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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玄幻小说《空明传烽录》作者:公子易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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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2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一十二回

 

  阳炳同申甫两不相让,一个仗势横行,一个据理力争,在武学校场之上相持不下,手持狼筅的募兵越聚越多,眼看已经将二十名大同兵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这些募兵从军之前大多是些好勇斗狠的市井游侠,平日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入伍以后虽然给申甫严加管束,可是骨子里那一份桀骜之气却始终挥之不去。此刻眼见给别人骑到了头上来,岂有不怒之理?一个个咬牙切齿,虎视眈眈,只要有人发一声喊带头向前,便要一拥而上,将这二十名前来挑衅的大同兵打做肉泥。

  桓震也是带兵之人,深知这种局面最难控制,自己既不是这些募兵的主帅,说出话自然不会有人听从,只得在一旁默默瞧着申甫,看他如何收拾局面。只见申甫阴沉着脸,眯起眼睛瞪了阳炳半晌,忽然道:“你若真要从本官这里带人回去,便请拿满经略的亲笔将令来,否则申甫不敢听信你一面之辞。”桓震心中暗笑,这事原本便是满桂部下先犯了军纪,满桂身为节制诸路援军武经略,岂能亲笔写这等隳坏纪律的将令?然则倘若没有满桂亲笔,申甫便可借口推脱,这一招卸力打力,使得着实不错。

  阳炳眼看申甫软硬不吃,自己二十来人又决无法与这许多募兵相斗,何况一旁还有个局外的桓震瞧着,倘若日后闹了出去,此人倒是个麻烦的干证。两相权衡,还是暂退为上。悻悻然哼了一声,撇下两句狠话,就要离去。募兵们虽然多有不甘,可是申甫下令不得阻拦,也只好放大同兵扬长而去。

  申甫目送阳炳一行消失在辕门之外,这才转头对桓震道:“失礼,失礼,下官鲁莽,竟叫桓大人受惊了。”桓震哈哈一笑,道:“为将者自当如此,何惊之有。”他原本听了余大成的说话,是抱着成见前来见申甫的。可是方才见他力抗满桂的虎威,隐隐然竟有几分铁骨,不由得对他生出些许好感,说起话来也随便了许多。申甫大约是同朝廷官僚打交道怕了,遇见桓震这等随和的上司,倒也十分谈得来,两人一面交谈,一面四处巡行,待到将申甫所造那些战车、木炮都瞧过一遍,桓震对他的身份来历,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原来这申甫本是陕西人,从小父母双亡,出家当了和尚。后来连年大灾,俗世人尚且过不下去,哪里有人肯布施斋饭?无奈只得托钵流浪,四处挂单,终于来到京师。后来偶然识得了时任庶吉士的金声,两个人一见如故,申甫便做了金家的门客。申甫出家时的师父深通兵学,他也颇有所得,金声听了他的高论,每每赞叹不已。再后来鞑子围城,朝廷之中一片惶惶,金声以为乱世乃丈夫报国之机,也可趁机为申甫谋一出路,便向崇祯皇帝大力举荐,说他善制战车火器,通战守之策,求皇帝予以重用。崇祯那时方在疑心袁崇焕,眼看天降如此人才,自然喜之不尽,立刻下旨授申甫京营副总兵,资其金十七万招募士兵,更以金声为监军御史。与金声过往甚密的另一个庶吉士刘之纶,举荐申甫的时候与有力焉,也擢为兵部右侍郎。申甫挟十七万资金在城内外招募义勇,不久竟得三千七百余众,编为一营,号靖虏营。

  十七万听上去甚多,可是要供应许多人日日吃用,还要置办武器铠甲,早已经左支右绌,每一文钱都得掰开两半花。是以方才一路走来,瞧见士兵手中所持的兵器,大多都是自制狼筅之类,那些所谓火炮,也都是杨木削制而成。桓震摸着还有些潮湿的炮身,重重叹了一声,直视申甫,问道:“申副总兵,本官但问你一件事情,你须得照实回答。”申甫愣了一愣,点头道:“下官遵命。”

  桓震指着那木炮道:“你当真以为这木头大炮便能上阵迎敌么?”申甫给他问得一愕,张开了口,半晌无言,脸上却露出一种无奈的神色来。桓震轻叹一声,心里已是了然。他在辽东多时,于火炮制造已经甚有心得,瞧那木炮的结构设计,准星炮尺一概不缺,比例也十分合恰,倘若用以制造铸范,竟是绝好的模子,自己运用现代几何知识,也只不过能做到比这稍好,难为他凭着手工经验,竟能办到如此地步。可是木炮毕竟不能当真用来作战,炮膛受压受热,射不几发便要爆炸,何况因为时间仓促,用以削制炮身的木料还是现砍现刨的,湿木一旦干透,炮身必定出现裂缝,怎么还能使用?

  虽然觉得有些刻薄,还是一条条地将这些木炮的弊病挑了出来。申甫自己也知道木炮之法只是聊为人事,可是没有银子,再怎么说也是白搭,陛下又是不断催促出战,现下能赶制出这许多木炮,已是殊为不易了。他虽曾听过桓震之名,却不摸他的底细,加上他又是逆臣袁崇焕的旧部,总得存三分提防,桓震以上级身份要瞧瞧他的营垒,他是无法反对;可是要将军中详情一概相告,还是得打个商量的。

  桓震微微一笑,也不多问,跟着便请申甫为他演示所造的偏厢战车。申甫犹豫片刻,答应下来,叫部下速去准备。不久预备停当,两人便往校场去看操演。方才桓震已瞧过偏厢车的大致结构,看起来很像是当时明军车营之中装备的寻常偏厢战车,可是又略有不同:现下的制式战车,只有向外一面装置火器,而且车身沉重,约有六百斤上下,每车须用卒二十五至三十人不等。这是戚继光时候便传下来的制法,后来魏学曾守广宁,又加以改进,每二辆中设拒马枪一架,填塞间隙,每架拒马上树长枪十二柄,用卒仍是二十五人。虽然魏学曾所造的战车比戚氏战车加多了防护装置,可是动转仍嫌过于笨重,路途略有崎岖,往往便不能行,因此大多用来防守。桓震在辽东时也曾力图改进,可是发现不管怎么改良车型,道路不便始终没法克服,总不能待到平了路再推着战车去攻打敌人罢?于是至今偏厢车仍是用于防守的车型。【偏厢车有图,是戚继光的车型,请加群7891236,在共享里面查看。】

  而申甫所造之车,比起军中的战车来,在前面却多出了一块木板,板上插有铁刺,刺约三寸长,十分尖利。据申甫说,敌人马匹一旦突近,便可凭借利刺抵御。桓震瞧着那车想了片刻,忽然向申甫借一百兵。申甫不明所以,仍是借了给他。桓震从靖虏营中挑选了一百个身手灵活的,带到一旁教演许久,这才叫申甫将车营排好了阵。申甫霍然大悟,这位上司是要亲自试试他的车营了。当下打醒精神,吩咐部下认真演练,莫要让上司瞧不起靖虏营。

  两军交锋,桓部士兵并不用身体去碰那战车,却是一律抱了长矛,就地打滚,直到贴近战车,方才直起身来,将长矛搠进车轮去。战车的枪眼都在常人胸口高低,敌人一旦伏在地下,便再也射不到了;偏厢车动转又极不便,远不如单兵灵活,车轮给搠进了长矛,更加动弹不得。桓震指挥士兵从两翼绕而攻之,转瞬间每辆战车上都给画上了白灰标记。算一算本部伤亡,只有少数几个在贴近战车时候给拒马划伤了的。申甫脸色惨白,原先引以为豪的铁刺竟全然没能派上用场,倘若方才桓震用的不是白灰,而是铜锤甚至火油,现在自己的车营已经全军覆没了。

  桓震微微一笑,道:“如何?”他并不想折辱申甫,但是车营的弊病给自己人瞧出来,总比给鞑子瞧出来要好了几百倍,何况战车机动性差也不是申甫之过,那是当时整个明朝军队之中的统一问题。他从到辽东起便一直想要解决,至今仍然毫无成果,先前是以为没有四轮技术之故,可是问过茅元仪方知,那时并非不会造四轮车,而是造了也无法可用。辽东缺马,马匹用以供应骑兵尚且不足,以至于要数人合用一匹战马,何况用来拉车?六七百斤的战车不用马匹单靠人推,那可不知要浪费多少人力。再说人力推车一日能行多远?兵贵神速,似此磨磨蹭蹭,恐怕未出国门,已经给敌人得了讯息。再者东北黑土松软,战车沉重,车轮往往陷入泥中,轮子多了反倒不稳。桓震曾想设法更换轻便的材料,但却总是不够牢固,是以一直延宕至今。连他这个现代人都没法解决的问题,申甫就算办不到也不是甚么过错。

  然而申甫毕竟在上司面前丢了一个大人,满面涨红地低下头去,一语不发。桓震也觉自己稍有过分,轻轻拍拍他肩头,刚要安慰一番,一句话尚未说出口,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圣旨到了,叫申副总兵速速接旨。申甫不敢怠慢,连忙整了仪容,匆匆带领部下副将奔出去跪迎天使。桓震自然也要陪跪,等了片刻,只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是一个无品太监,至多不过二十上下,瞧起来却有几分面熟。那太监跳下马来,托着圣旨大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统带靖虏营副总兵申甫,公忠体国,可堪大任,着赐白银百两,三军牛酒不等,三日内出京陈兵柳林,以备鞑虏,勿失朕望!”申甫眉头紧皱,三呼万岁,接了圣旨,扯住那太监的衣袖道:“陆公公,你可知陛下为何忽然要末将出征?”

