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辣汁浇面,卤黄牛肉。
冬夜,月在云间,风满天。
彻寒如水。
一个落魄的人,一头凌乱的发,一身钉满补丁的衣裳,一双朦胧如醉的眼睛,一柄剑。
徐州城,结柳街,深夜,风若渡在这条小街上唯一开着的一家小面铺子里吃面。浓浓的牛肉汤滚着鲜红的椒汁,一小碟切得如纸一般薄的卤牛肉,无酒,风若渡却似已醉。夜越深,他看向街边的眼神就越恍惚。街边,垂柳依依,随风自在,他的眼睛就随着柳丝的飘飞在黑夜里无依的漂泊。他的脸上还有笑容,但却好象被不停的寒风吹得越来越苍白。好在,没有人会注意。这样的夜里,他是唯一的客人,连卖面的老黑头也已靠在炉边半梦半醒。这样的夜,山东道上青年名侠“无忧无恨笑红尘”的风若渡居然随着风声微微的醉着,微微的笑着,微微的叹息着。
忽然,他的眼睛睁开了,朦胧如雾的瞳子竟然有了灿烂如朝阳的光彩,他长身而起,端起辣得让人合不上嘴的面汤,在一阵忽如其来的烈烈寒风里一饮而尽,用手捞起碗底的牛肉渣送到嘴里,使劲嚼了几下,意尤未尽的道:“好辣的辣子,就是少些花椒……”浓浓的汤汁溅在他洗得苍白的衣上,他看也没有看,挥袖擦干了额上的汗珠,从袖子里掏出十个铜钱扔在桌子上,伸手挽起桌上苍白的剑鞘,提步而出。
风中,风若渡修长的身影迎风直立,可是却有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孱弱,仿佛是等着无穷无尽的风把一棵高树摧折。
可是,他是在笑着的。
一出了店门,他脸上就现出了一抹动人的笑容,那种笑容象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过客,悄悄揭开十丈软红的一角,微笑着看世间的悲欢离合,带着少许怜惜,少许感慨,或者还有少许无奈,眼睛里竟然有一些寂寞的慈悲。
他的眼睛里,是二十三个人——二十三个各不相同的人,有的象公侯,有的是乞丐,有顾盼嫣然的朱衣少女,也有方步轻摇的白衣公子,或站或坐,甚至还有席地而卧如得道高僧般的人物。风若渡也知道,还有三个人藏在屋檐上,一个人遁在土里,至于最后还有一个人,他在哪里连风若渡也不知道,但是风若渡肯定,“紫薇斗数”的二十八宿都来了。没有这整整齐齐的二十八个人,绝对结不成这个名动江湖的“二十八诛天大阵”,没有这个阵势,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杀势逼的小街上的寒风已经开始倒流?风若渡正在“风眼”里,刹那间,似乎似乎手中的“残红”宝剑都被压的弯曲了起来,在这个静静的时刻发出了一声若叹息般的低吟。紫薇座下二十八宿,每个人都是江湖上闯荡多年的豪杰,每个人都有不凡的艺业,今天却联手来对付一个人。在紫薇斗数里,他们驻守的地方分别在从玉门关到百越的几千里地面上,而且无论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有和一个普通门派掌门人较量的实力,但是今夜他们不惜奔驰千里来徐州一战,却绝无松懈,不仅是因为那是紫薇之令,而且因为这个人——风若渡!面前这个懒懒的笑着的风若渡。
风若渡,“掌中无剑”风若渡,“赤剑动九州”风若渡,“无忧无恨笑红尘”——风若渡。风若渡在江湖人的心目中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个神话,一个梦想,一个传说。十四年之前,“紫薇斗数”振起于江湖,宗主“紫薇”据传出于蒙古皇室,和当今天子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紫薇从未借助朝廷的势力解决江湖事,他并不需要。没有人知道紫薇是怎样一个人,但是从来没有人怀疑他是近一百年来中原武林黑道上最可怕的人物。他只能用矛盾来形容,出身于皇室的贵胄却是黑道的不世魔君,武功深不可测却素来手不沾血,一生隐密不出韬光养晦但矢志一统江湖,纵容手下在江湖道上翻天覆地。最可怕的是其人才智已非常人所能想象,据言他以少林般若掌接少林主持惠通大师“大金刚伏魔心印”,历三个时辰,出招三千七百余招,令惠通大师手足狂舞不能停歇,终于在少室山悔忘林中挥拳一日一夜,力竭而亡,少林终于含恨接受朝廷封号,立身中原武林之外。他又以一只竹片对武当掌教听鹤真人的“万川归海”剑法,双方对恃三日两夜,走步七万余步,剑意凌空相击,飞鸟不敢落!却终于一剑不发,由听鹤真人亲自送他下武当山,随后听鹤真人闭关七个月,苦思剑法,终无所获,耗竭心力,狂呼吐血而亡,自此武当势微。从此江湖虽大,诸门诸派却鲜有胆敢力抗朝廷的人,因为惊才绝艳的“紫薇”座下已经聚集了黑道上几乎所有成名的高手,白道的门派也争相献媚。
道消魔长的时代,谁愿意做英雄?如果做英雄的命运就是死路一条?
