呼的汤包,含糊不清的说:“要是真喜欢,就想尽办法把他抢过来嘛。”
  “你不懂啦!”她背过身,恼怒的说。
  “我当然不懂,”温喜绫满足的拍拍饱足的肚子。“人生每天张罗吃、喝、拉、撒、睡这些事情就够忙的了,至于男女情爱,全是无聊事,笨蛋才去?NB467?这浑水。”
  梁红豆叉着腰,啼笑皆非的瞪着她。“你这死丫头什么都不知道,说这么一大堆。”
  见她恼了又吼人,温喜绫吐吐舌头。“这是我家老头说的,可不干我的事。不过呀,你不觉得这话说得真有那么点儿道理吗?像我这样,有吃、有喝,无聊时有人跟我说说话,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开心就够了,想这么多做什么。”
  “你呀你,”她无可奈何的横了温喜绫一眼。“不晓得怎么跟你讲。”
  “嗳,他们要走了。”温喜绫喊道。“要不要跟上去?”
  “跟上去干啥?看他们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梁红豆一撇嘴,扭身朝反方向便走。
  看看越走越远的冯即安,温喜绫咽下汤包,急忙又跟梁红豆走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七章

  憋了一肚子的气,梁红豆跟着温喜绫游了半天的湖。原想着散散心,心情会好一些,哪晓得才到湖上,牛毛细雨便飘个没完。不吭声的坐在乌蓬内发呆,她越坐越烦闷,连温喜绫都不太敢和她说话。
  穿过两座拱桥,等阜雨楼附属的菜园子一过,便是泊船的码头了。乌蓬外披着蓑衣摇桨的温喜绫翘首望望,突然开口了:
  “一会儿你上岸去,我不停船了。”
  梁红豆探出蓬外,小雨洒得她一头一脸。
  “停个船你也吝啬。”
  “不是吝啬,是……”温喜绫拨去发稍上的雨水,转头对她吐舌。
  “那个八字跟你对冲的家伙又来了,”
  梁红豆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站起身,暮色迷离中,竟然真的瞧见冯即安站在菜园里,正负着手,和两位大婶谈话,状似愉快。
  “嗳,你和他还真是冤家呢。”温喜绫笑嘻嘻的,一点儿也不知道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
  “什么叫冤家,不知道就别乱说!”她气恼的瞪温喜绫一眼。“是时间到了,这无赖肚子饿,回来吃饭。”
  温喜绫一怔,随即哈哈笑起来。
  “难怪,我才奇怪着,怎么他只有在餐桌上才见得着,我原以为他是特别捧你江南第一楼的场子,原来,他是吃白食的。既然这样,他那天干嘛不赴约?”
  话没说完,梁红豆的拳头已经重重捶在温喜绫的头顶上。
  “干什么!”温喜绫痛呼,手忙脚乱的抓住差点摔落河面的木桨。
  梁红豆丢给她一个白眼,脸色臭得可以。“谁准你说他吃白食了?”
  “你明明就讨厌他的,让我说他一下坏话会死掉呀!”稳好船,温喜绫终于发火了。好心好意陪她一个下午,哪晓得才一句话,翻脸和翻书似的,怎不教人气绝。
  “就是会死掉!怎么样?!”也不管自己大了温喜绫七、八岁,梁红豆叉着腰便大声起来。
  “你不高兴,我偏要说。那种男人有什么好?没钱偏又爱窝窖子气你,我佟哥哥就不知比他好几倍!你嫁我佟哥哥,总比那痞子强!”
  “你再说你再说!”梁红豆跳起来一阵跺脚,那管两人可能会因此翻船;她就是不愿承认温喜绫所说的一切。虽然那该死的冯即安的表现就是那样没出息,可是她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他一声不好。
  不错,冯即安对她没意思,她也讨厌他,但那并不代表她就可以因此而轻视他。
  梁红豆足尖轻蹬,蛮腰一扭,身子已翻上了码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你……你你你!莫名其妙!咱们切八段!”莫名其妙挨了打,架没吵完,她倒好,竟走人了事,温喜绫气急败坏的撑船走了。
  ☆        ☆        ☆
  不过两个时辰,冯即安已经将园内所有的蔬菜种类、习性及做法全弄清楚了。教他的大婶笑得合不拢嘴,直夸他聪明本事。
  “你真行呀,冯少爷,”大婶竖起拇指。“那些男人老觉得这是女人家的事,没兴趣学。天晓得,这里头的学问才大着呢,要不是有咱们张罗,他们肯定饿肚子。”
  “哪儿的话,”他笑呵呵的。“我也是到这儿之后,才发现作菜比练武有意思多了。”
  “是吗?”那大婶掩着嘴笑了。“姑奶奶要听到你这么说,肯定很开心。”
  “是吗?”冯即安皱眉。她会开心吗?她不会又拿东西丢他吧?
