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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弓箫缘》作    者:小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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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九章 为谁扬鞭策马
    那一天的云彩从此九月儿记得特别清楚。那个长得瘦硬的男子牵着她一只手把她带出了大帐,带出了惊慌与恐惧的纠缠中。帐外有风有云,他的手很硬,指很长,握着自己的腕让九月儿感到一种被命运牵扯住的感觉。九月儿忽然感到很了解小妹,了解她那么高傲的女孩儿为什么会一箭向这个男子射出,而后,又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地狂奔而去。

    但这男子,九月儿看着他驾车时微现疲惫的瘦硬侧影,觉得:他的人、他的情感、他的理想,几乎都象他的手指一样瘦硬。他似乎是完美的,但是、他这样的人,是能给人拥有的吗?是能用来爱的吗?

    这世上原有一种人,天生来就会吸引到别人的爱的,但天生来就是让人想爱而爱不进去的。

    想到这儿,九月儿心中似乎就有一种伤心,她不是替自己伤心,而是替小妹伤心。但在她心底更深处,却更象、替那个男子伤心。在他一生中,就不解什么是温柔与幸福吗?驰走天下,纵剑江湖,说起来跳荡激越,但那就是全部的生活、就是真正的幸福吗?

    单车在草丘间奔驰,九月儿的思绪象草丘一样绵延起伏。她觉得这一天在她此后一生中都会是个重要的日子。她用心地看着车子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仿佛想把她这偶然邂逅的一切都牢牢记住。

    他们已驱驰了一整天,将近高台了,前面忽然出现了四个人。看到那高矮胖瘦,九月儿就认出来那是张九常、马扬、施榛和乔华四个。九月儿不知怎么心头一紧,他们来做什么?会为难这个男子吗?陈澌也已看到那四人,就象对方也已看到他们。他们车马相会,各各勒缰停了下来。

    如果说李小妹对天下有什么理想的话,她理想的社会就是:大家各有各的马群,在一块天一样大的草野上放牧,谁也不管谁,一年一度,跑马节上一见。要说她的老家,其实在祁连山麓之南,但她生来不喜欢山,她喜欢平坦旷荡的草原,而山的嵯岈突立,山的阴影连绵,总给她一种险恶之感。她不觉得人世间不应该有罪恶,她并不那么善良到愚傻,她认为那是人人与生俱来的恶德,一个控制不到,人们不免要犯的嗜血的错,象草原上原就不乏马贼恶棍,但她,有她的弓,她的箭。让她忍受不了的是那种有组织的恶德与暴政,忍受不了有意组织一支军队的屠戳。争夺天下、他们说要争夺天下,那有必要吗?天下自是天下的天下,它是天地的,人生其中,不过是个过客。她想,争什么呢?

    所以她也不理解陈澌,不理解陈澌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为那什么唐皇出面。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一身功夫,纵马草原,披沙历雪,放情天地,难道不好吗?为什么要与唐皇效命,要与他们来为难?

    可陈澌身上偏有一种瘦而酷的硬朗和一种秀冷的风度吸引了她。那些,都来自于草原之外。草原之外是个怎样的天地呢?有时李小妹不由痴痴地想,有着很多陈澌一样的人吗?然后她就不由想起他的相貌,他的眉,他的眼,他那该死的冷睨与偶尔藏在眼中的笑,那是怎样该死的笑啊!想到那笑,李小妹心中不由有一种又痛又恨又喜欢与由喜欢不得的无奈。她应该不喜欢他,为什么喜欢他呢?李小妹自己也不懂,只知,一想起他,自己一向平静的心里就会变得好乱好乱。

    如今,她纵鞭跃马,向张掖方向奔驰。她出来得本比陈澌与张九常他们都早两天,可她在看到甘凉大将军的先头部队已到达黑泉后,就折返报信,如此危机,她必须让大哥早早知道。然后,她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刺杀张武威!凭什么他们有军队就认为道理都在他们一边?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与陈澌赌气的成份到底有多少,她不想这么多。她负气地想:即然你能到草原来把大哥他们和自己的生活闹得一塌糊涂,为什么我就不能到你们这边杀一两个贼官!

    可她在路上又听到了一个草原女子被劫的消息,她一路探访,捉住黑泉的一个军官,拒他的描述,她已知道被捉的就是她的好姐妹九月儿。虽然九月儿一直叫她小姐,她有时也会对她发发小姐脾气,但在心中,她实是把九月儿已当做姐妹看待。九月儿和她是不同的,她有着她所绝没有的那种女子的温婉,那种温婉似已浸到了她的骨里,李小妹对此虽然有时不屑,但有时,看着九月儿那细眉细眼细细的温柔,心底、会有一种别样的羡慕与喜欢。她决不能容自己的姐妹再落入那群虎狼之手。九月儿是无力的,她的命本已很苦,她是她的姐妹,她不能容她再受到伤害。

    下午时分,她就碰到了张九常几个,也听说了陈澌已出马来救那个被劫的女子,他们都还以为被捉的是她。想到陈澌这么快飞马来救,不知怎么,她的心里就还是有些喜欢,但她的骄傲也被触动,心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恼怒与愤火,怒想:你已拒绝了我的一箭,那你还来救什么,我李小妹和我李小妹的人都与你无干!然后她就飞马赶来。其实她休息时已远远看到陈澌载着九月儿单车奔过,但她没有叫,她依旧要去刺杀那个甘凉大将军,在她心底,她已把甘凉大将军看做了陈澌身上那她所不理解她也认为不好的一面。她即然忍不下心来杀陈澌,那么这个什么甘凉大将军,就成了陈澌身上恶德的替身。——惹了你李家大小姐,你认命吧!

    李小妹恨恨地想。不到天黑,她已驰至张掖,远远地停马在武威将军的大营之外。她可不是吃素的,她要等黑夜,等黑夜来时,单骑突入,杀官斩将,显出她一个草原女儿纵横沙场,单身赴险的那煞艳的一面!

    在天黑前好长一段时间,李小妹都在认真的休息。她不是个轻率的人,一向谋定而动,她也确实需要休息,这些天的连日奔驰,已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看着那连云的营寨,李小妹还是不懂,这么多人,可以放多少马多少牛羊呀,他们却以杀戳为能事。她、要给他们一个好看。

    天终于黑了。在天擦黑时,李小妹就开始整顿装束,她先系裙,裙下是她的刀、她的胆、她塞上女儿的魂魄;她把雕翎箭一支一支理好,挂在腰侧,然后把弓重新悬好鞍畔;最后她梳头,把头发梳紧,以免决斗时散乱开来。黑子是匹好马,她轻轻拍着马儿的脖颈,低声道:“黑儿,黑儿,你是不是好马,就看今天这一役了。”

    营帐中刁斗森严,已燃起灯火。远远传来号令切口的声音。李小妹等到二更,才轻轻上马,马儿在草丛中悄无声息地滑走。她轻如一羽地贴在马背上,在战斗中,她与她的马儿就是一体。她轻轻地向那营寨靠去,没有惊动一个人,一只鸟。营寨的栅栏虽高,难不住她的黑子,马儿只轻轻一跃,就已翻入四万大军的营寨。李小妹后背的皮肤忽然一紧,她也感觉到了,自己距离危险到底有多近。

    前面碰到了一个哨兵,李小妹身子一歪,用双脚勾住马鞍,人已悬在马腹。夜很黑,这是个月隐星稀的夜,是个适合刺杀的夜。那哨兵远远看了一眼,喃喃道:“妈的,是谁的马儿没拴紧,到处乱跑”,就遥遥转身走开。

    李小妹翻身下马,轻轻拍拍马颈,叫那马儿在长草中伏身等她,自己蹑手蹑脚向前潜去。这些年,她身经的与薛举父子之间的争斗不下十余战,对军营有很深的了解。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只在于:敌人绝对不会想到她的前来。她猜知这些营帐里最大的那个帐蓬该就是中军大帐,只不知张武威是不是还在里面。她一路小心谨慎,轻轻地绕过一个又一个营帐,花了小半个时辰,才靠近到那个中军大帐前。

    她当然不会靠近帐门,而是在帐后一处升火做炊的杂乱地方隐住身,掏出身上弯刀,轻轻划破那牛皮大帐,在一条裂缝中眯眼向里看去。只见帐内歌舞方罢,地上还有舞姬们遗落的舞扇。空空的大帐内杯盘狼藉,想是刚刚宴饮方毕。正中的大案前踞坐了一个人,身材甚是高大,只见后背,并不见脸。他身边一个参将模样的人在问:“大将军,上午那陈澌来时,如此无礼,为何还放他走了?”

    李小妹心中一动,只听那被呼为将军的人道:“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今天他占了上风,不见得永远风向不转。我今天不便杀他,毕竟在军中,恐传与朝廷知道。我们现在很被动,我也怕太子见怪。朝中之事,毕竟不是阵前军中,一个杀字就可以解决的,这些你怕不懂。你派人跟下去没有?”

    那偏将道:“已派人跟下去了。不过那陈澌真的是一身好功夫,为属下这些年所未见。您看要不要请胡不孤出面?”

    那大将军已恨恨道:“他今日数次犯我之忌,当然要。胡不孤和李波决斗受的伤好了吗?这个人、他死定了,只是不可草率为之,容当后议。太子那边,这两天就会有消息传来,我再决定是不是动手。唉,拖什么拖,太子也是太小心了,坐看秦王坐大,还不如提前早早趁其不备放手一干。”

    李小妹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心中微奇,陈澌不是和他们一路的吗?为什么还要杀他?但听到这个消息,她虽则一来为陈澌忍不住的担心,却不知怎么心头还是一喜,似是这些天郁结于心头的不快也大大被冲散。只见她轻轻一探,从背上解下弓来,然后右手在腰侧摸索半天,找到了一支最适合这个距离射杀的长箭。她把一缕头发在唇角咬住,就着帐缝,端弓瞄住,眯起一支眼,屏住呼吸,瞄准那主案之后的人的背心,轻轻挪动左手,调整准心,就准备发出她这夺命一箭。

    李雍容也知道,自己只有这一个机会,稍纵即逝,所以更要耐心。她瞄了半晌,就待一箭射出,偏偏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李雍容额角渗出了些汗。她可不知,唐军帐下,可远非薛举父子麾下那些鲁莽军人可比,夜查极严。她只盼望那巡逻士兵还没看到自己,可越是不想它发生的事往往发生得比什么都快,只听后面一声叱喝:“什么人?”李小妹知道已不可再拖,一咬牙,手里一松,一箭就向帐中射去。

    张武威这些年的军旅生涯可不是白干的,闻声就已一回头,看到那隐隐的一条破缝后想都没想,身子就是一歪,李小妹一箭已经射出,并没落空,直中张武威臂膀。她轻轻一叹,取出第二支箭,就又射去。这一箭更急,考的就是她平时疾射的工夫了。帐内张武威已一声痛叫,身子一翻,要躲这第二箭。好在他帐前偏将也久经战阵,见乱不慌,拿起案上锡壶一挥,代他挡住了这一箭。此时,张武威已借机躲到案底,把案子掀翻以挡敌袭。李小妹心中一恨,抽出第三支箭,就向那偏将射去。那偏将这下可来不及闪,李小妹这一箭正中他的眉心,他在死前看清射箭的居然似是个女子,就在这一眼惊艳中倒地而逝。可甘凉将军士兵久经战阵,给李小妹的时间也只有这三箭。她三箭射完,就已觉身后有刀风传来。她一转身,露出颜面。那士兵诧异道:“妈的,是个女的。”李小妹手在裙下一翻,已拨出她的裙底刀,一刀索命,从那士兵脖项间划过。那士兵至死也没想到这女人刀子会这么快。帐内武威将军已叫道:“拿刺客!”

    他一声即出,只听满营梆声响起,一叠叠地传开:“拿刺客,拿刺客了!”这声浪转眼传遍全营。李小妹心中骂了一声娘,知道此时不走,只怕再也走不了了,撤身就退。可退已无及,一小队士兵已执火而来,李小妹一咬牙,无暇射人,一连数箭,都朝近处火把射去。她箭法奇佳,箭到火灭,已射暗了附近所有灯火。敌人不知,已有人惊叫道:“来的不只一人,点火,点火。”

    只听大营之内,一时有些混乱。李小妹撤身即走,可敌人给她的时间并不多,转眼就见火把重又燃起。李小妹知道自已脱身怕已属万难。别说是她,就是加上镜铁山五义全至,在这数万军中,要想全身而退,不免也难如上天。但她可不是轻易言败的女子。藉着帐间暗影,闪转腾挪,悄悄而退。其间不时撞上摸刀而起的士兵,都在她一刀之下,转眼毙命。可李小妹这下也才知什么叫做敌势如海。她轻轻退到停马去处,轻轻一声唿哨,黑子已经站起,她翻身上马,已听正中大营之中,已传出张武威的将令:“大家休惊,将军健在。张将军令,凡我将士,各守本营,巡查者来回稽查,不信刺客逃得出这刀山剑海。”

    李小妹知道再不退,怕真来不及了。也不顾敌人能否发现,她一提缰,马儿已扬身直立,向营寨外直冲而去。

    但只这一隙之间,刚才似还纷乱无绪的场子已安静了,数万人马各守本营,所有的漏洞似已堵塞。李小妹心里叫了一声苦,好在敌人因敌少已众,反而不便放箭,倒是李小妹,频频张弓,远者箭射,近者刀削,如入无人之境。但马儿也被逼得在各帐之间盘旋回绕,全找不到冲出的路径。李小妹只顾向身侧箭囊探去,一箭杀一人,敌人见她如此凶悍,也不由连连闪避。忽然李小妹右手一探之下,心里叫了一声“苦也”,她虽准备充分,但一个人能携带多少箭?箭囊中之箭已只剩最后三只。李小妹不由一闭眼,难道我今天要毕命于此?就在她这么想的工夫,只听对面一声沉喝道:“妖女,也吃我一箭。”

    那一箭风声好疾,李小妹侧身一避,那一箭一从她面颊前不足一分之处掠面而过,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好李小妹,当此危急,全不示弱,伸手一掏,侧身就向箭来处回了一箭。那面只听一个士兵的哀呼传来。李小妹暗叹一声,知道没射中正主。那边发箭的却是偏将魏华龄,他素以箭技称能,这时不由骂道:“好个娘们,好箭法,再吃我一箭。”

    说着,他第二箭就已破空而来。李小妹仰脸避过,那箭简直是擦着她鼻尖飞过去的。她并不直身,就着仰卧的姿式还以颜色,第二支箭躺射而出,魏华龄侧身一避,那箭“夺”地一声正盯在他身后帐门上。魏华龄不由也变了脸色——好强的敌手。他更不说话,第三支箭直飞而至。