但是三年前,默默无闻,微笑而落泊的风若渡下帖求战归顺“紫薇斗数”的黑道“月沙会”头领范无双,一剑之间斩下范无双。他提其首级在山东“汇泉楼”上酌着一小坛白干的时候,江湖白道上为之大动。名动八表的昆仑派掌门师叔何不怒恰在山东,闻听无名年少风若渡约战范无双,奔驰百里前往观战,终于晚了一步,只见风若渡汇泉楼上扶栏笑饮,一时风采,天下无二。何不怒为之心折,与之把酒纵论江湖人物。风若渡去后,何不怒居然欢饮达旦,酒醉中仰天长啸道:“天降异才以拯中原。”并约白道数十名高手往观范无双的尸身,那一剑的神异众高手居然无人可以解说清楚,当真如梦如幻,令人痴醉。
此时,风若渡已若神龙渺矣。
从此,归附“紫薇”的黑道门派无不胆寒,江湖上更是出现了不少白道少年好手,与紫薇相抗。虽然紫薇本身的势力仍然如日中天,包括风若渡在内的众人都不敢轻易冒犯。但是其外枝邪教已尽遭打击,江湖上才渐渐有了些许生机。
江湖人酒醉之余,常比较风若渡与紫薇之间的高下,无不以为以武功而论,风若渡乃中原武林唯一可与之一战的人,二人之才均是百年不遇,倘若一战,必将惊天地,动鬼神。但白道势弱,也有人担心紫薇终会集众人之力谋风若渡性命,到时这轮刚刚升起的红日,恐怕就将西垂。有此想法的人往往不敢轻言,因为江湖人最重口彩,自然无人希望风若渡遭难。
但是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仿佛风若渡和紫薇都默默等待的宿命,该死的就将死,是风若渡,还是二十八宿?紫薇座下二十八宿,没有一个不是黑道上纵横冲杀的狠手,落魄书生风若渡,自然也决非待宰的羔羊。风若渡艳绝天下的“残红”剑和二十八宿的绝世无匹的“二十八诛天大阵”,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他们都来了,都象在探头看那迷茫的命运,不知道掀开了帘子,将是谁的死亡?但是他们还是终于来了,如果真的是宿命,又有谁能躲的过?就象怎么也挽不住的时光。
是不是正因为这,所以落魄的风若渡,还在微微的笑着?
夜是这样的深,以至于二十八宿中的大哥“公子”司徒谦都有些颤抖,在微微透进轻裘的冷风里,轻轻的颤抖。但是他还是很有信心,紫薇座下的二十八宿都是从黑道上数千名的高手中选拔出来的,没有高人一筹的地方,根本无法在这里立身,“朱紫仙姬”的蓝玉剑,“枯心大师”的“转生诀”,“盲丐”的奇毒“不欲生”,“二意侯”的富贵神枪……实在太多太有名,每一样武功都可以在一个瞬间把不知多少冤魂送上黄泉路,何况还有他“公子”的“断送秋”之剑和那谁也看不见的杀手之王“无树非台”曾无憾随时可以取人性命于无形的“截空一击”。所以司徒谦还并不那么担心,这二十八种武功在紫薇的操练下便是今天的“二十八诛天阵”,青城剑派“还梦剑客”赵禅就是在这样的阵法下被击杀,名动四海,号称“天下第二神剑”的赵禅甚至没来得及拔出他的剑,就化为了一片血雾,一片消散在风里有如空幻的血雾。第一个从这修罗地狱般的杀场里醒来的就是“公子”司徒谦,击出这惊天动地的一招时,二十八宿的每一人都如同入梦。他已没有看见血雾,他只是知道自己正站在默默无边的细雨中,头顶有阵阵轻雷。
那时,正是严冬。
他常常想,那一招的力量是不是真的招天地之妒,所以天降怒,冬雷作,春雨至,鬼夜哭?所以他不怕,因为他背后并不只是二十八宿,还有紫薇!无往不胜的紫薇!就算他连紫薇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他也一样为这种着魔一样的情绪所控制——只要他们二十八宿在一起,有紫薇的“二十八诛天阵”,无论是谁,也只有哀叹自己的命运。
那么,还在微笑着的,微笑着仿佛已经遗忘了一切的风若渡呢?