  “姑奶奶回来了。”另一位大婶扬声喊,冯即安回头,看见梁红豆和几个正料理食物的女眷说着话。
  “江婶,劳你帮忙采一捆荷叶来,今晚包厢有客人指定‘荷叶蒸粉’上菜。”梁红豆冷着声音说道。
  “好的,姑奶奶。”冯即安身边的大婶忙收起笑,拉开菜园栅门走了。
  见他踩着两脚泥泞走过来,梁红豆板起脸孔,蹲下来检视盆子里洗净的青菜。
  冯即安凑上前去,笑吟吟跟她打招呼,接着又讲起几件过去浪迹江湖发生的趣事,但无论他怎么说笑逗弄,梁红豆只像个闷葫芦;反而是一旁的几个寡妇们,平日深居简出,自然是没听过这么有趣的事,一个个掩着嘴,全都笑得东倒西歪。
  “姑奶奶,你也说句话吧。”一位离梁红豆最近的大婶笑咯咯的唤她。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这么一点儿难听的笑话也笑成这样,真没体统!梁红豆竟忍着没把这话骂出来,只是瞪她一眼,把菜抱起来,越过冯即安走回厨房。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收了笑。
  “冯公子,依老身看,这会儿你还是别理姑奶奶的好,”一位大婶陪笑说。“她不开心就是这样,谁哄都没有用,但你别误会,她人真的很好,没什么恶意的。”
  坐上梁红豆方才坐的板凳,冯即安笑呵呵的摇摇头。“她是我妹子,哪有做哥哥的跟妹妹计较呢?”
  “那就是了。”那位大婶放心的笑了笑。“这些年姑奶奶一个人当家,心里有什么委屈不痛快,除了琼玉姑娘,也找不着人诉苦,咱们婆子们呆头呆脑的,自然是不懂她心思的。”
  “我住了这么些日子,还是弄不懂你们怎么老喊她姑奶奶的。”冯即安失笑问道:“听起来挺奇怪的,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她真是个老姑婆。”
  一听这话,众大婶全都笑起来了。
  “不喊她姑奶奶,要喊她啥?咱们两年前在这儿帮忙,就跟着土豆一块儿喊。问为什么,磊哥儿说她一个年轻姑娘当家,怕被人欺负,便吩咐咱们这么喊,外头人听了便觉得姑娘是有些年纪的,没正经的男人也才没这心思胡猜瞎想。”
  开口的仍是那位接话的大婶。“当初我们也觉得奇怪,难道姑娘不嫁人了吗?后来听磊哥儿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反正也只有咱们这些人知道,不说破便是了。”
  “是呀是呀。”又一位大婶开口。“说出来不怕冯公子知道。咱们这群婆子,全都是没了男人,比不得那些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养家活口的担子全得挑起来。姑奶奶明着不说,挑了咱们到这儿帮忙,算的工钱却比附近酒楼的伙计还好,我们全当她是活菩萨。”
  “姑奶奶对人好,我们自然是该忠心对她的。”另一位大婶挽起袖子,提刀剖开砧板上的鱼肚,用水冲净后,才抬起头回答。
  一群婆婆妈妈嘀嘀咕咕,梁红豆自窗口探出头看着这一切,却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只瞧见冯即安的表情既专注又愉悦。
  “长舌。”她冷哼。
  想到她竟为了这人跟素来交好的温喜绫斗气,而他倒好,还这么自在!梁红豆啐了一声,只觉得实在不甘心。
  眼角忽然瞟见一件东西,她一怔,突然阴恻恻笑了,取下架上的一盘放凉的鸡肉,她开始哼起一曲江南小调儿来。
  歌声让冯即安打断话题,他走进了厨房。
  “你开心啦?”他狐疑的望着她的背。“方才你在烦什么,讲出来,我替你解决。”
  “不用了,你自个儿的事也多,怎么好意思呢。”假想着花牡丹笑起来便颤个不停的胸脯和蛮腰,梁红豆一开口便酸味四逸。
  该死的女人!没事那里发育得这么好干什么!她气闷的想着。但话又说回来,那女人究竟是吃啥玩意儿,才能让胸线和腰腹间的落差这么大?