  桓震听得他称呼那太监“陆公公”,蓦然想起,这个太监竟是陆义。两年多没见,当年的小太监已经发身长大,难怪自己认不出了。陆义却还记得桓震,应付了申甫几句,笑嘻嘻地过来招呼。桓震同他寒暄几句,才知他现在已经在司礼监做个最底层的无品太监。说是无品,可是能进司礼监,那是一般太监想也想不到的好事,虽然掌印、秉笔轮不到他,可是替天子传檄也甚威风。陆义每每想到自己能有今日,全赖当初桓震救拔他离开魏忠贤身边,否则必定给当作魏党打杀了,因此对桓震很是感激,久别重逢之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了。

  桓震却没心思同他闲话家常,单刀直入地问道:“陛下近日可曾说过甚么奇怪言语?”陆义摇头道:“小人虽然在司礼监,可是只不过是一个传旨黄门,连陛下的面也是见不到的,哪能得闻天音?”沉吟道:“只是……只是前些日听年长的公公们传说,陛下近来每日都要发怒,或是鞭打奴才,或是摔砸什物,每日用膳不过数筷,容色十分憔悴。”桓震点点头,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想知道的也并不是这些。又追问道:“那么可曾听说甚么人入宫召见么?”

  陆义疑惑摇头,道:“除了前几日袁大人进宫,旋即被逮,后来满大人又进宫参见过一次,再也没有大臣被召了。”桓震想起昨日傅山所说,崇祯已经连续两日停朝,钱龙锡等人入宫求见,也吃了闭门羹。当此时局混乱之际,皇帝居然停朝,不见大臣,他究竟在想些甚么?此刻却又叫申甫的仓卒之军出守,既然申甫收到了促战令,想必城外的满桂也难免于此,难道鞑子兵已经从南面回军了么?桓震不敢过于轻信自己凭借历史知识作出的判断,虽然明知皇太极回军攻打京师是必然之事,倘不如此,他大兵进犯便没甚么意思;可是时势变换,总是难以揣测,更何况是皇太极那种用兵诡谲之人!

  桓震所猜的并没有错误,皇太极此刻已到黄村,确乎已经准备从良乡经卢沟再犯北京了。这几日来,鞑子兵采取的是抢了就跑的战略,一路大掠高丽庄、弘仁桥,片刻也不停留,顺着卢沟河一路烧杀,这日来到黄村,便听说袁崇焕下狱,祖大寿回辽的消息。皇太极计谋得逞,自然大喜过望,一面便挥师直迫良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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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3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一十三回

 

  再说明京之中,祖大寿离京次日,崇祯皇帝才接到了满桂奏报,这一下可吓破了这位青年皇帝的胆子,他虽然刚愎自用,却也知道京城要靠精兵来守的道理,祖大寿这一走,不单带走了守城的主力,更可能就此谋反,与鞑子里应外合,破了山海关。山海关一失,京师便赤裸裸地暴露在敌锋之下,自己这个皇帝的脑袋,也长不稳当了。

  他自然不能任由祖大寿回辽去,一面下诏指斥袁崇焕的滔天罪状,一面极力褒扬祖大寿等人,说是两者有别,绝不株连,一面调集援军兵马,以满桂主守京城四门,申甫守柳林,原先袁崇焕分派开去驻守昌平的尤世威部、守三河的侯世禄部,守大兴的麻登云部,也给他尽数调集回北京,团团拱卫京师。一面却又急令尚在通州的孙承宗移驻山海关,更切旨说辽东军马是朕集天下财力培养训练而成,又是孙承宗的旧日部曲,要他速速设法将祖大寿追回。

  孙承宗尽管对他处置袁崇焕多有怨怼,却也不能抗拒圣旨,当即动身赶赴山海关,便叫自己当年在辽东的老部下石柱国,飞马追赶祖大寿。祖大寿令后军陈火枪弩箭以待,石柱国不敢靠近,只得返京复命。一来一回,已经又耽搁了一日。

  自从袁崇焕下狱以来,崇祯的案头便堆起了一座奏折的小山,弹劾首辅钱龙锡、次辅韩爌的有之,替袁崇焕鸣冤叫屈,说情开脱,甚至愿以自己官职换他性命的有之,说朝廷之中出现了一个袁党,应该深挖大办的也有之。韩爌、钱龙锡又连连上疏自辩,崇祯皇帝给这些奏折弄得头昏脑胀,一气之下真想将这些人尽数削官去职,赶回家去,免得招自己烦心。然而他分明又不能那么做,鞑子大兵打来,将一个袁崇焕抓了起来震动已经够大的了,再要罢免几个阁臣,朝廷之中必定一片混乱。可是朝臣纷纷嚷嚷,实在让崇祯皇帝忍无可忍,所以他索性将那些叫骂互殴的奏折丢在一旁暂不理会,反正总有秋后算帐的一天。在他看来,就算没有这帮无能的臣子,自己也能将国家大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就算鞑子大兵压境,凭着自己的雄才大略,靠着大明历代祖宗庇佑,也必定能化险为夷。

  看着看着,忽然一本奏折跳入他的眼帘:那是成基命的上疏,却不是替自己开脱,而是帮他出主意的。疏中说道,袁崇焕在辽东部曲之中广有积威,不如叫狱中的袁崇焕给祖大寿修书一封,借着袁祖之间的私交,来阻止祖大寿谋反。

  这真是不可忍受!刚刚将袁崇焕逮入了镇抚司大牢,现下又要叫他写信劝说祖大寿,那不是意味着自己这个皇帝,始终都还是要靠着袁崇焕才能做得稳当么?这么一来皇帝的威严何存,他朱由检的颜面何存?身为大明天子的他,绝不能容许自己做出这种有辱君威的事情来,甚至于胆敢提出这种建议的成基命,也是其心可诛,罪无可恕!祖大寿刚刚走了两天,朝廷里便一片混乱,似乎没了辽东的那帮武夫,大明朝便要完了一样。他朱由检却偏偏不信这个邪!

  崇祯皇帝在心里这么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着,愈说愈是大声,也愈来愈没有底气。他心中分明清楚,现下的大明,倘若没有了祖大寿这一支精兵,以及辽东即将赶来的七万援军,那是决不可能战胜鞑子的。而现在能够劝得祖大寿回头的,也只有袁崇焕了。可是要他承认这么一个事实,无异于叫他向自己的敌人低头,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那样做。

  再说就算自己肯向袁崇焕低头,袁崇焕又能乐意给他写这一封信么?他可是给自己亲手打上了叛国的罪名的!左思右想之下,崇祯皇帝咬牙决定,下一道口谕,叫袁崇焕戴罪立功,写信招祖大寿回来驻守北京。

  这些羞辱,早晚都要你加倍偿还!崇祯的手握着朱笔,略略颤抖地写下“袁崇焕”三个字。

  口谕传到狱中,袁崇焕果然不奉。前去传旨的太监回来说道,袁崇焕推说自己既被夺职下狱,就不是甚么督师,只是一介草民。一介草民的命令,他祖大寿为甚么非听从不可?写了也不会有甚么用处,所以索性不写也罢。崇祯心里明白,这蛮子分明是在同自己赌气。一个大臣,一个朱姓家奴,竟然敢同他堂堂天子赌气!

  朱由检心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霍然站了起来,猛地伸手掀翻了面前的御案,案上奏折稀里哗啦掉了满地。他伸足猛踢,踢得纸片纷飞,如蝴蝶一般飘飘扬扬地落在他的肩头之上。

  发泄过一阵之后,也就慢慢冷静下来。头脑一旦清醒,便意识到每耽搁一日,祖大寿便离京城愈远,自己也就愈是危险。喝令太监扶起御案,崇祯皇帝又拟了一道圣旨,叫内阁全体

  大学士与九卿一同去狱中劝说袁崇焕,务要叫他应允写信。拟完了拿起来读一遍,想想不妥,又团成一团丢在地下,大声叫太监传诸阁臣及九卿觐见。皇帝的圣旨是要存入档案的,倘若给后世子孙知道他为了区区一个祖大寿,竟然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一个叛国之将,甚至连内阁九卿都给用上了,那时自己的颜面何存?【——注,九卿是六部尚书及通政使司的通政使,都察院左都御使,大理寺卿九人。】

  钱龙锡等人奉诏入宫,听了皇帝说明,都是暗暗叹息。唯有兵部正堂梁廷栋心下暗自得意,以袁崇焕的倔强性格,怀恨皇帝无故将他下狱,必定不会轻易奉旨写信。到时候他身上可就又多了一条抗旨不遵的大不敬罪名,袁崇焕啊袁崇焕,不是我梁廷栋执意不肯放过你,谁叫你一个人孤守辽东,显得我们这些高坐兵部的尚书侍郎,一个个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呢?出头的椽子先烂,连这等道理也不懂,还想在朝里做官么?