    这一箭,李小妹看得个准,一侧头,竟用一口钢牙咬住了此箭,自己已从箭囊中拨出最后一支箭。这一箭她却是反臂而射,因为她的姿式已不容她从容正射。那一箭刺耳飞出,魏华龄闪都不及再闪,只来得及一低头,那箭便颤颤地钉在了他的盔缨上。就在他们斗箭的工夫,四周火把已明,众兵士看得清清楚楚,对方是个女子,及见到这一箭,不由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李小妹面色一白,不由也有些佩服起她的对手,她的箭囊已空,只剩下嘴里噙的那一支狼牙长箭。对方也已看到她箭囊空了。魏华龄惊魂甫定,也不由喝彩:“好个娘们儿!”冲四周士兵喝道:“是个娘们儿,捉活得的,看她到底为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四周哄然一声应诺,也就不再向李小妹乱射,反提刀靠前。魏偏将在阵,这当然是个表现立功的好机会。李小妹却没看向他们,魏华龄一语说完,就见李小妹一双冷目直直地盯着自己,弓还是对着自己,弦上虽空,但他惊心地看到李小妹的手已摸在噙在口里的箭尾。这一箭她还没发,远没刚才三箭的劲疾,可不知怎么,魏华龄心中一慌,从军多年,可以说,他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娘们给吓倒过。他倒不敢轻易动弹,似是一个疏乎就足已招来李小妹最后的搏命一箭。

    场中动的动,静的静。众兵士都慢步上前,急着捉住这个女人向魏华龄邀功求宠,李小妹与魏华龄两人却象木雕一般,在一瞬间静止不动。那一瞬很短,但对于对峙的两个人来说,几乎象一生那么长。李小妹忽然拨出嘴里之箭,在这她最后一搏的时刻,她眼中的是魏华龄,只有魏华龄,而心中有些凄然想起的却不是她的大哥,也不是草上沙中任何一人,而是陈澌。他还在吗?如果他日后听说,会想到——我这一番冒死行刺,其实其实、是为了他吗?李小妹心中不知怎么有了一种怆艳的感觉。她这一段情来得太快,快得她自己一直都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但这临死一搏时心中却有一种翻然而悟的感觉:她是爱他的!不管他身处哪一边,她是爱他的。她的死,日后可能有种种传说,但有人会想到,这拚死一搏,其实是为了他吗?其实她只是要、死给他看。

    ——如果你不曾象珍惜哥窑一样的把我当做细嫩绝品的瓷器来珍惜,那我这一生就算倥偬千载,又有何宜?相逢虽短,爱却可能很深,不知为什么的那么深。如果你不珍惜,那我何妨摔碎给你一看。李小妹心中有一种又惨然又酸楚似的欣慰,一切一切,只为摔碎、给你一看。

    ——如果你依然略不动容,那我服你,无话可说,但如果,你动了下容呢?我用一命,搏你一痛。李小妹心中有一种洒然痛快的感觉。说来话长,但这些念头电一般地在她心头闪过。爱啊爱,她心里有了一种这爱好美的感觉。没有人与你对舞,我也要舞出一段绝恋。

    忽然有人惊道:“失火”,众人一惊,一仰头,果然火起。火势还很旺,接连地从各处涌起,正是存粮的帐蓬。魏华龄怒道:“保护粮草”,粮为军之心,不可轻弃。火光一瞬间照亮了李小妹的脸,那脸颊,火般明艳。她甚至都未想到趁乱逃走。只是张着弓,她这一生已完,临死之前,就是要射杀眼前的那个什么偏将。她这么想着,觉得对方似已死定了。

    忽然坐骑一惊,黑子还从来没这么惊过,颠得李小妹几乎坐鞍不稳。李小妹一愣,才觉是黑子的臀部被人用石子用力一射,那人似乎并无恶意,但这一下手劲可也够大了,黑子吃痛之下都稳不住,扬蹄趁乱没头没脑地跑去。一干士兵见那马惊了,有人便闪,有人便用刀砍。李小妹不及细思,已拨刀招架。可惊马难控,黑子一跑就已真地飞越出大帐前人群,虽不能越出营寨,但也把刚才的众人甩在了身后。只听四处呼道:“设绊马索,设绊马索!”

    又有人惊道:“马厩的马惊了,马厩的马惊了!”一时场面大乱。

    满营狂乱中,黑子犹在乱奔,李小妹几乎也控制它不住。及到跑到一个帐蓬的黑影后,忽有一只瘦长的手臂伸出来,那臂一揽就揽住了马鬃,那人手劲似乎极大,黑子一声痛哼,竟直立起来。李小妹一注目下,只见那人一身长袍,虽改了装扮,分明就是那个让她爱之恋之,恼之恨之也最甚最切的陈澌。只听他急声道:“还不快走!”

    李小妹只觉胸中一炸,种种苦恼,种种对他的怨恨痴愁一起在胸中爆满开来。她一拨拨落了他的手。声音不知怎么都哑了:“要你管!”

    三字一出口,她更觉心中委屈懊恼无可发泄。身边的时势已经全忘在脑后,伸手夺了身边一个帐蓬上挂着的箭鞘,挂在腰侧,反向敌人冲去,连连放弦,仿佛就真的打算酣战不退了。

    陈澌被她拨得一愕,见状更惊。他虽艺高胆大,但知两人实是生机有限,一愕之后,他马上抢了一匹马,就向李小妹追去。李小妹这时有机会,却并不向外冲,反在人群中来回冲荡,见人杀人,见骑杀骑。陈澌无暇杀敌,只是追她,直绕着大帐追了三个往返,才把她追上。他要拉她辔头,李小妹一个弓把就向他手臂打去,她这一下颇重,没想到陈澌却没有躲,由她一下重重地砸在臂上,“咯”地一声,差点被她把臂骨打断。李小妹一愕,只听陈澌低声对她道:“别在现在跟我闹了好吗?”

    那声音却似情人的软语相求,李小妹不知怎么心头一软。陈澌的手臂已搭在了她的腰上,他骑术大佳,一个人控着两匹马向大营外的暗夜奔去。只要进了黑处,他们就安全了。

    他们当真已只剩这个机会了。武威将军帐下士兵已渐渐从混乱中回过神来。费了好大劲儿,两人才冲到栅栏前。李小妹几乎是凭着潜意识挥刀,直觉中陈澌替她挡了不少来袭。陈澌只有一只手能用,另一只一直在李小妹腰后帮她控着缰。李小妹不知这温柔怎么居然会在战阵中突然袭来,一时只觉心中眼中,腰后半身,全都好软好软。

    陈澌只怕无暇想及别的,就在他两匹马儿跃出营栅那一刻,他的座骑哀鸣一声,中箭倒地,陈澌身子一翻,已跃到黑子身上李小妹身后,喝道:“低身。”李小妹低下身,陈澌几乎用胸膛重压着她的身子,用后背屏挡住后面的乱箭,两人在黑子的奔驰下向暗处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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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十章 终望耳鬓厮磨
    两人就这么一路奔驰,一跑就跑出了三四十里。他们不敢依大路奔驰,怕后边追兵追来,却放马向北方极荒僻处跑去。那黑子虽然神骏,但这么一马双乘,亡命奔驰,它也受不了。直到它完全跑不动了,李小妹与陈澌才停相来。停下来后,黑子就趴在地上直喘粗气。刚才在营寨之中只见到灯光火光,到了这旷野里,才见到满天寥落星辰微微的光。再有,就是两人瞳仁中折射的光。四周草野,平滑如镜,没有一点风声。这疾驰恶斗后的猛然一静,让两人心里似乎都空了。李小妹抱膝坐在草丛里,心里想:不是想好不理他的吗,为什么会被他救出敌营来?但天上的星光让她还这一点矜持都失去了。那星光似是发在几千万年前,路途迢递地来到这草原,也不过就是为了照着他俩人此夕的一坐。山河阗寂,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还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

    那星光似是也把陈澌心中的王权霸业、黎民苍生、功勋梦想一点点的涤净了。他也抱膝坐在李小妹三四步远。良久轻喟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大概是平山湖吧?李小妹依着方向猜度,但她没有说话。什么地方又有什么所谓呢?她的眼里心里,这时只有那星光与那坐在星光下的男子。她没有回头,在想象中想着那男子的臂,那男子的唇,那男子的鼻。不知怎么,只是这想象就给她一种宁静的感觉。今夕何夕?今夕何夕?——今夕,他不过是一个刚刚曾且手挽着她的腰的一个普通男子,她也不再是什么叱咤呼喝、名炫一方的那个女孩儿。他们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女,坐在普普通通的草原上,于危机颠覆中侥幸逃出一命来。星光下,草野中,在几十年的倥偬岁月中,可以有一个机会放下彼此的外相,而只有、只有一场星野抱膝相伴。

    风细微如觳纹,李小妹把头发放下——是要比比这发与青草孰者更轻、孰者更柔吗?陈澌梦一样的叹道;“草原呀草原,原来草原的夜是这样的。”

    草原的夜是这样的,这一场生原来是这样的,时间是这样的,人是这样的,而爱、是这样的。

    陈澌与李小妹也已疲倦已极。纵是铁打的人,这些天的连日驱驰,这一晚的舍生忘死,也该疲倦得受不了吧?如果不是疲倦,他们这样一对这么有生命力这么各有自己的一套渴望与诉求的男女,会不会有机会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起?草平如湖,一天寥落的星斗下,只见两人坐着坐着,什么也没说,却似什么都说了,直到沉沉睡去。草野露寒,睡梦中,李雍容依稀觉得自己是睡在陈澌皮袍上的,似乎有一双强健的手臂把她疲倦的身子轻轻地拥起。那种温暖踏实,那种平常相偎,甚至让她在睡梦中都叹起气来。她微侧了下身子,感觉中有陈澌温热的鼻息。他们是辽阔的草原中一对疲倦的男女。李小妹只觉十九年来,还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宁寂。

    ——风也宁寂,星也宁寂的。

    当晨光洒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陈澌才在一天晨光中睁开眼来。能这么平静的醒对晨光,让人感到、生活真好。

    陈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口一鼻就全是草的味道。

    太阳还没有出来,黑子也静静地卧着。李小妹却已起身,她身边有一堆已烧残的柴火,火上、是一根用树枝穿起来的烤熟的鹧鸪。那鹧鸪被火烤得微有焦黑,李小妹从裙畔囊中掏出了一小袋盐,细细地洒在那焦而脆的嫩皮上,象阳光挥洒得那么细腻。到底还是女孩儿,陈澌心中一笑,就是搏击冲杀之际还记得带上一点细盐,记得可以在搏杀之后好好吃一顿有咸味的野味。这时的李小妹,在他眼里,有一种赏心悦目的静气。他起身轻轻走到那柴火边坐下,鹧鸪一共四只,李小妹只吃了一只,剩下三只给陈澌留着呢。陈澌觉得,只有吃光,才能显出他心里最诚挚的谢意。他也确实饿了,狼吞虎咽之下,三只焦鹧鸪就已到了他的肚里。吃完后太阳才在天际微微露出脸来。李小妹并不看他,淡淡道:“你往东走,就可以回到长安。我要往西走,我要回去了。”

    陈澌微愕了愕,李小妹继续淡淡地道:“这附近有很多牧民,你该很快就可以找到马儿。我希望,我们此生,不要再见。”

    晨光中,她轻轻唿哨了一声,已歇过力的黑子就站起身来,鼻息咻咻地凑到她掌心里。李小妹有情无绪地挠了挠它的脖子,有心无绪地站起身,偏腿向马鞍上跨去。她没有再看那个男人,还看什么呢,他的一丝一发、一眉一眼,都已如刀镌似地锲在了她心里,以后尽有时间回想,尽有时间痛,尽有时间恼君恨已,尽有时间悔愧,这时,她只觉得好累好累。

    陈澌却捉住她的马缰。李小妹眼社有些疑问地看到他的脸上,只见他一张年轻的脸上有些笑意,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他不只眼中在笑,脸上也有些笑。李小妹心中轻轻一跳,然后吸了口气,自己把那一跳压制下来,疑惑道:“干什么?”

    陈澌嘴唇一咧,把嘴把咧得大大的,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一笑道:“我可不可以还和你乘一匹马?”

    李小妹看着他的嘴,觉得他嘴上简直就是一种恼人的笑,他不该这么笑,他还有什么权利对她这么笑?她心里有点恨他这种好看的笑,也许是恨自己到现在还会觉得他的笑好看。她心里恨得越欢,表面上反更加淡漠,淡漠得都没有一丝色彩了:“干什么,要搭我的马去找马吗?”

    陈澌还是咧嘴笑道:“不是,我只是想跟你一起。”

    李小妹心中一跳,陈澌道:“跟你一起走。”

    李小妹的脸上绽出光彩,傻陈澌却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的神色,还是气定神闲地往下说:“我找你大哥还有点事。”

    他都没想到李小妹口中眼中会一下子迸出那样一种暴怒,如草原上的暴风雨,毫无先兆的,李小妹一早上扮演出的淡漠与宁静一瞬息就全没了,而换上了一种狂怒的神彩:“你找我大哥干什么?”

    陈澌叹道:“上次那批粮草,我们还有些事要谈。”

    李小妹看着他的脸,觉得、又一次被他骗了。自己就不该、不该相信这男人这一生有可能说出一句让自己高兴与期待的话来!她看着他的眼,他的嘴,他那可恶的笑,恨不得一掌把他的满口牙齿都打落下来。可那手还拉着她的缰,居然还敢拉着她的缰,他当她是什么人,以为那一箭射后,只要救了自己一次,自己就该给他什么感激吗?李小妹甚至痛恨自己一早以来给他的好脸色,还有、那三只鹧鸪——自己饿着肚子还恬不知耻地给他留了三只鹧鸪,一想到这儿,李小妹愧悔得胃里都要生出牙齿来。早上没吃饱的饥饿、陈澌脸上的笑意、还有他的什么粮草,一起在李小妹心中翻腾起来。陈澌就是那种最糊涂最糊涂全不解女孩儿心态的那种男子,全没想到李小妹瞬间的心理变化,更没想到、李小妹会一掌向他掴来。这一掌几乎把他掴蒙了,他只下意识地一闪,李小妹出手又快,那一掌重重地扇在了陈澌的脖颈上,登时把他右半边脖子打得通红。李小妹喝道:“闪开!”

    陈澌却偏偏还捉着她的马缰,也不好跟她计较似的,口里犹在说:“小妹,你别胡闹,这是正事!”

    李小妹恨恨地看着他,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这一句:“小妹,你别胡闹”昨天晚上他也说过,当时就是这一句让李小妹失去了所有违拗他的力气,顺从地跟着他走的。这一逃虽逃出生天,但从今天清早李小妹起身起,就不止一次后悔过就这么跟他走不明不白地被他救了。但想到昨晚他那惶急的口气,宛如情人的哀告,李小妹的心里就会有一阵酥软,觉得,就算两个人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但为了那口气,救就让他救一次吧。没想这时他又说出了这句话,又是他的天下大事,原来昨天他救她也不过为了他心中的大事!李小妹简直是恨得沸反盈天起来,觉得、自己简直被他骗得好惨。那他把我他雍容当做了什么?这个死男人,连唯独的一句温柔都不留给她去回味,非要把她心中的最后一点幻象与安慰也毁掉才满意。一时,李小妹简直是仇天恨地,恨死了这个男人。她一提缰,怒道:“见你那些正事的鬼去!你以为我会把你那些唐王小子当什么东西。你回去告诉他,这粮草我李家兄妹劫就劫了,有本事他再带个三五万人马,咱们草原上一决高低!”