风,更冷了。风若渡终于叹了口气,悠悠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拔剑了!没有耀眼的剑光,也没有奔雷一样的速度,叹息声中,“残红”轻轻的滑出了剑鞘,握在风若渡修长苍白的指间,仿佛一个秋梦中初醒的女子,半梦半醒间倦倦的伸了一个懒腰,纤纤的腰显得份外柔弱。
“残红”剑!
那柄绝色佳人的秋愁一般的残红剑。
这是司徒谦第一次看见那柄剑,和剑上淡淡而又艳艳的轻红,以及明媚入骨的轻红中不易查觉的脆弱。一根银亮的白线穿破剑脊,似一道银虹穿破滚滚红尘,份外的亮,亮的连司徒都楞了一下。这个时候,残红剑悄悄震动了一下,好象短暂的离开了风若渡的手,当它停下来的时候,司徒忽然觉得那根白线居然染上了一点点粉色!而“朱紫仙姬”岳摇红看见的时候已经慢了半个刹那,她看见的也和司徒不同,她看见的是风若渡背后漆黑的空无里面扬起了一丝血光,一个黑色的人影好象从虚空里倒了下来,倒在风若渡的脚下——“无树非台”曾无憾,死了。随后她如此真实的看见了风若渡的“消失”,他和他的残红,一起被微微的风吞噬了。然后她看见了长长的街头飘起的无数血丝,有如兰花抽出漫漫长长的枝条,同时有无数朵凄厉的血色兰花在这样的夜盛开在静静的街头——带着没有生命的绝艳,寂寞的盛开!那虚空不见里兹意杀戮的神魔已经逼近了她,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蓝玉剑,她只知道恐惧的睁大了眼睛,恐惧的看着她的,宿命!谁能向空虚里出手?她是不是只能等待,等待死亡?她感到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是司徒的手,司徒对她微微摇了摇头,无奈的摇了摇头,眼神里却是淡淡的安慰。她第一次看见这样温柔的司徒,她也是第一次感到这般的恐惧,只想要在一个安静温暖的地方能静静的数着自己的呼吸。
身边的“枯心大师”挥出“转生诀”的无上内力的时候。司徒居然也微微的笑了一下,很象风若渡的笑容,寂寞的慈悲的笑容。他知道那是徒然的,他也和岳摇红一样在等待——死亡。他很想在最后能做些什么,所以他轻轻拍着岳摇红的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给她一点安慰。他只是忽然发现,原来岳摇红的身上也还隐约有着属于小女孩子的一点点柔弱,自己呢?自己身上是不是还剩下一个真正的,普普通通的“公子”应有的对女子的温柔?他却没有时间再想。
岳摇红看见了司徒喉间喷涌出的血光,她觉得自己忽然变的那样的虚弱,象那些高楼上幽幽独居深自寂寞的大家女子一样,她不再害怕,只是轻轻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然后一束冰流穿透了她的胸膛,她倒下前,一只手稍稍挽了她一下,但是她仍象一片散尽了生机的落红,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最后看见了身后一丈开外斜斜插地的那柄残红,她看见剑脊上的白线现在居然红艳得几乎要弥散到剑刃上去,已经压住了剑身的轻红,红的,就象自己的唇。
她知道挽自己的是风若渡,他和他的剑不在一起,难道他真的可以杀人而掌中无剑?可惜她也没有时间再想。
她只听见朦胧里风若渡最后的一声叹息,微微怜悯着世间的感叹。
小街上,现在有二十八具尸体,和在风里越发孱弱的风若渡。风若渡的叹息声停下后,就只有风声。
可是一点点细碎的敲打声却打碎了这宁静,风若渡回过头来。一个白衣似雪的少年,批散着漆黑的长发,头顶结着一张白绫巾,正随意的坐在地下,倚着街边的一堵土墙,拿着一只青青翠翠的竹枝,七八尺长,拇指粗细,笔挺如枪,在随意的敲打着地面。风若渡笑了一下,不言。敲打声渐渐规则起来,只是仍旧轻轻的,象是怕惊扰了什么。可是,小街上他和风若渡之间的一段,却有烟尘不断的从地上扬起,越扬越高,最后,直如滚滚飞沙。
烟尘中,风若渡已经被竹枝头上延地送来的内力制的不敢动分毫!
