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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玄幻小说《空明传烽录》作者:公子易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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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0楼 发表于: 2007-11-24
四回 王嘉胤袭破黄甫川 姜思睿备陈三大弊

 

  

  桓震别了徐光启,方回兵部衙门,便接到陕西紧急战报,流寇王嘉胤陷黄甫川、清水二营,次日陷府谷县,眼下正在围困孤山堡。榆林道白贻清一面遣兵击之,一面层层上奏,延绥巡抚洪承畴知道这是大事,不敢怠慢,即刻飞报朝廷。桓震明朝亡于李自成,这是每个现代人都知道的常识。李自成作乱是出于饥荒,这个桓震约略也了解些。可是陕西的农民军究竟起于何时,目下又发展到了何等地步,他就犹如夜半入深山,两眼漆黑、一无所知了。过去数年间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辽东与袁崇焕身上,加上农民军并没成甚么大气候,他身为一个辽东总兵,所能做的也只是不断向朝廷上书指斥陕西官员瞒匪不报、欺骗朝廷,要求崇祯皇帝核查治理。至于皇帝究竟治是不治,理是不理,就不是他能管得到的事情了。

  他明白倘若放任陕西糜烂,哪怕辽东给自己经营得再好,最后明朝也摆脱不了灭亡的命运。不是亡于李自成,也会亡于旁人。明亡不亡桓震并不关心,但是眼下自己好容易渐渐在朝廷之中立住了脚,刚刚有能力在辽东实行小范围的改革,李自成一来,这一切都要化为泡影。何况李自成的政权并不是一个有远见的政权,桓震对它向无好感,更不必说听其取得天下而置之不理了。

  想想此刻的三边总督应当是杨鹤,此人曾在都察院任职,是以桓震虽未真正与他共事,素日却常听一班同僚议论,说杨修龄为人有清望而不知兵,倘若以一大将之材独任三边戎政,而以杨鹤专理民事,可收奇效,但若叫杨无山擎节钺、专征伐,那可难为了他。去年京师戒严之时,听说延绥、甘肃兵也曾入卫,只是走到半道便因为缺粮少饷纷纷逃了回去,逃兵不敢回归本卫,大多数就流入贼中,是以贼势益张,时人多归责杨鹤。

  是时督抚多好隐瞒边事,阁臣们高居朝堂,对三边戎政大多不甚了了,一味听凭边臣大言,或剿或抚,全无主见,疆场则剿抚乖方,庙堂则赏罚不当,弄得贼势日张,官军来则伪降,官军去而复叛。这一回的战报,还是洪承畴跳过杨鹤,越级奏上来的。洪承畴疏中并言,年初王嘉胤掠延安、庆阳,鹤匿不奏,而与陕抚刘广生,各遣材官持牌四出招贼,贼魁黄虎、小红娘、一丈青、龙江水、掠地虎、郝小泉等,俱给牌免死,安置延绥河西。然贼降叛不常,其众焚杀淫掠如故,罹毒益甚。百姓吞声,有司承抚臣意,莫敢告诉,而寇患成矣。

  桓震阅罢,知道此事一旦奏出,杨鹤必然获谴,朝廷对待陕西叛乱以抚为主的政策也很可能变动。他明白这事不是自己瞒得的,当即上复本兵梁廷栋,问他该当如何是好。梁廷栋向来胆小怕事,将一本奏折捧在手里看来看去,一只手捏住胡须捋个不住。憋了半晌,好容易迸出一句:送阁票拟罢!桓震大失所望,仍不死心,想了一想,道:“日前给事中陈良训、陶崇道上言,指大人廷栋数月前一监司耳,倏而为巡抚、总督、本兵,受国士之遇,而无国士之报,大人莫不是忘了?”

  梁廷栋面色发青,哼了一声。这他又怎么会忘记?非但陈陶二人,还有工部主事李逢申,弹劾他虚名媚上,以及其它许多附和之人,梁廷栋都一一刻在心里。只不过陶崇道指斥之事也并非空穴来风,去年十月间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参政,只是碰上了遵化失陷、巡抚王元雅自杀殉国这等机遇,这才给提拔起来,此后数次奏对,都甚得帝心,不数月间直升到兵部尚书的位子。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做一个兵部尚书,你道是容易之事么?京师虽然解严,然而羽书旁午,摞起来足能压死一匹好马,日日剖决,已经耗尽了梁廷栋的全部心力,加上还有一帮看不过他青云直上的谏臣在旁指手画脚,叫他怎么能不事事小心谨慎,渐渐变得胆小如鼠?其实说穿了做官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只消奉承得皇帝开心,上司满意,便等于有了护身符,至于旁的,大可以置而不论。

  洪承畴参杨鹤剿抚失当,他并非不知该当如何处置。只是目下朝廷中温体仁一头独大,倘若自己贸然奏报上去,不合温阁老的心意,难免在温体仁心中留下一处芥蒂,往后再想混下去可不那么容易了。不如索性直接叫温体仁去做主,反正朝廷是他家朝廷,休咎臧否,都让他自己承当去,自己乐得做个听风虫儿,逍遥尚书。

  正没措置处间,忽然都察院一个司务来寻,悄悄对他说左都御史张大人请他回都院衙门去,有事商议。桓震不明所以,按说他只是加御史衔,并不应该真正过问都察院事务,平日也从不到都察院办公,不知张捷突然唤他去有甚么贵事?

  满心疑惑地赶了去,张捷正在堂上批阅文书,见得他来,略略客气几句,便给他一本奏折看。桓震依言接过来细读,却是本衙门一个监察御史姜思睿的奏本。张捷在旁道:“此本到我手中,便给截了下来。特地叫你来讨个主意,明日该当封送,还是就此驳回?”照都察院惯例,十三道监察御史的奏本,都要先交都御史过目,才上奏朝廷,由皇帝裁断,或直接批复,或交部议处,或付阁票拟。眼下太子监国,年龄幼小,周后虽然垂帘,毕竟是个妇人,是以一应奏折大都是内阁处断的。所谓封送,那就是将这奏折原封不动地交给温体仁等阁老学士们,否则张捷亦可行使主官之权,以无据无实为由,予以驳回。

  都院监察御史有一百一十人之多,桓震并不个个认得。这姜思睿更是连名字也不曾听过,请教张捷时才知他是万历间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从子。姜应麟桓震却有印象,他曾听老臣们议论万历掌故,知道当年万历宠爱皇子常洵,屡要废长立幼,第一个上疏抗言的就是姜应麟。自此言者蜂起,咸执“立储自有长幼”之旨责信于帝。姜应麟却在一众太监煽风点火之下,给万历贬去大同广昌做了个典史。

  再看那姜思睿的奏本,却是历陈天下三大弊:曰加派病民,曰邮传过削,曰搜剔务精。崇祯即位以来,年年都有辽饷、练饷诸般名目加于百姓头上,并且愈加愈多,愈加愈重,直弄得加无可加,小家小户为了完赋缴税,常常弄得家破人亡。就是这般,仍然国用日绌,去年五月间便有一个兵科给事刘懋出个主意,教崇祯皇帝裁撤驿递,说是每岁可省金钱数十余万。崇祯恨不得钻入钱眼里去,一听说每年凭空多出几十万,便不会有人来打自己内帑的主意,立刻欣然乐从,大刀阔斧地裁起驿员来,直将嘉靖年间核定的五字五十一条,裁至了十二款。

  姜思睿疏言,秦、晋士瘠,无田可耕,其民饶膂力,贫无赖者,藉水陆舟车奔走自给,至是遂无所得食。秦中迭饥,斗米千钱,民不聊生,草根树皮,剥削殆尽。祖宗设立驿站,所以笼络强有力之人,使之肩挑背负,耗其精力,销其岁月,糊其口腹,使不敢为非,原有妙用;天启末年,援辽援黔,征兵征饷,起废赐环,武台内官,海内驿骚,加以冒滥,驿困实始于此。但只须汰其冒滥足矣,何至刻意裁削,驱贫民而为盗乎!

  张捷见桓震读罢,伸手要回奏折,问道:“百里,你道此人如何?”桓震不明他话中含义,反问了一句:“甚么如何?”张捷微微一笑,道:“宗伯有意笼络此人以为己用,捷却觉其桀骜难驯,是以日前与宗伯颇有争执。恰才此疏落入我手,我若驳回,为宗伯所知,必触宗伯之怒;若不驳,此疏一入,是为天下生事耳,于捷自身亦无半点好处,捷左思右想,两下为难,是以请百里来讨个主意。”

  桓震大奇,心想这等事情怎么问起我来?不论职位高下还是人情练达,张捷都在自己之上,更可以说是温体仁的心腹智囊。怎么忽然之间变得畏首畏尾,事事要寻自己商议?他直觉其中必有蹊跷,竟不敢随口乱说,心下盘算了片刻,这才道:“辽练加派攸关兵食,震不敢胡言,愿大人询之于本兵,必有灼见。”张捷似乎颇为失望,又道:“那便烦劳百里,代本官问一问梁大人的意思。”桓震更如坠五里雾中,全摸不着头脑。张捷与温体仁之间,究竟出了甚么问题?自己倘若贸贸然搅和进去,很可能变成一只替死鬼,这种浑水不趟的好。当下虚言应承,转身直奔温体仁府上。

  温体仁听他将事情始末一一叙毕,笑道:“先璧真是多心,老夫不过随口一说,他竟如此小心翼翼起来。大家唇齿相依,开诚布公方好,怎么却同老夫遮遮掩掩起来?”说着教人去请张捷。转头对桓震道:“前日宁波府奏报,说姜应麟已经死了。言官以光宗贞皇帝之立,应麟等交章力争,不可谓无羽翼功,议赠太常卿。先璧言道,应麟家居二十年,日与东林唱和,两相为善,不应与恤。老夫叫人查检,才知此人从子刻下正任职都院。国家多难,太子幼冲,正宜同心戮力,辅助圣主之时,与其多树一敌,何不送一个顺水人情?是以老夫对先璧说,明日朝堂之上,使人驳诘封赠之议,却要先璧出来主持公道,教那姜思睿感他之德。哪知先璧坚持己见,老夫一气之下斥责了他数句,却是老夫的不是了。”

  桓震直觉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但温体仁既然这么说了,分明是不愿自己知道底细,当下也不多问,只道:“那么依岳父大人之见,姜思睿又是个何等人?”温体仁哈哈笑道:“这却要百里去替老夫察察为明。”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道:“名分上他是你的下属,明日廷议,你去唱这一出双簧。至于姜思睿那三大弊之疏,牵扯甚多,株连太广,叫先璧驳回,毋须送阁。”

  次日早朝,文华殿上,却又生出诸多变故。吏部请赠姜应麟太常,竟是众口一词,并无异议,稀里糊涂的就过去了。群臣一一奏事毕,周后便在帘子后面说道:“太子有谕,众卿有本且奏,无本退朝。”

  忽然一人自宝案南转了出来,跪倒丹墀,大声道:“臣有本奏!”张捷吃了一惊,大叹自己失察,竟给姜思睿钻了空子。昨日他已经将姜氏奏本打回,姜思睿只是一个散班御史,按照朝礼而言,都察院只有堂官、十三道掌印御史是常朝侍班官,监察御史非诏不入,只能在殿外北向列班。可没想到今日姜思睿乃是轮值的侍班御史,照例要站在宝案南面,随时听候皇帝问询。想是他不服自己阻拦,借此机会再次进谏。

  姜思睿从怀中捧出两本奏折,高举过头,大声道:“臣有两本,第一本议加派、裁驿、搜剔事,第二本劾都察院堂官张捷,屏斥新进,阻塞言路,秽乱谏垣,蒙蔽天听。言官积轻,奸人窥旨,自名孤立,阴结朋党。下背公论,上窃主权。伏唯圣裁!”周皇后垂帘以来,朝堂奏事大多是温体仁预先安排好了的,她只消一味点头便可,哪曾见过如此场面?一时吓呆了,说不出话来。小太子不惯早起,原本靠在龙椅上昏昏欲睡,给姜思睿洪钟也似的大嗓门惊醒,登时号啕大哭起来。周皇后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抱哄孩子,慈烺偏又哭个没完没了,只急得自己也落下泪来。

  张捷眼见他参到自己头上,不能再默不作声,当下出班跪奏道:“昨日思睿以三弊之疏进呈,臣阅之以为指事大而无实,迂阔失当,令其取回重缮,择日另奏,本出一片爱才惜才之心,欲其稳妥行事耳,不料彼以污言蔑我,臣一片丹心,昭日可鉴,如存私念,虽死无怨!”温体仁暗暗皱眉,心想在朝堂之上赌咒发誓,成个甚么体统!可是又不好公然出头替张捷说话,那姜思睿方才声称张捷“自名孤立,阴结朋党”,分明矛头直指自己,只是不曾公开说出罢了。朝廷之中多有言官不服自己柄政,此时只好闷声大发财,否则一不小心给他捉住把柄,引来众口齐攻,那可划不来了。

  但张捷毕竟是他的左膀右臂,不能眼睁睁听他被参而无动于衷。当下瞧着礼部右侍郎王应熊,以目会意,要他挽回局面。王应熊会意,当即挺身而出,跪奏道:“张捷为堂上官,监督本衙乃是分内之事,云何屏斥、阻塞?姜思睿狂悖无礼,妄论臧否,目无上司,惊扰金辂,罪在不赦!”一时间群臣汹汹,党温之人多群起指斥姜思睿,有说该当落职的,有说该当按问的,百般罗织,不一而足。

  却也有几个为人正直、不肯随波逐流的臣子,辅政大臣黄道周抗言奏道:“思睿年来方列谏班,张捷为人主官,正当奖掖新进,何以吹毛求疵,百般阻挠,不使上达天听?况思睿所奏三事,曰加派,曰裁驿,曰搜剔,皆是本朝弊政,民生苦之久矣,何得不许人言?”文震孟在旁暗暗点头,这黄道周虽为辅政大臣之一,但论品秩不过右中允,论资历仕宦不足十载,若非自己一力坚持,就算再轮个十年,这辅政大臣的位子也轮不到他的头上。文震孟深知他亢直敢言,前者袁崇焕下狱,他便一力疏救,以至于给皇帝当场廷杖,打得血肉横飞,仍是谏诤不绝。再后来张春主张不听皇太极要胁,置陛下的性命于不顾,也是他据理力争,虽然最后没能挽回大局,却在文震孟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说句实话,文震孟从来便没将自己当做一个经世济国之才,他原本是一个讲官,只是因为满朝老臣凋零,他不能眼睁睁地瞧着温体仁欺凌幼主,这才挺身而出。虽然如此,凭空由左中允直擢为礼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文震孟仍是感觉不能胜任。或者便是这个缘故,他需要黄道周这样激烈如火一般的臣子,来给他一些鼓励,一些胆气,好让他能够继续立身于这个浊水横流的朝堂,好守住一片江山,等着信他重他的崇祯皇帝归来。

  可是真的有那一天么?文震孟瞧着温体仁、王应熊等人的一副嘴脸,不由得一阵恶心欲呕。有这些佞臣小人在,恐怕陛下将要与徽钦二帝一般命运,老死五国城,骨骸不得返乡……文震孟霍然醒觉,自己怎么想到这里去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哪怕想上一星半点,也非人臣所应为的。不知怎地,文震孟脑海之中忽然浮现起多年以前自己被魏忠贤矫诏廷杖之事来。不知不觉之间,阶下跪着的黄道周似乎变成了当年那个满腔忠愤之气,上疏指责天启皇帝“朝夕侍御,不越中涓之辈”的自己。或者是年迈力衰,又或者是对当今的这个世道已经没了指望,文震孟只觉得眼睛渐渐模糊起来,张捷,王应熊,黄道周,许许多多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轰轰作响。陛下,陛下,如今你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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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1楼 发表于: 2007-11-24
第五回 文震孟当廷中风 韩象云北疆逃归

 

  

  上回书说到,姜思睿上疏直陈时弊,更弹劾本堂官张捷阻塞言路,群臣纷纷扰扰之际,忽然听得訇然一声闷响,便有几名官员惊叫起来,众人目光纷纷聚集过去,只见一人匍匐地下,一动不动,却是文震孟。桓震站班之处离他不过几步之遥,当下分开人群,俯身看时,只见文震孟口角歪斜,似乎竟是中风了。他不敢怠慢,一面拦开众人,以免不慎踩踏了文震孟,一面着人去唤太医。不多时太医气喘吁吁地奔了来,按过脉,开了一副药方,文家人恰好也赶了来,将文老先生搭回去不提。这一场早朝上得七零八落,众臣折腾一番,本该奏的事情也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姜思睿仍要谏诤,温体仁不悦道:“文起年迈,今又罹病,方会推五辅臣之日,便议定凡事必由五人协商所出,今日文起不能理事,一应政务,留伺明日。”

  姜思睿愕然道:“倘若文老大人明日仍不能理事,又当如何?甚或一病不起,又当如何?”温体仁勃然怒道:“雏子讲话好没分教,文起明日不能理事,自有群臣会推,选人代之;即便一病不起,至多不过更定辅臣,何时轮到尔来插口?”说罢拂袖而去。随驾太监一声唱班,起驾而去,众官眼见如此,也都列班散去,只剩下姜思睿一个人独立文华殿上,手中捧着两本奏折,呆呆发愣。桓震瞧着文家人将文震孟抬出了午门,这才折回头来,恰见姜思睿踟蹰独行,步出文华殿。

  赶上去打了一拱,笑道:“颛愚兄有礼了。”姜思睿却是久闻他的大名,鼻中哼了一声,绕道而行。桓震微微一怔,不以为意,追上去道:“颛愚兄方才的指陈时弊疏,兄弟昨日曾拜读过了,果然切中肯綮,十分得当。”姜思睿冷笑道:“少来猫哭耗子,你与那张捷、温体仁原是一党,当姜某不知么?”按说桓震品秩比他高了许多,姜思睿既不称呼大人,又不行下参上之礼,倘若认真起来,当可劾他一个非礼无行,桓震却似毫不介意,笑道:“大家各尽才能,报效国家,何必党同伐异?温党是一党,东林也未必不是一党,争来争去,徒然耽误朝廷大事。”姜思睿瞧他一眼,冷冷道:“温党者小人之党也,东林者君子之党也,可同日语乎?”