  这一次劝说自然也是无效,袁崇焕一口咬定,倘若陛下有诏书要他写信,他自然奉旨,阁臣们回来禀报,崇祯仍是不肯低头,只是再三催促大臣们再去劝说,务要劝得他应承为止。众大臣明知这是皇帝顾全自己面子的荒唐之举,可是也毫无办法。退了下来,一众人等约定明早再去。

  梁廷栋回到兵部,余大成已经在那里候着他多时了。一见此人,梁尚书的头不由得便痛了起来。自从袁崇焕被逮,这个余大成几乎日日缠着自己辩驳,说来说去无非是替袁崇焕开脱,这等话他早听得腻了。当下不耐烦道:“余郎中可有公务?若没有,本官还有要紧事做,请恕不能奉陪。”说着拂袖便走。

  余大成一把拦住,恭恭敬敬的问道:“方此大战之际,大人不在兵部办事,却要到哪里去?主官不在,倘若衙门有事,该寻何人作主?还请大人明示。”梁廷栋无限恼火,哼了一声,不理不睬地仍是要走。蓦然想起,此人如此竭力为袁崇焕说话,想必与他私交匪浅,不如便叫他充当说客。这种人甚是好骗,只要挟以君国大义,便没甚么事情办不到的了。

  果然余大成听说如此这般,当即领命,一面请得了圣旨,一面便携了兵部盖印公文,前往镇抚司去见袁崇焕。袁崇焕见了他,似乎很是高兴,不住打听京城防务,听说皇帝将诸路援军尽皆集聚京师,不由得以拳击壁,大呼糟糕不已。他原本分兵把守三河等地,就是要互为犄角,免得给鞑子大军一举击破。一支兵派出去骚扰敌人后方,所得的效果远比正面迎敌大上数倍,何况是尤世威、侯世禄那等战力不佳的部队,倘若给鞑子铁骑直接对上,那还不如刀切豆腐一般,任凭宰割?当下一再叮嘱余大成,定要上奏皇帝陈明此节。余大成见他沦落至斯仍是念着军国大事,不由得一阵心酸,明知纵然苦谏崇祯也不会听得进去,也只得权且应承下来,始终不忍再让袁崇焕失望。

  袁崇焕何尝不知余大成的心思,苦笑几声,更不再提此事。余大成说起给祖大寿写信,袁崇焕仍是一口拒绝,更大有赶他走的意思。余大成无法,只得暂且告辞。临出门前,袁崇焕忽然扯住他衣袖,低声问道:“桓震现今何在?叫他来见我,不可给旁人知道。”余大成一怔,不知他有甚么要紧事情定要面见桓震,况且镇抚司狱也不是寻常人说进便能进来的,一时犹豫,并未便答。袁崇焕见他神色似乎不愿,又道:“容我见他,方肯考虑写信之事。”余大成默然良久,点头道:“我去设法。”

  他回去见了梁廷栋,并不提起袁崇焕主动要见桓震,只说现下袁氏旧部只有桓震一个在城里,令他前去劝说,或能收效也未可知。梁廷栋狐疑半晌,似乎觉得并没甚么危险,又或是有恃无恐,竟应了下来。袁崇焕既是钦犯,要去见他也必得皇帝批准方可,只是余大成既已请过了圣旨,便带一个桓震进去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

  余大成欣喜不已,当即去寻桓震。到得他家中,却是大门紧闭,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昨日曾听他说过要去面见申甫,现下想必仍在那和尚营中。当下一路追到武学来,恰好赶上桓震正要离去,将他堵在了半路之上。

  桓震听说袁崇焕指名要见自己,心中如同打翻了一个五味瓶一般,不知是甚么滋味。仰天叹了口气,反问道:“我若说不愿去呢?”余大成愕然道:“何出此言?”桓震摇头道:“没甚么。我随你去便是。”余大成满腹狐疑,也不好出口相询,一路闷闷地带着他进了镇抚司狱。

  进得大牢,只觉一股霉烂气味扑鼻而来,数九寒天,狱中并无火炉,只冷得沁入骨髓。想到袁崇焕就在这等地方受苦受难,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袁崇焕关在最里面一间,一丝阳光也照不进去,油灯的火苗灼灼跳动,在牢房一角投射下一片昏黄的光。他原本盘膝而坐,倚着墙壁闭目打盹,听到门上锁链声响,睁开眼来,见到桓震进来,脸色就是一变,叹了口气,对余大成道:“余大人,烦你在外稍候片刻,我们有几句话说。说完之后,崇焕当奉命作书,不令余大人空手而回。”余大成依言走了出去,顺便塞给那狱卒一些银子,拉着他出去喝酒谈天了。

  袁崇焕直等到四下无人,这才望着桓震道:“百里,今日之事,崇焕无颜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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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4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一十四回

 

  自从两人反目以来十数日,桓震这还是首次同袁崇焕对面讲话。不知甚么缘故,十日来对他所作所为的怀疑、怨恨、失望、不解,就因为这一句话尽数崩解,消失得无影无踪。瞧着袁崇焕数日间骤然班白了许多的两鬓,桓震慢慢地跪了下来,冲着他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头,挺起腰来,长舒一口气,道:“这三个头,是代中华汉族的子孙万代,敬一个忠臣烈士。”袁崇焕并不惊讶,坦然而受,待他叩罢起身,方压低声音道:“崇焕所知鄙陋,于你所言不敢尽信。这几日来在牢中多有思量,你若真有知过去未来之能,何不索性去投了皇太极?”

  桓震脑中轰然一响,全想不到袁崇焕的口中竟能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倒退了半步,戟指厉声道:“你……你……”袁崇焕微微一笑,淡然道:“那皇太极虽是蛮夷,却也是个择人而用的英主。投了他的汉人多得重用,何况你……”顿了一顿,续道:“虽然你说几十年后将有衣冠沦丧之辱,可是到那时候,岂不是仍有许多汉人投了鞑子,替鞑子办事?我以性命报陛下,陛下以敝屣待我。咱们现下浴血奋战,难道便是为了换这一个人人奴颜卑膝,摇尾乞怜的荒唐世界?袁崇焕一生已尽,再无可言。前者既然杀你不得,想必亦是天意。天意亡我大明,袁崇焕无话可说。”

  桓震连连摇头,绝难想象这句话是出自袁崇焕之口。那个他所熟知的大明国中第一亡命徒去了哪里?那个象火一样能够将周围的人尽数点燃的袁崇焕去了哪里?眼前的只不过是个汲汲于身家性命的垂朽老儿罢了。那一刹那,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下沉,长久以来支撑着他在这个世界挣扎求存的精神支柱轰然而塌,碎片一片片地刺在他的胸口,刺痛几乎叫他昏晕过去。久之,渐渐冷静下来,只觉心冷如冰,咬牙道:“如此,桓某来错了。”再不瞧袁崇焕一眼,拂袖便走。

  袁崇焕叫道:“且慢!”桓震冷冷回头,道:“尚有何说?”袁崇焕双目炯炯地瞧着他,熟视良久,忽然哈哈大笑,直笑得双泪长流。忽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只见他拖着镣铐,翻身爬起,反向桓震拜了三拜。桓震大惑不解,只听他道:“百里,你道我是忠臣烈士,可是你知不知道,象你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忠臣烈士!”

  桓震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唯唯应了几声。袁崇焕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席地坐下,感慨道:“天下事,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握着桓震之手,语声恳切,说道:“杀你不成,此是天意。你所言后世之事,崇焕多所不解。这几日来在牢中枯坐,却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方才刻意试你一试,你很好,很好。”

  桓震张大了口,说不出话。只听他又道:“前者你劝我回兵辽东,自立门户,然而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袁崇焕一旦给朝廷目为叛国之臣,到那时虽然辽东精锐绝不会怕腹里的脓包军队,可是整个大明朝上上下下要怎么想?辽东的兵将们又要怎么想?他们会说,我袁某人是为了一己之私才反叛朝廷,他们会以为自己跟着袁某这样一个主帅,是天下一等一耻辱的事情!带着这样一支兵,能打得过皇太极么?再者崇焕受陛下知遇之恩,此生当以性命相报。君子读圣贤书,当操守纯一,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崇焕的性命早已属陛下所有,哪怕……”

  桓震不待他说完一句话,厉声道:“为将者死当马革裹尸,如你这般弃辽东于不顾,视十万虏兵如不见,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伸手指着东方,怒气勃勃的道:“十七万辽东健儿在那里等你,一众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在那里等你,皇太极同他的十万大军在那里等你!你就要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等着给人活吃掉吗?”

  袁崇焕见他面色通红,显是异常激愤,伸手示意,道:“你且听我说完。你非我大明臣子,这话原不该对你说的。陛下本是天资聪明的英主,只可惜求治过切,反失于察,而有奸人乘间而进。崇焕心里明白,此番被难,说是死于皇太极的反间之计,不如说是死于朝廷里一众蝇营狗苟之徒。倘我死后陛下能从此醒悟,亲贤臣,远小人,则大明朝有望了啊。”

  桓震听他这一番话,不由得怒气勃发,冷笑道:“若真如此,除非他不是朱由检!”袁崇焕听得他直呼圣上名讳,先是一怔,继而叹了口气。桓震道:“上次匆促之间不曾对你说得详细。鞑子未退之前,朱由检绝不会杀你。你知道这是为何?他要用你胁迫祖大寿回军援救京师!你在狱中关押八月有余,倘若真是一时糊涂,早该醒悟过来,他为甚么仍是要将你凌迟?他不是为了这个国家杀掉一个叛将,他只是杀了一个会碍着自己的面子,会叫士兵们只知有将,不知有君之人!他是为他自己杀你,杀你这个毫不相干之人!”

  袁崇焕愣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桓震这一番振聋发聩的激怒之言,他心中早已经想到过了。虽然如此,他还是一遍遍地用君臣大义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打从当上蓟辽总督的那天起,姓袁的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卸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乖乖地自己送进宫来给皇帝抓了,又乖乖地坐在这里等着给皇帝砍头。可是难道自己这么做是错了么?