    陈澌全不懂李小妹为什么一瞬间就会变得这么狂怒。他只下意识地使颈拉着马,黑子虽说神俊,但在李小妹的催逼下也无力从他手中挣脱出去。李小妹大怒,一怒之下就一肘向他左肩拐去。她这一招叫“肘底锤”,是李家家传绝艺,难封难避。陈澌也没想到李小妹会再次对他动手,她是女子,他也不好还手的,“呀”地一声,当场被她捣中。看他痛得一缩身,李小妹心中闪过一丝快意,然后才想起他左肩半月前曾连连受伤,想来现在还没全好,这么一想,心中也不知到底是怜惜还是快意了。趁着他一缩手,她已连人带骑冲了出去。

    陈澌却并不死心,提步就追。他“千里庭步”的功夫当真是好,在短距离内,连黑子也无法把他拉下距离。李小妹挥起马鞭就向他击去,陈澌这下已有防备,连接带打,有时就势一抓鞭子,借李小妹之力跟马飞奔前去。李小妹一直不知这男子功夫到底有多高,这时才算见识了他的实力。只见他未出全力,却把自己百抽百中的鞭子一一让开,有时甚至可以抓住鞭梢。越打不中他,李小妹就是越气。只见她一古脑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鞭子密如雨点地向陈澌抽去,打了半晌,李小妹才在怒气中清醒过来,他之所以一直跟得上黑子的脚步,实是因为不时捉住鞭梢借了自己的力。想到这儿,李小妹又是一鞭狠狠抽来,陈澌果然伸手就捉,可李小妹这次却是使了巧,鞭子看似来势凌厉,其实一晃就回,陈澌一捉就捉了个空。他本是算好的,这一捉时足下步子就一慢,要拉着鞭梢再借一步力,这一捉空,口中气息一时不调,李小妹又双腿一夹,黑子直象箭儿似地向前窜去。

    眼看身侧陈澌已被甩在了后面,李小妹心中才一松,怒想:这个冤家!她真觉得陈澌简直就是她命中的魔星,特意来打乱自己的安稳生活的。黑子扬蹄跑了有一会儿,李小妹才觉这马儿似是不如平时跑得轻松,看来昨天是奔驰得累了,一时又想到陈澌一个人被丢在这草原里,又没有马儿,不知他一时半会儿找不找得到座骑。这么大的草原,要是没马,那可真有点惨。想到这儿,李小妹都不知自己把他一个人甩下做得到底对不对了。

    就这么想着,她下意识地让黑子就放慢了脚步,心中正在翻来覆去,却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小妹,你的气消了吗?”

    李小妹大大一惊,一回头,却见陈澌那厮正一手挽了马尾,身子时腾空时落地,足不点地的跟着马儿奔驰。他这么做想来也极累。李小妹心中一股怒气上升:显你功夫好怎么的?裙里腿反腿一踹,就向陈澌踢去。她这裙里腿之所以在裙里出腿,要的就是全无先兆,不给敌人思量之机。陈澌果然没料到,一松手,人就在马后跌了下去。他犹不甘心,眼看已落后一丈、两丈、三四丈,忽施起八步赶禅的绝顶轻功,犹待一拚。

    李小妹冥冥中似知这一下再被他追到了,自已这一生,只怕就会毁在这小子手里。想都没想,伸手向腰间一探,就在箭囊中捉住了一只箭,那是她箭囊中最后一只箭,还是她昨日接魏华龄一直没有机会射出的那只。只见她细腰一扭,反手张弓,一箭就向陈澌射去。她要逼地就是陈澌松这一口气,她知轻功最重气息,这一口气一松,陈澌是再也追不上自己了。哪想陈澌这时运这八步赶蝉之功,一门心思全耗在气息上,又是连日疲惫之下,根本没有闪躲之力。他也更没想到李小妹会对他下此毒手,“啊呀”一声,正中胸口,人一口气上不来,本是刚行到第三步才才腾起的身子就平平地向地上坠了下去。

    其实两声惊叫先后响起,第二声是李小妹叫的,她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陈澌只觉眼前一黑,那箭好在射入不深,正在右胸第三根肋骨上,他正要伸手拨出,没想没来由地气血一逆,他只来得及叫出:“这箭有毒”,人已昏死过去。

    昏迷中陈澌只觉天旋地转,耳边有一个女孩的声音一遍遍地哭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那声音宛如啼血。陈澌有心安慰她,却只觉满身满骨的无力。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他只觉胸口一凉,似被刀割,然后,一样什么温软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一下一下蠕动着,然后就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澌醒在一片晚霞中,发现自己胸口赤裸,伤口上扎了一块细布,布质柔软,似是从李小妹身上撕下来的。李小妹跪坐一边,唇上犹有腥红,似是刚才为自己吮吸掉了毒血。她的眼里满是残霞,见到陈澌醒来,她眼里的愧疚似是比陈澌胸口的伤口更深。陈澌只觉好倦好倦,李小妹把他的头抱在自己膝上,用一只手梳理着他的乱发。伤后相依,血色温柔,陈澌看着天际斜阳,简直不知这次受伤其实是不是会让自己的生命从此更加美好。

    两人久久无语。良久,只听陈澌低声道:“小妹,其实我很后悔,那天、不该躲你那一箭的,那一躲,躲得很不丈夫。”

    李雍容轻轻梳着他的发,道:“别这么说。我也后悔射你这一箭呀。其实你是我最在意的人,为什么我一生来头一次误用毒箭,就把最爱的人伤了呢?”

    她轻轻吻向陈澌胸前伤口:“别提以前的事了,它都过去了。我只是有点恨你,一向觉得你好傲,好强,再也没想得到原来我也伤得到你,原来——原来你对我全不设防的。咱俩、扯平了。”

    陈澌轻轻握着她的手,是呀,扯平了。看着霞光依恋着草尖时那如吻的虹彩,陈澌只觉,原来、这伤真好,这场扯平,也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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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十一章 炉前奔牛一斩
    那以后十几天的日子都是在陈澌与李小妹慢慢前行中度过的。陈澌众伤齐发,极度疲累。一向骄恣的李小妹不由也收起性子,一心一意地帮他养伤起来,她是真的后悔射了陈澌那一箭,但看着陈澌胸前那个渐渐收口的伤口——那箭很毒,看来这个伤口肯定要留下疤来了,李小妹看着那即将成形的疤痕,心里不知怎么:又有一种欢喜的感觉。她好喜欢看给陈澌换洗时那裸露的胸口,他的胸口的肌肉劲健,有一种很男人的感觉。李小妹有时看着看着,不由会想:起码自己留给他的这伤口要跟随他一生了,想着就有点开心似的,起码在这一点上,他是一生都忘不了自己了。

    有时,看着自己洗好的晾在一边的随风飘拂的给陈澌裹伤的布带,李小妹心中不由就沉吟细索: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温柔的。想着这温柔,她就觉得,原来,可以这么温柔一回也真的很好。那时,多半是晚上,她看着天边欲坠的斜阳,知道身后有一个受伤的男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温柔真好,这温柔让她十九年来一直纵骑骄驰的生命丰富了起来,把她的生命染上了一层厚厚的底色,象暗哑哑的夜色中那随风飘动的野草,这场生命,原来真好。

    开始几天,陈澌都很没力气。不知怎么,李小妹挺喜欢他无力时那苍白的脸色与失去血色后的稚弱,让她升起一种母性的感觉。爱是什么?爱一个男人原来是钦敬他的强,痛惜他的弱,一层一层抽茧抽丝地走进他的生命里,用自己的心一层一层地抚慰他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三四天后,陈澌的精神好了许多,有时夜晚、他们都没睡,也没说什么,陈澌就弄起他的箫管开始吹起来。最开始的相逢就是为他的箫声所吸引啊。李小妹喜欢听他那江南带来的箫声。陈澌原来是江南人,他有一个好兄弟杜伏威也是江南人。陈澌原来还会唱好多好多小曲的。有一晚,陈澌吹着吹着,吹得星光低回,草野迷离时,就开始唱了起来:

    ……门前溪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声音柔柔的,那是他们江南的民歌吧?吴侬软语,低低回旋,唱得李小妹心中都痴了起来。星星也似和着她心思似的一眨一眨着眼,那歌好柔好软,让小妹的心飘起来,飘进那个男子的心里,原来他看似强悍的外表下,也有一支如此低回盘绕的心曲。他唱着这些歌时,就似回到了他的儿童时代,一张纯净的脸上长眉细目,水黛风华,秀到了极点,也透到了极点。李小妹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觉得他其实好需要关怀的。

    ……门前溪水、侧近河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好美。她看到陈澌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她自己也去抬首看那几千万年前几千亿里路外的星斗,让自己的心随他一块颤抖。良久良久,她一侧头,发现,陈澌的眼中亮晶晶的,似乎充满了泪水。她轻轻一抱,就把陈澌的头抱在怀里。陈澌梗着颈坐在星光下,李小妹跪坐在他身后,用满怀满怀的温柔抱着他那颗不解低眉的头,心里、被一种别样的柔情胀满胀饱,这一生、她都不会再比这更多的爱了,不会比这更多的痛惜了。那歌里,有着陈澌的过去。做为歌者的陈澌,原来是如此脆弱的。

    黑子象也能体会到李小妹的心意,这些日一直细蹄碎步,却没有不耐烦过。两人行行行行,渐渐就走到了双树子边界,再走一两天就要到野马井了,不知怎么,两人心中反有一种遗撼的感觉。如果这条路能一直走下去多好,如果……

    前面就又是一个现实与争斗,意气与图存的世界呀。但,两人的脚步却没有停,人活着,总是要面对好多必须面对的,总是要、不断地走着的。

    那个炉中塞满了干牛粪,炉上炖了一锅热水,烟很淡,水还没开,炉边散落地放着很多药草。水开了,这些药草就要一样一样、有先有后地投入水里,直到把水熬成褐紫色的浓汁。

    李小妹与陈澌在野马井东十五里看到李波时,李波正一脸严肃地坐在炉侧。身边、是他的营帐。营帐不多,他们这一队,大约有一百五十人。人虽不算少,却出人意外地安静,每个人似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最让人不安的是,这些营帐中,竟没有一个女人,也没有老人小孩儿,清一色全都是二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青壮年汉子。看到李小妹与陈澌回来,每个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但神情还是很庄重,点头示意一下就各忙各的去了。李波也分明有些高兴,面上却淡淡的。他在看着那锅水,似乎烧开这锅水在他是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李小妹看着炉边药草,就愣了愣。这些药草她都认得,那是草原牧民的秘方,这些草熬在一起熬到火候后,把箭镞放进去,会炼出很毒很毒的毒箭来,这箭原是草原牧民用来射杀狼群的。李小妹怔了一怔,问李波道:“草原上又有狼群来了?”

    李波看了她一眼,没有答她的话。水已开,他开始往里面投药草,一边问道:“回来了?”

    李小妹冲她哥笑笑,以为哥哥生她的气要把她责骂了。李波却没责备她什么,倒扭头向陈澌道:“多谢陈兄相救舍妹。”

    陈澌不惯客套,只笑了笑。他也觉气氛似有些不对,但李波不开口,他也就不知怎么开口。李波熬药熬得很专心,李小妹笑道:“大哥,你好象不是很开心。”

    李波淡淡道:“开心,怎么不开心,又要开杀戒了,我怎会不开心?”

    他话是这么说,唇边却泛起了一抹苦涩,仿佛药气把他的笑容也熏苦了。

    李小妹一愣,正不知大哥怎么了,就听远处号角传来,李波神色一振,低沉道:“来了!”

    他们这帐蓬间原圈出的有一块空地,别的人一听那号角声,就都齐齐让开,各持刀箭,守在帐蓬与帐蓬间的连缝处,只剩李波和那炉子还在帐蓬中的空地上。李波眯起一双眼,就看向前方那圈帐蓬特意露出的一处缺口,静静道:“你们两人一会儿都不要动。”

    李小妹与陈澌正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听远远一片呼喝、鼓声,再有就是杂乱已极的蹄响,轰轰砰砰地滚向这边来。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蒙,不一时,就见远处尘烟翻起,有二三十头野牛奔涌而来,带起的沙尘扬起一片。

    那牛群似被人哄赶来的,鼓声惊吓中,昏头转向,直向帐蓬这边奔涌过来。李波的本已眯着的眼睛这时眯得更紧,似是只留下一道缝,他在那刀一样的缝隙中看着这个世界。第一匹牛奔进这帐蓬合围的阵势了,那些牛都是野牛,不比家牛,都长得好锐利的长角。看看那牛就要奔过炉前,李波忽开声一喝,一抄手,就抄住他座位边久已磨好的一柄长刀。那刀要比一般牧人佩带的都要长出近一倍,刀锋雪亮。他刀一抽出,人就已跃起,疾如闪电般就向头一头牛扑去。刀光一闪,众人一声呼喝,就见那牛颈间一蓬血色喷出,那牛真壮实,咽喉虽断,喷着血还是往前跑了二十多步才颓然倒地,正倒在帐蓬合围的尽处。那里早已有人准备好木盆,只见几个壮实的小伙子拖住牛蹄就把他拖至盆边,将它的颈上伤口按在那木盆上,不肯浪费它的每一滴血。

    这一刀当真惊心动魄,连陈澌看得也手心出汗,暗道,好刀!转眼间,第二头牛已经奔至,本已退回座位边的李波又是一跃抽刀。他的刀法真是快而准,一片白芒下,那头牛又被利落地摞倒。后面的牛到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有时三五头齐至,李波每杀完一头就退到场侧,然后重新奔出挥刃,只见一头一头牛就这么倒在他三尺长刀之下,就是三五头牛齐至他也一头不拉,而他身上始终干干净净,没溅上一滴牛血。转眼之间,二十余头牛都做了他刀下之鬼,四周喝好之声不断,李波长笑一声收刀,卓立场中,其神勇气慨,当真睥睨一世。他掀起衣襟就用短袄侧襟拭去刀上血痕,然后衣襟带褐地回到炉前坐下,淡淡冲手下人道:“有了这二十几头野牛血,炼箭的药料该全了,吩咐兄弟们,血放好后,马上把牛给解了,淹上风干,用做干粮。”

    那手下似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应声就去了。李小妹还怔道:“大哥,杀这么多野牛收血做什么,有那么大的狼群吗?又是……备的什么干粮。”

    李波看了看她,目中余光扫到陈澌,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淡淡道:“药箭只能用来杀狼吗?用来杀人不是更利落。狼群哪有人群大,四万人群,我用二十余头野牛的血炼箭不算多吧,只怕还射不尽杀不完呢。”

    他的口气里似极端抑郁,李小妹还愣着,陈澌已先明白过来。只见他的脸一白:“甘凉将军的军马还是来袭了?”