  “不多不多,我的事就快要办完了,你说出来和大哥商量商量。”
  梁红豆背着他,笃笃笃的切着菜,连头都懒得回。
  “红豆儿,”他绕过去想闹她,一瞧清楚,冯即安倒抽一口气,不敢置信自己眼见。
  “你你你……我问你,你拿什么做鸡丝冷盘?”
  “废话。”她冷哼一声,继续她的切剁动作,还刻意把声音敲得笃笃响。
  “我问的不是废话!”她那无所谓的表情把冯即安给激怒了。
  梁红豆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抬眼,极为鄙夷的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
  “鸡丝冷盘不用鸡肉,难道用猪肉?”她叉着腰,皮笑肉不笑的跨前一步。“你凶什么凶,再凶,晚上就别吃饭!”
  冯即安相信,他再不先把答案吼出来,他会气得把这座楼给烧掉。
  “那是我的剑!剑!女人,你知不知道一把剑对男人的意义何在?你没有刀吗?居然敢拿我的剑来剁鸡!”
  “剁鸡又怎么样?!总比拿去剁人脑袋好吧?我借用一下会怎么样!”看他暴跳如雷,她也不甘示弱。“你就这么吝啬,连把剑都舍不得借!用你的剑剁菜,难道你没吃半口?!”说着说着,她丢开剑,看到他仍一脸的震惊。
  “我的剑!”先是他的马,再来是他的剑,这两样曾为他立功的东西经了这女人的手,天哪!她究竟是用什么心态去看待一个男人的尊严?
  “你到底是怎么了?”看她一脸的怨怒,抓着剑准备要叫骂一阵的冯即安突然没了火气。“打从前两天开始,就没见你心情好过,方才听你哼着歌,还以为你好些了。”
  “没事。”跟他一样,梁红豆也失了发脾气的兴致。跟他讲了又怎么着?反正他也不会多喜欢她一点点。想到那朵妖娆的花牡丹,梁红豆垂下目光,瞪着自己实在不怎么样的平板身材。
  待在阜雨楼这些年,虽尝尽了天下美食,但她那个地方就是吃不出半点内容,能怪谁?
  别说冯即安会对她动心,就算是那种“无聊时偶尔为之”的“另眼相看”,他大概也不会做。想到这里,梁红豆垮下肩膀,哀怨的吁口气。
  要怨,就怨自己不争气吧。苦着张脸,她端起菜,闷闷走到前头无人的饭厅。
  “喂,你怎么这么别扭。”冯即安抱怨。
  “我就是这么别扭,怎么样?你到底吃不吃?”添了饭,摆好筷子,她连吼都懒得吼。
  摆在桌上的四色小菜平常,一鸡一菜一鱼一肉一汤,但经梁红豆手艺调理后,全都称得上是色香味俱全的人间美食了。
  “土豆,阿磊,还有大婶他们呢?”
  “他们在客人用膳时间后吃。”她意兴阑珊的回答。“我爱吃现做的,跟他们不一样。”
  那些菜诱惑着胃,惹得冯即安肚子咕噜咕噜的叫,看看手中的剑,他决定一会儿再跟她说道理。
  “清炖鲈鱼香,唔,不错,不错。”主意一定,冯即安迫不及待的坐好,拿起筷子便抢滩攻了一口进嘴。
  “肉鲜味清,嗳,红烧蹄子,嗯,嚼中带劲,口感棒。”他竖起大拇指,一边忙不迭的把肉送进嘴里。
  梁红豆细嚼慢咽的,一双筷子漫不经心的在碗里戮来拣去的。
  “好吃。”
  “唔。”她把筷子在嘴边沾了沾,还是没精打采。
  那一晚的精心杰作没一样菜派得上用场,眼前她不过随意弄了几样家常菜,虽见他吃成这样,她却一点都快乐不起来。
  “真的很好吃。”
  “我听到了。”梁红豆闷闷的回答。做女人要做到像她这般地步,那还真是悲哀透顶。想想在这男人心目中,她居然还比不上被料理的一块猪肉。
  梁红豆呀梁红豆,干脆你下辈子投胎当猪算了。
  “我说真的嘛,你不要不相信。”吃人嘴软,咧开一口白牙,冯即安努力讨她欢喜。
  “我没有不相信。”她愠怒的抬起眼,用力的咽了口饭。
  “那你干嘛摆这种脸?很丑嗳,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很像真的寡妇,你知不知道?”
  梁红豆惊喘一声,给呛得大大咳起来。
  这男人超级死没良心,没看到她正在自怨自艾中吗?居然还来这么一着!