  桓震见他迟疑不语,索性更进一步,俯身抓住他的衣领,袁崇焕体格本就不算健壮,桓震的力气也不能说小,猛一发力,竟是整个身体都给他扯了起来。桓震注目而视,一字一顿的道:“桓震今日方知过去之非。从今往后,当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大汉国土,哪怕我孤身一人,战至最后一息,也要誓死守卫,请你放心。”说罢,手一松,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

  袁崇焕扶壁而立,怔怔地目送他离去,余大成见得桓震铁青着一张脸不顾而去,当即进来。袁崇焕也不理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油灯中本就不长的灯心燃烧殆尽,火苗跳跃几下,骤而熄灭,狱中没了亮光,刹那间陷入了一片黑暗,袁崇焕忽然道:“请取笔纸来,待我致书复宇。”

  桓震激愤之下一怒而走,出了镇抚司狱便即后悔。虽然袁崇焕如此做法叫他接受不了,可是毕竟总不能放着他在牢里不闻不问。但现在他却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白白放过了两年多的光阴,不能再继续隳废下去了。他回家取了袁崇焕的佩剑带在身边,也不去见傅山与周雪心道别,静悄悄独个儿离去。

  眼下京城之中没一人可以信任,韩爌钱龙锡纷纷明哲保身与他保持距离,余大成口上极力保救袁崇焕,做起事来却叫人不能不生疑心。傅山至今仍不肯全然相信袁崇焕本是无辜,与他商议非但无益,并且十分危险。他心中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设法出城离去,统兵之人没有了兵,那便如同无水之鱼,任人宰割。祖大寿带着三军,速度绝不可能比自己单人独骑要快。何况一路之上碰到鞑子游兵难免作战,只消迟误一日半日,自己便可追赶上去了。

  话虽如此说,眼下要想出城可没那么容易。城外有莽古尔泰的万余大军虎视眈眈,城门一开难免会给敌人乘隙一拥而入。是以多日来城里的使臣出城,城外的兵将进来,大都是从城头用箩筐缒上缒下,不得已非开城门不可的时候,也要主帅的亲笔将令才可。

  桓震自然不会有那种东西,若要从城头爬出,恐怕还没爬到一半便会给上面守军的长矛搠死了。沿着城墙信步走了一程,始终想不到法子蒙混出去。蓦然只觉肩头给人拍了一记,不由得握紧了剑柄,急转头瞧去,竟是颜佩柔。

  颜佩柔见他有些发呆,低声道:“快随我来,城上有人在瞧你了。”桓震向城头瞟去,果见有两个士兵探头向下瞧来,似乎颇有疑心。连忙低下头去随着颜佩柔匆匆走开,到了距离城墙十数丈处,料想守军再瞧不见了,这才站定。

  此时此刻,桓震却不愿与颜佩柔搅在一起,一则自己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不愿连累于她;二则颜佩柔为何要杀自己至今仍是一个谜团,虽然死在她手中倒也无妨,可是大事未了,眼下却死不得。

  好在此处是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不怕她突施杀手。当下略一躬身,道了声谢,回头便走。颜佩柔在身后叫道:“我知道从哪里出城!”桓震一怔,步子顿了一顿,旋即又向前走去。颜佩柔着起急来,几步抢上,拦在他面前,质问道:“你干么总躲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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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一十五回

 

  桓震头也不回,冷冷的道:“你要杀我,我却还不想死,怎么能不躲着你?”颜佩柔听了这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桓震硬起心肠,漠然道:“走开。”颜佩柔仍是伫立不语,桓震心中焦急,伸手扳过她肩头,试图将她推开。是时天色已晚,日方薄暮,冬日惨白的夕阳照在颜佩柔一般苍白的脸颊之上,显得全无血色。桓震心中一痛,只觉再瞧她两眼自己好容易立定的决心便要崩溃,转过头去望着天边,叹道:“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要杀我,还是要帮我?那日京郊山中,你虽然刺我一刀,我却知那绝非你本意。究竟是甚么人逼迫你做这事?有何等难处,干么不对我讲明,让我帮你料理?”

  颜佩柔牙齿咬住下唇,垂头道:“我不能对你说。”桓震心底叹息,点了点头,回身向来路走去。颜佩柔抢步上前,从身后扯住了他的衣襟,颤声道:“你……你就不能暂且信我么?”桓震摇头道:“若是往常,我定然毫不犹豫的相信,哪怕你骗了我,取了我的性命,也无所谓。反正桓震这条命早已是捡回来的了,就送在你手里,也没甚不可;但是眼下桓某有要紧事情做,一时半会却死不得。”伸手轻轻扳开她手指,两人肌肤相触,只觉她手心又湿又冷,当即摘下自己的护手棉窝替她套上,轻声道:“善自珍重。”说罢便走,再不敢回头瞧上一眼。走没几步,只听背后颜佩柔唤道:“你回来!我……我甚么都对你说!”

  两个人寻一间酒肆,找个僻静座位坐了,颜佩柔只是低头不语。桓震也不催促,只要了一壶烧酒,一盅跟着一盅地喝个不住。他酒量本差,今日心绪又是不佳,一壶酒才喝十之四五,已经有了十分醉意。人一醉,话便多了起来,也不管颜佩柔是不是在听,拉着她说个不住。颜佩柔听他屡屡提到袁崇焕姓名,深怕隔墙有耳,匆匆付罢酒帐,叫店家雇一辆驴车,扶着桓震钻了进去,对那车夫吩咐几句,扬鞭而去。

  桓震醒来的时候,只觉身子摇摇晃晃很是颠簸,坐起来瞧时,却是身在车中,不由得吃了一惊。颜佩柔一直坐在他身旁,见他起来,微微一笑,道:“你可醉得厉害,我雇车换车,将你搬上搬下,竟然全没知觉。”桓震赧然一笑,忽然叫道:“我在车里?这是要去何处?”

  颜佩柔掩口胡卢,道:“醉鬼就是醉鬼。你来瞧瞧,这是哪里?”说着掀开了车帘。桓震伸头看去,只见朦胧夜色之中似有山峦起伏,一弯新月初上柳梢,隐隐照得一片荒郊野地,竟是已经出了北京城。

  他又惊又喜,话也说不连贯,一屁股坐了下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好神通广大!”颜佩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神通广大?我又不是孙猴子,再说将你带出城来的并不是我。”桓震疑道:“那是谁?眼下城防如此之严,谁有那个本事?莫不是朝中哪位大人?”颜佩柔道:“你想见他么?”桓震不假思索,点了点头。颜佩柔道:“但若他便是主使我杀你之人呢?”

  桓震一怔,好容易想明白眼下的状况,伸手按住腰间剑柄,厉声道:“停车,停车!”车夫听了他大声呼喝,非但不停,反倒加上两鞭,驴车跑得更快了。桓震顾不得那许多,伸手一撩车帘,就要强行跳下。颜佩柔忽道:“老胡,你将车子停了。”那车夫低低应了一声,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桓震望着她道:“你……”颜佩柔低头道:“你仍是不肯相信我,是么?此刻已经出了北京城,向南已行二十余里。你要去何处,便自行去罢。”说着叫那车夫卸下拉车驴子交给桓震。桓震心中百般犹豫,迟疑半晌,问道:“倘若方才我一直不醒,你打算将我送往何处?”颜佩柔不料他有此一问,怔了一怔,答道:“我不知道。”桓震点了点头,道:“好。我不下车。你叫车夫一直向东。”颜佩柔依言对那车夫吩咐了几句,驴车转了个向,往东行去。

  桓震重行坐了下来,手掌仍不离开剑柄,细细将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忽然拉过颜佩柔手来,握在左手掌中。颜佩柔脸上一红,正要抽回,却觉他伸指在自己掌中写道“车夫可是监视”,愣得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桓震出了一口长气,微微一笑,坐了下来,伸指在口唇前示意“禁声”,慢慢抽出剑来,贴近车子前帐,放缓声音,道:“老哥辛苦了,要不要喝口烧酒,暖暖身子?”那车夫不疑有诈,顺口答了声好。桓震听准声音所在,隔着帐子一剑刺去,只听闷哼一声,再无动静了。

  颜佩柔惊得脸色苍白,动弹不得。桓震抽回剑,划破帐子钻了出去,见那车夫斜挂在车辕一旁,后背满是鲜血,已经没了气息。当下将他尸身推到一旁,挽住缰绳,加了两鞭。默默行得一程,忽听得颜佩柔在身后道:“两年多了,你当真不是当年那个桓震了。”桓震苦笑道:“人在乱世,难免如此。我这一双手早已砍杀了不知多少女真人、蒙古人,这颗头颅也不知有多少次险些给人砍了下来。不是我杀你,便是你杀我,不是我害你,便是你来害我。这等日子我真过得厌了。”用力甩出一鞭,像是要发泄心中多日来的郁积,仰头望天,忽然道:“在我家乡,已经很久没有战争了。”他这还是首次主动同旁人提起原先的生活,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之不住,对颜佩柔讲起小时候一众堂兄弟们上山打柴,下河摸鱼,爬上邻家的桑树去打桑葚,种种时光犹如昨日,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讲着讲着,偶然间回头一瞧颜佩柔,只见她身子歪靠在车厢上,已经睡着了。他微微一笑,脱下自己棉袍覆在她身上,用力一抖缰绳,驴儿蹄声得得,直融入夜色中去。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诸般烦恼,但觉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倒也不错。