一会儿,少年不再敲地,烟尘落回地面,街上的尸首和风若渡的双脚均入地三寸有余!月光破云,少年抬起头来,月华照在他脸上,居然是一张逼人的面孔!一个少年男子,他脸上却决非清俊,而是艳丽!一个艳丽妩媚甚于岳摇红的少年,明珠美玉一样的面孔上漆黑的一对眸子象黑色的宝石一样,月下,静静的看着风若渡。
风华。
几与风若渡齐名的白道少年名侠风华。
北风——风若渡。
南风——风华,艳而锋利的风华。
风若渡道:“我本以为我们是朋友。”
“本来是。”风华静静的说。
“你来自然不是来帮我杀他们的。”风若渡已经不笑了。
风华淡淡的借口道:“我知道你能杀得了他们。”
“那么你就是来杀我的了。”风若渡冷冷的说。
“是。”
风若渡叹了一口气道:“是紫薇派你来的?”
“是。”
“你是紫薇的人?”
风华慢慢摇了摇头。
“为什么?”
风华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月光照在他漆黑的长发上,好象沉思的少女。风若渡不再问,他回手一招,残红奇异的凌空跃起,跳回他手中。
风,好象又冷了一些。
在风里,风若渡静静的凝视剑锋,那一脉七分婉约三分惊艳的嫣红,这个短短的瞬间,他的眼睛里多了一样从来不属于他的东西——微微的留恋,淡淡的痴迷,象娇美的新嫁娘最后一眼看自己闺房后小小的花园。
他没有再叹气,可是那沉默后面却象有了一点点追悔。
这个瞬间,风华终于出手了!笔直的竹竿忽然从地上飞跳起来,夭骄灵动,隐约的碧光里,直窜风若渡的胸口,好象一条在草间等待了许久的青蛇,已经忍不住咬人的欲望。风华称绝一方的“青竹刺”!青竹并不是风华手里的竹竿,而是一种蛇的名字,蛇刺!最简单的攻击,最直接的招数,攻在风若渡短暂的恍惚间。
青竹枝头,只有细细的一缕微风带起,任何一个不留心的人,都会以为那不过是寒风中的一道微流,可是那道微流后面,就是赤裸的杀意和锋利的风华。但是,风若渡居然就随着这一缕微风,轻轻的飘了起来,在微微的风里,在风华的眼里,真真切切的消失了起来,象一个被风吹散的孤魂,终于消逝在这个冷冷的夜。
但是风华没有停,他什么都不想,只是直刺,蛇刺飞的更快,那条青蛇已经弹开了它所有的肌肉,直冲风中那个已经朦胧起来的影子。风华已经看不见风若渡苍白的脸,苍白的衣,和朦胧的瞳子,连最后剑上的那脉轻红也模糊了起来,好象只是一个影子。
风华的竹枝却终于刺中了黑色虚空中一些真实的东西,有血溅在那束即将消逝的剑光上,忽然它又变的清晰了,重又红艳如绝代佳人的唇。接着他就看见了风若渡苍白的脸划破黑暗出现在他面前。风若渡的脸上还有笑,寂寞而慈悲的笑容,微微有些苦。
他低头看了看直插进他胸口的青竹枝,那声等待已久的叹息终于发了出来。“杀他们真的费了我太多的力气了。”他说。
风华不回答,他只是静静的盯着青翠的竹枝头上那似乎愤怒着的鲜红,风若渡的血。“除了你,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消失只是幻象吧?除了你,也没有多少人能杀我吧?也许我本来就不应该告诉你我的秘密的。”风若渡还在轻轻抚摸那根竹枝。
风华的声音很冷,不是阴阴的冷,而是冷的虚弱,冷的无奈:“没想到,你连这一招也躲不开了。你,真的太累了么?”
风若渡的声音反而更平淡了:“你有苦衷吧?”