  桓震加紧步子跟上姜思睿,道:“颛愚兄以为何谓君子,何谓小人?”姜思睿不假思索,脱口道:“持身谨立,高节慎行,君子也;随波逐浪,甘于下流,小人也。”桓震放声大笑,直笑得泪花四溅,姜思睿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低头便走。

  桓震连忙打躬赔礼,正色道:“持身如许由洗耳,高节如屈平濯足,一则老死山林,一则徒然捐躯而已,于国家有何益哉?”姜思睿一怔,不由得住了步子,听他说将下去。桓震续道:“即如今日兄之奋然进谏,若明主在堂,当以兄为魏征,为房杜,否则,不过莽汉攘臂叫嚣而已,徒累自身,毫无裨益。弟句句发自肺腑,颛愚兄聪明颖悟之人,想必自有见地。弟门户不扃,日日候座上宾也。”说罢,一揖而去,却将姜思睿独个儿丢在那里发呆。

  他在兵部办完了公事回到家里,便有温体仁送来的仆人,迎上来替他牵马。素日这些事情一向是桓震自己动手,忽然之间家中多出了许多人,一时间着实太不适应。当下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去罢。”那仆人依言放了马缰,由得桓震自牵,却仍是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桓震讶异起来,随口道:“你还跟着我作甚?”蓦然想起此人便是那日初见之时觉得十分面熟的,却仍是记不起在何处见过,不禁凝神多望了几眼。那仆人见桓震留意瞧他,十分高兴起来,笑道:“老爷记得小人了么?”桓震听他此言,更加确认两人乃是旧识,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印象,只得赧然摇了摇头。那人面上失望神色一闪而逝,旋即道:“鸿利赌坊打马吊,杨之易的性命作注,老爷不记得了?”

  桓震“啊”地一声,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此人竟是当年设局拘禁杨涟之子杨之易的那个赌棍大猢狲!〔详参廿九回〕他那副尊容桓震本来印象甚是深刻,只是眼下却有些微微发福,两腮也生了肉,是以一直没认出来。不由得伸手指定了他,连说了好几个“你”字,一时间百感交集,当年与颜佩柔、傅山一同上门寻事的一幕一幕,刹那间都上心头。

  大猢狲见桓震终于认出了自己,当即跪下叩头,道:“小人孙应元,给老爷问安。”桓震伸手拉他起身,按不住心中惊异,问道:“你何以却在温家?”孙应元笑道:“当年小人混迹江湖,多为魏忠贤所用,助他坑害了不少忠臣好人。后来魏忠贤败亡,小人一来害怕,二来心中确乎也知道后悔,就想洗手不干,从此退出江湖。不料过不多久,陈年旧帐给人翻了出来,小人给打下了大狱,眼看就要砍头,多亏温老爷就中说情,将小人放了出来,听说小人无处投奔,更大发慈悲,收在门下,专事刺探官宦隐秘,一晃已经两年了。”

  桓震听他说到“专事刺探官宦隐秘”,不由得心中一动,变色道:“岳丈将你送来我处,莫非是要刺探我的么?”孙应元颜色如常,毫不惊慌,笑道:“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乞借大人书斋一用。”桓震点点头,带他到自己书房之中,关妥了门。

  孙应元正色道:“不瞒大人说,温老爷送来这些奴仆之中,确实有一个探子,只不过不是小人。”桓震听说这话,倒并不意外,温体仁做出这等事情本来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当下问道:“那么是谁?”孙应元道:“婢女之中有一个姓郑名巧儿的,便是她了。”桓震用力想了一想,竟不记得那郑巧儿生得甚么模样,多大年纪。转念一想,问孙应元道:“此是你家主隐秘,你为何要告诉我知道?”孙应元微微一笑,道:“当年与老爷同来鸿利赌坊那位颜小姐,小人曾欠下她一个大大的人情。江湖中人讲究有恩必报,既然颜小姐发下话来,小人自然只有照办的份。”桓震一时不知该当说甚么好,犹豫片刻,问道:“柔……那颜小姐于你有甚么人情?她又怎么知道温体仁的一举一动?”

  孙应元摇手道:“江湖恩情,本来无足挂齿,老爷不必问了。至于颜小姐何以有如此神通,老爷再见她时不妨自问,小人不敢随意揭她阴私。”桓震但觉此人却是一个讲究义气之人,想起当日他宁肯自断双手,宁肯傅山去江湖上散布他的恶名,也不愿背逆魏忠贤的吩咐将杨之易放了,虽然错投暗主,但是一个“诚笃义贼”的考语,他却也当受得起。孙应元又问道:“当日同小人赌马吊,大胜小人的那位傅老爷呢?”

  桓震听他这一句话,又触动心中不快,黯然道:“他早两个月辞官归乡去了。”孙应元见他神色不对,不敢再提此事,叩了个头道:“小人告退,老爷以后有甚吩咐,但叫小人不妨。军旅朝堂之事小人毫不通晓,但若说到江湖中蜚短流长,人脉广阔,小人在京城之中还是数一数二的。”桓震无心再同他说下去,挥手令他自去。

  忽然黄得功敲门进来,道:“兵部收到八百里加急公文,永平兵备参议张春报称,有一人自诣兵备衙门,称是次辅韩爌,自北地逃归还朝,却又毫无佐证,张春已经将此人护送来京。”桓震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然还能有人活着回来,而这个逃归之人偏偏又是朝中威望素著而又老于仕宦的韩爌。文震孟刚刚中风,以这时代的医疗水平,就算侥幸保住性命,恐怕也不可能再担任官职。桓震原以为这么一来内阁就要整个落入温体仁之手,不想就在此时,蓦地里竟杀出一个韩爌来。不论他是怎样从后金手中逃了回来,这么一来,朝中一些不服温体仁把持政权的老臣们必然拥戴韩爌,又有好戏看了。桓震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便不迟延,即刻去见温体仁。温体仁看来也是刚刚从兵部收到风声,已经召集了几个人在商议。派来请桓震的仆人走到半路恰好遇上,于是一同往温府去。

  温体仁铁青着脸居中而坐,周延儒、王应熊、张捷、梁廷栋已经先期来到,一个个钳口无言。桓震料得温体仁请自己来多半是因为这桩事,匆匆见过了礼,便将自己收到的消息扼要说了一说。梁廷栋叹道:“急报送来之时百里已经归寓,还有些是你所不知的呢。”说着自怀中取出两片木板来,打开来道:“张春报称,那韩爌手中持有一个书卷,自称是陛下手诏,要到了京中才肯示人。”温体仁鼻孔中哼了一声,道:“谁知道这韩象云是真是假!”梁廷栋接口道:“韩大人朝中重臣,识得他的人数不胜数,料来无法假冒。”周延儒轻轻一碰他手肘,道:“而今我等须照着韩大人是真,手诏也是真应对。不知陛下诏中所言何事?若能提前知道,也好预为准备。”

  王应熊摇头道:“那却难,张春派来护送的车队已经上了路,再要拦住也已经不及。恐怕只有从沿途驿站上去做文章。”温体仁点头道:“就是这么办,只是从哪一站下手,你们谁有主意?”王应熊沉思道:“由打东胜左卫入京,玉田、三河、泥洼铺、通州、郑村都是必经之地。玉田、通州、三河耳目太多,不便行事,只有从弘仁桥或是郑村着手。”温体仁细细思索,道:“郑村距离京师太近,不好。”问梁廷栋道:“你执掌兵部,泥洼铺巡检司是谁?”梁廷栋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推言要查点名册方知。温体仁怒道:“这般废物,要你作甚!”梁廷栋好歹也是一部大员,给人这般呵斥,颜面荡然无存,只气得面青唇白,偏又不敢发作,讪讪地闭上了口,再不说话了。

  桓震只觉“泥洼铺巡检司”这个名字甚是熟悉,似乎不久之前刚刚在兵部文书中见过。沉下心想了想,蓦然记起前日批过一份通州府移送文书,有几个天启年间的谪戍罪臣,因为与后金一战有功,请求予以迁转的。内中便有一个,兵部办事的武选郎中拟了一个授泥洼铺巡检司,桓震查验无误,便送给梁廷栋用印批发,想是梁老先生老眼昏花,看也没看便批了出去。

  他虽然知道,却不愿当着温体仁面前扫了梁廷栋的面子,当下默默听温体仁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匆忙赶回兵部去一番翻检,幸好那文书尚未发出。他寻着了文书,先打开来瞧瞧那泥洼铺巡检司究竟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这一看不打紧,不由得感叹世界真小:原来此人便是当年他第一次进京途中路遇的那个房山知县杨柏。〔详二十五回〕

  杨柏当年触怒魏忠贤,给解送进京按问,后来刑部判了一个发解定边卫,总算他京中几个同年尽力奔走,发配得并不算远。桓震批转公文之时只留意看了他的战功,履历乃是附片,便没仔细过目。这杨柏据说当金兵来时很是英勇敢战,带领二十余人扼守阵地,最后属下固然全军覆没,他自己也多处被创,险些丢了性命。桓震一面惊叹,一面袖了公文,打算先行送去给梁廷栋看,否则他必以为自己存心撇开了他讨好温体仁,反为不妙。

  他吹熄蜡烛,提着灯笼正要离去,却听门外有人喝问道:“甚么人?”宛然竟是梁廷栋的口音。桓震心里暗叫糟糕,硬着头皮走将出去,取出公文递了与他,一面说明原委。梁廷栋虽然接了,可是言语之间分明仍有怀疑,桓震眼见解释无门,一壁暗暗大叹小人得罪不得,一壁打定了主意,与其由得梁廷栋白白猜疑自己,不如索性去向温体仁讨了这桩差事,亲自往泥洼铺去走一遭。一来他要赶在温体仁之前见到韩爌,二来杨柏当年总算是他相当敬佩的人物,如今混到这个地步,也应当去帮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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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2楼 发表于: 2007-11-24
第六回 东林党交章弹劾 桓百里暗箭难防

 

  

  桓震虽有这般打算,却没能立刻成行,因为就在次日,他便面临了仕宦生涯之中第一次重大的政治危机。詹事府、翰林院、光禄、太仆、鸿胪、中书、行人几处衙门的四十多名散官,更有许多国子监生,加在一处近百人,连起本来弹劾桓震大罪十三条。四十多名官员之中,为首的名叫华允诚,受业于天启间著名的东林首领高攀龙,入都从仕,亦由攀龙所导,现下是工部一名职方员外郎,

  华允诚捧着奏本,声音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一条接着一条地读将下去。桓震脑海中一片混乱,只觉养敌款和、拥兵自重、无君无父、不知廉耻等等字眼一个接着一个钻入耳中来,想起来竟与袁崇焕得罪的名目相差无几。

  北京一役,全靠辽兵方能胜利,古北口之盟,明军趁胜胁和,倒也不算丧师辱地,但当时清流尽讳“和谈”二字,军事上若是胜利,自然应当追击穷寇,直打到沈阳去,斩杀奴酋皇太极,一雪多年来屡战屡败的耻辱;倘若不幸败了,也要“唯知有战而已”,如申甫那般明知木头大炮只能杀伤自己人,仍须硬着头皮列阵对敌,最后就算死了,也博一个荫恤封赠。自宋以来中华士人无不如此,以为夷狄之邦只可踩在脚下,连正眼视之都是多余,还谈甚么求和?可是就是这些不被汉族人瞧得起的强悍异族,一次又一次地严重威胁到汉族政权的统治,迫使汉人皇帝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低头请和,约为兄弟甚至伯侄之邦。明末士人面临的后金,不论是种族还是国号,都不能不令他们联想起两宋面临的金。于是不理智的士人们更加不理智起来,照朱老夫子说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切妥协退却都是“失节”的奇耻大辱,与敌人议和当然成了十恶不赦的汉奸国贼行为。更何况明朝言官仍然相当活跃,万历年间甚至于发生了言官联合起来对抗皇帝的浪潮。这一次议和过后数月桓震才被弹劾,已经近乎于一个奇迹了。

  说起来桓震跟议和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主张议和的是温体仁,而主持谈判的却是周延儒。只不过眼下朝廷是周温两家的朝廷,上本弹劾温体仁几乎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于是桓震便成了东林首要的攻击对象。他一没有家世出身,二来又不是由正途出仕,在东林党人想来,温体仁虽然一时认桓震为女婿,那不过是为了拉拢边将,一旦桓震被群起而攻,成为舆论矛头所指的对象,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推脱掉失节议和的责任,温体仁是很可能如守宫弃尾一般抛弃了桓震,另选一个人的。所以他们将弹劾的第一个目标集中在桓震身上,张溥纠集一班太学生筹划上书,给杨柳乱炸一气之后对桓震更加仇恨刻骨,两下一拍即合,便有这一次百人大弹劾出炉了。这一回他们却吸取了上次谋事不密被杨柳偷袭的教训,一应往来事宜都在官员家中策划,桓震全然无由得知,自然也就毫无准备。

  他还是头一回应付这种场面,更不知道明朝的官员在被弹劾的时候究竟应当怎样做才是对的。照他浅薄的经验,韩爌、钱龙锡、曹于汴等人被劾之时都是自己主动上本,或辞官,或乞休,皇帝照例慰留一番之后加以批准,给面子的便厚赐还乡,不给面子的便如当日钱龙锡一般凄凄惨惨地从城头坐箩筐下去。偷眼瞧瞧温体仁,只见他板着一张面孔,毫无动静,不知道心里作何打算。桓震自己好容易有今天的地位,要他轻易辞官绝不可能,但是眼前倘若没有温体仁出以援手,这一班东林倒还真是不好对付。朝廷之中自己结交的官员虽然也不少,可是却没有东林那般强硬的傲骨之辈,方在权势之位时他们尽力巴结,一旦被弹劾便难说会加以声援。

  桓震跪在殿下,一瞬间脑子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倘若真的被迫辞职,或者索性被褫,自己怎么办?难道要回辽东去造反么?眼下这官当的,朝廷之中东林处处掣肘不说,还要时刻揣摩温体仁的心思行事,有时候他真想不顾一切,反了倒也痛快。可是定下心来想想,辽东夹在河北与后金之间,一旦真反,必受两面夹击,除了投降后金,大约没有旁的路走。与其做一个千古罪人,还不如暂且忍受些许屈辱,慢慢熬到能够随心所欲的那一天。

  这个时候桓震才发现,过去的想法着实是太天真了。温体仁对他的需要仅仅由于他是一个边将,一旦他的存在不能给温体仁带来利益,甚至于可能连带威胁他的地位声望的时候,温体仁就会将他弃若敝屣,连瞧也不愿瞧上一眼。难道今日自己要变成第二个袁崇焕了么?

  瞬息之间他已经将军中同僚、部下将士过了个遍,一旦自己被罢职,祖大寿多半会钳口不言,何可纲有可能上疏论救,黄得功既是自己亲兵,又是给他亲手提拔起来,说不定会受牵连,自身尚且难保,赵率教已经移镇永平,便不必说。其余曹文诏曹变蛟等人,自己虽对彼等有知遇之恩,可是他们眼下都在辽东,悬隔千里万里,又只有偏将、游击一类职衔,在政治斗争之中恐怕起不到甚么作用。不由得深悔当初自己决策失误,拜为辽抚之后该当立刻领兵归防,何必在京中淹留,等着这班清流来参?此时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为甚么去年皇太极以倾国之力南下攻明,袁崇焕非但不趁虚直捣敌人老巢,反而亲自率领相对于后来的二十多万援军而言微不足道的九千人日夜回援。他是迫于积毁销骨,不得不如此啊。

  便在这时,只听华允诚大声道:“罪之八,曰私通倭寇。”桓震吃了一惊,方明之世,从君主到大臣无不痛恨倭寇,谈倭色变,但凡因为通倭被弹劾的人几乎不可能幸免。嘉靖皇帝时候的大权臣严嵩终于给徐阶搬倒,便是由于徐阶摸准了皇帝的心理,参他通倭。看来这一回自己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再听下去,更叫他毛骨悚然。华允诚不知竟从何处探得了他与郑芝龙的私下交易,更将吴用抖了出来,指他为倭国奸细。〔参七十五回〕这些事情按说除自己之外只有袁崇焕、徐光启、茅元仪、李经纬以及那个西人桑迪亚那知道,袁崇焕目下下落不知,徐光启若要对自己不利,早已经上本弹劾他了,不必借这些散官之手;桑迪亚那与东林更无由勾连,应该不是这三个人。李经纬揭发这事对他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想必也不会这么做。唯一剩下的便是茅元仪,想想当年自己离开觉华岛时,他便对这种私下贸易颇有微词,还是借助袁崇焕的威望才将他说服。现下袁崇焕不在,他便起来出首了。只是走私贸易已经持续这么长时间,茅元仪帮助华允诚等人弹劾自己,难道他就不会被牵连进去么?不论如何,当初将觉华岛委托给他,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好容易早朝散去,华允诚的奏本被周皇后象征性地收了进去。桓震知道这奏折稍后会送到以温体仁为首的内阁去票拟,然后再送回宫来,由皇后和太子在上面用印,票拟才算正式生效。因此在票拟出炉之前,必须摸清楚温体仁的想法才行。哪知他还没付诸行动,温体仁已经派人来请他了。桓震心中微觉有些指望,温体仁若要撇清,此刻不该再与自己会面才对,难道他准备替自己出头说话了么?