  时近清晨,赶到宿头,两人弃车换马,继续向东追赶。一路上一面赶路,颜佩柔一面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与桓震细细说了。桓震听了惊讶之极,想不到自己竟然卷入了这么一桩离奇古怪的事情中去。

  原来当年颜佩柔受他托付护送杨家的家眷回湖北去,跟着便回苏州老家,路上遇到了兄长颜佩韦生前的一名至交好友岳春风。那姓岳的是当年颜佩韦在生意场中的朋友,祖上几代做官,身家甚丰。他也是一个慷慨仗义之辈,多喜结交屠沽豪客,与颜佩韦虽然年龄差着二十来岁,却是十分投契。当颜佩韦被逮之时,岳春风恰巧出外贸易,不在苏州当地。待到回来之后听说了事情始末,一怒之下变卖了所有家产,募集起许多志愿之人,往各地去寻找受阉党迫害的忠臣之后,接到杭州乡下岳春风的一所大宅居住。杨涟下狱屈死之后,岳春风便往北京去寻杨家后人,到了之后却听说杨氏一家几口已经回湖北老家去了,于是又一路追来湖北,半道上恰好遇到了颜佩柔。

  彼时颜佩柔已经是孤身一人,哥哥佩韦死后,父亲气怒交集,不顾一切的上京去要告御状。没想到初到京城,便感染了风寒,老年人身体衰弱,加上痛惜儿子,不久一命呜呼,母亲也随之而去。那时她去北京,便是要将父母的骨殖迎回故里。岳春风问起她这些时日来的遭遇,也是感慨不已,便邀她往杭州去。颜佩柔感他盛情,当下应邀,先将父母送回苏州安葬了。

  到得杭州方知,原来这岳春风召集忠臣遗族,是要组成一个会社,宗旨是杀尽阉人,名字便叫做灭阉盟。那时候受阉党迫害之人数不胜数,许多子弟愤懑之下也就从了岳春风,共举他为会首。

  颜佩柔正在伤心痛恨之际,听说此事自是欣然从命。起初灭阉盟还只是派出成员前往各地扶助为阉党所害之人,后来一连几次露了行迹,给官府悬赏捉拿,索性不再这么做,而是直接刺杀阉党一系的官员。

  那次颜佩柔刺杀魏忠贤,便是岳春风设法探听得阮大铖的动向,买通了妓院的老鸨,将颜佩柔装成婊子,送入阮府中去,再由阮大铖转送给魏忠贤。颜佩柔动手行刺,却不想半路上竟杀出一个桓震来,以至于功亏一篑。她得桓震救拔,终于脱身逃出,岳春风以为桓震也是阉党骨干,当下将他也列入了刺杀的名单之中。颜佩柔没法子阻止,只好自己讨了令来,却一直迟迟不肯动手。

  待得后来魏忠贤大势已去,桓震青云直上,颜佩柔便劝岳春风说此事已然弄清,当初桓震屈身事阉,只是为了大计着想;岳春风却始终不听,更说若非瞧在佩韦的面上,早已盟规处置了颜佩柔;倘若她不愿接此任务,自然有旁人去做。颜佩柔无法可想,只得继续跟着桓震,他去辽东任职,她也随着到了辽东;后来桓震率兵回援,她也一路跟回北京。桓震给袁崇焕捉将起来,她便百般设法买通了一个兵士,叫他助自己混入了军营中去,觑隙药倒看守士兵,将桓震弄了出来。她原想待桓震醒来之后便告知他事情原委让他离去,可没想到在山中竟然见到了岳春风尾随偷看。

  她明白岳春风既不现身相见,必是要瞧她是否当真动手,无奈只得虚刺一刀,却故意放水让桓震躲了过去。后来岳春风出言警示,她便知定是给他瞧破了戏法,只怕他会再派旁人来对桓震不利,是以见到桓震进城,便也从南城门混入城来。南门守卫之中有他们灭阉盟的门徒,偷偷放进个把人也不算难事。昨夜她送桓震出城,便是走了那人的路子,将桓震放在麻袋之中扛出去的,难为他喝得如此之醉,竟然始终不曾醒来。那日程本直动手行刺,桓震看不清楚,她在房上居高临下,却是瞧得明明白白。千钧一发之际,从房顶穿了下来,助桓震躲过了那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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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6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一十六回

 

  桓震听了这么复杂的一个故事,许久方才转过弯来,明朝竟然还有这种黑社会一样的东西,真是叫人惊讶不已。说起来倒也有几分类似中国近代的锄奸团,专门做暗杀一类事情的。想了一想,问道:“你们那个甚么盟,这些年来杀掉了多少阉党官员?”颜佩柔思索片刻,对他说了几个名字,全是当初钦定逆案之时未受重处,或贬官降职,或削籍闲住的。桓震自逆案定谳之后,便没怎么关注过这些人物,此刻听她一一数将出来,隐约似乎记得曾经接到过一两次讣闻。当时自己不想再与阉党中人扯上关系,是以始终不曾理会。

  可是既然这个黑社会团伙连在京的官员都能暗杀得,莫非他们的势力已经深入到朝廷内部了不成?颜佩柔听他这般问,犹疑片刻,摇头道:“确切情形我并不知晓,可是在杭州时候常见有北京口音的人捎信来,岳大哥……会首每次都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读信,从不让我们瞧见。”忽然想起甚么似的,叫道:“对了,会首曾经说过,京城里有一个姓金的翰林,是我们的人,叫我在京有事可以找他。”

  桓震奇道:“金声?他也是你们会里的?现下他已经升了做御史啦。”颜佩柔“啊”了一声,再不说话。两人默默并辔加鞭而骑,只有蹄声得得,如雨点一般落在身后。

  他们为了避开鞑子游哨,特意先向南绕了一个圈子,再向北行。如此一来便耽搁了些许时日,追上祖大寿的时候,他已经同关宁二程援军会合,正在向山海关行军了。祖大寿原本一直以为桓震早已给袁崇焕遣往山海关去,此刻见他忽然从背后追上,不由得大大吃惊。桓震也不将事情说明,只推说自己听说袁崇焕下狱,便独骑赶回北京去意图援救,听说祖大寿率兵东归,当即又追了过来。两人来去走的不是一条道,是以错过了。

  祖大寿听了,疑惑方释,狠狠一拳打在马鞍上,怒道:“咱们这次回辽去,再不入关了罢!”桓震暗暗叹息,道:“此事暂且慢议。我出京之时,新任的兵部尚书、辽东经略孙恺阳(恺阳是孙的号。桓震比他年轻许多,是以称号以示尊重)已经从通州赶往山海,可曾遇上了你?”祖大寿摇头道:“孙大人便不曾,却是见过了石柱国。祖某不曾与他接谈,叫士兵用弩箭将他逼退了。”桓震屈指算算,道:“今日是初十日,想来也早该到了。”祖大寿不明所指,问道:“甚么该到了?”

  桓震问道:“可曾有督帅的信来?”祖大寿一头雾水,摇了摇头,反问道:“甚么信?督帅如何还能致信与我?”桓震但觉事情不对,自己往见袁崇焕那天是初六日,想来他不是在自己走后当场作书,至多次日也该写好;崇祯皇帝如此急切,多半要当场派人飞马送来。从京城到此地,倘若单骑飞奔,一路上有马可换,至多二日二夜就可以赶到。如此紧急军情,相信是没有哪个敢耽搁的。

  正在盘算,忽然听得后军中一个校尉一面呼喊,一面策马赶了上来,就在马上对祖大寿道:“禀总镇,北京信使从后赶来!”祖大寿一怔,举目望了桓震一眼。那校尉见主帅迟疑不答,插口道:“要不要叫弟兄们如前日那般将他射了回去?”祖大寿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桓震急忙喝止那校尉,对祖大寿道:“祖总兵莫急,待我去会会来人何如?”

  祖大寿面现怒色,他从离京以来已经将整个朝廷视作了敌人,朝廷来使,不一剑砍杀已是大大的恩德,哪还有甚么心思听他鬼扯?可是桓震一力要去,却也不好违拗。正在迟疑之际,却有一个兵士奔上前来,单膝跪下,道:“总镇爷,老太太请你过去说话。”祖大寿神色十分尴尬,对桓震道:“大寿出征,家母向来随在军中。此次仓卒赴援,携行不便,是以在后军之中跟了来。”

  桓震是知道这一层的,并且这位祖老太太还是劝说祖大寿回师京城的要紧人物,当下笑道:“老夫人高节壮义,可钦可佩!不知可容兄弟拜见?”祖大寿不假思索的应承了。当下引着桓震往中军去,颜佩柔也紧紧随在身后。

  那祖老太太却是坐在一辆马车之中,祖大寿驰马近前,翻身落鞍,跪在车前道:“儿子给娘叩头。”桓颜二人见状,也跪下行了个见长辈的大礼。只见车内伸出一只手来,撩开了车帷,先下来的却是一个丫鬟,跟着搀下了一位年逾八旬,鸡皮鹤发的老妪来,顺手带下一个坐墩,扶那老妪坐了。

  那老妪年纪虽大,瞧上去精神却十分矍铄。颤巍巍的瞧了祖大寿一眼,道:“儿啊,当年你父亲教你弓马刀枪,所为何来?”祖家世代都是武官,大寿从军乃是家学渊源。这话似乎祖老太太已经问过不下一次,大寿回答起来十分流利。