风华无言。
风若渡摇摇头说:“就算有苦衷,难道我真的也不值得你拼一次命么?我们也算是朋友么?这是什么样的苦衷呢?”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风华娇艳如豆蔻少女的面颊,风华低下了头,漆黑的长发隐隐遮住了他的脸。
风若渡扬手力劈,半截青竹枝留在他胸口里,他长袖一挥,沙土飞扬中,昂首而去。远远的听见他的长歌:“今宵剩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长歌如昊天龙吟,撕裂长空,直振苍茫。
风华呆呆的站在原地,回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卖面的老黑头。
老黑头嘿嘿冷笑两声道:“不必追了,他越这样叫,散功越快,终会血脉爆裂而死。多亏少侠的神功,在下代主人多谢了。”
他跌跌撞撞的走近风华,正想说什么,可是他看见了风华的眼睛。风华的眼中有泪,亮的令人睁不开眼一样的泪光,因为泪光后是风华蛇一样怨毒的眼睛。那一刻,老黑头觉得已经快被风华的眼光杀死。风华的身子在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可是颤抖不息的却是老黑头。终于风华拾起地下的“残红”,抱剑而去,身形在漆黑的小街上展开,曼逸如舞。
在无尽的黑暗里传来风华的狂笑狂歌:“今宵剩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
开封,少林俗家第一高手赵长容的府第,“神州正气园”中“饮恨阁”。八极宗师杨叶在窗前眺望良久,转身幽幽问道:“难道风华真的疯了么?”阁中,潇湘“对错奇剑”简荻秋,武当掌教铁针,关外“鹰展天风”裘望海,昆仑剑派少年才俊杜泓和主人赵长容都默默无语。
片刻,裘望海一把捏碎了椅子的扶手,愤然道:“怎么不是,昨日他已经杀了苍悟山傅还真傅大侠,武林中七笔血帐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他若不是疯了,就是当日的风华已经死了!”杜泓轻声说:“他连干爹何不怒都敢下手,只怕已入疯魔之道!”
铁针素来不喜说话,他思索良久,终于说道:“风少侠的人品我们当无可怀疑,他当日也曾与紫薇一路浴血而战,他似也非能为名利所动的人。以贫道之见,风少侠也并未丧失神智,他暗算六人,唯有对何老前辈乃是约战,并且只断其双腕的腕骨,放而不杀,终算是尚念当年之情。所以贫道倒是以为他可能是中了紫薇的暗算。我派上辈有先人曾赴西域,据传西域产“种骨之毒”,一旦服食,如蛆附骨。平时并无异常,然一旦不再服此毒,毒发之时,如万虫噬骨,令人痛不欲生,且服毒之后,人仙仙欲死,此时若施以西域夺魂大法,则邪念深入心髓,人虽欲悔过而不能。贫道以为风少侠所做也情非得以。”
杜泓不禁奇道:“道长所说未免过于玄妙,恐怕也只是揣测吧?”
赵长容长长一叹接口道:“老夫已经遣人暗随风华多日,据此人回报,风华每夜住店必独居一室。放何大侠不杀之夜,夜间曾听屋内隐隐有狂呼痛喝之声,恐怕正如道长所说,是毒发之状。正是因为违紫薇之令,未得解药的缘故。”
简荻秋忽然道:“我中原武林南风北风转眼便一死一疯,宁不悲乎?”
裘望海恨声道:“风华居然连风若渡都杀了,难道真是天意灭我中原武林?”杨叶幽幽的说道:“相比风若渡大侠之死,风华断何大侠双腕又不值惊讶了。居老夫所见,风华心高气傲,诺大江湖,他唯对风若渡大侠绝世风采少有推许,一人若是连他所敬重的人都不惜下毒手,就算神智尚未丧失,恐怕也不可救药了吧?”
杜泓道:“晚辈听说风大侠不幸遭那风华暗算的时候也不敢相信,风华素来少言寡笑,晚辈只在钱江阁与江南英雄共饮时,风若渡大侠提剑北来,风华曾展颜一笑,又歌吹一曲配合风若渡大侠的剑舞,想不到时光变幻,风大侠竟命丧他手了。”
简荻秋道:“那时的风华翩然若仙,不知多少江湖女儿为之心动,今天却以杀戮换的少许解药为生,状若疯狗,何其之悲!”
众皆无言。
简荻秋又道:“今日的风华已决非昔日的风华,在下从风华伤了何老前辈,在下也曾追踪其二十余日。他与风大侠那一战在下虽未能亲见,但想来伤风华之深,也非我等所能猜测。那一战之前,风华虽杀人而尚有痛恨追悔之心,且放何老前辈不杀,多少还有旧情。自从他杀了风若渡大侠,他每杀人必携风大侠残红之剑,状若颠狂,出手恨辣无情。若说杀风大侠之前他是为奇毒所制,杀了风大侠,他已经疯了!”
“以他和风大侠的交情,他尚不能罢手,风华无疑已经自陷魔道,何其之苦!“铁针道。裘望海插道:“众位还是想想紫薇既然手中有如此神奇的药物,岂不是要称霸天下了?”铁针摇头说:“恐怕不然,上辈所传,此药种植炼制都非易事,西域曾有小国制此药为业,一年之产,也不过够十数人使用。况且此药种于西域,和中原水土不合,想来紫薇手中也不会很多。”
裘望海微微舒了一口气,又问:“既然如此,紫薇何不把这种珍贵已极的药材用在风若渡大侠身上,以风大侠的武功,紫薇不是更添强助?”