    李波没看向他,似是也在责他出言无信,淡淡道:“三天之前,前锋卷地而至,我听信陈兄的话,虽有防备,但不是一级警戒。他先锋部队到时,我草上沙损失倒不大,只死了八个,丢了一个马队,可他们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附近的牧民可就惨了。据我手下报,已有八个牧队遭袭,伤亡过百,所掠牛羊无数。我已令草上沙老幼妇孺全撤,留下了两千热血子弟。嘿嘿,这些人,平时虽只执鞭放牧,但这些年下来,乱世乱世,他们佩的刀子可也不是锈的。张武威定要硬来,那叫他试试,我们拚他一场好了。”

    陈澌听他话时,仰天长吸了一口气,张武威居然敢如此不讲信义,视他陈某为何物,又视朝廷为何物?只听他长吸一口气,如鲸吞大海,发梢飘扬,静静道:“敌众我寡,李兄如果硬抗未免不智。”

    李波“嘿”了一声,并不答言,陈澌便知他定已有了万全准备,否则张九常四人不会不在。但兵者凶器,两军交锋,难言胜负,而无论谁胜谁负,一旦烽烟再起,只怕绝不是塞上百姓之福。陈澌把胸中那口闷气慢慢吐出来,静静道:“李兄,只望你能不先动手就不先动手,等我三天。三天之内,我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他冲李雍容勉强笑了下:“容妹,你的黑子借我一用。”说完,他不待多言,人行到黑子身前,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留下李雍容望着他的背影,欲叫难叫,张口无言。乱世儿女乱世情,她也不知,他这一去,再次相见时,会是怎样一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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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十二章 帐外引吭悲歌
    陈澌再次来到这个中军大帐时,这个大帐已前移了三百余里,扎营在酒泉城外。张武威知道陈澌来了,特意把肩膀上受了箭伤处的绷带扎得显眼了些。十余日前,他受李雍容行刺,不只自己负伤,还损了心腹谋士、参将杜浔,又被李小妹连发神箭伤了众多军士,暗暗引为平生奇耻大辱,而刺客后来居然还在他数万大军中逃了,这更不由他不恨。

    帐中还有一人,是个气度冲淡的中年男子。他与张武威分庭抗礼而坐,想来位份不低。陈澌一被引入,他两人齐齐站起身来。张武威笑道:“陈兄,数日不见,贵体可还清健?”

    陈澌微微一笑,答了一句“有劳挂怀”,看向那中年男子,不由一怔。陈澌认得他是朝中虎贲中郎将徐绩。陈澌虽不是朝廷中人,但与这徐绩也有过数面之缘,虽然交道不多,两人对对方的量识气度也暗暗彼此心许。让陈澌吃惊地不是见到故人,而是这徐绩虽气度冲徐,但胸有韬略,最主要的是,他是朝中秦王李世民心腹之人。陈澌颇知朝中格局,猛地见到秦王心腹与太子门生这一对冤家对头同坐在一个中军大帐中,不由不感到惊愕。

    张武威面上含笑,为两人做了引见。三人重新入座,张武威先笑道:“那日与陈兄一晤,转眼又过了十日有余了。世事翻覆,军机数变,陈兄怕是也没想到会与我再在此地相会吧?”

    他言中大有得色。陈澌面色一正,正待发问,张武威已又笑道:“没想陈兄才走了三日,这位徐中就奉朝中旨意来了。徐兄,你把朝中皇上最近的意思和陈兄说说吧。都不是外人,说起来,陈兄还是皇上颁了‘如朕亲临’金牌的特使呢。”

    陈澌也听出他语含讥讽,暗度看来朝中态度这短短数日已又有了变化。那位徐绩一笑道:“没错,这次来,圣上还交待,如果见到陈兄的话,还要我多多请教。”

    说着,他也面容一正:“圣上已接到陈兄密报,得知甘凉马贼李某当真劫了朝廷供应西北大军的十五万担粮草,圣意震怒。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特如御前会议,与太子,秦王商议多日,达成共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何况朝廷新立,百事未安,四野未宁。碰上此等有作朝廷威严的大事,如不征讨,何以存威,何以服人,所以特派兄弟前来,知会甘凉大将军张兄,从速讨逆,务擒匪首,以宣威武,以儆效尤。陈兄,这就是皇上旨意。小弟临行之前,皇上另与小弟密语,说此行如果碰到陈兄的话,还望陈兄细体朕意,大局为重。说此次征战,以张将军为主,你我二人共相参议。务必齐心合力,一举成功,示天下以王师不可侮,皇威不可犯。陈兄来得正好,我与张兄正在商议如何进军呢。”

    都是明眼人,陈澌一时未答,心中却在讨度。见徐绩话中有意略过了被张武威所劫的十万担粮草之事,更略过了他此举阴谋嫁祸、别有所图的居心,便知皇上在二子争斗中又采取了一贯的合稀泥的态度。有意略过太子门生的过错,以图朝中局势平定。至于他不派别人,特特派秦王心腹虎贲中郎将徐绩前来,此举怕也大有深意。明显的,徐绩本是秦王身边心腹之人,皇上派他前来,必是以安秦王一派之心。其间的勾心斗角,筹谋算略,只怕无数,费尽了父子三人的心机。想起这些,再想起这十余天草原上与李雍容忘机相处的日子,陈澌忽然觉得好倦好倦,对这些人事倾轧、权谋消长感到深切的倦意。那么,这一场劫粮危机,照目前看,他父子三人表面上已达成共识,为维护他父子三人间的平衡与彼此颜面,已决定不惜一战,拿李波开刀,杀人立威,掩耳盗铃,再把这件事就此遮掩过去?

    陈澌望向张武威,他面上分明有得意之色。这个人,这个所谓将军,陈澌可一眼看到他心里去,他在心中本能处就是嗜血的,他喜欢以无辜性命构建自己的威权。而所谓“细体朕意,大局为重”不过是叫自己代表皇上,助纣为虐罢了。

    陈澌心中冷冷一笑。他们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这三人,几乎代表了朝廷中三股最重要的势力,一股代表李渊、一股代表太子建成、一股代表秦王世民。陈澌扬扬头,心中不屑地想,当真圣天子以天下为家,为了平息家门之争,不惜放弃本可和平解决的一场劫粮危机,不惜一战。但他们可知,这一战,又要有多少尸横于野、无辜流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心中有一种深切的失望——他们管这就叫做政治。

    张威武忽一拊掌,叫道:“备席,传歌舞,我要与陈兄徐兄预庆功成、好好一醉。”

    陈澌开口道:“张将军,就不商量商量军机吗?如何行,如何止,这可是打仗呀,万事谋定而动。”

    张武威已笑道:“那李波传说神奇,不过是小民无知罢了,他一个草野之寇,如何与我们数万大军相抗?当年薛举父子收拾不了他,那是他们无用。有我张某在,加上陈兄徐兄,一方英杰毕聚,小小癣疾,又有何患。不信,我这大军才到数日,已收剿了他们马匹无数,如入无人之境。那李波兄妹与什么镜铁山五义只怕现在正抖衣而颤呢。”

    说着,他若有意、若无意地把摊在面前的做了不少标记的行军地图收了起来。陈澌也知他不信任自己。微微冷笑,也不再开口,心想骄兵必失,李波分明正在示之以弱。他念头暗转,底下已端上酒菜来,又有两列美人鱼贯而入。当真‘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陈澌心中冷冷而笑,却也不由着急,如此时势,他该如何挽回这一触即发的一战?如何消大祸于无形?他眼光暗暗看向自己襟侧之箫,双目冷冷看向那已张开舞扇的一众舞姬,目光余光中同时注意到徐绩笑着的脸上那淡淡隐现的不以为然之意。

    夜很静寂,相对于不远处大营里的刁斗号令而言。陈澌歌舞宴罢,托了身倦休息,自己行到大营外一二里处的草野沉思。他看着大营之中的灯火,越显得身边原野的黑暗阗寂。他想着大营中的将士,想着他们年轻的生命,多年的征战与他们家中的父老、妻子。明天,可能明天,就又是流血一战,这时,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生命是好的,可贵的,如果泼洒,如欲恣肆,起码也该泼洒在有用有宜的地方吧。他们知道明天可能自己就会中箭而亡,尸横于地吧?知道或许从此就会魂断塞上,家乡永辞吧?但他们知道不知道这一战本可不必?知不知道他们的生死原来只是为了平息朝中那金紫在身,犹有不足的兄弟之争?四野黑寂,陈澌想着,替他们感到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人生自古多争战,陈澌也不是一味退忍求合的人,但这死,究竟值也不值?

    他其实在等一个人,他也不知那人会不会来,但他在等着一个机会。只要那人来了,他平定这场战祸,就会有一线之机。

    他在暗野里独立良久,夜已二更,才听身后草间微有足履声。他心中轻轻道:“来了。”

    果然来了,陈澌只听身后一个冲淡的声音道:“陈兄,还没睡。”

    陈澌缓缓回头,来的是徐绩。

    两人一开始的话不免东拉西扯,看似漫无目的。只听陈澌笑道:“徐兄也没在帐中饮酒了?张将军现在在做什么?兄弟在这里查看汉长城遗址,不知怎么想起一陶琳的一首古诗《饮马长城窟行》,只记得开首几句,后面却记不得了。”

    徐绩道:“我也是不胜酒力,出来走走,没想就碰到了陈兄。张将军此时在帐中与麾下谋士在商量攻略大计吧。我虽是奉令来参议军事,但必竟是外人,好多事也不好置喙的。陈兄倒有雅兴,没错,这一带倒是该有古长城遗址。唉,想当年,筑这长城,也死了不少人呀。”

    他言语闲闲,似随口而出。陈澌微微一笑,暗道:你秦王心腹,自不便参与太子门人的兵戎大计。两人都负手向那大营看去,良久无话,最后还是陈澌打破了沉默:“四海疲弊,说起来,这些年也真辛苦了这些军士了。唉,眼看太平,谁知又有这一场干戈之劫。”他言下慨叹,似不胜情。

    徐绩一时没话,半晌道:“陈兄说的陶琳那首诗兄弟倒象记起了,好象有这么几句‘生男慎莫举,生女养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这几句果然是陶琳《饮马长城窟行》中的句子。陶琳生于汉末乱世,长遭离乱,为建安七子之一,诗中多有感叹乱世中百姓之苦的句子。这几句之意是说当时百姓民谣:生下儿子来千万别高兴,索性不养也罢了,倒是生下女儿来该用肉脯好好喂养,你就没见到自古以来的长城之下,男儿们的尸骨堆积,互相撑拄吗?这分明是几句反语,是百姓对天下扰乱,征伐不息的慨叹,言语中已颇有反战意味。也是,一场战争,除了必要自保的,不过是成就了少数几个人的功名欲望,与天下百姓何干?而这世上,必要的战争又有几次?

    陈澌把那几句诗在口中喃喃了几遍,见谈话已渐渐入巷,此时才不疾不徐地道:“只不知秦王对此次兵戈有何高见?”

    他知秦王李世民英姿天纵,对天下大势往往颇有卓见,倒不是个一昧视天下乱离于无睹,对百姓哀苦略不当意的人。他对朝中势力消长一般不参与意见,但如果这秦王此次和他意见相合,他倒要不顾自己一向不参与立嗣之争的态度,助他一臂之力了。

    徐绩看了陈澌一眼,似也在猜度他的意思。筹度一会儿,才看似无心地道:“秦王为人仁恻,这些年虽然累战立勋,但可不是嗜杀之人。平定天下也是为了心悬兆民,为国征战。此次的意见兄弟不知,但以他一向性格来说,还是期望以和为贵的。小弟这次前行前,也曾向秦王道别,秦王曾对兄弟说,陈兄处事立世,向有卓见,可以好好彼此参谋。临别置酒,还曾连连慨叹‘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呀。而且以小弟之见,那李波这么多年乱世兵戎,还可率一部兴荣,独步塞上,必有其过人之处。张将军把这一仗看得太轻易了,只怕,这一战,并不能如他所想,大军所至,凯歌立奏,只怕会牵连连年。虽然王师必胜,但只怕小负还是会有的。那李波本是游牧之人,我处兵马虽多,如何奈得他纵骑驰突,居无定所,有益则战,不利则退。这一仗下来,只怕,会把朝廷也牵扯进来,而不只是张大将军一人的事了。”

    轻轻一叹“那时,张将军固然地位益尊,朝廷不得不将之仰仗,可这难得的和平之机、与民休息之时只怕也就此断送了。”

    陈澌一双眼亮了下,看向徐绩,心知他心中虽有不愿太子一脉张武威就此坐大之意,但心中,倒也存了国家安危、黎民甘苦之念。他是见过李波为人的,知道战祸一起,只怕后患无穷。轻轻一拊掌,“徐兄所言,正合弟意。如果有不战而又可行之道就好了。”

    徐绩眼光微颤,“不错,要是有不战而又可行之道就好了。但大军已发,难以轻易言退,何况张将军此意已定,我们只怕也无能为力。”

    陈澌轻轻搓着自己的手指,并不再看徐绩:“但事在人为,只要你我尽力,或许犹有办法呢?哪怕失败,但它日,起码不至自责自己当断不断,空遗黎民涂炭之患。”

    徐绩看向他那双手,那双手指节微白,那是一双有力之手,徐绩也久闻其名。他虽面相冲徐,却是断得大事之人,否则秦王李世民也不会派他代表自己前来。他似也知陈澌心中之意,淡淡道:“陈兄如有办法,小弟自当相助。”

    两人四目一对,那一对中有两个男人间的交锋与握手,犹疑与期许。他们都不是孱弱之人,对天下大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一望之下,就知彼此是可以期许之人。陈澌轻轻捋着自己关切,“只望徐兄不忘自己此刻之言。”

    徐绩忽纵声笑道:“丈夫处事,可非比女子,轻言寡诺。徐某一向最慕的就是敢孤身犯难、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的人物。陈兄此言,倒是小看徐某了。”

    陈澌认真地看向徐绩,轻轻点了点头:“我已知该如何做了。一切一切,且等明日再说。”

    徐绩也一笑道:“好,一切一切,明日再说。陈兄且发扬卓励,徐某温酒相待。如有细务余事,你我共担之。”

    陈澌似也觉心中大感畅快,微微一笑道:“书生岂可忘忧国,搦管也当百万兵。徐兄,你先请回吧。”

    徐绩笑道:“好,我是要休息了,再不回,倒要惹人猜疑了。”两人眼中虽平静而笑,但那笑容深处的孤身犯难,冒险狂勇处却怕只有彼此知道明白。

    徐绩当下回营。他进入营中不久,在自己帐内,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箫声。那箫声低而不弱,柔而不縻,虽一细如缕,却在这数万大军的营帐中低回盘旋,人人尽闻。箫声一寂,只听有人在远处纵声放歌道: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我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卷舌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这歌却是那时极流行于陇右一带的征人之歌。只闻歌声凄荡豪壮,别有幽思,悲凉哽咽。军中多是陇头之人,如闻楚歌,心中不由随着那歌声不由悲咽起来。当真一夜征人尽望乡,是不是会有好多人想起自己的父母妻儿,是不是会有好多人怀疑起明日要面对的那一战的无益,是不是就是功名悬怀之辈也会怀疑自己拚却性命以求的一战成勋的意义倒底有多少。

    歌起三道,余音不止。歌停时,它在将士们心中的回音只怕依旧未停,整整响了一夜。而那歌者放歌,真的就出于无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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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十三章 杀尽卑鄙奸宄
    陈澌放歌时,其实李小妹也就在不远。不知怎么,她一直放心不下纵骑而去的陈澌,所以悄悄跟了下来。她知道他此去是想阻止四万大军的掩杀而至,但、那真有那么容易吗?他不过只有一个人,他真能阻止那大军的开拨而来吗?