  岂知见面之后,温体仁却顾左右而言他,尽说些不相干的事情,桓震渐渐焦急起来,索性站起身来,道:“下官持身不谨,而为清流所诋,百口莫辩,行将引去,有负大人重望,死罪,死罪!”温体仁哈哈一笑,反问道:“引退做甚么?”桓震愕然,瞪着眼睛瞧着温体仁,却听他又道:“彼等参你擅主和议,无君无父,嘿嘿,当日和议之举是老夫所定,他们今日参去了你,明日岂不要来参老夫?”他不待桓震回答,旋又问道:“但彼等参你通倭,可有其事?”

  桓震心想终于问到点子上了,虽然他并不曾通甚么倭,但觉华岛与郑氏的军火走私贸易是事实,居中联络的吴用身为半个倭人,也是事实。想到吴用,不由得险些惊跳起来,刹时面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吴用的血统来由,按说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从没告诉过别人知道,吴用该当也不会拿着这等事四处宣扬才对。那么却又是谁告诉华允诚的?桓震渐渐理清了头绪,华允诚上本弹劾自己,背后必定有一个指使之人,而这个人又知道吴用的底细……难道竟是吴用本人?说起来自从去年随袁崇焕来内地,已经半年不曾见过他了。不过吴用向来最憎旁人拿自己的倭人血脉做文章,自己说将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桓震只觉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一直在暗地里干预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敌人并不可怕,怕的是躲在暗处,冷不丁发上一箭,叫你防无可防。

  定了定神,答道:“自然全是捕风捉影,任意妄诋。”温体仁“哦”了一声,再不说话,直到送客,只是不断啜茶。桓震辞了出来,更加不知他的心思,想了一想,究竟还是不能甚么都不做,自己能够自由行动,恐怕只有今天一日,明天票拟出炉,倘若结果是下狱按问,基本上就算死定了。看看天色尚早,要走便趁这个时候。可是他却不敢走,雪心尚在温体仁手中,他这么一走势将与朝廷决裂,温体仁岂有再对雪心客客气气之理?自己已经有诸多对不住雪心之处,若因为自己的缘故再令他受甚么损害,那真不如死了算了。他当初百般拖延成婚吉期,如今却恨不得早已经将雪心娶了进门,此刻便可一走了之,再无挂碍。

  他一头想,一头乱走,不觉已经回到家里。孙应元迎将出来,说是有一位沈爷已经等候多时了。桓震知道是沈廷扬,但现在却没心绪见他,便想偷偷从后门溜进去,却叫孙应元挡驾。还没调头,沈廷扬已经赶了出来,一见桓震,便上来招呼。桓震眼见逃不掉,只得打起精神,问他所为何来。沈廷扬神色甚是快活,道:“今日生员约了一位朋友,在城隍庙市会面,大人何不同去见他一见?”城隍庙市是北京城最大的市场,横列三里,桓震曾去过几回,市中出售古今图书、商周铜器、秦汉铜镜、唐宋书画和珠宝、象牙、美玉、绫锦,还有来自海外的各种商品。

  现在却没这等闲情逸致,当下摇头道:“不去。”沈廷扬急道:“生员这朋友从扶桑水陆漂泊而来,明日便将南下归国,他年纪已经老迈,往后多半不会冒险再来我朝,大人若不见他,恐怕再没机会了。”桓震发怒道:“不见便是不见,罗嗦甚么?”蓦然想起不对,捉住他肩头喝道:“你那朋友是倭人?”沈廷扬给他吓住,愣了片刻方才答道:“非也,他是生员同乡,崇明人氏,只是幼年便给倭寇虏去,从小在扶桑长大,后来便偷渡贸易,直做了四十多年。”桓震呆了一呆,点头道:“好,我愿见他。只是我时间紧迫,来不及往城隍庙去耽搁。你可能请他来我这里?”想了一想,却又觉得不好,自己目下方被通倭之诋,再招徕一个倭国来人,岂不自寻烦恼?当下改口道:“不,今晚请他在正阳门外春华楼听曲吃饭,烦你与我订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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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63楼 发表于: 2007-11-24
七回 周性如咎由得痛斥 温体仁做贼喊捉贼

 

  

  桓震送走了沈廷扬,看看距离晚上春华楼之约尚有约莫两个时辰空暇,想了一想,决定亲自去问一问徐光启,这件事情究竟是如何给人捅出来的。徐光启似乎一早料到他会为此来访,非但自己坐在家中恭候,更约了文森特一同会面。文森特一见桓震,便道:“桑迪亚那家族的儿子,不会对英雄做这种暗箭伤人的事情。我从前以为你是一个卑鄙小人,所以帮助李来害你。不过现在我知道你是一个英雄,老船长对我有大恩,郑芝龙用了你的大炮才将他害死,这笔账我一定还会找你清算。但是如果我要杀你,必定堂堂正正地同你决斗。”桓震瞧他神色诚恳,当下信了七八分。

  徐光启道:“今日老夫偶染微恙,不曾上朝,不料竟出了这等事情。百里,你有甚么打算?”桓震摇头道:“请老大人指教。”徐光启“嗯”了一声,忽然问道:“屯驻昌平那一个营,如今怎样了?”桓震从古北口回来之时,曾经将一个火器营带在身边,因为京城不许屯扎,所以暂且驻在昌平,但是日久天长,粮饷渐渐供给不上,温体仁又不肯叫兵部划拨,桓震无法之下,只得叫副将带着回辽去了。徐光启听他说了,似乎松了口气,道:“听说象云从鞑子那里逃了出来,不知哪日可以故人重逢。”桓震默然不答,他心里知道,若是自己给温体仁派去泥洼铺拦截韩爌,或者还能寻隙给他留一条生路;现下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桩事情温体仁也交了给王应熊去办。此人性子阴狠,韩爌落在他的手中,多半要横死泥洼铺了。他从徐光启那里并没得到甚么有用的东西,看看时辰将到,连忙告辞了往春华楼去赴约。坐定了只等片刻,沈廷扬便陪着一名老者前来。

  两下见礼已毕,那老者自通姓名,却是叫做周性如,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桓震自有他关心的话题,随便寒暄几句,当下问道:“郑芝龙垄断海道,你是如何同倭国贸易?”周性如笑道:“郑氏势力仅及闽粤一带,老朽往往自南京出海,便无此虞。”桓震惊讶道:“自南京下海,难道地方官不闻不问么?”周性如呵呵笑道:“钱能通神,但阿堵物到处,无往而不利。”桓震哑然一笑,海关走私现代也有,并且愈演愈烈,原来老祖宗早做下榜样了。

  周性如忽然叹了口气,道:“明国虽有海禁,官吏却无不爱钱,只要肯下血本贿赂,必然一帆风顺。只是日本国……唉!”桓震好奇心起,不住追问。周性如给他问得无法,当下道:“如今日本乃是德川氏世代继承征夷大将军之位,号为幕府,大人可知道?”桓震自然晓得这个,当下点了点头。周性如笑道:“闻得季明盛赞大人通中外之学,果然名副其实。那德川氏幕府第一代的将军家康,老夫与他颇有往来。”桓震微微吃惊,但见他一手拈须,目光微微望着远处,似乎正在追想过去,悠然道:“那还是万历三十七八年间的事情,当时老夫方当盛年,托籍南京,在两国之间来回贸易,不知怎地便给家康得知了去,叫人将我带往骏府,亲自召见。”忽然想起甚么,笑道:“那时家康已经传位给儿子,自己隐居在骏府。〔按骏府即今日本静冈〕”桓震知道他是怕自己听不明白,当下点了点头。

  周性如道:“老朽给他召去之时,倒还心惊胆战,家康虽然退位,但毕竟还是现任大将军的父亲,倭人虚置天皇,却以将军主政,家康那不是与咱们明国的太上皇一般么?倘若他一怒之下叫将军禁止了老朽的贸易,老朽一人之利不在话下,那许多受老朽雇佣的船工、挑夫,还有老朽在明国收买生丝、绸缎、白糖的经营之家,可都要跟着倒霉。”说着在案上击了一掌,大声道:“你猜老朽见了家康,他说甚么?”不待桓震接话,旋即笑道:“家康甚是高兴,还说他身上所着绸缎,便是老朽的商行之中买来。这等走私贸易,虽然为明国所禁,却深得倭人之心,家康遇有明国商贩,往往喜欢亲自召见,赐给朱印文书,国中处处庇护。”说着叹道:“若是家光也肯继承乃祖之志,老朽虽然年迈,却也不愿就此归养天年了呢。”

  沈廷扬在旁道:“家光乃是家康的孙子,自他继位以来,日本国海防愈来愈严,几有效仿我朝海禁之势。”周性如切齿道:“尽是那些教士惹祸!日本国自称神国,国中人民皆是天照大神后裔,若非彼等西洋教士胡乱散布夷狄邪法,说甚么上帝是天地万物之主,人当服从上帝,却不必从君亲父母,以至于激怒了将军……”沈廷扬打断他话头,撇嘴道:“彼自惧天主教耳,干教士何事?廷扬却觉得天主教义颇有道理,正想细加钻研呢。”周性如怒道:“佛人西人已经全给赶出日本国,难道你要我等明人也给赶了出来,这才甘心么?”沈廷扬皱皱眉头,不再说话。桓震知道老头子多数比较固执,也不同他争论,只问道:“后来怎样?”

  周性如道:“家光继位以来,先后驱赶佛郎机人、西班牙人,更在三都之地扶植本国的豪商大贾,彼得国家之力,生意十分兴隆,我周氏商肆愈来愈难争一席之地,已经有两家分号迫于无奈,关门大吉了。”叹了口气,道:“老朽在官府之中也有几个朋友,听说家光又要统制外船,限期交易,监视买卖,此令虽然未出,多半也是迟早之事。生意愈来愈是难做,老朽这几十年也辛苦够了,不如回家去抱孙子罢!”〔按第一次幕府锁国令是宽永十年亦即崇祯六年颁布。〕

  桓震愕然,他原以为开海之后便可以从对日本贸易之中获取巨大的利润,却没想到这个时候的日本,也渐渐步了中国的后尘,走上闭关锁国之路。从前是明国海禁森严而日人皆盼明船前往贸易,就算一番努力之下开了海禁,在日本却不能自由贸易,至多是两国情形掉了过来,那与先前还有甚么区别?若不能打通去日本的航路,只有到东南亚同郑芝龙争夺市场了,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能任务,至少十年之内是不必打算的了。桓震心中一时失望至于极点,只觉自己忍受诸般屈辱折磨所追求的一个目标忽然之间化作泡影,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周性如又道:“老朽少小离家,距今已经五十多年,亲生父母为谁,早已经不记得了。五十年来身在日本国,虽然讲倭国话,吃江户米,自己将自己当做倭人一般看待,但毕竟骨子里流的还是明国的血,倭人也从没将老朽看做他们自己同种。若不是家业亲眷都在日本,实在舍撇不下,老朽真想落叶归根啊。”说着竟呜咽起来,不住伸手拭泪。

  桓震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有一种冲动,想要与他抱头痛哭一场。不过堂堂三品命官在酒楼之中大哭,未免太也有失朝廷体面,叹了口气,强笑道:“老人家既有此意,何不挈家归国?”周性如惨然道:“老朽离家之时年方八岁,如今却已经六十有五了。五十六年漂泊在外,周氏宗族中人早已经不以我为同宗,何况老朽年年偷渡海上,往来贸易,在明国官吏的账簿上已经是挂了号的海盗,虽然大把撒钱,买得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可是要想回乡定居……”说着不由得苦笑摇头。

  周性如擦去眼泪,笑道:“老朽真是年迈糊涂了,今日冒昧求见,是有一桩事情要央求桓大人。”桓震摇头道:“桓某此刻方有大事缠身,自顾尚且不暇,恐怕帮不得甚么。”周性如道:“大人只须记在心里,他日若逢机会,便请加以臂助。”桓震给他百般央求,无奈之下只好权且答应。周性如甚是高兴,跪下来叩了两个头,这才道:“小老儿在倭国谋生,多蒙一位大人照顾,那位大人姓甚名谁,却恕小老儿不能随意乱说。那位大人已经去世,他临终之前,嘱托小老儿替他寻找留在中国的儿子。”桓震没听明白他话中含义,顺口问道:“他儿子如何来到中国?”周性如摇了摇头,神色之间似乎有些尴尬,犹豫了许久才道:“那位大人年轻时候曾经跟随倭寇剽掠闽浙,便在那时与一名国朝女子留下了血脉。”桓震好容易才转过这个弯来,不由得大怒,霍然站起身来,喝道:“我当甚事,原来是倭寇留下的孽种!这等忙桓某人没有本事帮他,请你另请高明罢。”

  周性如一张老脸羞得通红,只恨地下没有个窟窿给他钻了入去。好半晌,方讷讷的道:“老朽自知理亏,权当不曾提过。只是我既受那位大人的大恩,却不能帮他达成临死之前最后一个心愿,九泉之下实在也没脸去见他了。”桓震冷冷哼了一声,瞧着他起身告辞,也不相送。沈廷扬没料到两人的谈话竟是这般下场,一时瞧瞧桓震,又瞧瞧周性如离去的背影,竟没了主意。

  桓震叫他过来,直言厉色道:“此等不知廉耻的老不死,往后莫要带来见我!”说着拂袖而去。他离开春华楼之后,却又觉得周性如似乎也颇为可怜,想起多年以后日本再度侵华,又有许多如此这般的无辜孽种留在了中国的土地之上,不由得微微叹一口气,只觉得想要天下太平,不知那是多困难多遥远的事情。

  他自己百难缠身,旋即将周性如的事情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应对眼前的危机。首要之事当是上本自辩,当晚闭起门来将自己反锁在书房之中,写一本,撕一本,连写了五六遍,始终总觉辞不能达意,不论文采还是气势上都无法同东林抗衡。就桓震的了解,明末的士大夫是一个容易激动,也容易受暗示的集团,东林此疏一出,必定很快传抄京师,加上张溥等人暗中推波助澜,恐怕不用十天,桓震的臭名就要传遍整个天下了。名声这东西,说无用固然无用至极,但说要紧却也是最要紧之物。如后世所谓作风问题一般,虽然是天底下最捕风捉影的罪名,却也是最能陷人于死地的罪名。

  想来想去,终于只有连夜遁逃出京,回到辽东再做打算。雪心虽然不得不留在温府,料想温体仁短期内该当不会怎么为难于她,何况倘若自己明日真给下狱,甚至于将来给抄家问斩,雪心又该怎么办?忍不住仰天浩叹。

  忽听孙应元在阶下请安,愣了一愣,问道:“何事?”孙应元低头道:“小人瞧老爷心事重重,不知可有小人帮得上手之处?”桓震苦笑不已,摇头道:“此事非你所能干预。我问你,那郑巧儿此刻何在?”孙应元道:“小人晚晚替她下药,现下定已睡熟了。”桓震知道他是怕郑巧儿偷窥自己,想想这等江湖草莽之人犹能一诺千金,自己明明指天发誓,要好好照顾雪心一世,如今却打算丢下她自个儿逃走,平日空言大气,事到临头反连这么一个无赖也比不过,一时痛恨至极,忍不住提起手来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孙应元吃了一惊,连忙伸手阻拦。桓震挥手叫他退下,一瞬间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明日朝堂之上必要直面东林党人,是生是死,便听天由命去罢。如此一想倒也释怀,这一夜居然睡得十分安稳。

  次日早朝,他便豁出去大摇大摆地赶到文华殿去。哪知东林党中参他的中流砥柱华允诚却迟迟不到,直到早朝快散,这才匆匆忙忙地奔了进来,一进殿便仓皇跪下叩头,自称路遇迎亲的喜轿,彼等是京中豪门,欺他官小,不肯让行,两下争执起来,便将华允诚的马匹毒打重伤,更同他拉扯半晌才放人离去。华允诚无奈,只得步行赶来,便耽搁了时辰。周皇后自然好言安慰几句,华允诚见自己失礼之行未受追究,当下又参起桓震来,不住追问温体仁票拟结果如何。温体仁只是一味冷笑,全不答话,华允诚急将起来,指着温体仁鼻子骂道:“桓贼通敌卖国,你要与他沆瀣一气么?华允诚今日一死而已,天下公论有之,决然放不过你!”温体仁毫不动容,对张捷淡淡使了个眼色。张捷会意,出班奏道:“华允诚参桓震通倭,其实通倭者乃是华允诚自己,彼贼喊捉贼,无非为了规避国法,殿下明鉴!”