  对!比起那朵身段诱人、又会嗲声嗲气、又会招蜂引蝶的花牡丹,她当然丑得厉害!梁红豆越咳越委屈。换个角度想,这些年来,她在冯即安心中,何时占过一丝角落?
  偏偏她对他就是患个害相思,就是想得紧。撇开干爹帮她挑的对象,独独为他待着,她难道守的不是活寡?!
  越想着,就越不值为他跟温喜绫吵的那场架。
  冯即安忙过来给她一阵拍抚,很显然地,他并不知道要控制自己的力道,还以为在拍什么猪狗牛羊,梁红豆胸口撞上桌面,不知道自己会先咳死,还是被这粗心的男人打死。
  “你就是这样,连吃个饭都不安分。”他话里责备声重,语气更焦急。
  “走开。”她狠狠推他一把。
  “又生气了?”他真是越来越不懂她了。
  “少碰我行不行?”
  她趴在桌上,碗筷给丢在一旁,不肯再起身。
  “怎么了嘛?你不吃吗?很好吃的。”
  她抬起头,眼眶里隐隐有水光闪动。
  “咳成这样……”他皱眉。
  如果她方才真在鸡肉里下了泻药,或许心情会比较好一些,就可叹她太好心了,结果弄得自己如今想号啕大哭,偏又得为了面子问题忍住,而他……她忍着气恨恨的望着冯即安——那可恶又无情的臭男人,他居然……居然还能对着那桌菜乐不可支。
  “你不吃……那我就不客气了。”
  “吃吧,撑死你好了。”想哭的念头全没了,梁红豆忿忿的站起来,忽然举高筷子,将之用力朝桌子上一戮,蹬蹬蹬的走进厨房去。
  冯即安则心有余悸的望着那根差点击中他鼻尖的竹箸。
  他苦笑的叹口气,眼光在女人和食物之间流连不定。最后,仍抵不过美食的诱惑;眼前民以食为天,呷饭皇帝大,吃饱了再来好好跟她谈。
  顺手自碗公盛满的汤里夹了块肉,肉里掺着浓浓的枸杞香,冯即安咬了一大口,药炖香气在嘴里散开,肉质软硬适中,嚼起来爽口不腻。
  “这是什么肉?”他错愕莫名。走遍大江南北,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那可是本店的招牌菜之一,姑奶奶叫这块为长生不老肉。”柜台后的土豆抬起头。
  “嗯,好吃,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是江南特别生产的鱼吗?”
  “呃……不是鱼。”土豆搔搔头,困惑的歪着头。“可……也该算是鱼吧。”
  梁红豆忽然从传菜的窗口里冒出冷笑声。
  “土豆,你倒好心,人问一句你答一句,嫌事情少是不是?!”
  “没有没有……姑奶奶,土豆很忙,很忙。”土豆干笑,急忙扯下抹布抹着台面,眼珠子还不忘偷瞄两下。
  “你要瞧这是什么肉是么?”梁红豆挑衅一笑。
  冯即安耸耸肩。“想介绍给我也未尝不可?”
  “好,我这就拿给你看看……”
  下一秒她出现时,一样东西已经抓在她手里。
  冯即安瞪着那四肢拼命挣动的东西,那鳖头不时探出壳来,恶狠狠的张嘴想咬抓它的人。
  一阵恶心的感觉自胃部直冲喉头,他带著作呕的声音指控她。
  “梁……红……豆!”
  “你问东问西的好烦人,”她装无辜的撒娇着。“我才给你瞧瞧的,怎么样,新鲜吧?”
  他忿恨,并颤抖的指着她,突然一回身,开始捶着胸口呕吐。
  “嗳嗳嗳,这可是神仙肉,吃了能长生不老呢,怎么说吐就吐。”梁红豆一脸惋惜。
  “你……”转过来瞪了她一眼,冯即安又扭头吐得唏哩哗啦。
  “哎呀,冯先生,这……这可是姑奶奶的拿手菜呀,你怎么吐了!?”土豆大惊失色的喊。
  太恶心了,真是太恶心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她竟然煮这种王八给他吃!要是传出去,他冯即安还要做人吗?