    那歌声沛然而至时,李小妹认出了那浑厚的男性的声音。不知怎么,她在那歌中听到了一种思乡,一种壮烈,一个男人对自己的担当与期许。她似第一次理解了陈澌心中的情结与他所谋划的念念不忘、也曾让她数度恼之恨之的大事。

    两行泪从李小妹眼中划落。认识这个男人越深,爱也就越深。原来爱,并不都只是甜蜜的,并不都只是如她当初所见的一场瑰丽的期许与梦幻,那中间,还有好多生之苍凉,强悍时的骄狂自许,软弱时的低鸣呜咽。那爱,是如此的丰富如草海,寥阔如星野。李小妹觉得这场爱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她都会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生命层次如些丰厚的男人。

    初日照虎帐,霞光卷大旗。三军每日例行的公事中,晨起的升帐是至关重要的,何况现在正在征伐之中,又何况,张大将军的帐中,现在正有两个看客。这两个看客都非同寻常,一个是唐皇特使,别一个是秦王心腹,所以今日的升帐张武威的态度格外威严。

    张武威独坐在中间大案后,陈澌与徐绩都各在左右两侧的一张案后相陪。更鼓初定,众将士已在帐中罗列两侧,陈澌与徐绩被张武威肃手让入,待他二人入了座,张武威才在案后坐定。可惜,晨起线报并不让他开心。只听他沉声问道:“还没找到李波主力吗?”

    帐下消息头目于丘礼就垂了头。昨日他发现一小拨人马,以为是李波主力,当作线报呈了上来,左卫路平已带了一千军马追了下去,可最后发现是虚报,今天他可要谨慎又谨慎了。张武威面沉似水,但还克制着没有发怒,他不能在外人面前显出没有气度,正在算计着怎么才能督促众将士即感到压力,又不至让陈徐二人感到自己轻燥易怒,忽有小校如飞般奔到帐门口,口中叫道:“报、报、报!”

    看那小校紧急神色,张武威就知有紧急军报。他开口喝道:“报来!”

    只见那小校嘴唇哆嗦,舌头打转道:“报,昨日左卫参将路平追敌,于五尺河右歇马,傍晚时分见到百余敌骑,大为可疑,路将军就率五百轻骑追了下去,至今晨仍无消息回音,恐有异变。”

    张武威本够黑的脸不由又黑了一黑。正待说话,只见又一个小校在帐外飞奔而至,口里叫道:“报、报、报!!”

    他神色更是紧急,张武威怒道:“报来!”

    那小校道:“五尺河边传来消息,昨日追敌之左卫参将路平因天黑夜暗,误陷埋伏,五百骑兵已尽陷敌手。”

    陈澌一愕,李波动手好快!张武威更是一惊,他以为李波只不过一介草寇,不足为虑,哪想他先示之以弱,骄已之兵,一旦出手就如此迅捷。但他不肯在陈徐二人面前失了镇定,吸了一口气,挥手道:“知道了。”

    那两名小校领令下去。张武威欲待发话,先向陈徐两人道:“陈兄徐兄请看,兄弟早曾向朝廷请令一战,不可对李贼养痈为患,没想朝廷老是拖延不准,二位看今日他张狂如此,兄弟当初所料毫发无差,祸国抗军,果不其然。”

    徐绩鼻子里嗯了一声,陈澌也不说话,张武威已冲消息头目于丘礼喝道:“还不下去把贼情从速查来。”

    于丘礼忙躬身应‘是’,退出帐外,才抽空擦了擦额上之汗。张武威已连连传令,命左军参将高平带五千人马向左侧小亭庙一带驻扎,以控敌踪;右军参将吴昌颜带三千人马驰援五尺河边,防敌再袭;后军督都卢玉盘点粮草,接应供给;号令纷繁,果然应变不惊,是个将才。三人各各领令待去。这三人俱是张武威帐下体已虎将,只听帐外步声橐橐,却是那三将已颁下令来,各各准备开拨而去。一干军中细务,林林总总,十分繁杂,张武威也忙了半个多时辰,才算大致处理完。帐下诸将,领令待去的已有大半,张武威才有空向陈澌与徐绩道:“叫二兄见笑了。小挫不足道,倒可以叫帐下兄弟们提起点精神来。二兄请看,兄弟这番处置还算可行吗?”

    他自觉自己今日表现极佳,要的就是他二人一声赞赏。徐绩还没开口说话,陈澌已先道:“各位将军,你们且慢应令。张将军,在下有一句话要待动问。”

    张武威一愕。陈澌已从衣襟里一掏,掏出十面铁牌来,他不待人传递,一抖手,十面铁牌已一一掷到张武威案上,陈澌森然道:“张将军此次争剿李波,所为原由为何?”

    张武威没想他这时会问出这句话。脸色一沉,低沉道:“李波这厮,劫夺军粮,于此甘凉境内,上欺圣上,下侮本将,这还不够吗?”

    陈澌冷然道:“在下奉圣上特旨,就是为了查这批粮草的案子而来。小弟有一事动问,不知小弟一入甘肃,张将军明知在下为皇上特使,却遣出帐下威武十卫,截杀本使,所为何来?”

    张武威没料到大军已发,皇上之意已明,又已派了徐绩来,那事分明已揭过了,他这时会又把这事翻了出来。那十面铁牌一一就陈列在他案上,他也不好开口否认,反沉声回问道:“军机至要,陈兄再在提起这些琐屑小事做什么。大敌当前,小事回头再议。陈兄此言,不怕有扰乱军心之意吗?”

    只听陈澌冷笑道:“扰乱军心?倒不知是谁人才真的上欺天子,下误三军。张将军,实说了吧,那头十万担粮草,是你派属下左参将高平率二千心腹心马劫来的。你统领三军,却劫夺朝廷兵粮,这些事,你敢做不敢认了吗?”

    他一言既出,帐下悄无声响,这可是天大的消息,张武威行此事前,也知有天大的干系,所以除了心腹将士,谁也不曾知晓。张武威闻言大怒,沉声喝道:“那红柳园那十五万担粮草,不是李波劫的倒又是谁劫的,本将军冤枉他了吗?”

    陈澌嘿声笑道:“皇上圣意仁厚,本命小弟前来,就是要全权处理此事。皇上有言,当今天下初定,士厌征伐,以和为贵。小弟三见李波,就是要处理好此事。那李波因塞上雪灾,借去这十五万担粮草,未伤一人,以赈灾民,也算上体圣意,与天下休养生息之机。此举虽违法例,大大不妥,但皇上念天下初创,法网未张,又下体众将士征劳之苦,所以网开一面,令他三年之内以二万匹良马以偿此债。小弟一番晓谕,李波已伏首认罪,自云万死。张将军却只顾一已之私,轻启战端,上欺朝廷,下不恤将士。我倒要问问,你这一战,可知又会屈死几何?当真要众家将士的尸骨再堆就成你一代良将的功名吗?”

    张武威心中大怒,他知这陈澌不好相与,但今日可不比那日,皇上后派来的特使秦王心腹徐绩也在此,何况帐下也有他三军将士无数,他可不怕了陈澌。拍案大怒道:“陈兄,你一意替那李波马贼开脱,勾结匪类,乱我军心,误我军机,仗着个特使名头,须知事急从权,当我张某人杀不得你吗?”

    说着,他向四周怒目一扫,魏华龄与高平、吴昌颜已同声喝道:“不错,当我们将军杀不得你吗?”

    陈澌已长身而起,振声而笑:“张武威,你视朝廷为儿戏,视黎民为刍狗,视军士为牲畜,轻启战端,祸延天下,当我陈某斩不得你吗?”

    说着,他一翻长袍,从袍下露出那个金牌与牌上阴文“如天子”三个字。帐内一时紧张万分。陈澌昨晚思前想后,也想过是否于夜间刺杀这张武威是否可行。但他知,张武威已遇刺一次,夜晚之时,守卫必重,而且杀了之后,这四万大军的控制权怕也难以到手。他知张武威出身行伍,这支军队也是他多年经营,麾下必有死党若干,拚死效力,到时,军中一乱,只怕反而败事。他思谋久久,只有行险一途,明知大帐之上与张武威公然闹翻,只怕凶险难测,但上示天子之威,下伏众将之心,只有堂堂正正斩了这张武威才是唯一的出路。他也知自己此番真是命都要豁出去了,但想通之后,反而心安,大丈夫自当行其所当行,岂可为自保身家而图苟存。所以他昨夜放歌,以《陇头曲》要动三军思乡之心。他今天赌就赌的是三军厌战之心。他这一赌,可以说把自己的一条性命,李波草上沙的数千部曲,三军中人的未测生死,以及边民十万,朝廷安稳一齐赌了进去。他一言落地,魏华龄已怒道:“放肆。”同时喝道:“来人,与大将军把这悖逆狂徒拿下!”

    陈澌已朗声一笑,注目向徐绩道:“徐兄怎么说?朝廷密旨,要我斩这张武威于大帐之中的命令可以宣了吧?”

    他这可是矫诏。张武威却对秦王之人一向不太放心,闻言一惊,也怕徐绩果然携有什么密诣。就在他一换心思一转念之间,陈澌已朗声喝道:“陈某奉圣上之令,要斩这上欺朝廷,下害军士的张武威以示恩罚,与众将士无关。:”说着,他的人就扑了出去。他知今日所争就在此一搏。为这一扑,他已蓄了一整晚之力,他的千里庭步疾如转瞬,但张大将军帐下岂都是好欺之人。他发言在先,魏华龄早有准备,他才一扑出,魏华龄已一把抽出腰刀,向他腰间就是一斩。

    别小看这一斩。魏华龄这一刀号称“万人斩”,虽没斩过万人,但刀出见血,从不空还。没想到陈澌并不避他这一刀,只身子一侧,魏华龄那一刀就直斩在他腰间箫身上。叮然一响,却是陈澌以箫上缀玉硬挡了他这一招,但那玉也登成碎片。他就用这一招赢得了一线之机。但张武威本人也并非什么文生儒将,他拍案而起,一双大手掀起面前大案就向陈澌兜头兜脸罩去,陈澌依然不躲,任由那案硬生生砸在自己头上。张武威手劲极大,号称“横推八马倒”,不是虚传。那案子这下把陈澌的头砸得不清,陈澌只觉脑中轰的一声,金星乱冒,直欲晕倒,但却知自己此时还倒不得。就在张武威一案砸在他头上之际,他身后高平已然出刀,这一刀刀出见血,只见一蓬血就在陈澌腰间暴开。好在他闻风扭了一扭,否则这一刀定要将他斩成两半。帐下将士都来不及反应,只见那二寸余厚的榆木硬案在陈澌头上已拍成碎片,要是常人,这时只怕已脑浆迸裂,但碎片之中,有人见一缕暗红的线芒一闪,陈澌不惜身损,要搏的就是这一线之机,他在这一线之机中抽出了他箫中的“一抹线”,那“一抹线”原是驰名天下的奇门兵刃,当日,他就是以这一抹线刺一只苍蝇于张武威左肩,恫吓住了他,张武威防的就是他如此。见他“一抹线”刺来,身子向后就躲,但躲也没全躲利落,他本包着绑带的受过箭伤的左臂这时忽破带而出,他早有防陈澌之心,那故意扎在本大致伤好的左肩上的绑带本就是扎给陈澌看的,只见他一直藏在绑带中的左手中却藏了一柄利刃,这一插就插在了陈澌的肩上,陈澌痛得一咬牙。然后,两人忽然静止,这一静,把本要出手的高平、魏华龄与吴昌颜都弄得愣了一愣。然后只见张武威一脸不服地瞪视陈澌,面露狞笑,他的喉间一抹鲜血喷出,他没想到自己征战十载,身历生死百余战,防之又防,还是会身死在陈澌的这“一抹线”下。众人惊怕声中,只见张武威巨大的身形已颓然倒地。

    魏华龄是张武威宠将,一见张武威一倒,眼都红了,疾扑而来,手里腰刀向陈澌狠斩,叫道:“还不把这刺杀张将军的刺客拿下!”

    众人中就有人闻声而动。陈澌大喝道:“鼠辈尔敢!”他的“一抹线”已人张武威喉间抽出,那兵刃原是一条面练精钢,看似一线,四周无处不是锋刃,百练钢化绕指柔,屈曲如意。陈澌心知今日之事不是杀了张武威就算完的,还必须压住他死党的第二波反弹。他长吸一口气,把这些年的斗志几乎都调动起来,可还是觉得后腰左肩痛得要命,而脑中所受的重案之击还让他意识不是很清醒。只听他喝道:“睫在眼前!”

    睫在眼前长不见,人不可能见到自己的睫毛,这是东晋时谈玄者惯用的一句襞谕,却被陈澌用来命名自己一抹线的杀招。他手中的百练精钢这时却不再是刺,而是横抽而出。魏华龄一生刀枪剑斧见得多了,却没见过这等奇门兵刃,只见一抹暗红横抽而来,然后就觉颈上一凉,那一抹线一弯一抖,竟将他一颗人头削了下来。众将只见一蓬鲜血从魏华龄的腔子里喷出,都不是没见过杀人,但这是平静中的大乱,众人“啊”了一声,只觉可惊可怖。陈澌心里也不情愿这等虐杀,但他知要压服住张武威死党必用非常手段,何况他连受重击之下,知道自己已无再战之力。他伸出左手,一手就提了魏华龄的人头,人一跃,已站在徐绩的案上,喝道:“有敢违圣命,一意与朝廷对抗的只管上来!”