赵长容苦笑:“老夫曾和道长谈到这一节,至今不得其解。紫薇让风华在江湖上随意杀人,分明是想将他拉出白道武林之外,收归己用。可是何以就选中了他?”
杨叶也喃喃道:“何以就选中了他?”
杜泓忽然间脸上红了一下,犹豫片刻道:“晚辈倒有一个想法。”
裘望海不耐烦道:“何必吞吐,有话就快说。”
杜泓道:“晚辈知道风华曾与洞庭湖‘牧龙真君’结仇。乃是因为牧龙真君为人不正,有龙阳之好。风华貌若娇娇弱女,故牧龙真君多方暗算,欲得风华遂其不洁之欲。后风华忍无可忍,约战牧龙真君于杭州郊外,斩其首级。莫非紫薇也有此好?”
裘望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无话可说。
这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冷笑一声道:“风华杀满了七人,明日就去徽州八面山下紫薇的‘锁天城’投靠紫薇斗数,中原武林大势将去,民生涂炭,各位还坐着清谈,效仿儒生无用么?”
赵长容连忙躬身一拜道:“不知道范大先生驾到,请赏光茅舍一叙。”
“观天神算”范一航冷笑一声道:“文不成,武不就,与你们有何可叙?”抽身而去。铁针沉思片刻道:“范大先生所言未尝不是,我等是否应该有所作为?”
腊月初八,徽州城,薄云满天,微光破晓。
轻寒的早晨,居然起了朦朦的雾。薄薄的晨曦下,一阵微风忽动,雾丝飘飘的掠过树间檐下。“得意码头”的青石板上,一个挺拔的身影似乎天外飞来,飘摇的独立于石板上。隐隐的是一个青衣的老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凛然四顾,悄无一人。
轻轻的雾气如一幅纱,遮住了一切,寂然如梦。只在微风细细间,薄雾飘摇,朦胧里似有无数的精灵窃窃低语。老人垂下眼皮,一转眼间,他就木讷得象是一个苍老的管家,那种被岁月折磨了锋芒,甘居人下的奴仆。他转身微微一躬道:“请公子下船。”
细细的波声传来,一只轻盈的小舟划开雾气,破水而来。小舟一荡,一个黑衫的少年也跳上了码头那块哧呀摇晃的石板,他转过身去,伸手想拉身后船上的人。他的手被一只苍白的剑鞘拨开了,雾里那个好象比雾还轻的人微微拈起胜雪的白衣,穿着薄底快靴的脚点点地,终于跨上了岸。
素衣如云的风华在朝寒里显得更加不堪,他的脸也苍白,好象寒冷已经把他的活力一点点都抽走了。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又是那么冷的早晨……”说话的时候,他点漆一样的双眼就看着青衣老人。
青衣老人心里一动,一阵忽如其来的寒冷包围了他。虽然,他知道那话决不是对他说的。绝艳的风华抱着绝艳的残红剑,在风里好象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他身上那种纵是女子也自愧不如的柔弱就消逝的干干净净,他回头看着薄雾里的江水,很随意的说:“该上路了吧?”声音贴着石板缓缓流向四周。
一乘四人小轿从雾气里迅捷的来到风华的身边,一个三绺长须的中年文士跟在轿边,对风华微微欠身道:“公子请。”青衣老人脸上隐隐掠过一层苍灰,文士只是微笑,他人虽然高大魁梧,那双眼睛里却总是蕴着些笑意。风华揭帘上轿时,文士的一双眼睛不经意的扫过风华的脸,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相遇,风华如刀似剑的冷洌目光象是融化在文士双眼的煦暖里,两人一温一寒,文士淡淡道:“姑苏张梦尘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三生之幸。”风华不言,带剑入轿,轿帘垂下之时,文士看见他双眼远远的望着江上雾里漂浮的小舟,散漫无系,轿帘一落,遮住他清澈而空洞的眼睛。文士微微摇头,挥袖道:“起轿。”黑衣少年拉了老者一把,道:“姑苏张先生,精七梦藏形之术,五行参化,三天遁甲之学名盖江南,老爷子没有发现他,不足遗憾,不必挂心。”
文士也笑道:“小兄弟好眼神啊!欧阳先生‘随意大开碑手’,硬功天下第一,晚辈也是早有所闻的,请。”
老者和少年紧随轿子左右,文士只若离若即的跟在后面,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雾气中,只有江边小舟,依旧随波起伏。
行不数里,文士忽然在轿后道:“停。”四个轿夫当即停在原地。
张梦尘走到轿子前,欠然道:“请公子少停些时候。”
回身对前面路上道:“朋友自何方来,想必久等了。”
此时青衣老者欧阳天方已经觉察到前方雾里有人,单袖一挥,一道温和的阳刚内力随着长袖涌出,雾气顿时被拂开,一个持剑的青年静静的凝立在路边十余丈远处,欧阳天方一拂之下,内力远传十余丈,修为之高,骇人听闻。
但是持剑的青年却不为所动,微微一躬道:“请风公子留步。”
轿中的风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杜泓兄别来无恙?”