  恼怒的拿起剑,他恨恨的拭着嘴角,气冲冲的走了。
  “这么晚了,冯先生去哪儿……”
  “干你的活儿,别管他。”把鳖丢回水缸,甩甩手上的水,她胃口大开,突然有了吃饭的好心情。
  这么晚了,他能去哪儿?要是去佟良薰那儿倒好,嚼了两口啼子,梁红豆脑海里忽蹦出个妖艳如花的笑脸来,她喉咙哽住,一嘴的菜全吐了出来。
  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聊的!肯定又跑去了百雀楼那儿。想到白天瞧见两人卿卿我我的那幕,她就满头满脸的火袭上心头,这口气,哪是方才整了他便算数的。
  “好!我就跟你到破窖子,掀你桌子,打你几拳,非要你没面子不可!”她下定决心。
  ☆        ☆        ☆
  打从娘胎出来,梁红豆几曾进过号称女人公敌的地方?
  逢迎、巴结、撒娇、讨喜、发嗲,天!勾栏院种种,直叫躲在花丛后的梁红豆开了眼界。那些比馊水还恶心的刺骨下流话,更一字不漏的搜进了脑子里。
  悄声从花丛后走了出来。一想到可能会有姑娘缠住冯即安的脖子撒娇发骚,梁红豆头皮蓦然一阵发麻。
  “没想到你居然肯为他委屈自己来这种地方。”身后传来一阵轻笑,梁红豆霍然回头。还会有谁,花牡丹一身藕色绣桃花的长衫,正笑吟吟的站在月形门里瞅她。
  “你真讨厌。”竟在这里被她逮到,梁红豆脸色难看无比。
  花牡丹微笑,轻柔的抚触自己的脸颊。“是吗?我可一点儿都不觉得。事实上,还满多人喜欢我的。深夜驾临,你肯定是来找即安的,是吗?”
  她话里虽谦虚,口气却自恃无人可比,激得梁红豆把杨琼玉苦口婆心劝的那一套全抛在脑后。为了全天下的良家妇女,她决心给这臭女人一点儿教训,至少,得把她那张骄傲的面具给打掉!
  “我来找你!”她抽出汤瓢,抛给对方一对杀气腾腾的眼睛。
  “找我?”无视她的怒气,花牡丹掩着嘴咯咯笑着。“在这儿,还没有女人找过我呢。”
  “跟你讲话,不准这么嬉皮笑脸!”她恼声骂道,汤瓢铮的一声打在石桌上。
  花牡丹当真被骂得收住笑。这个小丫头不按牌理出牌,她一时之间还真无计可施。
  “好吧,既然你要找我,说吧,有什么事?”她往前一步,毫不畏惧的迎上梁红豆的脸。
  两张脸庞,一清丽一娇媚,一脱俗一明艳,一怨嗔一平和。
  “不准你再纠缠冯即安。”她一字顿着一字,字字从齿缝间迸出。
  花牡丹清清喉咙,无奈的摇摇头。“恕我无法从命。爷儿们来这儿花钱是寻找安慰的,咱们姑娘受人钱财,自然是与人消灾。”
  “你!”她几乎要出招了,可是不知怎的,花牡丹那微笑的眼眉仿佛有种魔力似的,竟让她无法出手。
  而花牡丹并不晓得自己处在危险边缘,仍娓娓说着,丝毫不在意梁红豆的怒气。
  “来这儿的男人不外乎三种。第一种人寂寞,另一种人也寂寞,还有第三种,更是寂寞。”
  她捏紧拳,转过身大骂:“狗咬狗,一嘴毛,绕尾巴,团团转,谁听你?NB462?嗦这些!”
  “你自然是不听我?NB462?嗦这些的。”花牡丹和气的笑笑。“我说的第一种人,是那些有钱的大爷们,他们或为官或为商,家中妻妾成群,到这儿来或为生意应酬,或为私谊取乐,更有的是流连这儿的夜夜笙歌,灯红酒绿。这些人镇日汲汲营利,虽有钱有势,但骨子里却是个空架子,谈不上什么内涵才学,自然是寂寞空虚。你在阜雨楼,想必也看得多这种暴发户了。
  “至于第二种人,便是那些自许风流倜傥的文人骚客。这些人外表斯文儒雅,姐姐妹妹们一见就喜欢,加上肚子里认得几个字,也会写几句好诗,行一点儿更能出口成章,哄逗得姐姐妹妹开心。不过他们多半是仕途不顺,或者怀才不遇,才纵情于酒色中。你说,他们心里称不称得上寂寞?