    高平与吴昌颜也红了眼,就待上前,众将之中,他们俩可是张武威死党,就待呼喝众人一起上前与张武威报仇。他们口齿方动,就见一个人已拊手站了起来,这人却是一直未言未动的徐绩,只听他拊手道:“高兄,吴兄,朝廷这次只诛首恶,况且也知二位身在张武威威压之下,如有悖德处,实属可谅,况且一干军前将士了。如今,张将军已斩,各位,且听我宣派。”

    他的声音极冷静,与站在他案上神情悍厉的陈澌正好一正一反。他的话也正打在猛失了头脑的众将心坎上。必竟大家还是厌于征伐的,何况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正是群情错乱之际。只见徐绩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黄绢,看那绢就知是上谕用纸,只听徐绩道:“众将接诣!”

    众人犹有犹豫,只听陈澌注目在最胆怯的一人脸上,双目如冰,冷冷地哼了一声,那个管粮草的头目卢玉胆中一寒,又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他本也是张武威私人,他的妹子就是张武威最宠爱的小妾,但平素虽倚强仗势,这时反最是膝软。别的与张武威关系较远的将官见他都跪了自己还有什么不能接旨的,也就跪了下来。人人都有从政心理,虽然陈澌仅一人,徐绩连上他在帐中的随从也不过十来人,但他们身后有一个他们已宣之在口的强大的朝廷。本还有犹豫的,见跪得人渐多,不由膝下一软,也就跪了。跪的人越多,对余下的心理越有压倒之势,人人心理不由都想:“张武威对我又曾如何,不见得为他就和朝廷对抗”,何况眼中还有一个提着血淋淋人头的陈澌。那些与张武威关系密切些的最后也抗不住众意一个个跪了下来,最后只剩下高平与吴昌颜两人。他们相顾一眼,心中一叹:“大事去矣”,高平恨恨了一声:“都是没主心骨的窝囊废”,他虽恨众人这么快背叛恨得牙痒痒的,但时势比人强,“脱”地先后两声,先是他们手里两把刀落到地上,徐绩在有第一人跪下时,就已不看他们,注目手中黄绢,朗声而念:“圣谕,悖德乱行、欺惑朝廷之甘凉将军张武威伏诛之后,令徐绩暂代其职,一众兵马,听其调度。其余将领,既往不咎,各升一级……”以下是一个个人名各任什么官职,也亏他一晚之间就已筹度谋划得如此详尽。众将听着自己无罪,还升高一级的官职,在徐绩那么平淡拖长甚或有些厌倦的声音中就似受到了一种催眠,一颗心渐渐安稳甚或有一种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轻举妄动的喜幸来。

    宣职抚慰,处理张武威后事,安顿众将,整军备袭就已耗尽了一上午时间。陈澌看着日影,知道随着时间的拖长,今日之事,大体算成了,只觉后背一阵冷汗,看着宣“旨”时跪在地上的众将,不知怎么,他不由又为他们感到一种生的悲哀。人都是渺小的,别看这些将领也在都曾在阵前军中,十荡十决,但、他们其实比谁都更需要轶序,渴望服从一个轶序,依赖那个轶序给他们本已游荡迷离的生一个方向。不知怎么,陈澌此时心中并没有成功的喜悦,而只有一种无限的悲哀——生到底是什么,只是这样如众将般渴望钻进一个秩序中那么妥帖地听令而行吗?他们不怕杀人,只要是有轶序指导的杀人,陈澌在这纷乱中忽似看到了一个人的眼,那是一双镇定的、有些悲凉的望着生命的眼,他也领率着数千子弟在沙漠间游牧,所有的眼都望着他,可有人知道他的寂寞与所面对的压力吗?自由,只有自由才是对人生最大的拷问与重压。

    在徐绩平静的声调中,陈澌想到了李波。徐绩可真是一个干才。他与陈澌昨夜片刻交谈后就已大致料到了今天的局面。他把每件事都做得妥贴与安稳,让众人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这一场中军夺帐之变就在他与陈澌的联手下平定了下来。其实,怕只有两人自己知道:自己心中当时的紧张焦虑、疑惑恐怖还有不能露出一丝于神色的艰苦为难。

    众人分派停当,张武威的尸体也已收敛后,徐绩命人用上将之礼葬之,晓谕朝廷要恤养其家属。众人渐渐领谕而去,陈澌又暗嘱人盯着高平与吴昌颜,未令他二人回军,命他二人为张武威扶灵,这才大至告定。然后陈澌才与徐绩有机会对望一眼,那一眼中的相知相重、感慨万端怕不是任何语言所能传递的。然后两人诚挚地握了一下手,才发觉彼此一样,手心里其实都是冷汗。

    黑子电一样的在草原上奔驰,因为它和它马背上的骑者一样,同样急着见到一个人。让陈澌想不到的是,他才出大营三十里,就见李小妹奇迹一般地在草丛里站了起来。黑子兴奋地打了一个响鼻,因为李小妹也以最欢悦的姿态向这边奔来。让它不解甚至不满的是:李小妹奔过来不是象以往一样的马上用她最温暖的手不停的摩娑自己的脖颈,而是一扑就扑到了从它背上翻下来的人怀里。那人颤抖地用一双手接住了小妹,口里讷讷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怎么知道我要来?”

    李小妹却不答他,只是用一双手轻轻地去剥他的袍子。陈澌微微有些怔愕,任由李雍容在草原的熏风里把他的上身剥到赤裸,然后李小妹的手就抖动起来,她轻轻触着陈澌身上新添的伤口,不忍一触,又不忍不触的。她轻颤着唇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看到这大军已有三天没有动静,所有的调动都是调人马回营的,我就知道,你又受伤了。”

    陈澌的肩上腰上,伤痕颇重。李小妹眼中的泪簌簌而下,她不是个爱哭的女子,可她忍不住。她不说知道“你成功了”,而是说“你受伤了”,她猜得出陈澌这些天所经历的惊滔骇浪。陈澌的身子没抖,但心在她手指的触抚下一丝丝地抖。李小妹沿着他的肩膀一直亲了下去,直亲到他后腰上的伤口。陈澌站在草原的风里,李小妹蹲在草原的地上,他们都感觉到一种战抖的幸福,可不知怎么,这幸福只让他们想哭。

    一条泪划过的痕迹会在另一个人心里留多久,一条疤划出的伤痕会在另一个人的脑海里固执多久?他们什么都没说,这一段刀枪箭疮过后的爱,原不是几个字所能承负。

    良久良久,李小妹轻声说:“答应我,以后不再这么拚命了好吗?”

    陈澌点点头。

    一朵红云飞上了李小妹的额头,但她继续勇敢地说:“答应我,一辈子要我,好吗?”

    草儿听到这话都颤了。陈澌听到这话也在一种昂扬中颤了。一行泪浇铸的爱情之花能开多久?一个人、能如何地再把另一人更多的拥有?

    襟袍飘起,一个人、能如何地把另一人更深地拥有???

    ……?

    如果有一颗星星坠到了你的眼里,你的睫毛会是如何的颤抖?

    如果一股激流注入了你的身里,你会不会由此害怕不能厮守?

    如果、我可以用唇把你周身吻遍,别告诉我这一切不能长久;

    如果你是我最深的爱恋,请把一切从我身上拿走。

    ……

    如果风看见,我向你敞开了我的骨肉;

    你能不能永远停在我身上,用最原始的方式保持一生的嘶吼?

    平静以后,衣衫轻软。

    相属以后,锲骨温柔

    ……

    李小妹说:“我情愿情愿,永远不要起来。”陈澌的一颗泪滴下,滴进李小妹眼里,心里说:我情愿情愿、时光在此、永久停留。

    温柔何寄?温柔何极?

    我的喘息,你的忍受;我的衣带,你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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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允称英雄李波
    陈澌要做的事很多。张武威已死,但还有他驻扎的根本之地武威处的人马需要安抚;李波一处,需他通报;甘凉一境,各处的镇守之使也不能没有联络。而徐绩所面对的麻烦也不少,四万大军当此之即,不能说撤就撤;李波之处,还要另立协约;军中繁琐细务,一一都要理顺;另要飞报朝廷,静以待命。他们两人都要把可能发生的乱象控制到最小程度。

    所以陈澌自李波处飞马而回后,马上又要飞奔武威。两人都是男人,虽知彼此都责任重大,但也都没说什么,只送别时将分手的一刻,各自伸出一掌,击了击手。

    一个半月后,草原初夏来了,这是草原上一年之中最好的日子。牧民们眼看着日见肥实的马儿、牛儿、羊儿,忍不住从心里笑了开来。草原上的婚庆嫁娶也往往选择在这个时候。每个族队中比较重要的庆典,都要请李波前去参与,李波虽忙,也是很乐意与会的样子。他还带着数百人游骑在野马井一带。他是个谨慎的人,如果徐绩帐下军队有什么异动,他必须在第一时间内做出反应。

    他身边的四弟施榛已被他派到朝廷观觐,当然主要目的在于沟通。他们虽是游牧之人,但面对着一个已日渐强盛的朝廷,也必须有所了解与承负。施榛是个能干之人,从他传回的消息看,已与朝廷谈妥了赋税进供事宜。二弟马扬轻锐劲捷,被李波派去协助陈澌平抚武威杂碎之事。大哥张九常则回守草上沙。小妹李雍容在陈澌去了武威之后五六日,耐不住心中思念,也在左近一带放牧消闲而去。更让人高兴的事,经过陈澌努力,粮马交易重开,解决了草原牧民的一大难题,一切似乎都已平静。

    但他心里,是不是也已平静?

    那张请柬到了李波手头时,已是六月十二,柬上没有别的话,只短短几句:自隋末之世,天下大乱,中原板荡,黎民涂炭。兄独提一旅,游骑边塞,下保万民,内抚宗族,弟心下仰慕之甚,非笔墨所能言者。奈军中细处众多,杂事纷繁,至甘凉已近二月矣,犹未能与李兄一晤,常引为平生之憾。近日天气阳和,草木滋润,希图与兄一面,不知兄可能拨冗一晤否?谨订于六月十四,敬备小酌,专此奉候,共话平生。甘凉镇守遣行使兼代将军徐绩再拜。

    李波看了请柬之后,倒没说什么,只是自己一个人到草原之中看了一晚的落日。落日辉煌,但已经是落日了,是不是也象他的事业?他看着草原尽头渐渐收尽光彩的太阳,心中有一种寥落的感觉。草原上只需要一个太阳,这不再是个众日竟骄,光彩纷华的时世了。他在心中遥想着传说中的后羿,天上九日竟骄,生民涂炭,不得休息,他箭落八日。他李波自知不是那射日的人。但当此时世,射日的是谁,是那个传说中少年英拨,才气天纵的秦王吗?

    日沉了,草原上响起牧民的歌声,他们会不会想过,虽然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但他们就能确定那太阳就是今天调落的太阳吗?李波心时满是一种英雄的悲壮与苍凉。

    那晚李波点着牛油烛写了好几封信,写完后,想想,却又烧了其中一半。帐外传来牧民的野歌:“敕勒川,阴山下,天盖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李波投笔而思,脑中忽然在想:放牧的生活究竟算一种什么,是不是,就是种永远的漂泊与永远的思乡……

    “夺”地一声,那一箭射出,正中靶心。徐绩纵声而笑,他满斟了一杯酒,笑道:“李兄神射,果然无敌。”

    他在中军大帐宴饮李波。他的中军大帐可颇不同于张武威,所有丝绣尽都撤去,显得简朴已极。他这次设宴,准备得颇为隆重,不在于菜,不在于酒,而是他让中军大营四周的人马都向外撤退了一里许,他的大营也扎在草原上,四周猛的一空,但显出中军大帐有些孤零零的味道。这是他对李波的敬重,李波分明也领了他这一分敬意

    李波一早即至,所带随从,不过十人。徐绩也只带了十余名偏将相陪。军中宴饮乏乐,他们便较射赌酒。凡李波一箭射出,必中靶心,帐中人不由便一阵笑乐。徐澌帐下劲士本颇不乏善射之人,心中便颇有不服,明知这么射是注定射不赢李波了,但不停有人出来劝酒。李波量豪,更不屑于为盏酒之事与人辩驳,杯到即饮,这么从早上饮到日头西沉,那些要灌醉李波的将官一个个都面露惺惺酒色了,李波却面皮不变,依旧一发一中,果然不凡。

    满帐之人都颇有喜色,不只李波带来的随从。他的随从一开始不免还颇有疑虑,觉得李波这么孤身犯险,单刀赴会,未免不值。但看着徐绩诚心相待的样,渐渐不免也开始开怀。

    徐绩酒却喝得不多,李波也不硬劝。两人俱是见闻丰富之人,开口讲评天下大势,臧否隋末以来人物,心中所见,每有相和,这时,徐绩就会满引一杯酒一饮而尽,宾主相处极欢。

    主客即欢,他们麾下随从当然也更高兴。李波本是传奇中人物,徐绩帐下之人有幸一睹其神采,更是引为平生幸事。他们此时回思,得陈澌与徐绩夺帐之力,四万大军免于一场征伐,而且是这样一个强悍的对手,这时笑乐之中,人人只觉自己当真是在鬼门关口打了一个转回来,对徐绩与陈澌之举,不由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服赝。

    只听这时李波一箭射罢,展颜一笑道:“徐兄,兄弟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徐绩笑道:“李兄有话就请问,小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波笑道:“秦王身边,不知才略如徐兄的,共有几人?”

    徐绩一愕,然后皱了皱眉,李波只当他不便回答,一笑掩过。却见徐绩伸手数来:“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一个个数下来,然后展颜笑道:“李兄,不是小弟自谦,小弟倒也还不是一味自谦之人,但这么数下来,可真的倒是要数上好一会儿。小弟也一向还颇自负,但秦王帐下,如兄弟辈,可以数得出的,怕也有个三五十人。”

    这时转到李波愕然,他面色一怔,知道这徐绩此话看来还是出于真心,不似空言,本举在空中的手不由就停了一停,想了想,置杯不饮,又想了一会儿,才举起一饮而尽,笑道:“那倒真是人才济济了。厉害,厉害!”