杜泓冷然道:“托风贤弟之福,愚兄安好。”
风华轻声说:“杜兄何不在昆仑精研剑术,二十年后当有所为?”
杜泓昂然道:“学剑不用,非我之愿。”
张梦尘笑道:“好气概,请公子少等片刻,待在下领教杜少侠的剑术。”风华沉默少时,道:“我急欲晋见宗主,此人不妨交由欧阳先生,我们尚需先生领路呢。”张梦尘也不争辩,温然一笑道:“公子所言甚有道理,这就拜托欧阳先生了。起轿。”四个轿夫随即前行,路过杜泓身边,杜泓也不阻拦,只看见轿帘一动,风华有些苍白的面孔露出来,静静的凝视了一眼杜泓,微微合上双眼,放下了帘子。
一行人又远去了。
雾气渐渐被晨风吹透,天地初开,安静的如同母亲怀里安睡的婴儿。
杜泓浴血满身,在风里,他觉得冷,他有些想:“为什么没有阳光,如果能再温暖一点,也许还能再多支持一会,如果能有一点阳光照在我的伤口上……”
杜泓身上已经断了三根肋骨,他的左臂也已为欧阳天方威猛无俦的“随意大开碑”拧断,鲜红的血色已经吞噬了他的紫衣,他似乎已经流干了血。
欧阳天方的情形好得很多,他只在肩上中了杜泓一剑,但是他心里的寒意不下于杜泓。他记得杜泓拼着把左臂送到他“鹰爪写石”一势让他捏断,一剑猛刺他心口的时候,昆仑派那种偏执孤戾的剑术暴发出来的威势。他决不相信杜泓这样一个年轻人已经练成了昆仑镇山之术“何不归去”心法,可是他居然能把剑法的威力催发到这种程度,那么唯一可想的就是杜泓根本不准备活着回去!他在把左臂送上来的时候并不是相信自己的剑会先刺中欧阳天方,而是他完全不再在乎这只手臂,他的目的似乎就是拼命与欧阳天方一战。
无论成败,不记生死!
欧阳天方忽然希望杜泓能倒下去,他已经尽占上风,可是他再也不想有这样一个对手,可是杜泓还在那样的站着,似乎只要他还有一滴血,他手中那柄长剑就会一直盯着欧阳似的。如果,他连最后一滴血都流尽了,他的鬼魂会不会也这样不屈无悔的盯着欧阳天方?欧阳天方不想再等了,对峙一柱香的时分后,他终于祭起了他的成名绝技“率意帖”一式。铁一样的双掌破风而来,杜泓居然没有再出手,他这才发现,他连再出一招的力量都没有了。于是他挣扎着笑了一下,看着欧阳的铁掌。
欧阳天方轻易的拿住他的“灵台”,“曲池”大穴,他长叹一声道:“我家公子劝你回昆仑习剑,二十年后当可谋一代宗师的地位,你又何苦不听?这样的惨败又有何英雄?”杜泓本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竟奇迹般的红润起来,他费力的笑笑道:“我又怎么输了?”他的笑声忽然大了起来,嘶哑的笑声振的欧阳天方耳边嗡嗡作响。
他大声道:“四位大侠早就等在前面,风华无论如何,今天也是见不到紫薇的了。我就是要拖住你,学剑十年,今日方得一快,谁要当个什么狗屁宗师?”
欧阳天方愕然松手,道:“难道你不惜一死,就是要阻止我家公子见紫薇?难道死你也不放在心上?”
杜泓冷笑道:“风华血债累累,我们纵然倾整个武林之力,也不能让他逍遥,若是没有人敢出头,我武林一脉怕是全要为紫薇所制,归入蒙古朝廷之下,去做行尸走肉吧?”欧阳天方呆立无言,俄而又是一声长叹,运指如风点了杜泓穴道,他矮下身来双眼盯着地上的杜泓,道:“倘若中原武林都是你这样的汉子,又怎会到这等地步?”飞身而去。
地上的杜泓给他封了止血的穴道,神智尚不丧失,他看见的,是欧阳天方眼睛里的感慨。和无尽的热烈欣慰!