  “第三种人呢,则是一般升斗小民,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待养,整日忙着三餐,只图温饱。心眼儿敦厚老实的,自然没那闲钱光顾这儿了;不过,就有一种情形例外,那便是做妻子没给丈夫半点温暖,才把人逼到这儿来的。扣除了这等人后,没成亲的,性好色的,逃避现实的,这些人夜里没个消遣,就难保他们不往这儿跑了。”
  这女人好可恶,居然连嘴上功夫都能赢她,不晓得是不是跟冯即安那痞子学的,一串道理说得她哑口无言、头昏眼花,理也不直了,气也不壮了,尤其最后一项,故意说得好像就是她太泼辣,又一无是处,才会逼得冯即安逃之夭夭。
  梁红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愚不可及。
  “我还没说完呢。”见她要走,花牡丹唤住她。
  “照你这么说,冯即安心里肯定是没有我了。既然如此,我强求何用。”她咬牙说道。
  “那倒也不是,我还没说完呢,还有另外一种男人,不在我说的三种人里头,只要你肯下工夫,我可以教你。”
  “谁要你教!”一整天这么气下来,梁红豆撑不过,背过脸,眼泪哗啦哗啦的冒出来。这趟妓院之行的结果简直在预料之外,她到底在做什么嘛。“我只问你一句,他心里有你吗?”她吞住泪,咬牙问道。花牡丹摇摇头。“当然没有。”
  “你心里有他?”
  花牡丹笑了。“那是不可能的。”
  不知为何,但梁红豆沉重的心情确实好了那么一些些。也许是她今天总算明白了,在冯即安心里,她和任何女人的地位都相当,都是不重要的。
  或许,在他心里,一块猪肉都高过任何女人。
  夜色隐去泪光,突然地,连声告别都没有,在花牡丹的叫唤声中,梁红豆翻身利落的上檐。
  她走了走,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在眼角边自二楼拐弯处走进厢房。她拭去泪,连忙俯下身子,只见那厢房小门一掩上,立刻传来女人的嘻笑喧哗。原来是打算一切都算了,但眼见冯即安在这地方寻欢作乐,胡闹瞎搞,梁红豆还是被气得肝火上扬。打昏了一位送餐的丫头,她对换了衣裳,整整仪容,走近冯即安所在的厢房,她打定主意,今儿个非当他的面掀桌子不可。
  “冯公子,今儿个你要听曲吗?”她在门外听见一个婉约带笑的声音问道。
  “当然要听啦。”又一个女人娇笑着。“冯爷就爱你唱的嘛。”
  “今晚不听了,时间晚了,你别唱了,赶紧跟你爹回家去吧。”冯即安的声音也柔软得不像话。门外的梁红豆闭上眼,顺了顺呼吸。重逢至今,他从没用这么温柔的语调对她说过话,也在那同时,她认出那女子的声音,那是在阜雨楼卖唱的何家姑娘。
  梁红豆气恼之余,正打算推门要进去吓他一吓,忽然有人拉住她。
  红豆心一惊,忙低下头来。
  “你送错地方了,这道菜嬷嬷说是要送到张大人那儿去的。”
  “我……”原来是百雀楼的丫鬟,她松了口气,手肘被那个丫头一勾,硬是拖走了。
  “可别怠慢了,花姑娘也在里头作陪。”那长得人高马大的丫鬟寒着脸叩门,推她进去。
  一男子背着门端端正正坐着,而花牡丹粉脸微醺,烛光映着她的脸更显娇艳。
  她送了菜进去,花牡丹诧异的瞪着她,梁红豆这时才看清坐在花牡丹对面的,是名年约四十,颇斯文的一名中年男子。
  接下来的事猝不及防,身后陪她一起进来的丫鬟掌心银刃一闪,梁红豆被一掌拍开,整个人飞到房间另一头,撞上椅子才倒地。花牡丹尖叫一声,抱住那中年男子扑倒在地,以避开突然从门外、窗外纷纷射进来的袖箭。
  梁红豆俯在地上,方才被偷袭的那一掌震得她眼冒金星,身上每一寸好似全移了位,疼痛不已,她却不敢叫出声。
  “张华!老子答应死去的兄弟,非得要你陪葬不可,纳命来吧!”那丫鬟扯下一张人皮面具,一张络腮胡的凶脸阴恻恻的笑着。门外脚步声凌乱,涌进了数名面目狰狞的大汉。
  “你敢杀他!”花牡丹护在张华身前。
  “哈!我古承休有什么不敢的!这狗官剿杀我兄弟数百,今日拿他一命,算便宜他了。花姑娘,你是这楼里的头牌,艳丽无双,细皮嫩肉,我要是误伤了你,我这些兄弟可都会心疼的。”
  “要杀他,就先杀了我。”一扫娇媚本色,花牡丹眼神愤慨不畏死。
  “牡丹,别管我,他们要的是我,”张华推开她,表情凌厉的看着古承休。“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兄弟烧杀掳掠,原就罪该万死,人是我判决斩杀的,不干牡丹的事。”
  古承休冷淡的觑着她。“这女人你叫得倒亲热,我早听说承南府向以清廉自居的张大人有位青楼的红颜知己,还以为只是传闻,看来居然是真的。那倒好,我正愁没点余兴节目。”说罢探出手去,大力自张华怀中拽起花牡丹来,反手一推,梁红豆只看到花牡丹惨叫一声,栽进那群男人堆里。
  “她是你们的,要怎么处置,随便你们!”