  他此言一出,满朝几百只眼睛一下子齐刷刷地转向华允诚去,有些人惊疑不定,有些人愕然大骂,有些人面无表情,不知想些甚么。桓震皱眉不语,他知道华允诚多半不会通倭,这场闹剧想必是温体仁在背后捣鬼,只是究竟要如何演下去,他也是一点数也没有。

  华允诚更是意外,通倭二字在他心目之中永远是安在桓震那类卑鄙无耻之徒头上的,几时竟然轮到自己被旁人参劾通倭?他本来不善言辞,给张捷这么一气,更加说不出话,涨红了脸直瞪瞪地怒视张捷。张捷视若不见,施施然站起身来走到华允诚身旁,笑道:“华郎中,今日迟迟不来早朝,恐怕不是碰上甚么豪强嫁娶罢?”华允诚怒道:“下官句句实话,张大人不信,尽可去查。”张捷微微一笑,回身奏道:“臣忝居御史之职,责当纠察百官,而令华允诚逍遥法外如许之久,实臣之罪也!”指着华允诚,对众人道:“今日早朝华郎中迟到,并非甚么婚丧嫁娶阻挡路途,却是忙着会见倭国来使,抽不出空子罢了!”

  殿上一片哗然,张捷挥手令众人安静,又道:“诸位不信,此刻那倭使带来的书信,还在华允诚怀中收藏,”转头问华允诚道:“华郎中,你敢就在殿外脱衣受检么?”华允诚愈发火冒三丈,甚么书信本来是无中生有之事,他如何会怕搜查?当下冷笑道:“尽管查来,华允诚立身正直,怕你何来?”便有几个羽林军上来,带他往班房去搜身检验。黄道周喝道:“且慢!”跪奏道:“允诚既蒙嫌疑,该在众人面前自洗罪名,以后才能在朝廷之中立足。何况此刻殿上众目睽睽之下,料想谁也做不得假,真金不怕火炼,臣请准华允诚当殿搜检。”

  臣子在大殿上脱衣服,原是大不敬的举动,但若太子或是皇后下令,却又有所不同。周后犹豫片刻,问道:“温阁老,你瞧这般可妥?”温体仁躬身奏道:“但凭娘娘圣裁。”当下小太监伺候周后先行退去,华允诚挣开羽林军士,自行除去了上衣。

  桓震本以为这是温体仁安排下插赃嫁祸的把戏,搜身之人必定先给收买下了,可是如今要华允诚当众脱衣,便无做手脚处,那却怎样?他心中好奇,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被参,目不转睛地瞧着华允诚脱了外衣,又去脱内衣。

  忽然啪达一声,一样物事自华允诚贴身之处落了下来,众人目光尽皆聚集过去,却是一个纸团。华允诚愣了一愣,弯腰去捡。张捷如获至宝,抢先一把抓在手中,打开来高高举起,喝道:“上面尽是倭国文字,押尾还有一枚朱印。敢问华郎中,此物是从何而来?莫不是与那些太学生唱和的诗文罢?”说着交与百官传阅一番,有一两个见过倭国文字的连连点头,说确是倭文无疑。

  华允诚压根不曾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形,一时间如木头一般呆呆杵在殿上,只觉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张捷犹在一旁冷言冷语逼问不休,他胸中似有一个水囊愈蓄愈大,渐渐塞满了整个胸腔,再也喘不出气。一个庶吉士在旁咕哝道:“人而无行,不如禽兽!”华允诚双目赤红,瞪他一眼,咬牙道:“诸位,允诚今日有口难辩,但千载以下是非自有公论,华允诚有死而已,天公地道却放不过那些卑鄙小人!”说罢望定了殿中巨柱一头撞去。

  两个羽林卫士本就站在他身旁,见他挺身撞柱,当即一边一个牢牢扯住,温体仁挥挥手,叫将他拖了下去。华允诚一壁挣扎,一壁破口大骂,声音凄厉刺耳,在文华殿的上空盘旋,久久不曾散去。

  事后张捷方才一一对他说明,这一切果然全是温体仁安排下的把戏,那日迎亲的队伍便是温体仁手下之人,与华允诚一番扭打之间,却将预备好的纸团塞入华允诚怀中,跟着张捷便在朝堂之上唱了这一出戏。桓震仍有疑惑,追问道:“倘若华允诚走到半途,发现身上多了物事,将之抛弃,那又怎样?”张捷呵呵一笑,道:“收买一两个羽林军,还不是易如反掌?”桓震点了点头,却是冷汗直冒。温体仁手段如此阴险恶毒,又叫人防不胜防,天知道他除了郑巧儿之外,还在自己身边安下了几个探子!就连孙应元,虽然嘴上说是受了颜佩柔之托才照应自己,更揭露了郑巧儿的真实身分,可是细细想来,难道便不能是他为了获取自己信任而使的惑敌之计?一时只觉处处荆棘,甚么人也不敢相信了。

  这一来桓震便莫名其妙地成了被冤枉之人,华允诚当日下镇抚司按问,不几天便如温体仁的意思一一供招。通倭乃是大罪,华允诚是主脑,自然不能轻易脱身,问了一个谋叛之罪,在狱中等死。华家人全被株连不说,就连与他党同弹劾桓震的官员,也全都问了一个理事昏聩,各降一秩。一班东林眼见如此,个个咒骂痛恨,将温体仁与当年的魏忠贤相提并论,人人声称要做杨涟、左光斗,可是去探过华允诚,见到了他百受酷刑的惨状之后,却又一个个销声匿迹起来,只有黄道周还上疏替华允诚辩白,然而也给温体仁压下了不发。张溥给褫去了功名,不肯就此罢休,一番奔走之下,朝廷里却再也无人响应,只好大作话本,编排了桓震的种种“丑事劣迹”,诸如日食百鹅、夜御十女之类,流传到坊间传唱。桓震虽然气恼,可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总不能钳起说书人的口不许说,堵起听书人的耳朵不许听罢?只好听之任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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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4楼 发表于: 2007-11-24
第八回 小登科新妇逃婚 争大统福邸兴兵

 

  

  一转眼间,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一。这日桓震早早起身预备亲迎,告庙与上回一般照旧省略了,只带了雁与礼物,往温家去。队伍停在温府门外,照理新婿应当在门口下马,等着女家主婚者出来迎接。可是左等不见人,右等也不见人,从卯时直到巳时,眼看吉时就要过了,温府的黑漆大门仍旧紧闭。桓震既不好去敲门催促,又是等得心焦,当下想出个主意来,叫过孙应元道:“你在岳父府上当差多时,可知道后门之类?”孙应元想了一想,道:“后门平日并不开启,但小人却有法子进得府去,只是不能带老爷一同前去。”桓震但觉今日之事十分诡异,孙应元自己能进去探探消息也是好的,当下一口答应,叫他快去快回。孙应元躬身道:“倘若温老爷怪罪,还得求老爷替小人说情。”见桓震点了头,这才从巷子后身转了进去。

  钱延开给留在家中预备酒食,左等右等不见新人上门,所请的宾客却已经有人陆续前来。钱延开渐渐无法应付,索性直接寻了来,但见一群迎亲大队仍在大门外傻傻站着。下马上前问道:“老爷,请问新人何时能到?宾客已等得不耐烦了。”桓震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岳父既不送女儿出来,又不叫我进去,天晓得几时能接了新人回去!”瞧瞧天色,道:“你且回去招呼宾客,倘若午时我仍不归,便可置办午膳。”钱延开口唇微动,似乎想说甚么,却又没说出来,点了点头,牵马离去。

  桓震这一头仍是翘首等待,好容易盼得孙应元气急败坏地转了回来,劈头便道:“糟了,糟了!”桓震心里一沉,问道:“甚么糟了?你慢慢说。”孙应元喘了口气,道:“府里一团混乱,小人寻到从前的好友打听了,却是新娘子忽然不见了!”桓震大大吃惊,这等时候雪心跑到哪里去了?莫不是与上次一般,又给绑架掳票么?当下就要叫黄得功去送信给顺天府尹、五城兵马司,请他们全城缉查。孙应元嗫嚅道:“老爷不必打扰这几位大人了。”桓震不解道:“甚么?”孙应元神情尴尬,附在桓震耳边,细声道:“小姐不是给人掳走,却是……是自行离去的。”桓震愕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孙应元又道:“今日一早起来,夫人去小姐房间瞧她,便已经踪影全无,只留了一封书信。”桓震脑中一片混乱,顺口问道:“信里写些甚么?”孙应元摇了摇头。

  桓震手抚马鞍,想了一想,道:“你带我进去,我有话要对温老爷说。”孙应元本不愿意,瞧他神色严厉,心中不由得害怕,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两人七绕八绕,终于从一个狗洞子里钻进了温家后院。桓震爬起身来,一时间哭笑不得,遍天下也没自己这般的新郎官,新婚之日竟然跑去岳父家里钻狗窦的。

  温体仁正在训斥下人无能,见孙应元引着桓震进来,不由得霍然变色,一张老脸刹那间憋得通红。桓震也不与他客套,行了一个子婿之礼,开门见山的道:“事情小婿已经尽知,岳父大人有甚么打算?”温体仁叹道:“老夫无能,弄出这种事来,真真愧对贤婿。”桓震摇手道:“咱们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眼下时辰将过,岳父可能将雪心寻回来?”温体仁左右一望,道:“贤婿,你随我来。”

  桓震跟着他走到偏廊,温体仁停住脚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来,道:“你且看过。”桓震知道必是雪心留下的书信无疑,只是历来不曾有人教过她读书写字,这信却又是怎样写出来的?打开来看时,果然一笔一画歪歪扭扭,确实像是不通文墨之人现学起来的。好容易辨认出十六个字来,却是“初嫁张门,再辱贼手,不能绐君,今与君诀。”

  他拿着那纸条呆呆发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咬牙道:“我要寻她回来。不论她嫁过一次也罢,在山贼手中怎样了也罢,桓震说过要照料她一世,便决不会食言。”温体仁叹道:“有婿如此,老夫甚慰。但从今早起老夫已经四下遣人打探,全无半点消息。”桓震疑心道:“怎会如此?雪心不过一弱质女流,鞋弓脚小,若无他人臂助,断难远行。她是怎样出得府门的?”温体仁沉吟道:“奇怪便在此处,老夫将司阍之人百般拷问,竟没一个承认曾经见过小姐的。”

  桓震顿足道:“雪心失踪已经数个时辰,倘若真有人助她逃走,此刻说不定已经离了北京。小婿不能再在此耽搁,这便要去追赶,岳父大人恕罪。”说着微一躬身,转头便走。温体仁在后叫住,道:“贤婿也一走了之,那么你我两家岂不都要在众多宾客面前丢尽脸面?老夫已经年过五旬,仕途将尽,贤婿却是如日初升,为何要自毁名声?”桓震心中暗暗冷笑,说来说去,迟迟不肯告诉自己雪心出走,原来是为了保全他自己的面子。勉强耐住性子问道:“若依岳父大人,该当如何是好?”

  温体仁犹豫片刻,道:“老夫侧室育有一女,今年刚满待字之年。”桓震怔了一怔,蓦然明白他是要使李代桃僵之计,想也不想,用力摇头道:“恕下官不能为之。”温体仁反倒从容起来,道:“老夫是为了顾全贤婿的人脉,贤婿不领情,那便算了。”桓震刚要答话,忽然心中一跳:温体仁干么这么着急将亲生女儿嫁给自己?雪心就算嫁了过来,日日在自己身边,决然也不会帮助温体仁做甚么危害自己的事情,那是肯定无疑的。但若是温体仁的亲生女儿,情形却又不同,娶了过来无异于自己招来一颗不定时的炸弹,随时都可能被他们父女二人联起手来玩弄于股掌之间。难道温体仁为了将自己女儿嫁过来,暗地里害死了雪心不成?

  想到这里,不由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一根根突起,双手握紧了拳头,后退半步,盯住了温体仁。温体仁见他脸色不对,两道目光似乎在自己咽喉处打量个不住,深怕他一怒之下扑上来掐死自己,连忙安慰道:“老夫只是稍议此事,贤婿不愿,也就罢了。”桓震瞧他半晌,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终于慢慢放开拳头,缓缓点了点头,道:“岳父深谋远虑,小婿不及,就依岳父的意思办理。”温体仁笑道:“雪心那头老夫自会命人寻找,贤婿毋须担忧。将来寻回雪心,便效娥皇女英之事,岂不美哉。”桓震压根没这份闲心同他打趣,满脑子想着雪心究竟有何处可去?倘若她在外走投无路,有甚么危险,又或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那自己可就罪孽深重,百死莫赎了。

  说话间温家女儿已经装扮停当,瞧起来是早有预备的。桓震闷闷地接了新娘子回去,一众赴宴官员哪里知道个中蹊跷,兴致勃勃地不住道贺。桓震强压心中烦闷,一一应付过去。方喝罢合卺酒,正要对行拜礼,忽然之间兵部一个职方主事满头大汗地直闯进来,大叫道:“不好了,桓大人,梁大人,不好了!”钱延开跟着一路追进来,大声呵斥。梁廷栋认得此人,怒道:“叫嚷甚么?不知道今日乃是桓大人的吉日么?”那主事吃了一吓,连忙跪下,叩头道:“小人死罪。方才河南巡抚范景文急奏,福王兴兵作乱,南阳、怀庆、卫辉、归德、顺德等处,忽然一齐起兵!”众官闻听,一个个大惊失色,有的拿不稳酒杯,乒乒乓乓之声响成一片。梁廷栋双手不住颤抖,结结巴巴的道:“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桓震听了军情急报,不知为何心中竟然略有几分高兴安稳,一把扯掉胸前结花,除去吉服,对宾客一拱手道:“军情紧急,下官不敢耽于儿女之情,这就回兵部去听候调遣,多有得罪了。”说着招呼黄得功,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出门驰马而去。还有人尚未醒过神来,厅中已经响起一片嗡嗡营营之声。梁廷栋愣了一愣,也叫人备轿。

  桓震赶到兵部,已经又来了两份军情急报,却是保定、真定二处,福王的势力不知何时已经渗入河北,这般突然发难,各处同时兴兵,倒叫人没法防备。两日之前保定总兵已经归降,保定巡抚不肯顺从,被总兵杀死。保定叛兵前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经推进至易州、定兴一带,易州知州、兵备一面加固城防,一面发书求援。易州是保定府一个极要紧的军事要塞,不单置有易州神器库,囤积了许多火器弹药,更是北直、山东、山西物料转运的枢纽之地,一旦有失,事情非同小可。

  桓震虽然早知道福王图谋不轨,却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动作如此之快,而且竟会从河南河北多地同时兴兵,不知他是怎样预先安排下的?说起来还要多亏范景文述过职回河南去了,走到半路,听到叛兵大起的风声,急忙从顺德送回信来,否则河南尽皆陷落,朝廷犹自不知,那可闹了大笑话。现下总和各处塘报,河南恐怕已经尽数给福王控制了,河北有些地方也已经叛降,瞧起来福王的意图是从河北保定直接挥军入京,进逼皇城,夺取帝位。这方案瞧起来目光短浅,确乎像是福王这种皇帝迷所为的事情,可是细细想来,如今崇祯下落不明,太子名为监国,其实只是温体仁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福王只要利用这一点,打出清君侧、立长君的名号,那些对温体仁柄政心怀不满的文官大多数是会顺从的。这与正德年间宁王朱辰濠叛乱不同,那个时候宁王不论舆论还是实力,都不足以同朝廷抗衡,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叛。可是现在的福王,至少在舆论上已经占据了一定的优势。

  兵部众人议论纷纷,大多说该当急调宣、大兵前往平叛。桓震却知道这是行不通的,年前北京一场战乱,宣大都有援军赶来,那时军饷不继,士卒已经疲惫怨忿不堪,眼下好容易各兵归卫,才消停了几天,又要奔波作战,难保不会索性投靠了叛军去。何况先前对付鞑子,那是种族相异,眼下福王以清君侧、正大统为名起兵,左右是朱氏的子孙,说不定会出现整支整支部队投靠过去的事情。忽然想起早前李经纬给自己瞧的铜底子弹来,不由得更加毛骨悚然,倘若叛兵全装备了先进武器,训练有素的辽军犹有几分胜算,腹里军队懈怠已久,要他们打仗难上加难,这次福王一声兵起,四处望风归降,便是明证。当下叫过黄得功来,要他速速去徐光启处请文森特来,有要紧事问他。

  不多时文森特赶来,桓震劈头问道:“福王麾下,使用后装铜底弹的共有几成?”文森特先是愕然,后来索性笑了起来,道:“甚么后装?一成也没有!”

  这一下轮到桓震目瞪口呆了,文森特瞧着他的惊讶表情,道:“当初李说我会造铜底弹,那是拿来恐嚇你的,其实我并不通晓火器之事,那子弹也是李拿出来的,只有七八粒而已。至于他从哪里弄来,我可不知道了。不过我在他那里多时,从来没见过甚么枪用铜底子弹,更没见过大批的子弹。”桓震思绪纷杂,倘若文森特所说可信,那么叛兵的武器装备不会比辽兵先进,至多是李经纬从觉华岛那里偷学去了直线膛枪的技术,但如果文森特在骗自己呢?又或者他也是给李经纬骗了呢?李经纬这个人神秘莫测,他所做的事情是不能用常理推测的。

  过不多时,内侍传诏,说皇后、太子御文华殿召见各部三品以上官员。桓震不敢怠慢,嘱咐黄得功设法打探雪心的下落,自己匆匆赶去朝见。一进文华殿,却见张捷赫然立在殿上,心中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看来韩爌是已经性命休矣了。众官列班站定,便听温体仁道:“韩大人方自虏中逃归,不料在泥洼铺突染恶疾,驾鹤归天了。所携归之天子手诏,现由张御史奉回。”说着对张捷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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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5楼 发表于: 2007-11-24
第九回 崇祯帝罪己禅位 徐光启巡抚登莱

 

  

  张捷会意,自怀中取出一个脏兮兮的手卷,小心翼翼地展开来读道:“国事至此,诸臣无所逃罪,朕亦宜分任咎。禹、汤罪己,兴也勃焉,今开示诚心,为济难之本,自去九五之位,以安天下之心。天下未定,须镇以长君,但先帝子孙凋零,袭位乏人,不得已以太子慈烺继之。嗣后当以票拟归阁臣,以庶政归部、院,以献可替否予言官,众臣同心戮力,保我社稷。”群臣目瞪口呆,一时间没一个人说话。黄道周忽然将手版用力掷在地下,大呼道:“矫诏欺君,矫诏欺君!”张捷一挥手,便有羽林军上来将他拖了下去,在殿外一五一十地杖起屁股来。黄道周一面受杖,犹自破口大骂不休。

  温体仁道:“上皇以天下为重,禅位于陛下,我等当谨遵圣意,以为万世之治!”说着当先跪拜下去。群臣面面相觑,大都一个跟着一个跪了下来。温体仁叩头道:“福王方叛,臣请陛下早即大位,昭告天下,以正人心!”