  祖老太太一顿拐杖,大声道:“照啊!你父亲无非是要你做一个国之栋梁,社稷干城,可是如今你连天子使臣都要射杀,怎对得起你替自己取的‘复宇’二字?”祖大寿字复宇,是他自己所改,桓震这还是初次听说。

  祖大寿抗声道:“娘不知道个中原委,那昏……那皇帝将袁军门害死,我怎么还能替他卖命?”祖老太太叹息道:“袁将军于你有知遇之恩,他如今被难,我也知你心中不快。可是你守卫社稷并非单只为了陛下一人,现今没了袁大将军,辽东千万百姓可不就靠你们这些人了么?”说着对桓震道:“这位桓总兵,老身听小儿多有提起,也是一位忠诚之士,请多劝劝小儿,老身这里拜上了。”说着便要叫丫鬟搀扶起身行礼。

  桓震连称不敢,扶着她重行坐下,这才道:“袁将军是我辽东之魂,失袁将军者,辽东将为一盘散沙。桓某拼尽心力,也要设法营救督帅,重振辽兵。老太太只管放心。”祖老太太点了点头,道:“如此全赖桓总兵了。老身有些疲累,这先失礼了。”祖大寿叩了个头,亲自扶着老太太上了马车,对着桓震苦笑道:“道理总是人人说得。”桓震也不与他争辩,只道要去与那使者说几句话。祖大寿料想无妨,当下答应了。颜佩柔一直做男装打扮,假充是桓震的亲卫随从,此刻自然也跟了去。

  桓震驰马直至后军,果见一众士兵团团围在一起,人人手持火枪,对准了中心一人。连忙喝散了众军,问那人所为何来。

  那使者自报家门,是兵部的一个新进小吏,名字叫做萧慎。说是有要紧书信,却只肯见了祖大寿方可交出。桓震微微一笑,道:“可是余大成叫你送来的?”萧慎一怔,摇头道:“不是,是梁大人。”桓震一惊,喃喃道:“梁廷栋?”

  对那使者道:“给我即可。”萧慎十分固执,摇头道:“梁大人再三吩咐,只可当面付与祖大人。”桓震冷笑道:“此刻将你团团围住的全是我的部下,只消我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瞬间将你射做一只刺猬,你怕也不怕?”

  萧慎老老实实的点头道:“怕得紧。”话音一转,道:“只是小人职守所在,没有法子。”桓震却有几分欣赏此人,原本打算硬夺过书信来,却又改了主意,道:“你随我来,我领你去见祖大人。”萧慎十分高兴,应声上前。桓震带着他直到祖大寿马前,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祖大寿怒目喝道:“你这厮寻我何事?”一招手,身后若干士兵纷纷举起弓弩,对准了萧慎。萧慎却不害怕,大声道:“我奉袁督师之命,送信来给祖总兵,不是朝廷的诏书!”祖大寿吃了一惊,回头望了桓震一眼,只见桓震微微点头示意,当下定了定心神,喝道:“拿来!”

  萧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的献在马前。祖大寿一把夺过,拆开来读罢,不由得滚鞍下马,捧信大哭。桓震冷眼瞧他哭罢,这才问信中所写何事。祖大寿道:“本来以为督师已经死了,咱们才反出关来,谢天谢地,原来督师并没有死。”桓震这才记起自己与他见面之后,为了隐瞒见过袁崇焕之事,竟然连袁崇焕尚还活着这等大事都忘记告诉他了,不由得暗自好笑,好在并不误事。

  祖大寿读罢了信,交与三军传阅。祖老太太在中军听说,也是欢喜无限,当即使人传话来说,叫祖大寿打几个胜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军,皇上就会答允。现今这样反了出去,只有加重督师的罪名。

  祖大寿深以为然,便同桓震商议回军收复永平、遵化。桓震却摇头道:“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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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7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一十七回

 

  祖大寿愕然问道:“怎么?”桓震摇头道:“这道理很是简单,前者陛下叫孙大人致书召还,你用弩箭将来使生生逼了回去;现下督帅相召,你却毫不迟疑,即刻便回。那岂不是显得督帅的一封书信比圣旨的分量还要重上几分么?陛下若知,该当如何看待督帅?从古至今,哪曾有一个皇帝,肯容忍臣子的威望要高过自己的?”祖大寿听他一言,不由得汗流浃背,提起手来重重掴了自己一记耳光,连道:“是,是,祖某糊涂,险些反害了督帅!”他虽是大将之才,于这些专制主义之下皇帝的心理揣摩却是甚少。象这等满脑子只有忠君爱国之人,要他忽然相信皇帝其实是个小人,也真难为了他。经桓震这一番恐吓,一时间没了主意。

  桓震微微一笑,道:“左右事已至此,咱们不若搏上一搏。”压低声音,说道:“督帅本来无罪,你我都是清清楚楚。可是陛下将他囚而不杀,你知道是为了甚么?”祖大寿目露疑色,摇了摇头。桓震道:“现下在此地的关辽部队,算上你我与何总兵的部下,总共有多少人?”祖大寿不假思索,顺口答道:“援军之中有你的锦州兵一万五千余,加上从北京带出来的,约莫两万之数;属我部下的是一万人上下,何总兵所部也约有此数,余下尚有关兵九千余人同两个精锐炮营,总共是六万五千人上下。”

  桓震点头道:“这许多精锐之师,倘若叛乱起来,朝廷要如何收拾?况且眼下皇太极正谋再攻北京,腹里军队不堪一击,全不是对手。陛下尚要倚仗咱们这支兵抵御鞑子,倘若此刻杀了督帅,关辽将领一则痛心切齿,一则再无顾虑,军心一乱,莫说回援京师,八成要投了鞑子。桓某这话虽则难听,可是祖总兵细细想想,可是这么回事?”祖大寿脸色十分难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桓震续道:“现今陛下所以不敢杀督帅者,一是安抚辽兵之心;更要紧的却是以督帅为质,迫咱们回援!就是这一封信,多半也是陛下再三催逼督帅所写的。”话音方落,只听一人插话道:“百里说的甚有道理!”循声望去,却是何可纲。方才桓震赶来之时,他亲自领了一队斥候往前方哨探,是以不曾见到。

  两人寒暄几句,何可纲便道:“这一层可纲也曾约略想过,只是未敢擅言。”桓震接口道:“凭我大军之力,倘若回击鞑子,必能一鼓破之。可是鞑子军退之后,督帅性命也就堪虞。祖总兵,何总兵,你们愿意瞧着这等事情发生么?”祖、何二人一齐摇头,何可纲叹道:“然而眼下除却遵旨回军,哪里还有旁的法子?京师危急,若是当真给虏兵破了城,咱们一个个都是千古罪人,督帅就是死了,怕也不会安心!”

  桓震咬牙道:“我有个法子,成败都是半半之数,你们可敢试上一试?”祖何两人面面相觑,对视良久,忽然何可纲叫道:“事已至此,还犹豫甚么?只要能救出督帅,又不违背君国大义,咱们全听百里吩咐便是。”他心计较祖大寿为多,加上平日了解桓震的为人,猜想他此刻要做的多半是无君无父的大逆勾当,是以先将“不违背君国大义”这一条说了出来。

  桓震却也不是要拉他二人造反,当下笑道:“那个自然。”想了一想,扯下自己袍襟,刺破指尖,写了几行血字,将布片叠好了,唤过萧慎来道:“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替我交与梁大人。”萧慎满脸疑惑,接过布片放入怀中,拜了一拜,飞马而去。

  何可纲问道:“百里,你写的甚么?”桓震微微一笑,道:“只是四个字:水能载舟。”

  当下扎下营来,清点交接了锦州本部军马,炮营素由桓震遥统,此刻也归在他部下。两个营的主官参将,一个就是当年宁远闹饷时候的主谋张正朝,另一个叫做方继祖,现年三十来岁,是定辽书院之中层层选拔上来的武生。吴三凤也随在方继祖的营中,已经做到了游击之职。故人相见,自有一番感慨,张正朝感激当年桓震斡旋之德,吴三凤于他却有师生之谊,说起来都算自己人。正朝听说弟弟思顺已经战殁,痛哭一番之后更发誓复仇。

  桓震回信传到北京,梁廷栋不敢隐匿,当即上呈。崇祯皇帝看了,又怒又怕,惊的是臣子竟敢对皇帝口出如此不敬之语,怕的却是辽兵倘若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是不肯救援京师,那该如何是好?昨日接得塘报,鞑子大军已经攻下良乡、固安,良乡知县殉城,固安县却投降了。皇太极挥军直逼卢沟桥,眼看一二日内便要抵达。崇祯无计可施,只得急调驻守柳林的申甫车营前去卢沟御敌,又调满桂移防南城永定门。虽然如此,他仍是不肯将先前集聚在京师的各路援军分散出去,也许在他心中,守卫自己这个皇帝,才是最最要紧的。

  更叫他惊愕不置的是,据派去的使者还报,这封貌似挑衅的血书,竟是锦州总兵桓震所写的。自己不曾下诏,他竟敢私自出城!并且还同祖大寿一起叛走!此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况且还写下这等目无君上的书信,这不是在公开挑战他作为皇帝的权威么?崇祯又气又恨,又是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早早杀了他,一时间只觉心头无名火腾腾烧起,拔出剑来在殿中乱砍,烛台香炉纷纷倒塌,好好一个皇宫大殿,叫他弄得一片狼藉,似乎就预示着大明朝的将来,也是如此这般的不可收拾。