  士可杀不可辱,眼看花牡丹就要受到伤害,梁红豆顾不得痛,爬起来便掀翻桌子,那些男人全吓了一跳,把花牡丹扔到一旁,纷纷抽出刀来。
  看清楚原来只是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尤其又看梁红豆的武器居然是一只随手便可拆断的汤瓢,男人们全爆出轻蔑的大笑。
  “你们放了她,听到没有?!”她低吼。
  “梁姑娘,别管我们,你快走吧!”花牡丹着急的喊。
  “小丫头,还挺细致的,难不成你也寂寞得发慌,要找男人陪陪?”一名大汉轻浮的淫笑着,伸手要去摸她的脸蛋。可惜他错估了梁红豆,那一瓢正正砸中并倒扣在他鼻梁上,锋利的汤瓢边缘像刮泥似的剥下他一层皮之后,又顺势拍中他侧脸颊,打得他几颗牙齿和着鲜血甩脱而出,迭声惨叫。
  “再不放人,我让你们这些龟儿子全部当龟蛋!”她标悍的瞪着他们。
  “方才没一掌打死你,倒教你这小蹄子来坏老子的事。”这突发的事惹火了古承休,他抢过一名手下的刀,一式“大鹏展翼”扑上,挥手便砍。梁红豆仰起脸,举臂格挡,汤瓢在相接声中清脆断裂,那道刀光眼看就要把她劈成两半……一座瑶琴自大开的门户石破天惊的疾速飞进,应声把门口两名大汉击得吐血身亡。琴身冲势不减,直直飞向古承休。
  原以为自己死定了,梁红豆闭上眼睛,只感觉一阵狂风自脸上扫过,额上刘海被吹翻起,砰然大响后,她睁开眼睛,看见嵌在壁上龟裂却未碎开的琴身,距离头顶不到两公分。她拍拍心口,垂头颤危危的吁了口大气。
  “来者何人?!”惊见这种身手,紧急避开瑶琴追杀的古承休仿佛也惊魂未定。空气里只有嗡嗡的琴弦声作答。
  “来者何人?!是好汉的就不要鬼鬼祟祟!”古承休大吼,眼睛望着屋顶。
  “你看那儿做什么,我在这儿。”门口的冯即安笑吟吟的答话,出手掷筷,花牡丹身后的男人前一秒才举刀,后一秒已经扶着受创的手臂跪了下来。
  “古承休,你不会连我都不认得吧?”冯即安谈笑自若,如入无人之境。他出现不过数分钟,已把花牡丹和张华平安的纳入身后。
  ☆        ☆        ☆
  当瞧见缩在墙角的梁红豆,只见他脸颊无端抽搐了几下,再也不见他的笑。
  傍晚才吵嘴,夜里却在这种地方见面。梁红豆回过神想逃,手腕却被古承休扣住。这下好了,全部人都没事,就剩她这个多管闲事的沦为人质。天呀,她真是倒楣透顶,要是现下她再不想办法从他眼前消失,回头一定被耻笑。
  梁红豆才爬起身,手腕却传来锥心刺痛,古承休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拖到身前。
  “放开我!你这野蛮人!”梁红豆挣扎,声音发颤。
  “闭嘴!”古承休怒吼,狠狠踹了她一脚。
  但他却错估了一件事,冯即安可没法忍受这种画面,手拍剑鞘,背后长剑脱开,剑光一现,刺在古承休踢人的腿上,剑身摇晃数下,登时血流如注。
  “走!”剑一脱鞘,冯即安的身子同时前扑,暴喝一声,揪住梁红豆的衣领,拧转翻身,将她像皮球似丢到花牡丹那头,右手聚力为爪倏然转向,凌厉的抓向古承休。
  这一起一落,快得惊人,古承休哪里见过这等身手,骇得脸都白了。闪了两招,见避不过第三爪,只得闭上眼等死。
  “冯先生手下留情!”张华喊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请将他交给下官处理。”
  冯即安闻言,硬生生收手,弹指封了古承休几处大穴,一面揪起他。“算你好运,如果再让我瞧见你对女人动粗,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剁了你。”
  古承休打颤着点头,竟说不出一字半句。
  他仍不忘怒瞪梁红豆一眼,随即望向花牡丹。
  “你们没事吧?”