  形势急转直下,桓震也料想不到竟有这一出。以他对崇祯的了解,这道罪己禅位诏多半是伪造的。但不论诏书是真是假,如今看起来大势已定,太子继位是必然的了。福王知道这个消息,恐怕只会更加猖獗,各地方官望风投降的也只有更多。温体仁在这个时候抛出这么一道伪诏,不知安的却是甚么心思?他皱紧了眉头,机械地跟着百官参拜。

  次日,即遣温体仁告祀天地,小慈烺着了衮冕,先向北方遥拜,继而更换皇帝服色,至奉天门升御座,百官顺序拜贺,三呼万岁。慈烺毕竟年龄幼小,在御座上坐着蚊叮虫咬,渐渐安稳不得,不住伸手抓来抓去,屁股在御座上来回扭动。周后在帘后见了,忍不住低声道:“忍耐些时便可,不然,父皇要来责罚你了!”慈烺听了这一句话,竟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用手在脸上抹来抹去,直抹得如同花猫一般,连龙袍也给泪水浸湿了。周后慌了手脚,也不顾甚么后宫臣子的大防,掀起帘子走了出来,去抱哄慈烺。

  慈烺给母亲抱着,渐渐止住了哭,抽泣道:“母后,你说父皇要来责罚我,他怎么还不来?”群臣离得近的,便有几个听到,刹时口耳相传,人人变色,有几个仍然心向崇祯的,不由得饮泣起来。温党官员如张捷等目光游移,将众人神情全瞧在眼里,桓震见有人注意自己,连忙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膝盖。周皇后一怔,默然将慈烺放在御座上,款款退到帘子后面去了。慈烺不再哭闹,仪式很快进行完毕。新皇继位,依例大赦天下,诏明年为盛德元年。

  新皇继位,本来该是大吉,可是福王刚刚叛乱,再要举行甚么庆祝活动,皇帝固然年幼,然而辅臣不免会被攻诋。所以不单将世宗皇帝以来两日的嘉礼压缩至一日,而且奉天门行礼方毕,便由温体仁等五名阁臣陪同,传召兵部、工部、户部官员及京营总督在云台门议事。

  名为议事,其实几乎是温体仁一个人在那里发号施令,娃娃皇帝压根不懂军国大事,只是瞪着一对溜圆的眼睛望着下面一班大臣,目光不断在他们脸上身上扫来扫去,一忽儿觉得官员们身上的仙鹤锦鸡十分有趣,一忽儿又觉这许多大人跪在下面对自己说话,瞧起来十分别扭。文震孟已经中风,黄道周又才挨过板子,议事众臣并无敢同温体仁抗衡者,只顺着他的意思说话。

  温体仁站在宝案阶前,扫视众官,问道:“福邸大逆不道,举兵反叛,诸公有何良策?”众人议论纷纷,有说当抚,有说当剿,却是主张派兵镇压的占了上风。温体仁满意道:“某亦是此意。但不知该调何处之兵?”梁廷栋道:“若论兵贵神速,最快捷者莫过于宣、大兵。”兵部官员见主官这么说了,大都随声附和。桓震出班道:“现下叛军北上之势甚剧,显见是为争统而来。宣府兵援京师则可,救北直则略显不及,况且易州正当敌锋,为我所必救之地,不如一面抽调宣府精兵,赶赴京师备战,一面择一得当之人统领京营,由西南一线布防,同时令大同振武卫、安东卫兵赶赴易州,会合京营,解易州之围。”

  京营总督、襄城伯李守锜听了,吓得两股战战。这种功臣勋戚之后,虽然深得皇帝信任,委之以整个京城之中最要紧的军队,可是实际上却没甚么本事,而且专擅嫉贤妒能,诋毁干臣。去年年初,兵部右侍郎李邦华奉旨整顿京营,裁汰虚冒,得罪了许多诸如李守奇这般的草包,失利者无不衔恨刻骨。后来满桂守德胜门,京营发炮助战,非但没打中鞑子,反倒打中了满桂的兵,李守奇及都事张道泽等人趁机对李邦华大加诋毁,结果李邦华给罢职闲居,京营也就更加败坏。

  试问这般的太平少爷兵,如何作战?鞑子攻城的时候,若不是惯战的宣大兵与辽兵赶来援救,恐怕整个京营连渣子也剩不下了,而现在却要他李守奇独力面对福王的叛军,那不是要命么?李守奇暗自打定主意,倘若真叫自己领兵,大不了到时候缴印投降了便是,管他福王还是陛下,总是朱家的人。

  温体仁听了桓震之言,微微点头,目光便向李守奇瞧来,见到他面青唇白的脓包模样,忍不住大皱眉头。周延儒早知道温体仁的心意,匍伏奏道:“礼部协理詹事钱象坤,颇知兵事,去年都城被兵,象坤条御敌三策,登陴分守,祁寒不懈,堪委重任。”钱象坤是温体仁的门生,又是梁廷栋的座师,天启年间因为与东林党魁叶向高不和辞官回家,崇祯即位以后才又出仕。周延儒提出此人来,分明是在讨好温体仁。温体仁果然甚是满意,当即拍下板来。

  桓震先前提议以京营出战,本就料到了李守奇决不敢去。在他意中,是想当无人肯去之际自己主动请缨,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钱象坤来,倒出乎他的意料。可是事已至此,也不好再与他抢夺,眼珠一转,又道:“贼兵两路并进,东路已过顺德,恐怕不日将入山东。天津、保定二处毫无准备,岂不坐以待毙?臣请即刻调关宁兵入天津协防,并调凤阳中都留守及淮扬兵击叛军之背。”

  温体仁瞧他一眼,冷冷的道:“天津保定自有巡抚,朝廷当移文令彼善加防备,汝巡抚辽东,但尽心本境可也。”桓震碰了一个大钉子,讪然闭了口,不知温体仁何以一时之间忽然对他疾言厉色起来,莫非是由于今日塘报来时自己只顾着回兵部来,怠慢了他的女儿?不过不管因为甚么,看来自己想趁福王作乱再掺一脚是不可能的了,不过这样也好,朝廷为福王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就顾不上理他在辽东的所作所为了。朱常洵压根没有永乐皇帝的雄才大略,更不可能有李自成那般的号召力,闹上一年半载,终究还是会被镇压下去的。而且辽东到河南确实鞭长莫及,调辽兵去河南作战路途遥远,供应困难,不一定能占到甚么便宜。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坚持,是日回去,即刻收拾准备出京。

  杨柳已经搬来他家里居住多日,听说要离京回辽,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已经开始幻想到了辽东之后桓震如何委以重任,自己如何制作百般奇巧之物,几乎流下口水来。徐光启也在今日放了登莱巡抚,桓震瞧瞧行李差不多了,便打算去找徐光启,瞧他是否愿意与自己一同上路。温体仁说过调徐光启巡抚登莱是为了开海,可是诏书之中并未提到半字,桓震此去还想探探他的口风,倘若徐光启仍是如先前那般坚决反对破除海禁,那么他去做登莱巡抚非但无益,反而成了开海的阻碍。

  刚要出门,忽然孙应元进来,说姜御史来拜。桓震听说姜思睿终于肯来见自己,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叫请。姜思睿一面打量,一面走了进来,淡淡道了声喜。桓震笑道:“今日本该奉请,只怕日前之事颛愚兄仍未释怀,是以不敢冒昧。”姜思睿却不接他话头,单刀直入的问道:“你说思睿直言进谏不过是莽汉叫嚣,那么如你之见该当如何?难道学你一般,阉党当权便去媚事阉党,温氏柄政便去做温家女婿么?”桓震微微一笑,道:“只要桓某人最后做出的事情利国利民,自己背点恶名却有何妨?当年熊经略不肯对魏忠贤低一低头,结果又怎样了?虽然死得轰轰烈烈,于保国御边却有甚么好处?”

  姜思睿摇头道:“思睿愚钝,不懂桓大人的意思。大人说苟利国家之事,当不计一己之荣辱名声为之,但大人却如何知道甚么才是利于国家之事?说到底,那也只不过是大人心中以为的利国利民之事罢了,大人既然连自己的名声荣辱都可以不顾,却叫天下人如何相信大人是当真为天下着想,如何相信大人所做之事于当今有所裨益?”

  桓震一时给他问住,张开了口说不出话。一直以来每当他对勾心斗角的权势争斗感到厌倦,对巴结温体仁这种人感到恶心的时候,总是用权力到手便可拯救中国来安慰自己,可是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对的?正如开海一事,同徐光启谈过之后,便出现了许多潜在的弊病,倘若当初真的如自己所愿,废除海禁,这些弊病会不会真的浮出水面,变成自己必须面对的问题?又或者这只是一种借口,一种让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反抗当权的佞臣,不去反抗这个乱七八糟的政权,甚至于助纣为虐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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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6楼 发表于: 2007-11-24
第十回 壮士落草图生计 虏酋尝胆谋通市

 

 

  次日桓震启程离京,徐光启日来有些风寒感冒,暂且没法子上路,是以并未与他同行。桓震着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不勉强,只与他约定到任之后再互致书信。文森特却死皮赖脸地定要跟着桓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要以自己亲眼见到的事实,判断桓震究竟是否可杀。桓震哭笑不得,天下怎么会有这等人,要暗杀朝廷命官也就罢了,竟然还预先通告,形影不离地随在身边,时时提醒他“我要杀你”。却觉他纯洁得有些可爱,当下一本正经地道:“随你乐意。只是我手头甚紧,养活不起闲人。”文森特愣了一愣,点头道:“我愿意做你的骑士,你付我多少俸禄?”桓震愕然,只觉得有趣之极,竟然玩心大起,忍住了笑同他讨价还价一番,终于以每月五两的价钱将文森特“买”了过来。

  李经纬已经跟从福王叛乱,桓震自然再不想与他扯上甚么明里暗里的联系,是以经过遵化的时候便顺路去了一趟铁冶。遵化铁冶自去年罢于战火以来一直不曾再开,辽东所用铁料从山东的供应也已经慢慢上了轨道,所以桓震此去是想索性将其关闭,铁炉等物已经打碎的就罢了,完好的都要运回辽东,免得留下后患。还有从前自己私藏在此的军火,绝大部分已经用罄,剩余少许也都得清理出来带走。

  他到了遵化,便去拜望遵化县秦世英,说了自己的意思。遵化铁冶之开本由桓震,但当初朝廷议定的是放与民营,那经营之人便是李经纬。现下李经纬已经上了叛逆名单,这铁矿要关闭也是情理中事,加上桓震祭出孔方兄来,是以秦世英并未刁难,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桓震又要求带人往铁冶去搬运物事,秦世英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其他,只是不肯应承。桓震渐渐恼了起来,作色道:“你当本抚不直辖遵化,便办不得你么?”说着拍案而起,便要拂袖而去。秦世英连称不敢,嗫嚅道:“抚治大人恕罪,下官并非有意推诿,实在是铁冶所在的虎尾山已经给一群绿林盗贼啸聚霸占,下官三月间方代故县徐泽治此,数次诉于兵备徐大人,徐大人只一味不予理睬,是以延宕至今。”

  桓震想了一想,反问道:“徐兵备可是海盐徐从治?”秦世英点头道:“大人明鉴。”桓震怒道:“你欺本官远来地生么?”。徐从治此人他虽无缘晤面,却听兵部老吏说过天启时候的掌故,山东白莲教人徐鸿儒叛乱,献计收复邹、滕的便是这个徐从治。此人对待叛乱主剿不主抚,是以后来与巡按意见不合,告归还乡。崇祯二年初又被起用,以故秩饬蓟州兵备。若说他滥杀降人或有信之,说他养贼玩匪,简直如同说猫不咬耗子,狗不啃骨头一般地可笑。

  秦世英连忙跪下叩头,辩解道:“下官也十分不解,徐大人平日恨贼入骨,可是不知何故偏偏对虎尾山不闻不问。”桓震瞧他满脸冷汗直冒,虽在盛夏,仍是战战发抖,料想此人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谅他不敢欺瞒自己。沉吟道:“年初朝廷有诏,令蓟州兵备移驻遵化,现下时未过午,徐大人该在衙门办公才是。你同我即刻前去见他。”秦世英吓得面青唇白,抖抖索索的道:“小人……小人……”桓震不耐烦道:“他是个兵备使,又不是蓟州巡抚,你是治民之官,怕他作甚?”说着抬腿便走。秦世英垂头不答,哭丧着脸跟在后面。

  兵备衙门距离县衙不远,桓震恐怕走马伤人,是以勒马缓缓而行,不过一刻功夫便到了兵备衙署门前。他翻身下马,忽然眼角余光瞟见左后方有一人牵马而立,似乎正在注视自己。他心中一跳,急扭头看去,却是一个脚夫模样的,所牵的也不是马,只是一匹十分壮硕的骡子。桓震暗笑自己风声鹤唳,一面叫守门兵丁投了名刺进去。

  少时徐从治亲自迎了出来,他是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年纪较桓震大了许多,是以虽然桓震品级高过他,仍是对他客客气气地,不摆甚么上官架子。寒暄一番,桓震便道:“余此来是有一事相求。”徐从治笑道:“桓大人过谦了,但有钧命,无不应从。”桓震点头道:“如此多谢。不知徐大人可知道虎尾山之事?”徐从治面色微变,强笑道:“桓大人莫不是听了甚么风言风语罢。”桓震哈哈一笑,道:“岂敢,岂敢。遵化乃是徐兵备的辖地,余本不该指手画脚,多所干预,只是方才请这位秦父母为我调拨民夫,搬运遵化铁冶遗物,他却说彼处已为山贼所据,不能靠近。桓震自京赴任,身边只有亲兵二百余,不足以当敌锋,是以欲向徐兵备乞兵八百,合为一千之数,为朝廷剿此隐患。”

  徐从治听了,只是一味拈须发愣,并不说话。桓震又催问一遍,徐从治眼看避是避不过去,桓震虽不是自己直属上司,却身兼都御史之职,若说非参自己不可,也不是无据可循。再说近来颇有传言说赵率教即将实补蓟辽总督,他与桓震私交匪浅,便在遵化城下,还受过桓震的救命之德,倘若此刻得罪了桓震,将来不免与上级龃龉,一己仕途固不足惜,可是因此误了军备大事,那却是自己之过了。可是那虎尾山的山贼,却又着实有剿不得的理由在。心中盘算一番,叹道:“既如此,下官谨遵钧命,容一日时间调集人手,后日随同大人入山清剿。”桓震瞧他一眼,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本官便回驿站等候。”

  出得兵备衙门,秦世英一味邀桓震一行人等在县衙居住,又或征用遵化城富民宅院暂居,桓震一一谢绝,坚持要住驿站,秦世英眼看勉强不得,只好令县丞将他送了过去。桓震目送他背影离去,当即叫过杨柳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杨柳面上现出喜色,笑道:“全包在师弟身上。”说着扭头便走。县丞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但叫小人去办便是。”桓震微微一笑,道:“没甚要紧事情,但回去同你家秦大人讲,今日晚间我请他喝酒,便在遵化城西的北风楼。”县丞面上现出活泛神色,恭维道:“大人果然英明,北风楼的野鸭子可是整个顺天都鼎鼎有名的。”

  桓震从人行李本就不多,二百多名亲兵驻扎在城外军营,温体仁送的十名仆人他一来怕露出破绽不敢不带在身边,二来也不敢将他们留在京师,是以全带了出来,再来便是刚刚娶过门的新娘子,以及三名骡夫,加上钱延开、杨柳和文森特,拢共也就是十七人。遵化是一个大城,驿站中安顿这几个人自然不在话下,可是桓震一行人出城赶到驿站的时候,却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非但驿夫不见一人,就连司驿百户也不知去向,一个驿站如同荒野一般,只差白昼听不到鬼哭,否则真要叫人误以为走进了荒坟义冢。

  那县丞瞧见这等情景,不由得傻了眼,两股战战,几欲拔腿脱逃。桓震瞪他一眼,喝道:“这是何故?”那县丞连连碰头,带着哭腔道:“小……小人不知,小人实在不知!小人已经数……数个月不曾来过驿站了。”桓震大怒,冷哼一声,道:“你回去听参罢!”说着叫人连轰带赶地将他弄了出去。

  他不愿与县令居住太近,想了一想,虽然驿站似乎荒废甚久,可是打扫一下多半可以将就数日,当下招呼众人一起动手,不多时便扫出了两间屋子来。正弄得尘土满天,杨柳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匆匆赶了回来,一见桓震,劈头便道:“大人果然神算,那徐从治带了一个随从,直奔城南一家马行,与马行掌柜私语半晌,听不清说的甚么。小人花钱买了一个乞丐的破衫烂钵,近前去佯作讨饭,偷听得一句说话,乃是‘今晚北风楼见’,小人不敢怠慢,急忙回来同大人禀报。”桓震愕然,方才说过请秦世英在北风楼吃饭,转眼徐从治又再北风楼与人私会,这北风楼是甚么风水宝地?瞧瞧杨柳的模样,忍不住发笑,叫他快去换了衣服,最好再跳下河去洗一个澡,莫要晚上去北风楼,将人熏得没了胃口。

  杨柳吃吃发笑,奔去与丫鬟打闹追逐。桓震懒得管他,寻个干净所在坐了下来,细细思索徐从治今日的一举一动。自己刚说要剿灭虎尾山他便秘密与人约见,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定是通风报讯无疑。只是以他的为人,却为何要替山贼通风报讯?这就怎么想也想不通了。

  正沉思间,忽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身旁道:“相公,此处如此鄙陋肮脏,我们何不入城去住客栈?”桓震知道是温体仁的女儿佳娘,微微皱皱眉头,唤孙应元过来,吩咐他送夫人进城去,寻最大一间客栈投宿。温氏不料他竟这样对待自己,眼泪在眶中转来转去,几乎落了下来,赌气对孙应元道:“你伺候老爷罢!”一转身进房去了。

  孙应元瞧瞧温氏背影,瞧瞧桓震,摇了摇头,正要说甚么,忽听马蹄声响,十余骑远远奔来,直入驿中,马上骑士一个个黑衣短打,模样甚是精练。众人大都停了手,愕然望着来人。为首的一名骑士勒住马,环视周围,蓦然拔刀出鞘,一刀砍在距离最近的一个仆人身上。那仆人痛叫一声,扑倒在地。

  钱延开大怒,奔过去扯住他马缰,指着鼻子骂道:“汝是哪里来的泼皮,不知桓大人的家眷在此么?”那人冷笑道:“甚么狗屁大人?老子提着头颅同蒙鞑子搏命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个芝麻绿豆一般的小师爷,现下也敢爬在老子头上称甚么大人了?”桓震一怔,心想此人难道是旧识?定睛细瞧,这一瞧不打紧,禁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指着他惊呼道:“你是孟豹!”