  发泄一番,终于还是得冷静下来,处理军国大事。瞧桓震这信的意思,怕是要胁迫自己释放袁崇焕,才肯解京师之围,否则便要做那覆舟之水了。堂堂一国之君怎可受臣子要挟?崇祯的本能告诉他绝不能示弱。可是现如今除却辽兵之外,已经没有别人能挽救他的皇位了。皇太极攻破北京,难道不会连他的头也砍了下来么?还有自己深爱的周皇后与田贵妃,出生不满一年的皇子与公主,国破家亡……国破家亡!崇祯皇帝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十一日清晨,辽兵以马军为前部,炮营居中,步军殿后,大兵直趣永平,留八千军助守,余部继续北上迁安,同样留下八千军。大军随即直奔蓟州,一路上扫除鞑子游兵,并不费力。阿敏屯驻蓟州城外,始终围而不攻,十六日闻得桓部打来,当即挥军迎战,一战之下辽兵以乌龟阵大胜,阿敏率部西奔,与皇太极合兵一处,桓震也不追赶,只开进蓟州凭城固守。孙承宗抵达山海关,再三致书祖大寿详陈厉害,百般劝说,祖大寿置之不理。

  同样也是十六日,皇太极军至卢沟桥,与申甫车营战。车营全军覆没,申甫也力战而死。崇祯急令黑云龙、麻登云部移防永定门之南助满桂守,一面再次令兵部发檄召桓震、祖大寿回援。

  此次的檄文,却是与满桂、孙祖寿战死的战报一同传到蓟州的。新任的各路援军总兵官马世龙也有书来,无非仍是老生常谈。祖大寿见了满桂阵殁的噩耗,也是大吃一惊。他当年与满桂有同袍之谊,骤然听说故人殒命,难免物伤其类,感慨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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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8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一十八回

 

  此时的皇太极,正是志得意满,手下将领也都一个个踌躇满志,兴致勃勃的叫着要攻入明京,活捉明皇。莽古尔泰前者给皇太极留下围城,总算他还有两分心计,并没私自挥军攻打,竟然老老实实地等到与大军会合。皇太极本就是为了消磨他的正蓝旗实力才行此隔岸观火之计,可没想到莽古尔泰竟不上钩。于是攻城之时,他便将莽古尔泰派去啃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屯驻南城永定门的满桂部。

  是时满桂自知兵力薄弱,抵挡不住鞑子兵锋,原本打算凭城固守,仍是指望祖大寿回心转意,率辽兵赶回救援;然而崇祯皇帝严令满桂出城迎敌,诏书言语之间甚至有“倘不出战你便是第二个袁崇焕”之意。满桂忧惧不已,无奈之下挥泪率五千兵马出城布阵。

  十七日黎明,蚂蚁一般的鞑子兵马向他的阵地涌来,满桂历十余战而力竭,虽是骁勇无比,却也抗不住鞑子人多,终于节节败退。这一役,满桂战死,副将孙祖寿等三十余人阵亡,总兵官黑云龙、麻登云被俘,五千大同兵全军覆没,无一幸存。

  皇太极自知以后金实力尚不足以守住中原之大,于是用宁完我之议,乘胜收兵,再次致书崇祯皇帝,重申议和之意,同时撤军解京师之围。

  十九日,崇祯皇帝在文华殿上见到了皇太极的和书。后金求和的书信,此前已经有过许多次,崇祯皇帝自恃上国,向来不予理睬,连答复也懒得答复,一概交与地方官回绝了。可是此次这封和书,尽管仍是一如既往的言辞卑躬,处处自居藩属,字里行间却透出一种掩盖不住的霸气,虽然自逊称汗,却似乎全然不将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时至如今,自己还能等闲视之么?一面是大明国运,一面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尊严,崇祯皇帝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

  是以今日他将满朝文武尽皆召到文华殿上,叫太监将皇太极的和书当着众臣之面读了。小太监话音刚落,便有几个翰林、御史跪了下来,涕泪俱下地说什么天朝上国万不可对虏邦低头,极力主张斩杀来使,严辞拒和。问他们有何战守方略,却又一个个讷口无言,半晌放不出一个屁来。再问各部九卿,也都不知所云。崇祯皇帝大怒,喝令扒了裤子每人廷杖一百,直将一群进士及第敲得血泪横流。有两个七十多岁年老体衰的,当即一命呜呼了。

  崇祯杖死几个臣子,仍不释意,目光在众臣之中逡巡一番,终于落定在周延儒的身上。周延儒本不愿在此刻出头,见皇帝点了自己的名,也不得不出列奏道:“臣启陛下,建虏入寇本有其恃,袁崇焕通敌叛国,正是鞑子的内应。昔世宗皇帝斩一丁汝虁,将士震悚,彊敌宵遁。臣乞陛下,杀袁崇焕以振臣纲,以正视听。”说着俯伏在地,连连叩头。当即便有几个大臣同声附和。

  韩爌、钱龙锡听了,都是大吃一惊。钱龙锡出列跪下,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高举过头。小太监下阶来接了,奉与崇祯皇帝。崇祯打开来瞥了一眼,讶道:“你要辞官?”钱龙锡叩头道:“陛下明鉴。臣年迈体衰,自忖才能驽钝不堪重负,愿陛下发大慈悲,赐臣骸骨归里。”

  崇祯皇帝冷哼一声,道:“赐你骸骨归里?未免太对得住你了罢?”说着拈起几本奏折来,朝下一丢,道:“你且读来!”钱龙锡战战兢兢地捡了起来,打开来瞧时,却是几个御史参他的奏本。这两个御史早先全是阉党一系,定逆案之时给罢了官,后来钻营门路得以起用。那时自己一力反对,将两人贬得体无完肤。不想今日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被他们弹劾了。再细看奏折之中的言语,竟是说袁崇焕拥兵自重、市粟谋款、纵敌不战、遣散援兵等等诸般罪状,都是钱龙锡在幕后指使,要求严加惩办,与袁崇焕同罪。

  钱龙锡瞧了这些话,不由得冷汗潺潺而下。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奏对,伏在那里遍身觳悚,说不出话来。成基命、刘一燝、刘宗周等人自然站出来替钱龙锡辩解,指斥那两个御史捕风捉影胡言乱语,钱龙锡这边都是老成持重的大臣,弹劾他的一方却多是旧阉党一系的,渐渐说话便涉下流,一时间两造在廷上吵得不可开交。

  崇祯皇帝渐渐心烦意乱起来,用力一挥手,怒道:“朕是叫你们来商讨御敌之策,还是叫你们学泼妇骂街?”指着钱龙锡道:“你给朕滚,滚!”钱龙锡抬头望着崇祯,无限眷恋地三拜九叩,哽咽道:“老臣此去,与陛下再无相见之日。臣身在江湖,心存庙堂,愿我大明国祚绵延久长,万世永存!”崇祯更不理睬,喝令羽林卫士将钱龙锡赶出大殿,勒令克日出京。方才替钱龙锡说话的一众老臣见了,都觉崇祯皇帝对待臣子竟是如此凉薄,推人及己,都有些心灰意懒了。

  钱龙锡既去,内阁便没了首辅。崇祯皇帝想了一想,便将礼部侍郎周延儒擢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周延儒受宠若惊,连连叩谢不已。

  这一日廷议下来,仍是不能决夺如何处断皇太极的和书。一班臣子口上说得好听,其实都是推诿之辈,这一点崇祯皇帝早已清清楚楚地瞧了出来。反正他也并不想答复这种蛮夷的书信,既然皇太极已经解围离去,过几日叫顺天府给他回个信,也就是了。退朝回到寝宫,忽然传来火急战报,道是鞑子兵迫良乡,大败山西巡抚的援军,又挥师向京师打来。崇祯吓了一跳,皇太极不是已经撤围了么?怎么去而复反,难道他想学那澶渊故事,逼迫自己签订城下之盟?前日派人去祖大寿处传旨,至今尚未有消息回返,难道祖大寿当真连袁蛮子的亲笔书信也都不顾,铁下了心要反叛朝廷么?或者是因为桓震同他一起……桓震此人愈来愈叫他捉摸不透了,崇祯皇帝追悔不已,为甚么在捕拿袁崇焕的时候不连他一起拿了?

  这个时候,蓟州辽兵营中却是井井有条,似乎甚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鞑子没有入侵,督师也不曾冤枉下狱。在蓟州的这几天来,桓震一刻也没闲着,每日除却留意战报之外,便是日日泡在军中操练。颜佩柔穿了亲兵服色,一直同他形影不离。将士们并没一个抱怨朝廷处事不公,可是桓震愈操愈严,他们也并无半句怨言。人人都憋足了一口气,一旦沉默爆发,便是叫人难以置信的力量。

  桓震知道后金大军不论怎么扰乱中原,最终是一定要东奔出关的。自己手中握有重兵,只消截断了鞑子的归途,基本上便可以稳操胜券。可是这么做并没甚么好处,北京城不会破,崇祯仍然是皇帝,周延儒温体仁一班佞臣依旧当道。就算自己带着一众军马安稳回到了辽东,祖大寿或者孙承宗或者是自己继承了袁崇焕的位子,将来也总有再被崇祯疑忌,变成第二个袁崇焕的那一天。崇祯不死,专制不已,袁崇焕就要一个接着一个地不断涌现,永无尽时。所以他要图一个彻底的解决,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孤注一掷,成则兼济天下,倘若失败了,大不了只是将原本就该发生的历史提前了十几年,再赔上自己这一条早就该还给老天的性命而已。

  这种事自然不可对祖、何两人实言以告,只推说现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袁崇焕的性命,好在祖大寿此刻方寸已乱,不论桓震说甚么,都惟命是从了。何可纲却还有三分冷静,听桓震一力主张屯兵蓟州观望,不由便觉得他是意图拥兵自重。

  拥兵自重本来倒没甚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在袁崇焕部下日久,早学会了这个道理,他所尊敬崇拜的督帅平日不也是这么做的么?可是袁崇焕从来没想到过当真反叛,他所谓的“不受君命”只是敷衍了事,自行其是而已。眼前这个桓震呢?