  他竟然连句关心话都没有,反而先跑去跟另外一个女人嘘寒问暖,梁红豆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她倔强的昂起脸,推开花牡丹,一拐一拐的走出去。
  看见梁红豆走了,花牡丹连忙起身推冯即安。“你还愣在这儿干嘛?”
  眼见她差点毙命,冯即安心情恶劣无比;气咻咻把头一摆。
  “她还走得出去,一时半刻死不了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呕她。”见他说出这种话,花牡丹也恼了,脸色一沉,只差点没撩裙摆,抬脚去踹冯即安。
  “人家一个好好姑娘,为了你,连这种地方都来了,你就不能成熟些吗?”
  冯即安懊恼的喟叹一声,跟着奔出门,一翻身,人已挡住梁红豆的去路。
  “我还没问你话,你倒心虚先溜了。”出乎意外,他的声音竟打着颤。
  “我……我哪有溜。”她恨恨的把泪拭掉。“我光明正大的从你面前走过,算什么溜。”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谁让你来这种地方的?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是江湖有名的狠角儿?”
  他越说越大声,脾气越来越不能控制,但梁红豆垂着头,揉着手腕却始终不吭一句。
  直到冯即安又大吼一声,梁红豆抬头,眼泪哗啦哗啦的往下掉,语带哽咽的骂回去:“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是没来这儿,你的花姑娘就死翘翘了!你凶什么!”
  “我凶?我有你凶吗?一个姑娘家跑来这种地方!要是我迟了一步,你的小命就不保!”
  她浑身无一处不痛,偏偏这混蛋又喋喋不休个没完。“那就扯平!我救你的花牡丹,你救我梁红豆,一命抵一命,可以了吗?”
  见她越说越激动,冯即安又气又恼。天!他没法子在这种情况下讲道理!
  “我送你回去。”他憋着气,突然拖着她往前走。
  “不用了。”她挣开他。
  “你以为我喜欢?我是怕你走错路,又闹笑话!”他大吼,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为什么她总要让他担惊受怕。但是这些话他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梁红豆回过头,一个巴掌便要向他甩过去,但是这回被冯即安接个正着。他瞪着她,眼睛里都是火光,气势十分骇人。
  难怪刘文一天到晚想把她嫁出去,他愤怒的想。以她这种从不考虑自身安全便往险境里冲的个性,光是这点,就够理由让她未来的丈夫心脏停摆!
  而她居然还有理由对他发火,他另一只手在身后捏紧又松开,却不知该怎么办。
  “你还想打人!”
  “我是打你,怎么样?!”她的眼泪比切了一斤蒜头辣椒时所流的还要多。越哭越激动,越哭越委屈,越哭也越大声!
  再这样下去,冯即安只担心全妓院的嫖客姑娘都会围过来指指点点,到时他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这儿,冯即安不禁一拍脑袋,喟然叹口气。早在连番数次救她的时候他就注定要洗不清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原以为是狮子般的吼声,在她震天的哭声里,却变成微不足道的软弱低吟。
  瞪着她许久,突然间,冯即安把她拥入怀中,灰白的脸上,再也没有谈笑自若,表情满满的全是认命,看起来几乎也要跟她同声一哭了。
  “罢了,罢了,你这个傻瓜蛋,我认栽了。”
  梁红豆哭得厉害。这个男人说了什么她全没听清楚,只是哭,一口气喘不上来,她咳了咳,发现自己竟埋在他怀里,她大力推开他,像下定决心似的。
  “我……我……今日之后,我是彻底死心了,你要死要活,我是再也不管你了!”她想挣脱他的手,冯即安却不动分毫。
  “你这个样子,说什么我也不放。”
  无法可想,梁红豆俯下头,竟张嘴一口咬下,牙齿陷进肉里,冯即安呼痛,急忙松手。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这个白痴,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臭东西!……”
  她又跺脚又哭叫,一连十几句我恨你喊出,骂人的字句流利得没吃半点螺丝。冯即安呆呆的瞪着她越奔越远的背影,竟只能待在原地,什么都不能做。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快速回复
限100 字节
友情提醒:您的回内容复代表了您的品质,文明回复,做文明辛集人。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