  孟豹哈哈大笑,翻身下马,疾步抢上前来,提刀指定了桓震,道:“狗官,你也有落在老子手里的一天!”周围诸人大惊失色,却无一个人敢上前来与他相抗。桓震从容笑道:“你我本是旧识,难得他乡相会,该好好喝一盅才是,何必又拿刀来相逼?今日之事可与当年不同了。”他说“又”,那是因为当年在耿如杞幕下作客时候,曾经发生过兵变闹饷事件,孟豹便是以钢刀架在耿如杞的颈子当中,迫得桓震设法替他们解决了缺粮少饷的难题。

  孟豹冷笑道:“亏你还有脸提起当年。老子问你,耿大人是怎么死的?”桓震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为了耿如杞自尽的事情,对自己耿耿于怀。想起当初耿如杞那种惨烈的死法,至今仍是忍不住仰天叹息。孟豹见他一时不答,旋又道:“哼哼,老子谅你也没胆子说出口来,耿大人的一条性命,不是送在你手里的么?”

  杨柳十分乖觉,见到情势不妙,当即伏在地下偷偷从后门爬了出去,一路狂奔,往城外去搬救兵不提。孟豹全副精神放在桓震身上,竟丝毫也没发现。桓震眼角余光瞧见杨柳溜走,暗想现下只要拖延时间,亲兵一到,孟豹便无处可逃。

  当下道:“耿大人之事,桓某也着实痛心疾首。只是当初形势所逼,要救耿大人只有走魏忠贤的门路,耿大人洁身自好,不肯媚世求活,一时想不开……”孟豹暴喝道:“住口,住口!甚么一时想不开,你当老子不知道么?分明是你从中使了手段,将耿大人害死的!你从前在陕西匪窝里打混,是耿大人的朋友荐了你来做师爷的,你怕自己飞黄腾达之后耿大人揭你的老底,是也不是?”众人听了,尽皆大惊失色,桓震这一段过往几乎是谁也不知道的,耿如杞已经自杀,赵南星也早就在戍所病死,若要解释成桓震杀人灭口,却也真会有人相信。

  桓震脸色铁青,他虽不以过天军中那段生涯为耻,但是眼下这个时候,陕西叛乱正在扩大,这个时候传出这种消息,对自己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只是此事自己一直当作秘密,不对任何人透露半字,孟豹要知道当年往事,除非他认得那时一起落草的山贼。

  孟豹冷笑道:“如何,没话可说了么?没话可说便吃老子一刀罢!”说着一剑当头劈来。桓震闪身躲过,大声道:“我要害耿大人,何必用这种愚蠢手段?当时他已经给逮捕下狱,只消放着不闻不问,就算不被斩首,也得给魏忠贤背地害死,何劳我费心机将他救了出来,再激他自己杀了自己?”孟豹一怔,细细品味,忽而又觉桓震说话有理,刀尖不由得垂了下去。桓震趁机上前半步,问道:“如今你还是哨长么?”孟豹随口答道:“甚么哨长?而今老子是逃兵……”蓦觉不对,怎能将自己是逃兵的事情这般大声说了出来?不由得脸皮涨得通红,恶狠狠地道:“没法子,今日在此之人都得躺下!”举刀大喝一声,随他来的十余人一起响应,一个个提刀策马上前砍杀。众仆人吓得屁滚尿流,满地乱爬,躲避刀锋。孙应元总算是个老江湖,有意用肩头去迎刀锋,划了一道伤痕,随即躺在地下装起死来。旁人躲闪不及,便有两个给砍倒了。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人尖声大喊道:“住手,住手!”正是杨柳的声音。他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二百人,分三排站了,一个个虎视眈眈,尽皆举火枪瞄准了孟豹等人。孟豹眼见不敌,大刀不能同火枪抗衡,这道理他早就明白,何况辽兵火器之利响彻天下,此刻再不退去,恐怕最后躺下的要变成自己了。愤愤然唾了一口吐沫,呼哨一声,便要上前来捉住桓震,以他为质,强行从阵中突围过去。

  桓震微微冷笑,若让这区区十几人逃了,辽兵还有脸见人么?可是他却不愿取孟豹性命,当下喝道:“第一队举枪,射下盘,放!”语声未落,已经就地一滚,滚出数尺开外,伏在地下。辽兵眼看主将被胁,早已经怒气满胸,一听命令,六十六人立时一齐放枪,孟豹奔得再快,也赶不上弹丸,何况桓震突然伏地,叫他吃了一惊,弯腰再去抓时,已经来不及了。弹丸击在他双腿之上,孟豹吃痛不住,不由得扑地跪倒,一双眼睛却仍是恶狠狠地瞪着桓震。

  另外十余人有的尚未下马,便连人带马一齐给击倒,有的侥幸逃过弹雨,当即抛刀跪地,大叫投降。桓震愕然,没料到孟豹带来的竟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当下令亲兵收缴彼等刀剑,一番搜检之下,不但是刀,还从他们怀中搜出了许多飞蝗石、铁蒺藜之流的东西。桓震大奇,这些玩艺儿都是那些跑江湖的流浪武人所用,难道他们这些人竟是虎尾山那群盗贼不成?

  瞧孟豹正腿上涔涔流血,却仍是咬紧牙根不肯向自己低头,不由觉得很是无味,为甚么他们两个要这么打来打去?真是无聊之极。当下伸手握住他臂膊,微一用力,拉他起来,架在自己肩头之上,向屋里走去。回头对孙应元道:“去城里请个大夫来。”一众人等愕然,孟豹也是不知所措,欲待挣脱,自己伤后虚弱,力气比不过桓震,挣了几下,桓震恼火起来,呵斥道:“再不老实,便杀了你那些伙伴!”这一招果然甚灵,孟豹忿然闭口,直到大夫赶来替他包扎完好,始终一语不发。

  桓震瞧他精神渐复,当下道:“耿大人之事,上回我没告诉你,确乎是不知从何说起。我本意救他,不想却送了他的性命,你当我心中好过么?六月廿五是他死忌,我此次本想绕道经过馆陶替他扫洒一番,你若有心,何不与我同去?”孟豹瞪大了眼瞧着他,目光由愤恨而至疑惑,由疑惑而至感激,终于抽泣道:“耿大人当年待我等不薄,孟豹今日落草为寇,实在没脸去见他!”

  桓震暗道果然如此,当下好言安慰一番,问他前因后果。孟豹道:“去年满鞑子入寇,咱们巡抚王大人战死,满鞑子入城大加搜括,不少官儿便投了降。徐大人领咱们西走蓟州,一路上缺粮少饷,徐大人军纪又严,咱们不敢,更不忍心剽掠百姓,便只好当逃兵啦。”向西一指,道:“在外浪荡许久,好容易等得鞑子兵退,可是却也不敢再回戍伍,只有四处漂泊。小人这等当了半世兵的人,一旦丢下刀来便甚么也不会做,何况是这等灾年,看看走投无路,幸好虎尾山有一位豪杰聚众称霸,小人便去投奔,蒙他赏识,收留在寨子里,总算不至于饿死。”

  桓震点了点头,问他那寨主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甚么出身。孟豹想了一想,道:“彭大哥名字叫做彭羽,一口关东口音,讲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甚么出身……大哥从来不对咱们提起,咱们一问,他便发恼,因此没人知道。”桓震又问他可知道徐从治与彭羽有无过从,孟豹抓抓头皮,道:“徐大人么?从没见过他的人上山来,只是每个月大哥总叫人给他送去一份厚礼。”桓震笑道:“甚好。今晚可是你们的人约了徐从治在北风楼么?”

  孟豹忽然扭怩起来,吞吞吐吐的道:“这个……实不相瞒,小人此次下山来,便是跟从二当家的来给徐大人送礼,原本以往都是我们约他的,今日他却不等我们去约,自己跑到山寨开设的缎庄来,二当家那时恰好出门,回来之后以为事不寻常,便决定赴约。小人之所以知道大人驾到,也是徐大人给二当家留下的口信。”

  桓震拍拍他手臂,教他放心养伤,独个儿走了出来,驻步沉思。显然徐从治同那彭姓山大王有不寻常的关系,自己应当直截了当地揭穿这层关系,甚至参徐从治一本呢,还是旁敲侧击,至少在弄明白彭某人的身份之前,不与他们敌对?他一头琢磨心事,一头信步缓行,不知不觉便走入了山里人家之间。桓震赴任途中虽然未着品官服色,可是衣着整洁光鲜,一瞧便是有来头之人,田里耕作的农民见了,一个个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走了一程,忽然觉得口渴,左右一望,但见路旁田埂之上摆着一个瓦罐,走过去一瞧,果然是个水罐。他叫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口渴又是难耐,心想只要付钱,自作主张喝一点也不打紧,当下一口气喝干了一罐,摸出四五个铜板来放在罐中。喝罢了水,看看天色不早,当下转身望驿站方向去。走不出数丈,只觉头重脚轻起来,足下虚浮如踩棉花,身子飘飘荡荡不能自已,终于扑通一声,仰天摔倒。

  他这一睡,便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深入原始丛林之中,那些藤条树须忽然间都活了过来,纷纷伸出触角来捕获自己。他仓皇逃奔,速度却赶不上那些东西的十分之一,先是脚踝给缠住了扑倒在地,跟着浑身上下都缠满了藤条,渐渐箍得透不过气来。大骇之下,霍然而醒,却发觉四肢果然半分不能动弹,只道噩梦成真,定定神一瞧,却是给绳索捆绑在一根柱子之上,周围散乱堆着些稻草,臭气熏天,倒似一个废弃的马厩。

  他试着用力挣脱绳索,却是纹丝不动,想要发声叫喊,又觉喊来的多半是敌人,想想是喝了那罐水才倒,其中必定有甚古怪。正寻思间,忽听有人一面喊叫,一面跑去,叫的却是“醒了,醒了!”桓震暗道不妙,方才睁开眼来被他们瞧见了。只好打醒精神,应付敌人。等了片刻,一个面色黝黑、手足与个头一般粗大的破衣汉子领着一群人走来,一见桓震醒来,上前喝问道:“兀那狗贼,你是甚么来头?快快与我老实招来。”桓震不知他底细,不敢据实以告,只推说是过路的行商。

  那破衣汉子冷笑一声,捉起桓震右手,亮出他的虎口来,讥笑道:“行商?”行伍中人日日操持兵器,是以双手虎口皆有厚茧,桓震不料此人竟懂得这个分辨之法,呆了一呆,索性豁了出去,道:“某是辽东巡抚桓震,你待如何?”那人吃了一惊,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忽然笑道:“你说你是桓胡子?听说桓胡子一人勇敌满鞑子数万大军,岂是你这等小矮子可以滥充得的?”

  桓震哭笑不得,耐住性子道:“你放了我,我带你去看我的印信,何如?”那人仰天大笑,嗤道:“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儿,任意糊弄的么?实对你说,那罐子里装的麻药,足足可以麻倒数百壮汉,咱们原本是想麻了城内守军,掠一些府库的金珠财物,权充投命状,不料却给你送上门来喝个罄尽,真真是天要你死。你既有胆冒充桓老爷,彭大王必愿取你性命,说不定还要夸奖我弟兄一番。”

  这是桓震第二次听到“彭大王”这个名字,忍不住问道:“彭大王是甚么人?”那壮汉拍拍他脸颊,笑道:“左右你也快要死了,便说与你听无妨。彭大王便是虎尾山寨的大首领,咱们一班弟兄混不下去,要投奔他去了。”桓震注目细瞧他上身的破烂衣服,隐约竟有一个圈圈,当中一个模糊不清的文字,好容易才分辨出是一个“驿”字,不由得恍然大悟,叫道:“你们全是驿站的驿夫?”那壮汉瞪他一眼,道:“驿夫便怎地?驿夫就不用活命吃饭了么?你们这班该死的将官,把钱粮全克扣入自己腰包去了,却叫老子们喝西北风?那该死的皇帝又裁甚么驿站,当真不给人活路了,老子去投山大王便怎地?”

  一个年老些的驿夫在身后道:“俊哥儿何必同他废话,一刀杀了岂不爽快?”那壮汉摇头道:“彭大王最憎恶的便是无端取人性命,若不带去给他决断,这投命状还有甚用?”回头对另一人道:“你不说二当家三日之前便在城里么?怎么咱们派去寻他的人,过了几个时辰还不回来?”那人摇头示意不知,俊哥儿冷哼一声,道:“也罢,便叫你多活些日。”说着扬长而去。桓震好容易才搞清眼下的状况,自己似乎被当成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投奔及时雨的见面礼了。不过听那人口风,似乎在见到“及时雨”之前自己并不会有性命之忧,反正也脱不了身,索性静观事态发展,再做计较。瞧瞧天色,竟是晌午时分,想来自己至少昏迷一夜了。驿站中留宿诸人想必已经急得发疯,秦世英大约正在被杨柳逼勒,想像他一脸张皇的模样,忍不住发笑。

  药力尚未全退,不一会又迷糊起来。此时此刻绝对不能睡着,桓震努力保持清醒,迫使自己去想一些令他头痛的事情,比如雪心眼下去了哪里?他猜想雪心可能想回去与爷爷为伴,是以嘱咐黄得功沿着回灵丘的路线一路打听,可是倘如雪心并未返乡,甚或已经寻了短见……还有李经纬,这个谜般人物近来似乎不来纠缠自己了,可是没有消息有时候却是最坏的消息,谁知道他暗地里玩的是甚么花招。与郑氏的灰色贸易也须尽快结束,华允诚参他的时候能逃了过去纯属侥幸,也是因为在温体仁眼中还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以后再碰到这种事情可就难讲了。还有盘踞皮岛的毛文龙,袁崇焕都解决不好的问题,现下留了给他,要如何应对,眼下还没半点法子。自己未来的人生真是多灾多难啊……桓震望着破烂不堪的马厩顶棚,忍不住轻声叹气。

  另一头驿站之中,已经乱作了一锅粥。桓震自从傍晚自己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温氏急得大哭不说,孙应元这等老江湖一时也没了主意。杨柳年轻识浅,文森特连中国话也说不顺当,前天晚上北风楼徐从治同虎尾寨二寨主的约会,不知桓震的意思是怎样的,是以谁也不敢轻易去掺和,遵化县秦世英来拜,也只说大人身体不爽,挡了他驾。

  孙应元正在那里发愁,孟豹由两个手下扶着出来,说什么也要离开驿站去与二当家会合。孙应元苦苦挽留,道:“孟爷何不再等片刻?说不定我家老爷就要回来了。”孟豹摇头道:“已经等了一天两夜,却再等到甚时候去?二当家找我等不见,必定急得发疯。”孙应元笑道:“昨日不是已经遵孟爷吩咐,叫人送信去了么?孟爷眼下行动不便,何不在此等候贵兄弟前来迎接?”孟豹满怀疑惑地瞧他一眼,反问道:“你家老爷究竟作甚去了?”孙应元苦笑不已,心想我若知道早已去寻他回来了,何必还来同你磨牙?料想他定是起了疑心,恐怕桓震是去对他不利。想到这里,蓦然一拍脑门,徐从治这厮瞧起来似乎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难不成为了灭口竟将桓震设法害死了么?倘若真是如此,虎尾山这帮贼便是敌人,尽管孟豹是桓大人的旧识,那也顾不得了。他心中这般想,当下定了计较,脸上声色不露,推说出去安排车子送孟豹进城,暗地里却叫驿站周围守卫的亲兵一拥而入,将孟豹连同他的十几个伙伴压在地下,捆得粽子也似。孟豹大声叫骂,孙应元全然不理,只吩咐好生看守,吃喝不得欠缺,只是不能给他们离开驿站半步。

  里里外外如临大敌地过了两天三夜,桓震仍是不见踪影。孙应元动用当年在江湖中打混时候结下的黑道关系四处打听,遵化城里有名号的人物却都不曾听说过类似朝廷命官被人绑票的事情。堂堂封疆大吏,上任途中竟然给丢了,这才是千古奇闻呢。正没计较间,忽然来了一个破衣烂衫乞丐模样的少年,声称有一封信,要面交孙大爷。孙应元接过信来看时,真是又惊又喜,这信不是旁人,正是桓震的亲笔。杨柳与文森特一起挤将上来,杨柳便伸手去抢过那信,匆匆读了一遍,愕然道:“师哥怎么跑到虎尾山里去了?”