    满帐之中,怕只有徐绩看得出李波那面上笑容中隐藏的苦涩。他与李波对望一眼,彼此都感到一种英雄的悲凉。只听李波笑道:“李波今日,才体会得出周公瑾当年说‘即生瑜,何生亮’那一句时心中的无奈。”

    徐绩想了下,笑道:“不过,也未使不是万民之幸。”

    李波脸上笑容微僵,目光似是看向远处,是呀、未使不是万民之幸。光看看当今草原上牧民们的平安喜乐,远不同于秦王平薛举父子前的张惶无定就可以略知一斑了。他轻轻一叹,又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天下是什么,是一个供人纵骑游牧,生斯死斯的大牧场吗?李波轻喟着摇了一下头,他是知道天下并不是一个大牧场的。他生长于祁连山之南,还记得那时沟渠细布、农人耕作的农田,那一种精心细作的农业文明,那是一种迥异于边荒牧马的生活与文化,也有一种迥异于放牧者的礼仪与规范。那种规范,是不是才对人生提供了最幸福的终极关怀?李波在心里沉思。他是在隋末之乱中叛离出那种文化的,在他这一个生命强者的眼里,人生如放牧,是一场自己面对无涯的荒凉与无涯的拷问的过程,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呢。他握着手里的酒杯这么想,所以,所以所有人都庆幸着秦王的功业与他带来的规范妥贴吧?只有他,还执执于如此永久的放牧,自我放牧,永久的叛离与永久的思乡。

    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李波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不是所有人都情愿想到这个空忽渺茫、思来战粟的问题的。他的放牧到底是在放着什么,是放牧他自己吗?李波心中忽有一种慨叹,那慨叹甚至漾到了他一向平静的脸上来。他想起那纵声喝马、单骑纵酒、地阔天荒的日子。这种自由,可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

    徐绩的眼里有一种了解的神色,但他没说什么。有一种人,可能生来是不能把自己溶入某一种平定的制度并从中感到幸福的。

    徐绩又端起一杯酒,道:“李兄,请。”

    李波也举酒而笑:“请!”他知道,这杯酒尽后,正题该就来了。这正题该就是催他这个化外牛羊自牧的人加入某一社会轶序的正题。

    这一杯酒却让徐绩双颊一红。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绢帛,轻轻展开,含笑道:“李兄,如今天下已定,天下英雄,除不甘受缚,终寻死路的外,均已尽入秦王网罗。秦王极慕李兄之材,甚望李兄也可体天下大局,入朝共事,以谋天下苍生之福,厚意倦倦,李兄以为如何?”

    他似也觉此番话很难出口,但人生之中,有些话,是必须说与总要说的。帐中一静,只见陈澌笑道:“秦王为李兄专列了几个职位:虎贲中良将,甘凉将军,与右骠骑,不知李兄对哪个中意些?”

    李波没有说话,接过那绢帛,轻轻抚着上面的字迹,果然是秦王手书。秦王世民挚爱书法,写得一手好字,他轻轻抚着这个没没谋面的一代英才的字,良久良久,未做一声,半晌叹道:“李波草野之人,一向疏散惯了,怕当不得此等重任。”说着,他指掌用力,轻轻一抓——这天下的网罗真是无所不在,他李波的时世已经完了,到头了,那张密实的绢帛就在他一抓之下,寸寸而裂。

    徐绩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紧张,他也不知这边塞英才到底会有何反应,但是他的事,他还是必须要做。见李波已决撒地拒绝后,徐绩轻轻把座右的一壶七宝夜光壶、自开筵以来还没斟出的酒与李波倒了一盏,轻声叹道:“李兄,那请尽此一碗。”

    李波用指扣住了那盏酒,他的指尖微微用力,青筋微露,不知为什么要这么用力地抓住这一盏酒。徐绩已轻语相劝道:“李兄,你出身世家,也知,这是个大鹏敛扇,英雄不并存的年代。如李兄一意不接受,以李兄之英材,秦王与朝廷均不可能放心,李兄是不是再想想?”

    李波唇角微露冷冷的笑容:“不用想了,我李波只是草野之人,不惯束缚。徐兄,此话休提。”

    徐绩轻声一叹:“难道李兄就不珍惜塞上这难得的平靖局面?”

    李波没有答话,轻轻弹了下那杯子,曼声问道:“徐兄,这杯酒,你要我怎么喝?”

    徐绩瞳中的神色就深了一层:“李兄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吧,这是一杯——毒酒。”

    李波带来之人没想一天宴饮后还会冒出这样一句话,只听徐绩已道:“小弟知李兄一刀之利,十步以为,生死在兄。但小弟已吩咐帐下兵士,无论如何,哪怕折损一千人马,只要李兄今日不受朝廷之命,也要留下李兄来。”

    徐绩帐下军官也没料到会是这样。可既然那是一杯毒酒,他为什么还要明言?乔华一直在旁欢然饮酒,这时不由情急,跳起来道:“这些朝廷中人,果然一个都是不可信的。二哥,你先走,咱们尽有热血子弟,你冲出去,这儿我挡着,看他们怎样胡来!”

    李波已一掌压在乔华肩上,大力如乔华,却也挣不开去。只见李波端起那杯酒,淡淡道:“徐兄果然坦荡。”

    他话里全没反讽意味,因为、徐绩明知李波就在他十步之内,且长刀在侧,还敢坦言这是一杯毒酒,果然说得上坦荡。

    徐绩额角跳了跳,淡淡道:“不,小弟卑鄙,但为了朝廷,卑鄙也只有卑鄙这一次了。李兄,我知你宅心仁厚,也知你无意令黎民涂炭,错只错在,这不再是李兄的时世了。”

    李波唇角一抿,淡淡道:“好,此杯之后,万望徐兄不要难为我带来的随从。从那日张将军死后,我已料到可能有今天一幕。”

    乔华大急,怒道:“二哥,你休听他们花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先拚一场再说?”

    李波冲他微微一笑道:“五弟,烧什么,烧那些草上沙大好子弟的白骨吗?还是这些百战得安的军士的?五弟,你听我说,今天这杯酒是我自愿喝的,无论你如何不情愿,也要把这话告诉大哥、三弟与四弟,还有,我的小妹。听着,这杯酒是我自愿喝的。因为、它是我命定的了。”

    乔华眼中一红,还待再说,已听李波道:“另外,小华,我虽心中也以为你和小妹并非良配,但在二哥心中,始终对没能下力助你成就你这番心愿有一分怅然。”

    说着,他已用右手静静地端起那杯酒,笑道:“这一杯,却不能与大家共饮了。”

    他一语即出,连徐绩帐下之士也觉心头惨然。乔华要挣,却挣不开他压着自己肩头的左手。忽听帐外有人断喝道:“李二哥,这杯酒你喝不得!”

    那声音疾,可那说话人射出的一箭比他的声音更疾,只听破空声中,一箭已至,却是陈澌已至帐外,见情况紧急,从帐外兵士手中夺过一张弓,搭弓就射来。

    鲜血一冒,那一支箭就正射在李波右手上,可李波手抖都没抖一下。他笑眼向帐外一头是汗的陈澌望去,心中低语道:阿澌,这也是为了你理想的时世呀。他心中还有好多话,但也不想嘱咐了,小妹自有小妹的一生,他这个末路的哥哥,也不能再一一管帐了。在陈澌冲到他案前的一刻,李波已把酒倒进了喉里去,口里轻笑道:“好辣。天无二日,这个日头沉了明天会有新的太阳升起来的。你们看了这么多天的太阳,以为每天升起的都是头一天落下的太阳吗?太阳……有时也会死的,它照得难道就不累吗?”

    酒真的是好毒,乔华这时才有机会从李波渐渐失去力气的左手中挣出,只听他哭喊了一声:“二哥”,满眼怨毒地望了帐中所有人一眼,无暇报仇,耳中听到李波说:“五弟,背我到草原”,他热泪滚滚而下,抱起他二哥,怒吼了一声,冲出帐外,随便抢了一匹马,就奔向了那莽莽苍苍的大草原。

    案上杯翻,流出两滴余酒,似乎在说:历史的进程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了,只是甘心如李波般这么洒然退出的没有很多。

    陈澌一把纠住徐绩的领子,怒道:“你飞柬招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徐绩宁静地道:“不错。陈兄,我对不起你。但、天下大势,原是刚则易折的。你不用为到底为不为李波报仇而犹豫,我刚才陪喝的也是一碗毒酒。朝廷的密令已传了下来,太子大为震怒,李波如不肯降,不杀他实无以面对朝中,而张武威之死,也必须有人承担,否则秦王会很为难。他叫我在我们中二者选一,以搪太子责难,你年轻,所以我选了我自己。当初你我帐外相议,不是说要为这行动担当自己所必须担当的吗?代价不算小,但你我总算还做得出色。能与陈兄共事,我很心甘。能逼杀李波,虽非我所愿,但陪他而去,我也还心安。今日起你就要提点这中军大帐了。我已传令,准备好了明日大军开拨,返回武威。陈兄,别坏了这流了不少血换回的安宁局面。”

    陈兄望向帐外,不知乔华抱着李波已奔到了哪里。忽然忽然,他发现,自与李波谋面,虽然两人处处立场不同,好多时甚至还针锋相对,但对他这个人,对他对自己生命所选择的一切,自己还是从心底佩服的。而他这一死,真的让自己、从此在心中会永远的空出好大一片。

    李波是死在旷野中的——如他所愿。他死时甚或含着笑,乔华抱着他,欲哭无泪,他知不知道他的死会给好多好多人、甚至包括只闻其名都没见过面的人的生命带来好大的悲痛甚或永生无法祢补的遗撼?

    远远有牧人的歌唱,那歌是永远的漂泊与永远的思乡。关中百姓初定,他们安居一方,不再背井离乡。人们都如此的害怕漂泊与思乡,但他们知道游牧的含意吗?——我们其实都一样,我们心中荒凉,足下苍茫,在流沙与弱水之间游荡,没有故乡。

    风说着一个人的名字与他心里的话,但没有多少人听到,他们大都沉溺于自己虚假的安定与虚假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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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十五章 纵马踏沙涉雪
    李小妹站在空空的酒泉城外。那天,她闻讯赶回时,李波尸骨已冷,他死了已三天。他在生前寄给张九常的信中说,如果自己死了,不要厚葬,只望几个挚交好友来一下就可。张九常是在他死后第一个赶到的,然后李小妹才回来,然后是飞骑赶加的马扬,等施榛赶回时,已是在二十余天后了。每个人心中的哀痛都不是语言可表。张九常怕李小妹痛哭伤身,可李小妹见了李波的尸身后,反倒失声了。——哭什么,哭又有什么用,这个世界最疼她的那个人去了,她的泪滑下。张九常把手搭在她肩上,却被她轻轻拨开了。乔华忧郁地望着她,可李小妹不哭。这些天,等待施榛等待给李波下葬的日子,没有人知道李小妹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二十余天熬下来后,还不到二十的她的额上就起了皱纹,可她在人前还是不哭。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葬礼上,还有陈澌派来的吊孝的人,可乔华没等他们到门口就把他们赶走了。李波给四个兄弟都留了信,没有人知道他信中都说了什么,李小妹也没问。她的弓还在,这些天,一直就是那弓陪着她。这弓,是她十二岁时大哥送她的。今天,她来到酒泉城外,那在二十天前,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曾在这里出现,可如今,营帐已拨,被军马踏坏的草都又长出了,仿佛没有任何痕迹。李小妹在心中痛哭,风听得到她心中撕裂的声音:大哥,我来了,我来到你饮下毒酒的地方了。

    ——李波的葬礼完后,施榛就又赴长安了,他还有许多未了的事在那里。马扬则去了武威,他现在陈澌帐下任职参将。张九常带了乔华回草上沙,他也想叫上李小妹一齐走,可李小妹摇了摇头。大树已倒,她还回草上沙做什么?她在听到讯息后的一夜之间长大了,她不需要抚慰,不需要诉说。

    ——大哥,我会用永生的游牧来纪念你,李小妹心中说。

    武威城外,数万军马都在操练。夜来时,陈澌独坐中军大帐。不到两月,军中连变,一连死了两位领军大将,用什么来安定可能扰乱的军心?只有一法,操练。只要兵士们一天到晚的忙起来,他们就没力气去想什么了。这是一个残局,陈澌独撑残局,他也只有此一途。

    他的大帐中,除了一案,什么都没有,甚至比徐绩布置得还要寒素。他倾力一搏,给这塞上赢得了他想要的宁静。可宁静之中,他只觉得心中好空。他不知小妹现在怎么样,他也一夜一夜的想起李波。他从没想到,一个人的死会对他此后的一生影响如此之巨。那纵马边关、叱咤十余载的李波,他帐中的侃侃而谈,他炉前的奔牛一斩,他的笑,他那么淡定地喝下属于自己命运的那一碗毒酒。陈澌不知自己做错了没有,只是每逢夜,每逢这独坐中军、阗寂无人的夜,他就会重新想起这三月来的一切,觉得、自己的生命,从不曾如此如此的好空好空。

    帐外鼙鼓声起,是军士们在夜习。这有规律的一切,就是人间能构建的所有幸福吗?陈澌不知道,真的真的不知道。他真希望一切能够重来,也许,对真正的生命而言,那场无拘束的、可以纵马长奔、纵情泼肆的乱世永永远远不该结束。

    汉家千余年来累积的生存与制度是如此琐屑与沉闷的,有早帐,有晨练,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没有游荡,没有放牧,没有……自由。陈澌是爱自由的,他是个武者,可他这个自由的武者拚力构建捍卫的,原来只是这一场沉闷闷的生。

    卫兵忽然夜惊,然后发现没事,帐外窃窃私语了会儿后又静了。烛花一爆,说着夜已三更,可陈澌还是不想睡。失眠是最近发生的事,你总是在夜里面对着自己的生命。夜来时,更鼓声息,生命抖去生活强加在它身上的灰尘,在这时复活过来,以无限的重压、无数的拷问来直击你的灵魂。陈澌忽然想:在李波三十几年的生命中,也曾无数次面对着这样的夜吧?他在劫夺粮草前,在宗族千口流离无定时,在深夜自省处,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其实,只要屈一屈膝,跪下来,接受祖宗传下的生活礼法,一切就都会好了吧?但他李波不能,他陈澌,也不能。

    案上有酒,浊酒。浊酒一杯家万里。陈澌虽能豪饮无惧,但本来,他是不爱饮的。可近来,他爱上了酒。酒是男儿友,可那本活生生的、言笑晏晏、对这生命有自己承负与确定的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为什么没有机会和他成为朋友?

    陈澌忽觉,如果李波活着,其实,他们该很有机会成为好友,一种真正的朋友。

    这时,他忽觉得背上一凉,这是他习武人的直觉,他觉得有一样冰寒寒的、属于金属的凉意对准了自己,那凉意集中于一点,他的后心。他的寒毛一竖,剔了剔眉,再次确定后,他就把手挪向他身侧的箫。十几年来,箫是他的友,他的胆,他的抚慰,他的信念,还从不曾远离过他身畔。那箫中有他的奇门兵刃“一抹线”,这一抹线至今还从没让他失望过。陈澌兽的本能被催起,他剔着眉想:太子的人终于来了。但他,绝不会给他们有机可乘。

    箭发出时,陈澌的人就已跃起。他一跃就抽出了他箫中的刃,抖手就向身后牛皮大帐的那一条缝隙刺去。那一缝,本是当日李小妹刺张武威留下的痕迹,本已被军士用线密缝,但陈澌坐镇中军后,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情怀,亲手把那缝上的密线给拆了。好多夜,他都感到一股微凉的晚风从那缝中涌入,轻袭他的后心,如同、轻轻的抚慰,如同、那一指的轻柔。他这一跃,就已避来来箭,抖手就向来敌袭去,可瞬间的感应却让他的身子猛地僵住。他的心狂跳,似闻到了最熟悉的气息。他的目光向钉在了案上的箭望去,箭长一尺有奇,箭羽微灰,陈澌的手心出汗,他吸了一口气,以宁静自己错乱的胸怀,然后才低柔如一羽地道:“小妹?”