欧阳天方赶到的时候,八极杨叶,武当铁针,少林赵长容,关外裘望海四人化圈围住轿子,风华仍在轿中,张梦尘一身血色立在轿前,尚在强自支撑。四人想是忌惮于风华的武功,尚不敢随意近逼,况且张梦尘的武功果然不同凡响,以一对四尤然不倒,又重创武功最刚猛的裘望海,杨叶的内息也有些紊乱,正是对峙之局。
欧阳天方大喝一声跃入场中,他回身拜在轿前道:“公子无恙否?”
风华在轿里轻声道:“多亏这位张先生了,欧阳先生来的正好,今日是我晋见宗主之日,我不想出手,就请先生助张先生一臂之力。”
黑衣的少年忽然关切的问道:“老爷子受伤了?”他揭开轿帘,探头道:“还是由我代欧阳先生出手吧?”
风华犹豫片刻,才点头说:“好吧,你要小心!”
少年回身缩回头来,刚要上前,风华忽然从轿内闪电般的探出一只修长的手来拉住他的手腕,少有片刻才道:“欧阳先生,他阅历甚缺,年纪尚幼,不知能不能还是请先生出手?”欧阳的脸上竟然现出了一脉难以言喻的爱怜,他轻轻摸摸黑衣少年的头,微微笑道:“愿为公子效死。愿公子一帆风顺,吉祥如意。”
说罢,不再停息,直扑武功最强的武当铁针。
黑衣少年脸色一变,急切的说:“我……”
风华无奈疲倦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道:“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吧。”
黑衣少年终于无言,回身退下。
此时,张梦尘也加入战团,欧阳天方大喝一声:“公子快走!”
他们两人联手顿时在四人的包围里拉出一个缺口,四个轿夫脚力惊人,抬轿飞奔,直冲出去,黑衣少年和杨叶对了一掌,回身飞踢铁针,一招之间将他们各逼退一步,长呼一声:“大叔,你小心。”也随轿子而去。
这边,欧阳天方和张梦尘以绝世武功牵扯住赵长容等四个人,铁针退后一步问道:“杜泓此时如何?”
欧阳天方道:“是条汉子!”
裘望海怒道:“道长是问你他现在如何了!”
铁针却道:“如此,足矣!”
大袖一挥,刚柔并济,双袖直缠欧阳天方的双手,一场恶战毫不留情的展开。赵长容四人的武功已在中原白道中居魁首的地位,但是欧阳天方不要命的力拼,赵长容数次想突出战群追赶风华都未得逞。张梦尘无奈,也打起精神独斗铁针和杨叶,把赵长容和裘望海留给了欧阳天方。他“七梦藏形术”飘逸诡奇,杨叶内力已伤,其实伤更重于裘望海,不一时便中了张梦尘一记“点尘指”,眉心鲜血暴出而死。铁针大怒,转柔为刚,一招“下断福地,上冲清虚”急欲制张梦尘于死地,不知正中了张梦尘的圈套,给他袖中银针穿喉。
张梦尘转身看时,正是欧阳天方力劈赵长容胸前三大穴道,赵长容一时不及回防,穴道中击,晕死过去。旁边的裘望海红了双眼,”飞鹰撼天“十四腿全数踢在欧阳天方胸口,欧阳天方惨笑一声道:“好刚猛的腿法!”飞吐鲜血而亡。裘望海也力尽倒地。
张梦尘眼见横尸一地,幽幽叹道:“历来江山一战,英雄一怒,便可怜了多少生灵!”回身欲退,忽然他心口一痛,愤然回身一击,得意绝技“点尘指”全力施展,身后的裘望海胸口中指,倒飞一丈,鲜血从胸口喷了出来。
张梦尘怒道:“亏你成名英雄,好生的卑鄙!”
裘望海咧开嘴艰难的笑道:“我功力已尽,不如此何以杀你?你身为汉人,屈膝为那效忠蒙古的魔头作奴才,老子不要什么名头,就是看不惯你这样的狗东西!”
张梦尘无言半晌,仰天凄然一笑道:“原来如此,姑苏张梦尘以汉人之身行汉奸之事,死不足惜?”
他猛的狂笑数声道:“你又怎知我是汉人?我阿科台蒙古英雄博而忽之后,大元当政为朝,我投效本族,何来屈膝为奴之说?”
裘望海一惊之下,苦笑连声,吐血死去。
张梦尘喃喃自语道:“若是二十年前不在姑苏遇见紫尘,我又何苦自名梦尘?苦不能解脱,何等可笑?欲退而不能,蒙人之身行汉人礼节,纠缠二十年。只此一节,可知我不如宗主多矣!”
他仰天大笑,笑声尚未停息,已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