  那日桓震误打误撞地给一帮驿夫捉住,要拿他当作投命状献与虎尾山的山大王,只是派去联络二当家的人迟迟不曾回来,这才将桓震暂且扣押在马厩之中,等待发落。桓震正在苦思逃走的法子,却听驿夫们一阵骚动,有几个人破口大骂,叫道:“杀进城去,做了那狗官!”桓震暗想不知他们说的狗官是秦世英还是徐从治,又为甚么要杀他?不是说那姓彭的山大王最讨厌杀人么?正寻思间,却有两条汉子撞进来,不由分说地给他套上一只黑布头罩,跟着将他从柱子上解了下来,拖拖拉拉地拽了出去。桓震估摸大约是要带自己去见甚么人,多半是那彭大寨主。对方人多势众,凭他一个没法子对抗,只得老老实实地任凭他们扛上一头骡子,一路颠簸而去。

  路上停了两次,约莫太阳落了一次山重又升起,这才有人将他从骡背上搬了下来。桓震只觉浑身酸痛,几乎动弹不得,仍是若无其事地笑道:“到了?烦劳这位大哥,让我放一放水。”便听一阵哄笑之声,一个粗哑的声音嘲笑道:“这牛子胆量不小,竟敢在大哥面前放水!”另一人也笑了几声,旋道:“给他扯去眼罩。”桓震眼前蓦然一亮,只觉光线刺眼,一时间甚么也瞧不清楚。眯着眼睛定了定神,才渐渐看见周围事物,霎时间不由得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里的房舍屋宇虽然与陕西不同,可是周围人们的表情神色,言语气氛,都无不让他想起当年在小五台的时光。看来此处便是甚么虎尾山了。

  面前围着许多人,为首的一个居然是一个白净面皮的书生,戴着玄色方巾,下颌蓄了微须,身上是一袭青衫,看起来不像是山贼,反似一个秀才。捉住自己的俊哥儿对那书生十分恭敬,深深作了个揖,大声道:“给彭大当家请安!小人们便是遵化驿站里的驿夫,因为官逼民反,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只有来投靠大当家。”随手一指桓震,道:“此人是小人们无意之中抓到的一个过路官儿,可惜尚未审得出来龙去脉。权充小小见面礼物,求大当家的笑纳。往后水里火里,任凭吩咐,再没半个不字。”

  那书生微笑道:“彭羽何德何能,当得起诸位这般抬爱。”话头一转,道:“只是咱们虽然啸聚山林,却不做为非作歹之事,更不愿滥杀官吏。这位大哥……”那壮汉连忙接口道:“小人姓卢行七,小名叫做俊哥儿,大当家叫小人卢七便是。”彭羽点头道:“好,卢七哥,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盼你看在大家初会的份上答应了。”卢俊连声应诺,彭羽指着桓震道:“此人既是过路的官吏,请七哥莫要为难他,这便放他自去如何?”

  卢俊面露惊讶疑惑之色,挠了半晌头皮,一跺脚,道:“小人既然将此人献与大当家,那便任凭大当家处置。”彭羽笑道:“甚好。”便叫人带卢俊去安顿住处。回头替桓震松了捆绑,问道:“请问这位官爷尊姓大名?”桓震只觉此人不似个不讲道理的山贼,也不愿对他隐瞒身份,当下据实以答。彭羽十分吃惊,连问了好几遍。桓震好笑道:“桓某人是何等人物了,有甚好冒顶的?”彭羽惊讶神色渐退,当即客客气气地请他到厅里叙话。桓震哈哈一笑,道:“大当家相邀,自当奉陪,可是在下自从昨日傍晚已经将近十个时辰没登过小恭,受不了啦。”彭羽哑然失笑,忙叫人陪他去茅厕。

  回头在厅中坐定,桓震便请问他家世由来,何以在这山中落草。彭羽长叹一声,道:“此话不谈也罢,说来徒然令人伤心。倒是桓大人,为何做了彭某的座上宾?”卢俊在一旁早羞愧无地,恨不得寻一个窟窿钻入地里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冲桓震连叩几个响头,叫道:“桓老爷愿打愿杀,卢某没一个不字!”桓震拍拍他肩头道:“我干么要打你杀你?回头你将裁驿之中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便算将功折罪。”彭羽一怔,蓦然抬头瞧了桓震一眼,轻描淡写的问道:“桓大人也着意驿事么?”桓震摇头道:“一知半解而已。前些天朝中有一个御史,指陈天下弊病,有一条是‘邮传过削’,桓某大有同感。”

  彭羽听了,仰天长叹一声,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落。桓震吓了一跳,忙问他何以如此感慨。彭羽擦去泪水,喟然道:“倘若朝廷中人个个有桓大人同那位御史大人的见识,家父便不会一病而亡,我彭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伶仃破碎的下场!”他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不回去,一面浩叹,一面将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彭家祖籍浙江,世代武职,祖父辈都在辽东从军,是以彭羽也学得一口关外方言。父亲本是一个游击,因为天启二年广宁失陷,受谴调任蓟州西北的平谷驿做了一个管驿百户。彭父本无建功立业之心,驿站虽然苦得紧,但却不比战场上要日日将脑袋别在腰间,因此数年下来日子倒也安逸。或者正因为此,他便不愿彭羽再入武途,定要他习文应科。彭羽明白父亲的心思,虽然打小便酷好排军布阵之法,却也能安心功课,不久举了秀才。前年崇祯皇帝裁汰驿递,许多驿夫没了生路,驿费大减,彭家生计也十分艰难。

  彭父忍耐不住,便寻平谷县去讲理,哪知平谷县竟唤捕快来将他锁了,加了一个“滥予”的罪名,解送州府。押解途中彭父旧伤发作,一命呜呼,平谷县却还不依不饶,定要彭家罚鍰代罪。彭母无法可想,只得将家当变卖一空,最后连彭羽年方十六的小妹也卖了去,这才还清官欠。原本此事就算完了,没想到过不多久,彭母竟然听说彭羽妹妹便是给那平谷县买去的。原来平谷县早就垂涎彭女姿色,苦无机会到手,难得彭父自家送上门去,岂有不加利用之理?彭父半路暴毙,也难说不是他搞的手脚。

  彭母又恚又恨,却又无可奈何,一气之下得了个呕血之症,没多久也追随亡夫去了。彭小妹听说,自觉无脸见人,一根绳索在房梁上吊死。彭家满门凋零,只剩彭羽一人,自是恨透了平谷县。他平日交游广阔,多有绿林中的朋友,探听得平谷县素日常去一个寡妇家偷情,是以选个漆黑夜晚预先埋伏了,待得两人睡熟,一刀两头尽皆杀死。彭羽杀了官,无法再在本处立足,只得逃将出来,四处浪荡,不知不觉便飘荡到虎尾山附近,恰好碰上一群过不下去的农民啸聚山林,彭羽便入了伙,更给推举为首领,就此在虎尾山占了山头。他虽然沦落黑道,做事却不心狠手辣,曾给手下人立下三不杀:无劣迹之人不准劫杀,老弱妇道之人不准杀,江湖朋友不准杀。是以扯旗不久,名声便传了出去。

  桓震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徐从治与彭兄是何等交情?”彭羽怔了一怔,道:“他是家母同宗的族弟。小人占山以来,从不与他作对,还助他维持地方,是以徐大人并不为难我等。”两人又谈一阵,彭羽吩咐摆上酒来。席间,桓震就便问道:“你们日后有甚打算?难道便在此地做一世山贼么?”彭羽黯然道:“一入此门,终生不得出矣!徐大人也曾与我等谈过招安之事,只是山上兄弟家眷,总有五百来人,有一个不能善加安置,彭某怎忍心独个儿洗手不干?”桓震击掌道:“我有个法子,不知彭兄可肯听从。”彭羽不假思索,干脆利落的道:“只消让众兄弟有口安稳饱饭可吃,彭某无所不从。”桓震点了点头,道:“辽东广义二州恢复不久,正要从别处移民屯田。山寨中人能耕善种者,尽可随我前去,人人都有地分。”

  这些贼寇多是田产被夺过不下去的农民,听说有地可种,一个个兴高采烈起来,不住撺掇彭羽应承。彭羽犹豫道:“崇祯重征,边饷练饷种种加征,百姓穷尽地力仍终年不得饱食,何况如此长途跋涉,倘若不能养家活口,必将埋骨辽东,再不得返乡了。”众人一听这话,方才欢呼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桓震大声道:“全辽五镇三十税一,如违此誓,天诛地灭!”说着抄起一支筷子,折断了丢在地下。这一来众人再无怀疑,彭羽下了命令,叫各人回去收拾,明日一早搬了桓震原本要带走的东西,一起启程。二当家至今尚未回山,彭羽叫了个人连夜进城去送信不提。

  次日直折腾到中午才出发,桓震与彭羽、卢俊二人并骑而行,一路听他们谈论裁驿弊端,只觉驿站确乎十分棘手,倘若如原样放任不管,冒滥之弊不可避免,如果像刘懋出的那种主意,一味裁革,驿夫被逼得没了生计,多半就是如卢俊这样落草为寇。而且驿站衰败,各地之间消息也不灵通,这样下去并无任何好处。一面沉思,忽然想起现代的邮局来,能不能将驿站设法改造,不单供给朝廷官员,也承担民间货运以及通信?他心中不断盘算,不觉已经走回了遵化驿去。孙应元远远见到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马,吓得召集了全部兵丁守在周围。待得瞧清楚当先一骑正是桓震,不由得浑身发软,一下子坐在地下。

  杨柳奔了上来,叫道:“大人这几日哪里去了,可把咱们吓得要死!”桓震笑道:“没甚么,只是到彭兄家里做了两天客。孟豹在不在?叫他出来见大哥啦。”孙应元应声进去,将孟豹等人带了出来,犹自蚂蚱一般捆成一串。桓震忙叫松绑,孟豹揉揉手脚,一瘸一拐地奔到彭羽马前。

  孙应元上来禀报,这几日秦世英来拜过三回,都给挡了回去,徐从治只在前日早晨送过一封帖子,邀桓震吃酒,之后便再没动静。桓震嗯了一声,问道:“那晚可有人去北风楼瞧瞧?”众人一起摇头。桓震心想既然彭羽已经与自己一起,徐从治同二当家谈甚么也并不重要,慢慢再说不迟。当下招呼屋里坐。五百余人自然挤不开,彭羽令他们与桓震手下兵士在野地里一处休息去了。

  屁股刚沾椅子,只听外面一人连声大叫,仓皇奔了进来,一见彭羽便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道:“二当家不好了!”彭羽皱眉道:“急甚么?慢慢说,怎地不好?”那人好容易止住了哭,抹着眼泪道:“小人一进城去,便听见街上闲人纷纷传说徐兵备捉住了几个山贼,头颅正在衙门口号令。小人心想他与大当家这般交情,该当不会难为咱们的人才对,谁知一到马行,竟然化做了一片瓦砾,小人知道不好,悄悄到衙门瞄了一眼,当真……当真是二当家的头挂在那里!”

  彭羽大叫一声,连人带椅一起仰倒。桓震连忙叫人扶他去床上睡好,问那报信的道:“你看的真切,是你们二当家?”那人连连点头。桓震心中愈来愈怒,事情由来他虽没亲眼瞧见,但是却也约略估出了七八成。徐从治给自己一吓,为了保住仕途前程,便将二当家视若弃卒,那晚在北风楼不知使甚么手段,取了众人性命。孟豹给困在此处,倒是侥幸逃脱一死。说话间彭羽苏醒过来,提了剑便向外闯。桓震一把拦住,按他坐下,一字一句的道:“我知你此刻心中怒火万丈,恨不得将姓徐的食肉寝皮。只是倘若杀了官,此刻在这里的人全脱不得干系。我虽也憎他入骨,可是却不愿为这等人毁了自己前途性命。你若信得过我,便好好收起剑来,往后我自会寻个法子替你出气。”彭羽凝视桓震许久,目光中疯狂神色渐渐退去,垂头道:“事已至此,听凭吩咐便了。”

  桓震当下令彭羽、孙应元带着虎尾山众与自己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两个随从进城去回拜秦世英和徐从治。瞧着徐从治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脸,心中虽然十分恶心,仍是打醒了精神与他应酬,周旋一番,已经入夜,他推说家眷须要照料,脱身赶回,当即带了亲兵连夜启程,不久追上了彭羽等人,一行人直奔山海关去。料想徐从治就算发现其中有鬼,也没这个胆量追来。

  那时把守山海关的还是赵率教手下人马,原本便是旧识,三言两语顺顺当当地过了去。在途无话,平安抵达了宁远。宁锦都是何可纲的驻地,巡抚大人驾临治下,自然善加安顿。桓震不愿久留,着急回抚治去。在宁远耽搁了一日,便请何可纲陪同,去觉华岛巡察。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来过岛上,此时故地重游,难免有一种亲切之情油然而生。岛上许多工匠都还认得他,见了面纷纷行礼招呼。桓震一一点头示意,目光却在人群之中逡巡寻觅茅以升的踪迹。百寻不得,忍不住拉了一个工匠,问他茅郎中何在。那工匠想了一想,道:“此刻茅大人大约在水雷房里。”

  桓震转头对杨柳微微一笑,道:“你那甚么引火的管子,在茅大人眼底不过是班门弄斧,难得有此良机,可得好好同他讨教一番。”杨柳大喜,拔步便走,走出几步去,却又挠着头皮回来,讪讪道:“请问师兄,水雷房在何处?”桓震大笑,引着他到了水雷房门外,推门叫道:“石民先生可在?”一人正俯身在药槽旁边琢磨甚么,听得有人呼喊,抬起头来,一见竟是桓震,连忙上前行礼。房中工匠有些并不认得,看见茅元仪下拜,也跟着拜了下去。桓震一面连道不敢,一面拉着他走了出来,茅元仪笑道:“还没来得及同大人道贺。”桓震忙应道:“岂敢岂敢。倒是近日觉华岛上情形如何?”茅元仪捋须微笑,道:“有老朽在,大人尽管放心。”忽然一拍脑门,道:“有一样东西,要大人亲眼瞧瞧。”

  桓震依言随他走去,进了茅元仪自己的住处,但见他从柜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红布包裹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却是一个木盒。茅元仪示意桓震自己打开,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里面竟是一个现代六分仪一般的东西,全体用精铁铸成,表盘上标着星宿刻度,四至方位。茅元仪捧在手中转动了几下,指着表盘道:“此物是由牵星之术而制,先以指南针测定星宿高度,再定海上位置,有此一物,哪怕千万里远洋航行,也都不在话下。”说着指点一番,教他如何使用。桓震手指发抖,说不出话,茅元仪的武备志他早读过,当中确实有牵星之法的记载,可是中国古代的天文星宿实在太过复杂,桓震始终不曾学会,没想到茅元仪竟然做出这么一种方便的仪器来。

  定定心神,问道:“水军船只可曾装配此物?”茅元仪摇头道:“并无。只因牵星仪制作费力,老朽穷半年心力,也只做出了两台。”桓震默然,他知道这种精密仪器要用手工制作是十分困难,想了一想,道:“不打紧,咱们慢慢想法子。”笑道:“往后出海,便不会迷路啦。”众人同声笑了起来。

  茅元仪又道:“军器所中还有许多新进发明,可惜大都是难以制作之物。”桓震摇头道:“那有甚么?今日做不出,未必他日便做不出。哪怕废物,只要想得出来,本抚便十分高兴。”说着叫取笔纸来,写了一张告示,笑道:“自今日起,每年从岛上工匠之中选拔三人,以桓某人自己的俸禄加以奖赏。”

  看罢军器所,桓震执意要在书院讲一堂课方肯离岛。这书院是他一手创办,如今已经有三届学生肄业,在岛上做工,眼下在读的总共有八十多人。王天相已经升做了教头,专教炮术,听说桓震亲至,连忙跑出来迎接。桓震瞧着这个当年在宁远哭鼻子的小毛头铁匠,如今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教头,心中也甚欣慰。

  书院的学生听说抚台大人来巡,一个个挤了出来参见。桓震挨个儿问将过去,正谈得高兴,忽然一名斥候匆匆跑来,低声在何可纲耳边说了几句,递上一个黄缎包儿。何可纲脸色大变,挤到桓震身边,拉了他手臂一下。桓震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跟着出来,问道:“怎么?”何可纲递上那个黄缎小包,道:“朝鲜使者来贺新皇即位,与咱们前后脚赶到宁远,随身携来了皇太极的一封书信,言明致巡抚大人亲启。使者眼下尚在宁远,是不是即刻回去?”桓震一面点头,一面拆开包裹,取出信函来读。