    缝外无声,静了一刻,然后又是一支箭射来,陈澌一避,但避过之后就是后悔,他想起了那日李雍容误射他后的种种温情。这一生的情怀,是不是就是那一箭所种?第三箭又来,陈澌吸了口气,他甚至看到箭羽在空中微微的颤动,如果你真的怪我,一意杀我,那让你杀了好了。箭已要及胸,陈澌心中忽念起他现在不是一个自由可死的人,他的命上,还悬着好多人的命,包括李波,他括徐绩,甚至还包括张武威,包括他帐下的数万军士。这重量好重,压得他几度想逃离,可他、不能逃。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微一转身,那箭,从他胸口险险而过。然后,他听到帐外一个低低的喝声,那声音中似有哭意:“陈澌,你这个懦夫!”

    然后刀光一闪,那牛皮大帐就被一刀劈开,一个人卷在刀光里涌入,一刀就向陈澌砍去。

    无疑,是小妹的裙里刀。陈澌一闪,他每一闪都似在和自己的生命挣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别闪了,别闪了,就这样死在情人的刀下吧,你确实对她有所愧负,确实,无可挽回的扰乱了她的生命!”

    但另一个更强的声音说:“陈澌,你不能死。你现在不是一个江湖人,你是一个代将军,代理数万大军与一方安危的将军。”

    陈澌的心里很苦,所以他闪得也勉强。那如雪光般袭来的一刀一刀他都是险险避过,那一刀刀直划破了他的袍子,袍子在一刀一刀下碎去裂去,迎风散乱,露出他的身,露出他那无奈与无力的心。——就让她一刀从自己由胸至腹,破膛剖心不好吗?如果,能小小平息她心中的苦与怒。陈澌闭上眼,他不敢看小妹,但闭后的眼前还是全是小妹,轻嗔的小妹,狂怒的小妹,爱意中的小妹,娇俏的小妹。

    ——如果无情,为何相遇;即属有情,无缘何奈?陈澌耳中忽听一个带着爱、恨、痴、怒,种种交杂的声音道:“你不是很会功夫吗,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还手?”

    陈澌还是无话,两人就在无声中打斗。不、其实是一避一斗。攸忽一刀,陈澌避得慢了点,李小妹的裙里刀可不是只避就可的,哪怕他是陈澌,他的胸前就见了血。血痕是慢慢扩大的,如同两个人之间的缝隙,随日沉积,渐成鸿沟。血一点一点溅落,洒在陈澌撕裂的袍子上,似也在诉说着这场无声的爱恨情仇。

    李小妹哑声道:“你怎么不还手,你也心中有愧,是不是?是汉子的话,你就还手。你即为了那该死的天下杀得了我哥,就别心软,也杀得我李雍容。”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上马如转蓬,左揽右射必迭发,妇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陈澌耳中忽想起他才入边塞就听到的歌。歌声遥远,仿佛一生那么远。虽然人在眼前,可也如天涯那么远。

    帐外的人终于惊动,一人道:“有刺客!”

    营中大惊。这不到三月,怎么就闹了两次刺客。大家对上次刺客逃走还心有遗恨,只见百余名军士一起涌了进来,高呼“抓刺客”,李小妹却并不逃,只一味狂砍陈澌,渐渐她的力也倦了,终于被人用绳索绊倒,马上就有人扑上将之捆起。那人揭起她面布,惊道:“是个娘们!”

    陈澌吸了一口气,坐回案前,兵士当前,他不能失了气度。只见李小妹浑身绳索,傲立不跪。虽然陈澌坐着,可看向她目光,只觉,站着的她强大如命运,而自己,才是瑟缩着正被审判的可怜虫。

    陈澌静了下心,一挥手,“好好先押下去,不得虐辱,派个女子好好看着,违我者必斩!”

    说着,他重重掷下一枚令箭,可他脸色地烛影里一片苍白,且声音、也是嘶的。

    李小妹确实没受到虐待,没人敢违这希奇遭刺的陈澌的军令。她被单独关押在一个营帐内。她的目光是寒的,过了好久,她听帐外守卫的兵士轻声叫道:“马将军”。

    她听脚步声也判知,来人是马扬。他有他独特的那种轻猱般的脚步声。马扬道:“噤声!”然后道:“陈将军让我来提这女犯。”

    军士便不做声。马扬走了进来,他面色沉定,伸手就解了李小妹的捆绑,沉声道:“跟我走。”

    李小妹也没做声,跟着他直向帐外行去。马扬的去向却不是中军大帐,他一直向大营之外走去。李小妹也默不作声地跟着。出了大营,马扬才道:“你的黑子在哪儿?”

    李小妹下巴一扬,指向左边,他们向左手行了有三里许,在一颗大树下找到了黑子。两个人一时都没话,半晌李小妹嗤声一笑,笑过了却不说话。最后还是马扬先开口:“是陈将军让我来救你的。”

    李小妹又是低微一笑。半晌冷冷道:“如果他不让,你都不会来是不?”

    马扬的一张脸就此涨红。他平时不爱说话,李雍容一直对他也尊重有加,他责备似地望着她的脸,可见到她紧咬着唇的神色,就什么也再不忍说。他、该知道这女孩儿心里的苦。他只似自语般的道:“小妹,他不告诉我我还不会知道呀。”吸了口气,才道:“其实陈兄,他的心里,也真的好苦。”

    他一语方出,见小妹已侧转了脸,分明不要听。他的心中不由就叹了口气。他在心里是祝福过这对情侣的,但为什么,为什么,会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马扬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没用,只轻轻把马缰交到李小妹手里,轻声道:“小妹,好多事,你可能不懂也不想懂,你也不需谅解或不想谅解。只是三哥要对你说,三哥目前入这甘凉大营有自己的原因和苦衷,就象你大哥的死,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与苦衷。陈澌,他也是……有他的苦衷。但无论如何,三哥对你、还是象从前一样的。”

    李小妹却不要听这些,只在喉间一声冷笑,“马将军”,叫完,她就看见马扬满脸痛痛苦。她的心一痛,必竟多年兄妹,刺痛他也是让她于心不忍的。但她不能软弱,只一软弱,她就会哭。李小妹用唇咬着自己的发,低声说:“我可以走了吧?”

    马扬喉中一阵蠕动,哽了半天,想说什么终于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李小妹褰裙上马,就飞驰起来。她在飞驰中哭。她不要不要,不要再看到这一切,不要再想到这一切,她也不再想杀陈澌。她只要这一切都回转过来,让时间回转过来,明天醒时发现,又是阳光草地,而一切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李小妹从不曾这么真切地渴望自己做的是一场噩梦。她不要报仇,她只要,大哥回来,哪怕不遇到陈澌,不爱,不那么深切地感受这一场绝望一场苦醒。为什么当初还那么傻地期待什么爱呢?为什么?

    黑子在暗夜中奔驰,只有它,只有它,毕生未曾负我。李小妹在奔驰中抚摸着黑子,如她的兄长,她的依赖,她的情人。温柔何系?温柔何极?只有系向草原,系向黑子,系向不是人间的一切,才可靠与安全吗?

    前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唿哨。黑子也低鸣了一声,如逢故人。李小妹一愕时,黑子已然停步。前方路旁,正站着一个瘦高的身影,依稀还是当初让她一见心动的身影。那身影孤峭而寂寞,寂寞地让李小妹从心中都痛了起来。不——她在脑中对自己嘶吼道:不,我不要再为他心痛。可是又怎能不痛?黑子似也在奇怪今天主人为什么不再高兴地飞奔向那个身影了。半晌,只听陈澌低声道:“小妹”。

    那一声是如此的轻软低柔,带着求谅,带着怯缩,带着对生命无常世事翻覆的苦恼与无奈。李小妹定眼望去,只见那个黑影好瘦好瘦。她割在他胸口的伤血还在流吗?最近,他是不是也好苦好苦?他又瘦了,再瘦,就瘦成一竿坚硬的怅望了。李小妹低头,她轻身下马,陈澌握住了她的手,李小妹把头埋在他的怀中。如果一切没有发生,如果一切重来,他们会不会是草原上最姿肆的情侣,会不会是这天地间的一场炽恋一场奇迹?如果……

    但没有如果,李小妹的泪在陈澌怀中流下,她扒开他的衣襟,让泪咸入他刚受伤的胸口。她想吻他,她在吻他,吻他的伤,吻他的痛。然后,她觉得自己脖子上领口处烫烫的,一滴一滴的烫,那是、一个男人的泪,一个从不曾在她面前哭泣、她也从没想到他会哭泣的男人的泪。

    不知过了好久好久,时间在此已毫无意义,李小妹从陈澌怀里挣脱出来。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在犹疑,她理着马缰,理着马综,可数清了黑子的鬃毛怕也理不净她心中的杂乱吧。最后,她一脚上蹬,却在上蹬前转身,猛地扒开陈澌的上衣,她要看一看,那日她射在陈澌胸口的一支毒箭留下的疤还在不在?似乎那疤可以让她感到一丝温柔一点安心。

    陈澌由着她把自己的袍子剥落,他那瘦健的身躯又一次在她面前赤裸。那疤还在,毒性侵蚀,那疤痕是暗夜里一星炽烫的红。李小妹的泪滴在那疤口。她翻身上马,如果——她的心一软——他现在求自己,求着跟自己一起走,她会不会还有力气、还能冷漠、还有足够骄傲地拒绝他跟她走?

    陈澌轻轻握着李小妹的脚腕,如一生一世不肯撒手。李小妹的眼盯着他的唇,盯着那她要他吐出的改变他们命运的几个字,盯着两个人这场同样倥偬的生中偶遇深恋的生命。陈澌抬起头,他的眼眸依旧璀灿如星光,他喉头一动,他要开口了,他要开口了。

    只听陈澌低柔地说:“小妹,你杀我打我我都不怨,我只想跟你赔付我的生命——为你所被我带来的噩运。无论你要我怎样偿付。”

    李小妹轻舒了一口气,她就要他这句话。可陈澌接下来却说:“可是,我现在重担在身,一时还不能跟你走。”

    李小妹最恨他的什么重担与大事,何谓国家,何谓天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难道你不明白,你所需承担的只是自己的生命?陈澌却不解她此时的心意:“几万大军未定,我还一时脱不得身。我发誓,只要一能脱身,我一定天涯海角地去找你,一定!”

    李小妹狂怒在胸,这时他还在想着他什么大事,难道不知,就是这些大事,几乎已斩断她李雍容一生的痴情,还搭上了她大哥的一条性命!她恼他恨他,陈澌却在这时把挂在襟侧几乎陪了他一生的箫解下来递给李小妹,说:“我把它给你,我一定会来,为你的弓弦,配我的箫声。”

    李小妹心伤绝望。她忽一夹马腹,黑子知道主人之意,一扬蹄,迅奔起来。一团黑影就窜向百步之外。陈澌心中冰炭摧折,他想象当日一样以他的千里庭步拨足奋追,哪怕追到天涯海角,可几万大军的存在,一方安危的责任,种种重负压住了他。他只见到李小妹在百步之外忽然回首,她忽拨出裙底之刀,一刀就向箫尾削去,那箫尾立时被她削尖。只听她嘶声道:“我不要听你那些什么天下大事,天下,本就是被你们这些大事扰乱的。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说着,她弯弓搭箫,那一箫直向陈澌射去,陈澌心中摧裂,这次他没有躲,如果是命运注定的,就让它来吧。那箫准准地贯入了他的肩膀,箫孔饮着他主人的血,主人的爱、幸福、希望、绝望,与随着血在箫管中流。

    一扬鞭,李小妹狂奔去远,却留下那“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的声音在这旷野间飘荡,真飘入她此后踏沙涉雪,陈澌枯眼望夜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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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11-05
尾声 弓弦箫声鸣和
    那是一把乌胎铁背犀把弓,弓长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乌黑、弓弦银白,这时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毡地毯上。地毯顶是个破旧坚韧的帐蓬,那帐蓬也是羊毡的,染成含混的青色。这时青色也剥落了,如同随着青春逝去的容颜。毯上这时正坐了一个女子,用一块细布把那把弓细细地擦着,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铁胎泛出不同质地的光泽。那女子左手摆弄着一支小箭,听着帐外低呜的风声与杂沓的蹄响,抬起头不由出了会神:四月二十的跑马节又要到了,当年、这支小箭射出,曾射中怎样的一个人呀,怎样的一段——痛爱今生……

    时间已在指缝间又过去了三年了。三年是多长,能在一个人的额头留下多少皱纹,能在一个女孩儿的心中结起多少茧,能养多少匹马,能淡忘多少思恋?李雍容不知。这三年,她带着一支渴望永久放牧的马队,走出了草上沙,向西走,走出了好远好远。草上沙中人几乎是定居了,朝廷派来使节,好多汉民回到了他们祁连山南麓的家乡,重新操起锄头,过起了耕种的日子。那些炊烟升起的时候,他们会想起放牧的时光吗?李雍容不知,她只知,四哥施榛留在长安入了朝中了,三哥马扬还在做着他的参将吧。朝廷还有征战,他们有他们的用武之地,而她李雍容,这一生,只渴望永远的飘泊与永远的游牧,那是她大哥一生的志愿,他不在了,让她代他实现吧。

    为什么心中忽然优柔,为什么有一种情绪宛如思乡?李雍容不解,过了好久好久,她才发现,自己的周围浸满箫声。这是个夜,是又一次幻听吗?她的心跳了一下,那一跳不如当日初闻这箫声的一跳了,象是槁木死灰中的一跃。李雍容侧耳听去,她以为时间可以抹平一切了,以为一切都已过去了,以为……自己可以就此淡忘了,可往日的情怀为什么还会随着箫声而慢慢转来,虽然那么弱、那么低微,但谁知,它会不会被箫声又催入那可怕的彻骨恋慕的激越呢?

    不要、我不要……李雍容这么想;但心中有另一个声音在问她自己:是他来了吗,是他来了吗?是他吗?然后她眼中就浮现了那该死的祸乱了她一生的人,她不要见他。可箫声如诉,如此的夜,如此如诉。在夜中,我们能抵抗什么呢。命运就在帐外重压压地迫人,迫你想起一场相伴,一种温暖,与一个肉体的相偎。是的,李雍容已可以毫不脸红的想——那肉体的相偎,那归于平凡的相偎是那么美那么好,如这草原早已渴望承载的美丽。几千亿年远的星光中,嘶吼了几千万年的风声中,几十年倥偬的生命,几万里迢递的路上,不是就为了这一场相偎的美好吗?

    李雍容胸中转侧不定,她用手轻轻摸着她惯带的刀,这草野的夜呀,到底该去、还是不去呢?

    草原中满是一股低柔的箫声和一个并不很老、但心已沧桑的女孩的心曲:到底该去、还是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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