  何可纲不愿去思考这些。或者在他的心底,已经隐隐然有这样的一种想法,只要桓震能成功救得袁崇焕出来,哪怕他是反叛也无所谓。他作为一个臣子的纲纪操守不允许他做这种事情,可是看到别人去做,不知为甚么心中竟然有几分高兴欣慰。何可纲愈来愈觉得自己十分可怕,他甚至开始厌恶起这样无君无父的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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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9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一十九回

 

  袁崇焕下狱至今,已经半月有余了。这半月之间,他所受的屈辱苦楚,简直不是人类所能忍受的。虽然明代大臣坐牢自有章法,饮食床铺都要照规矩来,可是袁崇焕并非一般罪臣,却是累得北京城险些被破的汉奸头子,加上狱卒平日里掯诈钱财不果,一个个都恨透了他。于是袁崇焕的饭碗里便时常出现一些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瓦砾,监中的马桶十数天也没人倒一次,桶子里的污水流在地上,凝结成黄澄澄的冰;鞑子攻城正急的时候,送进来的饮水之中竟然隐约有一股尿骚气。

  这一切袁崇焕都咬着牙忍下来了。忘记自己督师的身份,像条狗一样地挣扎求存。皇帝派来的使者每天都来瞧他,偶尔也对他说些外面的战况。皇太极攻破良乡了,鞑子兵又进逼北京了,满桂阵亡了,祖大寿停兵蓟州拒不回援……哪怕是傻子也知道,时局已经万分危急。虽然桓震曾信誓旦旦地说皇太极最终并没攻破京师,可是那是因为他并不真的想要挥军攻城,倘若他的念头忽然转了一转呢?以现时的北京,至多只是鞑子铁蹄之下的一粒沙罢了。

  袁崇焕在期待着,期待忽然有一道圣旨来到,叫他官复原职,再去带兵,就像当年陛下起用自己一样……当真有那一天,他要带着一同出生入死的辽东健儿,将鞑子兵逐出中原,他要亲手斩下皇太极的头颅,叫他与当年那个胆敢冒犯天朝的父汗一样,赔上一条性命!

  几乎每个夜晚,袁崇焕都梦见铁马金戈,刁斗传声,自己率领大军同皇太极对峙不下,正在敌人惧怕后退之际,忽然头顶天空欃枪白芒划然掠过,于是整个天地都模糊起来,旋转起来,他自己的身子也在这混混沌沌的天地间渐渐地沉没下去。

  于是袁崇焕霍然而醒,铁马金戈消失无踪,刁斗寒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照旧阴黑冰冷的牢房,以及一群面目可憎的狱卒。他所期待的圣旨,终究是不曾来。

  圣旨的源头崇祯皇帝,此刻却正在罢工。几日来京畿周围各路兵马的败报不断传来,令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皇帝又气又恨,更多的却是无奈与恐惧。这天清早,聚集在宫门前等候上朝的大臣们,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陛下停朝,一概人等尽皆不见。

  前些天袁崇焕初下狱时,崇祯也曾停朝两日,可那是为了躲避替袁崇焕求情开脱的纷纷奏折,如今兵事孔急,皇帝竟不上朝处理军机要务,却是为了甚么?几个老臣相顾叹息,都是默然无语。

  韩爌【注,有人问我这个爌字怎么读,其实是读做kuang和huang都可以的】的手不自觉地伸向袖子中去,那里放着一本辞呈。前者钱龙锡递本请辞,原是与韩爌一同商议好了的,在大殿之上几个阁臣同时递上折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叫陛下不得不慎重考虑。直到最后一刻,韩爌的手已经触到了奏折的边沿,可是始终没有拿得出来。瞧着龙椅上的年轻皇帝,韩爌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宿命之中无法自拔,他不能辞职,他不愿辞职。

  钱龙锡是冒着兵火给勒令离京的。城头的士兵用大筐将堂堂的前首辅缒落下去,又一个个地缒下他的妻子儿女。韩爌不忍心瞧这种屈辱的场面,他更不愿想象有一天自己也会落到那步田地。或许在那之前,应该一死了之罢?这个念头有时候会在他的脑中浮现,如同漫漫黑夜之中的一朵火花。

  或者真是人老了罢。韩爌自嘲地笑笑,做起事情来竟也会畏首畏尾了。

  韩大人……韩大人!仿佛来自很遥远地方的叫喊,将韩爌苍老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站在面前唤他的,是顺天府尹刘宗周。

  刘宗周比韩爌小着二十岁上下,素以清正敢言著称,是个讲求慎独工夫的理学先生。今年九月初任顺天府,便上疏指斥崇祯皇帝,说他“求治之心,操之太急。酝酿而为功利,功利不已,转为刑名;刑名不已,流为猜忌;猜忌不已,积为壅蔽”。韩爌素日十分赞赏他的学问,两人也算忘年之交。只听刘宗周道:“国势强弱,视人心安危。方此国家危难之际,陛下竟然停朝,不啻沮士民之气。韩大人可有良策?”

  韩爌给他问得一愣,良久,摇头道:“唯有苦谏而已。”刘宗周接口道:“学生也是做如是想。既如此,便有劳大人同学生一起面驾如何?老大人是三朝栋梁,说起话来总也比宗周重得几分。”韩爌慨然应允,旋道:“可是陛下不见臣子,起东有甚么良策,不妨说出来听听。”

  刘宗周道:“不敢。国事至此,臣子当以死报。”说着昂首走到宫门前正中,一撩袍子,直挺挺跪了下来,一面叩头,一面大呼道:“乞陛下出御皇极门,延见百僚!”

  韩爌不想他竟是用这个法子,御门喧哗罪过不轻,时局本来已经够混乱的了,哪里还禁得住他搅和一通?正要上前劝阻,竟有几个愣头青官员也跟着跪了下来同声高呼。

  过得片刻,只听宫门伊哑而启,一个小内侍走了出来,大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口谕:朕心甚烦,尔等且散,再议。”众臣面面相觑,方才宣布停朝之时已经走了不少人,此刻口谕一出,离去的便更加多了起来。刘一燝今日染病不曾来得,韩爌与成基命等人过得片刻也都走了。到得最后,宫门前只剩下刘宗周一个人跪在初升的朝阳之中。

  刘宗周竟不起身,叫书童回去取了纸笔来,就跪在宫门前面奋笔疾书,草就奏疏一封,求执事太监递了进去。不久传出话来,仍是留中不报。刘宗周性子倒也倔强,声称陛下一日不见大臣,他便一日不起,直到跪死为止。却也说到做到,这一日不论太监怎么劝说驱赶,刘宗周硬是不肯起身,待到傍晚时分,宫中已经掌上灯来,他仍是饥肠辘辘地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崇祯皇帝此刻却没闲心管刘宗周冷了饿了,这个时候的他,正在皇宫之中四处游走,查看着自己的财物。这些东西要全部带走,得多少个布囊?不管多少,叫太监们赶着做去就是了。可是马匹却不好办,皇宫之中哪来这许多马骡,可以驮得动自己积攒了两年多的家当?还是明日下一道圣旨,叫大臣们进献马匹好了。现在的崇祯皇帝,已经一门心思打起了弃城逃走的主意了。【——注,北京围城的时候崇祯曾想过逃走,这是真事。不过后来被人谏止了。】至于大臣们会不会猜疑,朝廷会不会动荡,甚至于北京城究竟会不会从此在大明的版图之中消失无踪,这一切在此刻的崇祯皇帝脑海之中都找不到半点影子。他的心中已经被方才无意间偷偷听来的那句歌谣占满了:“明太祖,久亲师。传建文,方四祀。迁北京,永乐嗣。迨崇祯,煤山逝。”

  乱世将起,必有谣谶。崇祯皇帝又惊又怕,叫人将背地里传说这歌谣的太监一一逮起来拷问一番,却始终找不出源头何在。煤山,那是他检验内操的地方,怎么会反而死在那里?这些妖言惑众的太监真是个个可杀!崇祯拔出剑来,一连砍杀了数人,剩下的虽然吓得遍体觳悚,可是仍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谣言仿佛是凭空产生,一夜之间便在整个皇宫蔓延开来的。

  这一夜朱由检辗转无眠。to be or not to be,要性命还是要尊严,妻子儿女,黄金白银,龙袍蟒带,国家社稷列祖列宗,在他的脑子里打成一个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次日传旨办布囊八百,又令百官献马。诏下,满朝大哗。胆大些的发起牢骚来,胆小些的便躲在家中向隅而泣。一时间人人自危,都以为北京城破无日,平日醉生梦死的富贵生活眼看就要变做泡影,说甚么也得在临死之前挥霍个痛快。那几日,北京城中的妓寨青楼之中,竟然布满了衣冠楚楚的肉食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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