  与他料想的相去不远,这信是皇太极请求开边互市的一道表文。信中虽然仍不肯去除汗号,口气却卑微柔和了许多,更说甚么皇帝在沈阳度日不惯,冀能开边贸易,互通有无,汉货流入,以便客中之旅。桓震阅罢,微笑道:“皇上么?早已经是太上皇了。只是开边并非坏事,咱们回去见过那朝鲜使臣,再做商议。”

  何可纲应命,吩咐人去准备船只。桓震临去之时,嘱咐茅元仪道:“善加整治水军,不日将有大用。”杨柳见了许多精巧器物,早已经迷得不知东西南北,桓震心想左右带他回去也帮不上甚么,索性教他留下师事茅元仪,好好学点东西。

  朝鲜使者名叫朴兰英,同来的还有一个翻译官,姓韩名瑗,是早年流落到朝鲜居住的明人之后。两人一见桓震,当即双双跪了下来,叩头道:“小国使臣拜上钦差大人!”巡抚在明朝初年原本是代天子巡守的官职,后来才成为常官,是以朝鲜习惯,见巡抚仍同见天子一般。桓震连忙拉起两人,握手笑道:“不必客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方才君臣之礼已行过了,往后咱们朋友相称便是。”他这一句话,先点明大明与朝鲜仍是君臣关系,那便是对天启年间皇太极侵入朝鲜,强迫朝鲜签订的城下之盟不予承认了;后又说朋友相待,那是暗指只要朝鲜抱持善意对待大明,大明也将同样回报朝鲜,如果再敢协助后金侵明,那就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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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7楼 发表于: 2007-11-24
第十一回 因朝鲜东虏谋和 吓使臣小邦畏服

 

  

  朴兰英自然知道这话里的厉害,后金与朝鲜仅一江之隔,明金对峙之中,朝鲜的态度举足轻重。皇太极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不惜一再侵略朝鲜,终于以凶巧之力强迫朝王李琮订下平壤盟誓,誓约之中说道,与其和远方的明往来,不如和近处的金国往来。若与金国计仇,存一毫不善之心,如此血出骨暴。除此而外,朝鲜每年尚要进贡岁币无数,连王子也给送到了沈阳去做人质。这些全是朝鲜君臣引为耻辱之事,可是国力衰败,打不过人家,只有乖乖俯首听从而已。近来皇太极连吃了几个败仗,明军非但一举恢复了广宁、义州全境,更将入侵的后金大军打得灰溜溜地逃回辽阳去。原本朝鲜应承与明断交,便非心甘情愿,当此良机,国中君臣怎能不萌与明重修旧好之心?恰好皇太极要朝鲜使者代为致书,一来是后金境内虽有银山可采,却不能市买大明货物,年来国内天灾连连,斗米甚至卖到八两银子,皇太极希望两国通市,借以缓解国用之艰;二来十年之盟虽然签订,明金双方却都知道只是个骗人的东西,就皇太极这一面讲,无非是缓兵之计,他要朝鲜居中斡旋,只是为了争取明朝暂不用兵,与一直以来讲和自固、以待国富兵强的方针一以贯之。

  朝鲜自从被后金胁和以来,已经有数年不曾遣使通明,国王李琮听说,自然乐从,当即派了使者,经由沈阳、辽阳前来宁远。朴兰英除携来后金的国书之外,还代朝王李琮致上一封密信,信中备言畏惧后金屠掠,不得不通好丑虏,“皇朝之于小邦,覆帱之恩,视同服内。顷遭昏乱,潜通敌国,皇天震怒,降黜厥命。上有宗社,下有生灵,不得不尔。”书信末尾,更署以崇祯年号,以表向明之心。

  桓震也明白朝鲜屈服后金之不得已,本没打算过多苛责,只不过倘若一味与之笑脸,只怕小国首鼠两端,今日归顺,明日又要帮着皇太极来打明国;但若威吓过甚,将他吓怕了,索性倒向后金那边去,可就得不偿失。手中捏着朝王上疏沉吟片刻,当下有了主意,笑道:“使者远来辛苦,且歇息一晚,明日让本抚尽一尽地主之谊,引使者观瞻一下我天朝的雄兵武士。”

  韩瑗一句句的译了,朴兰英顿首叩谢,当即有人引他去馆驿住宿用膳。桓震拉了韩瑗,道:“韩兄不忙走,闻得韩兄原是明人后裔,万里归乡,安得不饮?我军中豪饮之人尽多,且来把酒畅谈如何。”韩瑗不敢违拗,当下拜领了。

  当晚宴上,酒不过三巡,桓震便声称不胜酒力,要醉倒了,可是但有人劝,他还是照饮不误,不一会便喝得面孔赤红,舌头也大了起来。拍着韩瑗肩膀,醉眼朦胧的道:“本抚此次出……出京,首辅大人千叮万嘱,说朝鲜乃……乃我天朝友……好之邦,二百年来……”何可纲在旁一扯他手肘,低声叫道:“大人!”桓震将他推开,瞪眼道:“二位使者携书款好而来,何……何必诸多戒心?”瞧着韩瑗笑道:“本抚说……说到哪里了?”韩瑗小心翼翼地答道:“二百年来。”桓震一拍脑门,道:“正……正是,首辅大人言道,朝鲜二百年来臣事天朝,丁卯之变,出于猝迫,阳为和顺者,只为……保全一国生灵之故也。然明朝之间,万古君臣之义……君臣之义不泯,此次出任辽东,朝王但有悔意,天朝必不计较往昔,则两国重……重为君臣,兵……戈”一句话未说完,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口中喃喃道:“兵戈之祸可免。否则……”

  宴席散去,何可纲亲自代桓震送韩瑗回馆驿去。走到半路无人之处,前后左右四名明军士兵忽然停住步子,将他夹在了中间。韩瑗吓得一颗心几乎跳将出来,但见何可纲上前一步,豁地抽出腰间佩剑,指着自己喝道:“桓大人为酒所误,泄露了军机大事,请恕在下无礼,要以贵使的性命弥补了!”

  韩瑗唬得两股战战,不期然两膝一软,噗通跪了下来,哀求饶命。何可纲冷笑道:“若饶了你性命,难保不会回去乱说一气,咱们多时准备可就功亏一篑啦。”说着仍是提剑要砍。韩瑗叩头道:“小国对天朝忠心不贰,丁卯国变,不得已而屈服虏邦,其实始终心向上国。韩瑗之命弃不足惜,但若因此坏了两国情分,想大人亦不愿见。”何可纲哈哈一笑,道:“朝鲜使者病酒猝疾,不幸身故,我天朝赠官荫爵,送椁归里,可谓仁至义尽。”韩瑗眼看剑锋自自己头顶高高落下,心中自知不能幸免,瞑目待死。蓦听一人大喝道:“剑下留人!”何可纲吃了一惊,但见远远一骑举着火把疾驰而来,马上坐的正是张正朝。

  张正朝跃下马来,叫道:“桓大人有命,不得伤害使者,任其自去!”何可纲皱眉道:“军机已泄,若令其归国报信,大事败矣!”张正朝喘了口气,道:“桓大人言道,朝鲜区区守礼义而衰弱之国也,今姑置之,专意虏事,得以成功,则不劳发一矢,而彼自然臣服。且我国军马强壮,灭一朝鲜耳,何用偷袭?击敌未济,非君子也。”何可纲仰头大叫,插剑于地,怒道:“孺子不晓事,早晚为之所累!”夺了张正朝骑来之马,加鞭飞驰而去。张正朝扶起韩瑗来,笑道:“桓大人命我护送使者还驿,请。”

  韩瑗死里逃生,只觉汗出如浆,两腿似灌满了醋一般。好容易支持着回到馆驿,连忙唤起朴兰英来,备述一番。朴兰英听了,沉吟道:“莫不是彼等虚张声势?”韩瑗不解道:“虚张声势?”朴兰英捻须道:“我国臣事大明多年,一旦更启为聪,明主必定不悦,难道不是用这手段恐吓我等?”旋即自己摇头道:“不对,不对,近年来天朝击虏一胜再胜,说不定当真是军力大振,有灭虏朝食之望。”韩瑗啊地一声,接口道:“然则这是巡抚大人在试探我国了?既然如此,何不上表自陈,重新归明?”朴兰英摇头叹道:“瞧起来天朝厉兵秣马已久,若真能一举剿灭北虏,我国亦得复为藩属,真万千之幸也。但若天朝事败,我国也必受之牵连,遭祸更甚。”韩瑗急道:“如此岂不是取舍两难?”朴兰英拍拍他手背,道:“明日瞧瞧天朝军容,再做打算不迟。”

  次日一早,桓震亲来请两人往觉华岛阅兵,提起昨晚酒后失态之举,赔了许多不是。韩瑗唯唯答应,不敢多说半字。瞧何可纲的目光仍是恶狠狠地,只怕他忽然扑上来,又要斩杀自己。一行人上了大船,恰好顺风顺水,桓震令扯满了帆,船行如风,倏忽之间便到觉华岛北靺鞨港码头停泊下来。

  桓震亲自搀扶朴兰英下船,码头上早有陈兆兰、诸葛佐领着水军迎接,一见巡抚大人来到,三军齐声大喝,声音动天,却将两位朝鲜使者吓了一跳。来到主岛校场,桓震一声令下,三军开始操演,骑射、阵法、火枪一样样演习下来,三军威武,杀声震天,直瞧得朴韩二人目瞪口呆。茅元仪过来禀报,说红夷大炮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演发。桓震笑道:“两位使者,且瞧本抚放几个大炮仗作耍。”当下引着两人来到东岛炮场。

  这炮场是去年专辟出来试炮之用,南面微微高起之处设了一排座位,桓震示意众人就座,指着场东道:“诸位细瞧那边的土堆,共是十个。”朴兰英依言望过去,果然隐约有十个土堆微微隆起。桓震拍一拍手,两个炮营的主官参将张正朝和方继祖应声上前,躬身听命。桓震道:“使者远来,可别丢了咱们的人。”张、方二人大声应道:“是!”一先一后地退了下去。

  过不多时,只见二十匹马拉着十辆炮车,每辆炮车旁边跟着一名马夫、二名炮手,在众人座位前面丈余的地方停了下来。张正朝发号施令,待十门炮尽皆瞄准了远处土堆,这才奔过来道:“请大人号令!”说着奉上一支红旗。桓震伸手接过,对朴兰英笑道:“使者可要试一试?”朴兰英连连谦辞不敢,桓震也便不为已甚,站起来走入场中,站在炮手身边,手臂高高举起,蓦然落了下来,大喝道:“放!”

  话音方落,只听轰隆隆一阵震天价响,远处每个土堆之上都腾起一阵黑烟烈火,土块泥沙四面飞溅开来。岛上地势空旷,炮声回荡久久方歇,朴兰英耳中嗡嗡作响,惊得张开了大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桓震叫了他几声,才将他叫得回神,笑道:“使者何须如此惊讶?”朴兰英定了定神,蓦然跪了下来,叩头道:“小邦无知,深负皇朝覆育之恩,自今以后,当倾心归附,再不敢有异志矣!”韩瑗也随着跪了下来。桓震扶二人起身,呵呵笑道:“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何况天朝兵器,本不加于友好之邦。我大明蓄力已久,数年之内必横扫辽沈,使者归致尔王,以后东虏兴兵犯境,自有天朝护佑,不可再蹈覆辙。否则与之俱亡,后悔何及!”

  朴兰英连声答应,更说归国之后必定上奏朝鲜国王,正式奉表来朝。桓震笑道:“既如此,请与使者击掌为盟,两国世世友好,守望相助,再无相背。”两人连击三掌,众明将齐声道贺,场下兵士举枪向天齐发。朴兰英瞧着大明赫赫军威,暗自庆幸,亏得不曾帮助皇太极做下甚么危害天朝的逆行,否则今时今日,朝鲜岂不早已灭国了?

  他瞧见红夷大炮的厉害,一时吓得昏了头,只道天朝恩惠,不咎既往,也不想一想倘若明军当真有力一举荡平朝鲜,那又何必使这软硬兼施的手段?其实桓震昨日安排他在宁远住下,便令好手连夜驶船往觉华岛来,要茅元仪着紧安排,十个土堆周围方圆半里,尽皆埋了许多火药等物,百子炮弹一落上去,登时轰轰烈烈的烧将起来,瞧上去壮观得紧,其实若真打炮,威力不过十之二三而已。他这一着却是跟着百年后的汤若望学来,那时他替康熙皇帝演炮,便使这法子令得龙颜大悦,更唬坏了一个韦小宝。朝鲜使者虽不比韦小宝不学无术,但谅必不曾见过这等大场面,果然一唬即中。

  次日桓震令人将后金请求通市的表文送回北京,朝鲜使者淹留数日,也就归国去了。桓震知道此时此刻后金内部必定正在卧薪尝胆,大加整顿,自己这边倘若毫不动作,数年之后北京之难又要重演了。他出京时候是领了编练新军的差事的,召集起何可纲、祖大寿来商议此事,何可纲倒还没说甚么,祖大寿却是一力坚持,要将新军放在自己的防地。桓震在房中踱来踱去,忽然问道:“余有一事不明,想请问二位。”瞧着两人先后点了头,这才续道:“我等奉朝廷之命编练新军,首在破虏。两位以为,如今当先取何处为要?”祖大寿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从西平、镇武步步西进,先取海州。”何可纲却不说话。

  桓震点头道:“步步为营,自然不错。何将军有甚么高见?”何可纲瞧了祖大寿一眼,犹豫道:“祖大人的法子甚好。”桓震笑道:“咱们三人同镇辽东,原当同心协力,但有利于战局者尽可直抒胸臆,何必顾忌许多?何况祖总兵心胸宽旷,必不以为忤。”对祖大寿道:“祖总兵说是不是?”祖大寿只得点了点头。何可纲顾虑渐去,点头道:“祖大人所言固然有理,可是自从我取广义以来,虏在海州、盖州亦加兵屯驻,广宁去海州途中多山,炮车难行,若倚马战,我军胜算颇微。”桓震追问道:“以何将军之意如何?”

  何可纲指着海图道:“虏兵长于骑射而短于海战,天启三年毛文龙恢复金州,城内虏兵才有五百余人,努酋恚怒,尽迁沿海百姓于内地,四百里之地,彼尽去而不据。今我若以山海为根本,以广宁迎击为正兵,屯兵大小长山、广鹿、海洋诸岛,与登莱犄角相倚为奇兵,令皮岛毛帅自海上趁虚入南卫,以还于故园撼动辽民之心,则势如破竹,复、盖、海一举可下。”桓震击掌道:“如此则必联朝鲜,以助声势!”

  祖大寿瞧瞧海图,虽然心有不甘,但却觉得何可纲之见高出自己多多,不得不点头称好。何可纲续道:“如此则练兵必练水战,标下以为,新军该当设在觉华岛为最佳。”桓震笑道:“何将军高见,自当奉从。”祖大寿口唇一动,似要说些甚么,桓震不待他说出话来,续道:“新军之设,当有崭新气象,余意从全辽五镇中拔擢新进贤俊,”一拍脑门,道:“祖总兵的几位虎子,何不在新军之中一展长才?”祖大寿大喜,他心中清楚往后新军将领必定是全辽待遇最高、升迁最快的,正在琢磨怎样将自己的儿子塞入来谋个一官半职,现下桓震主动开口,正是求之不得,佯作推让一番,道:“犬子不成器者多,唯有长儿泽润,螟蛉可法,尚称驱使。”桓震笑道:“甚好,震明日即报兵部,请以官爵。”

  说是上报兵部,其实也只是走一走程序而已。桓震有意将祖大寿的私人安插进来,其实只是为了堵他的口。因为相对于祖泽润和祖可法二人而言,自己在新军中培植的私人关系将会更多,曹文诏、黄得功、左良玉、曹变蛟等人,都给他提拔上来,虽然官职不变,可是人人心里清楚,进了新军,往后升官加爵只是早晚的事,心中对桓震都怀了一份感恩之情。

  桓震明白打破军中的裙带关系是要紧之事,一个祖大寿已经够头痛的了,再弄出一个赵大寿钱大寿来,自己宁可不活了。是以他下令各地驻军将领,要举行一场考试,凡从军辽东,五镇之中人人皆可参与,定辽书院的学生只要自愿,也都不加限制。考试优胜之人将会调任新军,从最低级的哨长做起。此令一出,应者不在少数,短短十日之内,便有四千多人报名应试。桓震择定了日期,在觉华岛进行考试。

  这十天之中,他也并没闲坐干等,而是跑了一趟锦州、义州。所谓巡抚就是要巡守地方,不单是提督军务,连征收赋税、考核属吏,也都在职权范围之内,是一种镇、巡合一的地方长官。何况他也想将各地军情民情作一总揽,以前只做一个地方总兵,听袁崇焕命令办事也就是了,现在自己做了巡抚,才觉千头万绪一齐涌来,今日州县官与盐道吵嘴,明日布政使以羡余银两行贿,桓震一一周旋对付,几有应接不暇之感。屈指算算,好在八月便可乡试,八股人才桓震并不关心,但借着乡试这个机会,多半却能找到一些能为自己所用之人。这么一想,心中却又有了些指望。

  忽然想起给他弄到义州那个梅之焕来,眼看事情风头差不多过去,是时候去见一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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